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前跨了一小步,身子在边缘摇摇欲坠。
“来吧,到水里来吧……”
水逐渐没过脚踝,水下异常温暖,轻柔细腻的水流像丝绸滑过脚面,双脚说不出的恬逸舒适。
冷得发麻的小腿仿佛也开始叫嚣着要下水。
“慎之!”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啊――”容岁穰瞬间回魂,惊声尖叫着踉跄后退。
幽暗诡异的景象扯线画幕般被迅速拉远,扭曲了几下便消失了。
容岁穰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眼前已变回了当初来时的那个小区的景色。
十步开外迎风立着一位俊朗男子,玉簪绾青丝及肩,身着甲带十字明光铠,双手青筋暴绽攥着一只贴了黄符的大怪鸟。
怪鸟白身赤翅,恐怖的是长了一颗女人的头,正往上滋滋冒着青烟。
男人一手箍鸟颈,一手提桃木剑,手起剑落,黑红的血液四处喷溅,怪鸟的头应声落地,咕噜咕噜转了几圈。
而她这个容大仙的亲生女儿外加嫡传弟子,此时正抱着头蜷着腿缩在墙角抖如筛糠,嘴里叫得比打鸣的鸡还响亮,“别杀我!救命啊!有妖怪啊!”
男人蹙眉,嫌弃地拍拍她示意她别叫唤了,“姑获已毙。”
容岁穰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里偷偷窥探,怪鸟已经不见了,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男人也变成了白衬衫黑西裤的正常装扮。
容岁穰跳起来拉着他左看右看,“诶?你变身了!”
男人眼神里充满了讥讽,“汝辈胆小如鼠。”
对救命恩人的态度不能太过苛求,容岁穰觉得自己此刻心宽似海,“大师,您怎么称呼?”
“亢宿增三。”
四个字的?名字听起来怪怪的,说话也没头没脑的,容岁穰不解地挠挠头,“大师是日本人吗?”
亢宿增三脸色骤变,瞳仁一缩,额角青筋凸起,“尔不学之术,焉为方士哉!”
交流实在太困难了,容岁穰为难地吸了口气,“大师,您会说普通话吗?”
亢宿一怔,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又睁眼冷冷地用眼角斜她,“像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方士!”
容岁穰突然觉得他其实还是不会说话比较好,委屈兮兮地撇了撇嘴,“我就问一下你的名字,你干嘛骂人啊。”
亢宿深深吐纳,拼命劝自己,活了几万年了,没必要和这种死不足惜的小蝼蚁一般见识,“我是亢宿增三,不是扶桑国人。”
容岁穰不屑地嘁了一声,“你是亢宿,我还叫玄武呢。”突然回过神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尖叫,“你不会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吧!”
亢宿淡淡地看着她,一脸不置可否。
容岁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下手臂干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虽然她是个假神棍,该读的道法书还是读了一些的,不然忽悠客人的时候说不响嘴。
换成一天之前,要是有人跟她说自己是星君,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报警。
然而现在她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星君身上。
此刻就算有人告诉她,她家楼下巷子里那只黑流浪猫是如来佛祖,她也会信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遇到星君要下跪吗?新时代的人已经不兴这一套了,星君也该知道的吧?
亢宿摇了摇头,“叔父要护着的,竟然是你这样的小骗子。”
容岁穰脑中冒出了一个奇怪的猜测,小心翼翼地问道:“星君,你的叔叔,不会是……季远茂吧?”
不然还会有谁知道她今天来了这里。
亢宿长叹一声,不想再搭理她。
看来是了,容岁穰呵呵干笑几声,“季叔叔居然敢叫亢星宿大侄子,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亢宿面上一哂,习惯还没适应过来,说话不今不古的,“若不是被尔等无知凡人拖累,尊者又何必在尘间苦苦挣扎。”
“尊者?什么尊者?”天哪,难道季叔叔也是有大来头的?
亢宿轻蔑地乜了她一眼,“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就算了,一会儿直接打电话问季叔叔。
容岁穰已经很知足了,有生之年居然见到了活的星君,她这双眼睛也算是开过光了吧。
亢宿不想开口,容岁穰只好闭嘴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出小区。
一个夹克衫大叔正和小区保安拉拉扯扯僵持不下。
看到亢宿出来,夹克衫大叔眼睛一亮,怒道:“就是他!就是那个臭小子没付我车钱!”
夹克衫大叔三两下挣脱了保安的钳制,冲上来一把抓住了亢宿的衣领,“真是人不可貌相哈,你小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一开口之乎者也的,老子还以为是个大学教授,没想到三十几块车钱都要赖!真是臭不要脸!”
