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想让我谋反
作者: 脆桃卡里
简介:
/病病的长公主X矜贵阳光小侯爷/
郁灯泠发现自己是一本书中的炮灰女配,她所在的大燕将要毁在一个叫做薄朔雪的天命之子手上。
为了让这一天来得更早些,郁灯泠认认真真地作死。
她将薄朔雪召进宫来,折辱他恐吓他,每天都盼着他恨意勃发,早点把大燕王朝炸成一朵烟花给她看,好让她走得安心走得放心。
第一个月,郁灯泠让薄朔雪跪在地上替她穿鞋,薄朔雪气得冲出宫墙打算投湖。
半年后,郁灯泠让薄朔雪亲手喂她吃饭,薄朔雪紧紧抿唇,将一碗鸡汤用力放在桌上。
过了一年,郁灯泠让薄朔雪弹首小曲来取乐,薄朔雪烦闷地瞪她一眼,搂着她的膝弯肩背一把抱起,说冰天雪地听什么曲,进屋再听。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薄朔雪灭了大燕称帝的那一天。
郁灯泠却被换上了皇后朝服,被新皇抱在膝上贴在颈边絮絮叨叨,从新历元日起,禁止晚睡,禁止吃凉的,禁止下地不穿鞋。
郁灯泠:好烦。但是又没那么烦。
怎么忽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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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的爱是,她分明展现了所有的缺点,所有的陋习,但在他的眼中却统统变成她的好,她的委屈。她是从尘埃里被他爱起来的,在他身边的每一天,她都会越变越好,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差劲的她和疗效最好的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灯泠 ┃ 配角:薄朔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厌世公主的被治愈日常
立意:学着热爱生活
第1章 青山
空旷的殿内暖香阵阵,即便外面正落着大雨,站在殿内却是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只有幽香拂面,充盈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今年的暑气虽然来得晚,但毕竟已经五月,哪里会冷,这屋里却还烧着炭。
宫女太监都穿上了最薄的宫衫,但还是抵御不住红炉热气,出了一脸一脖子的汗。
位子被分在外围些的,就悄悄挪着脚尖,想要靠近门外,吸取一点凉气。
“别动。”
空灵的女声响起,殿内所有人顿时吓得身形僵住,一动不敢动。
正中央的上首摆着一张软榻,上面卧坐着一名矜贵女子。
她一身素衣,素得不能再素,裙摆上连暗绣都找不到,长发也散落下来披在肩上,乌黑的发丝迤逦着到处都是。
面上亦无一丁点妆容,点星般的眸子,浅淡的蛾眉,衬着一点粉的鼻尖和嘴唇,便是绝佳的水墨画。
只是,她的双眼总是漫不经心地耷拉着,仿佛不屑与人对视,又好像春日倦懒,宁愿歪在花丛里酣睡,也不愿回头看一眼来人。
美到了极致,也冷淡到了极致。
这样一张脸若是染上怒色,哪怕只是薄怒,也有着摄人心魄的威慑力。
郁灯泠有些不耐,蹙眉轻斥道:“说了,别动。”
她的对面,大厅已经被清空,除了燃着炭火的暖炉,其它桌椅花瓶全被搬开,只有一个一身紫服的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头上顶着一个瓷壶。
太监全身发抖,瑟缩着不敢抬头,但又不得不把脖子挺直,否则那瓷壶就要掉下来,摔个粉碎。
若是那样,他的性命,定然也要摔个粉碎。
郁灯泠眯起一只眼睛,半趴半靠在软枕上,透过手中的弓弦,用另一只眼睛打量着那个太监。
瞄了半天,仿佛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郁灯泠还是不满意。
她举起弓,又放下,手腕无力地耷拉下去,下巴压进了软枕里,水墨似的乌眸轻敛着,面无表情道:“手酸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一阵激动。
手酸了好,手酸了好。
手都酸了,这位贵主儿应当不会再想着射箭玩了吧。
也不知道倒了什么楣,他今个儿当值当得好好的,突然之间,长公主就想玩弓。
下人忙不迭地把长公主那把御赐的乌松木小弓送上,长公主却点了他,要他“执耳”。
所谓执耳,就是把一个带把儿的器具顶在头上,让人当做靶子来射箭。
若是箭矢穿过把儿,便叫穿耳。
若是挂在把儿上,便叫挂耳。
各有各的讲究。
今日这长公主太奶奶,想玩的便是挂耳。
他不幸成了靶子,只能向老天祈求,放他这条贱命再活久一点。
这位长公主向来久居深宫,什么时候学过骑射,又有哪个人听过她还会射箭啊。
太监不敢指望这姑奶奶,也只能求求神佛了。
果然,郁灯泠像模像样地摆弄了一会儿弓箭,就喊着累。
太监心中一松,正要膝行几步顺势跪上去求饶,就见长公主扭过了头。
郁灯泠冷冷的眼睛瞥着身后,满是嫌弃和不耐。
“扶着。”
冷冷的两个字,咬字很轻,听在太监耳里却重逾千钧。
扶着?
谁射箭还要人扶着?
救、救命啊,射不准可不可以不要玩弓.箭。
太监面若死灰,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侍卫不敢违抗,当真从廊柱后面走出,用崭新的布巾将自己的手包缠仔细,不露出一丝肌肤,才上前托着郁灯泠的手肘。
郁灯泠这才满意了些,又眯起一只眼睛,用右眼随便瞄了瞄瓷壶。
多花一分力气都懒得。
太监控制不住地全身打摆子。
“往上。”郁灯泠吩咐。
侍卫托着她的手肘抬高。
太监流了一脑门的汗,仿佛那支箭已经瞄准了他的脑门。
“再往下。”郁灯泠不满。
侍卫又兢兢业业地帮她放低手腕。
太监紧张得不断急促吸气,仿佛那支箭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
郁灯泠趴在软枕上,姿态慵懒缱绻,最适合拿一本闲书,或者捻一枝桃花。
但她手中,却是锋利得随时能夺人性命的弓/箭。
郁灯泠终于拉开弓弦。
太监喉中忍不住呜咽起来,当场等死。
“啧。”郁灯泠又不满,放开手,懒懒斥道,“跪歪了。”
“你跪得不好,要是我射歪了,就全怪你。”
哪有人,射箭不准怪靶子?
太监眼中泪水迷蒙,脑袋被折腾得晕晕乎乎,嘴唇已是乌紫,却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姿势,跪得更标准些。
送死的姿势,也标准些。
郁灯泠再次拉开弓,手指一松。
那支箭凭空飞出,然后在软榻三寸远的地方落了下来,还在地上弹了弹。
“……”
殿内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监还死死闭着眼,不知道自己已经捡回了一条命,脸上涕泗横流,身下的衣摆也湿了一片。
附近的宫人都闻到了一阵尿骚味,身子忍不住往后仰了仰。
郁灯泠盯着半道而卒的那支箭,眼神很不满意。
既然不满意,便要迁怒。
郁灯泠漂亮的双眸阴冷地打量着远处的太监,仿佛已经在盘算,从哪里开始割他的肉比较好。
还差一点点,就快要想到的时候。
门外的侍女走进来,在门口福了福身。
“殿下,薄家的小侯爷到了。”
郁灯泠双眼一亮。
能让她露出这种神色的人极少,或者应该说是,没有。
在这位薄家小侯爷的名号出现之前。
郁灯泠立刻忘了还跪在那里等死的太监,手指松开,那极名贵的乌松木制成的精致小弓就被扔到了地上,咕噜噜转了几个圈。
她毫不在意,只望着门外轻快道:“快宣。”
一时之间,殿内所有下人都在心里犯着嘀咕。
搞不清楚这位从没听说过的薄小侯爷究竟是什么来历。
又是凭什么能让长公主殿下展颜。
灯宵殿的宫人们没什么见识,但侍卫们听到这个名号,却忍不住抬起头来。
薄家的小侯爷,薄朔雪,乃是世所罕见的天纵英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若他去参加科考的话,前后百年不会有能跟他比肩的文武状元。
好在,他已经有继承的爵位,不会跑去给那些寒窗学子们增添压力。
他是如今薄家唯一有资格承爵的人。
而就在前不久,薄家另一个年轻子弟刚被长公主赐死。
虽然那个年轻公子只是旁系,不如薄朔雪身份贵重,但也是薄朔雪的血脉亲戚,说不定还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日后薄朔雪在朝中一旦封官,他便会成为薄朔雪的左膀右臂。
他的死已然引起了薄家对长公主的愤怒,按常理来说,此时长公主是越避着薄家的人越好。
可今日,长公主却还要把薄家的小侯爷召进宫来,也不知所为何事。
方才跪在殿里执耳的太监脚软走不动路,已经被人拖了出去。
他身后留下一道湿痕,其余太监纷纷拿着墩布死命擦拭。
又在地板上撒上许多花露,散去异味。
门外阶下,薄朔雪已经等在了那里。
从郁灯泠的角度,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雪白无暇的衣摆在雨里轻轻晃动,以及同样雪白的长靴。
宫人们打理地板时,薄朔雪不得不在门外等着。
他是乘轿进来的,没有执伞。淅淅沥沥的雨浇在他身上,衣摆很快就湿了。
郁灯泠也没有出声催促,一手支颐静静地看着。
直到宫人打扫完了,郁灯泠也没有开口。
她不说话,门外的侍女就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传唤薄朔雪。
于是,薄朔雪又在雨里等了好一会儿。
殿内更加沉寂。
谁都能看出,长公主是在故意为难这位薄小侯爷。
直到薄朔雪浑身湿透,雨都快停了,郁灯泠才轻轻开口道:“进来。”
薄朔雪拾级而上,轻撩衣摆跨过门槛,出现在殿内。
傲梅凌寒千秋月,万里风色少年郎。
薄朔雪名满京城,不仅仅是靠的无边才华,更有这无双风姿的缘故。
他微微抬着下颌,即便眼前面对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也仍旧保有他与生俱来的倨傲。
看清了人,薄朔雪才微微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长公主。”
雨水从衣袖上垂落下来,在地面溅开,渐渐聚成了一小滩水。
这位小侯爷到底是在雨中淋了多久。
长公主背后站着的侍卫看着薄小侯爷,微微有些不忍。
族人前不久才被长公主处死,他如今面对着长公主,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郁灯泠趴靠着,感兴趣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郁灯泠伸手,食指勾了勾。
薄朔雪眸光微垂,看到这个动作,身子便是一僵。
这分明是唤狗的动作。
郁灯泠勾了两下,见他不动,挑了挑眉。
“过来。”
薄朔雪放在身侧的双拳轻轻握紧,深吸一口气,提步朝长公主走去。
走到阶前,薄朔雪停住步子。
郁灯泠却摇了摇手指:“更近。”
薄朔雪双拳握得更紧,原地忍耐了一番,才又抬步,走到榻前。
郁灯泠手指朝下点了点,示意他:“蹲下。”
薄朔雪:“……”
他俊美的面容上已经浮现出怒色,如青山之上燃起了火烧云。
一旁的侍女忙出声圆道:“长公主殿下身子惫懒,不宜久坐,只能趴着,劳烦薄小侯爷蹲低一些。”
薄朔雪紧紧抿着唇,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屈起一条腿,蹲到了能与郁灯泠视线平齐的高度。
郁灯泠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抬起一只手,柔若无骨。
那只手缓缓地上移,上移。
最终,在薄朔雪的胸膛上落下。
郁灯泠按了按,又揉了揉。
双眼微眯,露出一丝满意。
“够大。”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始啦~祝宝子们天天开心=3=
第2章 侍寝
薄朔雪震惊地瞪大眼,不再顾忌长公主的威慑,一把捂住自己的胸口,飞速后退了几步。
他站在阶下怔愣地盯着软榻上的长公主,满眼都是迷茫和愤怒。
郁灯泠也玩味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可惜。
可惜他底盘稳,这样都没摔个大马趴。
“你,你说什么?”震惊过后,薄朔雪回过神来,涨红了脸。
声音像是从齿缝间逼出来,饱含着屈辱。
他当然听清了长公主所言。
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郁灯泠缓缓启唇,刚要开口。
身旁的侍女连忙道:“殿下是说,是说小侯爷的年纪,够大,扛得动侯府的主梁。”
薄朔雪拧眉,狐疑地看了眼那侍女。
也不知道,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想了想,开口问长公主:“我今年多少岁数?”
被提问的郁灯泠张了张嘴,又遗憾地闭上。
双眼中写满了三个大字。
不知道。
薄朔雪又咯吱咯吱磨起了牙,瞪着长公主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跟她拼命。
她根本不是说的岁数,分明就是别有所指。
薄家的唯一嫡子,哪能是被这样轻薄的。
士可杀不可辱。
宫人们登时紧张了起来,气氛肃杀。
不少人都汗如雨下。
不过大部分是热得。
一旁的小太监长了一副机灵样,在薄朔雪爆发的前一刻冲到了长公主面前,阻拦道:“殿下,殿下是说,小侯爷的胸襟够宽广!够大。”
说着,还比了一下手势。
拇指和食指拉得开开的,但他手指短,怎么拉,也就一寸长。
似乎意识到不对,小太监赶忙放下手,换成手臂,竭力伸开,朝薄朔雪示意。
薄朔雪的脸色依旧黑沉。
女声清灵地从小太监背后传出。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耐烦的语气,吓得小太监立刻弓腰退到了一旁。
薄朔雪得以再次看清郁灯泠的脸。
她面若山水,清冷幽丽,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眸底含着雪片一般的轻鄙,红唇微启,字字清晰地反问。
“我召你来侍寝,你说要什么够大,我才会满意。”
殿内登时静得可闻落针,一众太监宫女像是变成了偶人一般,僵硬在原处,连冷汗都不敢滴到地板上。
谁也没想到长公主会吐露得这般直接。
他们虽然想尽办法替长公主遮掩,却终究抵不住长公主能将天也捅出个窟窿的本事。
没有人敢看薄朔雪的表情。
除了郁灯泠。
她托腮静静欣赏着,薄朔雪的脸色从青紫变得墨黑,俊气的面容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灼烧得变了模样,整个人的气势风雨欲来,仿佛要冲上去将仇敌撕成碎片。
郁灯泠满意地眯了眯眼。
不愧是薄家的小豹子。
年轻,又气盛,很容易被激怒。
照这个样子,恐怕用不了几日,她就能彻底满足自己的心愿。
前十几年,郁灯泠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她才在高烧后昏昏沉沉的梦境里明白,原来她所在的世界是一本话本,而她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悲惨,不堪,命运轨迹如同墙角的蟑螂一般丑陋。
看完整本书,郁灯泠终于明白她的日子为何如此过不下去。
前十七年被父母兄弟联手压榨摒弃,世上没有一个可亲可爱之人,王朝气数将尽之时又被阴差阳错推上了监国长公主之位,莫名其妙成了替罪羊,被太妃一碗鸩酒赐死,以平民愤,获得苟活之机。
直到燕朝灭亡之后,才有人还原出她这个前朝长公主悲惨的一生,留下几句惋叹,但那叹息也只不过是为了更加应证燕朝的暴虐不仁,以及薄氏新皇的大义。
这日子,当真是狗都不过。
其实早在做这个梦之前,郁灯泠就已经心灰意冷,终日无聊,难以度日,内心极度渴望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挣扎离开身处的这片混沌。
若非因为肉身还年轻,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再加上身边宫女太监的不断阻挠,或许郁灯泠早已实现了心中所想。
知晓“话本”真相时,郁灯泠平躺在床上,仰望着帐顶,沉默了一刻钟。
原来这就是她既定的命运。
寻常人若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定性为灾难,会怎么做呢?
大约会拼力反抗,会勇往直前,会宁折不屈。
郁灯泠问自己,她会吗?
绝对不会。
就算有人在她面前勇敢反抗以作示范,她也只会在旁边给他们稍微拊掌以示鼓励。
她懒得搞。
人活一辈子,长是几十年,短是十几年,对郁灯泠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
而且,她也不期待所谓的好结局,反正她的人生,早已经烂透了。
郁灯泠心中无悲无喜,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若说世上还有什么她想要做的事情,那便是在坠入深渊之前,紧紧拽住那些折磨她十数年的人,一同不见天日。
按照书中剧情,燕朝原本就要倾塌,郁灯泠并不在乎,她只是遗憾,在那个话本子里,她的生命会结束在那些人之前,无法亲眼看到那些人死去的模样。
郁灯泠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奇诡的笑容,好似夜昙花瓣上的露水砸进了溪水之中,静默冰凉。
她无声地盯着眼前的薄朔雪,眼神中毫不遮掩对他的势在必得。
这样带有侵略感的目光,再加上之前“侍寝”、“够大 ”之类的言论,郁灯泠想要对薄朔雪做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
殿内其余人都战战兢兢,发着抖不敢作声,生怕长公主同小侯爷之间的战火一触即燃。
薄家正是当下如日中天的权贵氏族,朝廷最为忌惮的存在。而薄朔雪是薄家唯一有资格袭爵的嫡子,肩负着家族的门楣和前途,日后定然也是呼吸之间便可撼动朝纲的大权臣,长公主竟然对他——
离郁灯泠最近的小太监急得心中直跺脚。
心里暗暗怨怪着长公主,有这心思挑谁不好,怎么偏偏挑了薄小侯爷呢!
若是惹得小侯爷发怒,争执起来,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一个都跑不掉。
殊不知,郁灯泠要找的就是薄朔雪。
看过了完整的“话本”,郁灯泠知道,薄朔雪正是将来一呼万应,率领千军万马挥军直入宫城,以铁骑将宫城践踏得稀碎、把前朝的皇亲国戚屠戮得干干净净的主人公。
她就是要激怒薄朔雪,或者说,激怒薄朔雪背后的薄家,逼得他们早些谋反,才好在她死掉之前,让她亲眼欣赏一下,宫城破败、皇亲国戚哭嚎挣扎的景象。
这一定是最后一件能叫她感兴趣的事了。
想象着那个画面,郁灯泠神情中的兴奋越来越明显,瞳孔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又放大,紧紧盯着薄朔雪,好似他身上有什么宝藏一般。
原本清冷遥远得如同画中仙一般的女子,但凡沾染上一丁点情绪,便如同仙子从画中活了过来,有了烟火气,有了真实感,好似素颜寡淡的人在眉间唇间点了朱砂,美得越发摄人心魄。
宫女太监竭力找补劝解,薄朔雪的怒气便打消些许,但被郁灯泠一气,怒火又重新在心中迅速积攒,几番折腾下来,怒气就如同一团雪球被捏来捏去,越捏越实诚,像个石块一般,卡在心胸间沉甸甸的硌得生疼。
薄朔雪正要忍耐不住发作,便突然见到了这幅景象。
郁灯泠勾着不明意味的笑意,平静沉黑的眸子中多出了几点亮光,从榻上站起身来朝他走近,周身的裙裾飘带也随之游动,好似神女降世一般。
薄朔雪的动作不自觉卡壳一瞬。
竟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也难怪长公主这些年来都在宫中不现世,旁人难见一面。
这一卡壳,原本要怒斥的话就没说出口。
思绪再回归正轨时,郁灯泠已经走到他面前。
郁灯泠微微仰头,虽然只到薄朔雪的下颌处,双眸却毫无遮掩地紧紧对上薄朔雪的视线,唇角的笑意勾得越来越深,带着恶意低声吩咐:“去给小侯爷收拾一间卧房。离我的卧房越近越好。”
宫女匆匆而过,薄朔雪也恢复了神智,怒声道:“你!堂堂君子,我绝不以色侍人。”
“我没有问你的意愿。”郁灯泠凉凉地睐着他。
看出来了。
薄朔雪气得俊朗白皙的面颊都泛起了薄红,黑眸中浓烈的怒火仿佛即将喷薄而出将郁灯泠吞噬殆尽,厉声道:“长公主是要用强迫手段?难道殿下连朝中重臣的脸面也不顾?”
“嗯。”郁灯泠淡定地点点头,凉凉地说,“不服你去告状啊。”
最好告得猛烈一点,气得薄家今晚就逼宫。
薄朔雪惊了,愕然地睁着凌厉好看的丹凤眼瞪了她一会儿,显然没想到她如此无耻。
胸膛剧烈起伏几回,薄朔雪终究不可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再也不顾在长公主殿中需恪守的礼仪,大步走到桌边,挥笔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字,甩动几下手腕令其风干些许,便折叠起来用力塞进一旁的小太监手里。
“送去薄家。”
他沉沉道。
小太监惊慌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长公主殿下,犹豫不决。
郁灯泠懒懒地睁着眼,平静看着这一幕,并未阻拦。
薄朔雪咬牙,摘下腰间钱袋,一整个塞进小太监手中,低吼道:“去!”
小太监拔腿跑了。
作者有话说:
小灯:怎么啦?不行吗?你找警察抓我吧。
=3=
第3章 入宫
薄朔雪大约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郁灯泠并不怕他告状,反而还很期待。
将小太监遣出去后,薄朔雪独自站在远处,眉心紧皱,面上浅浅薄红,似乎在纠结懊恼自己此举不够君子,不够大气。
郁灯泠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会儿。
少年成名的薄小侯爷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武艺,都是燕京一等一的有名,或许正是因此,所以即便是郁灯泠,看着他也比看着旁人顺眼几分。
但郁灯泠的兴趣终究有限,没多久就索然移开目光,眼瞳中的光亮逐渐暗了下去,又恢复成之前那般黑黢黢的无生命的黑曜石一般,盯着四角宫檐外流动的浮云。
薄朔雪心中鼓噪不已。
长公主竟直言要他侍寝,这般荒唐的举动,真真不愧是在这疯兮兮的宫廷。
但不论长公主再怎么疯,在皇帝病重不醒、长公主代为掌权的如今,长公主始终是他的君,而他身为臣子,必须要对长公主有应有的尊重。
薄朔雪深深吸气,再徐徐吐出,已然平静不少。
虽然羞恼,但他丝毫也不扭捏,心情平复之后,就转过身朝长公主远远地一拱手。
“殿下,臣不知何时何处犯错,惹得殿下恼怒,今日这般捉弄于臣,但恳请殿下宽恕原谅,放臣速速离去。”
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荡,更衬得青年风骨如竹。
宫外流云渐散,郁灯泠慢慢地转过头,又用那黑石头似的无感情的眼神盯住薄朔雪,冷着脸开口道:“你真的想离开?”
虽是问句,但她的语调太过平直慵懒,仿佛连疑问的尾音都不屑于给,听起来倒像是不怒自威的叱责。
薄朔雪抿抿唇,放下手道:“是。”
郁灯泠静默地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忽然缓缓、缓缓地提起了一边唇角。
她嘴角往上扬着,看起来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邪笑,但因为整个神情过于冰冷,这笑容也变成了嘲讽。
“我看你根本不想。”郁灯泠冷声道。
薄朔雪微怔:“什么?”
郁灯泠一边嘴角微勾,自信道:“你若真想走,太监根本拦不住你,一路打出去便是。你没有打他们,其实就是想留下来陪我。”
此番言语,说实话,郁灯泠自己听了都觉得自己十分欠揍。
这什么垃圾话。
但是越欠揍郁灯泠就越满意。
她甚至期待现在薄朔雪气急了冲上来给她一拳,好让她把事情闹得更大。
但她显然低估了薄朔雪的涵养。
薄朔雪双眼微微一瞪,似是努力理解了一番,摇头反驳道:“我是敬重殿下,所以不会在殿下面前动武。”
郁灯泠木然地瞅着他,依旧带着那讽笑道:“呵,嘴硬,不承认,没关系,我都懂。”
薄朔雪:“……”
他不想打人,真的,只是莫名手有点痒。
今日突然被宣进宫,薄朔雪什么准备也没有。
连带薄家上上下下,都十分紧张,戒备不已,因为不知道长公主的用意,各种揣测层出不穷。
原本还想再商量商量对策,可宫中的诏令一道急似一道,大有薄朔雪若再不进宫就会派人来捉的架势,薄家只好不再耽搁,放薄朔雪两手空空地进宫来。
原本最坏的猜测,是皇帝病情加重,朝廷将有大乱,长公主要拿薄家开刀。
结果却没想到,郁灯泠开口竟是要薄朔雪侍寝。
心情平复之后,与其说气急,倒不如说,薄朔雪更觉得是荒唐。
什么侍寝。
薄朔雪轻轻抬眼,浅浅瞥一眼长公主的容貌。
常有人说他生相极好,不似凡人,若他们见了长公主,大约也会这样形容殿下。
生得仙人之姿,又冷冷淡淡,哪里会是那等□□熏心之人,随随便便从臣子之中挑人来侍寝。
薄朔雪越想越是不信。
这中间定有蹊跷,只是,不知长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送回薄家的那封信,一是报平安,二是简要说了下情况,具体细节他不愿多说,用词也并未如何激烈,只说长公主言行奇怪,出乎意料。
但叔父看到信之后,也应当会立刻亲自进宫来要人。
薄家世世代代不缺名臣,在燕朝的地位无人能及,皇恩特许之下,薄家的住宅离皇城非常近,那小太监去薄家传个消息,理应用不了多久。
但等来等去,却始终没有等到薄家来人。
反而是殿外响起唱喏声,皇太妃到了。
薄朔雪回过神,站到门口拱手恭迎。
皇太妃虽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却始终未晋后位,先帝崩逝后,也只得旁人以太妃相称。
但宫中只有这一位皇太妃,皇帝又对母妃十分敬重,所以皇太妃的地位与皇太后并无他异。
不过,长公主乃元后所出,长到七八岁才由皇太妃教养。
这些宫廷里的陈年旧事原本并不重要,但薄朔雪记性不错,偏偏记得很牢。
皇太妃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而来。
走到门口,才伸出戴着长长护甲的手,虚扶了一下薄朔雪的手臂。
“这不是薄家的儿郎么,怎么会在泠儿殿中。”
郁灯泠始终待在殿宇深处,即便是听见外面太监向皇太妃请安的声音,也不曾动弹分毫。
听见“泠儿”二字,原本就冷淡的脸色更是沉凉了些,如同月影照潭,表面泛着不真实的苍白,内里则是触不到底的深黑。
薄朔雪直起身:“给皇太妃请安。”
皇太妃打量了他一番,对这个小辈并不熟悉,便没再多说,踏进殿中去寻郁灯泠。
终于在重重珠帘后看见了人,皇太妃张了张口,轻声唤了句:“殿下。”
郁灯泠又躺回了那张软榻上,一手握拳支着下颌,懒懒地抬起眼看她。
“太妃。”郁灯泠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皇太妃仿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把薄家的孩子找过来了?”
“在门口呢,您不是看见了么。”郁灯泠声音也懒懒的,听起来就有些嘲讽之意。
皇太妃面色闪过不愉,但又很快压制下去。
“若是找他询问政事,这会儿天也已经晚了,你该好好休息,也该让薄小侯爷回去了。”
看来薄家收到信后,耽搁了这么久没进宫,是去请了救兵。
郁灯泠顿感无趣,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满是无聊,实在不想与她纠缠。
没意思。
“不。”
郁灯泠干脆利落地道。
薄家以为搬了皇太妃来,就会让她改变念头?
想多了。
“你……”皇太妃哽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郁灯泠竟会直接拒绝,眸中顿起疑色,“泠儿?”
郁灯泠没有再开口。
一副懒得再多跟对方说一句话的样子。
薄朔雪忍不住觉得奇怪。
皇太妃虽然不是长公主生母,但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把长公主放在自己名下教养,可看郁灯泠不爱搭理的样子,既不像是长公主对太妃,也不像是女儿对母亲。
郁灯泠看着皇太妃心烦,眸光就开始自动自觉地转动,要落到让自己看得顺眼的事物上。
窗檐外的天刚好被人挡住,郁灯泠又懒懒地转了个方向,看到站在旁边的薄朔雪。
目光便放在他身上不动了。
顺着郁灯泠定定的视线,皇太妃也转头,看了一眼薄朔雪。
想起还有外人在,皇太妃也不打算与郁灯泠僵持过久,沉默着想了想,道:“今日定然是薄小侯爷有什么地方惹恼了殿下。这样吧,本宫做主,小侯爷向殿下赔个不是,当面领个罚,殿下也不要再为难小侯爷,免得闹得难堪。”
薄朔雪眸光微微一动。
靠坐在软榻上的郁灯泠嗤笑一声,双眼没看皇太妃,心里却很清楚皇太妃是打的什么主意。
看似维护她,实则想把事情轻轻揭过,让她把薄朔雪给放了。
这可不是郁灯泠原本的的打算。
郁灯泠盯着薄朔雪,从原本支颐的姿势,改换成撑着身体坐直,冷冷无感情的目光直直盯向他。
“罚你?怎么罚你,打三百鞭?”
三百鞭,这都能称得上是极刑了。
若非常年练武体格健壮之人,一般人能被活活打死。
薄朔雪愣了愣,黑眸更沉,一时之间看着郁灯泠,唇线紧紧抿住。
郁灯泠挑了挑眉,又催促道:“如何?若不想挨打,就乖乖留下便是。”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撩开下摆就要单膝跪下。
“臣宁愿领罚回府。”
皇太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眸中闪过疑虑。
郁灯泠忽然松了眉宇,轻轻一笑。
“慢着。”
“你没有惹恼我,我也不想罚你。”
郁灯泠托着腮,一直盯着薄朔雪的沉冷双眸中又慢慢积蓄起一点跳跃的光亮。
薄朔雪皱了皱眉,心中浮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郁灯泠直直地看着他,玩味地开口道:“我见到薄小侯爷,可是心喜得很。”
“……”皇太妃听麻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道,“心喜?”
“不错。”郁灯泠托着腮的手指无聊地在脸颊上点了几下,“世上其他人都像虫子一般无趣,只有小侯爷能让我高兴。”
薄朔雪呼吸微滞,脑海中莫名震了一下,不自觉地撇开头,避过那道恼人的目光。
郁灯泠扬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要他入宫,和我作伴,做我的娈宠。”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月影
“我要他做我的娈宠。”
说这句话时,郁灯泠的语气极为认真。
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着,显出三分与生俱来的倨傲,仿佛能被她看中,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听到这话,皇太妃的脸色顿时一沉。
“不行。泠儿,不要胡闹。”
一旁的薄朔雪脊背笔直地站着,脸侧须发挡住神色,竭力装作平淡的样子,但耳根已经通红,甚至连脖颈都红了一块。
当面听人说着这样的话,实在是太破廉耻。
薄朔雪活到如今,所尝所品皆是阳春白雪,就连闲暇时随手抚弄琴弦也能赋予高洁深意,如今却被人当做玩物一般,肆意拿他做着这样的肮脏话题。
方才只有他与长公主两人时,他都忍了。
但现在竟是说给皇太妃听,论年纪和辈分,皇太妃都能当他的长辈,这不得不让薄朔雪联想起自己的父母,更进一步想到若是此等言论被爹娘泉下有知听见,定会觉得他以色侍人,对他失望透顶。
而他自己若真成了那等幸臣,也一定是遗臭万年,恨不得自己将自己扒皮剥骨。
有那么一瞬,无论这长公主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薄朔雪都不想管了。
干脆提剑将人杀了,再自刎了事。
但理智尚存,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没有胡闹。”郁灯泠强调了一遍,没什么情绪的神色看起来似乎非常执拗。
“你没有胡闹,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太妃还想再说几句教训的话,郁灯泠又躺倒在了软榻上,根本没有要听的意思。
郁灯泠一脸无趣地偏头望向窗外,白得简直像是能透光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躺着的姿势也十分平静,好像随时都能停止呼吸一般。
皇太妃嘴角似是抽动了几下,脸色有些发青。
过了很久,皇太妃转身对薄朔雪道:“薄小侯爷,本宫有话对你说。”
说完,踏过门槛走了出去,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穿过月门、花厅,来到了另一间别院,没有离开长公主宫殿的范围。
郁灯泠眯眼看着他们离开,没说话,也没阻止。
外面的雨还没停,在长公主的宫里无人敢给薄朔雪打伞,他本就有些湿润的衣角被淋得更湿。
立定后,皇太妃先给自己顺了顺气,才对薄朔雪道:“薄小侯爷,你今个儿受委屈了。”
薄朔雪受的气哪里是一句“你受委屈了”就能抚平的,他心中虽然不以为意,但表面仍然礼貌,微微拱手道:“谢太妃体恤。”
皇太妃又道:“泠儿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薄朔雪闭了闭眼,心中已酝酿起风暴。
不放在心上?君子门下受辱,定要为自己正名。
虽不急于当下,但来日光明磊落要她偿还时,必将要百倍千倍。
皇太妃既是叔父请来的救兵,应当会在他与长公主之间周旋一番,想个折中的法子,寻个机会送他出宫回府。
长公主步步紧逼之下,能想到的正常做法,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这样好似是仓皇逃走一般,同样有损薄朔雪的气节,但无论怎么权衡,都似乎还是要比真的留下当幸臣要好一些。
皇太妃又仔细看了他一回,说道:“薄小侯爷确实生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这时候再怎么夸他,薄朔雪也是听不进去了,便没说话,等着皇太妃的下一句,应该是要掩护他偷偷出宫了吧。
皇太妃叹道:“不如你就从了泠儿吧。”
薄朔雪:“啊?”
皇太妃摇头道:“泠儿性情有些怪异,平日里本宫从未见她对什么人和事如此上心,你还是第一个。”
薄朔雪瞪了瞪眼睛。
这很荣幸吗?
这殊荣给你要不要。
他滚了滚喉结,咽下差点冲口而出的话,转而短促道:“不行。”
皇太妃唉声叹气。
“本宫也知道,你满门清高之士,是瞧不起这般行径的。但本宫也没办法,你可知道,想要让泠儿高兴有多难,她前阵子已闹过好几回自绝,每一回都差点断了气。今日有你在,才见她有了几分好颜色。”
薄朔雪一愣,先前一肚子的恼火被猝不及防打散不少,神思都被这句话给引住。
“自绝?”
“不错。”皇太妃眉头皱得更紧,捻着手绢的手指抵到鼻尖下端,似是想到了什么十分嫌恶的事情时下意识有的动作。
“她脑子里的东西,旁人是猜不透的。但是,现今皇帝身子骨还未痊愈,前朝的担子都托付在泠儿身上,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薄朔雪已听得出神,却本能觉得有些不妥。
一朝长公主,是多么锦衣美食,生活无忧,为何竟会想着自绝,甚至已经践行了好几回。
而皇太妃教养长公主数年,面对长公主此种情形,竟还在提前朝之事。
薄朔雪心中莫名多了一片沉冷,好似深潭里的月影分了一片波光给他。
但再看皇太妃时,皇太妃又是一脸担忧难过,好似方才薄朔雪感觉到的不妥只是错觉。
“薄小侯爷,既然泠儿看中你,那就顺了她的意吧,你替本宫看着她,别叫她再想不开,出了什么岔子。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太妃缓缓劝说。
薄朔雪回神,立刻道:“不行。定然还有别的办法。”
皇太妃又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下来,收起原先的慈和表象,压迫感立现。
先帝在世时,皇太妃就受了多年盛宠,先帝崩逝后她又贵为唯一的太妃,一直都是养尊处优,身上的气势自然很是凌人。
“薄小侯爷,你们薄家前不久刚失了一个年轻儿郎,正是因为目无尊卑、不守规矩犯了错。都已经吃过教训了,怎么骨头还这么硬呢?”
闻言,薄朔雪眉眼一凛,稍稍退后一步,噤声不语。
皇太妃这是在拿薄家威胁他。
薄朔雪想到,临出门前,叔父曾对他千叮万嘱,叫他收敛脾气,在宫中无论遇到什么,千万不要惹事。
收到他的信后,叔父也没有自己进宫来,而是迂回去请了皇太妃来帮忙。
那意思就是,皇太妃的态度,就代表着薄家的态度。
他若反抗皇太妃,便是在给薄家惹麻烦。
薄朔雪死死咬住牙关,抿唇不语。
见状,皇太妃又缓和了声调。
“你放心,本宫既然劝你留下,就是有相当的把握。”
“本宫会下懿旨,给你一个称号,对外便宣称你在宫中协理朝政,绝不会将灯宵殿的事情传出去,也就不会坏了你的声誉。”
薄朔雪依旧眉心紧蹙,这不仅仅是声誉的问题,而是……
“还有,本宫定会护你周全。你不必真的做泠儿的幸臣,只需顺她的心意,待在她身边哄哄她就是。她的性子,本宫最是了解,从小对什么事都只有三分热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腻了,自然会放你离开。”皇太妃补充道。
薄朔雪更加沉默。
但不论如何,皇太妃已经做下了决定,且不会轻易更改。
她对薄朔雪道:“那便这样说定了。今日起你便在宫中住下,有本宫在,不必害怕,本宫会时时关照于你。”
见薄朔雪俊俏无双的一个好儿郎,却一脸晦气,仿佛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人砸了砖头一般,皇太妃似是有几分心软,忍不住又说了些好话。
“你也不用做别的,只让她高兴便是。本宫没有骗你,在你之前,泠儿从未亲口说过喜欢什么东西,你于她而言,很是特别。”
一边说着,皇太妃一边又打量着薄朔雪,目光中有些探究的深意。
薄朔雪去而复返,走进殿中时,郁灯泠只偏头看了他一眼,就漠然移开目光。
她早就猜到了。
周蓉与薄家并不亲厚,只要她铁了心坚持,周蓉绝不会冒着跟她翻脸的风险去帮薄朔雪离开,只会选择献祭薄朔雪,来换得暂时的安稳。
说不定,还要借着薄朔雪来进一步试探控制她。
郁灯泠安详地闭上眼。
雨声滴滴答答地从窗檐滴落,有节奏的韵律十分动听。
但是郁灯泠却并不在乎好听与否,她只是在这有规律的声音中,静静地躺着。
接下来,她只要等。
等薄家什么时候忍不住。
午膳的时间到了。
一个小太监过来请薄朔雪去前厅用膳,薄朔雪点头应了。
正要出门时,恰逢两个宫女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从外面进来。
里面摆着各色菜式,还有粒粒分明的白嫩米饭。
每一样都摆得很精致,薄朔雪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两个宫女向他行了礼,便捧着食盒进内殿去了,甚至还撩开了门帘,似乎是端到了榻边。
薄朔雪收回目光,愤而甩袖离开。
待人如此蛮横无理,连饭都要喂到嘴边,大燕的民众真是可怜,被迫奉养着这样的长公主。
草草用完午膳,薄朔雪只是简单填了下肚子,并没有太多食欲。
刚放下清口的茶杯,正拿手巾擦着唇角,一旁的太监便束手束脚地靠近前来,弯下腰。
“侯爷用完膳后,还请到殿下那里去。”
薄朔雪动作一顿,霎时间有些后悔自己吃太快了。
他冷眼瞥向凑近的太监,原本就得天独厚的面容,带着怒气更加凛冽锐利,小太监只被看了一眼,就瑟缩地抖了起来。
薄朔雪也不愿为难一个小太监。
攥起手巾收好,起身朝衣香园走去。
郁灯泠还是之前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朝里侧,珠帘掩映着只能看到玲珑的身形轮廓。
薄朔雪厌恶地撇开眼,自个儿在离门最近的一张书桌旁坐了下来,练字静心。
雨落了一整天,不知不觉,天色全黑了,又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还是同晌午一样,两个宫女端着食盒进来。
经过门口向他请安,薄朔雪抬眸扫了一眼。
突然薄朔雪一怔,喝住那两人:“站住。食盒里是什么?”
