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河收敛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唐久的小胖妞, 看着她和纪尘寰的元婴掌心相贴,给予纪尘寰无限的力量。
“也不能只看着一群孩子在那里拼命啊。”枕山河抻了一个懒腰,走到了小胖妞身前, 伸出手掌盖住了小胖妞的脑袋。
剑灵的手掌宽厚, 依稀仿佛带着几分温度,在贴上小胖妞的头顶的时候,纪尘寰的元婴都能察觉出他师父整个人都是一僵。
唐久原本还在秘境外面和悟玄打着机锋,因为元婴传来的近乎作用于神魂的震颤, 她原本流畅的怼着悟玄的言语都是卡壳了一瞬。
但是也只有一瞬,唐久和悟玄都是大乘寺的修士,大乘期修士修士言出法随, 沟通天地。他们如今并不是在简单的打嘴仗,而是在天道面前审判佛道的得失。
这种审判意味着,若虚宗此次的是非功过、得失荣辱, 唐久这位仙门老祖将一肩担下。
唐久从不是躲在师门小辈身后的人。如果有一天若虚宗的孩子们不得不直面风雨, 那只能是……那个时候, 他们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若虚宗的师长们从来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受这样的敬重, 就定然要不辜负这份敬重。
悟玄疑心这是道门阴谋,是想断绝他们佛门的传承。他对天道说,这是他们道门徒增杀孽。如果他们佛门弟子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都是道门的罪恶。
唐久当然不能任由他在天道面前胡言乱语, 唐久冷笑一下:“这秘境是你们定禅法寺自己发现的吧?也是你们自己邀请我们若虚宗一同进入的吧?这也能是我们道门的阴谋, 那我们道门步步都能预判你们定禅法寺的行动,我们道门还真的是算无遗策!”
悟玄:“你……”
想要反驳唐久的话就在嘴边,然而悟玄徒然想起, 之前明明知道这是纪尘寰的先祖留给他的试炼,可是他们定禅法寺八十多位佛修不原因放弃到手的机缘,所以还是硬蹭了进去。想到这里,悟玄就只能一时语塞。
没有人能够欺瞒天道,所有的是非曲直,天道自然可以辨别。这个时候,天道边降下一道天雷劈在了悟玄头上,虽然并不致命,但是也足以破开大乘期武僧的护体罡气,将他劈得狼狈非常。
这就是天道的审判了。谁私心作祟、利欲熏心,天道自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唐久捻了捻在她指尖蹭了蹭,最终汇入她筋脉中的那一点儿天地清气,对天道这个审判的结果还算是满意。
悟玄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唐久,真的简直要气哭了。他一直听自家师兄说若虚宗的那位老祖才不是什么天道亲闺女,以为天道待这位归棠老祖也理应并不亲厚,因此才上达天听,邀天道审判此间是非。
悟玄却没想到,天道居然偏颇至此。
似乎感受到了悟玄心中不忿,天道有一次降了一道天雷下来,分明是在对悟玄发出警告。
如果悟善在此处的话,他一定会告诉他可怜的师弟――没错,归棠老祖的确不是天道亲闺女,她不过是天道唯一指定亲爸爸罢辽。
悟善始终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理念,作死的活计从来都是丁点儿不沾,简直十分惜命。不愧是上清界上万年以来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都能苟住,明明寿元到了却还能不兵解也不飞升的唯一一人。
这一次和若虚宗合作,若虚宗老祖亲自带队,可是他们定禅法寺却没有由悟善带领而来,这其中的小小猫腻,恐怕也就只会悟玄这个浑身长满肌肉,就连脑子里都快长满肌肉的大和尚不会仔细想一想了。
唐久和悟玄在秘境之外是暗藏机锋,可是秘境之内就是检验这些修士的真本事了。
天雷纷纷降下,几个入定的修士猛地睁开眼睛,纷纷祭出自己的法器,抵抗着自己的元婴天雷。他们方才入定的时候已经听见外面的师弟师妹们说小师叔来了,可是这是他们自己的雷劫,没有人想着要靠纪尘寰度过去。
小师叔至此,只能期盼着他可以将这些师弟师妹们都护住,不要让他们的雷劫伤到了同门。
一时之间,这并不算大的秘境之中各色灵力纷飞,夺目非常。而这期间,又有几个定禅法寺的佛子也即将突破。和若虚宗这边情况不同,一旦定禅法寺的佛子将要突破,他们身边的其他弟子必定轰然散开,生怕殃及池鱼。
纪尘寰唯一关心的,是秘境之中雷灵力的积蓄情况。秘境之中的其他几种灵力有修士进行吐纳,可以形成自我运转和循环。唯有雷灵力不断涌入,若是他无法将之全部吸收,那么秘境之中的灵力平和势必被打破。
纪尘寰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比常人宽广,此刻他内府之中又有师父和自己两人的元婴。然而,他也足够清醒自知。固然有“人定胜天”的说法,但是,今时今日,恐怕穷尽他和他师父的力量,也未必能够和这不断涌入的天劫之力抗衡。
纪尘寰的眉头皱起,他不愿自己殒命于此,也不愿意若虚宗有人殒命于此。可是如果真的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他也并非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生死而已,纪尘寰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有过无数的濒死之境,也早就学会从容。
如今他唯一记挂和担心的事情,就是他内府之中的小胖妞。纪尘寰自问,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就在你的内府之中,她愿意与你共同面对危难,也愿意与你同生共死。那么你自己呢?你真的愿意她陪你赴死么?
