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砚莺泪眼朦胧道:“四小姐毁我衣裙将我困在屋里,巧合的是世子随后就到,我情急之下扯了桌布裹身躲到禅房,这才躲过一劫。我忤逆了主子的意思,我是大胆。”
见她这般言之凿凿,路景延不禁眼眸一眯陷入沉凝,忆起那日柳砚莺从木香居离开,路云真说的那番话,察觉蹊跷。
路景延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胳膊置于膝头,好整以暇蹲身看着她哭,“你说云真设计你,她为何这么做?”
柳砚莺红着眼圈望着路景延:“那总是四小姐察觉了什么。”
她下巴上被捏出个小红印,路景延抬手用拇指抹了抹,消不掉,便只抹掉了她脸上泪痕。
“察觉什么?”
“三爷与我走得太近。”
“我与你走得太近?”
柳砚莺咬唇点点头,路景延只哼笑着站起了身。
话未说完,门外有阵急匆匆的脚步正由远到近赶来。
柳砚莺陡然收住眼泪,茫然问:“是谁要来?”
路景延也差点忘了此人,一时有些棘手地沉声道:“吕濛。”
柳砚莺用手背抹了抹脸上泪珠,低头看向自己的破衣烂衫,手足无措想要抬手遮掩。
“起来。”路景延将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从地上提溜起来,环视一周,把人带到了屏风后边,叮嘱:“别出声。”
柳砚莺面上忙不迭点头,心里却因他信不过自己,暗自腹诽最好被吕濛发现他和婢女勾连,让路景延出了这扇门再抬不起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你要是出声,我会说是你居心叵测在这候着我,看吕濛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柳砚莺眼巴巴:“三爷,我不会出声的。”
路景延不再和她多话,吕濛已经到了门口。
门被拉开,柳砚莺刚要竖起耳朵准备听他们要聊什么,三两句后路景延竟对吕濛道:“小崇山春雨不断,屋里潮气太重,我知道你有一处肩伤到了雨天便会隐隐作痛,不如我们到这附近边走边说。”
“好,你向来思虑周全,想不到连我的肩伤都记得。”
门被关上,脚步远去,柳砚莺拢着胸前桌布从屏风后探出脑袋,“坏人,也不给我留件衣服。”
她只好抱着胳膊安静等着,等路景延回来。
外间。
路景延带着吕濛信步走远,本来就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事,他因为方才那个突如其来闯进禅房的小人儿,此刻的心思不在这儿,不得不打乱计划尽快说完。
路景延开门见山地说了留在京中决定,吕濛惊讶:“这么说来,你就不回军营了?你当初可是下定决心执意要去沧州。”
路景延想起当年事,道:“那时我只是不想听从安排到皇城禁卫军领个闲差,每日在京城闲晃。”
吕濛点头:“你素有远大抱负,也有领兵的才能,沧州是大邺重要关隘,当初你说你想去那里跟着你舅舅,我再理解不过,只是…为何突然改变想法?”
路景延道:“父亲说禁军收编了驻守西北的徐州军,设立了新的卫所,军队扩充正是用人之际,此事圣上已交由庆王协理,你与庆王麾下朱参军交情甚笃,能否替我送一封举荐信?”
原来如此,吕濛欣喜:“这有何难?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在沧州军已是你舅舅的左膀右臂,如今回京还有谁不知道平旸王府的路三郎年少有为,哪怕你自己不提,老爷也自有安排。”
“父亲手下不缺精兵强将,庆王收编了新军开设新卫所,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我想去那儿试试。”
吕濛欣慰一笑,拍上他肩:“好,我知道了。”
从军之人没有不崇敬庆王的,想来路景延也不例外。
在庆王李璧十六岁时,大邺出了伙叛军盘踞同州,同年吐蕃出兵作乱,他主动领命带军队直捣叛军虎穴,而后又将两军合并出关,瓦解了吐蕃军队的攻势,靠着一支“将功补过”的叛军将吐蕃兵赶出关外。
吕濛只当路景延是崇拜庆王,又如何想得到他前世曾是庆王手下强将,与之一同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被围困时,二人伤势严重便靠在山岩上啖血为生等待援军,相约若是谁先走一步,另一人必须活着回京,还要妥善照看逝者亲属。
其实这于路景延来说这不过就发生在几天之前,后来他便苏醒在了二十岁时。
若非战火,他与庆王不会成为挚友,但今生如能避免惨烈的战事,挚友变成陌路又有何妨?
与吕濛说完,路景延回到禅房。他没有耽搁多久,但推开门时禅房内的人儿已等得格外心焦。
“三爷?三爷是你吗?”