两个宫女脸色刹那变了,吓得一抖,食盒差点被翻倒,忙不迭地一个拖着一个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5章 麻烦
两个粉衣宫女跪在地上颤抖不止,回不了话,薄朔雪皱皱眉,只得自己跨步走出桌案,提起那食盒检视。
里面是样样精致的菜式,和热气腾腾的白饭,倒没什么错处,只是……和晌午见到的一模一样。
薄朔雪自幼对人脸之外的事物都能过目不忘,虽然两次都只是略瞥一眼,但也立时察觉了不对劲,下意识止住两人询问。
却没想到,这两人立时瑟瑟发抖起来,显然这并不是简单的巧合。
薄朔雪疑问地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或是被吓得狠了,其中一个宫女不管不顾地分辩求饶起来。
“是、是奴婢疏忽了,厨娘,厨娘见主子晌午的吃食没动,便不肯做新的,只原样热了热就叫奴婢端来,奴婢也没法子,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寻常人家吃剩菜剩饭都是常事,更不要说这些膳食还是完整的未动过。
但是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冒犯,若是被捉住了,杀头也不为过。
这小宫女也不完全无辜,厨娘那边省下来的珍稀食材,自有分她们的一份。
她们这样做,也不是第一回 了。反正这食盒送上去只是做个样子,殿下看都不会看,更不可能张口尝一尝,也就无从发现,底下的奴婢竟把晌午的剩饭菜热给她吃。
却没想到,被这突然出现的小侯爷给拿住。
薄朔雪紧紧蹙眉。
他原本风光霁月,世间万物仿佛没有值得他烦恼的事,可进了这灯宵殿后,他就总在频频皱眉。
怪得很。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这间宫殿。
他无暇去追究这些婢子送剩饭菜的小事,皱眉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位长公主,晌午时什么也没吃。
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今日有雨,日光本就不盛,这会儿被乌云一压,已经全黑了。
薄朔雪这才想起来,他在外面静心练字的这半日里,内殿的长公主一丝动静也无,也从未叫人服侍过。
整整一天,一个活人,滴水未进,甚至不动弹,这像话吗?
薄朔雪唇瓣微抿。
他的确厌烦那长公主的纠缠不休。
但他的秉性不能允许他见死不救。
“她前些日子已经自绝过好几回。”
薄朔雪攥紧拳。
反正,太妃有令,让他陪着长公主的,若是长公主当真出了什么事,岂不又是连累薄家。
他去看看,也是为了保全薄家。
薄朔雪深呼吸了几回,慢慢转身,朝内殿迈步。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走得极慢。
内殿的窗户没关,夹着雨丝的夜风吹进来,把珠帘吹得轻轻晃动。
好似一只招摇的手,在朝薄朔雪柔柔摆动着。
也像是长公主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含着嘲讽,高傲和不屑。
仿佛在对他说:你不是不愿意吗?怎么还这么关心我。
殿宇虽大,但也没大到走不完的程度。
何况,薄朔雪身高腿长,哪怕刻意放慢步调,也不可能步步生莲。
终于到了门帘前。
薄朔雪略停下来定了定神,一把掀开珠帘。
长公主没看他,也没对他笑。
她侧身躺着,身子微微蜷在一起,松松挽着的乌发在枕上、榻上倾泻。
脸颊贴着玉枕,竟比那上好的温润白玉还要白上几分。
外袍虽然规规矩矩地穿着,襟扣也全都扣住,但总显得松松垮垮。
她太瘦了。她本人,应当比这样看起来还要纤小一些。
薄朔雪锋利双眸中的警惕褪去些许,但仍隔着浓浓的疏离。
“殿下。”
他唤了一声。
郁灯泠没应。
薄朔雪蹙眉,又加重了声音。
“殿下。”
郁灯泠依旧静躺着。
睡着了?
薄朔雪有些茫然。
她睡着了,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没用。
难道要在这里等她醒来不成。
窗户大开着,冷风卷着一片落叶旋进来,恰巧穿过珠帘,落在枕上。
薄朔雪下意识要伸手捡起。
靠近郁灯泠的瞬间,郁灯泠猛地睁开了眼。
乌浓的双眸中一丝亮光也没有,就这么豁然睁开,倒把薄朔雪吓了一跳。
薄朔雪收回手,咽了咽喉结,做出一脸平静的样子,假装并没有被吓到。
郁灯泠扭头看他,脸上虽无表情,但那沉沉的脸色、额上凌乱的几根软发,让薄朔雪下意识觉得,她现在很烦躁。
郁灯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认了认人,精致菱唇不耐地抿了抿。
又重新背过身去,声音嘶哑道:“干什么。”
薄朔雪回过神,扫了眼珠帘外的宫女,简短说:“吃饭。”
“……”郁灯泠不言语。
薄朔雪忍不住催促,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吃饭。”
这回郁灯泠扭过头来了,烦恼地半垂着眼看他:“你去啊,不认路?”
那眼神虽然依旧没什么活气,但却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
你是傻的吧,我又不是厨子,你要吃饭找我干什么。
“……”薄朔雪忍了又忍,才没让额上爆出青筋。
深呼吸了一回,才继续道:“殿下,我是说,你该吃饭了。”
郁灯泠慢慢地蹙起了眉。
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吃。”
说完,又翻过身,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闭上眼。
身子依旧微微蜷着。
“活人就不能不吃饭。”薄朔雪淡淡地说。
郁灯泠道:“那我不是活人。”
“……死人不会说话。”
郁灯泠闭上嘴沉默。
薄朔雪无言地垂眸看着她。
真是难缠。
过了半晌,薄朔雪才盯着她的手,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吃。”
郁灯泠像是睡着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不想。”
“可是你会饿得腹痛。”
郁灯泠一直蜷缩在一起,手也下意识地按着腹部。
很显然是被饿得已经犯了腹痛。
却仍硬躺在榻上不起来。
薄朔雪不明白。
郁灯泠睁开眼,眼前一片晕眩。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天黑了所以眼前是黑的,还是说是她自己眼前发黑。
还有那跳跃的烛光,她也分不清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跳动的幻觉。
脑袋晕晕的,像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很难受。
但是难受才是正常的。
活在世上,有哪一刻是不难受的?
郁灯泠并不在乎自己头晕目眩,也不在乎自己有多饥饿。
反正她只要躺着,什么也不干,时间也会慢慢地过去。
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因为她最不想要的就是时间。
但是薄朔雪说得对。
腹痛确实很难受。
一阵阵地翻涌着席卷上来,害得她睡觉也睡不着。
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吃。”
“为何?”
“吃了也会腹痛。”
薄朔雪想了一下那食盒里的饭菜。每样都很精致,看起来也很可口。
但那是脾胃正常的人才能克化的。
薄朔雪偏头对珠帘外的侍女吩咐道:“去拿热奶来。”
侍女领命去了。
宫中的小厨房从不缺东西,要什么都有,没一会儿便捧了一盅热奶过来。
薄朔雪拿茶杯倒了半杯,递给郁灯泠。
郁灯泠看也不看,更加扭过头,看起来似乎恨不得把鼻子藏到玉枕里面去。
“臭。”
羊奶有独特的气味,薄朔雪没说什么,把杯子放了出去,吩咐道:“换豆浆。要放糖。”
侍女又很快端了来。
薄朔雪再递过去,这一回,郁灯泠没有躲避。
但也没有伸手接。
薄朔雪面色淡然,就那么执着杯子等了一会儿。
等到杯子都有些烫手的豆浆变得温热,香甜的气味慢悠悠地充盈了这一片小小的空间。
郁灯泠终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乌发像瀑布一般从肩头流泻,落到身前肩后。
郁灯泠耷拉着眼睫,伸手接过薄朔雪手中的茶杯。
外袍有些松垮,覆在她的手背上,只露出纤细的指尖。
郁灯泠慢慢地把那杯黄豆浆喝掉。
温暖香甜的味道流进肚子里,腹痛果然减轻不少。
她舔了舔唇角,伸手去拿壶,还想再倒。
打算喝两杯让肚子不痛了,就睡觉。
薄朔雪却阻止道:“不能喝了。殿下空腹一整日,喝多了黄豆浆会恶心反酸。”
郁灯泠充耳不闻,根本不管那么多。
言语无用,薄朔雪干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碰到她时薄朔雪顿了一下,随即手指圈得更紧。
她的手腕比他想象的还要瘦薄许多。
郁灯泠扭头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充斥着无言的不悦,显得有些瘆人。
薄朔雪却没一开始那么抵触了。
他依旧淡然,即便在长公主帐内,也还是像闲庭信步一般,保持着君子如竹如月的风姿,声音平静道:“吃点别的。”
郁灯泠蹙起眉。
她鲜少会做什么表情,哪怕是这样表示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不。”又是干脆利落的拒绝,“麻烦。”
“不麻烦。”吃东西有什么麻烦的?
郁灯泠像是在思索着:“要起床,要漱口,要洗浴。”
说得很简短,但薄朔雪听明白了。
她是说,如果要吃饭的话,就要离开这张床榻,吃完了还要去另一个房间漱口,去换衣沐浴。
在繁文缛节的宫廷之中,这一套下来,的确需要不少时间。
但正常人都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拒绝吃饭。
更遑论为了避免这个麻烦就在榻上躺一整天。
“不麻烦。”薄朔雪再次道,从那食盒里选出一碟水煮的鹑鸟蛋,放到郁灯泠手边。
“今天可以不漱口,不洗浴。”
郁灯泠狐疑道:“谁说的?”
“我说的。”薄朔雪一脸淡定。
偶尔一天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薄朔雪:吃饭还要人送到房里来,看不惯。
这一章的薄朔雪:送到手边了,需要我喂不?
第6章 好奇
这与郁灯泠一直以来的规矩习惯太不相符。
吃了东西还能不洗漱,她不相信,挑着眼梢看向薄朔雪。
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能看出她的质疑。
薄朔雪面不改色,依旧淡然道:“世人都说我学富五车,殿下的藏书阁里,大半先贤所著我都能倒背如流。”
这还已经是谦虚后的说法。
“所以呢。”郁灯泠奇怪地继续看他。
“所以我说的就是对的。”薄朔雪笃定地说完,把盘子推得更近了些,转移话题道,“吃点小蛋。”
郁灯泠顿了一下,接着嗤笑一声:“小蛋。”
她故意学着薄朔雪的语调重复,眼角眉梢流淌过浅浅的戏谑,仿佛一段名贵的素锦上,流动着一层浅浅的银白月光。
薄朔雪眼尾颤了颤,耳根没来由的一烫。
鹑鸟蛋本就袖珍,送进宫来的更是上上品,白白嫩嫩,十分小巧。
幼时娘亲总是称呼它为“小蛋”,薄朔雪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一直这么叫,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为何被这长公主学起来,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薄朔雪不想在郁灯泠面前露怯,即便心中有些羞窘,也强压下去,并未表现出来。
只沉默地摆弄起那些餐盒,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
好在郁灯泠没有继续取笑他。
她伸出指尖,捻起一枚鹑鸟蛋,在蛋尖儿上咬了一下。
郁灯泠口小,平时又惯常是懒散着不动,叫她吃个鹑鸟蛋,她也懒得费力气张嘴一口吞了,而要分两口吃。
薄朔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会喜欢吗?
毕竟,他也是费了心亲手挑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薄朔雪猛地一怔,随即赶紧将这些念头挥散。
鹌鹑蛋没有加任何调料,只是用清水煮熟的。虽然放了一天,但一直用热水温着,跟刚煮出来时味道差别不大。
软嫩的口感,咬破之后蛋黄清香又糯糯的,嚼碎了在齿间,既有漫开的香气,又有食物的饱足感。
郁灯泠很快就忘记了黄豆浆,一口一个鹑鸟蛋,慢慢嚼着。
以前不是没吃过,但或许是今日饿得狠了,它又出现得很及时。
郁灯泠第一次觉得,鹑鸟蛋很不错。
黄豆浆也不错。
吃完一碟鹑鸟蛋,郁灯泠喝了一小杯清茶,又看向薄朔雪。
什么也没说,但薄朔雪却自然而然明白过来。
她还要吃的。
薄朔雪又低头扒拉那食盒,在里面挑选了一些油盐不重的豆腐和青菜,夹出来给郁灯泠。
途中有一瞬间,薄朔雪十分怀疑自己,究竟是进宫干嘛来了。
为何竟当真如此顺手地服侍起了长公主。
他还没来得及唾弃自己,郁灯泠就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木筷。
微凉的指尖轻轻碰到了薄朔雪的手背,打断了他的念头。
薄朔雪下意识看过去,郁灯泠已经就着小木桌吃起来。
本就松松挽着的乌发被她蹭来蹭去,更没了形状,挡住大半张脸,从薄朔雪的角度,只能看见挺翘的鼻尖,和脸侧一点点白皙的肌肤。
她先把一碗豆腐一口一口吃光,又喝了一碗汤。
对饿了一天的人来说,这些已经够多了。
薄朔雪本想出声阻止,但是看见郁灯泠像吃面条一样,把青菜咬在嘴里,一点一点吸进去,再包在两颊,默默地木着脸嚼着。
一下子,薄朔雪不小心忘了要说什么。
郁灯泠嚼了半晌,才把青菜咽下。
垂着眼皮冷淡地指责:“没味道。”
薄朔雪张了张嘴,下意识地解释:“放凉了。”
青菜放凉了本就不如原本的味道,哪怕是夏天也如此。
郁灯泠继续指责:“难吃。”
难吃是他的错吗?薄朔雪不想替青菜接受她的控诉,干脆动手收起食盒:“不是难吃,是你已经吃饱了,所以觉不出滋味。”
饥饿减退,食欲自然也就减退。
“吃饱?”郁灯泠皱眉,似是仔细想了一下,“我没有。”
薄朔雪不想跟她争辩。
连自己饿得腹痛都不知道要起来吃东西的人,怎么能指望她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吃饱了呢。
他简单收了一下,便叫侍女进来端走,并把桌子清理一下。
婢女不知为何都战战兢兢的,擦着桌子时,小心翼翼地生怕离他太近。
薄朔雪蹙了蹙眉,并没在意。
等到侍女都退下,郁灯泠像一只慵懒的猫儿似的,又趴在榻上,拿着自己的衣带摆弄。
薄朔雪见了觉得不妥。
有心想叫她起来消消食,但是心知她绝对不会听。
便干脆把话头咽了下去。
其实这跟他根本没关系。
至少现在,这长公主是饿不死了。他该做的,也就这些。
他起身欲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背的汗。
薄朔雪这才想起来,临近立夏,这屋里竟还烧着炭。
原先他身上沾了雨水,又一直待在门口吹冷风,还不觉得,现在在屋里待了这么一会儿,已然是热得受不住了。
薄朔雪刚起身,手臂便被人给捉住。
他回过头,长公主凉凉的掌心拉着他。
“去哪?不是说了要你侍寝。”
郁灯泠肚腹不痛了,不再恹恹躺着,也有气力继续挑衅他。
薄朔雪顿时有一分后悔,心想自己是不是把她喂太饱了。
他沉声:“松开。”
郁灯泠不言语,只拿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表示她并不打算听从。
先前那番捉弄,和如今被困宫中的处境,又涌上了薄朔雪的心头,点燃压抑的怒火。
他眼眸收敛,甩手脱离了郁灯泠的掌控,一刻也不再停留,跨步出去。
身后珠帘碰撞着发出响声,薄朔雪没有回头。
一路走到外殿,天边恰好滚过数道闷雷,雨淅淅沥沥下得更急,夜风吹得树影飘摇,也把雨吹得到处都是,门口地板已经湿了一层。
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地靠近前来,问询道:“侯爷还没用晚膳呢,这会儿下雨了,是依旧去前厅,还是让奴婢去提过来,在外殿用?”
薄朔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先没有答话,像是在出神。
过了稍许,薄朔雪才出声。
“殿里为何还烧着炉子?”
太监恭谨地答道:“这是殿下的习惯。殿下畏寒,往年也是如此,不到最热的时候,都要在殿里烧炉子,夜间还要盖厚棉被。”
薄朔雪听得脸色都有些皱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入夏时,只穿绸裤都有时热得难以入眠,那长公主竟还要盖棉被?
他想到什么,又觉得不对劲。
“若是她畏寒,为何榻边的窗子却在大雨天开着?”
“这……”太监答不上来了。
支吾半天,只好说:“殿下没有吩咐,奴婢们也不敢胡乱自作主张。”
的确,这事若要追究起宫人,也是有些没道理。
这宫里的奴婢难道还能不听主子的?尤其那长公主脾气那样差。
薄朔雪沉默不语。
那个人是不知饱饥的,又畏寒,在那么热的屋子里,她的手心还是凉的。
分明怕冷,却没人给她关窗。
真是奇怪。分明浑身上下都像长满毒刺般令人厌恶,却又繁丽,脆弱,令人不自禁觉得可怜。
薄朔雪收回神。
他可怜那个长公主?
别自作多情了吧。
薄朔雪没再说什么,提步往外走去。
一边走一边留下吩咐:“把殿里飘雨的窗子都关了,还有,叫小厨房明日起膳食不必多送,务必清淡可口。”
小太监连忙应下。
-
平慈宫中,檀香袅袅燃起,皇太妃卸下了所有金银首饰,只着简单粗棉,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一脸虔诚。
佛堂内除了皇太妃空无一人,安静得听不见一丁点声响。
皇太妃微微阖目,一边回想着今天的事。
灯宵宫,真是越发荒唐了。
郁灯泠安静了没几天,这就又开始出乱子。
这回,还作了个大的。
让侯爷当娈宠?她怎么敢说出口。
薄家虽然世代为臣,但也不是好惹的,郁灯泠,越来越会添麻烦。
有那么一刻,皇太妃也曾怀疑过。
郁灯泠这样造作,是不是故意为之。
可是左思右想,这薄家与秋氏一族从无牵扯,更何况秋影已经死去多年,薄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才来结交郁灯泠。
况且看那薄小侯爷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对郁灯泠十分憎恶的样子。
但是,郁灯泠这番行止……
罢了。
在旁的人身上,这定是极不寻常的。
但是在郁灯泠身上,却不值得大惊小怪。
郁灯泠就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皇太妃肩头耸动,险些笑出了声。
想到还在佛前,便赶紧收敛住心思,免得心中所想被佛祖听去。
手中又重新转动念珠,心中祷祝起来。
愿佛祖护佑皇帝,早日苏醒,早日痊愈,信徒愿余生吃斋念佛,永伴佛前。
-
宿在灯宵宫的第一夜,薄朔雪难免有些辗转反侧。
想到那长公主,薄朔雪忍不住多了几分好奇。
她竟只因为不想动,不惜将自己饿出毛病,那若是要她做点别的,岂不是更加为难。
若是离了宫人,她的生活起居还能维系吗?政务又是谁来处理,立夏之日,朝中还要举办夏烈节,她能顺利出席吗?
好奇的事情越多,想的便也越多。
意识到自己脑海中全在想那长公主的事,薄朔雪僵了一下,面色顿时扭曲。
那位殿下如此可恶,有什么好想的。
若说长公主是见色起意,可这共处的整整一个下午,长公主并未主动开口与他说过一句话。
可若说长公主对他并没有别的念头,那位殿下却动不动就说出侍寝之类的言语。
想来想去,薄朔雪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
手掌垫在脑后,双眸盯着帐顶,沉怒愈浓。
她的的确确就是在戏弄于他。
可,这又是为何。
是想借此敲打薄家?
但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
是他惹长公主不悦?
可他与长公主上一回见面,都已是十年以前的事。
……
想来想去,最终带着满腹不悦入眠。
翌日一醒,又被几个太监连哄带劝地“请”到了郁灯泠那里去。
郁灯泠已经醒了,倚在软榻上,肩上裹着柔软的毛毯,掩着嘴打哈欠。
薄朔雪匆匆扫她一眼,便转去前厅用早膳。
这回薄朔雪吸取了教训,明明已经吃够了,却并不放下碗筷。
就为了把时间拖长一些,好让与那殿下共处的时间减少一些。
这顿早膳便变得极其漫长,等了又等,也不知旁边的小太监是不是看出了端倪。
悄悄凑前来,在他耳边小声道。
“侯爷勿要担忧,您不必与殿下共寝,就像昨夜一样自便即可,太妃不会让殿下为难侯爷。”
薄朔雪微顿。
太妃并未派人来问询,是如何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薄朔雪想到那日太妃说,会时时关心于他。
看来,太妃在这灯宵殿中安置了不少人马。
太妃为何对长公主如此防备?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癖好
薄朔雪心有疑问,但并没表现出来。
只略点头,让那小太监退了下去。
衣香园本只是灯宵殿的一处偏殿,因园内种满珍奇花朵,一年四季进入园中,都能在衣角沾上花香而得名。
但郁灯泠却不分昼夜地待在衣香园中,几乎不怎么出门,只让这一处热闹,其它殿宇倒荒废了。
回到衣香园时,郁灯泠正在教训宫人。
一个太监跪在地上,头上顶着一个琉璃碗。
碗中装了小半碗水,里面还有几颗色彩斑斓的琉璃珠在滚来滚去。
郁灯泠倚在软榻上,好几只软枕叠到一起堆得高高的,她趴在上面,像一条软兮兮没骨头的蛇。
手边摆着一整匣琉璃珠,时不时就捏起一粒,朝那太监顶着的碗里扔。
她的准头还不错,五颗里能扔进去三颗。
但偶尔扔不进的珠子,就砸在太监的脸上,有时砸在鼻骨,有时砸在眼窝,那太监整张脸都缩在了一起,跪姿也晃晃悠悠,似是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扔准了的珠子,也会溅出水花,落到太监脸上。珠子在琉璃碗里晃晃悠悠几下,贴着头皮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这虽看起来是玩闹,但与折磨无异。
薄朔雪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本不想理。
可或许是因为昨日他已经多管闲事过,所以这宫里的太监婢女都俨然有把他当成第二个主子的意思。
见他看了一眼,便主动上前来告知。
“殿下在玩投珠的游戏。若是珠子能多到将碗里的水都满溢出来,便算胜,这游戏才能结束。”
薄朔雪动作顿了顿。
满溢?
那得要多少珠子。
薄朔雪想了又想,还是走进了内殿。
郁灯泠看见他,瞥了他一眼,接着便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继续她的游戏。
扔进去一颗。
琉璃珠撞在一起,彼此摩擦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
薄朔雪蹙眉道:“别玩了。”
郁灯泠转眸对着他,似笑非笑。
“为何?”
“起来,用早膳。”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郁灯泠顿了顿。
接着才道:“不。”
薄朔雪并不意外她的答案。
她就像一条冰冷的蛇,一直毫不留情地拒绝着别人的任何一个提议,时不时用竖瞳和神秘的蛇信挑衅。
能说动一条蛇就奇怪了。
只能威胁她。
“你又想腹痛吗?”
郁灯泠果然犹豫了一下。
她柳眉轻轻蹙了蹙,又很快平整。淡然道:“现在不痛。”
薄朔雪无言。
他曾经办过义塾,教一些孩子读书写字。他们的父亲大多是军中战死的贫苦士兵,除了一点补贴和俸禄,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
没人看管,那些孩子中也不乏调皮捣蛋的,常常闹得义塾里的小厮头痛不已。
但是再混的,也没郁灯泠这么混。
不疼就不吃饭,还一脸理所当然,这让旁人如何能跟她交流。
薄朔雪原本自认算是性情温和,在这长公主面前,才发现自己原来也会控制不住一阵阵上着烦躁劲。
郁灯泠瞅着他,忽而停了扔珠子的手,说道:“你想要我吃饭,也可以。”
她声音又脆又冷,如玉石相击,很独特好听的音色,薄朔雪却听得险些气笑。
这是什么破孩子发言。
人本就应该一日三餐,什么叫做他想要她吃饭?
他才不想!
饿死了事。
心中如此想着,薄朔雪却还是不自觉扭头看过去。
目光从高处落在郁灯泠脸上,等着她下一句话。
郁灯泠嘴角微微一提。
“不过,你要给我摸……”
薄朔雪瞳孔急剧收缩,突地下意识提起手臂,护在自己胸口。
“……小手。”郁灯泠说完。
雪白清净的脸上掺进去一点得意之色。
仿佛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天才的主意而骄傲。
薄朔雪一愣。
护在胸口的手臂也缓缓放了下来。
原来不是要摸……咳。
薄朔雪及时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都怪昨夜的噩梦中,一直循环着“够大”二字,让他阴影颇深。
不过,虽然并不是摸那里……摸手也不行。
什么癖好。
真恶心。
薄朔雪紧紧皱起眉,盯着郁灯泠。
郁灯泠并不退怯,反而饶有兴致地回视着他。
在他脸上如愿看见了窘怒、羞耻、不满,郁灯泠心中的愉悦度一点点上升。
很好,发怒吧。
最好是厌烦她、憎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想要杀她就必须要谋反。
郁灯泠的嘴角越扬越高。
她的情绪极少,从不需要掩饰,也就更不懂得掩饰。
此时的期待之色,就在脸上昭然若现。
薄朔雪看得一清二楚。
叫他内心在震惊和不解之间来回震荡。
哪怕是饿极之时,也对进食没什么兴趣的长公主,为何会这么想摸他的手?
那一向无波无澜的眸子,此时竟能称得上是流光溢彩。
今日无雨,薄朔雪路过长廊时,看见漫□□霞,色彩调和到烂漫的极致。
此时在郁灯泠的眼眸中,竟也映出相似的光影。
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难以忽视她的渴望。
薄朔雪紧紧咬住牙根,摇了摇头。
以凶狠的目光瞪着郁灯泠,试图叫她害怕,知进退。
“殿下请自重。”
郁灯泠嗤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幽幽收回目光,又捻起一粒琉璃珠,继续朝太监砸去。
被砸的太监害怕得直往后缩,用乞求的眼神看向薄朔雪,仿佛薄朔雪就是唯一的救星。
郁灯泠手上的珠子一颗接一颗。
到后来,像是看不惯太监那副害怕瑟缩的表情,有意往他脸上砸去。
一颗比一颗砸得重。
太监被砸得小声哀哀叫起来。
半刻钟后,薄朔雪终于忍不住。
低吼一声:“够了。”
接着,便用力撩开下摆,大马金刀地在榻边坐下。
榻上渐渐沾染上薄朔雪身上的雪后青松微香。
薄朔雪满脸忍耐之色,将自己的左手横放在小桌板上,姿势仿佛问诊等待悬脉一般。
郁灯泠满意地微微牵起唇角。
朝帘外看了一眼,很快有侍女会意,小跑去端来一碗米粥,几个油炸素丸子,那个跪着顶琉璃碗的太监也忙不迭地连连鞠躬退了出去。
薄朔雪没好气地坐在一旁,姿色无双的俊容被怒意充斥。
这副委屈死了的样子,真是看得郁灯泠喜爱至极。
她噙着笑,慢悠悠地抬起手,落到薄朔雪掌心上。
她的指腹柔软细嫩,点在掌心,瞬时一阵麻痒。
薄朔雪抿了抿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郁灯泠轻笑一声,指腹顺着掌心,一点点朝掌根游移。
经过他的掌纹时,便略停一停,那缠绵的力道,好似要将他掌心的脉络全部刻印牢记。
稣痒的滋味一点一点累加,最后竟像波涛惊骇一般,让薄朔雪左臂忍不住一颤。
他狠狠捏紧拳头,抵御自己的失态。
转头凶恶瞪向郁灯泠,咬牙道:“用膳。”
郁灯泠挑了挑眉。
没错,她该用膳了。
方才他们约好的,摸一下,吃一口。
郁灯泠目光转向一旁的粥碗,拿起陶瓷勺,敷衍地送了一勺到嘴里。
薄朔雪神色不明地瞪向那粥碗。
这一勺下去,碗里的粥根本没见少多少。
碗边缘的水线,看起来更是丝毫也没有下降。
摸一下,吃一口。这要吃多少口才能吃完?
薄朔雪顿时有些后悔。
他昨日为何非要多嘴,令那太监去嘱咐小厨房,给长公主准备清淡吃食。
简直是自作自受。
郁灯泠放下瓷勺,又要伸手来摸薄朔雪。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自己手心翻转向下,死死压在桌面上。
手心太敏感,不能再让她碰了。
郁灯泠眨了眨眼,倒也没挑剔。
对着手背也摸了下去,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招是她在话本里学的。
那些在勾栏瓦舍里寻欢作乐的淫客,就爱摸姑娘的小手占点便宜。
被欺负的姑娘们总是泪雨盈盈,还不得不强作笑容,学黄莺啼唱,心中恨毒了这些□□。
那场面郁灯泠虽然没见过,但也能想象一二。
定是很美妙的场景。
而她面前的薄朔雪相比较起来,就逊色不少。
他虽然也容貌俊美,但坐在那儿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般,一点也不弱柳扶风;脸上虽然羞恼,但更像是要杀人的恼怒……
嗯。
也不错。
这样更美。
薄朔雪看起来越愤怒,郁灯泠便越像是受到了激励,更加卖力地摸着。
一根手指不过瘾,干脆整个手按了上去,磨磨蹭蹭地从薄朔雪手背上经过,末尾还要用指尖轻勾。
薄朔雪虽然有意回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郁灯泠的动作。
她的手比他的小很多很多,似乎都没到他的一半。
在男子中,薄朔雪已经算白皙的,但郁灯泠的手放上来后,竟衬得他肤色黑。
她捧着他的手,一下一下,专注又仔细,似乎丝毫也不会不耐烦。
像对待一个宝物一般珍视着。
至于么……
薄朔雪撇过头,另一只手轻握成拳,抵在鼻尖下方,无声轻咳。
……
不知过了多久,郁灯泠面前的粥总算见了底,恹恹地把碗推到一边,不肯再吃。
她摸够了,主要是她也摸累了。
摸到后面,薄朔雪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渐渐没了什么反应,一点趣味也没有。
见郁灯泠松手,薄朔雪回过神来,一刻也没有停留,立刻起身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他走后,珠帘晃动,没看见郁灯泠面色恢复冷淡,慢悠悠从榻边暗格里抽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被药水浸透的崭新手巾。
她垂着眼,一丝多余表情也无,抽出一张手巾,一点一点地把碰过薄朔雪的那只手,从指甲到指缝到腕骨,仔仔细细擦干净。
作者有话说:
=3=
第8章 暖炉
薄朔雪大步走出内殿,步伐极快,几乎步步生风,一直快走到大门口,才逐渐停下来,一手握拳,轻抵着鼻尖发愣。
愣了一会儿,猛地想起这就是被郁灯泠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又唰的收回来,负到身后。
仿佛只要看不见,那手就不是自己的。
门外徐徐暖风经过,带不走耳根的薄红。
站了许久才终于冷静了些,薄朔雪转向殿宇另一侧。
那儿替他专门辟了一张书桌,虽是安置在长公主的书房内,但长公主从不到书房来,因此这儿显得十分安静空旷。
薄朔雪静下心来,正要翻开书卷。
一个太监毕恭毕敬地走过来。
他揣着手,似乎极是赔小心,又因为肩膀耸着,便显得有些蹑手蹑脚。
“侯爷。”太监堆着笑唤。
薄朔雪看了看他,没什么反应。
“侯爷大恩大德,小德子永记于心。”说着,那太监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薄朔雪行了个大礼。
薄朔雪没防备,下意识退了一步,这才细细看那太监。
头顶的灰布帽子和肩膀的外衫有些许湿润,像是水溅上去沾湿的痕迹。
薄朔雪明白过来。
这是方才那个跪在长公主面前,顶琉璃碗的太监。
小德子哐哐磕了几个头,才直起身,泪眼迷蒙。
“侯爷,您救了小的两回,小的这条命赔给侯爷也难以报答,侯爷就是小的再生父母……”
薄朔雪奇怪道:“两回?”
“是,是。”小德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侯爷来的那日,奴才,奴才差点被殿下拿弓箭射死,正是因为侯爷来了,殿下才放了奴才一马。”
薄朔雪回忆了一番,他进宫那天,确实有一个太监被拖出去。
不过,他根本没仔细看那太监的样貌。
原来和今日顶琉璃碗的是同一个人。
不过,薄朔雪并不在意。
薄朔雪摆摆手:“与你无关,不必挂怀。”
小德子又是一阵千恩万谢,那架势简直像是已然将薄朔雪当成了再造父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膝行着往前蹭了两步,攀着薄朔雪的衣角道:“于侯爷而言虽是举手之劳,对奴才而言却是救命之恩,小的万万不敢忘,时时刻刻都要挂在心上。”
薄朔雪保持着温和神色,实则却已有些不耐烦。
若不是小德子找了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太监是谁。
薄朔雪并不需要这小德子记他的恩情,只觉得他喋喋不休,有些聒噪。
不过常年保持的教养,让薄朔雪并未出言将人赶走。
但那小德子似乎并不打算休止,道完了谢,又仿佛激动至极,控制不住一般道:“侯爷,您真是个大好人,与那殿下不一样,那可是个活阎王……”
说完,小德子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偷眼望着薄朔雪,一脸心虚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
薄朔雪拧了拧眉,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德子又轻轻扇了自己两嘴巴,苦道:“奴才不该同侯爷说这些,您也是被殿下囚在宫中,心中想必苦闷得紧,哪里还有闲心听奴才的苦水。奴才知错,再也不提了。侯爷,您对小的有恩,往后有需要小的排忧解难之事,小的定当全力以赴。”
薄朔雪垂着眼不语。
小德子咽了咽口水,又朝他磕了几个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薄朔雪眯了眯双眸,睇了眼那小德子离开的背影。
静下心来,时间便过得很快。薄朔雪从书案上抬起头时,已近晌午。
他看了看手上的信件,皱着眉心深思。
薄朔雪并非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他有很多事要做。
被捉进宫来之前,他正与一个药商谈判,要求对方稳定向西昌郡供应一种名为“雪里坞”的药草,价钱还要再压下来几成。
西昌郡在薄家的管辖范围内,是一条商路的重要关口,来来往往之人颇多,常常闹出一些奇怪的疫病,得病的速度总是比治病的速度快,尤其是贫民窟里脏乱,人身子又弱,最容易爆发。
为此,薄朔雪去年在西昌郡增修了不少医馆,但与其花功夫去治病,还不如防其根本。
雪里坞这种药草泡水喝了能强身健体,尤其是在流感多的季节,更有奇效。
把价格再谈下来,让人人都能常喝上,人人身体都变好了,疫病自然就防住了。
只是,刚谈到一半,薄朔雪就被捉来,困在了宫中。
这两日薄朔雪只能与那药商书信来往,只是有些事情信中说不清楚,还是须得当面说。
若是要当面,就势必要去请示那长公主殿下。
薄朔雪抿唇犹豫着。
他不想去。多跟那殿下说一句话,他脑袋都气得嗡嗡疼。
但,又不得不去。
为了正事,没办法。
衣香园中,风和日丽,鸟语声不断。
郁灯泠坐在窗边发呆,浓黑的眸子映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一眨也不眨,能清晰见到云絮从她眼中流走的痕迹。
不远处,一个宫女正捧着一个暖炉。
暖炉中的火光正熊熊烧着。
宫女颊边的汗珠不断地滑下。
过了半晌,郁灯泠很慢很慢地“嗯”了一声,仿佛在水边试探着伸出足尖一般,语气收敛着说:“把炉子,灭了。”
宫女如蒙大赦,赶紧关上气门,没一会儿暖炉中的火果然渐渐熄灭了。
一只蝴蝶停在窗沿,凉风徐徐送入窗中。
郁灯泠凝神沉思一会儿,眉心慢慢地又蹙到了一起,说道:“开。”
宫女苦着脸却不敢声张,又用火折子把暖炉点燃。
热气蒸腾着涌出扑在脸上,不仅热,还烧得人心里发燥。
但无论再怎么燥,他们也不敢反抗。
因为不管长公主有多么荒唐,她始终是主,而他们是仆。
“开。”
“灭。”
……
“开。”
“灭。”
整整一个上午,郁灯泠都没挪过窝。
用那般认真凝肃的表情,却是只思考着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的问题。
炉子关上也觉得不舒服,开着也不舒服。
好烦。
临近晌午,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郁灯泠木然着一张脸回头。
看见薄朔雪走了进来,步伐落拓,好似竹林间经过的一缕清风,俊美似名贵玉石一般的面容上,却带着微愠挣扎的神色。
郁灯泠的眉宇忽而松了松。
嘴角也跟着往上提了提。
比暖炉更好玩的东西来了。
薄朔雪做了一番充足的心理建设,才来了衣香园。
正有话要说,却见一个宫女端着一只暖炉朝着长公主。
登时就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外面的艳阳天。
有病?
