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哥哥,这个你喜欢吗?”
“你喜欢吗?”
“喜欢吗?”
“……”
她拾裙匆匆过来的身影似穿过岁月飒沓而来,这么望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须臾,收回眸光,半眯着眼觑了觑跟前的杜誉,冷笑问:“你倒是说说,朕为何定要杀那王庭用?”
杜誉似觉察到了花朝的靠近,犹豫片刻,然转瞬还是抬起眼,坦然迎着他,道:“王大人手握重权,已然位极人臣。”
来人轻轻一笑,点点头:“这道理其实朝中很多人都懂,但他们都不敢说,你说的这么直白,就不怕朕杀了你?”
花朝赶到跟前的时候,恰听到这一声“不怕朕杀了你?”心头一颤,脱口叫道:“风哥哥……”出口方知不妥,连忙改口:“陛下……”
来人听到这声“风哥哥”,一直半垂着的眼皮猛不丁一抬,对上她那一如旧时的澄澈的眼,心中似涓流潺潺淌过,下一瞬,灌入耳中的却又是一声有些怯怯的“陛下”。
“我……”他又垂下眼:“朕见你在外逍遥了几年,倒比从前更没规没矩了,在那台阶上听了半天壁脚也不知道过来见礼……”
花朝一愣,当即跪地认错。
天子看着她下跪的熟练姿态,心中微微一动――她幼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又倔强,除了登基那日还朝回来,她何曾这般跪过自己。
欲问一句“这些年过得如何”,但终究觉得是多余。见她跪时眼角仍不时觑向杜誉,不知是有意无意,未顾得及让花朝起身,便将目光重新投到杜誉身上。
杜誉一只手自广袖中垂下来,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花朝的手,方道:“陛下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臣若是不说,那才是心中有所保留,陛下必不会信任臣,亦才有可能杀了臣。”
他话说的很慢,似茶汤缓缓倾入盏中,话落,三人间却突然一片寂静。
花朝能听到自己的心如战鼓般急擂的砰砰作响。她自幼与天子一起长大,熟知他性格,他心思细密、多猜忌,亦从不是心胸宽阔之人。
正反复绞着手,思忖如何应对和弥补,忽听得天子一声大笑,冲破这寂静:“杜誉,谁说你是个书呆子!”顿一顿,方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丢在石桌上:“这辞表朕给你带来了,你拿回去吧!”
“辞表?”花朝一惊,这么想着,竟不觉问出了口:“你何时写过辞表?”
杜誉还未开口,天子已道:“两日前。”
两日前?就是她给他送伞的时候,当时这厮说在写一个要紧折子,原来竟是辞表!
花朝心中百感交集,这书呆子,原是早已做好了与自己浪迹天涯的打算……
杜誉垂目看了那桌上辞表片刻,却没有伸手就接,半晌,反沉沉道:“臣已无心庙堂,望陛下恕罪。”
天子不提恕不恕罪之事,反问:“是王庭用之事令你寒心了?”
杜誉没有开口。
花朝捏了他一下,他亦没有开口。
天子冷冷盯了杜誉一瞬,目光逼人。见他神色丝毫不改,终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略略一顿,又道:“这样,朕也不逼你,朕给你个外放之职,你去江洲历练两年,两年以后,你若还是这句话,朕就随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呆子若一意执拗,那便是变着法子找死了。花朝不待杜誉反应,连忙伸手一把将那辞表捡回来,拢入袖中,绽开一个谄媚笑颜,不住道:“谢陛下,谢陛下!”
又使劲一掐杜誉,杜誉方温吞吞谢了个恩。
天子这才将目光又转回到花朝身上。
花朝与他的目光短暂一触,心中一凛,垂下头――四年了,该来的,始终要来。
“妾知罪,求陛下惩罚。”她闷沉沉的声音自地面传来。
杜誉做了这么多安排,天子还是能这么快找到,可见再挣扎亦是徒劳。
那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只觉头皮发麻。不知是她这些年变得更加畏权了,还是他变得益发有天子之威了。
无论如何,世事变迁若此,很难不让人不起感慨。
不知过了多久,那眸光的主人总算开了口,却只是目眺苍穹,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了一句:“你确实有罪,自己逃就算了,还拐走了朕手下的栋梁!”
