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嫣然看着他身边的人从两个变成四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他们一左一右地行在他身边,一个同他汇报,另一个则从旁递上玉简,要他看过之后留下印记。
她虽然礼貌地避开了,但还是听到从前面传来的只言片语,发现他比她想的还要忙得多,除了无忧城内部的事务以外,居然连外交工作也归他管。
刚刚离开的那个管事就是来同他汇报这个的,还要他将相关的事宜转达给他师尊。
他脑内仿佛可以数线并行,身旁的人把事情一件件地汇报上来,他在行走之中就毫不间断地一件件地处理回去。
任嫣然:我输了。
就算厉霄不是生在金光大陆,而是生在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他也一定是个优秀的官场中人。
厉霄河没有预料到自己一回来就能遇上这么多事,仿佛他二师兄在光明堂根本就不见人一样。
等到把事情都处理完,他们也正好来到了澄心堂外。
澄心堂的门自动在他面前滑开,而最后的几位管事也都收好了玉简,向厉霄河行了一礼,从他身边退走了。
厉霄河抬手按了按眉心,没有回头,直接对身后的任嫣然道:“不要见外,进来吧。”
任嫣然当然不会跟他见外。
她走进澄心堂,见到这设在无忧城深处的空间虽然安静,但是整体氛围却跟外面的赌场一样华丽,她在通天桥上见到通宝纹样在这里也是随处可见。
里面十分宽敞,正对着门的方向放着一张桌案,桌案后是一张屏风。
厉霄河进来之后就走到了右侧待客处去准备煮茶,而任嫣然则朝着桌案走去,绕过屏风,见到后面打开的门可以直通檐廊。
她走了出去,看到外面的澄澈月色和静静开放的花树,转头见到花枝在屏风上投下了影子。
屋里很快传出了水煮开的声音,她从屏风后面绕了回来,见到厉霄正在煮茶。
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了淡淡的阴影,感觉到自己的客人走了回来,坐在了对面,他从碗中夹出了杯子放在她面前,抬起了眼:“茶很快就――”
看清任嫣然看自己的狂热目光,厉霄河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维持着放下杯子的姿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这是怎么了?他今天跟平常有什么不同吗?
居然可以得到她这般炙热的注视。
任嫣然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在身边发现同类,难免兴奋一点,发现厉霄为自己的反应而一头雾水的时候,她才把过于炙热的目光收敛了回来。
茶煮好了,厉霄河回过神来,抬手给她斟茶。
任嫣然的两根手指放在茶杯旁边,轻轻地敲了敲,随口问道:“这里就你一个人?”
她刚刚走回来的时候,还见到屏风前的桌案上堆着一堆玉简,要是都等着他看,那不是要忙死了。
“是啊。”
厉霄河给她斟完了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壶放在一旁。
他一抬头,就见对面的人在看着自己,一脸意外地道:“也没给你配个秘书?”
厉霄河:“???”
他去过那么多地方,扮演过那么多身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立刻不耻下问地道,“什么是秘书?”
任嫣然放下茶杯,给他解释:“就是帮你处理这些事务,给你减轻负担的助手。”
她说完就见到面前的人露出个恍然的表情,然后耸肩道:“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吗?”帮他师尊处理城中事务,替他减轻负担。
“不错。”任嫣然道,“你给你师尊当秘书,自己也可以请几个秘书来分担工作的嘛。”
厉霄河见她一说到这个,就满脸“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的表情,听她对自己说道,“别的事情呢,我可能没你知道得多,但这些我肯定比你懂。年轻人,别什么都想着自己来,该放的放,挑些得力的助手,让底下的人给你去做,你自己把握大局就好了。”
不然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修为境界什么时候能提升?
任嫣然:“在修真界其他都是假的,自己有实力才是真的,不然下一次遇险的时候我不在,你师兄不在,谁来给你兜底?”
厉霄河看着她苦口婆心,头头是道的样子,只忍不住在杯子后面露出了笑容。
任嫣然看到了他嘴角的弧度,只皱了皱眉:“你笑什么?别笑,正经一点。”说着倾身过来,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我是看在你我是生死之交的份上,才提醒你的。”
“是。”厉霄河放下了茶杯,端正了态度,“你提醒得对,我会找些合适的人来分担工作的。”
这才对嘛。
任嫣然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然后问起了自己刚刚就想问的事:“你师兄答应朱雀的事已经做了吗?”