一旁的宫女福了福身,对薄朔雪行礼。
额上的汗连成珠串滑落下来,脖颈边的衣领都已经湿透了。
薄朔雪拧了拧眉,再看向那长公主。
长发披散着,整个人坐在柔软团垫上,身上好似没有一丝热气。
郁灯泠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又对那宫女道:“开。”
宫女只得抖着手又把暖炉点燃。
热气蒸腾扑面,一旁的薄朔雪被熏到,忍不住退了两步。
“你……”薄朔雪刚要开口。
郁灯泠又抬了抬手:“灭。”
宫女忙把炭火熄灭。
这样的“游戏”,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宫女都已经习惯了。
郁灯泠知道,薄朔雪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来找她。
她有几分好奇,薄朔雪找她要做什么。
忍不下去了?
要谋反了?
郁灯泠等着薄朔雪跟她说话,却见薄朔雪一脸疑惑,盯着那暖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灯泠对薄朔雪的兴趣并不多,至少没多到让她能愿意花心思去猜测他脑袋里的内容。
于是也就点到即止,懒懒移开视线。身上一阵阵发冷,郁灯泠又开口道:“开。”
宫女深吸一口气,又要把暖炉点燃,却被一把拦下。
“别开了。”薄朔雪抬袖阻止她,拧眉道,“这个天气,炉子早就该撤了。”
宫女脸上划过一道亮光,就好似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终于见到了一阵甘霖。
她听着薄家小侯爷所言,好似在听仙乐一般。
但郁灯泠不满地慢慢挑起了眉。
“谁说的?”
“我说的。”薄朔雪微微咬牙,回头对她道。
说完又想起来,这个对话,昨天似乎也发生过。
郁灯泠“嘁”地嗤笑一声,似乎十分轻蔑。
薄朔雪额角青筋跳动几下,正要开口,却听郁灯泠道:“你是傻的,冷怎么能不开炉子。”
冷?
已经畏寒到这种程度了么。
薄朔雪又想起来早晨时,划过他手心手背微凉的温度。
比常人的体温要低上许多。
薄朔雪怒气不自觉消散了些,平静道:“快要立夏,不会再冷了。这是常识。”
郁灯泠不屑道:“常识于我何干。”
又不是她的常识。
觉得冷就要开火炉,这才是对的。
薄朔雪从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之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想到了新的主意。
“殿下现在冷么?”
郁灯泠想了想:“冷。”
薄朔雪看着她肩头的一片阴影,明白了些许。
浮云遮住了日头,有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她就觉得冷了。
等云散开了,她又觉得热。
在春暮时节,这种冷热变化其实是很正常的。
常人都不会在意,她却分外敏感。
“那只要让殿下不冷即可。”
薄朔雪忽而上前迈进一步,弯腰抄起郁灯泠的膝弯,另一条手臂揽着她的脊背,将她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3=
第9章 取暖
郁灯泠没有防备,突然被悬空抱了起来,双眼都微微睁大,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两个人的距离骤然贴近,呼吸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郁灯泠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薄朔雪的下巴。
那股松林间的古朴香气,愈发明显。
郁灯泠全身一僵,下意识就要挣扎起来。
薄朔雪却揽得很稳,让她不好逃脱。
不过,郁灯泠也就只是随便动了两下,就没再动。
他力气太大了,被他用手箍着,郁灯泠感受得很清晰。
挣扎是挣扎不过的。
动起来累,还被他的骨头硌得痛。
就干脆等着,用冷冰冰的视线盯着他,看他到底胆大包天要做什么。
对于薄朔雪而言,郁灯泠的反抗约等于无。
与其说是抱,薄朔雪的动作更像端。
郁灯泠太轻,虽然先前就知道她瘦,但揽在手上,才有真实的感觉。
她体温比常人低许多,这样抱着,就好像抱着一团清清凉凉的云一般。
向门外走去的途中,薄朔雪不自禁有一段出神。
好在步伐还是很稳,一路到了廊下。
庭院里没有竹椅,只有花丛围绕的石凳石桌。
那硬邦邦的石凳一定会被长公主殿下嫌弃,薄朔雪移开目光四下看了看,在廊下看见一张美人榻。
薄朔雪手上使力,换了个姿势,把郁灯泠挂在了自己肩上。
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轻松拎起美人榻。
郁灯泠被摆弄着,脸上的神色愈发木然呆凝,黑漆漆的双眸中眼神也更加死气沉沉。
薄朔雪稳稳迈步走下台阶,将美人榻摆在庭院中,又把郁灯泠放了上去。
这时候才对上郁灯泠的正脸。
她长发披散,因为方才薄朔雪唐突的举动,有几缕头发散落在了脸颊边,稍显凌乱地遮住玉白秀致的面颊,好似一个被弄乱了的人偶。
郁灯泠默默地盯着他,每一道视线都仿佛写着几个深刻的大字:你死了。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移开目光。
一条腿折起,蹲在旁边,挑起眉眼看了看湛蓝的晴天,说:“殿下,冒犯了。但臣方才所举,都只是为了兑现诺言。”
郁灯泠:“?”
她没说话,用表情表示着疑问,用眼神思考着什么时候让他死。
薄朔雪道:“臣说过,让殿下变得不冷。”
乍暖还寒时候,坐在屋内的确会一阵阵的发凉。
但出门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老人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偏偏这长公主不知道。
长公主并不似如此愚钝之人,只是从不关心自身,得过且过,因此连最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
郁灯泠又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半晌,才抬头看了看太阳。
日光刺目,郁灯泠不得不眯起眼。
薄朔雪看着她皱着脸的模样,这殿下整天整天的面无表情,要么就是偶尔弯唇讽笑,这还是第一次脸上有了别的神色。
郁灯泠低下头时,薄朔雪又迅速移开眼。
“可。”郁灯泠评价道。
她仰头朝后,靠在了美人榻的护辕上。
阳光暖暖的,笼罩在身上,仿佛盖着一层轻轻的棉被,整个身子都在一点一点变暖。
四肢、身躯,每一处都在慢慢舒展开。
轻盈自在的感觉,的确很舒服。
因为舒服,郁灯泠便暂时忘了计较方才薄朔雪的失礼。
方才长公主被侯爷端出来时,宫里的下人都吓坏了。
还以为,脾气坏的殿下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没过多久,长公主殿下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在庭院里晒起了太阳。
双眼闭阖,神情专注,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这安详的模样,很有感染力。
薄朔雪都险些忘了自己来找长公主的初衷是什么。
有一阵,太阳晒得烈了,郁灯泠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动了动。
薄朔雪确认她并没睡着,捉住自己的衣袖,抬起手臂替她挡出一片阴影,沉吟一会后,终于开口。
“殿下,臣有一事必须与人当面商谈。”
郁灯泠唰地睁开眼。
看见薄朔雪的动作,她将视线移到他脸上,直勾勾盯着他问:“你想出宫?”
薄朔雪抿抿唇:“就在京城。”
向郁灯泠解释这句话,已经是他极大的妥协。
什么时候,他连自由都不配拥有,去哪里都要听从郁灯泠的安排,还要同她解释。
这样示弱,就仿佛是打心里承认自己的无能,仿佛已经认了命,甘愿被囚禁于此。
薄朔雪暗暗攥紧手心。
若是郁灯泠还要再出言相逼,他绝对不会再维系什么表面的平静。
哪怕用上特殊手段,他也必须要出宫,这件事可是牵涉着西昌郡百姓安危的大事。
郁灯泠没什么情绪地闭上眼,开口道:“不允。”
薄朔雪眼睫一颤,牙关紧咬,脸色霎时沉了数分。
郁灯泠躺着晒太阳,懒懒道:“让他进宫。”
薄朔雪一怔,抬头看向郁灯泠。
她神色平静,与平时无异,但方才那四个字,的确是从她口中说出。
郁灯泠想得很简单。
不过就是有事情要说而已,为什么要出宫搞得那么麻烦。
她还要操心出宫以后,薄朔雪会不会长翅膀飞了。
让那人进宫来,就不用操心这个问题。
薄朔雪沉默了须臾,才再次开口确认道。
“可他只是一介药商。”
皇宫哪里是人人能进的,哪怕是一块地砖,只要说是从皇宫里撬出去的,外头的人也要连忙跪下来顶礼膜拜,长公主却让一个药商直接进皇宫来。
……是为了他而破例么。
薄朔雪胸腔里的搏动莫名加快几分,须臾之后重归平静。
郁灯泠懒懒半张开一只眼睛,另一只仍旧悠闲地闭着,瞅了一眼薄朔雪,似乎不耐烦将重复的话说第二遍。
“说了,可。”
说完,像是怕薄朔雪还要再问废话,郁灯泠又飞速地补了一句:“你若要见,不拘身份,都进宫来。”
这就一锤定音,顺便还决定了以后的处理方式。
免得再有类似的情况,又让薄朔雪拿住借口,三天两头地说想出宫。
要是不谋反就别想出宫。
薄朔雪喉结轻轻滚动,盯着郁灯泠侧脸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
原以为依照她的脾性,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为难作弄自己,因而心中抵触不满。
可是在这紧要时候,她却很好说话。
甚至三言两语,打消他所有疑虑。
……这样有些糟糕啊。
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原谅几分她先前的恶劣。
薄朔雪敛下双眸,俊朗的面容在树影和光斑之间被来回掩映,看不出神情。
风轻轻从耳畔吹过,留下轻忽的声响。
郁灯泠静静闭着眼,有很短暂的时间,感受到一种平静。
仿佛身体都交付太虚,灵魂可以自由出走。
再也没有一丝沉重,也没有一丝要牵挂的事。
身周暖暖的,仿若永恒的阳光好似一只手掌,从发丝到膝盖窝,都被温柔地轻抚。
在这样的温暖中,像是可以毫无负担地睡去。
但很快,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腿上有点痒,不知道是因为小虫子,还是裙摆,又或只是郁灯泠的心理作用。
她分不清楚。
有的时候,她分明不痒,但是忍不住去挠。挠破皮出了血,才明白过来,她不是痒,只是痛。
所以,郁灯泠干脆让自己不要动。在心中告诉自己,她不痒,她想睡觉,只要不动,就能睡着了。
睡着就不痒了,不需要挠,也不会痛。
她紧紧闭着眼,硬生生躺着。
躺了一会儿,睡意却越来越淡,头脑越来越清醒。
甚至能清晰地刻画出小腿上痒的位置,那里痒得越发厉害,仿佛已经能亲眼见到自己小腿的肌肤上有上千条虫子爬过、啃噬,郁灯泠咬紧牙关,呼吸闷窒,恨不得现在跳起来,手握一把小刀将那块肉狠狠剜去,小腿上也从刺痒变成了钻心的疼痛。
郁灯泠胸中鼓噪,一阵窒息过后,猛地睁开眼。
眼前幻象消失,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腿,被素白的裙摆遮掩着,没有虫,也没有伤口。
那疼痛麻痒的感觉也一并消失了。
郁灯泠很慢地眨了眨眼。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早已习以为常。
也根本懒得去追究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痒,为什么痛,为什么她眼前会不受控制地出现那些幻影。
她不想知道,也不在乎。
但是,方才快要睡着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好。
仿佛整个人都可以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郁灯泠沉默地回味着,涌起遗憾与可惜。
太短暂了。
那种愉悦,稍纵即逝。
怎么样可以再次得到呢?
她神色微凝,仔细回想了一番。
日光,同样的温暖,风声也没有变化,她躺的位置也跟之前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只有……
郁灯泠抬眸,看向了旁边的薄朔雪。
他背对着她,半蹲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的脊背很宽厚,也很挺拔。
郁灯泠眯了眯眼,忽然出声道:“说话。”
薄朔雪的思绪被打断,微微一愣,偏头看她。
见那长公主殿下的目光竟果真是看着自己,薄朔雪才抿了抿唇,确认道:“殿下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
郁灯泠又闭上眼,随口道:“你与那药商是要商谈什么。”
薄朔雪纤长的眼睫尾部慢慢眨了眨,眸光转动,看向那懒散淡漠的长公主。
她原来也会对他的事情好奇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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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蜜浆
犹豫一瞬,薄朔雪轻轻清了回嗓子,将西昌郡之事简要同郁灯泠说了说。
他温醇的嗓音近在咫尺,郁灯泠闭上眼睛,眼前的幻象渐渐被另一幅画面所取代。
她仿佛看见薄朔雪的声音变成了一碗浓浓的蜜浆,浇在了周围的阳光里,像一条澄亮的飘带,升腾游移着,绕着她旋转,慢慢包裹,一点点沉淀。
郁灯泠根本没听清薄朔雪说了些什么。
伴随着薄朔雪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胸腔里的脉搏越来越沉,越来越慢,脑海中也再次出现那种飘飘然的感觉。
很快,郁灯泠眼前幻象消失,安然入睡。
薄朔雪直到说完,身后也没有回应。
他转头,看见郁灯泠沉沉睡着的侧脸。
一缕头发凌散地搭在脸侧,随着她轻微的呼吸一点点起伏,白皙的面颊在日光的照耀下像凝固的羊奶。
薄朔雪噤了声,无奈地摇摇头。
分明是她拉着旁人说话,她却又不听了。
果然是任性的长公主殿下。
人既然已经睡着了,薄朔雪本想起身离开。
但刚要动作,便顿住。
他想起自己的承诺。
要让长公主不被冷到。
那便是说,至少在她醒之前,他都必须守在旁边。
否则,若是长公主醒来,觉得冷了热了,岂不又要找他算账。
甚至很可能,一气之下收回方才许诺他的事,不让他与药商见面。
嗯,后果很严重。
为了不至于酿成那般严重的后果,薄朔雪扬了扬眉宇,瞥眼看了看角落里的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迟疑着跑上前来,脚步在不远处停住,显然是不敢离睡着的长公主太近。
薄朔雪轻声吩咐:“拿把伞来。”
小太监行了个礼跑开,没过多久,捧了一把纸面雪白的油纸伞来。
伞面上绘着三两块山石,既没有花草,也没有虫鸟。
素净冷清,倒是很符合这位殿下的脾气。
莫名的,薄朔雪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并没在意,展开纸伞,握住。
修长有力的指骨抵着竹枝制成的伞柄,撑在美人榻的上方,恰好为长公主遮出一片阴凉。
日头虽好,但不能直晒,否则时间久了,会燥热不堪。
而且,眼前太亮,也睡不安稳。
伞下阴影的另一半刚好落在薄朔雪身上,他干脆折起一条长腿坐下,让宫人从书房取了一本游记来,随手翻阅。
举着伞的手一直稳稳当当,一丝晃动也无。
过了小半个时辰,郁灯泠才呼吸微微一重,苏醒过来。
看到眼前执伞的人,郁灯泠愣了下。
深黑无情绪的双眸慢慢眨动,抬手揉了揉。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为什么有个薄朔雪在这儿。
察觉到她的动静,薄朔雪微微扭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醒了。”
除非被郁灯泠气得狠了偶尔失态,薄朔雪周身的气质总是如山巅耀映着璀璨日光的冰雪,从容而高傲,哪怕只是说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也有一种君临天下之感。
总而言之,就是挺拽的。
仿佛一只通体雪白的灵鸟,停在枝头尾羽轻轻抖动,高傲地等着人伸手来轻触。
郁灯泠耷拉着眼皮,对薄朔雪的问话没应声,没搭理,比拽更拽。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
薄朔雪等着郁灯泠接话,却始终没等到她开口。
眨了眨眼,只好又主动道:“日头毒了,臣扶殿下回廊下。”
说着,薄朔雪放下书卷,伸手来托郁灯泠的手腕。
肌肤相触,郁灯泠忽的一个激灵,立刻躲开。
她尚且有几分朦胧睡意,动作便只凭直觉,没有丝毫遮掩。
蹙紧眉心一脸紧绷,将被碰过的手在裙摆上用力擦拭。
这般姿态,足见嫌恶。
薄朔雪顿在原地,手指默默收紧。
薄朔雪目光微移,看到自己手中的竹伞,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羞窘和恼怒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最终化成了沉甸甸的冷意。
“啪”的一声,薄朔雪收拢竹伞靠到一旁的石桌上,振袖起身离开。
步子迈得急急生风,还带着一点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恼意。
此番情形,被四周的宫人看在眼里。
任谁都能看出来,侯爷是生了怒气。
偏郁灯泠看不出来。
郁灯泠看到薄朔雪走了,也只简略扫了一眼,更不可能从他的脚步中察觉到什么情绪。
她靠在美人榻上,擦干净手,胸口被攥紧一般的难受也渐渐消失。
郁灯泠呆呆地出了会儿神,掩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
方才这一觉,睡得有点舒服。
她觉得薄朔雪的确是有些才能在身上的。
旁人在她耳边说话,郁灯泠只觉得聒噪,哪怕极小声地说,也会吵得她脑袋里嗡嗡震痛。
但薄朔雪却可以在她困倦时出声而不招她厌恶,还让她睡得更踏实。
真是了不起。
看来,以后果真要叫他侍寝了。
-
薄朔雪气怒之下一路疾走,直走到书房,才冷静些许。
他呼了口气,眼眸沉压下来。
那长公主,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同她相处,每每过不了一个时辰,便一定会被她气到。
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摆脱。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小太监躬身禀报道:“侯爷,太妃娘娘宫里送了手谕来。”
来传话的小太监,正是那个小德子。
小德子满脸谄笑,透着讨好与亲近。
薄朔雪回了神,压下思绪恢复平静面容,伸手接过点着金箔的信函。
信上说,薄大人今日将要进宫,与他共用午膳。
叔父……
薄朔雪抿了抿唇,胸中愈发沉重。
被人当做娈宠强留在宫中,绝不是什么光耀之事。
虽然太妃替他做了遮掩,一道懿旨封他为上柱国,对外宣称他在宫中为长公主佐政,没让薄家知晓真实细节,但薄朔雪终究愧见于长辈。
沉寂须臾,薄朔雪让小德子带路,去了约见的菡镜亭。
菡镜亭在灯宵殿旁边的一口湖泊中心,薄朔雪到时,那儿已经站了十数个婢女,正伺候着餐桌,看装束,大约是太妃宫里的人。
薄朔雪等了一会儿,薄大人便到了。
薄大人面上是压抑的担忧神色,大步走上前,靠近仔细把薄朔雪看了一圈,关切道:“可有何处受伤?”
薄朔雪摇摇头。
薄大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叹道:“好在太妃娘娘仁慈宽厚,顾念早些年的交情,愿意照拂于你。”
薄朔雪垂着眼,没有多加解释。
太妃若真照顾他,绝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强留他下来做那长公主的玩具。
但这话,没必要同叔父说。
正如叔父若真有心力将他维护到底,也不会在事发当日还辗转去找太妃,直至时过两日才亲自进宫。
他又不是三岁小儿,还需要长辈照拂心情。
只要不玷污了薄氏的门楣,便是他尽责了。
太妃宫中准备好的菜肴一道接一道端上来,十分丰盛,薄大人又拱手朝着太妃宫殿的方向感念道谢,才能坐下来用膳。
周围的宫人陆续退了下去。
隔着湖泊和帷帐,他们说的话便只有自己能听清。
薄大人顿了顿,谨慎问道:“朔儿,你在宫中这两日,是做些什么?”
薄朔雪唇瓣抿得紧了几分。
他当日并未将具体细节写在纸上,而太妃也完全遮掩了消息,没有透露长公主的行径。
因此,现在其他人还根本不知道他被长公主囚禁,只道他是中了殿下青眼,进宫佐政。
薄朔雪只沉默少许,便随口扯出一段政事,同薄大人聊起来。
他以才学闻名京城,哪怕是事先毫无准备,也能怡然理顺,让人察觉不出一点异常,仿佛他当真日日都在专心钻研此事一般。
果然,薄大人听他说着,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说道:“既是在做正事,叔父便放心了。”
薄朔雪扯唇笑笑,也没刻意去应这句话,而是继续好似十分认真一般同薄大人讨论着时势。
最后,薄大人没再纠结先前的问题,甚至被带入了薄朔雪的话里,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时不时同薄朔雪辩论。
两人在府中时也常常如此清谈思辩,很快薄大人便忘记了身处宫中的处境。
只是,在两人的话头都停顿下来时,那种不适和淡淡的尴尬还是萦绕在四周。
薄大人沉默了须臾,压低声音小声道:“朔儿,你进宫之后,殿下……当真没有为难你?”
薄朔雪眼睫微微抖了抖,淡然地摇摇头。
薄大人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薄大人唏嘘道,“听闻,这位殿下喜怒无常,手段残暴。你在她身边,真是伴君如伴虎,叔父着实为你捏了一把汗。”
薄朔雪微微凝神,抬眼问道:“听闻?叔父从何处,听到长公主殿下的传闻。”
长公主从来闭门不出,又没接触过外臣,如何会有所谓传闻。
薄大人又是顿了少许,确定左右无人后才道:“原先我也不曾听闻过。直到薄岳获刑被长公主处死,才一来二去,听到了一些消息。”
“那殿下心冷毒若蛇蝎,无论是对弟兄、父母,都从未有过半分温情,天生便是个冷血的。况且……”薄大人声音愈发压低,“她出生之时便有太师批字,说她克皇族宗亲,是条极硬的命。”
薄朔雪眼眸清透,盯着空中缥缈的一点半晌,面色有一瞬显得莫测冷凝。
但旋即,薄朔雪扯了扯唇角。
“莫须有的怪谈,叔父不必介怀。”
薄大人沉重地点点头。
“虽说是如此,但……终归,朔儿你要看顾好自己,离那位殿下远着些。”
薄朔雪的神色看不大清,只是说话间,语气似乎泄露出一丝嘲意:“自然。侄儿恨不得立刻与那殿下相隔十数万里。”
作者有话说:
薄朔雪:被嫌弃了气死(`A")=3
第11章 夏烈
什么十万八千里,薄朔雪少见地用词如此夸张。
薄大人愣了下,只道薄朔雪是在玩笑。
便哈哈应道:“朔儿是在说胡话了,若要离宫廷那样远,岂不就是解甲归田了?”
薄朔雪垂下眼睫,无声苦笑。
他现在真分不清楚,究竟是宁愿再不入朝为官、躲得远远的好些,还是为了那点抱负和薄家荣耀,继续压抑忍耐好些。
叔侄二人也就坐了一顿饭的时间,没能聊更多的东西,薄大人便需启程回府。
临走前,不忘再嘱咐薄朔雪,如今薄家势大,已惹不少人眼红,叫他在宫中一定小心谨慎。
薄朔雪都一一应下。
见过了叔父,再要往回走脚步就显得更加沉重。
时不时想起叔父说的那句,“极硬的命”。
想到这句话,便又想到郁灯泠。
薄朔雪眉心紧蹙。越是靠近衣香园,眼前便越是频繁地闪过郁灯泠那嫌恶的表情,心中的挣扎如荆棘一般蔓延长满。
他如今虽然的确身在宫中,但绝不表示他心甘情愿被看轻。
若那殿下当真觉得他没骨头,可以任意欺凌,薄朔雪定会叫她知道,她是大错特错了。
薄朔雪神色冰冷,想着这些事,眸光如刀锋一般,便是寻常走路也走出几分杀伐姿态。
衣香园的宫人见了他,不由得小心翼翼,屏气凝神。
小声禀报道:“侯爷,方才殿下来找过您。”
薄朔雪脚步一顿,移过眼去。
“找我?何事。”
那宫人又福了福身:“殿下没说。奴才只知道,殿下听说侯爷是去了菡镜亭与薄大人用膳,就没有再过问。”
薄朔雪冷哼一声,抬腿欲走。
找他能有什么事。
以那殿下的脾气,无非是又想作弄他取乐罢了。
宫人犹豫地看着他离开,一脸难色,却又不敢阻拦。
薄朔雪寒着脸,转了个方向,大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掩上房门,薄朔雪忍不住在屋里踱着步子来回转了两圈。
找他?找他做什么。
那位殿下,从来都是惫懒至极,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直,恨不得黏在榻上,从没见她亲自用自己的双脚主动找过谁。
为什么找他。
难道是察觉到他生气了。
薄朔雪冷哼一声。
可别真把他当成什么禁宫娈宠了,惹恼之后还要再哄一哄的那种。
他只会嗤之以鼻。
不过她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为什么不说呢。
不说他怎么知道重不重要?
薄朔雪停下踱来踱去的步子,脸色沉黑。
所以说,他真的很讨厌那个长公主。
话都不说清楚,叫人心烦意乱。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悦,门外小心翼翼地敲了两声,过了一会儿,他院里服侍的小太监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侯爷,殿下派人来请,请您到衣香园去。”
薄朔雪眨了眨眼。
顿了少许,做出不高兴的神情,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知道了。”
走到衣香园时,薄朔雪的面上依旧覆着寒霜,简直是把不高兴三个大字刻在了眉宇之间。
他大步跨过门槛,长腿带动衣摆,力道优雅,又猎猎生风。
迎接他的,却并不是那冷脸疏离的公主,而是一位年长些的嬷嬷。
站在门口,薄朔雪肩背直挺,瞥眼看着内殿。
珠帘轻轻晃动着,看不清帘后的动静。
只大约看见起伏的轮廓,似是纯白的云锦。
那嬷嬷缓步上前,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张布帛,递过来道:“青台侯,请接太妃娘娘手谕。”
薄朔雪回神,看了那嬷嬷一眼,行了一礼,接过。
手谕中写道:“夏烈节将至,帝王本应在此日鼓舞众臣,奈何皇帝缠绵病榻尚未痊愈,只能请长公主代劳。长公主从未亲临过夏烈节,还需多加练习,长公主既对青台侯十分宠信,即日起,便请青台侯辅佐长公主勤练骑射。”
薄朔雪:“……”
嬷嬷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轻声提醒道:“侯爷?”
薄朔雪憋着气回答:“臣领命。”
嬷嬷点点头,又叮嘱道:“今个儿天气不错,太妃已经吩咐下去,准备好了练武场,请侯爷与殿下一同前往,今日便可开始练习。”
这么急?
难道长公主找他两回,就是为了这事。
薄朔雪唇瓣抿紧,不大甘愿地点点头。
嬷嬷满意离开,薄朔雪却徒留满满的荒唐。
夏烈节是燕朝传统,在最热的季节来临之前举办一次围猎,在围猎开始前,天子需挽弓射日,意为向上天祈求这个夏季无洪无旱,平安渡过,也是为所有臣民射下一簇心火,鼓励他们在这个最应当充满生机的季节奋发图强。
天子如今所有事务都是由长公主出面,这夏烈节交到长公主手上,也是情理之中。
可,教长公主骑射?
她会乖乖听话就怪了。
而且夏至日很快就到了,能练习的时间所剩无几。
薄朔雪在心中摇头,沉凝半晌,终究提步朝内殿走去。
掀开珠帘,那原本模糊的一团纯白云锦果然正是长公主斜倚在榻上。
她的侧脸清冷寂静,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分。
薄朔雪气恼地移开眼,道:“方才嬷嬷所言,你听见了。”
他站着,嗓音从高处飘下来,更加显得冷。
郁灯泠微微睁开眼,瞅了瞅他。
“嗯。”
薄朔雪抿抿唇。
“起来,左右现在无事,去练习。”
“不练。”郁灯泠拒绝。
薄朔雪对她的态度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气得发笑:“怎么?”
“不起。”郁灯泠压下自己悬空的一边肩膀,带动身子滚了一圈,滚到床的里侧,背对着薄朔雪。
薄朔雪咬牙,用最后一点耐心问:“那么,殿下为何不想起床?”
郁灯泠面对着床帐,疑惑地皱了皱眉。
什么不想起床?她是不起,不是“不想起”。
这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个想法。
对她而言,没有想不想的。
根本就没有这个思考的过程。
既然已经躺在床上了,那便一直这样躺着就好了,不要有变化。她根本没有花费心神去想“要不要起床”这件事。
反正她要一直躺着。
背对着自己的人不回答,沉默得好似他和她不在同一个时空一般,仿佛他被当成空气完全无视。
薄朔雪再度咬牙:“殿下?”
郁灯泠眉头皱得更深,眼里也浮出些许不满。
她感觉到了,薄朔雪声音里的催促。他在催她回答。
可是,不要催她。
她根本就不会想。
更加就没有这个“为何”。
不要催,不要催,不要催。
她不回答。
郁灯泠抬起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沟通再次无效。
薄朔雪放弃了用语言劝说,他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比起说话,他更愿意用行动解决问题。
薄朔雪欺身上前,折起一条长腿,膝盖跪在了宽大的床榻上,弯下腰从最里面把贴着床帐侧躺的长公主挖了出来。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比起上一次,薄朔雪更加多了一分游刃有余的从容。
他直起腰,长公主就像被捉住的猫一般到了他的怀里。
又是凌空的失重感,被人的手臂困住,郁灯泠霎时有些慌乱,扑腾了两下。
很快全身僵硬住,似乎是想把自己绷成一块冰。
薄朔雪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方才像条蛇一般没有骨头地软软靠在床上的人,到了他手里,却突然变得僵硬无比。
薄朔雪抿了抿唇,快步走到屋外,马车早已由太妃宫中准备好,薄朔雪第一时间把人放进马车里。
郁灯泠立刻挪远一些,贴到车壁上,到离他距离最远的位置,神色才慢慢恢复成往常的淡漠无神。
果然是抵触至极。
气恼和不解再一次在薄朔雪胸中翻涌起来。
他并未主动招惹她,是她把他召进宫里。
现在,却又像躲避虫蚁一般对他避之不及。
他早就知道的,这长公主根本就是满口胡言。
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心喜于他,要他侍寝。
可连碰她一下,都叫她如此难受。
这态度,不说是厌恶,都已经算是客气说法了。
恼怒缠绞着闷在胸口,难以说清它具体的来由和模样。
她厌恶自己,对薄朔雪而言自然是好事,至少比当真要做她的娈宠好。
但是她一边厌恶他,又一边要强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明晃晃地为了折辱他?
这样的屈辱更让人愤怒,但愤怒的根由似乎又不止于此。
薄朔雪怒气沉沉,甩开袖子,也朝旁边走远两步,与那长公主拉开更大的距离。
宫人们听了吩咐,将平日里长公主殿下用过的那张小弓放在金丝楠木盒子里捧了过来,但左看看右看看,两位主子之间隔着天堑,实在不知道先递给谁。
到底还是侯爷好说话些,小太监捧着盒子,朝薄朔雪走了几步。
薄朔雪哼道:“殿下自己要拉的弓,自己不验?”
太监一顿,识相地又往长公主殿下那边走了几步。
郁灯泠眼皮懒散地耷拉了下来,一脸犯困,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根本看也不看,与己无关。
谁也不接这个盒子。
弯着腰的太监脑门直冒细汗。
作者有话说:
挽弓射日,向上天祈求别再这么热……
第12章 知错
最终,还是薄朔雪先妥协。
深吸一口气,对太监吩咐道:“放马车上去。”
宫女们带着椅子、遮阳扇、水盆、干净帕子、吃食果盆等物,装了满满一箩筐,只不过是去练个骑射,却好似要搬家一般。
薄朔雪看在眼中,皱了皱眉,倒没有阻止。
自己单独骑了一匹马,领在马车前头。
他出身勋贵,又能文善武,先帝见了他总会关照几句,几个王爷也常常叫他进宫比试。
这皇宫之中,其它的地方他或许不算熟悉,但去练武场他是轻车熟路。
在一个最近的猎场勒马停下,薄朔雪翻身下马,迎着日头,看身后徐徐过来的马车。
马车边站着的太监束手束脚地候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马车里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太监忍不住轻声喊:“殿下,殿下。”
里边儿的长公主殿下一点回应也没有。
薄朔雪大步走过去。
一旁的小太监瑟瑟发抖起来,先前清清楚楚见着侯爷的冷脸,又看见侯爷与殿下对峙不和,若是侯爷发火,两位主子吵了起来,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岂不遭殃。
薄朔雪一把掀开轿帘,冷脸看着里面的人。
“殿下,到了。”
郁灯泠依旧是那懒成一团的样子,贴着车壁,缩在角落里。
费力地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就小气兮兮地收回目光,双唇轻吐:“不。”
这个不的含义显然很多,既有不要下车的意思,也有不要练骑射的意思。
她被捉上马车,是因为薄朔雪力气比她大,她就算逃跑,也还是会被捉住,所以她干脆懒得逃。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愿意练骑术。
太妃想要她做什么,她偏不会做。
她就坐在这儿不动,薄朔雪总不可能逼着她上马。
她果然拒绝。
薄朔雪心中早有准备,倒没有着恼,反而被气笑。
有人害怕,她才叫威严,没人害怕,她就只是耍赖而已。
在薄朔雪眼中,郁灯泠只是在耍赖罢了。
人都被他带到靶场上了,想怎么样,哪里是由她能说了算的。
薄朔雪跨步上了马车,手压在座椅上,靠近郁灯泠,身躯笼罩需压着她,作势又要抱她下来。
方才还一脸淡漠的郁灯泠立刻警惕起来,墨黑的眼睛盯着他,身子更加朝车壁内缩去。
薄朔雪冷笑一声,收回手,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的衣摆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难道不是她对他□□熏心?她那么防备做什么,难道他还会上赶着。
“殿下。”薄朔雪压低声音,沉沉警告道,“你若要在这儿耗着,我便陪你耗着。一天学不会,以后天天都来,你难道愿意每天在这儿坐,不想在屋里躺着?”
今天日头很好,马车被午后的阳光直直晒着,再怎么宽大,也还是越来越闷热。
郁灯泠终于慢慢地蹙起了眉。
这里,的确不舒服。
但是她不怕不舒服。她可以忍。
郁灯泠移开目光,不回答薄朔雪的话,静静地看着马车一角,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两个人并肩坐着,虽然一个身材高大、坐得笔挺,一个纤弱懒散,却是一样的沉默。
虽然马车开了窗,但风却好似一丝也不流进来。
封闭的空间里,热度越来越高。
郁灯泠双目无神,心中冷然想道。
难道,这个薄朔雪就是想热死她。
可惜,他打错了主意。
她体温比常人要低,在热死她之前,这个薄朔雪自己应该会先被热死的吧。
就看谁先受不了。
她是不会输的。
郁灯泠在心里默默数着数,等着薄朔雪什么时候认输。
薄朔雪身上如火炉一般,熊熊烧得滚烫,她坐在旁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郁灯泠想的倒是不错,薄朔雪元阳充足,的确比她要容易热。
但是她估错了一点。
薄朔雪常年习武,酷暑暴晒,寒冰冬泳,什么没试过,坐在马车里这点闷热,绝对不至于叫他受不住。
一炷香过去,郁灯泠游刃有余。
一刻钟过后,郁灯泠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坐了小半个时辰,郁灯泠终于开始有些微汗。
汗珠凝结在一起,连成一条细线,从背后的那条凹槽上滑过,感觉到那细微的痒意,郁灯泠嘴角轻微抽了抽,身子不适地动了动。
而薄朔雪在一旁,甚至还能静心阖目休息。
郁灯泠闭了闭眼。
身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鼻尖也沁出一些。
她紧紧咬牙,瞳孔开始不断地震颤、涣散。
终于,鼻尖的那滴汗凝结坠下,落到郁灯泠的手背上。
郁灯泠的手抖了抖,那好似不只是一滴汗,而是一滴岩浆,能将她的手整个凿穿。
她受不了了。
郁灯泠紧紧皱眉,推开薄朔雪,快步下了马车。
薄朔雪悠悠睁开双眼,看着郁灯泠的背影,面上总算有了一丝志得意满,扬眉吐气的神色。
“殿下。”
“殿下。”
外面响起一片行礼声。
郁灯泠难受得眉心紧皱,肚腹之中隐隐翻涌。
宫人们围在旁边,没人敢靠近,郁灯泠径自走到沙场边,几要呕吐。
闭上眼睛强行冷静了好半晌,才总算让那翻搅的肚肠平息下来。
身后脚步声靠近。
郁灯泠扭过头,冷冷地盯着来人。
薄朔雪,可恶。
拿了太妃的命令,就敢对她如此放肆,薄朔雪与周蓉果然才是一类人。
她为何要忍受这般痛苦?
薄朔雪逼她感受炎热、肮脏的汗液,翻搅的肚肠。
每一样都让她恼怒。
见郁灯泠认输离开,薄朔雪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心情也跟着畅快不少。
他朝郁灯泠的背影走去,正要开口,却见郁灯泠满面冰冷地扭过头。
比起之前相处的每一刻,都要冰冷不少。
仿佛这不是疏离的冷淡,而是含着真真正正的推拒、厌恶,和排斥。
薄朔雪忽地一怔。
之前淡淡的得意也被冰冻住,甚至有了一丝无措。
她的唇色,怎么这样苍白。
几乎整个人都像张没生气的薄纸一样。
难道是方才关在马车里,中了暑气?