路景延让她的轻声细语撩得心痒:“是。”
柳砚莺从屏风后探出一颗脑袋,发髻上的珠钗晃晃悠悠悬着,晃得人眼晕。
“我已叫瑞麟去帮你拿衣服,你穿着就走吧。”路景延沉吟片刻,走近了她,“老夫人那儿,你要怎么说?”
她当然不打算将被路云真算计的事挑到老夫人那儿,这事只要路景延一个人知道她委屈就够了,真闹大,最后吃亏的人只有她这个奴婢。
“我感念老夫人恩情,是不想说出实话惹她老人家不快的。”她吸吸鼻子,“但是四小姐那儿,我也难以释怀。”
“云真那儿我会去问清楚,给你一个答复。”
“好,我听三爷的。”
看着她那不耍心眼时娇滴滴的情态,只怕没有男人能够对她的伤心难受置之不理,特别是哭她过后眼圈鼻尖都透着层薄薄的粉色,面颊绒毛未褪像是熟透的蜜桃。
路景延自觉不能和她待在同一间屋里太久,否则就是身患隐疾的男人都会被她撩拨得误以为又能重振雄风。
瑞麟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三爷。”
“又怎么了?”
“砚莺有一事相求。”
“不答应。”
柳砚莺让他撅了话头,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小心恳求:“您先听我说完,我原是下山去取线香的,可是方才急着从小筑逃出来,将线香忘在了桌上。”
路景延轻挑眉梢负手看向她,不知她存着什么心思。
柳砚莺指尖转着发梢:“我出来这么久,回去取香定然耽误更多时间,老夫人睡醒不见我一定会问我去了哪里,我自是不会说四小姐的不是,但我怕我撒谎太拙劣,被老夫人识破。”
她哪是不会告四小姐的状,话里话外分明都是在拿告发路云真在威胁。
撒谎拙劣?实在是过谦。
路景延问:“你要我现在替你去拿?”
柳砚莺小鸡啄米点点头:“三爷行行好,帮帮我吧。”
第12章
鬼使神差的,路景延替柳砚莺走了一趟。
那间屋里的确有一盒线香,垂首细嗅,是极为醇厚的上等沉香,他将那窄长的木匣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正欲负手往外走,撞见了路云真。
不过路云真没看见他,她正和小冬蹑手蹑脚从院外经过,最后检查一遍没有留下可疑罪证。
路云真适才在院外藏着,守株待兔,只等柳砚莺和世子撞见彼此,而后自己冲出去假装撞破。怎料等了半天,世子进屋摸了一圈,没找到路元礼,更没找到柳砚莺。
她也不敢跳出来拦着世子叫他再仔细找找,只好等人走了自己回进屋内,翻箱倒柜找柳砚莺。
衣柜里、床底下、门背后、房梁上,空空如也,柳砚莺就跟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后山小筑。于是赶紧和小冬把翻找过的东西搬回去,溜之大吉。
路景延侧身躲在门边死角,见了路云真只眉心微结,并不急于在此刻出面给她一些教训,而是先将线香给柳砚莺拿了回去。
此时,柳砚莺已换好了衣服正和瑞麟坐在禅房门口的石阶上等着,见路景延回来,二人赶忙站起身相迎。
路景延老远瞧见她一身嫩粉碎花,皱了皱眉,瑞麟不知管哪个丫头借了身裙装,一点不合适她,满身细碎的桃花纹,活像个修炼成精的花姑子。
路承业说的不假,桃花果然不衬她。
柳砚莺上前来从他手里拿过木匣:“多谢三爷,砚莺记着三爷今日帮的忙,来日定当报答。”她不知道路景延动不动拧什么眉头,小心问:“那我就先走了?”
路景延颔首:“去吧。”
柳砚莺如获大赦,迈开步子往山上跑去。
再不回去就没法和秋月那难缠的丫头解释清楚了,她已想好要怎么跟秋月说,反正当下不论往路云真屋里安什么故事路云真都不敢不认。
划破的襦裙也还在小冬手上,“人赃并获”,她说什么都行。
久等柳砚莺不回,秋月果然揣着个手在院门外站着,见柳砚莺发髻凌乱浑身不对劲地朝她跑来,登时吓一大跳。
“你真遇上狼了?”
柳砚莺瞪她:“什么狼不吃人专吃衣服?”
秋月这才发现她穿得与两个时辰前全然不同,惊呼捂嘴:“色狼!”
柳砚莺将线香盒子往她手里一塞,往屋里走去:“偶尔也盼我点好。”
“你到底怎么了?”秋月追上来。
“去问四小姐吧,她屋里的人我是一个也不想往来了。”
秋月嗅到了令她躁动的讯息:“什么什么?你倒是说啊!”