“没有。”
厉霄河摇了摇头,他师尊哪里有空去兑现这种承诺?
只不过无尽渊在阳间有那么多的眼线,就算这个消息不从他们无忧城传出去,几日时间也足以在金光大陆上蔓延开来了。
他想着抬手一挥,任嫣然就见到在他们正前方浮现出了几个光幕。
这个法术看着跟朱雀的玄光镜有些相像,她见到这几个光幕上显示的都是赌坊中的画面。
厉霄河同样看着光幕,轻声道:“赌坊中三教九流聚集,消息流通最快,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就知道信息发酵到什么程度了。”
任嫣然点头,听到画面中各处交谈的声音传来,有些纷杂。
她还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厉霄河就再一挥手,切换了光幕上的画面。
他对这个法术十分熟悉,拿回了自己的灵力,查探起来驾轻就熟。
任嫣然见他一连换过了几处画面才停了下来,如今的光幕上显示出的正是赌坊一角,在高楼三层,一个人族修士跟一群妖修在一起的画面。
这人族修士看着有些猥琐,在这群妖修面前故作神秘地道:“近来有些风声,不知你们听到没有?”
那些原本在饮酒作乐的妖修听到这话只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什么风声?要说就快说,别磨磨蹭蹭。”
那人族修士左右看了看,朝他们倾身,一手挡在嘴边:“是三百年前广陵王氏的灭门真相!”
这些妖修脸上浮现出狐疑神色。
广陵王氏灭门这桩无头公案之诡异,他们自然是知道的,何况近日八大仙宗才在十万大山之下挖出了消失不见的南园。
只不过云天宗跟金陵王氏查这件事都已经查了三百年,也没见他们查出什么结果来,在这里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就能够知道其中的真相?
其中一个妖修眯起了眼睛,说道:“你知道内情?那你倒是说说。”
任嫣然坐在厉霄河的澄心堂里,紧紧地盯着这个人族修士,听他说道:“据说当年屠了广陵王氏满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晋尧君迎娶的新娘,云天宗的沧浪仙子。”
第67章 父可敌国(一)
听到这里, 任嫣然就知道不用再听下去了,厉霄河也收手将这些光幕撤了去。
果然如他所说,就算无忧城不履行这个承诺, 无尽渊的人也照样有办法将这个消息散布得人尽皆知。
他看着任嫣然紧锁的眉头, 只对她说道:“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这不是她能够参与的层面,就算再担心也改变不了事态。
“你说得对。”任嫣然点了点头, 看向他,“我该回去了。”
她是无意中来的无忧城, 在这里也找到了想要的道兵法门, 该回去了。
不然要是离开太久, 爹跟二爹回来发现她不见了, 又要着急上火。
她站起身来,对厉霄河说道:“谢谢你的茶。”然后又问, “我该怎么回去?”
厉霄河跟着起身:“闭上眼睛想着你要回去就好。”
……就这么简单?
任嫣然半信半疑地闭上了眼睛,厉霄河一挥手,她的身影就由实化虚, 消失在了空气中。
澄心堂中顿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在清风月影中站了片刻,然后从座位前离开, 又再次来到了门边。
那两扇门自动打开, 厉霄河从澄心堂里走了出去, 留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两杯茶, 朝无忧城深处走。
红木铺就的地板通往无声深处。
一方院落, 一道月门。
无忧城之主背对着檐廊站在门中, 金红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带着熠熠的光辉。
在他身上除了袍角跟袖子上绣着的凤凰尾羽之外, 比起他先前的少年化身,他的衣袍背后又多了一只华丽的凤凰,双翅展开, 翱翔九天。
当厉霄河的身影出现在檐廊上时,负手望月的人不用回首也知道他来了。
他还没开口唤师尊,就听月门中人的声音传来,问自己道:“无忧回去了?”
面前的人这般直接承认了嫣然的身份,反倒让厉霄河顿了顿,才从檐廊上下来,走过石径来到他身后,对他说道:“是的,小师妹已经回去了。”
他来到无忧城之主的身后,陪他一起看着庭院深深。
这院中之景数十年如一日,他师尊却仿佛怎么看也不厌倦。
有些时候他只是像现在这样静立在此,不言不语,但更多的时候他手中会拿着一壶酒,对月独酌。
他坐拥整座无忧城,拥有金光大陆上无人匹敌的财富,可是一个人在这热闹深处,却显得如此孤独。
“师尊。”厉霄河开口打破了这静默,“师尊既然已经认出了小师妹,为何不与她相认?”