薄朔雪暗暗抿紧唇。
是他考虑不周。早知道这殿□□弱,他是不应该跟她犟的。
“殿下,你是否……”
“跪着。”
“觉得头晕”四个字还未出口,就被郁灯泠打断。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侧脸的线条也似乎变得更加刚毅了些。
君有令,薄朔雪一声不吭,屈起一条腿,缓缓跪下。
郁灯泠俯视着他的头顶,看着他满含屈辱跪下的样子,才觉得舒坦了些。
这样才对。
她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跟他废话。
她要最大限度地让薄朔雪被折辱,被欺凌,让他再也无法忍耐,终至以下犯上,替她达成夙愿。
“你冒犯了我。”郁灯泠数着他的罪名。
“并非臣的本意。”薄朔雪唇线紧绷,试图为自己辩解,“臣只是想要教会殿下骑术。”
郁灯泠眯了眯双眸:“我不舒服。”这是他犯的第二条罪。
虽然其实与他无关,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薄朔雪控制不住地抬头,仔细看着郁灯泠的反应。
她眉心不自觉蹙着,原本就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更加没了血色,颈边的细汗黏住些许发丝,嘴唇有些干,定然很不好受。
薄朔雪垂下目光:“……臣知错。”
认罪这么快。
郁灯泠挑了挑眉,那也还是要罚。
“跪在这儿晒着。没叫你,不能动。”
丢下这句话,郁灯泠旋即离开。
宫女们早已搭好了遮阳伞,在宽大的沙场上遮出一片阴翳,又用帆布围住凉榻。
郁灯泠走过去躺倒在凉榻上,扬起脖颈,眉心蹙着,闭上眼,让宫女小心翼翼地拿出崭新手绢,用净水沾湿,一点点擦去她面颊上、脖颈上的汗珠。
薄朔雪顶着日头单膝跪立,目光看着郁灯泠那边。
那目光沉沉的,复杂难辨。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如今更是代管朝政,身份尊崇与帝王无异,于天下万民而言,她便是掌中月,目上珠。
旁人都小心谨慎,生怕把她磕了碰了,他却莽撞激进,害她差点生病。
便是叔父知晓了,也定是要训斥他的。
这事的确是他做错了。
因着这一层,薄朔雪心中原本的郁气也被打散了些。
顾不上计较那么多了。
擦干净了汗,身上又重新变得清爽。
虽然衣服还没有换,但是感觉已经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身体上的不适褪去之后,胸中的不悦也就随着消失。
其实她根本不会去主动感知什么情绪,所以不管是喜还是怒,都来得很淡,去得也很快。
郁灯泠休息够了,才睁眼看向薄朔雪。
跪了那么久,他俊美的白皙面庞都被晒得有些发红。
真是可怜。
这样也好,至少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郁灯泠有几分满意,朝着他动了动手指。
“叫他起来。”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上去扶薄朔雪。
不过这点日头,对薄朔雪来说不算什么。
他沉默起身,双眸直直看着郁灯泠的方向。
小太监见了,大着胆子小声劝道。
“侯爷,可千万别跟殿下置气啊。殿下的脾气就是这样,罚人都是常有的事。”
薄朔雪扫了他一眼,没听清这小太监说什么,也没认真去想。
他看着郁灯泠,郁灯泠被宫女簇拥着,朝他走了过来。
“薄小侯爷,你还要教我骑射么。”
她问得冷冷淡淡,语带嘲意。
似是拿定了薄朔雪已然被她吓到,绝不敢再说什么骑射之事。
薄朔雪在她脸上仔细看了好一阵,目光清澈,笃定道:“教。”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初见
郁灯泠脸色木了木,随即变得更加漠然。
可恶,为什么吓不退。
她用黑沉沉的眼神盯着薄朔雪,发出警告的声音。
“我若不高兴,还会罚你。”
“就算要挨罚,臣也应当尽本分。”薄朔雪坚持。
郁灯泠蹙起眉。
瞪着一双黑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阵子。
明明长得一脸聪明样子,为什么这么……
“不懂变通,蠢货。”郁灯泠毫不留情地叱骂,同他擦肩而过。
薄朔雪抿紧唇瓣,深深呼吸。
郁灯泠很是失望。
薄朔雪这样都不生气,她白折腾了。
难道还真的要如了周蓉的愿,要来练习骑术不成。
她不想按照周蓉的指示行事。
一点都不想。
郁灯泠心里不高兴,看什么都不顺眼。
看路边安静躺着的石头,都愤怒得想跑过去踢一脚。
但最终没有去踢。
因为懒得跑。
薄朔雪牵着马过来,在郁灯泠身后站定。
视线下垂,看见郁灯泠手背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
她肌肤清透,很白很薄,一点红色都非常显眼,更何况那是那么大一块。
马打了个响鼻,喷出来的热气似乎把郁灯泠吓了一跳,她连退三步。
看着那匹黑色的大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别过来。脏。”
薄朔雪看了看手边的马,有些无奈。
宫中专供皇室的马匹都是有专人精心饲养的,几乎日日都要沐浴梳毛,甚至比有的人还要干净。更何况这一匹马一看就双目炯炯,十分健康,何谈脏。
“不脏。”薄朔雪检查了一下那匹马的眼角耳朵,都很干净。
郁灯泠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宽大的袖口几乎把她的整张脸都能遮住,指尖也只露出白皙的一小节。
她鄙夷道:“它是黑的,有灰你也看不出来。”
仿佛在嫌弃,薄朔雪怎么这么蠢。
薄朔雪忍了又忍,干脆牵着这匹马离开。
没过多久,手中又换了一匹没有一根杂色毛的纯白马。
“这样可以了吗?”
郁灯泠目光在马身上检查了一圈,目光落在那匹马颈边佩戴的辔带上,黢黑的眼仁死死盯着。
薄朔雪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辔带一分为二,因为方才的跑动,都晃到了右边。
鬼使神差,薄朔雪忽地伸手,将那辔带拨正过来,一左一右摆放整齐。
郁灯泠眯了眯眼,这下顺眼不少。她终于轻微地点了点下巴。
“可。”
薄朔雪松了一口气,牵着白马靠近几步,等着郁灯泠上马。
郁灯泠却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懒懒地张开双臂。
这什么姿势。
要抱?
正面对着她的薄朔雪愣了愣,喉咙吞咽了一下。
薄朔雪站在原地不动,脚步重若万钧,不肯上前。
心中正挣扎着,一个侍卫从后面走过来,双手用洁白的手巾缠住,在长公主的手臂两边托了一下,将她整个人抬高了起来,再双足使力腾空而起,使长公主殿下恰好能踩到马镫。
薄朔雪看得目瞪口呆。
素白裙摆翻飞,郁灯泠被稳稳放在了马背上,侍卫迅速退下,郁灯泠一脸淡定,显然这桩行径并不是第一回 做了。
“一炷香。”郁灯泠平声道。
她最多只会在这里待一炷香的时间。
薄朔雪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行吧。
他走到马前方,沉声道:“臣不知殿下的马术如何,还请殿下先展示一番。”
“呵。”郁灯泠发出一声冷笑,似有嘲意,“展示?”
那语气中满满的傲气,仿佛在说,你在怀疑我。我还需要展示?
身在皇室,自幼便有无数名师教习各方面的技能,这点骑射之术微不足道。
薄朔雪答道:“臣当然相信殿下精通马术,但夏烈节有其特殊的规矩,哪怕是驰名的御手,也要操练一番才行。”
郁灯泠不知听到哪一句,沉默了一下。
接着面色木然,提起马鞭,放在眼前看了看。
似乎是认了认形状,郁灯泠歪头略作思考,举起鞭子在马身上抽了一下。
鞭尾抽到马肚,白马吃痛受惊之下,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薄朔雪瞳孔紧缩,来不及多想,加急几步飞身骑到马背上,双手环过郁灯泠,在她身前紧紧攥住缰绳,白马差点撞上围栏之前,薄朔雪险险勒住它转了方向,再任由白马跑了几个圈,连番安抚之下,白马才渐渐冷静下来,停住步子,在原地慢慢踏动。
薄朔雪提着的心口这才缓缓松下来。
方才那一幕实在太过惊险,薄朔雪不由得涌起恼怒。
这殿下不要命了不成?
他咬牙低头看向怀中的郁灯泠,后者却是一脸淡然,不,应该是,理所当然。
仿佛在理直气壮地说,你要我展示,我展示了。
薄朔雪呼吸微滞,明白过来,继而揉了揉额角。
他总算知道郁灯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太优秀了不需要展示。
而是糟糕到根本没有可以展示的东西。
“殿下不善骑射,为什么不说。”薄朔雪无奈问。
他也根本没法提前想到,身为唯一的长公主,这殿下竟然连基本的东西都没学过。
“不需要。”郁灯泠简短答道。
双眼依旧无神地看着前方,兴趣缺缺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事情跟她毫无关系,差点在混乱中坠马的人也不是她自己一般。
“我又差点害殿下受伤!”
着急起来,又不用“臣”的自称了,语气也有点急。
郁灯泠没说话,眼珠转动,瞥了瞥他。
他语气急,听起来有几分凶恶,却暗含关心。
为何还要关心她?
她方才明明叱骂他,让他罚跪。
薄朔雪并不是只懂得愚忠的蠢货,他分明也有自己的脾气和傲骨。
可她甚至根本没有感受到他的怨气,反而他还在一丝不苟地在试图教会她骑马。
她罕见地也想要问薄朔雪一句,为什么。
薄朔雪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好情绪,挺直了脊背。
“罢了。那就从最基本的教起。”
这一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任郁灯泠独自在马背上了,也顾不上之前要同长公主保持距离的行径,手里牢牢握住缰绳,一刻也不敢松。
薄朔雪令白马走动起来,一边低声絮絮解释着步骤,以及每一个动作的要领。
郁灯泠坐在他身前,一直是满脸木然,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但不论这位听众反响如何,薄朔雪始终解释得很认真,几乎是巨细无遗。
不知道过了多久,郁灯泠垂下目光,散漫出声。
“薄朔雪。”
薄朔雪微怔。
这好像是长公主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的那种。
之前要么是薄小侯爷,要么就干脆不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嗯”了声。
郁灯泠的声音里无悲无喜,听不出丝毫情绪:“你应当很讨厌我吧。”
薄朔雪静默,顿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才坦然答道:“是。”
他不屑于说谎。郁灯泠枉顾他的意愿,将他原本平静的日子彻底打破,还平添出许多麻烦,若说他半分反感也没有,定然是谎话。
郁灯泠唇角微勾,在那张冷然的脸上,显得有几分自嘲。
“果然。”
不管他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他讨厌她就好。
薄朔雪看着她侧脸的神情,不由得抿紧唇瓣。
她为何问这个?
难道,是担心他太过讨厌她?
如若她所说的“心喜于薄小侯爷”是真话,那的确,会担心自己心悦之人不喜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哪怕是高傲如长公主殿下也不例外。
薄朔雪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低低道:“殿下,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说。”
“殿下可还记得,第一回 与我见面的时候。”
耀阳当头,郁灯泠眯了眯眼。
就昨日的事,她为何会不记得。
便敷衍应道:“嗯。”
薄朔雪双眸扬起,眸中闪烁着点点光亮。
“当真?在何处。”
“灯宵宫。”
薄朔雪眼中的光芒又暗了下去,长睫微垂,遮住半边双眸。
回答完之后,身后的人却久久未曾说话,郁灯泠狐疑道:“怎么?”
难道不对。
薄朔雪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没什么。”
算了,不记得就算了。
反正他也已然猜到,她大概是早就忘了的。
薄朔雪握紧缰绳,轻夹了下马肚,白马撒开蹄子在练武场上慢慢跑动起来,徐徐凉风拂过,带走闷窒燥热。
郁灯泠闭上嘴巴。
她常常敷衍别人,此时自然也听得出来,薄朔雪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不过,她此时莫名地不想追究。
马蹄踏动的声音很好听,哒哒的轻响很有规律,轻风经过人面,鼓起袖袍和裙摆,不仅增添了清凉,还让心腔也变得轻盈。
郁灯泠眯着双眼,稍稍抬高了下巴。
风从她的脖颈吹过,带动发丝擦过耳垂,脊背慢慢酥软,仿佛舒展开来。
这感觉并不差。
跑了几圈,让郁灯泠感受马匹正常的速度,薄朔雪一边把动作要领又从头再讲了一遍。
“殿下要试试么?”
他摊手,想把缰绳交还给郁灯泠。反正他在马上,可以控制,就算郁灯泠还没学会,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出事。
郁灯泠看也没看那缰绳,只是目视着远方。
“一炷香,到了。”
薄朔雪一顿。
之前长公主就说过,只练一炷香。
“要回去了么。”薄朔雪声音有些低落。
毕竟,好不容易让这殿下上了马,却其实根本没练出来什么。
郁灯泠没说话。
过了会儿,郁灯泠力气慢慢松完了,小小打了个哈欠,身子又软又轻地往后靠在薄朔雪胸膛上。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蝴蝶
薄朔雪身子僵住,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慢,乃至屏息。
仿佛一只不怎么爱搭理人的小猫,玩累了之后也会屈尊降贵地靠在人身上休息。
反而是被靠着的人手足无措。
她……太小一只,薄朔雪几乎都没感觉到什么重量,只是胸膛上多了一个脑袋,多了一副肩膀。
薄朔雪僵住没有动作,白马久久没有收到指令,迟疑地停下步伐。
感觉到停顿,郁灯泠睁开双眸,催促:“走。”
“走哪儿?”薄朔雪喉结滚动,赶紧应声。
郁灯泠微微抬了抬手,比划了一下整个练武场:“走。”
一炷香虽然到了,但是她改变主意了。
这里挺舒服,有几分与之前在阳光下打盹时相似的舒服。
薄朔雪意外地眨眨眼。
他还以为长公主是要急着回灯宵宫。
竟然还想继续?
难道,她对骑马这件事也觉出几分趣味了吗。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从薄朔雪脑海中闪过时,竟如一道闪电,蹿过瞬间的愉悦。
一个夫子在终于驯化了一个顽劣不堪的孩童时,大约也会涌起同样的愉悦感。
他胸膛更昂起几分,摆动缰绳催促马匹跑得越发轻快。
直到日暮时分,晚霞将整个天幕染成淡紫色。
绯红与淡紫的光芒笼罩在人身上,仿佛蒙上一层看不见的面纱,让人的样貌看起来都与平时所见似有几分不一样。
薄朔雪带着郁灯泠回到练武场边,伸手托住长公主的腰背,要扶她下来。
郁灯泠懒懒地动了动,突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薄朔雪眼神一紧,迅速收回已经碰到长公主背上的手,绷着面皮道:“怎么了。”
该不会又要嫌弃他吧。
这殿下惯会翻脸的。
郁灯泠眼神木然,黑沉沉的,静默了许久,才短促道:“好痛。”
声音不大,语气足见气恼。
薄朔雪愣了一下,随即问:“哪里痛?”
才问完,薄朔雪立刻反应过来。
长公主既然从未练习过马术,那自然是不习惯马上的坐姿,痛的地方自然……
不等薄朔雪阻止,郁灯泠已经眼神寂寂地低下头,难过地看着自己,伸手在自己大.腿.内侧和屁股后面指了指:“这里痛,这里也痛。”
薄朔雪尴尬地小小皱了下脸,也不敢再叫长公主自己下马了,伸手直接将人抱了下来。
不爱走路的长公主十分自然地窝进了薄朔雪怀里,等他把自己抱到演武场边的遮阳伞下时,才伸手指了指凉榻。
周围一圈候着的侍女太监战战兢兢地看着侯爷,等侯爷弯腰将殿下放了下来,便赶紧抱出一个木盒,从里面取出崭新的手绢,要捧给长公主。
郁灯泠把宫女的手推开,宫女顿时惊讶得有点傻住。
郁灯泠在凉榻上翻了个身,找到一个舒适的睡姿。
趴着,脸有一大半藏在软枕里,闷闷道:“我要这样回去。”
她只愿意躺着。
哪里都痛,不肯坐马车了。
薄朔雪摸了摸颈侧,有些赧然。
是他一时间忘了时辰,不该带着第一次练马的长公主骑这么久的。
可是,长公主没有拒绝,他怎么好停下来。
最终马车当真空置着,几个高大些的侍卫把凉榻和长公主架起来,抬回去灯宵宫。
从演武场到灯宵宫,一路要经过许多条宫道。
来来往往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幕。
倦怠的长公主躺在榻上,竟被人抬着走来走去。
树丛、宫墙背后,飞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哪怕长公主身份尊贵,但她到底也不是真正的天子,再怎么骄奢淫逸,也不能越过了皇帝去。
帝王也从未如此张扬过。
早有传言说长公主贪图享受,品性欠缺,看来果然如此。
高高躺在凉榻上不动的长公主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目光,但骑马走在旁边的薄朔雪却将所有情形尽收眼底。
他亦是自幼在大宅院长大的世家子弟,这些到处乱飞的眼神和那些做作矫情的表情背后是什么意味,他一清二楚。
顿时心里有些生气。
以长公主肌体的细嫩而言,在马背上坐了这一下午,定然被磨得很痛,说不定还磨出了伤口,又在那极容易牵动的位置,当然不能坐立行走。
殿下本就没什么耐性,今日吃了这样的痛却没有发脾气,没有罚他,甚至没有责骂,只是说了两句自己很痛,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这些指指点点的人,他们哪里知道什么?
虽心有不满,但薄朔雪毕竟是个外臣,在这宫中必须得守规矩,不能当面训斥。
于是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装没看见,随殿下的仪队一同回了灯宵宫。
进了宫门,郁灯泠眼神寂寂,十分嫌弃地看了自己一眼,出声道:“沐浴。”
身上黏黏的。
宫女们便连忙去准备汤池,薄朔雪在屋里坐不住,想了想,去了外边儿的园子。
等薄朔雪回来时,郁灯泠已经沐浴完,换了一套衣裳,眼皮懒懒耷拉下来,一如既往地靠在软榻上,一旁的宫女正替她擦着长发。
薄朔雪抿抿唇,握紧手中的小木盒,朝长公主走过去。
“殿下。”
郁灯泠回眸看他。
“看这个。”薄朔雪凑近一些,在她面前打开小木盒。
木盒中,一对翅膀扑棱几下,翩翩飞起一只蝴蝶。
这蝴蝶长得很大,触角成锤状,一看就很强健,粉光粼粼的底色,翅膀上有浑圆的蓝色光斑,可谓是一只极漂亮的蝴蝶。
那蝴蝶在帐内寻不到出路,上上下下地围着郁灯泠翩飞,很有几分意趣。
周围的宫人却齐刷刷变了脸色,显然是惊恐万分。
薄朔雪原本正要说话,察觉到这一点,不由一顿。
静默之中,郁灯泠开口了。
“这是做什么。”
薄朔雪回神,答道:“送给殿下的。”
郁灯泠没什么反应,目光跟着那只蝴蝶,从床榻这头到那一头,看了一会儿,便意趣阑珊地收回来。
“送给我,做什么。”
送礼物,自然是想叫收礼的人开心一下。
这话自然而然浮现在脑中,叫薄朔雪一顿,疑心自己是不是有毛病了,立刻从脑子里把这句话敲掉,开口道:“殿下在演武场坚持到了傍晚,是为难得,因此送给殿下,作为嘉奖。”
他最好公正,眼中见不得不平之事。
旁人不知长公主的辛苦,还在管中窥豹,横加指点。
他是知道内情的,自然要多加鼓励,也算是一种补偿。
嘉奖?
郁灯泠并不感兴趣。
她只是有几分想知道,薄朔雪为什么要这样做。
似乎从练习骑术之后,她就多了几分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好奇。
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想,为什么。
薄朔雪半蹲在一旁,与郁灯泠视线平齐,郁灯泠漆黑的眼珠无声瞅着他。
第一回 在这灯宵宫中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姿势。
只不过,那时是郁灯泠命令他如此,如今却是他主动蹲下。
对着薄朔雪看了半晌,郁灯泠眯了眯眼,微微颔首:“嗯。”
薄朔雪轻轻提了提唇角。
今天的确有些热,等会儿还要进晚膳,薄朔雪便先回了自己的寝殿也冲凉沐浴。
等他走后,郁灯泠的神情也越发凉了下来,目光看着那只还在到处跌跌撞撞飞来飞去的蝴蝶。
周围的宫女屏息到了极致,终于呼吸急促起来,发出粗重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郁灯泠目光转了过来,看向那出声的宫女。
宫女立即双膝跪地,头埋得低低的。
“扔出去。”
“殿……”宫女颤巍巍抬头正要求饶,却见殿下目光看着停在珠帘上的那只蝴蝶。
原来是把蝴蝶扔出去。
“哦,是、是!”
几个婢女一阵手忙脚乱,小心翼翼把那只蝴蝶捉住。
蝴蝶挣扎着,翅膀上扑簌簌的磷粉掉了些许下来,侍女们看在眼中,额上频频冒出冷汗。
殿下爱洁到了极致,对花草虫鱼之类的东西避之不及,这蝴蝶竟没把殿下惹怒,已经是命大。
但她们若不处理好,小命或许就难保了。
这蝴蝶到底是青台侯捉来的,婢女们不敢损伤,把它又塞进小木盒里,带到园子中放了。
粉蓝蝴蝶扑着翅膀钻进花枝之间,消失了踪影。
婢女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趁着左右无人,几个婢女围在一处,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几日,怪事频出。
还都和那青台侯有关。
殿下从不愿意让人近身,却竟然能让那青台侯抱着走来走去。
同青台侯碰触后,也没马上叫人拿手巾来擦手。
甚至青台侯捉来的蝴蝶,殿下也没立即叫人打杀,而是等青台侯走了,才叫人拿走放掉。
难不成,喜爱之情真能将一个人的本性也变了。
连长公主殿下那样的大魔王,也会为青台侯做各种各样非同寻常的事?
这些与她们干系不大。
只是不知道,殿下这回突然起意,意从何来,又能持续多少时日。
若是日后殿下突然不耐烦了,变了卦,又或是青台侯哪里不慎惹怒了殿下,他们这群服侍的宫人,日子岂不是会愈发的差?
“你们说,殿下同侯爷,是什么时候有的渊源?”一个婢女忧心忡忡地问。
其他几个都相继摇头,表示不知。
殿下长居宫中,几乎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连带着她们都不曾听过青台侯的名号。
“罢了。”另一个长叹道,“在这灯宵宫中,本就是你我命不好,还有什么盼头呢。过一日算一日吧。”
天幕已然由靛蓝转黑,几人四散开来,敬畏地看一眼在黑夜中愈显阴森的灯宵宫,悄无声息地低头回去。
第15章 试探
郁灯泠坐在殿中,因双腿疼痛,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懒散。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秀致柳眉微微蹙起,显露出一丝疑惑。
奇怪。
她竟既没有心悸过速,手背上亦没有起一片又一片的红疹子。
往日她若是与生人靠得太近,或者被不洁之人碰触,必会有这些反应,但这几日面对薄朔雪,她的症状却一次比一次轻。
难道这个薄朔雪,当真是有几分不同的。
想到此处,郁灯泠缓慢眨了眨眼,整个身子往后倒去,满面木然地盯着高高的屋宇穹顶。
没错,他自然与旁人不同。
他是“这本书”的主人公,是天命之子,因而他身上,自然会发生许多不凡之事,她只不过是一个炮灰配角,会被天命之子影响,并不稀奇。
疑惑被解开,郁灯泠连那一丝皱眉的表情也懒得做了。
她静静躺着。这几日,主动摸薄朔雪的手,又跟他同坐一顶马车,同骑一匹马,还收下了他捉来的虫子,都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极限。
试探自己,对薄朔雪的忍耐极点究竟在哪里。
将薄朔雪留在宫中当娈宠,是她的主意,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但是,因为她的洁癖,她至今也从未对薄朔雪真正产生过什么威胁。
以至于,薄朔雪在这宫中竟待得越来越自在,不仅没有一哭二闹三绝食,甚至还当起了她的夫子,要教她骑术。
她不要夫子。
她需要的是仇人。
若不能真正将薄朔雪吓住,她将人留在宫中又有何意义?
简直是白费力气。
郁灯泠本就似是一口快要枯竭的水潭,一分多余的精力也没有,最讨厌的,便是浪费气力。
因而她必须舍小为大。
她对薄朔雪的确有几分特殊,但并不是因为想亲近他而亲近。
她忍耐这些不适,只是为了让薄朔雪感受感受被人当做下贱娈宠,到底是什么难堪滋味。
定要吓得他肝胆俱裂,见到她便如幼鼠见了猫一般,瑟瑟发抖,声泪俱下,迫不及待想要逃出魔爪。
想到将来的那般光景,郁灯泠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好似毒蛇吐出的蛇信,阴恻恻的,带着即将生吞猎物的愉悦。
在那张素□□致得不似生人的脸上,那笑容更有几分鬼魅般的诡谲,衬着乌黑无神的双眼,妖异之感顿显。
宫女端着木盘进来,冷不丁抬头看见长公主的这个表情,吓得手一颤,盘子里的食盒与药瓶险些都摔碎在地上。
好不容易定了心神,将木盘放好,细声细气地禀报完。
长公主一动不动地直躺着,墨黑的双眸向下一打,忽地瞥了过来,直直地盯住宫女。
这瘆人的神色,把宫女吓得心中已挤满捂脸惊恐狂叫的小人,面上却不得不强撑着冷静,按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等着长公主的吩咐。
“不吃。”郁灯泠吐出两个字。
宫女勉力劝道:“那,请殿下涂上膏药,太医院说,这膏药是治擦伤损伤的圣物。”
郁灯泠漆黑的目光依旧直直盯着她,又吐出两个字:“不涂。”
“……是。”宫女强忍惧怕,又把那餐盘原本原样地端了下去。
郁灯泠直挺挺地躺着,心中不屑。
自己涂药,甚是麻烦。
而除了必需的沐浴穿衣以外,她又不愿意叫别人碰触,哪怕最近身的宫女也不愿。
所以她不需要涂药。
反正只要不动,就不会痛。
她可以不动。
闭上眼,便是昏昏沉沉一夜。
或许是因为今日在演武场花耗了一些精力,这一夜似乎不如往日漫长。
耳旁的潮水声慢慢褪去,又响起其它动静时,郁灯泠睁开眼。
眼前是宫女忙碌挪动的身影。
对上她的视线,宫女福了福身,禀报:“殿下,昨日侯爷来寻,那时殿下已经歇下了,便没让进。”
昨日?
她歇息后,那便是晚上了。
薄朔雪找她作甚。
郁灯泠垂着眼,手微微抬起,朝外伸出。
立刻便有几个宫女上前来,手绢紧紧裹住双手,托着长公主下榻,将她架到另一间屋子去,洗漱、更衣,忙完这一切已过了一炷香,再原样送回榻上。
全程郁灯泠都闭着眼,好似昏昏欲睡。
腹中一阵熟悉的绞痛,她手指搭上去捂住。
仔细想想,却又似乎有几日没有痛过了。
上一回这样痛时,便有薄朔雪在旁。
郁灯泠启唇:“宣薄小侯爷。”
宫女福身应是,转身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薄朔雪迈步走了进来。
郁灯泠瞥眼瞧着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新衣,簇新笔挺,手里执着一把雪白折扇,扇坠是一块通透白玉。他走近了些,身上还有皂角或花香混在一起的清凉气息。
听闻昨日薄家人进宫来了,大约这身新衣便是送给他的家当之一。
瞧完了,郁灯泠又收回目光。
大早起来,薄朔雪看起来却是精神奕奕,与怏怏躺在榻上的郁灯泠形成鲜明对比。
郁灯泠眯了眯眼,问。
“昨夜你找我,何事。”
薄朔雪一顿。
昨夜他洗漱沐浴后换了新衣,见晚膳还没送到房里来,便理所当然以为是长公主要同他一起用膳,所以才找了过来。
谁知长公主已经歇下了。
就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事。
不过这么一问,倒是让薄朔雪想起昨日一直想问而没机会问出口的问题。
薄朔雪折扇收拢,在指骨间转动一圈,却是反问道:“那殿下昨日晌午找我,又是何事?”
她那般惫懒的性子,既然找了他,分明就是有话要说。
却迟迟不说。
害得他昨夜睡前还想了一下。
问完,薄朔雪便微微昂起下巴,目光也转向一边,假做平静,掩饰有些旺盛的好奇心,双耳却几乎要竖起来。
郁灯泠蹙了蹙眉。
她找过薄朔雪吗?
不记得了。
既然不记得,那便不重要。
郁灯泠立刻放弃思考,转着脑袋,往软枕里侧蹭了蹭,低声说:“不知道。”
“唉,你……”薄朔雪哽住,属实有几分吃瘪。
他只当郁灯泠是不想再说,虽然不悦,却也没什么办法。
此时早膳送了进来,宫人在一旁低声劝着长公主进食。
郁灯泠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却是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薄朔雪。
薄朔雪心中一紧,不知从何处来的不祥预感,霎时差点退后几步。
而郁灯泠步步紧逼,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指尖在空中还捻动了几下,仿佛在触摸什么东西一般,所含意味再清晰不过。
薄朔雪喉结滚动几番,瞪眼瞧向那长公主殿下。
这分明是昨日摸着他手心的动作姿势。
干什么,现在又要摸了?
等会儿会不会又把他甩开,再狠狠擦手。
这人变脸怎的这般快。
但无论她怎样变,有一样是从未改过的,那便是她从不考虑旁人的心情。
积攒了隔夜的怒气,薄朔雪低吼道:“殿下究竟何故戏弄于我。”
郁灯泠坐起来,她瞥向那薄朔雪,回应道:“我只是心喜于你,如何就成了戏弄。”
又是这般混话。
她时而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时而又将人嫌恶甩开,岂不是将他充作了用来取乐的戏子?
昨日演武场后,他本欲不再计较,与这长公主和平共处,可如今又被提醒想起那番旧事,胸膛还是一阵又一阵的鼓噪。
薄朔雪胸膛鼓噪,怒而甩袖欲走,衣袖却被人从后面扯住。
郁灯泠半趴在榻上,一只手压在袖子里,宽大的衣袖和素白的裙摆迤逦着在榻上蔓延开,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一角。
她微仰着脸,秀致的眉眼素淡中带着一点茫然的疑惑,低声问:“我,惹你了?”
她是真的疑惑。
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做呢。
薄朔雪呼吸微滞。
尊贵非凡的长公主语气仿佛带上几分委屈,让薄朔雪的脾气也软了几分。
他垂下目光,这样的高度,能轻松俯视着长公主的头顶。
那是殿下,从高往低地俯视是为不敬,薄朔雪便屈膝蹲下,扬眸对上她的目光。
她眸中一片澄澈,更加反衬得薄朔雪的怒气莫名其妙。
他明明有理,却仍旧语塞,沉默少倾,生硬地转了个话头。
“殿下现在找我,是要做什么。”
郁灯泠木木地看着他,原本撑在榻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身子也跟着软倒下去一些。
她按了按自己的腹部右下,没说话。
这与她上回犯疼的情形完全一致。
薄朔雪脸色微变,想了想问:“殿下昨日没用晚膳?”
郁灯泠眨眨眼,算是默认。
难怪睡得那样早。
薄朔雪不知想到什么,眉间皱得更紧。
“那昨日晌午,殿下寻我,也是为了让我陪殿下用午膳?”
这么一说,郁灯泠想起来了。
的确有这么回事。
但是后来听说薄家来了人,便只能作罢。
她点点头。
薄朔雪喉头微紧,有些喑哑问:“那后来,殿下昨日午膳吃了什么。”
好像,没有吃。
郁灯泠回忆了一番,摇摇头。
薄朔雪已经看明白她的意思,眸光不自觉颤动数下。
这殿下上次进食,竟是在昨日早晨。
此后一整日滴米未进,为了等他错过午膳,而他昨日分明已经到了门口,也不曾发现她未用晚膳。
直到现在,把自己折腾得腹痛难忍,才将他召来。
好好的长公主,却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像流浪路边瘦骨伶仃的小猫一般,只敢在信任的人身旁饮食。
而他是那个被选中、却害她白白多等了一日的人。
第16章 陪膳
长公主金尊玉贵,怎能与无家狸奴相提并论,她也绝非那般孱弱可人的性情。
虽明知这只是自己的过度联想,薄朔雪却遏制不住这样的念头。
他的衣角仍被对方攥在手中。至少此刻,是她放下姿态主动靠近,并不似之前那般,嫌恶推拒。
薄朔雪深深吸气,压下心中其它念想,开口道:“请殿下先用早膳。”
总归,是她选了他。
他也许诺过,至少不能让长公主饿死冻死。
“你陪我。”郁灯泠理所当然道。
只是陪着而已,薄朔雪思索一番,觉得自己并无理由拒绝,遂点了点头。
招招手,宫人很快送来一张矮桌,摆在软榻旁侧,又送上一盏茶水,薄朔雪掀袍稳稳落座。
郁灯泠看看自己面前的食盒,又看看薄朔雪面前的清茶,不满。
“他为何同我的不一样。”
服侍薄朔雪的小太监连忙小步上来,跪在珠帘外解释道:“殿下,侯爷已经用过早膳了。”
薄朔雪有练武的习惯,进宫之后这几日也不曾荒废,与那惫懒赖床的长公主不同,他日日起得大早,练过晨功便洗漱用膳,这会儿早已经是吃过了,谁又能想得到,这长公主殿下突发奇想,吃个早膳也要人陪呢。
郁灯泠依旧神色冷冰冰的,执拗道:“不行,给他,上一样的。”
郁灯泠黑眸沉沉无光,盯着面前的薄朔雪,瘆人得紧。
一旁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薄朔雪端起茶杯,执在面前,视线平平越过,打量着长公主的神色。
这偏执的模样,大约是劝不动的。
若是再这样拖下去,只会饿得更久。
薄朔雪叹了口气,偏头对外面吩咐道:“按殿下说的做。”
宫女福身应是,小碎步走了出去。
殿内瞅见这一幕的宫人,无不为薄小侯爷感到不值。
若不是被长公主拘在这深宫中,逃也无处可逃,薄小侯爷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又一个食盒端了上来,摆在薄朔雪面前的小方桌上。
郁灯泠目光来回扫过,见里面的东西的确整整齐齐、一模一样,才收回了目光。
郁灯泠终于提起木箸,薄朔雪亦低头看向面前的食盒。
一个紫薯丸子,看起来糯叽叽的,两块玉米烙,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黑豆粥。
对薄朔雪来说,这点分量比零嘴无异,哪怕他已经用过早膳,也不会被这点东西吃撑,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同长公主去抗辩什么。
薄朔雪行事向来不爱拖沓,姿态优雅却动作迅速,没几下便将那份早膳吞进肚子里,这个时候,郁灯泠才刚用木箸将那枚紫薯丸子戳破,一分为二,在碗里推来推去,还半点没有尝进嘴里。
“啪嗒。”薄朔雪放下碗筷。
郁灯泠视线转了过来,看着他,似有几分惊异。
怎么吃得这么快。
她眼中似有这明晃晃的几个字。
那呆呆的模样,出现在向来阴冷无神的面容上,让薄朔雪喉间有几分发痒。
他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咳,压下险些上扬的唇角,故作淡然,回视郁灯泠的视线。
郁灯泠木着脸,又看向她碗中的丸子。
明明饿得腹痛,却仿佛要她吃点东西,都是千艰万难。
拿着木箸的手沉重无比,难以抬起,面前的食物明明散发着香气,她口齿间却苦涩无比,什么都不愿意接纳。
只要夹起来,咬几口,吞下去。
她在脑中将这番动作预演了数回,却如同一根拨错了的筝弦,明明知道正确的曲谱是什么,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原本的节律,只能胡乱错下去。
她做不到。
分明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薄朔雪做得那样轻松,可她做不到。
腹痛的本能和心中的排斥如同一对矛和盾,在郁灯泠身体中对峙着。
她外表上看起来悄寂无声,内里则在经受着没有输赢的搏斗。
她可以忍一瞬,两瞬。
到了忍不了的时候,终于恶从心起。
她夹起半个令人讨厌的紫薯丸子,面色阴沉地,丢到了薄朔雪碗里去。
薄朔雪:“……”
她挑食?把不喜欢吃的丢给他?
叫他来陪膳就是为了这个么。
薄朔雪有些失语。
不过这长公主毕竟骄纵惯了,他已经不会再为了这种小事惊讶。
长公主手中的木箸还是干干净净的,从没有送到她嘴里去过,这丢过来的半个丸子,自然也是干净的。
薄朔雪并不计较,夹起来吃掉。
郁灯泠看着他再次干干净净的碗,双眸忽地一亮。
像是找到了什么新法子,郁灯泠夹起另半边丸子,又扔了过去。
薄朔雪无奈,只得照样吃掉。
还没吞咽完,面前又多了两块玉米烙。
薄朔雪再次:“……”
她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眼见郁灯泠又打算伸手去碰那碗黑豆粥,薄朔雪赶紧阻拦她。
“殿下。你要是这个都给我,你可就什么都没吃了。”
郁灯泠动作一顿,有几分被他说服。
若不是腹痛难忍,能不吃的饭,她都推掉不吃了。
下定决心要吃这顿早膳,也是花了力气的。
不能白费力气。
郁灯泠抿抿唇,垂着眼睛,抿紧的唇角也向下耷拉着。
一看便是不高兴的样子。
世人都说长公主可怕,但她不高兴的神情,同一个稚子也无甚区别。
薄朔雪微叹,不知为何,想到了昨日在马车里,长公主同他犟,险些把她自己给闷出毛病。
那还是薄朔雪第一回 看见长公主努力去做一件事。
薄朔雪慢慢眨了眨眼。
他夹起一块玉米烙,对长公主举了举。
“殿下。”
郁灯泠正在挣扎着,听他唤,疑问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薄朔雪道:“不知是我先吃完这玉米烙,还是殿下先喝完那碗粥。”
郁灯泠眼神冷淡,颇为凉薄地看着他。
这需要问?