纪尘寰心底里每一寸的地方都叫嚣着独占,可是真的到了可以以死亡为权柄,永远独占她的时刻,纪尘寰发现自己居然是会犹豫的。他的师父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物,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灿烂与明媚,所以,他真的舍得拉着她沉沦于这黑暗又满目疮痍的方寸之地么?
纪尘寰深深的叹息一声,他从不高估自己,也不小觑唐久对一个人的影响能力。
她不是代表光明,她就是光明本身。如果有一天他抓住了一道光,那么他也是不舍得让那一道光陪他沉沦黑暗的。
忽然想明白了这些,纪尘寰听见他自己对自己说“你完了”,又说“没出息”,可是面对这样的指责,他却笑了起来。
枕山河已经被纪尘寰纪尘寰握在了手里,黑衣元婴放开了他团抱着的小胖妞,小心翼翼的为她整理了不可能散乱的头发。“先出去吧,她也需要你的。”
黑衣元婴的手在小胖妞的脸上蹭了又蹭,下一刻,却是毫不犹豫的将小胖妞送出了纪尘寰的内府。唐
久对纪尘寰的处境会有所感应,纪尘寰当然不会对唐久经历了什么一无所觉。唐久沟通天地,接受天道审判,如果元婴在她的内府那自然没有什么,可是此刻唐久内府空虚,全靠自己积蓄的灵力强撑着。
纪尘寰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师父陷入这种危险的处境之中,毕竟还有悟玄那个大乘期的武僧在唐久身边,纪尘寰对佛门印象极差,这些大和尚嘴上说着“我弥陀佛”,下手却是最黑不过,如果被他看出些许端倪,他师父就危险了。因此,纪尘寰无论如何也要把小胖妞送回去。
元婴瞬息回到体内,唐久望向了秘境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一些。她的元婴去了徒弟的内府逛了一圈,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玩儿,如今她的元婴引渡回来的雷灵力之盛,居然让唐久几千年来难得的感受到了一点儿筋脉被灵力冲刷过的肿胀和疼痛。
只是元婴引渡回来的灵力就已经到了如此程度,秘境之内的景象简直不容乐观。
唐久都感受到了秘境情况的不容乐观,在纪尘寰内府之中的孟叔和枕山河更是有所察觉。孟叔急得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来回踱步,半晌,他破罐子破摔一般的对纪尘寰说道:“干脆我把你们若虚宗的这些小弟子,连带着你一起弄到小世界中去得了,等你们在小世界过了一世两世的,这里暴烈的灵力也早该消散了。”
所以,原来所谓的这个秘境可以积攒功德,其实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么?自觉已经掌握了“真相”,感觉自己即将打一场“盛世白工”的孟叔默默地留下了宽面条泪。
听见他的话,纪尘寰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孟叔,您是我们的退路,但是人不能一开始就选择走退路的。”
进入一梦婆娑之中轮回,对于纪尘寰来说并不是最优选择。他知道自己的执念在哪里,他最在乎什么,一梦婆娑编织出来的小世界中就会用什么去折磨他。孟叔当然不是故意要折腾纪尘寰,只是作为神器,一梦婆娑被锻造出来的时候就被赋予了这样的特性。一入轮回,就是反复在教进入另外一世的修士何为“放下”的过程。
纪尘寰偏偏不想放下。他不是没有见过九死而犹未悔之人,可是一辈子太久,他不能保证在一梦婆娑之中辗转的自己能否还是原来的自己。纪尘寰对于自己变成怎么样的人都尚且能够接受,可是他接受不了唐久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的目光。
他不敢期许来世,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来生还能如此幸运,就还能恰好的遇见唐久、成为她的弟子。纪尘寰自觉自己运气一直不太好,所以他不敢赌。
进入一梦婆娑是最后的保命手段,那么在此之前,纪尘寰必定要竭尽全力。
周遭全是要渡劫的弟子,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筋脉都是碎裂的疼痛,冷汗已经打湿了他的外袍,有那么一瞬间,纪尘寰的瞳孔甚至都涣散了。
他是个已经习惯了疼痛的人,若非如此,纪尘寰也不能忍受半身化作木石、半身反复碎裂的苦楚,可是如今筋脉之中窜过的雷灵力,还是让他感受到了近乎痛苦的疼痛。
他的同门比他的情况更糟糕。偶尔能够聚焦的瞬间,纪尘寰清楚的看见于羊鲜持剑的那只手,他的虎口处已经鲜血淋漓,甚至隐约可见白骨。
沈留珠咬破了手指,硬是逼出了自己的一颗心头血,将之涂抹到手中的扇子上,转而又输出灵力,为渡劫的师兄师姐们撑起临时的保护屏障。
若虚宗一向护着门内的小的,年纪最小的沈留珠都被迫入如此境地,其他的人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若虚宗的弟子与天争锋,想要给自己、给同门求一线生机。这,注定是一场苦战。
而周遭定禅法寺的佛子们站在慧空身后,他们仰头看着天空,静带着同门或者自己境界突破。他们颂念着满天神佛,却没有一个人俯身看一看周遭的苦难。