这话却让花朝怔了一下。
有一种骂叫笑骂,骂是假,笑才是真的。
花朝太熟悉他,知道他真正发怒起来绝不是这样。
正怔忪着,又听见他悠悠道:“年纪也不小了,比你小些的好多,都做娘了……再熬下去眼看就成老姑娘了,趁这次回京城,就在朕身边,朕算你娘家人,这回就做个主,替你把这亲定了。”说话间,徐徐从袖中掏出一个鲜红折子,上绘一幅并蒂莲花,竟是她的庚帖。
他将那庚帖递给杜誉,杜誉亦是一怔,却立刻起身告退,匆匆往庙中去了。
面上难掩喜悦,脚下亦连走带跑,像饿极了的人闻见了灶上的菜香。
花朝整个人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愣在当场。心中喜乐仿佛隔了一层纱,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从那纱中晕出来。
还是天子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拿扇子骨轻轻一敲她脑袋:“起来吧。”
望着杜誉匆匆离去的背影,道:“这人朕替你试过了。舍得为你死,值得托付。”
“试?”花朝犹在懵懂之中,所有的反应俱慢上半拍。林间鸟儿扑翅飞去,那翅膀,像扇在她心口上。
天子笑道:“别的事儿也没见你上心,一听说朕试他,就这反应,怎么,不舍得了?”
花朝懵懂之后已然反应过来,想了想连日来发生的事,不由问:“那日漓江边是陛下让赵怀文……”
天子轻轻一哼:“不然呢!你毕竟也是个公主,朕不开口,赵怀文他胆敢这般逼你!”眸光自她脸上移开,漫步目的地扫过庙边的一树苍翠,淡淡道:“那日江上还有别的船,因看到秦蟾的船,朕便让他们都撤了……”
说话间,杜誉已一路小跑着回来,手中多了一封红笺,脸上不知是因为小跑、兴奋,还是别的,一片鲜活的红,饶是勉力在外人前显得沉稳,唇角仍挂着一丝不自觉的笑,小心翼翼将那红笺递过去:“这是微臣的……庚帖。”
杜誉何时竟已将庚帖备上了?
天子望着那庚帖略有些发怔,有一会,方接过,收入袖中:“秦蟾既然认你做妹妹,回京之后,你就以秦氏女的身份嫁吧!”
“秦氏女?”花朝不由蹙眉:“赵怀文已然知道我尚活在世上,我这般明目张胆的以秦氏女身份……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赵怀文?”天子轻轻一哂:“不用担心,杜誉那个宫城图就够他忙活一阵了……”抬目不着痕迹地觑她一眼:“何况此一时彼一时,赵怀文当时的坚持不错,若是真的送了个假公主去沾兰,那才是祸患无穷。”他当初出此下策,亦是希望她能在民间隐的彻底一点,纵是日后她回到京城,被旧时见过她的人撞见,亦不过以为只是相似。
不会想到嫁去沾兰的那位才是假公主。
却没想到碰上赵怀文这个硬骨头。
不过亦多亏了这块硬骨头,敲醒了他一些不该犯的错。
花朝听他说起“沾兰”,忽然又想起赵怀文江边所说的话,踢了踢脚下石子,闷闷道:“赵怀文这回给我扣的帽/子不小,说我勾结沾兰细作,只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这一回,天子还未解释,杜誉倒先开了口:“不必担心,那个叶湍,亦是陛下的人。”
花朝一惊,顾不上礼仪,抬目征询性地望向天子。天子并未回应她的征询,只是目光淡淡扫过杜誉,轻轻点了点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杜誉先将昔日在街上与天子相遇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又道:“自那时起,陛下便摸清了沾兰的据点。是以,叶湍一进大理寺,陛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你记得么,我告诉过你,大理寺的案子一向存卷三式,有一份存在崇文馆,陛下可随时调阅……而在叶湍,他要复国,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陛下。”
“所以,叶湍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诱王庭用入瓮?”
“可以这么说。”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大盛的支持……沾兰的王妃,亦是王家女。陛下斩了王大人,便意味着选择支持他。”
到了此刻,已没什么事能令花朝更惊讶,她看着面前心思深不可测的人,问:“所以说,宫城图之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骗局?可王庭用怎么会上当?陛下方才说赵怀文仍在忙活此事,莫非他亦是被蒙在鼓中?”