他吃得那么快,若真要比,必然是她输。
薄朔雪眉尾微挑,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好撑。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玉米烙,我只能慢慢强吃了它,好过浪费。”
慢慢?
郁灯泠眨了眨眼,低头,唇瓣对上了碗沿。
已经放得温凉的黑豆粥缓缓滑进口中,再滑下咽喉,落入腹中。
温暖敦实的感觉,同上一回喝黄豆浆、吃鹑鸟蛋的感受,很是相像。
但郁灯泠的兴致如同火花,稍纵即逝。
正喝不下去,快要放下碗的时候,郁灯泠的余光瞥见,薄朔雪正咬下玉米烙的一个尖尖,在慢条斯理地吃着。
她必不会输。
郁灯泠没有放下碗,反倒手指将碗推高了些,将剩下的黑豆粥又喝了一大半。
最后她放下几可见底的碗时,薄朔雪才勉勉强强把最后一块玉米烙吃完。
他揉了揉“撑得不行”的肚子,再失落地看一眼长公主的粥碗,摇头道:“长公主竟然快我两分。”
郁灯泠嗤的一声,冷笑着,上唇边缘还有一点黑豆粥的印记。
“这有什么可比的。”她不屑地数落。
“是。”薄朔雪微笑着起身,“没什么好比的,殿下说得对。”
他的任务既已完成,自然应当让开位置给宫女们替长公主收拾一番。
一应物事被撤了下去,郁灯泠也阖上双眼,重新靠回了软枕上。
她的右手还下意识轻轻搭在腹部,但眉宇间已不见疼痛之色。
薄朔雪看在眼中,微微眯了眯双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什么时候,总得请个御医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八月快乐!!这章发小红包~
第17章 台阶
只是不知这长公主千金玉贵,肯不肯叫御医探看。
若是她执拗不肯,又该如何。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人声,一个小宫女快步走进来,恭谨道:“丞相王大人,和户部侍郎李大人,求见殿下。”
薄朔雪一顿。
是了,陛下在养病不开朝,政事交由长公主代管,这些肱骨重臣若有要上告之事,也只能到这里来面见长公主了。
放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紧,在这宫中待了几日,薄朔雪竟忘了这一茬。
朝中大臣有泰半是他熟悉的叔伯,平日里常常勉励夸赞于他,教他世事道理,望他能长成栋梁良臣。
可如今,他在长公主殿中做什么。
薄朔雪抿紧唇,方才那点笑意已无影无踪。
他提步向外走,月门外却已然依稀能见到朝服一角。
若真如此出去,定会迎面撞上,届时,免不了要平添尴尬,说不定,还要独自对上几位叔伯探究怀疑的眼神。
薄朔雪深吸口气,脚步一转,不出反进,朝着内殿右侧的多宝阁走去。
不多时,王李两位大人相携进来,手中执着长长的木笏,写满了待禀之事。
走进屋中,王丞相习惯性扫了一圈,便见到多宝阁边的薄朔雪。
顿了顿,王丞相拱手招呼道:“朔雪小侄,你怎的……”
那疑惑的眼神同旁边的李大人瞟了瞟,无声地续出了后半句话:怎的也在这儿。
李大人也拱了拱手,道:“早有耳闻,薄小侯爷前几日得太后懿旨,封了上柱国,恭喜侯爷。”
王丞相这才了然点头。
那薄小侯爷大约来找公主,也是为了国事。
看他站在一旁的样子,应当也是刚到不久,还没有机会见到殿下。
王丞相便将薄朔雪推过来,慈和道:“第一次来这里吧,走,世伯带你去面见殿下。”
这位长公主从前一直深居简出,外人鲜少能知道她的消息,如今代为理政,知晓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各色流言也渐渐多了起来。
在那些传闻中,长公主的确是十分可怕,虽然对他们这些老臣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但朔雪毕竟是年轻世侄,又是初次封官,会多几分顾忌,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难怪他分明进了殿,却犹豫踌躇在旁侧,而没有进去呢。
王丞相笑呵呵道:“不要怕,有世伯在,护着你。”
薄朔雪:“……”
他本只是想找个机会先溜走,却莫名其妙被带回了殿内。
郁灯泠斜倚着,见薄朔雪去而复返,正要开口,却又见到他身后多出来两个人,似乎是什么大臣。
郁灯泠默然,乌黑的眸子半睁着,静静瞧着他。
薄朔雪神情微变,轻轻摇了摇头。
别露馅。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否明白他的意图。
沉默之中,王丞相先开了口。
“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郁灯泠目光从薄朔雪身上移开,看向王李两位大人。
王丞相恭谨道:“殿下多日不曾回批奏折,臣这里有几件紧要之事,不得不同殿下禀告。”
郁灯泠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笏上,木然道:“几件?”
王丞相呵呵笑笑:“是攒得多了些。不过不急,薄小侯爷也有事禀告,请薄小侯爷先说罢。”
说完,王丞相眨巴眨巴眼睛,转过脑袋仰起脸,鼓励地看着薄朔雪。
他这是为了照顾薄朔雪,免得薄朔雪待会儿等得久了,准备的效果也变差。
薄朔雪嘴角微微抽动,目光同怀疑看着他的郁灯泠对视,微微摇头道:“晚辈哪有抢先的道理,还是王丞相先吧。”
他真怕他一开口,这长公主就给他把台阶拆了。
王丞相还是乐呵呵的,只当他是怯场,不敢第一个说话,便没有再推辞,同郁灯泠禀报起来。
他同户部的李大人携手而来,提及之事都是关乎天下万民,非帝王不可定夺,因而汇报得十分详细。
但郁灯泠半撑着侧脸,听得昏昏欲睡,时不时开口,冒出一个“允”字,便当做回复,也不知到底听了没听。
李大人见到此番情景,暗暗摇头,一脸忧虑。
薄朔雪将二人神情尽收眼中,也抿紧唇。
宫女奉茶上来,李大人本不欲接,顿了顿,还是接过喝了一口,奇异地“咦”了一声。
这一声有些突兀,王丞相被打断,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大人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拱了拱手,解释道:“臣只是惊讶,因刚刚才发现,原来殿中,已将那些火炉都撤去了。”
原先他每次来衣香园,都被熊熊火炉蒸得满头大汗,奉上来的热茶自然碰都不想碰,可这回,却没有感受到先前的燥热。
因而这才发现,殿中已没有了那些熏人的火炉。
他这么一提,王丞相也意识到了,乐呵呵拱手道:“看来,殿下的体魄比从前好些了。”
不,是被人撤走了。
郁灯泠默默地,目光又平移到站在最后的薄朔雪身上。
薄朔雪摸了摸鼻尖。
是他昨日抱着长公主出去晒太阳,便叫宫人把火炉都撤了下去,没再重新摆上来。
郁灯泠没应话,也没拆穿他,只对王丞相短促道:“继续。”
王丞相点了点头,接着一一禀报。
站得久了,两位大臣都有些疲累,李大人忍不住左脚踮了踮,换成依靠右脚站着。
薄朔雪看见了,下意识道:“来人。”
王李两位大人纷纷回头看他。
薄朔雪一顿,这才回神,收回话头,对郁灯泠行礼。
“殿下,还请给两位大人赐座。”
王李二人面色微变,纷纷摆手推拒:“不用不用。”
王丞相的手急促打了几下空气,低声训斥道:“怎可在殿下面前如此失礼?”
薄朔雪却不赞同,还对郁灯泠道:“这不算失礼罢,只需搬两条木椅来即可”。
身为上位者,虽要威严,但更要礼待贤臣,长公主殿下对他无礼些也就算了,王李两位大臣是朝中德高望重的重臣,自然不能让他们白白受累。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王丞相看看长公主殿下冷冰冰的脸色,见她长久盯着薄朔雪不说话,吓得额上冒出一滴冷汗,还未来得及想出说法找补,却见殿下抬了抬衣袖。
“赐座。”郁灯泠恹恹道。
很快两张雕花木椅搬了上来,薄朔雪神色如常地扶着椅背,请两位大人坐下。
竟、竟没有发怒?
大约殿下今日心情很好罢。
王丞相有些发懵,冷汗也缩了回去,懵懂地坐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回 在这衣香园里能坐着说事。
的确是舒服许多。
作者有话说:
=3=
-
第18章 恕罪
一上午快要过去,两位大人才勉强把正事说完。
期间薄朔雪就默默站在一旁,时不时瞅两眼长公主的模样。
长公主头一点一点的,莫不是要睡着了。
两位大人也知道殿下是没听进去多少,临走前,要把长长的木笏留下,以供殿下之后翻看所需。
王丞相倾身,双手捧着木笏,要放到一旁的托盘上,可不小心手一滑,竟让那木笏掉到了地上。
刹那间,王丞相面色都变得青灰一片,赶紧转过身,朝着长公主深深一拜:“殿下,是臣的疏忽,臣这就回去,重新写一份……”
“为何?”薄朔雪觉得奇怪,弯腰将地上的木笏捡了起来,吹了两下,又掏出手帕翻来覆去擦干净,便直接递向长公主,神色淡然,“只是掉地上,又不是坏了。”
王丞相依旧保持着倾身弯腰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都是僵硬的。
李大人亦转过头来,同他面面相觑。
他他他,他们方才看到了什么?
郁灯泠黑眸半睁,不悦地看向递到自己面前的木笏。
这彰显着她心情很差的表情往往能吓退不少人,但也不知是不是薄朔雪这些日子看到得多了,竟没几分害怕。
只是伸着手,递向她,一动不动。
烦。
郁灯泠皱着眉,一把抓过木笏,随手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竟接了!
殿内响起两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沉寂了一会儿,王李两位大人才回过神来,同长公主告辞。
郁灯泠“嗯”了一声不动,薄朔雪暗暗摇头,干脆转身跟了出去,代替长公主送客到门外。
“王大人,李大人。”薄朔雪拱手道,“外面日头大,不如找两个宫人,举着扇子送你们到轿子前吧。”
“别,先别说那些。”王丞相用力吞咽口水,才缓过劲来,拉着薄朔雪道,“你方才,在殿下面前,怎能那般行事!”
“晚辈,怎的了?”薄朔雪一脸茫然。
他哪般行事?
“你你……”王丞相急得拿手指不断虚空点他,“你怎能将掉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又重新交给殿下?”
“这不是很寻常么。”掉了,捡起来就好,为何要重写一份。
“唉!”王丞相用力一甩袖。
李大人见他气急脸膛发红,忙帮着解释道:“薄小侯爷,你同殿下知交尚浅,你还不知道,殿下极其爱洁,身边服侍的各个宫人侍卫,无不要用雪白的手绢裹住全手方能接近,且每日必须清洗三十次手脸,有专门的嬷嬷盯着,少一次便要挨打。”
薄朔雪听得一愣。
如此说来,他的确也是曾亲眼见过的。
侍卫要触碰殿下之前,手上必缠白绢,而宫女们如无紧要之事,也绝不靠近殿下软榻的三尺之内。
原本他以为是殿下性情古怪,下人畏惧,所以才会如此,现下知晓了实情……
薄朔雪脑中好似有闪电划过,猛地点醒了什么。
“竟有这么严重?”
“何止!”王丞相似是生怕薄朔雪不晓得重要性,以后再毛手毛脚惹恼了长公主殿下,说得越发详细。
“有回殿下在外淋了雨,回来便将自个儿在汤池里泡了一整日,还将自己抓出数出伤口,谁也拦不住。从那之后,殿下要做什么,臣子们都只能由着,再也不敢违拗。”
这也就是为什么,长公主明明身兼国事之责,却能终日待在衣香园中,也没人弹劾她躲懒。
“啊。”
薄朔雪眸光越发复杂。
原来殿下躲开他、将自己手背擦得通红,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并非是嫌恶他。
而是因为自己也克制不住的洁癖。
是他误会了。
而且他不仅是误会,还错过了殿下的许多小心思。
明明有着这样的洁癖,却还愿意主动靠在他身上。
如今想来,当时那些宫女们惊异惶恐的眼神,也正是从此处而来。
“你呀,今日真是将世伯我吓了一大跳,还从没见过谁敢对殿下这般作为。哎,你笑什么?”王丞相训人训到一半,发现被自己训斥的人嘴角却扬得老高,登时又气得不行。
薄朔雪赶紧板起脸,扶着王丞相的臂膀,送两位大人出门。
“两位大人的教训,小侄谨记于心。”
“唉,算啦算啦,今日是你运气好,下回可不能再如此了。”
薄朔雪点着头,眼神却飘忽不定,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等两位大人离开灯宵宫,薄朔雪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折身飞速回到衣香园,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殿下这样做,非但不是厌恶他,反而更证明了殿下待他的特别之处。
先前,他总怀疑殿下是在戏弄自己,否则为何忽冷忽热,还因此生了不少烦闷。
如今彻底明白了,不由得开始反省,觉得是自己思维太过狭隘,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
郁灯泠被两位老臣灌了一脑袋江山社稷,正昏昏欲睡,门口忽地哐当一响,薄朔雪又大步走了进来。
他步步生风,挺拔落拓的身形,竟显得比平时还要骄傲几分。
郁灯泠半睁着眸子,冷冷瞧着他。
干嘛,看起来一脸高兴样。
真是让人心烦。
好想把他那一脸无知无畏的高兴面孔给撕碎啊——
“殿下!”薄朔雪撩开珠帘唤。
郁灯泠双目浓黑:“何事。”
“殿下。”薄朔雪又喊了一句,半蹲下身,同郁灯泠视线平齐,“请殿下恕罪。”
郁灯泠一脸麻木。
恕罪?
恕什么罪。
他在说什么。
啧,好烦,听不懂,想要他闭嘴。
已经被迫听了一上午之乎者也的郁灯泠比往日更加暴躁。
长公主的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但莫名的,薄朔雪就是能从她那变得更加无神的眸中看出一丝迷惑不解。
薄朔雪的唇角轻微勾了勾。
她定然不知道他话中的含义,但他终究是生出过那些莫须有的揣测和心思,必须要向长公主道歉。
知错能改,方是君子所为。
“今日,臣愿意应允殿下一件事。无论何事,只要殿下开口,臣一定做到。”薄朔雪眼眸明亮,打定主意要以此补偿。
郁灯泠默了一瞬,轻嘲开口:“我叫你做什么,你敢不做?”
哪有他“应允”的份。
薄朔雪哂然,补充道:“今日不同,臣定心甘情愿。”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但,这是好事。
郁灯泠想了想,还真想出来一个主意。
她视线移向远方,落在一张桌案上,抬起手指了指。
“那你,把那些奏折批了。”
“?”
薄朔雪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果然看见一张堆满奏折的桌案,桌面上已经不留一丝空隙,还有几本奏折已经堆得放不稳,滑了下来,歪歪扭扭地挂在一旁。
第19章 可怜
“……”
薄朔雪试图正色道:“这是殿下的职责所在,关乎万民生计,怎可让他人代劳。”
郁灯泠眉梢一压,眼角一撇,轻嗤着重复道。
“无论何事。”
薄朔雪默然着,头不由低了几分。
郁灯泠又冷冷重复道:“心甘情愿。”
薄朔雪“嘶”的抽了口冷气,认输道:“我,我知道了。我辅佐殿下就是。”
郁灯泠这才满意,眨了眨眼。
迫于自己许下的诺言,薄朔雪只得脚步沉重地走到桌案边。
正要伸手拿起一册奏折,旁边的宫女走上前来,阻拦道:“侯爷稍等。”
说着,宫女拉开一旁的柜门,里面哗啦啦一阵响动,堆得满满的奏折险些倾塌摔了下来。
宫女道:“这里还有。”
薄朔雪:“……”
这是积攒了多久的功课没写?
他倏地扭头看向长公主,歪坐在榻上的长公主则轻飘飘地扭过头,目光看看珠帘,看看雕花廊柱,似乎很是无辜,与己无关。
薄朔雪捏了捏拳,大马金刀坐下来,将那堆凌乱的奏折扶正码齐,再一本本翻看起来。
因积攒了很久,有些奏折都是一两个月之前报来的。薄朔雪一边翻看,一边将奏折分成两部分,一个月内的放在近前,超时太久的则放远些。
分好之后,又是两座小山一样的高。
薄朔雪叹了口气,拿起一本奏折,展开扫了一眼。
他读文很快,且能迅速精准抓住要点,只扫一遍,便总结出其中大意,转述给长公主听。
“四月十日,陈洲连绵大雨。”
长公主无甚反应。
薄朔雪又翻开一本,瞄了一眼,又是陈洲巡抚上奏。
“四月十三日,陈洲连绵大雨。”
长公主微微皱起眉。
薄朔雪也顿了顿,再翻一本,看到熟悉的名字时,已经预感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看完,试图在其中找出一些新的讯息。
但最后一无所获,薄朔雪只能接着道:“……四月十五日,陈洲连绵大雨。”
“好烦。”长公主木着脸批道,“回他,叫他今年不许再写奏折。”
薄朔雪抿了抿唇瓣忍笑,接着翻起下一本。
这些年燕朝风调雨顺,又无战乱饥荒,其实大部分奏折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往往是地方上的官府怕被朝廷忘记,送来的请安折,或者是把一些芝麻大点的小事也上报一通。
但这些折子又不能不批,否则便显得君臣不睦,或者底下的臣子觉得自己不被看重,逐渐消极。
薄朔雪摇摇头,外人都道殿下不够勤勉,可这些废话是任谁都懒得听的,的的确确是浪费时间,怎能因此责怪殿下。
薄朔雪也不喜欢废话,只好自作主张,将请安帖都放在一边统一回,剩下有些价值的也不过二十余本,再让殿下定夺。
郁灯泠听得眼皮直打架,歪歪地靠在一边犯困。眼前迷迷糊糊有人影靠近,似乎是薄朔雪的一袭白衫,耳边也朦朦胧胧的,像是薄朔雪在同她说些什么。
郁灯泠听不清楚。
嗅觉在闭上眼后更加敏锐,闻得见他行走间浅浅的松木清香,还有他袖口抬起时,混在其中的一丝更暖的香气。
像是最晴好的春日,食物富足,林间被晒得香香软软的松鼠尾巴。
郁灯泠倏地睁开眼。
她静静盯着面前的薄朔雪,深黑的瞳眸如同最僻静的幽井,完完整整地倒映着所看到的一切。
世人皆恶臭污浊不堪,为何薄朔雪闻起来却香香的。
难道这也是天命之子的缘故。
薄朔雪微顿,要说的话也闷在喉咙里没能出口,过了会儿不自在地撇开脸,低声道:“殿下干嘛盯着我?”
“你方才说什么。”郁灯泠淡声道。
“哦。”薄朔雪又低头翻开那几本奏折,“这些,要请殿下过目。”
他只是佐政,这也本就是上柱国的职责之一,但绝对不能逾越,最终推行与否,还需听凭殿下的意思。
郁灯泠垂眸,看到那一片黑压压的字,就又把目光抬起。
懒得看。
薄朔雪一看她这动作,就有了熟悉的感觉。
又来了,她又要耍赖了。
薄朔雪捧着奏折,凑得更近了些,展示在她面前。
“殿下看。”
郁灯泠默默移远目光。
“……”薄朔雪无奈,只能故技重施,总结出大意,念给郁灯泠听。
第一本奏章是要请旨派人去修粮仓,没什么难度,郁灯泠听了,淡淡应一声:“可。”
薄朔雪点点头,在奏折上勾勾画画批改一番,放到一边。
接着第二本,第三本,都是如此,偶尔郁灯泠说“不可”,薄朔雪便写一些或婉转或斥责的话回复对方。
还剩四五本的时候,郁灯泠又不说话了。
薄朔雪喝了口茶水,又低头重复念了一遍奏章大意,郁灯泠还是没回音。
“可不可?”薄朔雪抬头看她,忍不住催促道,“可不可呀?”
这一抬头,却愣在当场。
他原以为郁灯泠是又在犯困躲懒所以才不说话,可其实,郁灯泠正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微垂的眼尾和戏谑挑起的唇角,无不显示着郁灯泠的轻嘲之意。
她像是看着一个什么好玩物事一般看着薄朔雪,总是黯然无光的双眸之中多了一丝流动的神采,就像是再怎么懒散的猎手,在捕捉到猎物的那瞬,也会多出一丝愉悦。
“可,呀。”
郁灯泠故意学着薄朔雪的语调,慢慢地说话,不忘加上最后那声上扬的尾音。
她声音清冷,不比薄朔雪的低沉醇厚,将这语气词挑出来说的时候,便显得更软上几分。
薄朔雪登时双眸不自觉睁大,耳根也烫红。
什、什么!
他分明是为了迁就长公主,与哄小孩子无异,才那般说话,不自觉多加了一些语气词。这并非他的本意,也绝不是他日常的习惯!
怎么料得到,长公主竟反咬一口,回过头来学他讲话,还故意嘲讽于他,倒成了他尴尬的份。
薄朔雪正襟危坐,肃容正色,将声音压得越发低沉威严,道:“殿下,这不好玩。”
“哦。”郁灯泠悠悠地说,“我倒是觉得,薄小侯爷这般,很可怜可爱。”
“不,臣平日,绝不会这样讲话。”
“是吗?”郁灯泠目光依旧凉凉的,支颐的手换成了托腮,乌发顺着身侧曲线迤逦,牢牢盯住薄朔雪,还是那般语调慢慢地道,“好的,知道了呀。”
“……”
薄朔雪脖颈唰的憋红,立刻站起身,胡乱收起那几本奏章,一声不吭地快步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3=
第20章 怪物
薄朔雪一路疾走到自己的院子,胸中鼓噪之气仍未平息。
他握拳转身,看了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身长八尺的堂堂男儿,怎能,怎能与那般软乎乎的形容沾边。
想起上回长公主模仿他说“小蛋”时,也是同样的神情。薄朔雪脖颈红得愈发明显,她莫不是觉得他很可笑罢?
薄朔雪的院中,摆着不少他惯用的工具,一些弓箭长/枪就摆在墙边架上,薄朔雪随手抽/出一支舞弄起来,虎虎生风,充满杀气。
院中的小太监看得害怕瑟缩,连连退却,只敢在角落里鼓掌叫好。
“侯爷!好威武!”
薄朔雪抿唇冷哼,放下长.枪,又换上弓箭,挽弓对准靶心,咻咻几下,竟把靶子都射裂,脱落在地。
小太监看得头晕目眩,喃喃夸赞:“天生神力,天生神力。”
哪想到薄朔雪犹不满足,方才这一番只能算作热身,他浑身力气才将将蒸出些热度,薄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饱满紧实的弧度。
男子射箭的姿势是最优美的,挽弓之时宽阔肩膀拉得更开,臂膀、腰际、修长大腿的肌肉都收紧,显出满分的力量感,以及强大不屈的气势。
总之,是与那什么可怜,什么可爱,毫无干系。
空中传来振翅声响,薄朔雪看也不看,回首取出三根箭矢,搭上弓弦,举头朝向空中。
唰然声响过后,三只白鸟齐齐落地,每一只都被羽箭从眼中对穿而过。
薄朔雪又冷哼一声。
下一回,若长公主再对他口出妄言,他只能到长公主面前去举青铜鼎了。
不举满一百下他都不是好汉。
-
平慈宫,一队近卫兵抬着一口倒挂的大钟,朝后院快步移动。
到了封闭小院里,才将那大钟挪开,里边儿竟藏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小,一身太监服,正是灯宵宫的小德子。
小德子被闷在钟里,出了一脑门热汗,赶紧拿手帕擦擦干净。过不多时,台阶下缓缓挪来一双镶金绣履,小德子赶紧弯腰迎了上去,给人请安。
“皇太妃万福。”
皇太妃扫了他一眼,叫人起身,悠哉坐在了宽大藤椅上。
小德子知趣地附耳过去,在皇太妃耳边小声这般那般地禀报一通。
说完了,小德子又恭谨地移开脚步,跪在一旁候话。
皇太妃沉吟了少许,继而慢慢笑出声来。
“这薄小侯爷,倒是听话得很。”
小德子赔笑道:“是,小侯爷看着像是个心慈天真的。好几次,宫人受了欺负,朝他诉苦,他便上赶着去阻止那长公主。”
皇太妃捻着佛珠,慢悠悠地没有言语。
“心慈之人,就如太妃一般,最爱悬壶济世。”小德子觑着脸色拍了个马屁,快速说道,“奴婢趁着时机,在侯爷面前一通哭求,将他视作再世父母,想必侯爷也会有所感怀,视奴婢也亲厚些。”
皇太妃短促地笑了下:“你倒是机灵。”
无论是谁,对于自己施过恩的人,总是会少些戒心,这是人性的通病。
小德子嘿嘿笑:“不机灵,怎能为太妃做事。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担忧。”
“怎么?”
“这小侯爷,日日同长公主待在一处,若是长此以往,会不会当真受了那长公主的引/诱,同她生了情愫?”
皇太妃瞄了小德子一眼,眼尾的皱纹如同细密的针脚,那目光看不出是什么意味,只将小德子看得越发惴惴。
“你觉得,郁灯泠待他如何?”
“这……”小德子思索了一番,“长公主极恶不仁,但对薄小侯爷,却诸多忍让,想必是把侯爷当做宝贝也似。”
皇太妃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
“她?她是个怪物,是不懂得如何爱人的。”
手中拨弄着佛珠,面上亦是一脸虔诚,皇太妃笃定道:“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皇太妃深深呼吸,此时颇为愉悦,便好心指点了几句这小太监。
“听你方才叙述的一言一行,薄小侯爷大约是将她视作了玩伴,毕竟被囚在这宫中,郁灯泠是唯一与他年纪相仿、地位相当之人。他年轻,无所畏惧,对郁灯泠也是好奇大过于畏惧,因而才会显得亲近。”
“但这种亲近,离欢喜还差得很远。”
“更何况,他虽然承袭了薄家的爵位,但……”
说着,皇太妃顿住,眯了眯眼,没再往下说。
皇太妃摆摆手道,“只要他不出来碍事,便不用太在意,继续盯着便是了。”
-
到了午膳时分,还在沉迷锻炼的薄小侯爷就被请回了衣香园。
他仍旧记得之前长公主同他开的玩笑,没好气地重新沐浴换了身衣服,见到郁灯泠时,她面前果然又摆了两张方桌。
一张是长公主殿下的御用小桌,一张是给他的。
跟早膳一样。
薄小侯爷的“陪膳”仿佛成了日常的习惯,只因殿下近期仅有的两次好好用膳,都是有薄小侯爷陪侍在侧。
薄朔雪表示他不习惯。
可是殿下有令,不习惯也得习惯。
薄朔雪抿着唇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被迫在小桌边坐了下来。
他在长公主面前坐姿笔挺,肩膀极力展开,胸膛挺起,肌肉隐隐可见。
宫女分两列进来,将菜碟分别放好,摆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
薄朔雪静坐半晌,不动。
郁灯泠拿着筷子,也不动。
宫人无人敢催促,殿内一片静悄悄的。
直到郁灯泠坐着无聊,握着筷子开始拨弄碗里的鱼肉片,就是不吃。
薄朔雪见了,忍不住劝道:“不要玩弄食物。”
郁灯泠斜斜瞥他一眼。
“你也不想吃。”
言下之意便是,半斤八两,别教训我。
薄朔雪憋红了耳根,终于没忍住,小声说。
“不是不想吃。”
“什么?”郁灯泠没听清楚。
薄朔雪偏过头,咳了两声,有些尴尬,但不得不坦白。
“不是不吃。只是这些,分量有些太少。”
这么点,喂猫吗。
“少?”郁灯泠重复了一句。
她沉吟一会儿,端起自己的碗,就要往薄朔雪的桌子上放。
薄朔雪连忙伸手拦住:“殿下,你就算把你那张桌子抬给我,我也……”
吃不够。
让他与殿下用同样的膳食,简直是与逼人吃鸟食无异。
果然他并不适合陪膳。
薄朔雪迫不及待起身想要离开:“我不能跟殿下享用同样的膳食,还是回去自己……”
“来人。”郁灯泠朝外面唤道,“加菜。”
薄朔雪一僵,显然是没料到。
这位殿下,分明有着特殊癖好,喜欢对称的事物,接受不了两张桌子不一样的。
她这是,又为他退让了一次?
就真的这么离不开他么。
薄朔雪喉结微微滚动,偏头看着郁灯泠毛绒绒的发顶。
心想,到底是谁可怜,谁可爱。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21章 玩具
虽然心有不愿,但薄朔雪还是留了下来。
毕竟,为了留他用膳,那般骄纵的长公主竟连自己的癖好都可以忍耐割舍,实在也是堪称煞费苦心。
她都那么努力了,薄朔雪觉得,他身为臣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其实在哪里吃饭对于薄朔雪来说当真无所谓。
他去沙场上历练时,甚至常常抱着锈迹斑斑的破铜碗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将就,并没有挑剔的习惯。
至于为何不愿,实则是因为,不想被长公主“看着”。
他甚至宁愿长公主顽劣,把挑食不吃的东西扔到他碗里,也好过被长公主用那般戏谑的眼神看着,或是对他说些暧昧不明的话,又或是被她捉着手摸来摸去。
每每这时,薄朔雪都觉得骨头缝里直痒,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甚至有种手脚发软的慌乱感,仿佛自己的所有举动都被长公主仔仔细细看着,品评着,还不晓得偷偷在心里给他打了什么样的等级。
他如今已经知晓,殿下对他的确是十分心喜,但殿下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头了。
他有点承受不住。
为了不再被长公主捉住模仿打趣,薄朔雪已然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必然要做到,食不言。
膳房依照着他这几日所用的菜式重新准备了一份上来,装米饭的碗用的是一个墨紫色的陶碗,堆得高高的,还冒出一个白白软软的尖。
长公主桌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碗,只不过那碗里装的是骨头汤。
郁灯泠看看他的碗,又看看自己的。
挑了挑眉,郁灯泠微微开口,似是要说些什么。
薄朔雪赶紧低头捧起碗,姿势优雅而快速地吃起来。
难以察觉的耳根处,发红发烫。
不是他吃得多,分明是长公主吃得太少了。
若是长公主去军营里看一圈便会知道,所有人都是如此,他才没有奇怪。
他没有谈话的意思,郁灯泠遗憾地闭上了嘴。
感兴趣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薄朔雪身上,不曾移开过。
郁灯泠极少有与人一同用膳的经历,因而仅仅只是看人吃饭,也觉得新奇。
明明是很寻常的食物,怎么能吃得那么香的。
难道是他碗里的比较好吃?
但,长公主是绝对不可能去跟别人用同一副碗筷的。
犹豫了一会儿,郁灯泠拿起筷子,试探性地夹了一片藕片,塞进自己嘴里。
咬住藕片的瞬间,郁灯泠就皱起眉。
没有味道。
她的嗅觉很是敏锐,但味觉却好似彻底失灵了一般,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
不管是吃肉还是米糕,摆在面前无论再怎么香都像是假的,是画出来的,塞进嘴里后仿佛咀纸嚼蜡一般。她好似一缕游魂,品尝不到人间的美味,吞咽每一口,都要付出十分的毅力。
但,看着薄朔雪吃饭,似乎不像是假的。
他一口接一口,干净利落,姿态文雅中又带着果断的杀伐气。
最叫郁灯泠感到神奇的,是看他吃油炸鸡腿。
齿间接触到鸡腿的表皮,咬下去发出酥脆的声响,他筷子夹着往嘴边一送,不过两口,就变成了剃得干干净净的一根鸡腿骨。
“哇。”郁灯泠发出赞叹的声音。
薄朔雪:“……”
他动作僵住,脖颈渐渐烧红,拿着筷子的手臂仿佛也变得沉重,几乎要咬牙切齿。
能不能别这么看着他。
郁灯泠戳戳自己碗里的米饭,夹起一团,闭上眼。
模仿着薄朔雪的动作,送进嘴中。
咀嚼的时候,她试图封闭自己的味觉,而是回忆着薄朔雪吃饭的表情。
一定,很美味。
这些食物,一定是无害的。
这一口竟然咽下去得比先前都要顺利。郁灯泠舒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
世人说,秀色可餐。看来果然如此。
这一顿下来,郁灯泠竟主动吃了半碗米饭,开年至今,还从未吃过这么香的一餐。
而同席的薄朔雪则有些消化不良了。
任凭谁,顶着长公主那般炙热的视线,也绝对是吃不好的。
用完午膳,长公主又要洗漱。薄朔雪则揉着肠胃,脚步有些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院中。
他有时甚至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那桌上的一味蘸料,长公主无论吃什么之前,都要拿他蘸一蘸。
难道世上其他人,被一个女子倾慕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这也太难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分明是长公主倾慕于他,可为何回回都是他害臊不已。
他应当反过来,占据主动才对。
薄朔雪思定后,唤来院中的小太监。
“去替我寻一块玉石来,不论品相,形状越端正的越好。”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珍奇宝物,更何况这种不名贵的玉石,灯宵宫的私库中便有一大堆。
如今灯宵宫中哪个不知侯爷便是殿下之外的二主子,听闻是侯爷要,库房的人二话不说,挑了一块四四方方、四角圆润的玉石给太监拿去。
薄朔雪得了玉,拿一柄带钩的刻刀,花了一时辰,将这块玉从里面掏空,外表剩个几乎透明的壳,顶上留一个小嘴,还做了一个小塞儿。
这院中服侍的近侍太监叫张文,好奇地凑在一边跟着看,忍不住问:“侯爷,这是做什么呢?”
饰物不像饰物,用具也不像用具的。
薄朔雪呼了口气,吹去表面上浮着的玉屑,淡淡道:“好玩的玩意而已。”
张文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这东西哪里好玩。
等做好了,薄朔雪攥在手里,藏进袖中,舒了口气。
双目灼灼,静待着晚膳时。
日暮四合之际,衣香园果然又派人来请。
薄朔雪纵身而立,神情沉着,迈步前去。
走进殿中,果然又见到长公主坐在桌前,仰脸看着他,一脸的跃跃欲试。
一双眼就明晃晃地写着,要拿他蘸饭的期待。
薄朔雪心中冷哼一声,坐定到她面前,缓缓抬袖,从袖中唰的一下,摸出了那块玉。
郁灯泠无甚表情地看了一眼,就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这是什么。”
“这叫做墨壶。”薄朔雪解释,“若是殿下用膳的时候不盯着我瞧,我就让殿下玩墨壶。”
郁灯泠听了只觉得荒唐,不屑冷嗤:“我为什么非要玩这个。”
薄朔雪没再说话,取过一方砚台,把一根小管放进墨汁内,另一头塞进墨壶的小孔里,墨水便自发流进了墨壶中。
郁灯泠稍微有些好奇地看了下。
缓慢无声,一层层攀升叠加,最后装满小小的墨壶,毫无空隙。
外面包裹着被磨过的半透明玉石,装着里面小小的、满满的墨水。
在墨盒被平滑地封顶的那一瞬,郁灯泠的呼吸顿了一下,双瞳也不自觉地放大。
美,太美了。
这简直就是杰作。
郁灯泠立刻说:“要。我要玩。”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手段
交易达成,薄朔雪松了一口气。
他把墨壶的小塞儿盖好,确保里面的墨汁不会流出来,淡定地收回袖子里。
“那么,殿下要说到做到。”
郁灯泠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吃饭的时候不能看他?
那她拿什么下饭。
郁灯泠抿紧唇瓣,深思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不。”
面对她的耍赖,薄朔雪只顿了顿,很快便恢复淡然神色,毕竟已经习以为常。
“嗯,那墨壶我就带回去了。”
“十次。”郁灯泠平声说。
这下薄朔雪有些没听懂了,不由得望了过去。
郁灯泠多解释了几个字:“看你,十次。”
她意思是跟薄朔雪讲条件,她要看,不过;只看十次。
薄朔雪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所以他现在不仅要被拿来“蘸酱”,还要拿来讨价还价?
这叫什么事。
但,有所进展总比没有的好。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都已经妥协至此,郁灯泠竟还有些失望地看着他,那带着丝丝凉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矫情。
薄朔雪银牙紧咬,只得沉默不语,当做没看见。
两人商量妥定,才叫宫人送膳食上来。
依旧是一人一桌,薄朔雪坐得端正,尽量目不斜视,却依旧能感觉到两道炙热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仿佛恨不得把他的脸凿一个洞。
薄朔雪忍无可忍,终于还是偏头看了过去,果然见到长公主双手捧着碗,放在脸前,只露出两只幽幽的黑眸,如同两汪深黑的古井,专注无比地盯视着他。
“……”
薄朔雪沉默了须臾,又一须臾。
这一眼未免也盯得太久。
终于,郁灯泠好不容易看够了,慢吞吞地垂眼,把一口饭拨到嘴里,慢慢地嚼动。
接着又抬起眸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薄朔雪,直到再吃下去下一口饭。
如此反复十次,她放下碗筷,一脸要休息的模样。
这就,不吃了?
薄朔雪顿了顿,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她说只看十次,于是她就只吃十口。
这和盯一整顿饭有什么区别!
