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山深处来了两个人。
月光下,他们的肤色泛着灰白的颜色,行动十分诡谲,其中那名老者背着手,身形僵硬得如同棺木,行进不是如同常人一样用双足行走,而是两只脚并在一起,一跳一跳。
仿佛只见他是在原地一跳,脚尖只是离开地面寸许,在他脚下的土地却缩了百里,转眼就让他由百里之外来到了近前。
天地都在他脚下缩地成寸,这老者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有头上那顶帽子后垂下的细小辫子在随着他这一跳一跳,在他脑后微微晃动。
而在他身边的另一人则是少年身形,气息同他身旁的老者一样不似活人。
他扛着一个跟他身形不符的巨大棺木,似乎被这棺木封印住了他缩地成寸的法术,只能用跑的来赶路。
老者一跳一跳往前,他在旁边背着这巨大的棺木,四肢并用地向前奔跑,也是身轻如燕,脸上还带着笑容,但却不能让人感到爽朗,而是透着诡异。
这一老一少从大山深处出来,转瞬就来到了这条月光普照的路上。
他们停了下来,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那个身上喜袍破烂、脚下滴着黑红血液的尸煞就出现在了这里,见到两人,这原本被打得如此狼狈的尸煞没有上前攻击,而是停在原地,像是辨认敌我。
那老者背着手,对着他说道:“晋尧君竟落得如此狼狈,过来吧。”
随着他的声音,旁边那个扛着巨大棺木的少年直起了身,把肩上扛着的棺木放在了地上。
沉重的棺木一落地,溅起地上一片灰尘,他推开了棺木上沉重的棺材板,两眼灼灼地看着对面的人,等待着他过来。
原本晋尧才刚从青铜棺木中脱困,他被封了三百年,已经不想再躺在这样封闭的棺木里面,可是眼下他受伤甚重,最快能够恢复的办法就是躺到这样的棺木里去休息,让这两个人带着他离开。
而且,他“看”向那副棺木,察觉到在上面有极度吸引自己的气息,就仿佛这是能够修复温养他的法宝,跟那囚禁折磨他的青铜棺是不一样的。
于是,神智混沌、记忆也基本上没有的人,终究选择了相信自己的本能。
一老一少就见到他的身形在原地朝着四面飞射而开,化成了道道血练,在月光下越过了这样一段距离,投入了这口棺木中。
没有看里面的血练有没有重新变回人形,这个少年就把棺材板重新盖上去,接着像是里面什么也没有装一样,像之前一样轻松地扛了起来。
老者伸手在棺木上敲了敲,那细长的手指敲在棺木上,上面就开始氤氲起了光华。
在月光下,这光晕吞吐着月华,吸收其中的阴气,修复着里面受损的尸煞。
然后,同来时一样,他们又走了。
年长者轻轻一跳,缩地成寸,而扛着棺木的少年人则追着他的步伐,扛着棺木跟在他身后,四肢并用隆隆地奔跑。
……
地底下,众人来到了那鬼影幢幢的南园,见到了方才任嫣然他们几个在这里见到过的景象。
同高盛一样,人群当中立刻就有人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看着里面那些宾客的亡魂傀儡,惊诧地推测着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推测得再多,他们也终究是外人,任嫣然听他们在商议:“此事涉及密辛,我们也不便插手,现在少不得要通知金陵王氏的人来。”
昔日的广陵王氏已经一蹶不振,剩下他们的分家成为了新的族支,要是听到这南园的消息,他们定然是会派人来的。
任嫣然对南园有心理阴影,站在外头没有进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就见到几位师兄和丁师姐都伤势好转,正在靠自己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原来是云天宗的人来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怪不得我醒得这么快。”
鹤发鸡皮的高盛走在他们之间,看上去格外的显眼,本来他跟丁宇是不想再来一次了,可是周睿他们下来没见过里面是什么情况,所以一行人又慢慢地挪过来了。
他们的伤势是好了大半,但消耗的灵力没有那么快恢复,只能像普通人一样走。
等一来到南园外,他们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师兄!师姐!”
朝着那里一看,见到是衣袍破损,处处染血的小师妹站在那里,虽然看起来比他们所有人都惨,但却还能精神地跳起来朝他们挥手。
“任师妹!”
众人纷纷迎了上来,把她好好地看过,说着“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任嫣然也道:“你们没事我也谢天谢地!”
只是她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扫过,却没有见到应追师兄的身影,她于是问道,“应追师兄呢?”