天子却并未回答她,起身典典衣袖,轻轻一笑。
“走吧,跟朕下山吧,张慎他们还在山下等着你们,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张慎喜闲聊,他可以一五一十分解给你听。”
说着,抬头望望那一片湛蓝的天,启步往来的那条林间小径走去。
走出几步,忽听地身后一声清脆轻唤:“风哥哥!”不自觉停住脚。
身后的声音继续道:“你既能从当铺的那柄金刀追到叶湍的身份,大概亦能追到我当时的下落吧……我在江洲时几次受歹人欺负,却总能化险为夷,是不是……你在暗中照拂我?”
那一袭缂金丝的玄色衣袍忽然钉在两树碧绿之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东风乍起,那衣袂才有了些许摆浮的痕迹。
玄衣的主人轻轻一笑:“朕一天那么忙,那有工夫管你那些小事?是你自己……运气好。”
话落,未等她再说话,便快步走了。
花朝不期想起临和亲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自己,望着那鲜红嫁衣,出了许久的神,待到大半夜,临要走了,亦只是说了一句:“……就是我自己的亲妹妹、亲女儿,这一回,我一样会让她去。”
仿佛前面还有一句,因为太低,花朝未听清,不确信是不是。
“花朝,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章~~
番外中会有小包子~~
第四十五章
两人跟着天子下了山, 山下张慎果然已经在候着,将两人带至后一辆马车,自己也很不识相地爬了上去。
天子特意大老远出京来请杜誉, 这可是天下至儒的待遇。
如张慎这样的泥鳅,自然没有放着眼前的大佛不抱的道理。
于是很是厚颜无耻地将杜誉一通海夸,听得花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杜誉却仍是一张波澜不兴的脸。
花朝心中忍不住感慨, 这几年宦海沉浮果然不是虚掷光阴,竟练出了如斯定力与城府, 到底是状元郎,学什么都比人精深些, 着实是令人钦佩!
正这么想着,恰好马车冷不丁一颠簸,她整个身子被晃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 直直扑到了杜誉身上。杜誉微微一颤, 又愣了一瞬, 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揽她, 似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连连问她有没有事。
花朝这才意识到, 他方才并非对张慎的恶心话无动于衷, 而是根本就在发呆。
想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忆起坊间对他二人断袖的传闻,料想那些人大概也不知道二人是这般“貌合神离”,张慎这口锅背的着实是冤,还白白为他这“负心汉”断送了那么些个好姻缘。
当真是可哀可叹, 可泣可诉。
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张慎道:“你小子真是将赵怀文坑的不浅。赵怀文这两日里里外外忙着寻那宫城图的痕迹,急的嘴上长了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泡,将你那衙房底朝天地翻了三四遍,仍没什么头绪!”
花朝听他聊到此事,立刻来了兴趣:“所以,那宫城图到底存不存在?”
张慎轻笑一声,摆摆手:“不存在不存在,从头至尾都是咱们这位杜大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可……张大人既能看得出那是杜撰的,赵大人缘何费这些工夫都看不出?”
“哎,我能看得出亦不过是巧合。正好左近我在主持甲字号牢的修缮,问过一些老工匠。有几个年岁颇高,参与过以前的皇宫修缮,还和居姚人合作过。才得知居姚人的营造工艺极差。对大盛人来说,要挖条密道,少说要五人一支的小队协作。若有居姚人参与,得十人。十多个人那得多少张口你想想,便是只回去和自己媳妇叨叨两句,那也是二十多张口,就这还密道呢,参观通道还差不多!”张慎叹道:“为谨慎起见,我还特别查了那些年的旧档,未查到一次坑杀数十工匠的旧闻,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所以那密道,根本不可能存在!”
花朝听完不由小觑杜誉一眼,他能布下这个局,这些想必亦是门门清。
这厮寻常看着端端正正、人畜无害,但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真动起来,任是十个寻常人也不是对手。
像自己这样的,怕是只有被算计的份。
哼,他敢!花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下。
杜誉被掐的一脸茫然。
听完张慎的解释,花朝仍有一丝疑惑:“大人说的这些,听起来虽然隐秘复杂,可赵大人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这些蛛丝马迹,不出多少时日,他总能纠地出来吧?”
张慎十分高深地一笑,道:“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位赵大人年轻时曾被一位工部侍郎抢过青梅,自那时起,便对工部十分痛恨,常常斥责工部的营造是雕虫小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上门去麻烦他们……这不,就连我们的牢狱,都得自己人牵头督修;不然我也摊派不到那样一桩活……”
原来如此,杜誉倒是挺会对症下药。往后再说他那些八卦是从王菀那听来的,鬼才信嘞。
更没想到赵怀文竟是这般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