薄朔雪抿抿唇,他自幼自诩聪明,今日竟也感受到被骗的滋味。
但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同他讲这些道理的,放下碗筷就朝旁边的软枕上一歪,方才摸过碗筷的手伸出去瘫在榻边,脑袋也在床沿耷拉着,一脸安详。
很快便有宫女带着润湿的干净手帕进来,蹲在榻边替长公主擦洗脸蛋和手心,像摆弄一个软绵绵的布偶那般,擦净之后,便又把她摆回了软榻上。
薄朔雪只得也匆匆吃完,让宫女把他的餐桌也一并收拾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见叹气声,郁灯泠睁开眼,又直直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柔软的袖口从光洁的皓腕上滑下去,翻出白白的手心。
薄朔雪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这抹神色很快便被长公主捕捉到,郁灯泠幽幽地盯着他,警告道:“说到做到。”
又是重复他的话。
薄朔雪深深吸一口气,纠结地取出墨壶,交到长公主手里。
郁灯泠接过,便朝床榻内侧滚了一圈,背对着薄朔雪把玩起来。
她把墨壶上下摇晃了两下,墨汁在里面被晃出墩墩的质感,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也没有一个气泡。
郁灯泠满意地拔下软塞,倒掉里面的墨汁。薄朔雪在内层涂了一层特制脂类,使其效仿荷叶,水珠只会在上面圆润滚动,不会沾染停留。
因此墨汁倒出后,里面干干净净,又像是崭新的一般,郁灯泠再重新往里面灌满墨汁,看着墨水一层层堆积填满,有种诡异的愉悦感。
玩了不知道多久,郁灯泠终于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坐在那儿的薄朔雪已经不见人影,郁灯泠眨了眨眼,又一次把墨水倒空,盖上软塞,悄悄地拉开暗格,将墨壶塞进最深处。
像是怕被谁抢走似的。
翌日,天上开出满满的云朵,一大团一大团地挤着堆着,雪白柔软,日头被遮挡不少,没那么烈了。
薄朔雪陪长公主用完早膳,果然这一回她又只吃了十口。
但十口也已经是碗中一小半的分量,这殿下长期饮食不定时,如今要规律起来,一步步慢慢调整也不是坏事。
于是薄朔雪没再催促,转而道:“殿下,现在时辰还早,出门吧。”
郁灯泠不解:“做什么?”
“教你骑马。”
夏烈节已近在眼前,而他已经寄信约了那位药商明日进宫商讨,便又要少去一日的时间,所以长公主的骑射训练,要更抓紧才行。
“不教。”郁灯泠说着,又要朝床榻内侧滚。
薄朔雪捉住她的手臂,引得长公主回头幽幽地看他。
很快,薄朔雪放开手,低声问:“我能劝得动你么。”
郁灯泠诚实摇头道:“不。”
“那便不劝了。”薄朔雪轻松道,“请殿下把墨壶还给我吧。”
“……”郁灯泠不说话。
薄朔雪挑了挑眉:“我并没有说过要送给殿下。”
郁灯泠抿了抿唇,往里缩了缩,依旧沉默。
“不过,若是殿下愿意去练骑射,我就把它送给你。”
郁灯泠皱眉,冷冽的眼神扫过去,微带怒容道:“你威胁我?”
“自然不敢。”薄朔雪低下头,作诚恳状,“臣敬重殿下。”
“不过。”薄朔雪从身边提起一个布口袋,拉开抽绳,从里面拿出一个琉璃盒子,“如果殿下好好地练骑射,除了墨壶之外,这个我也可以送给殿下。”
郁灯泠神情一顿。
琉璃盒子里面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一团靛蓝色的黏土,凹凸不平,胡乱地堆在一起。
薄朔雪又取出一根方形木棍,在黏土上击打起来。
那方形木棍长宽都差不多是两根手指粗,打一下就在那黏土上留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平整痕迹,发出好听的哒哒轻响,在薄朔雪的不断击打下,那堆黏土渐渐被压平到琉璃盒子的底部,一下一下被敲得服服帖帖。
郁灯泠的目光不由自主黏在那根木棍上,紧紧屏着呼吸。
等那堆黏土表面彻底变得平滑,薄朔雪抓起琉璃盒子倒扣在桌面上,那方方正正的黏土块儿就滑落了下来,棱角线条极为分明。
薄朔雪又从那不口袋里拿出一把窄窄长长的银刀,这种刀一般是用来分割茶叶块的,表面十分光滑,没有一丝斑驳痕迹。
薄朔雪用那柄刀直直地切下去,发出窣窣声响,黏土块很快变成了一片一片同样大小的方块,依偎着倒在桌上。
郁灯泠之前绷紧的呼吸倏地变得急促,盯着黏土块的目光也瞬间亮了几分。
看见这一幕,薄朔雪满意地挽起了一个笑容。
人嘛,总是在一天一天长进的,对付长公主的手段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薄朔雪:这还拿不下你?
第23章 弯月
演武场。
漫天柔软的云朵如同开得最饱满的棉花,一簇叠着一簇。
郁灯泠板着一张脸坐在马背上,试图用压得平平的眉眼来证明自己的不高兴。
但因为她平时也基本上就是这个表情,所以这份不高兴也不大看得出来,因而震慑效果似乎不很明显。
具体体现便是,她身后的薄朔雪丝毫也不畏惧地伸手绕过她,捉着缰绳,在她耳边指指点点。
“要这样握,当马儿用力的时候,就稍松一些让它自己往前跑,若想要勒停时,便在手背上绕一圈,再往这个方向扯,便能省力,还不会伤手……”
絮絮叨叨。
絮絮叨叨。
烦死了。
郁灯泠揉了揉耳朵。
薄朔雪的声音忽然一顿。
那恼人的声音没有了,郁灯泠慢慢地将手放下来。
薄朔雪垂头盯着她的耳垂,微微鼓起脸颊,朝她鬓边吹了一口气。
稣痒的感觉让郁灯泠耳朵迅速动了动,她扭过头躲到一边。
薄朔雪轻咳一声,一本正经解释道:“虫子。”
郁灯泠果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赶走。”
“嗯,吹走了。”说完,还拿出手绢,给长公主的耳朵擦了擦。
郁灯泠十分配合地偏着头。
其实哪里有虫子,只是因为她不听人说话,想小小报复一下而已。
既已得逞,薄朔雪抿着唇角压了压笑意,将缰绳交到郁灯泠手里。
“殿下试试。”
郁灯泠接过缰绳甩了一下,竟意外地有模有样。
白马踏动四蹄跑起来,薄朔雪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走向,见逐渐平稳,才进一步鼓励道:“不错。殿下,更快些。”
郁灯泠“嗤”了一声,手上加力,果然划过耳边的风都变得更凉更快了几分。
“好,还可以快一些吗,能做到吗?”风大了,薄朔雪更往长公主的耳边凑近些。
郁灯泠又“嗤”了一声,双脚轻夹,双手提着缰绳往上一甩,带着白马做了一个小跳步。
“!”薄朔雪吃惊地绷紧了脊背,生怕长公主被摔下去,赶紧捉住她的腰。
那截腰又窄又薄,握在手里像是一块一捏就碎的玉器,又像一枚恰好贴在手心里的弯月。
被抓住时郁灯泠下意识挣了一下,薄朔雪本应放开,却不自觉握得更紧。
他自然立刻告诫自己,这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
等马蹄逐渐平静下来,郁灯泠才回过头看他。
那微微吊着的眼尾,蕴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倨傲,看谁都冷淡疏离,仿佛在冷笑嘲讽。但若是隔着这样呼吸都咫尺相闻的距离,才会发现她触碰起来,并不如想象中的冰寒刺骨。
薄朔雪喉结轻微滚动,手上未松,依旧摩挲着那截腰际。
又要被骂了。
他心想。
他这动作的确是逾越了,爱洁又厌烦陌生人的殿下心中定会十分嫌弃。
既然要被骂,自然是骂他时再松手,然后解释一番,方能显出改正的决心,并合情合理。
郁灯泠开口,却并非指责,而是声音平平道:“这么紧张做什么。”
郁灯泠垂眸看向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尾音上扬道:“太简单。我根本不怕。”
说完,又朝薄朔雪的脸上扫了一眼,似乎带着炫耀。
薄朔雪微愣,没忍住笑了一声。小跳步他只在之前带着长公主练习的时候好玩做过两次,并没正式教,没想到长公主竟然记了下来,而且一做就会。
长公主其实十分聪慧,平日里看似呆懒木讷,只是源于不爱理人罢了。
薄朔雪并不吝于夸奖,开口便道:“殿下真厉害。”
郁灯泠顿了顿,扭回头去没再说话。她脖颈纤细玉白,发髻高高挽起,还有一些细小发丝偷跑出来,毛茸茸地藏在边缘。
薄朔雪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
再练了一刻钟,郁灯泠背上开始出汗,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待下去了。
夏烈节要用到的马术并不算多,薄朔雪已经教得差不多了,便没再强求,召来宫人送殿下回宫。
薄朔雪也回去洗漱,再去衣香园时,见宫人们忙忙乱乱的,到处进出,个个脸上都是慌张样。
他忍不住叫住一个,问:“出什么事了?”
“殿下练马太久,体弱不耐,身、身上……”
薄朔雪霎时紧张了起来,直问道:“到底如何了?”
“磨破了。”
薄朔雪失语。
这也能磨破?他今日还特地在马鞍上垫了软垫,以为自己垫得够厚了,再厚的话那殿下定要嫌热的。
薄朔雪沉吟,这伤他是不方便去看了,只能口头问候一下:“上过药了没。”
宫女摇头:“殿下不肯用药。就是因为没用药,上回本就没好全的,再加上这一回,就出血了,好大一块呢。”
薄朔雪胸腔里像是被谁掐了一下,上回就没好全?
难怪殿下如此抗拒练习马术之事。今日长公主受伤,再想到她的推拒,薄朔雪登时觉得,自己那威逼利诱的手段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为何不上药?”薄朔雪蹙眉。
“药膏粘乎乎的,殿下厌恶,自己不肯涂。而那等伤处,殿下是不会肯让奴婢们近身的……”宫女多少知些规矩,说到此处也觉得同侯爷讨论殿下的那般伤处是极为不妥,赶紧掩住后面的话头,福了福身,赶紧跑了。
是了,那殿下有洁癖。
薄朔雪负着双手,十分头疼。
明日王杰要进宫,就顺便问问他有什么膏药能用吧。
因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薄朔雪一直心神不宁。
长公主极少用晚膳,此时负伤躺在榻上,更懒得用饭。
因而这一晚衣香园里也没再传唤过薄朔雪,薄朔雪自是不可能主动前去。
也不知怎么的,晚间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却净是些奇形怪状的景象。
梦中他又在衣香园里,操心着殿下的骑射之术,哄劝殿下同他一起去练马。
好不容易说动了,长公主要走下榻来,他又一个激灵想起长公主的伤,连忙反过来劝阻,叫长公主先不用着急,养好伤处再说其它。
郁灯泠抬起眸,清清冷冷地扫他一眼,似乎开了口。
浅粉的唇瓣轻轻碰触,开合,问他说:“不涂药怎么能好呢。”
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就跟着重复说,是啊,不涂药怎么能好呢。
再看长公主殿下,她又软软倒在榻上了,指着自己的裙摆说,我不喜欢别的人,唯独薄小侯爷不同,请薄小侯爷帮我上药吧。
薄朔雪满头大汗地醒来,懵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被衾单缠裹住,热得发燥醒了。
醒来在荫凉月光底下坐了一会儿,热度渐渐散去,模糊的梦境也渐渐消退,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方才是梦到了什么,薄朔雪才抓了抓脖子,倒头重新睡去。
作者有话说:
=3=
第24章 沉怒
后半夜起了风,第二天一早醒来时,郁灯泠睁开眼,感到鼻子有些堵,身上也比平日更绵软无力。
帘帐外,宫人静静站着的身影到处都是,却没有一个是郁灯泠想看到的。
她腿疼,干脆躺着不动,盯着顶上的床帐,开口喊道:“薄小侯爷。”
薄朔雪比她起得早,一般这个时候,都已经在殿内候着了。
可外面却没回音。
郁灯泠不高兴,又换了个称呼喊了两遍:“薄朔雪,薄朔雪。”
外面总算有脚步声靠近,却是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朝她禀报道:“殿下,今日侯爷在自己院中议事,不过来用早膳了。”
郁灯泠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床帐的双眼缓慢眨了眨。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感到一点不高兴,类似于已经约定好的计划被突然打破一般不高兴。
但是她是个不想活的人,根本没有计划可言,又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呢?
郁灯泠脸色愈发冰冷,更添了一丝不理解的烦躁。
躺在榻上,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郁灯泠竟然第一次觉得,躺在这里难受。
既无趣,又冷。
火炉还被撤走了。
想起来之前薄朔雪做过的事,郁灯泠挥挥手道:“在院子里摆榻,我要晒太阳。”
-
“侯爷,侯爷?”姓王名杰的药商坐在茶桌对面,试探性地喊了两句。
两人已经商定了大概事宜,这会儿就稍微闲聊寒暄。
薄朔雪却走了一会儿神,看向窗外的日头。现在已经白日高照了,那殿下应该是已经起来了罢,也不知道用早膳没有。
被这么一喊,薄朔雪才回神道:“嗯?”
王杰呵呵笑着,拱手恭喜:“还没有向侯爷道喜,恭喜侯爷步步高升啊。”
这宫中对寻常人而言,是最繁华威严的所在,人间若有仙境,也定在皇宫之中,如今侯爷在宫中常驻,又封了官位,当然是高升。
只是不知,侯爷为何没有多少高兴的影子。
薄朔雪摇摇头,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那有没有,不黏糊,干净好闻的药膏?擦伤、刮伤用。”
王杰愣了下:“有,掺了花露的,还有养颜祛疤功效。”
“这是最好了。”薄朔雪道,“留几瓶给我,方便吗?”
“自然方便。”王杰挠挠头,想了想,又将后半句话缩了回去。
侯爷可是上阵杀敌都无所畏惧的英勇男儿,何时要涂花香药膏了?
不过他与侯爷虽说熟稔,但毕竟还是不敢称兄道弟,这再进一步的话,就不合适问了。
辞别时,王杰道:“前些日子,我们找新药时路遇一位公子,是北海神医曲老翁的爱徒,帮我们辨别了不少药材。如此人才,我想着找机会向侯爷引荐一番。”
薄朔雪想了想,点头道:“这是好事,同他约定个时间,请他进宫来。”
之前殿下就许诺过,以后若再有公事要办,只要是他要见的人,都可以直接进宫。
王杰自然是连声应下,被小太监送出宫外。
薄朔雪深吸口气,转身便朝衣香园走去。
其实,殿下并未传召他。
但是也一早上没见了,去看看也无妨。
更何况马上就要到晌午时分,也快要传午膳了,反正是要叫他的。
也不能算他是上赶着主动去。
一路上,薄朔雪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路程倒是不自觉走得飞快。
走到院中,薄朔雪顿了顿。他看见了什么,一直懒在榻上的长公主,竟主动躺在外面晒太阳?
比起之前像幅画儿似的没人气儿,她也总算长进了些。
莫名的,薄朔雪心情愉悦了几分。
大步迈过去,低头一睐,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先一怔。
察觉到有人走近,郁灯泠倏地睁开眼,看见是薄朔雪,才又缓缓闭上。
“殿下,”薄朔雪声音有些发虚,“你脸上……”
长公主登时瞪大眼,有些紧张:“虫子?”
薄朔雪摇摇头:“……不是。”
郁灯泠又合上眼:“那你叫我?”
“殿下,你晒伤了。”
“……”
薄朔雪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公主脸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在脸颊、额头、鼻尖,有好几个地方被晒得通红,还起了干皮,搓一搓就会立刻冒出血丝。
今天晴朗无云,这殿下找了一个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想必是为了更好地享受阳光,却把自己给晒伤了。
郁灯泠思考了一会儿,怀疑道:“晒太阳还能受伤?”
“春暮临夏之际,日头高悬无遮无挡,对着晒是很容易晒伤的。”不,其实对他这种人来说是晒不伤的,但是殿下皮娇肉嫩,就是极容易了。
郁灯泠瘫倒在美人榻上,双目无神,却也能看出沮丧。
烦,烦死了。
好不容易有兴趣出来晒太阳,却又被告知是不能晒的。
世界上有太多的“现在可以,等下不可以”,她不想分辨,懒得分辨。
其实她还是像之前一样最好。
什么都不动,什么都不想,就不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薄朔雪叹了口气,劝道:“殿下,回屋去吧。敷一下凉水再擦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郁灯泠拒绝,“头昏,腿痛。”
长公主说话带着闷闷鼻音,又头昏,莫不是昨夜受了风寒?
薄朔雪没再说什么,直接弯腰把长公主像抱一个布袋子一般抱起来,端进屋里去。
宫人们这时候慌慌张张忙碌起来,端凉水,准备新帕子,还有药膏。
薄朔雪沉着脸,自己绞了帕子,替长公主擦擦脸。
那细小的伤口,不碰时没什么感觉,碰了之后才发觉,又痒又痛,的确是受伤了。
郁灯泠缩了缩颈项,想要往后躲:“痛。”
薄朔雪手上动作更轻了些,却伸手挡住长公主的后颈,不让她动。
“要上药,不然痛得更久。”
说完,一点一点敷上药膏。
清清凉凉的药膏涂在脸上,果然舒服许多。而且在自己脸上也看不见,她就不会觉得不干净、不适应。
郁灯泠不再皱着眉,又恢复了咸鱼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是不会有什么生气的情绪的,反正,以后她再也不会出去晒太阳了。
薄朔雪先还觉得好气好笑,长公主真是白面捏的人儿,稍稍一碰就要破皮。
后来看长公主到处都是小伤小痛,窝在榻上恹恹不语,那点好笑便消失殆尽了,忍不住愈想愈是沉怒。
殿下从未关心过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日头能晒伤人,这些个宫人难道也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尽心罢了。
再回过头来做一副惶恐样子,毕恭毕敬,只不过是为了躲罚。若这宫中有一个人真心为殿下想过,就不至于让她开着窗吹冷风,把自己饿出毛病。
他不过走开一会儿,殿下就在自己的宫中又是风寒,又伤上加伤。薄朔雪眼眸沉沉,怒气一盖,平日里好说话的温文模样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3=
第25章 责罚
仿佛看着自家的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往外迈出一步,可旁边应当看护她的人却刻意不提醒她路上有坑,叫她摔了一跤。
孩子虽然没有哇哇大哭,但此后怕是更加不愿意出门了。
薄朔雪怎能不气?
他心中翻江倒海,郁灯泠却懒在一边自顾自地玩玩具。薄朔雪不由问道:“殿下,这些个宫人,你用着可还顺手?”
郁灯泠看也没看他,嘴上答道:“没感觉。”
薄朔雪不死心,追问道:“没感觉,是指什么呢?这些服侍殿下的人中,有殿下厌憎的人吗?”
“没有。”郁灯泠答得迅速而果断。
她根本不会浪费心思在旁的人身上。
“那,是否有殿下中意的人?”
“没有。”
薄朔雪默了默:“一个都没有?”
郁灯泠不想理他了,自顾自捉着墨壶摇晃。
“既然如此,为何殿下不换一批人来服侍?”薄朔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试图吸引她一点注意力。
好不容易,郁灯泠总算分出点心神想了想,冷着脸答道:“麻烦。”
“那,我替殿下换了如何。”
郁灯泠动作停了停,回过头来看他。
素来冷漠的双眸中,不知为何多了一丝亮光,还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你换?”
薄朔雪点点头。
他知道这位殿下是最怕麻烦、最爱拖拉的,宁愿饿着肚子不起身,自然是懒得去打理宫中之事。
也正是因此,这宫里疏忽怠慢的情形愈加泛滥,他来的这几日,全都看在眼中。今日他们只是害殿下晒伤,日后不知还要闯多少大祸。
郁灯泠眼眸闪动。
“更换阖宫的宫人,并非轻易小事。你是想做灯宵宫的主?”
她有几分雀跃。
终于,这薄朔雪终于开窍了么,想着要权了?
想要权就得谋反,最好这薄朔雪的野心能再大些。
薄朔雪顿了顿,以为长公主这是在警告他。
便低头道:“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郁灯泠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叹了口气,索然无味地靠了回去。
薄朔雪看她这态度,也明白了几分。
“殿下,是不是臣无论如何处置那些宫人,殿下都不会阻拦?”
他想如何处置?处置谁?
郁灯泠想不通,她记得,这灯宵宫里的宫人可没有得罪薄朔雪,反而,个个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倾慕薄朔雪的宫女也不在少数,她闭眼假寐之时,常常能听见几个年轻宫女窸窣耳语,谈论那薄小侯爷多么俊朗帅气,又温柔体贴。
没错,薄朔雪正是如此亲和之人,否则也不会成为“书中”未来的千古明君。比起她这种满心阴冷,了无生趣之人,自然是薄朔雪更惹人喜爱,虽然他才来了不过几日,这宫中的人都更加倾慕于他,从心里反而把薄朔雪当成真正的主子,也是很理所当然之事。
又或许,薄朔雪也是想像那周蓉一般,在灯宵宫中插进自己的人手。
郁灯泠心知肚明,并不在意。
她对这灯宵宫一点留恋也没有,全让给他又如何。
反正,以后都是他的。
到那个时候,她早已不在这人世了。
想到此处,郁灯泠嘴角向上弯起,十分期待。
她背对着薄朔雪,“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薄朔雪眼眸微深,慢慢回道:“好。”
等郁灯泠脸上的药膏干了,薄朔雪拿手巾给她擦洗去,又上了一遍药。
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递给长公主。
“殿下,这是给骑马擦伤用的药。”
薄朔雪说着,赶在郁灯泠拒绝之前,快速说了下一句:“不黏,很容易便化了,涂上去还有香气。”
郁灯泠皱着眉,接过来看了看,又拔开软塞闻了闻。
这回,至少是没有第一时间扔开。
薄朔雪松了口气,想要再叮嘱几句按时涂用,不知为何,视线在落到长公主的裙面上时,薄朔雪整个人忽地一顿。
他眼眸狂颤,脑海中闪过几张画面。
那画面分明是虚幻的梦境,感觉却极其真实,让人有些瞬间错位。
榻上的长公主转过眼眸,清凌凌地朝他望来。
一只素手,也慢慢朝他伸过来。
让他,涂药?
薄朔雪心腔狂跳,扯得喉咙都隐隐作痛,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瞪着眼慌张地转身离去。
郁灯泠伸在空中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往前,在矮桌上拿过茶杯,脸上的面无表情掺进去几分疑惑。
他突然逃跑那么快做什么。
是觉得她会吃人?
郁灯泠觉得很有道理,朝薄朔雪逃跑的方向呲了呲牙,以作恐吓。
薄朔雪一路心脏猛跳,在院中来回转了几圈才冷静下来。
他竟会做那种梦,真是叫人不可置信。当然,他绝不觉得自己对是长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定是因为这阵子他无其它事可做,只对长公主的生活起居事无巨细地操心,才会在不自觉的梦境里,也在想着这些事。
如此一想,真是好气又好笑。
他当真把自己活成了长公主的老嬷嬷了不成?
幼时,他身边也有一位这样的嬷嬷,万事都体贴教导着他,慈爱之心比亲母也有过而不及,后来嬷嬷过世,他恸念许久。
看到长公主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过,长公主身边为何没有那样一位嬷嬷。
薄朔雪摇摇头,再怎么觉得长公主可怜,他也不可能以身代之,从今往后,还是少些这般心思罢。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灯宵宫,总是要找机会离开的。
他走之前,将这灯宵宫中的人调.教好,以后不再叫那病娇娇的长公主吃苦头,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傍晚前,薄朔雪将阖宫的婢女太监侍卫等等全召集到了一处,长公主也请到一旁坐好。
郁灯泠被安置在一旁的椅子里,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会儿,接着不甚在意地自己玩自己的。
众人听闻是侯爷召见而非长公主,并不紧张,有几个领过侯爷赏的,甚至还眉开眼笑地猜测着,是不是又要发什么宝贝。
薄朔雪扫了眼这院子里满满当当站着的人,蹙了蹙眉。
这样多的人,都看护不住一个长公主。
他沉声透胸,磅然道:“在宫中有偷盗、擅离职守、不敬殿下者,跪。”
院里的宫人闻言霎时不敢置信,面面相觑着,不知一向温和的侯爷这是何意,没一个敢吱声。
就连一旁的郁灯泠,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动弹,薄朔雪眯了眯眼,又重复了一遍。
无人动弹。
“好,那便由我来算。”薄朔雪冷冷扬声道,“殿下肠胃亏空,时常犯痛,是你们照顾不周。所有奉食的,厨房的,扣一年月钱,鞭责三十。”
“殿下染感风寒,是寝卧旁侧侍奉不当,所有殿内的、值夜的,扣半年月钱,鞭责二十。”
“殿下晒伤玉颜,所有外院的,守卫的,扣三月月钱,鞭十五。”
薄朔雪掷地有声,几句话,将整个宫里的人罚了个遍。
他放出怒意来,平日温温和和好说话的脸色瞬时变得黑云压城,活生生像是变了个人。底下站着的奴仆们哪里还敢觉得这位侯爷仁善,双腿发软打抖,扑通扑通跪了好些,却不敢开口求饶。
郁灯泠看向薄朔雪的目光,极是意外。
他这是,在帮她出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v了~_(:з」∠)_
推一下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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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婚后爱/白羊座直脾气公主x腹黑高岭之花驸马/
殷公主自幼爱好不广,唯一偏好的便是曲高和寡、阳春白雪的艺术家。春日游园,殷公主一眼看中状元裴清文高八斗、如雪风华,立时心痒,特招来做驸马。
成亲之后半年有余,却终日见驸马与自己对坐无语,一点儿也不见戏本里那恩爱不疑、意趣横生的样,反倒是忙着画与那青梅竹马相似的画儿,好似被迫委身囚禁于公主府,情恨绵绵不绝。
公主忍了半年,终于怒了。我要个木头回来做甚?退货!
于是一纸御状将驸马原路打发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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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裴侍郎一身寥落疏朗地堵在公主府门口,丧着脸,慢吞吞地诉苦。
“娇娇,我本是一字千钧的诤臣,如今已勤学苦练,学会了写婉约诗,写话本,还能自个儿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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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文《不复嫁》双重生
沈遥凌与宁澹夫妻四十载,都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还有人在她面前追忆往昔。
说起当年,沈遥凌多么恨嫁,缠宁澹缠得太狠,以至于宁澹不得不放弃心上人,同她成了婚。
沈遥凌听了也不恼怒,还笑着感叹:当年是年轻气盛,觉得心悦之人千金不换,撞多少遍南墙也不死心,如今想来,也真是不知道值不值当了。
她这样说完,满堂皆是不信。
结果一觉睡过去,沈遥凌当真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回到与宁家议亲的前夕,她手里还攥着要递去宁家的名帖。
沈遥凌愣了许久的神,淡然笑笑,抬手将那名帖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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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之后,于宁王而言,日子一天比一天甜蜜美满。
虽然年轻时有些波折和心结,但最终相伴一生的人是她,与她一日三餐,携手看落日平湖,这般活着便已足矣。
可一觉醒来,变故陡生,宁澹成了当初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月夜风高,他正骑在墙头要去会“心上人”,却在隔壁院子的窗边遥遥见到自己年少时的妻子,两人四目相对,宁澹被当场抓获。
宁澹脊背一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叫他慌忙想要解释道歉。
而下一瞬,沈遥凌只朝他笑了笑,就作不打扰的姿态,轻轻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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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敬
郁灯泠贵为长公主, 她的宫中,自然从来只有她说话的份。
有人拦在她前面,替她教训人, 这还是头一遭。
郁灯泠瞅着薄朔雪的侧颜,咂摸了一番。
灯宵宫中的下人本就无甚根基, 只不过凭着无人管制, 便一天天大胆起来,在背地里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被这么敲打一番后,都怂得像鹌鹑一般, 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薄朔雪坦言道:“灯宵宫中日后要学的规矩多的是, 学不会的便不能再留下。后宫之中的主子大多都是长公主的长辈, 也不好将晚辈不要的宫人送去长辈的宫中, 便只能发卖出去,为此,提前告明各位。”
底下静默一片,过了会儿才齐齐应“是”,薄朔雪便让他们各干各的事去。
顺手招来一个机灵些的小太监,指使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
郁灯泠脊背僵了僵, 问道:“请太医作甚。”
“给殿下瞧瞧。”
“我无碍。”郁灯泠蹙眉, “不需要瞧太医。”
薄朔雪只当她是又要耍赖, 同那稚子不肯见医师、不肯吃苦药是一个道理,便好言劝道:“不开药, 只让太医看一看。”
且不说殿下如今脸上身上都有伤口,还染着风寒, 平日里殿下畏寒腹痛, 也早就应当要好好调理。
郁灯泠还要拒绝, 薄朔雪却比她更加执拗,似有无穷精力,能跟她周旋到天荒地老。
最终,郁灯泠默了默。
“要看便看吧。”
薄朔雪端正严肃的神情总算一松,化出点点笑意来,不自觉抬手,在郁灯泠头顶上碰了碰。
郁灯泠蹙眉,下意识地后退躲避,把自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薄朔雪也似乎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后,乖觉地收回手。
她无语地看向薄朔雪。
虽然早知道这是个胆子大的,却没想到他竟连长公主的头都敢摸。
难道她是什么三岁小儿不成?
但莫名的,郁灯泠不怎么想发脾气。或许是因为猝不及防对视时,能从薄朔雪的双眸中看到真心实意的夸赞和高兴。
为了她愿意看医师而真真切切的高兴。
“……”
郁灯泠不理解,沉默地拧了拧眉,扭脸看向另一边,不想说话。
一刻钟后,太医到了。
请人来的小太监机灵地对薄朔雪介绍道,这是位姓吕的太医,有名的圣手,在宫中,大多妃嫔都点名要他看诊,就连太妃也多对吕太医青睐有加。
听闻长公主有恙,吕太医二话没说,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谓是极其挂心。
薄朔雪点点头,再去看那长公主。
长公主瞅着吕太医,一脸冰雪孤高的疏离样,仿佛随时提防着。
薄朔雪想着这殿下说不定要逃跑,便大步走过去,守在长公主旁侧。
望闻问切,吕太医先观察了一番,才拿出腕枕,要准备探脉。
“稍等。”薄朔雪拦了一拦,从自己怀中取出两张崭新的巾帕,垫了一张在腕枕上,另一张交给吕太医,“请太医缠在手上。”
吕太医似有些讶异,看了薄朔雪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依言将自己的手指裹好。
郁灯泠不肯动弹,薄朔雪便捉着她的手,放到了腕枕上摆平。这番动作,又换来吕太医惊讶一瞥。
好不容易看完了,薄朔雪问道:“如何?”
吕太医点点头,轻松一笑,对长公主道:“殿下不必忧心,并无大碍。”
郁灯泠无甚反应,似是早有所料。薄朔雪却忍不住追问道:“无大碍,那是不是有小碍?殿下究竟有些什么毛病,无须忌讳,说来便是。”
郁灯泠皱了皱眉,不高兴:“你才有毛病。”
薄朔雪连忙回头安抚:“殿下别气,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吕太医看着眼前这一幕,略有些无言,但也只能说,“殿下很是年轻,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薄朔雪眉心微拧:“脉象是否看得不全。殿下时不时腹痛,体虚畏寒,大热的天也极少出汗,这分明……吕太医,你再仔细瞧瞧。”
吕太医怔了怔,沉吟一阵后说:“这些都是小症状,且各人体质不一,不能如此笼统论断。不过,我还是给殿下再开几副疗养强身的药。”
薄朔雪眉心未曾放松,盯着那吕太医,心中已蓄起疑云。
这吕太医,当真有实才?
但到底是医者之言,薄朔雪即便心中腹诽,却也绝不会当面说出口。
只略微垂着眼,点头应下,再让宫人送太医出门。
“薄朔雪。”
清清冷冷的一声,把站在门边出神的薄朔雪喊回头。
他大步走过来,坐在榻边应道:“怎么?”
郁灯泠木着双眼瞧着他,幽幽道:“不喝药。”
薄朔雪一顿。
请太医之前,他的确是对长公主承诺过不开药。但吕太医还是留了药方,被这长公主瞧见了,特来警告他。
还挺警惕。
薄朔雪险些忍俊不禁,为表自己绝不背信弃义,举起一只手道:“不喝,一定不喝。”
那吕太医看着不像是个有真本事的,颠来倒去净会说些吉祥话,他开的药方,不喝也罢。
郁灯泠这才放下心来,又歪倒在榻上,不再理会他。
-
暮色四合,趁着夜色遮掩,一个小太监偷偷摸摸进了慈平宫。
这并非往日里太妃接见的时辰,因此这一回,小德子在殿中跪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太妃现身。
“娘娘。”小德子朝前膝行几步,道,“有紧要之事,要奏请娘娘。”
太妃拧了拧眉,传他起身说明来意。
听闻小德子说,那薄小侯爷给长公主陪膳、送礼、规训宫人,太妃都兴趣寥寥,只耐着性子往下听,直到听到薄小侯爷为长公主请了太医,太妃手中的茶盖落到杯上,摔出刺耳声响。
“他竟如此自作主张?何时的事。”
“就是今儿傍晚。”小德子回道,“是请的吕太医,小的听了消息,立刻就寻机溜了出来。就现在这会儿,吕太医恐怕还在宫里呢。”
太妃紧绷的面色缓缓放松,深吸了一口气。
“吕阳倒不要紧,他知道该如何做。”
可这薄小侯爷在宫中,竟不如她原先想的那样简单。
这一会儿一个脸色,一会儿一个主意,怕是指不定什么时候,真要乱了她的章程。
现在,这薄朔雪还动不得。
虽然动不得,但敲打敲打,还是可行的。
顺便探探这薄小侯爷与郁灯泠之间,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戏。
-
长公主已罢朝三月有余,虽说是代为理政,但这也太怠惰了些。
诸位大臣联合奏请太妃下了一道懿旨,两日后,必须开朝。
这道懿旨下到灯宵宫,郁灯泠只当耳旁风,就像没听到一般。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般事情,但郁灯泠说不去就是不去,谁也奈何她不得。
但懿旨中,却偏偏还有一句。
要薄小侯爷陪同殿下开朝。
郁灯泠顿时很烦。
那个薄朔雪,非常听周蓉的话。
让他教骑射他就教,让他陪着上朝,他也一定会来逼她上朝的。
周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
想到明日要被捉着去干活,晚上郁灯泠就开始烦躁不堪。
她抓着锦被,将自己整个闷在了里面,恨不得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而只要隔绝他人的视线,她就可以变得不存在,彻底消失。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郁灯泠还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子就被一把掀开。
提着锦被的宫女战战兢兢,恨不得跪下来求饶,颤声道:“殿、殿下,是薄小侯爷叫奴婢这样做的。”
郁灯泠闭着眼,好半晌不应声。
宫女这下当真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殿下,请您起来吧,侯爷还候在门外。”
往常,都只能等着殿下自己什么时候愿意醒,这还是第一次,天刚微微亮,就要把殿下喊醒。
殿下若是发怒,要砍她头,怎么办?
可若是不把殿下叫起来,屋外的侯爷若是发怒,说她不尽忠职守,要将她发卖出去,怎么办?
宫女内心惶恐至极,就差当场呜呜哭出来。
郁灯泠躺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纯粹的睡意,就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抽泣声。
像是地府路边生长的植物一般,招摇着手臂,朝她伸过来。
于是郁灯泠就被哭醒了。
转眸一看,一个婢女跪在一旁,正悄悄地抹着泪。
郁灯泠:“……”
曾经她也曾设想过,自己有一天若是死了,灯宵宫这些宫女太监会不会也像其它宫中的人一样,为她掉几滴眼泪。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睡一觉,这些宫女也要哭。
难不成,她把自己睡死了?
郁灯泠刚一阵高兴,就见那宫女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
迎着长公主森森的恐怖目光,宫女瑟缩着后退了一点,哐哐磕起头来:“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
郁灯泠:“……”
好吵。
她抬起两只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本就酝酿得不够的睡意,这会儿已经被打搅了个烟消云散,还化作了胸腹之中的怒气,烧得灼人。
她想睡觉,她不想动,不想干活,不想起来。
一直吵她,烦死了。
为什么人一定要起床?
她根本不需要起床,也根本不需要去上那个什么鬼朝。
郁灯泠闭着眼,冷斥一声:“下去。”
宫女骤然被吓,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又接着磕头。
“殿下不起来,奴婢怎的和侯爷交代?”
她为何要同薄朔雪交代?
若不是为了那个庞大的计划,郁灯泠现在就想把薄朔雪赶出宫去。
“闭嘴。”她森森地道,“不然,割了你的舌头。”
宫女害怕地噤声,挣扎了几番,没办法地退了出去,跪在门外的侯爷面前求饶。
“奴婢无能,殿下不愿意起来。”
薄朔雪负手而立。因要上朝,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官袍,玉冠之下垂着绶带,将面颊衬得越发瘦削挺立,腰间配着鱼纹白玉,令人见之耳目一亮,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无俦。
薄朔雪瞟了眼翻着鱼肚白的天色。
这个时辰对那位殿下来说的确是太早了。
可身为长公主,上朝是她应尽的职责,亦是她的权力,谁也不能替代。
哪怕她自己,也不能随意放弃。
薄朔雪问道:“殿下衣冠整齐否?”
“整齐。”宫女点点头,“昨夜的腰带都没散。”
那位殿下根本懒得动弹,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都是如此。因此,梦中也极少将衣裙弄乱。
“那么,我自己去叫。”
说罢,薄朔雪提步推门,走进了殿中。
郁灯泠依旧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听见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心中早有准备,侧腰滚了几圈,把自己滚进了被卷里去,在角落里躺平了,伪装自己只是一条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棉被。
但薄朔雪很显然并不是瞎子。
他走过去揪住郁灯泠的被角,作势扯了扯。
“殿下,这被子是要臣掀开,还是殿下自己解开。”
这几日的经历让薄朔雪已然学会了一个道理,那便是长公主犯倔的时候,永远不要和长公主讲道理。
直接上手就行。
长公主自有一套歪理能对付所有人,旁人在她的歪理里也决计说不过她。
但大约没有多少人对长公主动过手,因而在应付这一方面,长公主还缺少点经验。
郁灯泠先是一动不动,像是铁了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直到感到自己身下的锦被当真被扯动,而她就如同果壳里的果实一般被带着扯向床榻外,整个人落入他人掌控之中。
郁灯泠有些慌了,这薄朔雪,又欺君犯上。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冒了一个头。
平日里像是水墨画一般素白的脸因为方才那阵的憋闷生出一点红晕,难得地点缀在眼尾、脸颊,衬得她那双黑幽幽的双眼也仿佛有些水光之意。
“你,”郁灯泠眉眼微敛,含怒指责道,“你要对我动粗?”