一战之后看上去比他们老了几截的高盛叹了一口气:“应追他是强行突破境界,一突破又跟强敌对战,现在……筋骨尽碎,更连神魂也陷入了混沌。”
这样重的伤势,回到玄天剑派都不知道能不能有把握把他重新唤醒,而且现在门中修为高的师长都出去执行任务了。
高盛低声道,“若是夜谷主出手,那或许还有几分回转之机。”
任嫣然听着应追师兄的情况竟然如此凶险,刚恢复一点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丁宇说道:“那我们去求他便是。”
高盛却摇了摇头:“不是求就可以的。”
任嫣然听他说道,“夜谷主已经很多年不曾出手了。”
云天宗的医修救人跟其他门派的修士不一样,他们若是答应出手,就一定会救起这个人。
医者与病人之间产生的因果纠葛,便会化作一团花卉显在他们的袍子上,所以云天宗的服饰都是黑色的,一朵花显示在上面,就会变成银紫色的底纹。
任嫣然想起自己先前见到的那几个云天宗弟子,他们身上的衣服确实都是花团锦簇,银黑对比十分强烈。
上面的花姿态有盛开的,也有凋零的。
“他们云天宗的医修,修的是医术,亦是修持心境。他们以入世修持,因果之花开遍衣袍,等到繁花落尽,一身衣袍就会重新变回他们出谷时的素色。”
恢复之日,便是他们的飞升之时。
而夜迟衣身为云天宗的大谷主,他的黑袍已经近乎素色,上面就只剩下开在襟边的两朵花,可以说距离飞升就只差这最后两朵花凋谢的时间。
他已经不需要再救人来修持圆满,现在想让他出手来就救应追,不是他们跪下来求一求就能够做到的。
任嫣然听着这些话,抬头看向南园中义父的身影,忽然意识到――
照其他人所说,这是王家的事,而以高师兄所说义父的心境修持已达圆满,连打退尸煞之后都没有追上去,而是留在自己身边给自己疗伤,那他也不应该对南园发生的事这样上心才是。
她心里想着,也就拿着这个疑问去问了高师兄。
尽管高盛现在在为应追可能醒不过来这件事情而烦忧,但是因为在园中见过小师妹为了他们是如何的拼命,感情不同,所以任嫣然现在一问,他也就说了:“南园的事情跟云天宗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论起来跟夜谷主却是有关联的。”
任嫣然听鹤发鸡皮的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当初跟晋尧君成婚的沧浪仙子正是云天宗前任首座的女儿,是你义父的师姐。”
大谷主为了女儿的失踪,在渡劫圆满之后又强行压制境界,在世间盘桓了许多年,等到袍子上的最后一朵花谢去,才破界离去。
临去之前,他只对自己的弟子说,让他若是再听到消息,能够去寻一寻他师姐的踪迹。
这件事情是恩师交代,虽然随着恩师的飞升,夜迟衣袍上的那一朵花也已然消散,但这一次在这里意外地撞上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南园,甚至还跟被炼成尸煞的晋尧君交手,他自然也要在这里仔细地搜寻他师姐沧浪仙子的踪迹。
任嫣然没有想到他们触发这么一个副本,居然还跟自己的义父有关系,不过看义父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就知道他在里面是没有什么发现了。
没有线索,就无法推断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大的养尸地就只养出了晋尧这样一个尸煞,方才已经被夜迟衣重创打跑,他们追踪出去也是无功而返。
而尸煞一走,这里的煞气也就立刻减弱下来,随便用一个法宝都能将这里面的煞气重新封住。
若不是要保留现场让金陵王氏的人来看,直接将这里打开,让正午的天光一照,这里的煞气也能够被清除。
见此,夜迟衣就此不打算再管这里的事了,只说道:“余下的事情就劳烦诸位,本座先带他们回去。”
第30章 亲爹三号(三)
这些玄天剑派弟子, 一个个七痨八伤,还有一个陷入混沌,确实应该先走。
众人当下便纷纷说道:“这里就交给我等, 夜谷主放心。”
任嫣然听到义父要送他们回去, 心道这下好了,却不知要怎么走。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 她就见到夜迟衣转过身来,朝着他们一挥袖, 清风拂过, 她眼前一黯, 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其他玄天剑派的弟子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们由云天宗的弟子接住,悬浮在半空, 而她则由夜迟衣伸手亲自接了。
夜迟衣没有像云天宗弟子那样用功法让她飘起来,他直接把少女抱起,对着众人略一颔首, 然后便带着她化作清风,从这通道里出去了。
……
十万大山深处。
在与黑风村相隔数千里的地方, 明月下的一处空地中生着一丛篝火。
站在空地上的少年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人, 他的眼角带着一抹朱红, 一张脸生得艳丽, 神情却无比的阴冷:“废物。”