“呸,这就是佛修么?无视旁人的危险和苦难,你们在修什么佛?你们怎么不去修魔!”沈留珠原本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可是她眼睁睁的看着于羊鲜冲着她跑过来,用血肉之躯给她挡下一道天雷,而那些佛修们却无动于衷,无一人挺身而出,沈留珠还是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愤怒,冲着慧空痛斥出声。
慧空睁开眼睛,望向沈留珠,他看见她唇边的一丝鲜血,只是慧空并无动作。他低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是心有挂碍,故生怖惧。心无所念,无爱无惧。慧空并非是看不见他人的苦难,他只是觉得不该插手别人的苦难罢了。这就是慧空,哪怕沈留珠是他的“命定之人”,可是沈留珠的眼泪却也不能让他动摇半分。
“哎呀你这个小姑娘,你以为什么人都能修魔?别侮辱我们魔了好不了?”在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沈留珠忽然听见她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声音里盛着笑意,不过却也似怨似嗔。
沈留珠一个激灵,可是等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的时候,周遭有的只是定禅法寺的佛修们麻木的表情,和她的同门们一张一张疲惫的脸。
有人的雷劫已经结束了,他们成功的从金丹跨入元婴。可是无人欢呼,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突破,这个秘境之中的雷灵力已经开始争夺其他灵力的地盘,缓慢吞噬着周遭其他的灵力,将这个只进不出的秘境变成只有雷灵力的方寸之地。
如果没有破解之法,照着这个速度,他们哪怕突破成了元婴,可是终归难逃一死。
那道声音到底是从何来,对于沈留珠来说,这已经不是她要关心的事情了。她感觉得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在觉醒,这种感觉沈留珠其实并不陌生。这是她一直想要压制的力量,自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如影随形。可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沈留珠却又莫名的开始渴望。
因为她清楚,这个力量可以让她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没关系的,没有关系的,留珠不要怕,你师兄师姐们会疼你的,老祖也会保护我的小留珠的。”沈留珠想起了小时候娘亲抱着她一遍一遍呢喃的话。
那个时候,她娘亲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并没有。翅膀缩回身体里的感觉很奇怪,哪怕在娘亲的怀里,沈留珠还是没有办法安稳。所以,她恰好将她娘亲的话听得分明。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我才不是奇怪的小孩,我是老祖最疼爱的小崽子,我和江笛姐姐一样,我们都是长着小翅膀,都是会飞的。
沈留珠在心里默念着,直到她尝到了一点咸涩的味道。她分不清流进她嘴里的是泪水还是血。她只是想到了若虚宗的点点滴滴,想到了在各峰之中撒欢玩耍的快乐日子。
其实沈留珠也没有很怕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因为她终于懂了,比起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只是世人的目光和言语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留珠扶起来了扑倒在她身前的于师兄,又看了一眼周围熟悉却又写满了疲惫的脸。她轻轻将自己的扇子塞进于羊鲜手里,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师兄,如果我能回来,这柄如意清江扇你还是要还给我的。”
如果我回不来,那这柄扇子就留给你做纪念吧――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些残忍,所以沈留珠没有说出口。
于羊鲜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拼命想要爬起来拉住沈留珠,可是那一道天雷实在有些重,于羊鲜怀疑自己的脊骨被劈碎了。放在平时,这样的伤只需要丹峰的一颗丹药就能够治好,可是他是剑修啊,哪家的剑修富裕到随身能够携带丹药的?
于羊鲜从没有这样后悔过,他努力的伸出了手,却就连沈留珠的裙角都没有捉住。一口鲜血哽在他喉咙,于羊鲜又气又急,最终没有忍住,眼前一黑就直接昏了过去。
“小师叔。”沈留珠走到了天雷最密集的地方,也就是纪尘寰的身边。她叫了这么一句,提示着纪尘寰她的到来。
纪尘寰注意到凑过来的小孩子,他皱了皱眉,语气不算太好:“回去。”
“我就不。”沈留珠有些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如果不是她眼睫毛都挂着泪水,此刻她的表情简直堪称“挑衅”了。
吸了吸鼻子,沈留珠对纪尘寰说道:“小师叔,你是不是嫉妒我可以和老祖撒娇?我想跟你说呀,其实男孩子也可以撒娇的呀,而且你也没有很大的,只比我大三岁而已啦,不要总在老祖面前装大人,就是也可以撒娇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