薄朔雪松开揪着被角的手,故作讶异道:“我并未碰到殿下一分一毫。”
郁灯泠垂眸看着被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被角,不悦地伸腿踢开,斥道:“你也走。我早已说过,今日绝不会去上朝。”
“那殿下打算何时去?”薄朔雪不仅没走,还逼近一步,“能不能给臣一句明话。”
“嗤,我为何要告知于你。”别问,问就是永远不去。
“因为臣在等殿下。不仅如此,朝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大臣,都在等着殿下。”薄朔雪俯下身来,与郁灯泠平齐的高度,直视着她的双眼,似乎试图从其中找到她如此抗拒的原因。
“……”郁灯泠沉默了一阵,“他们等的不是我。”
“怎的不是?”
“他们等的是一位帝王。今日我代理政事,他们想要我上朝,明日更朝迭代,他们自然就等新的帝王。比如说,”郁灯泠抬眸直直看向薄朔雪,目光中有鼓动,有期待,有不顾一切点燃的野火火种,“你。”
薄朔雪怔愣住。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在长公主软绵如泥、懒散不堪的表象之下,触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极硬极冷的,带着最后一丝活气,像是忘川旁,有人举着千年寒骨点燃当做引路的火把。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因为长公主说完后,又如同没骨头的蛇一般,滑溜溜地躺倒了下去,闭着双眼安详道:“所以,你去帮我上朝吧。”
薄朔雪:“……”
他再被骗他就是傻子,真的。
这位殿下为了不干活无所不用其极,早就说过不能同她理论胡扯,只能力行。
薄朔雪抿紧唇,弯腰将长公主抱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回 做,薄朔雪已然是轻车熟路,只不过这一回长公主未着外袍,隔着柔软贴身的衣料,怀中人的触感和温度都越发明显。
郁灯泠懵了一下,赶紧伸手推他。
她不爱动,所以以往都不挣扎,但是现在薄朔雪可是要捉她去干活,再不挣扎就要付出更多的力气了。
郁灯泠推不开他,就抬脚踢,但也很快被薄朔雪捉住。
他一只手掐住郁灯泠的一只小腿,叫她不要再动。
踢打晃动间,绸裤顺着小腿滑下来一截,恰好叫薄朔雪的手心实打实地摁在了长公主的肌肤上。
郁灯泠本就体温偏凉,相比起来,薄朔雪的手如同一只滚烫的铁箍,圈着她牢牢动弹不得。
郁灯泠身软骨纤,被圈着不至于痛,但脚上的束缚感让人瞬间紧张。
“松开你的蠢手。”郁灯泠语气凶恶。
“放我下来。”
“不然,打断你的腿。”
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命令或怒骂,薄朔雪无动于衷。
为了减少长公主的挣扎,免得她浪费更多不必要的力气,薄朔雪十分贴心地将她的小腿攥得更紧。
长公主很纤瘦,但因为她极少运动,身上的肉都软乎乎的。
薄朔雪一用力,手指便掐了进去,腻滑的小腿肌肤柔韧地嵌在指腹之间,密密切切地合着,好似用力捏着一块放凉的白玉糕。
他把人放到了梳妆台前的椅子里,直起腰之前,在长公主耳边附语道:“殿下若想下令,还是穿着朝服更有分量些。如今这般,臣只当做没听见。”
说着,薄朔雪松开手,垂眸看了一眼。
长公主的小腿上果然被捏出来几道白痕,白痕边缘还有一圈浅浅的粉红,随着他手指的离去,在慢慢地晕染开,覆盖那几道白痕。
郁灯泠气得头昏。
堂堂长公主,被一个侯爷搬来搬去,做这个做那个,满屋子的下人,竟都垂着颈子当缩头乌龟,没有一个出来阻止的,真是叫长公主感到绝望。
薄朔雪说得对,她应当早些管束下人,也不至于到了今日,她只是不想去上朝而已,都没有人帮她。
侯爷一个眼神,负责梳洗的宫人立刻上前,动作利落且熟稔地伺候殿下洗漱梳妆更衣。
薄朔雪退出殿外,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内的门总算再打开,郁灯泠已被换上长公主朝服,点上简单妆容,坐在椅子上。
她阖着双眸的恬静模样,好似原先的漂亮人偶被装点了一番,变得更为华美,也更有生气。
薄朔雪抿了抿唇,跨过门槛,走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不用睁眼,已然辨别出来人,朱唇微启,一字一顿道:“薄朔雪,你要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薄朔雪负手问:“现在?”
“自然不是。”她还没想好要让他付出的代价具体是什么。
“那现在便去上朝。”薄朔雪一副时间不可浪费的态度,朝郁灯泠平摊出一只手心。
郁灯泠唰地睁眼,乌黑的眼瞳幽幽地瞅了他一会儿,在薄朔雪都几乎能够将她眸中的恼怒、烦躁、不满各种情绪分别称重之时,郁灯泠才伸出手,搭住薄朔雪的手心,让他扶着自己上轿。
软轿到中乾殿时,满朝文武已经等了半个时辰有余。
不过好在,这一回他们到底还是等到了。
不像之前一样,让他们白白站一上午,却连人影都看不到。
郁灯泠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宫人们抬着软轿,穿过了屏风,直接到了龙椅旁侧。薄朔雪掀开轿帘,将人扶了出来,带上龙椅坐好。
郁灯泠歪歪扭扭地靠在龙椅子上,她的朝服底色依旧为白色,坐在偌大的龙椅上,像是盘踞了一条柔软无骨的小白蛇一般。
见人安安分分坐下了,薄朔雪总算松了一口气,束手在一旁侧立。
底下百官愣了一会儿,才一个跟着一个地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郁灯泠木然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身侧的薄朔雪压着嗓子轻咳两声,郁灯泠才开口道:“免礼。”
右下首的宦官率先拽着词句唱喏了一番,歌颂长公主殿下多么贤能,听得底下文武百官脸都绿了。
三个月不上一次朝,还贤能,好意思吗。
若不是先帝膝下的其他皇子公主都有了自己的封地,或嫁出了宫,哪里能轮得到这懒散不成器的长公主来代理政事。
不提还能忍,一提起来真是气煞人也,偏偏还要弓着腰听这些歌功颂德的屁话,哪个心里会好受。
若不是怕掉脑袋,真想让这个胡吹胡擂的宦官闭嘴。
“闭嘴。”
竟真的有人出声。
心中正腹诽的大臣们吓了一跳,想抬头看看是谁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结果看了之后更加惊恐,竟是长公主自己说的。
郁灯泠用手指揉着额角,叫那个宦官噤了声。
她简直怀疑这人的嗓子眼里是不是藏了一卷老长老长的小纸条,不然为何废话这么多,半天都说不完。
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什么朝政,什么要事,与她何干。
这些人,以后都是薄朔雪的臣民,他们应该拜的,是薄朔雪才对。
可惜,这大实话她现在不能说。
只能赶紧应付一下了事。
郁灯泠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冷冷道:“有事快说,无事退朝。”
退朝?退什么朝,这三个月来,好不容易才开一次朝!
那些有头有脸的重臣可以到灯宵宫去找殿下当面议事,其他身份不够紧要的臣子可去不了,当然只能抓紧上朝的机会。
百官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争着开口,很是积极。
好几个人发完言,郁灯泠却也没有一丝反应。
台下的人不由自主静了下来,这一安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龙椅上的长公主戴着冠冕,流朱半遮半掩住面容,看不大清。
但仔仔细细地看,也能看出来,这长公主竟在闭目养神。
说好听点是闭目养神,要是说不好听点,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然睡着了。
他们说了半天,等于是白说,人家根本没听。
底下百官登时愤愤不平,只是不敢直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上前一步,面色端肃含怒,举起手中笏板,掷地有声道:“殿下若是身体抱恙,还请照以往休朝便是,老身也乐得休息!”
他说这话,看似是在体谅长公主疲惫贪睡,但实则却是在嘲讽:若是想睡觉,还假惺惺地开朝作甚?
薄朔雪拧了拧眉。
他也能理解这位大臣的愤怒,毕竟,薄朔雪知道这位大臣,出了名的性情刚直,本早已到了安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但他最记挂的还是国事,不肯请退,日日守在岗位上。
他如此年迈,还能接到开朝的消息便披星戴月地赶来,长公主实是不应该如此怠慢。
但,长公主毕竟身为君,不能在臣子面前丢了颜面,亦不能如此任人嘲讽。
薄朔雪从旁侧走出,朗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忧心,殿下未当朝处理之事,想必是还需思量,另有定夺。”
这听着还像话。
此言一出,底下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下来。薄朔雪再度退回了不起眼的位置,低调地垂眼看着地板。
但他总能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是在暗处打量着他。
郁灯泠只是困倦,但并未真的睡着。
这些个大臣禀报的跟折子上说的事情没什么差别,也不重要,听在郁灯泠耳中,像是一堆废话。
所以她不耐烦听,闭着眼半睡半醒。
听见薄朔雪的声音,郁灯泠又睁开双目,瞅着底下。
“你这话,谁都会说。”那白发老臣哼的一声,甩袖走到薄朔雪面前,依旧满脸怒容,对着他咄咄逼人道。
“谁知道殿下回去以后,看还是不看,思量还是不思量?殿下如此年轻,便自负不与臣等商量,若是思量不周,你负责?”
薄朔雪身形丝毫未动,如同一株松柏一般,挡在那老臣与长公主之间。
看在众人眼中,便是受了欺负,薄朔雪越是沉默,便越是像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薄朔雪并没在意,反倒是有些放纵这老臣对他发脾气。
只要不当面顶撞殿下,就不会坏了君臣之间的关系。但是这大臣言语无状,终究对长公主不利。
薄朔雪思索着如何应对,背后却传来郁灯泠的声音。
“卢大人,你有何事要奏。”
郁灯泠稍稍坐直了些,将那白发老臣喊了过来。
卢大人昂着下巴,高声道。
“除了要事,臣从不启奏。只是不知,殿下是否能给臣一个答复。”
听这话音,薄朔雪便猜到,这位卢大人应当是要出难题了。
殿下久不上朝,难免有些臣子心中会有不满的情绪,有极端者,甚至会想办法为难殿下,恐怕殿下难以应对。
“但说无妨。”
“殿下,上月我等到西郡救旱灾,可带去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被当地豪强夺去。那一千担白米,最终没养活几个难民,反而养肥了一群刁民!西郡郡守对此却连番推诿,殿下说,如此贪赃枉法之臣,该当如何处理!”
卢大人语气激愤,手指直指一旁的谢大人。
谢大人与西郡郡守乃是同族,平日里没少在殿堂上、奏折上为彼此说话,可谓是一条心。
被当众这样指摘,谢大人亦不堪忍受,上前一步阻拦道。
“卢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西郡受灾,西郡郡守自是忙乱不堪,你想赈灾就赈,被人抢了也是你们管理不当,更何况,抢粮食的亦是灾民,只是富裕些罢了,又不是官府抢了你的粮,如何能赖到西郡郡守身上?你这不是故意给人添麻烦嘛!”
“你!说出这样的话,你心中可还有廉耻!”
郁灯泠又闭上眼。
她早就知道了,朝堂之事,哪里有什么神秘的,到最后,无非是你死我活地吵起来,为了各家利益而已。
安那些好听名头,作甚?
卢大人说到激动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袋中装满白米,他倒了一些在手中,对着诸位大臣道:“这般米粟,是我等精挑细选而出,诸位是根本看不上的,可在西郡,它就能救一家子的命。若是连这都不重视,凭何脸面当父母官!”
“你莫要在这儿煽动,我何时……”
“卢大人。”郁灯泠出声打断,“我有办法。”
卢大人捧着那把白米走近。
郁灯泠对着那捧米看了一会儿,忽而伸手,隔着手绢从桌上沙盘中取出一些细沙,洒进卢大人手中的白米里。
卢大人吓得一退:“殿下这是作甚?为何平白弄脏粮食?”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不答话,碰过沙盘的手嫌弃地垂在一旁。
薄朔雪看着这一幕,眯了眯眼。
开口道:“卢大人,殿下此举的意思是,你送去的白米是好东西,可好东西就会引人觊觎。若要解眼前之困,帮到真正该帮的人,便不应送如此好的米。”
“而刁民争抢之事,须得仔细查清惩处,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之功。”
送的粮食太好,难道也是一种过错?
卢大人不忿地想要反驳,可再仔细一思量,喉中的话便咽了下去。
的确有几分道理。
一阵沉寂过后,卢大人向龙椅拱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谢殿下。”
薄朔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长公主。
她依旧一脸困倦,像是根本不想为了任何人负责一般,冷漠无情,是个极不称职的君上。
可是,若她当真枉顾百姓生死,又怎会想出那样的法子。
她并非如同众臣所说的那般不堪。
“呵呵,薄小侯爷,真是好一朵解语花呀。难怪殿下如此欣赏薄小侯爷,上朝都要贴身带着,私下里,恐怕更为器重吧。”
一道笑声,打断了薄朔雪的沉思。
他微微蹙眉,转眸看过去。
说话的是陈家的人,与薄家向来不大对付,但薄朔雪从未有得罪过他们。
解语花,这惯常是用来形容女子,用到薄朔雪身上,显然是别有用心。
他与殿下之间,除了君臣之外,的确是另有隐情。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点出……薄朔雪攥紧手心,眼眸晦暗不明。
郁灯泠微微一顿,慵懒开口道:“没错。”
她一出声,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等着她的后话。
郁灯泠道:“薄大人天资聪颖,能断常人不能断之事。从今往后,我未定夺之事,交由薄小侯爷定夺即可。”
朝臣一片哗然。这薄小侯爷原先连官职都无,就近段时间才封了一个上柱国,怎的还能替殿下定夺朝政大事了?
薄朔雪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知道殿下惯爱胡来,却没想到,如此大事也能乱来。
他终究只是外臣,怎能直接替殿下决议?
哪怕是长公主夫婿,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薄朔雪目光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对上自己叔父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担忧和谴责,显然是在质问薄朔雪,何时蛊惑了殿下,让殿下说出这种话。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低头单膝跪在了郁灯泠面前,拱手道:“殿下不可。”
郁灯泠的目光悠悠转过来,落到他身上。
“为何不可。”
“臣实难当此大任。”
殿下任人唯亲,他可不能如此无状。
郁灯泠打量着他。
“你是太妃懿旨封的上柱国,亦是太妃钦点你辅佐我,是也不是?”
薄朔雪抿抿唇。
“是。”
“我欣赏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些事务,所以才交托于你。”郁灯泠眸光四下扫了一圈,不怒自威,“宫中如今除了我与太妃,还有谁主事?是不是,要我去把陛下叫醒问上一问,征得他的同意?”
底下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接话的。
谁人不知陛下昏睡养病,谁敢打扰?
“既不需要他人同意,从今往后,便这样办了。”
“见到薄大人,与见我无异。”郁灯泠单手支颐,冷漠的黑眸四下漫扫一圈,“如此,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对薄大人言语不敬。”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子们资瓷~这章评论发小红包啵啵啵!我真的好懒,尤其是写这个文好像被长公主传染了,天天想摆烂日更两千(不是),希望大家多多给我评论,当做我的动力!
第27章 要抱
长公主与当今陛下乃同父异母, 长相颇为肖似,而长公主与先帝更为肖像,尤其是头戴珠冕, 身穿华服时,颇有天子之威。
朝臣无不退却, 那位陈大人虽心有不甘, 亦只得合手弯腰,向薄朔雪道喜。
他方才暗指薄小侯爷有其它手段,才哄得殿下如此信任, 殿下则转眼便昭告群臣, 挑明了对薄小侯爷的宠信是来源于太妃之令, 更是来源于薄小侯爷自身的本事, 将他的话全数堵死,维护之心十分明显。
见朝臣没有异议,郁灯泠才收敛了身周气势,重新半阖双目。
竟有人突然冒出来,挑衅薄朔雪的尊严。
她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她即将要成为薄朔雪日后最恨的人,令他迫不得已上门逼宫,怎能让其他人吸引走薄朔雪的仇恨。
她若不允许, 没有其他人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欺负薄朔雪。
薄朔雪站在旁侧, 也怔怔看着长公主的侧颜。
这般的长公主, 他倒像是不认识了似的。
平日里殿下耍赖、偷懒,无所不用其极, 面对他的态度更是轻佻、放纵,毫无君主之姿, 对他也一点都没有尊重可言, 可在殿堂之上长公主对他的维护, 却是十分果断,又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下朝后,其余臣子渐渐散去。
殿内变得空旷,薄朔雪抿了抿唇,走到正中,对长公主单膝跪地,想要道谢。
可龙椅上迟迟没有回音。
等了一会儿,薄朔雪才抬头看过去。
人一走,郁灯泠便整个软了下来,躺倒在龙椅上,将自己蜷成一团。
好似一条软骨蛇,把脑袋一埋,不管不顾地就要打算睡了。
薄朔雪也顾不上跪了,赶紧站起来走上前,轻轻拍拍长公主的衣角。
“殿下,殿下。”
郁灯泠被他喊得总算是动了动,却是伸出一根手指,将扣在自己头顶上的冠冕解开,再顶掉,任由那金贵珠冕滚落一边,她舒舒服服地把脑袋往臂弯里蹭了蹭,准备睡觉。
薄朔雪无言,轻声劝道:“殿下,不能在这儿睡。”
“为何。”短短两个字,蕴含着深深的不耐烦。
“会着凉,还会被别人看到。”
中乾宫可不像是灯宵宫,这儿都是外人,不能肆意。
郁灯泠的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了几下,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有点被说服,主要是,其实在这个地方她也根本睡不安稳。
至于为何睡不安稳也要硬睡,只是因为她懒得动。方才在这张龙椅上坐了这么几个时辰,她腰也痛,背也痛,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便报复性地想要躺下来,一动不动才好。
郁灯泠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仍旧紧紧闭着,瞟了眼龙椅之外,与软轿之间的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居然要足足五步。
啧,好远。
她根本不想动。
郁灯泠的目光又转回到蹲在自己面前的薄朔雪身上,像是看到了什么运输工具一般。
她伸出两只手,朝薄朔雪展开。
“抱。”
薄朔雪长睫颤了颤,胸口咕咚一声,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喉结。
他屏着呼吸,托着长公主的肩背和膝弯抱起来,感觉到长公主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上。
果然有些习惯是可以被培养的。郁灯泠眯了眯眼,现如今这种腾空而起的感觉对她而言已经很是熟悉。
反正不需要她自己走路,郁灯泠就感觉这种移动方式很方便,很好用。
郁灯泠五步的距离对薄朔雪而言只是迈两下腿的事,很快薄朔雪又把长公主放在软轿上,一旁候着的侍卫听令抬起软轿,回灯宵宫。
到了灯宵宫,郁灯泠又懒懒躺在软轿上朝薄朔雪一伸手,于是薄朔雪又任劳任怨地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去。
接触到许久不见的软榻,郁灯泠舒适地一滚。
虽然只与这张软榻分别一个上午,但是就感觉好像分别了一辈子一般。
世上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劳累、痛苦的,只有这张软榻干净、清闲、自由,可以供她暂时栖息。
直到她魂归万里的那一天。
郁灯泠揽着枕头靠了上去。
在外面坐了那么久,还没喝过水。
郁灯泠咂咂嘴,说了一个字:“渴。”
宫女赶紧倒了一杯凉茶,送到长公主唇边。郁灯泠稍稍抬起头,含住杯壁吮了两口,就又把脑袋缩回去,躺了下来。
除此之外,一动不动,像是全身经脉全被打断了似的。
薄朔雪看到她这副无赖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
“殿下在灯宵宫内,和灯宵宫外,真是两个模样。”
在外面,不怒而威。在屋里,就成了一个废人。
这般迅速的变脸,让薄朔雪不由得感到神奇。
他垂眸看着长公主安详闭目的姿态,第一次见到长公主时心中便有的疑团越来越深。
长公主分明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究竟为何如此怠惰?
宁愿颓废在深宫之中浪费大好时光,也不愿付出哪怕一点点努力,去成就事业。
分明以长公主的才智而言,只要不自我放弃,便一定能大有所为。
薄朔雪靠近一步,弯起一条腿半蹲下来,轻声说:“今日殿下在中乾宫里,真是恩威并济,有先帝遗风。”
郁灯泠一声不吭,好似没听到一般,但是耳朵尖动了动。
薄朔雪便知道,她一定没有睡着,接着鼓励道:“殿下既有治世之才,为何白白浪费?若是殿下多上几次朝,便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郁灯泠唰地睁开眼,警惕地转头看向薄朔雪。
“闭嘴。”
不要想哄骗她。
今日已经是个例外,她绝对不会再允许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她要待在这张榻上,直到天荒地老,什么中乾宫,她再也不会去。
薄朔雪挑了挑眉,还想继续说。
郁灯泠眼神危险,提前阻止道:“若是再让我听到你说出‘上朝’两个字,就割了你的舌头。”
薄朔雪并不真的想惹怒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只得闭上嘴。
但却始终不甘心,便换了个方式,试探道。
“难道,殿下今日从中乾宫回来,没有觉得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么?”
哪怕是能感觉到一点点成就感,也好。
有时候人就是缺少那么一丁点美好的东西,所以才每天倦怠懒散,而若是得到了一点激励,便会焕发全新生机,或许哪怕是连长公主这般扶不上墙的一团死灰,也能被点燃。
他问得如此认真,郁灯泠决定给他点面子,仔细想想。
想完之后,她发现,的确是有些不同。
薄朔雪闻言,心中一喜,强自按捺着兴奋之情,连忙追问,有哪里不同。
郁灯泠微微抿唇,神情严肃。
以前的她,只是麻木地躺在这里,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现在的她,则是充满珍惜地躺在这里,仔细品味着什么事都不需要做的、静若咸鱼的每一分每一秒。
果然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遗失之后才会感谢拥有。
郁灯泠将自己的心得体会说与薄朔雪听,换来的却是后者一脸黑沉,像是郁气窒闷于心,以至于无话可说。
郁灯泠遗憾地眨了眨眼。
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她这等造诣高深的境界的。
劝诫失败,薄朔雪仍旧不甘心。
长公主对待自己是如此得过且过,只要饿不死,就一直饿着,只要晒不死,就一直晒着,她对待自身,没有一丁点的爱护可言,就仿佛是江上的一具泥菩萨,明知自己处境危险,极有可能渐渐被淹没而亡,却一丁点自救的念头都没有。
可是,她却会为了维护他,而不遗余力地与旁人争辩。
薄朔雪明白,这是因为殿下心喜于他,所以才对他这样好。
但是,他更希望,殿下能对她自己更好一些。
今日在朝堂上的事,薄朔雪本来打算同长公主道谢,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长公主就是这般,看似无心无情,但其实她最亏待的,并不是旁人,而恰恰是她自己。薄朔雪受着她的喜爱,受着她独一无二的维护,这样的感情,哪里是一句话能谢得清楚的。
那些能说出口的轻飘言语,非但不能匹配长公主的厚爱,还有玷污长公主之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实际行动来报答。
长公主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强身健体,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绝不能再日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看似清闲,实则是对身体大大的有损。
他要以此为目标,督促长公主锻炼起来,摆脱这些不良的习性,也算是报答长公主对他的情意了。
没有了上朝的烦恼,郁灯泠本打算与从前一般,一觉睡到天光。
但翌日一早,她还在朦朦胧胧的迷糊中,就感觉耳边有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挥了挥手,想把那道声音赶走,它却缠绵不去,怎么也不肯消失。
最后郁灯泠忍无可忍,抬手“啪”地打在那东西上。
接着,那声音静止了。
没过多久,郁灯泠身上的薄毯被掀开,她被一整个挖了出来,眼皮子前面也变得一整个亮堂堂的。
郁灯泠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慢慢地睁开眼。
眼前,是衣香园的院子。
院子里摆着石器、弓.弩、大刀。
而她整个人,被端在薄朔雪的怀里。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扭头看过去,正对上一身劲装、眉眼锋利的薄朔雪。
见她睁眼,薄朔雪朝她展颜一笑,端的是俊朗不凡,如同清晨的阳光照在雪松峰顶上一般。
“殿下,从今日起,请与臣一道强身健体。”
作者有话说:
叮,错误的报答方式。
第28章 侍寝
听着这句话, 郁灯泠震惊了一须臾。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竟然会有人在她面前发这样的疯?
简直离谱。
郁灯泠扭头拒绝:“送我回去。”
从哪里把她端过来的就送回哪里去,她还要继续睡,没有空在这里听疯话。
“不行。”薄朔雪坚持道, “殿下,身体是最重要的。虽然太医说殿下只是体虚, 没有什么毛病, 但是日常锻炼还是要保持的。”
“我不。”没有人可以让长公主锻炼。大罗神仙也不能。
“那就只能吃药了。”薄朔雪语气遗憾,“来人,去把卢太医留下的药方拿来。”
郁灯泠眼皮微窄, 眼神变得危险至极。
“薄朔雪, 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于她, 当真是她给他吃的苦头太少了么。
薄朔雪否认道:“臣胆小如鼠。”
“那就送我回去。”郁灯泠语气加重。
她已经不再相信这个薄朔雪口中说的“臣”了, 每次他语气恭敬至极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却全都是悖逆之言,而且毫无悔改之心。
“殿下。”薄朔雪把人抱得更紧,微微低头,与郁灯泠对视道,“殿下心宽如海,不在乎这些, 可臣天生胆小, 臣担心, 若是有一天殿下的身子出了岔子,那该如何是好。”
郁灯泠抿紧唇。
出岔子?还能出什么岔子。
她本就活不了多久, 为何要用这有限的时间来折磨自己?
薄朔雪说的,果然是一堆疯话, 不必理会。
郁灯泠闭上眼, 冷冷道:“薄朔雪, 如果我睁开眼时,没有回到屋子里,我就剁了你的腿。”
这般威胁果然有效,薄朔雪不由噤声了一瞬。
郁灯泠心中正略微得意,眼皮上却有几分痒意。
像是,有什么虫子在她眼皮上爬动。
郁灯泠顿时睁开眼,果然一只刚刚在她眼睫上落脚的蝴蝶被惊吓到,翩然飞走,她甚至还能看得清楚那蝴蝶的触角和翅膀上的花纹。
居然有虫子飞到她身上,郁灯泠顿时难受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给我弄干净。”
薄朔雪眨了眨眼,低头朝她眼皮上吹了两下当做清洁。
其实那只蝴蝶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已,什么脏东西都没有,自然也吹不出来什么。
郁灯泠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做无用功。这样怎么可能弄得干净?他大可以敷衍得再明显些。
她绷紧了嗓音,对薄朔雪命令:“擦一下,立刻。”
“怎么擦?”薄朔雪无辜道,“臣只有两只手。”
两只手都不巧,正抱着长公主。
一大早被拽起来,还被虫子爬到身上,郁灯泠此时脑海中充斥着心碎和悲伤,也没想起来,她还有其他宫人可以使唤。
听薄朔雪这样说,她便出主意道:“把我放下来。”
“放哪?”殿下双足赤.裸,没有穿鞋,这地上又脏,放哪里都不合适。
“放你脚上!”郁灯泠难得提高音量,当真险些被他给笨死。
薄朔雪双眸微睁,表示听懂了,随即依令而行。
他换了个姿势,让郁灯泠双脚踩在自己的鞋履上,又伸出手臂让长公主扶稳站好,才用空余的那只手掏出丝绢,替长公主擦了擦眼睛。
被擦了一下之后,郁灯泠总算觉得干净了,心情渐渐平复。
薄朔雪的声音幽幽从头顶传来。
“殿下说,睁眼之前若没回去,便要砍下臣的双腿。可殿下如今因为一只蝴蝶睁眼,难不成,也要以臣的双腿来赔?这是不是,太亏了些。”
郁灯泠面色黑沉。
为了一只蝴蝶便砍人双腿,也实在说不过去。看他那般可怜样,郁灯泠只得稍作忍耐道:“这回便就放过你。”
“当真?”薄朔雪欣喜道,“多谢殿下。殿下如今既然已经站在了院中,若要再回去歇息,免不了要重新洗漱。为了免去重新洗漱的麻烦,殿下不如干脆与臣一道练练体魄。”
“……”郁灯泠回过神来了,仰起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比旁人要大些的黑眼珠黑黢黢的有几分瘆人,“你算计我?”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薄朔雪一脸清白道,“难道,臣还能操纵一只蝴蝶不成?”
似乎是不能。
但郁灯泠还是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薄朔雪任由她打量,一派坦然自若。
这次的确是一个巧合,不过,就算没有这个巧合,他也会另想办法劝动长公主,不会那么轻易就放长公主回去。
长公主的确倔强,但论起犟脾气,他也并不差。
郁灯泠算是看明白了。
这薄朔雪简直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狗,想要做什么事情就非要做到不可,除非当真对他用刑,否则没办法阻止他。
郁灯泠心道,她好歹也算为祸一方,在宫中赫赫有威名,灯宵宫中的人无一不惧怕她,偏偏在薄朔雪这里吃了瘪。
但她岂是那么好应付的。
郁灯泠收回目光,脑袋往薄朔雪胸膛上一撞,双手圈过去环住他的后腰,将自己整个挂在了薄朔雪的身上。
“我未着鞋履,练不了。”
薄朔雪挑了挑眉。
他已经非常熟悉长公主耍赖的套路,此时若是顺着她的意思,再去哄劝她穿上鞋袜,必然会中了她的圈套,如此纠缠下去,最后定然是练不成了。
好在,他有别的法子。
“这样,也能练。”
话音落,薄朔雪便带着长公主走动起来。
因为长公主踩在他的鞋上,所以他走动,长公主就不得不跟着走动。
郁灯泠懵住了,目光四下左右到处看。
薄朔雪把长公主当成了一个随行背包,还是非常轻的那种。
适应了一会儿,薄朔雪就开始有规律地原地抬腿,他往前伸,长公主的腿就被推着往后伸,左边十下,再右边十下,就像是长公主在踩着一个会自动晃来晃去的高跷一般。
“你,停下来。”长公主显然不喜欢这种动来动去的感觉,立刻对薄朔雪下令。
“停?自然不能停,现在才将将热身而已。”薄朔雪说着,捉住长公主圈在他腰上的手臂,扯开来,一边一只手握住,上上下下摆动起来。
“这样,可以活动肩颈,还有背部,殿下每日躺着,这一块定然十分紧绷。”
“还有腰骨附近,也需要多多活动,对于殿下而言,先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即可。”
说着,薄朔雪不由分说地轻轻蹦跳了几下,踩在他身上的长公主,也跟着蹦跳了几下。
只见院子正中,薄小侯爷捉着长公主,像对待一只布偶那般摆弄,做一些摆手摆腿的动作,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不过没有一人敢笑。
长公主的表情越来越压抑不住的烦躁,最终变得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咬人,显然已是怒极。
薄朔雪这才轻咳两声,收敛下来,老老实实地带着长公主走到藤椅旁,让人坐了下去。
“好了,今日的锻炼就到这里。”
说完,薄朔雪加快脚步,快速地走到一旁的树后,用树影遮蔽了长公主的目光。
这种时候不能再在长公主面前惹火,不然说不定真的要被咬。
郁灯泠坐在藤椅里,气得头昏。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薄朔雪竟然敢对她做出这种事,她定会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郁灯泠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臂。
上面白净如玉,没有一点瘢痕。
她不能近人的症状,在薄朔雪身上应证得越来越轻,如今似乎是已经完全消退了。
方才贴得那样近,她都没有出现任何的排斥反应。
好,看来,老天都在帮她。
既然如此,今晚便让薄朔雪侍寝。
也好叫他明白他进宫来的身份,免得在她日日的放纵中迷失了自己。
因为郁灯泠在朝堂上的那一番话,有许多原本要送到长公主那里的政事,都递到了薄朔雪这里。
郁灯泠也是心安理得地将之前积压的所有奏章全数扔给薄朔雪,因而薄朔雪突然变得十分忙碌。
晨起锻炼之后,除了按照长公主的吩咐一日三餐陪膳之外,其余时间薄朔雪都用来熟悉政务,快马加鞭地处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一群宫女鱼贯而入。
手中捧着崭新的雪白服饰、玉冠,甚至还有崭新的鞋履。
另一队宫女则捧着花瓣、热水,毛巾等物。
“侯爷,请入浴。”
薄朔雪吓了一跳。
往日他沐浴,也没见这么大的排场。
仔细一看,那些服饰上的纹路图案似乎与长公主常用的相似,薄朔雪便问:“这是殿下所赐?”
“是,殿下嘱咐奴婢将这些送来,伺候侯爷沐浴。”
薄朔雪唇角微扬。
怎的突然如此贴心。
大约是终于领略了他的苦心与用意。
“知道了,东西收下了,服侍就不必。”薄朔雪摆摆手,“我自个儿来,已经习惯了。”
宫女们不敢有异议,福身答是,将一应东西放进了浴室中,又排成一列出去了。
薄朔雪心情愉悦,享用了这些精致物事,又换上了与长公主类似的新衣。
这料子十分轻薄,穿在身上妥帖柔软,又很温凉透气,在这逐渐炎热起来的季节里,甚至可以直接穿着入睡,难怪长公主喜欢。
薄朔雪走出屋外,正展着衣袖欣赏一番,却发现之前那些宫女们还守在门外,并未离去。
“你们还留在这里作甚?殿下那边不需要人服侍么。”薄朔雪蹙眉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自然,是要的。”
“那你们还不快去。”
站最前头的那个宫女朝着他,深深地弯着膝行了一礼。
“侯爷,殿下传您今夜侍寝。”
作者有话说:
啵啵=3=
第29章 情分
“侍寝?”
听着这两个字, 薄朔雪好似晴天霹雳。
仿佛又回到了刚进宫的那一日,莫名其妙之间,自己的清白就陷入了危险境地。
不过, 薄朔雪毕竟不像当日那般猝不及防,也比当日多了几分冷静。
“殿下为何突然有此令。”
相处几日, 他自恃也算了解这位殿下。
嘴上虽多轻薄之语, 却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归根究底,似乎是因为她太懒,而且爱洁到了极致, 不爱与人相处。
因此, 薄朔雪也就渐渐宽了心, 几乎没再想起那一回事。
现在突然又提起, 薄朔雪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这般临时起意,更像是惩罚。
他做错了什么吗?
薄朔雪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宫女却没有办法等太久,见侯爷始终呆怔不语,便催促道:“还请侯爷往衣香园去,殿下在等着。”
薄朔雪抿了下唇,又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
忍不住自嘲一笑。
长公主将他打扮成这样,原来是为了更合她心意而已。
他自然不想去侍寝, 而且他记得, 太妃曾与他说过, 叫他放心,绝不会让他当真做侍寝的娈.宠, 若长公主当真任性,他随时可以去太妃宫中搬救兵。
但到了今时今日, 薄朔雪的心境也有了些变化。
他视长公主, 不再如洪水猛兽, 也大概知道她看似无理取闹的行径之下,都有自己的逻辑和原因,只是旁人大多都不理解。
更何况,太妃说得好听,也给了他一个上柱国的官衔,但在朝堂之上真正站出来将他的名声维护得滴水不漏的,是长公主。
综合种种,薄朔雪不太想用太妃的权势去压制长公主。
他更想和长公主好好谈谈,弄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
灯宵宫的消息,几乎没过多久,便送到了慈平宫。
博阳侯正在慈平宫中做客饮茶,太妃听小太监禀报时,并未避着博阳侯,似是习以为常。
博阳侯听后大怒。
“若不是蓉儿你当初未来得及封后位,今时今日哪里轮得到那个郁灯泠在这儿胡来。今日在朝上,她还颇显风头,莫不是有了什么心思不成,还有,那个青台侯又是怎么回事,何时同郁灯泠搅到了一处?”
比起博阳侯的恼怒,太妃却是淡定许多。
她只眯了眯眼,瞅了自己哥哥一眼,喃喃道:“我倒是低估了这两人之间的‘情分’。那薄小侯爷竟当真能劝动郁灯泠去上朝,还能让郁灯泠在朝中维护他,今夜又要侍寝……怎么看,都是宠爱有加的模样。”
博阳侯越听越急。
“那蓉儿你还不阻止?这郁灯泠太过反常,一点也没有从前的乖觉。”
“为何要阻止?”周蓉挑了挑眉,经历过岁月的双眼满含深意地看向博阳侯。
“郁灯泠待在后宫之中,什么本事也没有,难道还能成了你我的心病?大哥,你须得记住,她只是一件工具。工具要好用,平日便得好生养着,关键时候,才不会出岔子。”
“只是这青台侯……再看看吧,他又能忍受郁灯泠多久呢。”
听着太妃笃定语气,博阳侯焦躁心绪也放下大半。
这些年来,经过蓉儿手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他们一族数次在蓉儿手下化险为夷,他自然不会怀疑自己妹妹的手段。
如今的内宫之事变化太多,早已不是他当初随着先帝平乱时那般光景了,他不懂的事,便不会多加置喙,交给蓉儿处置便是。
博阳侯放松一笑,展颜道:“那便不说这个了。洛地表兄家有一个儿子,名叫恒飞,蓉儿你可还记得?”