乐天仇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抛了一物给他。
厉霄河见着这个抛到自己面前的东西,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然后不用展开手掌也知道他师尊抛过来的是什么。
在无忧城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学精,但论辨认赌具跟使用方法,无人能像他这么精通。
“老规矩,赌一局。”乐天仇没有回头,“你赢一场,为师回答你一个问题;输一场,你回答为师一个问题。”
“弟子哪有什么瞒得过师尊?”厉霄河拿着骰子,对他说道,“师尊这不是为难我吗?”虽然这样说着,但手上却已经把骰子抛了出去,“谁大谁赢。”
那颗骰子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上面显出了一个“五”。
在无忧城,输赢全凭运气,厉霄河看着自己扔出来的这个“五”,叹了一口气。
哪怕是扔个“六”还能打成平手,扔个“五”是绝对输了。
乐天仇垂目,朝着骰子看了一眼,随意地一抬手弹出了一道火焰。
被这火焰一推,已经停下来的骰子又再次滚动起来,等到火光消散,骰子的滚动停下,露出的那一面恰好是一个“六”。
五跟六,自然是六大。
厉霄河恭谦地道:“弟子输了,师尊想问弟子什么问题?”
乐天仇问:“你可记得为师是如何收你为徒的?”
“记得。”厉霄河道,“十七年前,弟子五岁,还生活在小渔村。那一日与父母出海打渔,在海边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师尊,把师尊带回了家中。师尊醒来之后,便让弟子的父母选择是接受永世用不完的财富作为报恩,还是让弟子拜在师尊门下,随师尊回无忧城。”
提起旧事,乐天仇眼中亦有浮光。
他说道:“你父母虽舍不得你,但却也知道这是你的机缘,终究选择了让你跟为师走。”
若是应九幽在此,听到厉霄河拜入无忧城还在去入断魂宗之前,只怕要被他给气死。
乐天仇看着庭中月色:“为师膝下只有三名弟子,你大师兄,你二师兄,还有一个就是你。虽然你的资质上比不上拥有鲲鹏与孔雀明王血脉的他们二人,但是你却是最聪明,最懂为师心意的那个。”
有这样一个关门弟子分忧掌管无忧城诸事,他可以说是轻松了很多。
厉霄河则道:“恩师传道授业,给了弟子探寻大道的机会,让弟子不用在小渔村中度过一生,为师尊做再多也是应该的。”
乐天仇转头看向他,此刻他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下,形容同那个随任嫣然一起在无忧城中游玩的红衣少年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厉霄河见到在他脸上灼烧的火焰伤处比起在龙驾上见到的时候要小了一些,想是涅进入尾声,剩下的火焰熄灭应该很快了。
他正想着,就听面前的人对自己说:“那年你跟着为师回来,只是五岁稚童。后来在无忧城中十几年到今天,你已经知道为师是什么样的人,又有怎么样的实力,可是却从来没有问过为何那一次我会重伤落在海边。”
厉霄河答道:“便是强大的凤凰,也有落进水里的时候,何况弟子想着十七年前应该是师尊这一轮涅开始的时候,说不定是在无忧城外遇到什么意外,会受伤落在小渔村也是正常的。”
乐天仇一笑,这一笑冲淡了他的傲慢跟不可亲近。
他转过头去,没有再管落在地上的骰子:“你生来聪慧,从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但好奇就是人的天性,就算嘴上不问,心里也仍然想知道。”
厉霄河没有否认,只说道:“师尊英明。”
乐天仇道:“告诉你也无妨,为师修行的功法确实是每隔十八年就要涅一次,但你捡到为师的那一次,我并非是因为涅虚弱而落在渔村。”
也就是说,他这十七年所经历的并非是一次涅。
厉霄河刚意识到这一点,就听见身后传来二师兄的声音:“师尊。”
他转头看去,见到二师兄手中端着药出现在月门后,目光触及到站在这里的他,露出了他惯有的明亮笑容,说道:“小师弟也在。”
乐天仇从原地转过了身,孔奕端着药来到他面前:“师尊,该喝药了。”
厉霄河在旁看着这碗药,只见药汁看着普通,可是在碗的边缘却凝着寒霜,显然极阴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