那三个在外人面前高不可攀的广寒天宫女修跪在这身着朱红衣袍的少年面前, 全然不见先前的高傲。
“属下办事不力, 请少主责罚。”
这形容邪气的少年不欲多看她们一眼, 只说道:“滚。”
那跪在中间的女修却抬起头来,唤他少主,这一声“少主”让少年的神色更加阴冷:“别叫我少主, 我不是你们的少主,我跟你们广寒天宫没有关系。”
为首的女修却仰着头,说道:“少主如何能这样说?宫主到底是你母亲――”
“我母亲?”少年冷笑一声,“她为何要生下我,你们每一个都比我清楚。”
少年的目光如刀,女修不敢直面,只低下头去。
见她低头,红衣少年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嘲讽,断情绝爱,太上忘情,她断过了情人之情,生下他便是要断掉这骨肉之情,让她的功法更进一步。
想要彻底断情,最直接的办法自然就是把她要断情的人杀了。
他绝不会死在那个女人手上!
红衣少年脸上浮现出暴躁神色,现在连这三人他都想一并杀了。
他怒喝道:“滚!”
身为广寒天宫之主与断魂宗宗主之子,他在魔门长大,行事比起广寒天宫来更加邪狞偏激,广寒天宫的三名女修知道他让她们滚,自己要是不走,那下一刻滚在地上的就是她们的头了。
因此三人应了一声是,便要从地上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她们与红衣少年之间却忽然凭空掉下一人来,三人条件反射叫了一声“少主小心”,就同时向着掉下来的人出了招。
“滚!”
红衣少年这一喝比起方才来还要震怒几分,一出手就将她们三个都拍得倒飞出去。
“唔――!”
三人撞在树上,嘴角溢血地从树干上滑落下来,捂着心口看向这个方向,见到那凭空出现的人重重落在地上,于月光下仰躺在少年脚边,露出一张哪怕沾着烟尘血迹也难掩俊美的脸。
“厉霄?!”红衣少年叫破了他的名字。
看着这摔在自己面前半死不活的人,他上前两步,一贯阴沉的脸也浮现出了一丝焦急神色。
见地上的人还没死,对自己的声音有反应,他才收敛了这丝焦急,没有急着蹲下来看他的情况。
“咳咳咳……”躺在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看着天上明月,发出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感慨,“我出来了?”
然后,他才将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虚弱地唤他,“九幽……”
“你搞什么?”应九幽看着这个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现在突然又冒出来的家伙,“你跑到十万大山来做什么?”
厉霄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他的资质也十分得他爹的喜欢,一度动过要让他继承衣钵的念头。
只是这小子自从被他姐一见钟情盯上以后,就离开了断魂宗,远离了他们的势力范围,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再出现。
感觉到他体内的生机在消逝,正在滑向死亡,应九幽颜色浅淡的瞳孔震颤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装作浑不在意,而是蹲下来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急声问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虽然厉霄一向看起来都无心修行,得过且过,但这世间能把他伤至此的人屈指可数。
“咳咳咳……”躺在地上的人被肺腑里涌上来的血呛咳出声,艰难地道,“你别问了……快……把我……”
然而这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他就两眼一闭,彻底昏了过去。
应九幽:“……”
魔门少主看着他这个样,真是一腔怒火想发都不知道往哪里发。
那被他打飞出去的三名女修在树下看着这个方向,见到她们的少主咬牙切齿了片刻,然后站起了身,下一刻,却是重重一脚踩在了地上躺着的这人胸口,把昏死过去的人踩得一震!
“……”
当胸踹过一脚,应九幽又用脚尖一挑,把人从地上踢了起来,接着在他的背心、后腰、丹田各处连踹几记,动作快得让人只看得到残影。
这三名女修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们广寒天宫是无人敢惹,但要论起喜怒无常,绝对比不上魔门。
先前她们少主还为了这人把她们一掌打飞,现在一转眼就又像是对待仇人一般对这重伤垂死的人连连踢打,下脚之狠,便是正常人也要重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