柳砚莺原本已在屋里换衣,脱一半转身看向秋月,撇嘴极不情愿的样子。
“我不是下山去了吗?好不容易走一趟来回,半路遇到四小姐屋里的小冬沿着山路替四小姐找耳环,还要我帮着一起找,我心想老夫人还没醒,我就帮着找找,结果等我耐着性子又把山路给走了一遍,四小姐差人来说耳环没丢,是收起来忘了。”
“那你衣服呢?”
“找耳环的时候被树枝挂坏了,穿了小冬的回来。”
“难怪耽误这么久。
“烦死,不提了,我去老夫人那儿候着了。”
柳砚莺几句话骗过秋月,穿好衣服走了出去,老夫人恰时醒过来,正在屋里摇铃喊人要传水喝,柳砚莺进屋倒了茶水端去,悉心服侍着。
秋月随后跟进来服侍穿衣,她见柳砚莺是被四小姐屋里的琐碎事绊住脚,就也没什么告状的兴致了。
禅房里。
路景延重又坐下喝起了未喝完的茶,瑞麟躬身走上来,想收走竹席上那块皱巴巴的织锦,却被路景延制止。
“你先出去。”
瑞麟手都伸出去了,架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那…三爷,这个砚莺姐姐留下来的——”
路景延将茶盏搁在桌上:“放着。”
闹剧散场,他得空闭目养神,闭眼不过半刻脑海中便都是前世金戈铁马血溅沙场的惨烈景象,顿感头疼欲裂心如刀绞,深吸气仿佛嗅到轻淡的栀子花香。
路景延睁眼看向那块织锦,孤零零像她逃到后山孤立无援,他信手将它勾了过来,掌心因握剑而留下的粗茧紧贴着丝滑的面料,路景延眉心轻结,旋即又将那织锦丢在一旁。
他应当厌恶她……
要说三爷对柳砚莺没心思,瑞麟是打死都不信的。
方才三爷和二姑爷说完话,来找自己问一套女子穿的衣裙,他傻住了,但还是打着磕巴问三爷要怎么样的一套女子衣裙,多高多胖,什么样式。
三爷看也没看他,很匆忙似的:“找个体型和柳砚莺差不多的丫头,管她借一套。”
瑞麟目瞪口呆:“砚莺姐姐?”
路景延只道:“她人在禅房,衣服拿去了放在门口,不必进去。”
“是是是,我一定不进去。”
他哪敢进去?孤男寡女到后山上那么僻静的地方,折腾半个时辰突然问他要身衣服,这不是明摆着吗?
只是三爷看着彬彬有礼宽待下士,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粗暴……
这都快回营了,跑到小崇山上和府里女使苟且,难不成是打算在走之前要纳她当姬妾,好先把坑给占上,免得世子眼热,回来连汤都喝不着了。
哦——,瑞麟醍醐灌顶,三爷真有办法!
*
夜里,小崇山湿冷,外间弥漫层层山林雾气,云山雾罩飘飘欲仙宛若人间仙境。
柳砚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窗外难得的好景致,心境却是焦躁到极点。
她被路云真气得睡不着觉。
柳砚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前世她一得世子庇护,转脸就将多年来在路仙柔那攒的积怨全都撒了,二人水火不容见面便唇枪舌剑。
今生她定要再将路景延收入囊中,让路云真那臭丫头不得不叫自己嫂嫂,气得她眼歪鼻子斜才好!
柳砚莺想到这儿终于舒坦些,闭上眼睛安稳香甜睡去。
翌日她天不亮便起了,今日上元节,燃灯供佛,山上会请来高僧做法,所有主家人都要挨个诚心诚意地在佛堂点一盏油灯,供奉佛祖好保佑来年平安顺遂。
柳砚莺忙活一早上,监督着丫鬟小厮将佛堂里的鲜花、供果、清水、涂香全都准备妥当,而后荣春苑的女使便候在佛堂外迎其他各院的主子。
秋月端着铜盆,柳砚莺托着擦手巾,侍候主子净手焚香。
进出佛堂的顺序按府里位份排,第一位是老夫人,然后是平旸王妃和世子,再之后是姨娘孙氏一房,最后才是已故小姨娘赵氏的子女,也就是路景延和路云真。
柳砚莺昨晚难眠,存了报复路云真的心,轮到路景延接过她手上手巾时,她故意将那巾子攥得紧了点,要路景延轻轻一扥才好从她手中拿过。
若是一无所知的人看了自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偏偏路云真不是,她跟在路景延身后眼睛都气直了。
老夫人正在佛堂虔诚供佛,此时断不可流露任何情绪,更别说是嗔怒,是以路景延只在擦肩而过时觑向,像是在警告她山上的事是她占理,但也切勿过火。
柳砚莺心中讥诮,小小年纪就知道拿人清白做文章,不加以约束将来可还了得?她多好心,还不是人家嫂嫂便教授为人处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