当年陆渐休和双文律来到了灰白的崖壁前,崖壁浑然一体全无缺漏。
双文律没有靠近崖壁,低头绕着解怨血与灰白地面交接的地方行走,不知在找些什么。
陆渐休看见那崖壁就忍不住了,这又是一个他难查踪迹的存在。他实在太好奇了,看双文律没什么反应,就走过去忍不住开始对崖壁敲敲打打。
双文律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陆渐休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还是他对眼下的情况太放心了。
陆渐休也不是真的傻,他一直在注意着双文律这边的情况。
双文律停在交接的某处,不知在忙些什么,然后,地面就打开一个缺口。
见双文律向里面走去,陆渐休忙赶过去:“哎,你等等我!”
他和双文律一起走进缺口。这是一条延伸向崖壁的通路。通路在地下,外面的光照不进来。
“这里太暗了。”陆渐休道。
“别点灯。”双文律道。
“为什么?”陆渐休问道。他点不点灯都无所谓,无迹观有秘法可感万物之迹,他可以清楚知晓周围的情况。就是不知道双文律用了什么秘法,也走得十分稳当。
“光亮会惊动石头里的怨魂。”双文律说道。
陆渐休不由细察起周围石头的情况,这一察,就开始心惊。左右这些灰白色的石头里,竟然密密麻麻沉睡着不知多少怨魂恶鬼!这些灰白色的“石头”,实际上是众生怨骨!
怨魂与怨骨融为一体,在外面时看不出,进到里面才显露出些许端倪。
双文律从哪儿找的这么个鬼地方?
又往里面走了没多远,陆渐休就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四周的万物之迹不知为何变得似有似无起来,与此同时,好像又从虚无中诞生出相类又不同的万物之迹。这让他感觉到……不受控。这种怪异的情况,太压制他的能力了。
“这是哪里?”陆渐休不由停下脚步,严肃问道。
“这是我特地为你挑选的埋骨地。”双文律冷淡的声音幽幽响起。
陆渐休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紧绷起来:“你!你以为你吃定我了?!我好歹也是无迹观的首席,你来动手,我拉你垫背!”
虽然陆渐休一直不服气别人觉得自己差他一筹,但双文律是剑修,从战力上来算,他真没把握从双文律手下活命。更何况是在这么个环境当中!
陆渐休不见双文律动手,只听他的声音从前方更远处传来:“我要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谁叫你非要跟来了?”
他一直没停下往前走的脚步。
陆渐休琢磨过味来,恼怒道:“你耍我?”
前方的人走得更远了。陆渐休撵上去,气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惘然境。你进幽洲前没学过吗?”双文律道。
“我当然学过,只不过第一次见,没对应上罢了。”陆渐休忿忿道。
知道是惘然境后,他就知晓万物之迹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了。
旧事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此时的万物在惘然境中如镜花水月,惘然境中旧日的万物却又早已如梦消逝。现在与过去的万物之迹在此重叠,皆非真,皆非幻。
惘然境一旦形成,就会记录之后的一切影子。
不过,若时机不对,就算来到惘然境所在之地,也未必能够见到惘然境中所记录的旧事。有时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有时则需要身上带有什么东西,各个惘然境皆不同,没进去过很难猜到,只能碰巧发现。
他和双文律向前走去,眼前越来越开阔,渐渐传来人声喧嚣,还有光亮。
这里是一座城。灰白色的岩石生长成城墙、街道、房屋、沟渠……城中往来的或人或妖都看不分明,只有一道道虚淡的影子,他们都是来自阳世过去的倒影。
可是,为什么往来的生灵是虚的,城池却是实的?
难不成……这里本来就有一座城?