亢宿神情依旧不动如山,微微侧身叫容岁穰,软和的语气无形中泄露了一丝丝求救的意味,“小骗子,我没有你们的钱。”
容岁穰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陪着笑脸连声致歉,好声好气地把司机大叔送回了车里,殷勤地关上车门,对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长叹一口气,转过头来真诚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不会飞吗?那你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忽然眼睛微微一眯,眼珠子狐疑地盯着他的脸打转,“你该不会跟我一样,是个冒牌货吧?”
亢宿冷冰冰的话语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无奈,“不能干扰人界秩序,在有人看到的地方我就只能遵循人界法则。”
容岁穰醍醐灌顶,“所以刚才那种妖怪你也是贴符用桃木剑的,因为你只能用人界的道术。”
亢宿显然对她的举一反三很满意,弯起嘴角嗯了一声,又微微蹙额,“其实也没必要,当时在场的只有你这个小骗子。”
容岁穰对他的心路历程不是很在乎,她巴巴的围着亢宿转了一圈,“星君,商量一下,你能不叫我小骗子吗?”
亢宿一脸的冷漠疏离,“不然叫你什么?卑微又渺小的凡人?”
容岁穰气一短,这个星君到底有没有良心,她可是刚才才替他付过实打实的钱的啊!“那个,亢宿星君,你的人界法则没有告诉你,坐出租车要给车钱的吗?这样的行为是违反合同法的你知道吗?”
亢宿的万年冰块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容岁穰还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先开口的却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对了,这个小区既然不让司机大叔进,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亢宿身子一僵,抿嘴不答,直到被容岁穰的眼神觑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勉强含糊了一句,“我跑得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章
容岁穰用叫车软件叫的车到了,她拉开后座门,大气地拍拍车顶,“星君,你住哪儿?先送你回家。”
亢宿自然地坐了进去,“叔父说你需要贴身保护。”
容岁穰愣住了,难道母胎单身二十年的魔咒就要终结了吗!季叔叔是自己美人在怀,心有不忍才特意给她指派这么一个帅气小哥的吧。
她喜不自胜地跟着爬上了后座,曲腕手背一撑下巴,眼皮朝上一撩,苹果肌上的肉居心叵测地堆了堆,嘴角弯成了一道不怀好意的弧度,贼兮兮地抛了个居心不良的眼神,“有多贴?”
问出口了才想糊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是星君啊容岁穰你清醒一点!
果然单身太久了,见到异性就不正常。
亢宿身子猛然向后一缩,眼中充斥着满满的震悚,“小骗子,你正经一点。”
“好的,不好意思啊。”容岁穰垂头丧气地坐直了身子。
为了缓和空气中缓缓流淌的尴尬气氛,容岁穰决定先开口破冰洗刷一下自己的形象,换上一脸求知若渴的神情,“星君,你刚才说那只怪鸟是姑获鸟?姑获鸟不是专抢人孩子的嘛,她骗我跳湖有什么用?我都长这么大了。”
亢宿还沉浸在刚才被调戏的震惊中久久无法自拔,他沉睡之前人间还处于女子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社会阶段,一觉醒来居然已经世风日下到如此地步。那个小骗子身为女子,竟然出言不逊,简直毫无妇德可言!
真是可笑,就她那副吊儿郎当的市井模样出去坑蒙拐骗,还能被世人看作是半仙。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不过说到正经事,亢宿还是严肃耐心地解释道:“姑获善化女子蛊惑人心,吸人未尽阳寿为食,喜抢人子是因为婴孩未尽寿命更长,是故后世误传。你身周有瑞气环绕,寻常妖物难以近身,她只能幻术化湖引你自戕。”
容岁穰哦了一声,“那只流血的死鸟扔那儿没关系吗?我们不会被动物保护协会的抓吧?不行,万一吓到小朋友也不太好。”
亢宿摇摇头,“那只姑获怨气散尽,已经消失了。”
前排的司机小哥听得脖子一僵,缓缓地半侧头看向后座,一脸看神经病的警惕神情,默默戴上了墨镜。
容岁穰心道不好,靠得离亢宿更近了些,贴着耳朵小声问道:“星君,你有没有办法让前面那个人听不到我们说话啊?我怕他再听几句直接把我们送到安定医院去了。”
亢宿点点头,手指微抬在膝头一划,车厢前后排间忽然出现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隔档,不留心完全看不出来,仔细凑上去才能发现似乎有一层流动的塑料薄膜。
容岁穰还是能听见前排手机导航的声音,但司机小哥好像听不见他们在后排说的话了。
“太厉害了!”容岁穰看呆了眼,拍拍手啧啧称奇。
这回轮到亢宿皱眉问问题了,“安定医院是什么?”