陆渐休感受着左右幻影上的痕迹,他们大多身上都有魔气。
他忽然联想到了一桩奇闻异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乾坤中每隔百年,魔修中就会诞生一个巨擘,在世间掀起无边冤孽。而这个魔道巨擘,每次都活不到百年,就又会销声匿迹,直到下一个百年,乾坤当中再次诞生出一个魔道巨擘。
“这是那个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的白骨城吗?”陆渐休戳了戳双文律问道。
“是。”双文律道。
陆渐休“嘶”地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魔道巨擘修建了一座贯通阴阳的魔城。后来巨擘死了,他的魔城也被毁了,没想到幽洲的城还在。
这座白骨城虽然还在,诸多雕饰却都已经毁了,只剩下由不化之怨苦垒成的灰白之石,十分荒芜。
陆渐休一边想着,一边跟随双文律越走越深。越往里面去,左右的幻影就越真实。
他们快到惘然境的核心了。
惘然境的核心,也是这座白骨城的城主府。
此时旧日的物件之影也越发凝实,它们与现实中灰白的建筑交错在一起,越来越难以分清,仿佛这座荒芜已久的城,又重新恢复了过去繁华的面貌。
他们一路穿过诸多阵法机关与侍卫,顺顺当当地走进了城主府里面。所有的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
无论惘然境当中的人和物看起来有多么真实,他们都只是过去的留影而已,也只会重复过去的事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陆渐休对双文律低声问道。
双文律没有答。
陆渐休只好跟着他继续走,他们来到了城主府后院——一片血池。
陆渐休皱眉“啧”了一声。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也如此真实。
双文律停在血池边。他在看血池中央。
平静的血池从中央掀起一道道涟漪,没过多久,一个高大的人影就从血池中冒出头来。他从血池中央一步步走上池边,血滴从他皮肤上滚落。
陆渐休感受着他身上滔天的魔气,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建立了白骨城的巨擘。
魔修从架子上捞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低头看向血池当中。
灯火之下,血池的表面像打磨光滑的铜镜,倒映出魔修的影子。他的脸孔在血池当中扭曲,化作了另一个模样,而这一张新的面孔,转瞬又沉下血池,再次倒映出一张新的面孔。
刚硬的、魔魅的、粗犷的、诡丽的……魔修始终没什么表情,只有他在血池中的倒影不断变幻。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人或非人……都带着魔性。
陆渐休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心中忽然有了猜测——这每百年一轮回、一出世的魔道巨擘,莫非从来都是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又会进行百年一轮回?是修炼了某种奇特的功法吗?是受了某种诅咒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是否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很快,陆渐休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魔修冰冷地翘起嘴角,在空荡荡的后院当中低语:“快到一百年了。”
“你们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吧?”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灰白色的怨骨忽然开始躁动。沉睡的怨魂醒了过来,面目狰狞地看向魔修。
“想叫我万魂噬心、想叫我不得好死。”魔修的嘴角越翘越高,冰冷的笑容里显出深深的恶意。
陆渐休敏感地看了看周围的石壁。假如这些怨魂已经将魔修万魂噬心,就不该在现在的时空里仍然被困于怨骨当中。
双文律来赤土,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惘然境,看到这个魔修吗?
但陆渐休没有时间多想,魔修的话又透漏出来更多的隐秘。
“我已经不得好死很多次了。一百年、一百年。”魔修痛恨又厌憎地笑,忽然又咆哮出声,“总是一百年!”
他每到一百年必然会死去,然后浑浑噩噩地重生,直到修为足够,才想起前尘之事,想起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总会在第一百年死去。就算他安排得再好,也总会有意外!
就好像这个世界,要他死!
石壁上已经凸浮出一张又一张面孔,它们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出石壁的困锁。
陆渐休忽然感觉到周围的万物之迹不对。
过去的万物之迹在影响现在的万物之迹。这些过去的恶鬼与怨魂只是幻影,伤害不了他和双文律,但他们的苏醒,却正在唤醒现在的恶鬼与怨魂。现在石壁中沉睡的恶鬼与怨魂们可是真实的!那可有成百上千万的数量!
陆渐休脸色大变:“快走!这些怨魂快醒了!是真的那批,不是幻影!”
他拉着双文律就想走,然而扯了一下,却没扯动。
双文律仍然站在那里看着魔修的旧影,目光平静专注。
魔修正在癫狂地笑:“九十九年了,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
周围的怨魂被他所刺激,越发狰狞地想要冲出石壁。
陆渐休急得要命,用力拉着双文律吼道:“快跑啊!你留这找死吗?!”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先逃命最重要啊!
可他扯不动双文律。
那早已死去的魔修还在笑,对着空荡荡的后院,不知在冲着什么嘶嚎:“我偏不让你得逞!”
他对着自己的胸口一拍,霎时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竟是自尽了!
在第九十九年。
他想要打破那百年一轮回的命运。如果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一百年,那就不活他一百年!
可陆渐休没有震惊的余力,惘然境中的幻影如梦而逝,现实中要命的怨魂恶鬼们可是真的醒来了!
双文律终于肯跟他逃了。他扯着双文律沿着之前的路冲出白骨城,但怨魂恶鬼可不止存在于白骨城当中。所有灰白色的怨骨之中,包括那些解怨血下的岩石里,都藏着怨魂恶鬼!
陆渐休一边逃一边暗骂。
天杀的魔修!他到底杀了多少生灵?自己造的孽自己先死一步逃了,留他们这些后世的倒霉鬼白白遭殃!
已经有挣脱出来的怨鬼,扑向他们阻路。陆渐休分辨万物行迹,十指急拨,在怨鬼当中拨出一道通路,不与它们纠缠,急速向外逃去。
好在身边的双文律这会儿还算靠谱,凡有冲过来的恶鬼都被他一剑挑灭,两人一攻一辅配合默契。
可是怨魂苏醒得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把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充满怨戾的念头将天地之迹扰成一片黏着混乱的泥沼。陆渐休已经无暇顾忌和双文律的配合,各种符咒不要钱地撒出去。
怨魂的数量是无尽的,两人的法力却是有尽的。
他们已经冲出了白骨城,进入到之前的地下通路当中。脱离惘然境之后,周围的万物之迹重新变得清晰,陆渐休却脸色骤白。
“回去的路封上了。”他对双文律道,“你知道该怎么打开吗?”
“这条路从里面打不开。”双文律道。
陆渐休面色惨然。此时他们前后左右都是怨魂恶鬼,就算有别的路,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冲出去了。
“没想到我要和你死在一起。”陆渐休调整呼吸,似乎已经勉强接受了这个结局,他又挥出一片符咒排列成阵,悲凉气虚地抱怨,“我还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死好歹也要像个英雄一样。跟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窟里算什么?早知道不跟你来了。”
好歹都是大宗门中的优秀弟子,这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就被怨魂恶鬼们拿下。但他们已经出不去,这么广袤的一片怨骨地……堆也堆死他们了。
“你不会死。”双文律道。
“你还有什么法子?”陆渐休瞥了双文律一眼。他看得出来,双文律所剩的法力也不多了。
他就说嘛,虽然别人总觉得他差双文律一筹,但他们俩的水平至少也是差不多齐平的。他的法力快空了,双文律也剩不了多少。
“你让一让。”他听双文律道。脑子还没跟上,灵觉已感到周围气机变动,身体本能一闪。
紧接着,一道剑光倏然斩出!
陆渐休呆在原地,他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天地间每一缕痕迹最细微的律动,好像有浩荡洁净的大风扑过,卷走一切尘埃,天地清净如洗,他几乎目眩神迷。
那风……如此浩大、如此有力,却又如此轻柔。他的灵觉感受到了,皮肤却未有感受。那是一场在意念当中浩荡吹过的风。
陆渐休听到身旁微沉的呼吸声,他忽然从这种状态当中惊醒。猛然觉察到,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新的通路,周围所有凶戾黏腻的怨魂与恶鬼已经不见了。
那是剑劈出来的通路。
他所感觉到的不是风,而是剑意。
“你……”他惊异地看向双文律,但又把所有的疑问都吞了下去,“我们快走!”
谁知道那些怨魂与恶鬼什么时候会重新赶来?
“我走不动。”双文律道。
陆渐休伸手去拽他:“别开玩……”
他手刚碰到双文律,就见双文律摇晃着向后倒去,连忙扶住他:“你真脱力了?”
双文律不语。
陆渐休一咬牙,转身把他背起来,沿着剑路向外走去,碎碎抱怨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后手了?就不会留点力?”
他也不剩多少法力了,只够维持两人在幽洲的环境里正常生存。
才从死里逃生,陆渐休心境大起大落,绷不住总想说点什么转嫁压力。
“我连我师妹都还没背过呢。”
“你来找这劳什子惘然境前,不知道多做点准备吗?”
“你们剑修都这么莽的吗?”
“万一一会儿又有恶鬼来了,我可没办法了。”
“别吵。”双文律道,“他们不会再来了。”
陆渐休念他是个伤员,不甘不愿地闭上嘴,闷头往前走。他是真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待着了。
“他们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会就不会了?万一待会儿又遇到个恶鬼,他们死在恶鬼手上,那才好看呢!
他以后再也不要和剑修组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