“你不知道精神病院?”容岁穰说着疑惑地打量亢宿,“你上一次下凡是在什么朝代?刚才那个盔甲造型是你的真身吗?季叔叔为什么叫你大侄子?季叔叔是不是也是星君?你们星星之间也有血缘关系?”
问题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往外撒,亢宿痛苦地捏了捏眉心,“你太吵了。”
略顿了顿,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上一世在人间的关系是叔侄。明光甲是我沉睡前最后记得的装扮,那年应该是建德元年。”
“沉睡?”
亢宿冷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观,声音波澜不惊,“按你们的说法就是死了。那时我不是真身入界,是正经过奈何桥投胎托世的,就和现在的叔父一样。人身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大限到了当然就死了。”
容岁穰咂咂嘴,就这样天庭都没开除亢宿也是奇了,看来对星君的考勤管理并不是很严格,“然后你就一睡睡到了现在?你们亢星宿不就一直没人管了?”
窗外万家灯火,夜晚霓虹灯闪烁出的迷幻灯光被玻璃扭曲,曲曲折折地投在亢宿的脸上,拢出了一层层迷蒙虚幻的光影。
或许是城市判若天渊的景色让亢宿生出了些许白云苍狗的感慨,他垂下眼微微叹息,“一两千年看似漫长,对无尽的星辰来说不过白驹过隙。而且我是亢宿增三,亢星宿不只有我。”
亢宿说的一切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容岁穰的好奇心异常旺盛,“奈何桥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有孟婆吗?忘情水苦不苦?”
亢宿敛起情绪,斜乜她一眼,“你自己死一回就知道了。”
容岁穰一窒,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夹克衫司机大叔居然会觉着亢宿像个大学教授,这个人明明全身都是暴戾的煞气。
说话被堵回去了没一会儿,容岁穰又开始蠢蠢欲动,喜滋滋地问道:“你说我有祥瑞之气,是不是因为我平时行善积德的事干太多,马上就要位列仙班了?”
亢宿十分不屑,“你平素极尽坑蒙拐骗之能事,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有瑞气护体。而且……”
虽然前半句不太好听,但有转折词就证明还有出路,容岁穰期待不已地觑着亢宿,“而且什么?”
亢宿朝容岁穰的方向转过头,蹙眉认真地盯了她看很久,“叔父让我来看着你的时候说的是,要小心你堕入妖魔道。但我观察了很久,你瑞气凛然,周身无半分邪气,不知坠入魔道之说从何而起。”
容岁穰心惊胆战,就她这么一个谁来都能摁上一爪子的小人物,变坏了估计也当不了大佬,起不了威风凛凛的名号,入魔了叫人魔还行,要是堕入妖道了,叫人妖就不是太好听了。
容岁穰还想再问,“那……”
亢宿出言打断她,“到了。”
容家是闹市中的一栋二层小楼,白墙黑瓦带个小小独院儿,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房子的格局陈设一看就是季远茂明里暗里授意过的,聚福聚财,防鬼防怪。
容岁穰摸摸索索从裤兜里掏钥匙开门,越想越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亢宿摸黑走了进去,游目四望,“此处祥瑞之气最盛――”
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顿,展臂拦下了容岁穰,一环一压,眨眼间俩人就贴上了墙。
亢宿俯身在她耳畔小声提醒道:“嘘,有人来过。”
略带凉意的气息一浪一浪扑向容岁穰的脸侧,气流吹得她脸颊的细小绒毛痒痒的,她心头一跳,半喜半忧,借机缩在亢宿怀里不动弹,只露出一双大圆眼滴溜滴溜地打探四周,也低声问道:“是有小偷吗?人类你打得过吗?”
亢宿眸色一黯,有点犹豫是该先嘲讽她的哪一个问题,“已经走了。”
既然人都走了,危机解除,容岁穰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大脑还在迟疑,两只手大概是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已经悄悄攀上了亢宿精瘦的腰身。
美男在怀,便宜不占是傻子。
反正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容岁穰果敢地抬起头,近距离欣赏美色。
亢宿可真高啊,她仰目只能看见干脆利落的下颚线,脖颈线条秀颀修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动了动,迷人得要命。
再把脸靠在亢宿胸前来回磨蹭磨蹭,果然星君的身材就是不一般,肌肉紧实有力,就是完全听不到心跳声,在暗夜中不免感觉有些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