太妃皱了皱眉:“远房表亲,我怎记得那许多。”
“咳,你是贵人多忘事,他们却很惦记你。在洛地,他们经营得很不错,这次特地托我进宫来孝敬你。”
博阳侯说着便打开匣子,太妃看了眼匣中的财宝与店铺门契,神情舒展不少。
“的确是颇有名气的铺子。”
“那是,不然怎么显得出孝心呢。”
太妃合上匣子,随意问:“他们想要什么?”
博阳侯抚了抚胡须:“洛地境内新开出来一座硝石矿,他们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开矿?”太妃有些犹豫。开矿之事是件肥差,就这么给出去,怕是太过轻易。但燕朝最值钱的除了金银之外便是铜矿,硝石也没有多大价值。
“到底是自家人,拿着也放心些。”博阳侯劝道。
权衡一番,太妃也没多犹豫,点点头许了。
-
走进屋中,薄朔雪便见到长公主仰躺在榻上,脑袋伸出来悬在床榻边,正由一个宫女替她绞干刚洗好的乌发。
因着这个姿势,长公主仰脸冲着门口,一双黑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方向,脸蛋如衣衫一般雪白,有一部分已经绞得半干的长发在榻上披散着,像是黑夜中伸出的爪牙一般。
薄朔雪:“……”
他分明看见那个服侍的宫女在被长公主盯着的时候,藏在凳子底下的双腿都在不自觉地打颤。
薄朔雪走过去,郁灯泠的眼珠很快移到了他这个方向来,那宫女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殿下。”薄朔雪看不下去了,打了声招呼,就伸手把郁灯泠像水草一般的长发拢了拢,放到一旁。
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好好的长公主,把自己搞得跟女鬼一样做什么。
他的手掌很大,看着也是很有力的,可手法却意外很轻。
郁灯泠看了一眼他的手,忽然道:“你来。”
“什么?”
“擦头发。”
薄朔雪僵了僵。
“殿下有人伺候。”
为何要他做宫女一样的活?
“她不好。”郁灯泠言简意赅道,“你好。”
“……”
其实宫女擦头发的时候,偶尔郁灯泠会被扯痛。
如果要去阻止,还要张嘴,要解释自己哪里痛,还要听宫女跪下来求饶说一大堆话,还要出言宽恕她,再命令她继续擦头发。
太麻烦。
所以郁灯泠干脆懒得说,只是瞪着宫女,想要她自己明白。
薄朔雪方才的动作,让郁灯泠觉得,他应该比宫女更擅长,所以叫他来。
宫女听见指责,已经颤巍巍地跪去了一边。
薄朔雪微抿薄唇,犹豫了一会儿,接过干布巾,握住长公主垂下的长发。
修长如竹的五指顺着青丝缓慢滑下,玉白的色泽在黑发之间更加突出。
薄朔雪还从未这样碰过其他人的头发,长公主的头发很顺很细,从手心划过,软软的。
他想起长公主的身躯其实也很柔软,帮她抬腿时,薄朔雪都没想到,她能抬到那种程度。
忽然地,薄朔雪的思绪一顿,接着快速地切换了念头。
他同长公主之间分明什么也没有,但如今他被叫来侍寝,就总像是多了一分旖旎的滋味。
有些事情,现在不适合被想起来。
将满头青丝擦完,薄朔雪放下布巾,正襟危坐,同长公主严肃开口。
“殿下,臣来这里,是想同殿下说清楚。”
“臣之前已经说过,不愿侍寝,也不愿做娈宠,这个想法,从始至终不会改变。”
“请殿下不要逼迫于臣。”
“逼迫?”郁灯泠重复了一遍,“说得好。我今日就是要逼迫于你。”
她肩头微转,双手撑在榻上,乌发簌簌落在肩头,将雪白的脸遮得像狐狸一般:“上榻。”
“……”薄朔雪攥紧了拳。
他本想谈判,长公主却根本不给对话的机会。
宽阔的床榻在薄朔雪眼中,好似沼泽牢笼一般,要将他拉扯吞噬。
烛光暧昧摇晃,在床头打出他与长公主两个人的身影。
他与长公主身上的寝服,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暗示。
暗示他从听话沐浴、穿上长公主所赠衣物时,就已经走进了这个陷阱。
暗示他从第一天进入灯宵宫时,所谓的日后找机会逃出去,就已经是痴心妄想。
薄朔雪死死咬牙,他自然痛恨被囚禁,被束缚。
可对眼前的这殿下,他不想动手,甚至,酝酿许久,也说不出强硬的难听话。
“殿下,当真执意如此?”
郁灯泠蹙了蹙眉,已然是有些不耐。
“快写上来。你若再废话,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薄朔雪脸上蔓延开浓浓的失望。
他本以为,经过这些时日,长公主会同自己尊重她一般,尊重自己。
可殿下始终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忌他的颜面,也不顾忌情分。
她只想强横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就像一个贪婪、执拗、不听劝的孩子一般。
薄朔雪深深呼吸,撩开衣摆,在原地单膝跪了下来。
郁灯泠狠狠地皱紧了眉,甚至瞳孔都紧缩了一瞬,死死盯住薄朔雪跪在地上的那条腿。
“脏了。”
“你把自己弄脏了,如何侍寝?”
“臣根本不愿侍寝。”薄朔雪咬牙沉声道,“但,臣不愿忤逆殿下。臣就跪在这里,守在殿下榻边,也算是服侍。”
他宁愿跪一夜,也绝对不当娈宠。
郁灯泠木然地看着他,视线直直落在他的身上。
薄朔雪清晰地感受到殿下的目光,闭了闭眼,强行无视。
他知道,殿下对他的心意,自然也就知道,殿下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定然会不悦,甚至,可能还会伤心。
但是薄朔雪只能谢绝殿下的这份情意。
因为他绝对无法踏破心中的底线。
郁灯泠心中,倒也没有多少不悦。
她紧绷的呼吸,反而渐渐放松了下来。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这样也算侍寝。
根本不用上榻的。
让他跪一夜,羞辱他的效果岂不是更好么。接下来,她只需要在睡梦中收割薄朔雪的恨意即可。
“这是你说的。”
这真是太好了。
郁灯泠挪了挪位置,就地躺下来,手都懒得动,身子一卷,就把薄毯卷到了自己身上,安然打算闭眼。
薄朔雪的呼吸沉痛地微微颤抖。
殿下的语气像极了赌气,定然是被他伤到了。
作者有话说:
有原则,但很快就不多了。
之后会躺着侍寝的~
第30章 恐吓
薄朔雪原本以为, 还要再与长公主纠缠一阵子。
或许长公主还会威逼利诱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再上榻去。
而他定然断断不会答应。
但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 榻上之人本就轻微的呼吸渐渐平缓。
当真睡着了?
薄朔雪忍不住抬头去看。
长公主平躺着,一动不动, 看起来睡得十分安详。
薄朔雪不由得有些惊愕。一是没想到, 长公主这次没再执拗。二则是因为,屋里的灯烛还没熄,亮堂堂的。
守夜的下人全都在门外, 屋里只有薄朔雪与长公主两人。
长公主睡觉, 薄朔雪便无事可做。
方才争执时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生出些无聊来。
他转动视线, 观察了一番屋里的摆设。
灯盏中的蜡烛似是特制的,十分粗壮,按这样燃烧的速度,大约一整夜都不会熄灭。
这长公主难道一直是点着灯睡觉的?
会不会太胆小了些。
他思绪胡乱攀扯,又想到从前他带过的那个义塾中,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夜晚惧黑, 却舍不得点油灯, 晴天时便躺在天井里晒月光, 不肯回铺上睡觉。
直到后来,他那张大铺上又来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晚上互相依偎着,他才再也没有在夜里偷跑出来过。
不过, 长公主也不一定是因为惧黑才点这一屋子的灯。
或许是因为长公主本来就嗜好奢华, 爱铺张浪费呢。
薄朔雪单膝跪在地上, 跪得有些累了。
悄悄看一眼长公主,依旧紧紧闭着眼,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薄朔雪偷偷左腿换右腿,换了个姿势跪着,趁着无人察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腰身立刻重新绷得笔挺。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根本没有人在看着这边。
薄朔雪眨了眨眼,悄悄把跪着的腿收回来,半蹲在了地上。
侯爷的确说要跪一夜,但是,那是在长公主面前跪一夜。
长公主都没看见,侯爷凭什么跪一夜。
蹲一蹲也可以。
又过了一会儿,蹲一蹲也可以,变成了坐一坐也可以。
为了保证长公主的睡眠不被打扰,别说屋子里没有外人,就连屋外的窗户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室内清幽至极,除了烛火太亮,是最适合睡觉的环境。
薄朔雪待着待着,有些困了。
反正长公主不知道,靠着眯一会儿也不丢人的,于他的骨气没有损伤。
薄朔雪挪动了两下,靠着床边坐好,打算休息一会儿,等长公主醒之前再恢复原状,假装自己跪了一整晚。
因为靠到了床边,薄朔雪与长公主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少,能看清她眼睫时不时的颤动,还有淡粉的唇瓣上的纹路。
长公主长得真像一幅画,恬淡的眉眼之间蕴着一种神性,骨相处处都精致,她常面无表情,便显得自带疏离感,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
叫怯懦者惧怕,而无畏者心痒,好奇她或笑或怒时,会有多么生动。
灯烛发出轻微毕啵声,薄朔雪一条长腿伸直,另一条则曲着靠近胸口,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
他高挺的鼻梁挡住光影,一半在面朝窗外黑夜的阴影中,一半在暖黄的光晕中,偏头垂眼看着侧枕沉睡的长公主。
月动星移,长公主似有所觉,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滚动了数回,倏地睁开。
与薄朔雪四目相对。
薄朔雪呼吸一窒,喉结滚动了几下。
脑海中亦是一片空白。
糟糕,被看见了。
他现在是立刻若无其事地退回去比较好,还是用手挡住长公主的视线,假装她没看到比较好。
很急,需要飞快地想。
郁灯泠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短促地呼吸了一下,发出类似小猫被打扰睡眠时的气音,在薄朔雪想好之前,朝他伸出手。
薄朔雪颇为僵硬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长公主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轻轻捉住。
捉到之后,长公主半梦半醒地抿了抿嘴,缓慢地阖上双眼,又重新沉睡。
薄朔雪凤眼微睁,连呼吸都屏住,一动不动。
那之后,长公主没再中途醒过。
翌日郁灯泠醒了,手臂朝头顶展开,伸了个懒腰。
她眯眼瞧着窗外,莫名觉得身上似乎比平时多些力气。
再一转眸,看见了跪姿笔挺的薄朔雪。
薄小侯爷单膝跪在她榻前,面容英俊凛然,虽然是认错服罪的姿态,身周气势却蕴着威武不屈。
竟当真跪了一夜,骨头挺硬。
郁灯泠眯了眯眼,扯动床前的摇铃。
宫女听见铃铛声,从外面推门而入,进来便向长公主小心翼翼地告饶。
今日还没到长公主平时醒的时辰,她们没来得及进来服侍。
郁灯泠摆摆手,示意免罪。
宫女们朝左边看看,侯爷也在。虽不知为何侯爷跪着,宫女们也不敢多思,又向侯爷行礼请罪。
郁灯泠一脸麻木。
她们没服侍好她,为何还要向薄朔雪请罪。
薄朔雪唇瓣微干,嗓音亦有几分干涩,淡淡答道:“……下回警醒些便是。”
宫女们赶紧乖巧答“是”。
郁灯泠眯了眯眼。
薄朔雪自己还戴罪跪着,为何也在规训她的侍女,这般自然而然?
郁灯泠不理解。
宫女起身,替长公主准备洗漱,更衣,传膳。
又向薄朔雪问道:“侯爷是否也在衣香园洗漱用膳?”
薄朔雪开口之前,郁灯泠却先出了声:“不。他昨晚辛苦一整夜,现在要回去休息。”
不能留他下来,否则,他说不定又要拉着她搞什么强身健体。
辛,辛苦一夜……
宫女们瑟缩了一下,敬畏地点点头。
看看侯爷眼下有淡淡乌青,且大早上便在罚跪,再看长公主殿下比起平日来显得容光焕发的面色,也不知道,这一整夜的伺候,殿下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们也不敢说,她们也不敢问。
只是赶紧低下头,按着规矩退出去,只是在临出门时忍不住互相推搡了几下,似乎彼此心中都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话。
薄朔雪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两个宫女的背影。
郁灯泠懒洋洋地朝他下令,叫他平身。
薄朔雪慢慢站起来,一边对长公主斟酌着词句道:“殿下,你方才对那两人说的话,极易引人误会。”
“误会?”郁灯泠歪了歪头,“误会什么。”
“自然是殿下与臣的名节。”
郁灯泠短促地笑了一声。
“薄朔雪,你当真是有几分痴心妄想。进了灯宵宫,你的名节便在我手里,我说你清白,你便清白,我稍暗示一句,你便是以色侍人的幸臣,你若还想要名声,应当多讨好我才是。”
薄朔雪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显能察觉到,今日醒来的殿下,对他的敌意比从前都要盛上几分。句句夹枪带棒,仿佛迫不及待想看他认错求饶。
果然是生气了么。
因为他不愿意侍寝?
薄朔雪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么,臣该如何讨好殿下。”
“自然是叫你侍寝时,你就乖乖地听话。”郁灯泠昂了昂下巴。
果然如此。
薄朔雪眼眸深幽,越发确信了先前的猜测。
殿下的占有欲果然强盛如斯,他还能抵挡多久?
见薄朔雪一脸的为难模样,郁灯泠料定他是害怕了。
眼眸微微闪动,郁灯泠续道:“你大可以去向太妃告状,说我如何欺凌于你。但,无论你搬来什么救兵,我也绝不会放手,你做好这般准备便是。”
薄朔雪一怔,忽然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我为何要去向太妃告状?”
郁灯泠眯了眯眼。
“少装模作样。太妃许诺要做你的靠山,你处处听从太妃指令,她自然替你撑腰。”
薄朔雪紧紧蹙眉,粗声道:“我与太妃根本不熟悉,在这灯宵宫中,我熟识的只有殿下一人,若真要求助,也是与殿下商量。”
说完,似乎觉得有损气势,薄朔雪又补了一句:“不过,我铁骨铮铮,也没什么好怕的。”
郁灯泠眯眼瞧着他,显然不信。
“你听从太妃旨意,逼我学骑射,逼我上朝,叫我做许多我不愿意做的事……薄朔雪,我一直纵容你,是因为心喜于你。你若当真要与我作对,我亦可以将你四肢折断,困在房中日日享用,哪怕薄氏要为此造反逼宫,也是在所不惜。”
郁灯泠说完,呲了呲牙,竭力显得凶恶至极,实则句句皆是暗示。
跪了一晚,薄朔雪此时定然恨她至极,怕她至极。
她便要告诉他,日后在这宫中,他要遭受的折磨只会越来越多。
他若是想要逃出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带兵逼宫,反了当今皇室,才能彻底摆脱她。
书中说,大燕王朝终将倾覆在薄朔雪的手中,但那时候,她早已经化成了一抔尘土,也看不到那一幕。
她必须要催促薄朔雪快些,再快些行动,好在她死前让她如愿。
这是她唯一的一个愿望。
薄朔雪听着这番言语,震惊地后退两步。
长公主,竟是这般想他的。
她竟以为,他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完成太妃的命令。
难怪她那般排斥,甚至不惜说出造反逼宫之类的胡言乱语,来恐吓他。
他一直将自己看作一个过路的郎中,见到有人气息奄奄,便不由得一定想要救一把,除此之外别无杂念,从未想过要算计长公主什么。
他更想当长公主的朋友,而不是像太妃一般,变成另一个只会对长公主施压的长辈。
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想让长公主多些活气,过得高兴些,再也不要生出自绝的念头,如此才可安心。
但,长公主既然如此排斥,那便说明,他的确做错了。
他用错了方式,那么,就必须得调整策略才行。
郁灯泠见他震惊,以为自己所言令他醍醐灌顶,便颇为满意。
薄朔雪沉默抿唇若有所思,却是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换一种法子,好让长公主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甜味
打定主意, 薄朔雪也不着急了。
坦然地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见到他的举动,郁灯泠果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警惕问道:“你为何还不回去。”
薄朔雪眉梢微挑,用她的话回应道:“我想讨好殿下, 当然要多陪陪殿下。”
“不要你陪。”郁灯泠赶紧拒绝, 脑海中又立刻回忆起了被捉起来锻炼的痛苦,甚至看到薄朔雪的时候,都感到了一丝害怕。
长公主的双眼睁圆了, 警惕起来。虽然变化很细微, 但比起以往的死气沉沉, 她此时抵触的情绪实在是太好辨认。
几乎不用猜, 薄朔雪都能明白长公主在抵触什么,却故意淡定地说:“不可能,殿下既然心悦于我,定然想要多多看到我,殿下一定是口是心非。”
郁灯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又有一只蝴蝶落到她眼皮上时那般进退两难。
没办法,是她亲口说心喜于薄朔雪,此时也不好否认。郁灯泠僵了一会儿, 更正道:“晚上你再来陪, 早上不要你陪。”
殿下想要偷懒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薄朔雪抿紧唇忍笑,想了想, 轻声说:“被殿下罚跪一夜,着实有些辛苦。”
辛苦就快回去睡觉。
郁灯泠直直地盯着他, 十分防备。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今早的晨训就免了吧。”薄朔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郁灯泠眨了眨眼。
当真?
说完,薄朔雪还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做出十分困倦的模样,与平时的神采奕奕不同,他学着郁灯泠惯用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见到这般情景,郁灯泠才总算放心了几分。
看来就算是薄朔雪,也是会累的。
既然不要晨训,郁灯泠就懒得理睬他了,没再花力气赶他走。
他对宫人吩咐要连同他那一份早膳一起准备时,郁灯泠也没有阻止。
昨夜本就要留他侍寝,衣香园里一应洗漱用具自然都提前准备好,薄朔雪指了个小太监带他去更衣,整理妥当再回来。
他已经想通了,若要让长公主提起精神气,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比起将那些良好的习性、责任和权力一股脑塞给她,倒不如先让殿下感觉到一些意趣,让她对任何事情,都多几分期待。
比如,吃饭的乐趣。
薄朔雪端端正正坐在郁灯泠对面,凤眸定定地看了看长公主,与长公主一同拿起银勺。
他挖起一勺甜粥,送进口中。
郁灯泠一如既往,将他当做蘸料一般直直盯着,也学着他咽了一口甜粥。
薄朔雪又咬了一口雪菜小包,郁灯泠也跟着咬了一口。
如此十次之后,郁灯泠就放下碗筷,示意宫女收走。
“等一下。”薄朔雪出声阻拦,抬眸看向长公主,“殿下,再用一些吧。”
郁灯泠微微蹙眉,怀疑地打量着他。
“你又要做什么。强迫我吃东西?”
“不是强迫,只是提议。”薄朔雪解释道,“以臣的观察,殿下还并没有吃饱。”
郁灯泠摇摇头。
“我须得信守承诺。”
他只允许她看十次,她便只吃十口。
多了,就吃不下了。
这与是否吃饱无关,而是因为,她对那食物没有任何期待,很难自主地咽下它们。
在模仿薄朔雪的时候,她就像是跟在母鸭后面的小鸭子,只需要麻木偷懒地按着他的脚步前进,不需要去思考自己碰到的是什么、咽下的是什么、肚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薄朔雪吃饭的动作,于郁灯泠而言就像是辅助进食的工具,若失去这个,她一口都咽不下。
薄朔雪抿了抿唇。
他未尝不知道长公主的想法,但这正是他想改变的。
长公主每一顿只吃十口,就像是完成一个任务一般,但口腹之欲是人生来便有的欲望,应该好好享受才是。
“那么,就由我来毁约。”薄朔雪说道。
“从今天起,殿下想如何盯着我,便如何盯着我,臣绝不会不乐意。”
郁灯泠的眉心蹙得越来越紧,眸中怀疑之色更盛。
这般优厚的条件,一点也不像薄朔雪提出来的。
他的诡计多端郁灯泠早已经见识过,因而并不会再轻易听信他所说的话。
薄朔雪却十分坦然。
“殿下若是不信,可以现在试试。”
试试倒也不会吃亏。
郁灯泠眯了眯眼,慢慢地伸手,重新拿起木筷。
薄朔雪温温一笑,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了一片水煮青笋,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郁灯泠眼神死寂地盯着他,跟着咬了一口。
一直被盯着的薄朔雪果然并无扭捏之态,还时不时看一眼她,朝她微笑致意,态度当真是说到做到,十分友好。
过了没多久,薄朔雪停了动作。
“殿下,方才我们将所有菜式都重新尝了一遍,殿下最喜爱的是哪一道?”
郁灯泠脸色呆滞,低头扫了一眼。
“并无。”
一道喜欢的都没有。
准确地说,她连味道都没有尝出来过。
薄朔雪追问:“若一定要选一道呢?”
郁灯泠的目光重新警惕起来,散发着丝丝寒凉。
“吃饭,不做题。”
她就知道薄朔雪绝不会这么简单,先假意示好,实则又有奇奇怪怪的问题逼她回答。
但,出乎她所料的是,薄朔雪很快就放弃了,并没有再继续向她提问。
而是指着蛋饼说:“臣最喜欢的是这道。”
说完,薄朔雪伸筷夹住一块蛋饼,然后没有动,目光投向了郁灯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郁灯泠顿了顿,似是会意,也伸筷子夹了一块蛋饼到碗里。
薄朔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尖尖,郁灯泠也习惯性地跟着咬了一小口。
薄朔雪已经非常熟悉长公主的进食习惯,这样一块蛋饼,他分三口吃完,刚好跟长公主步调一致。
一边吃着,薄朔雪一边道:“很香,很软,甜味充斥在嘴里,很简单纯粹的味道,慢慢品尝也没关系。”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到最后,才看向郁灯泠,凤眸明亮道:“所以我最喜欢这一道。”
郁灯泠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嘴里隐隐约约的甜味,还能辨认出面饼和鸡蛋分别的味道。
的确像是薄朔雪说的那样,软糯纯粹,令人饱足。
她惊讶得呼吸都微微屏住,不大确定自己尝到的真假。
但那种滋味也是稍纵即逝。
在她犹豫着试图去回想的时候,又一点甜味也尝不出来了。
嘴巴里面像是五湖四海的杂物都汇到了一起,她难以分清造访过的数种菜肴,那软软的蛋饼在口中也让她联想起破烂的抹布,郁灯泠紧紧皱眉,在彻底难以忍受之前,赶紧囫囵吞了下去。
她垂下眸,寂寂地看着桌面,将碗推开。
“不吃了。”
薄朔雪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恢复了自己正常的速度,独自将剩下的餐点吃完。
吃完早膳,郁灯泠又出去晒太阳,不过这回,身边多了一个打伞的宫女。
她静静躺着,盯着不断被风吹动的树梢,放空了一会儿,神思渐渐聚拢之时,却不受控制地又重新回想起那一丝丝甜味。
的确很神奇。
她嗅觉灵敏,能准确分辨不同人、食物的气味,但味觉却混乱失灵很久了。
可是,在薄朔雪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不同的滋味。
那一点点甜味,给她带来了冲击,和一星火苗。
一个早已经接受混沌黑暗现状的人,偶然发现,自己还能接触到正常生活的火苗。
她并不一定要抓住这一簇火苗,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但是却像是渴了许久的人,凌驾于所有理智、犹豫、退缩之上的,是想要再尝一次的本能。
视线中出现一袭晃动的白色。
她缓缓将目光下移,薄朔雪正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半透明的漂亮琉璃碗,在日光照射下亮晶晶的,泛着些许粉色。
“殿下。”他身上雪松的气味和声音一同靠近了,“这是北方进贡的青枣,十分清甜,洗了几颗请殿下尝尝。”
蒙昧不清,像是隔着轻轻晃动的海浪,摇曳在郁灯泠耳边。
郁灯泠花了几分力气,将目光聚焦到薄朔雪的脸上。
她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用力看清一般。
然后说:“喂我。”
视线里,薄朔雪怔住了。
他静止着,让郁灯泠能够看清,他颊边被风吹动的发丝,剑眉的纹路,眼睫轻轻颤动的变化。
顿了许久许久,薄朔雪才像是回过神来,终于有了反应。
“殿下,是连自己的手都嫌脏了吗?”
他含笑这样说了一句,又补充道:“好在,臣的手是洗干净了的。”
他拿起一颗青枣,递到长公主唇边。
青枣圆润,皮很薄,上面还滚动着几颗水珠。
郁灯泠张开嘴,咬下来一半,在嘴里尝了尝。
脆的,凉的,像在吃混着雪水的冰块。
没有味道。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失败,但,郁灯泠不自禁地生出几分不甘心。
方才明明是因为薄朔雪才尝到甜味的。
为什么这次不行了呢?
再近一点,是不是就可以了。
郁灯泠忽然凑上前去,含住了另一半青枣。
连着薄朔雪的指尖一同。
湿润的陌生的柔软裹在指腹,轻轻扫过,甚至,似乎还轻吮了一下。
郁灯泠用牙齿灵巧地取走那一半青枣,沿着核咬干净。
清甜的汁水、脆嫩的果肉,在唇腔里四溢,她停下咀嚼的动作,像是小孩子爱含饭似的,含住果肉慢慢地吮吸。
真的,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蘸料就是要用来蘸的嘛~光看着可不行。
第32章 喂我
脊背上蹿起一阵战栗, 麻绳摩挲般的痒意从喉间一直漫溢到胸腔。
薄朔雪用力咽了咽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这与给小猫小狗喂食被舔到的感觉完全不同。
触碰到他指尖的可是眼前的长公主,同他一样是活生生的人, 脸颊秀美,乌发柔顺, 舌尖粉嫩……
薄朔雪猛地一颤, 险些把自己舌头给咬了,赶紧掐断念头。
薄朔雪赶紧收回手,一时有些口干舌燥, 不知说什么好。
他拿着青枣喂过去的时候就隐隐有预感, 这样近的距离, 搞不好要碰到。
结果, 是真的碰到了,而且不仅仅是碰到嘴唇。
薄朔雪耳根发烫,被太阳一照,透着光一片通红。
被舔过的指尖悬在一边,不敢乱动,生怕稍微一碰,就再回忆起那种触感。
长公主定然是不小心的。
她那样爱洁, 怎么可能愿意去舔别人的指头。说不定, 长公主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郁灯泠将那半颗果肉含在嘴里半晌, 才终于咽了下去。
她仰头看着薄朔雪,依旧面无表情, 但双眸之中却流动着异样的光彩,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光虹。
“的确很甜。”
她评价道。
薄朔雪第一回 听到她称赞食物, 不由得振奋了精神。
果然长公主并未察觉, 只是一心在品评青枣, 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出异样。
否则,若是让长公主知道自己舔到了别人的指尖,说不定又要觉得恶心。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假装无事发生,耳朵红红地压下思绪,又从碗里拿起一颗递过去。
“自然是甜的。”他声音有些紧绷,“臣当然不会骗殿……”
薄朔雪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谁掐灭在了喉咙里。
因为郁灯泠又靠了过来,低头靠向他的指尖,毫无芥蒂的模样。
薄朔雪莫名心虚,手指悄悄往后挪了一些,尽量不干扰到长公主。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被长公主察觉了,她握住薄朔雪的手腕不让他乱动,然后含住他的指尖,仔仔细细地包饶着舔了几遍,才松开力道,将果子取走。
青枣被咬碎的清脆声音落下,郁灯泠又点评了一次。
“甜。”
……难道不是在称赞青枣。
一直都是在称赞他?
薄朔雪呼吸急促紊乱,脑海中像是点燃了火炮一般,轰隆隆嗡嗡作响。
长公主不是故意的。
长公主只是在吃果子而已。
诸如此类薄朔雪自作多情为长公主找出来的借口,此刻又全都被他自己脑海里的火炮炸飞了。
她就是故意的!
她吃的是果子吗,分明是……
薄朔雪憋得脸色通红,再也无法冷静自持,喉咙里吭吭两声,尽量憋住了慌乱的情绪,对郁灯泠训诫道:“殿下须得自重,不能如此、行为轻薄!”
他语气铿锵,但,他若是指望着郁灯泠能有什么道德感,就大错特错了。
郁灯泠听了指责,不以为耻,反而理所当然、比薄朔雪更加凶狠地抬目望去:“哦?如何叫做轻薄。”
薄朔雪支吾一阵,手胡乱甩了几下:“你,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突然,我的手指……”
薄朔雪说不下去了。
他这辈子没碰到过这样的事。
郁灯泠点点头,表示明白。
“那下次我提前跟你说一声。”
是这个问题吗?薄朔雪惊怔瞪大眼:“提前说也不行!”
郁灯泠眯眼瞧着他,神色渐渐有了些不耐烦。
她抓了抓耳朵,嫌弃薄朔雪说话太大声。
“你说不行是不行,还是我说不行才是不行?”
长公主用一句冷酷简单的问句,提醒着薄朔雪,这个灯宵宫究竟是谁在做主。
薄朔雪深深呼吸一口,理智告诉他,此时再跟长公主顶嘴,一定会彻底让对方恼怒。
他不再做口舌之争,开始回想自己的目的。
他想要长公主觉得欢喜,察觉到活着的乐趣和意义,产生一些世俗的欲望,而不是成日像一幅随时会消散的画一般。
只是他没想到,他千辛万苦,试图激发长公主的口腹之欲、权势之欲,长公主都不屑一顾。
长公主唯一保有的,居然是色/欲!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七情六欲,并不能说哪一种欲望比别的欲望高贵,自然也就没有谁比别的欲望轻贱。他不应该如此狭隘,应当尊重色/欲,就像尊重食欲一个道理。
既然这件事等同于食欲,他就不应该有羞耻心,应该坦然待之,而不是这样扭扭捏捏。
他又重新深呼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全身燥热的火焰逐渐平息下来。
他理智而又克制地想到,既然如今,长公主只对这档子事……不是,这一种事,有兴趣,他就不应该急着去否认、去打击。
他应该像保护寒冬里的火种一般,保护长公主心中的这一点人欲。
想完这些,薄朔雪何止是平静下来,简直已经将自己教化成了佛像前的一只木鱼。
看淡红尘,无牵无挂,笑对人间。
他看着长公主,虽然有些艰难,但依旧对她扯起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是,殿下说得对。自然是殿下说了算。”
这下,倒是搞得郁灯泠怔了怔。
她看着薄朔雪微笑的模样,甚至觉得有几分吓人。
他没事吧?
其实她只是想堵住薄朔雪的嘴才胡说八道,根本没想到薄朔雪会赞同。
而且他那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以身饲鹰模样,仿佛突然之间立地成佛了一般。
郁灯泠莫名背后发毛,打了个寒颤。
至少她现在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薄朔雪送来的吃食,是不同的,是能尝出滋味的。
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于郁灯泠而言,终究是有些东西,与往日枯燥的生活有了些不同。
倒也说不上期待,但是,当四周原本全都是黑暗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虹光,视线自然而然便会不自觉地聚集其上,也会不自觉地多看一会儿。
这种关注和在意,并不是出于喜欢或者好奇,而是因为她求生的本能还没有完全死透罢了。
郁灯泠从不擅长思考自己的情绪,自然也就剖析不出这些原因。
她只是顺应本能,蛮横而草率地下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要改变一些薄朔雪陪膳的方式。
此时的薄朔雪还全然不知。
直到午膳送上来,薄朔雪发现,他的那张小方桌被换了位置。
原先,他是坐在长公主对面的,方便长公主一边观赏他一边用膳。
可现在,他的小方桌被摆到了长公主旁边去。
长公主一伸手,便能碰到他的距离。
薄朔雪喉头滚动,心中已觉出不妙。
他脚步不动,指着方桌问:“为何换位置。”
宫女低着头,恭谨答道:“是殿下的吩咐。”
糟糕。不妙,大不妙。
薄朔雪后脊又开始蹿上一阵阵的痒意,即便他还不知道,长公主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过了没多久,长公主回了屋里。
看见薄朔雪,她依旧脸色淡淡,仿佛并没有在盘算什么,如同往常一般侧卧在榻上,恹恹地看着眼前的食盒。
“殿下,侯爷,请用膳。”小太监合手行礼。
一切与往常一致,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拿起了木筷,伸向面前的碗中。
郁灯泠却忽然开口了。
“慢着。”
“?”薄朔雪投过去疑惑的眼神。
郁灯泠垂着眼睫,示意:“吃这里的。”
她指的,是她面前食盒里的食物。
自己的东西自己吃。薄朔雪想要拒绝,但还没开口,就被郁灯泠坚决而冷酷的一个字给打断。
“吃。”
要顺着她,要顺着她。
薄朔雪在心中劝说自己几回,决定不在这等小事上面计较。
或许,长公主只是厌食症又发作,要他展示一番美味罢了。
薄朔雪夹起一根豆角,嚼了几下,接着转头对长公主说:“嗯,真好吃!”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表演的成分。
说完这句,薄朔雪就收起筷子,放回了自己碗里。
郁灯泠却又开口了。
“喂我。”
因着青枣的经历,薄朔雪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背脊发麻。
他顿了又顿,不确定地回头问:“是……用筷子喂?”
郁灯泠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仿佛在反问,不然呢?
薄朔雪用力咽了口口水。
长公主的长相太唬人了,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脸坦然。
他现在有时候真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他想太多了,还是长公主看似平常的神情下,的的确确藏着不平常的心思。
薄朔雪换了只手,拿起长公主面前的筷子,要去夹那豆角,却又一次被阻止。
“不对。”
郁灯泠盯着他的手:“不用这双。”
薄朔雪一怔。
桌上只有两套餐具,若不用长公主的,那便是……用他的?
可是,他分明已经用过了。
长公主如此爱洁,虽然对他向来例外,但,已经例外到了这种地步?
薄朔雪一时惊讶至极,忘了做出反应。
郁灯泠将他的迟疑当做拒绝,直接叫了宫女进来,将她面前的碗筷收走。
这下,薄朔雪只剩他自己的筷子可以用,再也拒绝不了。
郁灯泠盯着薄朔雪的眸光,固执到有些灼热。
她想吃薄朔雪尝过的食物,想喝薄朔雪喝过的水,想用薄朔雪用过的餐具,这样强烈的念头,甚至凌驾于她顽固的洁癖之上。
只因为,混沌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弯虹光,在用静寂的声音告诉她、提醒她、要求她,去跟着薄朔雪,去踩他踩过的脚印,走他走过的路。
因为那是安全的所在。
作者有话说:
开始感觉到一点点的安全感~
第33章 雪洞
薄朔雪竭力吞咽喉结, 看长公主的态势,真不像是开玩笑的。
他直觉有些奇怪,长公主的状态不大对劲。
但周围到处都是旁人, 薄朔雪便压下话头,没有多问。
他试探着用自己的木筷夹给长公主, 她果然张嘴咽了下去, 毫无抵触。
薄朔雪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大约就像是一只刚学会育儿的雄鸟,又激动又惶恐,恨不得拍着翅膀告诉全世界:我家的孩子会吃我喂的饭了。
他赶紧摇摇头, 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去。
虽然不知长公主为何突然坚持要用他的木筷, 而且一点嫌弃也没有, 但薄朔雪还是尽量试图减少对长公主的冒犯。
从喂了长公主第一口之后, 薄朔雪就没有再自己吃过东西,一直专心致志地夹给长公主,免得弄脏了碗筷。
郁灯泠也再没有其它的要求,只是睁着黑漆漆的眼珠,一言不发地吃他夹过来的所有东西。
一炷香过去,薄朔雪停下了动作。
看到他把筷子放下,郁灯泠的黑眼珠便立刻转向了他。
“殿下应该已经饱了。”薄朔雪解释道。
郁灯泠没有什么表情, 否认道:“没有。”
薄朔雪无奈失笑。
他就知道, 长公主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殿下的食量来判断, 殿下不能再吃了。”
郁灯泠垂着眼,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动作很不熟练。
“这就是饱了吗。”
殿下垂着眼睫的时候睫毛根根分明,脸颊的弧度顺着睫毛的弧度延伸, 十分柔软。
薄朔雪看着她笨拙的动作, 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想对殿下说,从此以后,他会在殿下察觉到自己饱腹之前阻止她,也会在她察觉到饥饿之前提醒她,所有对她来说无法理解的难题,对他而言都是小事一桩,他一定能照料得很妥帖。
但旋即薄朔雪回过神来,他并不是灯宵宫的一个奴婢,怎能自降身份、将自己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拘束在小小的灯宵宫里。
难道真是被关久了,关出问题来了不成。
他不能这样,应当找机会,早些离开才是。
主子们用完午膳,宫人收拾完之后便退了个干净。
四下无人,薄朔雪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郁灯泠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给回应,好似不明白他的意思。
薄朔雪只好又问:“为何非要用臣的碗筷。”
郁灯泠端静如同一座泥偶,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试毒。”
“什么?”薄朔雪面色一黑。
他心中转过千万种猜测,却没想到是这一种。
的确。
用餐之前,先替她尝过,这不就是试毒的流程吗!
搞什么,长公主不仅把他当做陪练的马夫,配菜的蘸料,侍寝的枕头,现在还要他当试毒的太监?
这便是长公主的“喜欢”?
薄朔雪阵阵恼火上涌,他自己也奇怪得很,从前再怎么被冒犯,也只是单纯的怒火,可现在心中酸溜溜的,像有人从他喉管里顺着扔下去一个放坏了的橙子。
薄朔雪冷哼几声道:“殿下身份尊贵,要试毒的仆从不知凡几,非要叫我来。”
郁灯泠眼神茫茫地看着远处,摇摇头道:“……不,他们不行。”
薄朔雪耳朵尖动了动。
不行?为何不行。
他狐疑地转动眼眸,悄悄打量长公主。
郁灯泠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视线空茫地垂落在地面上,依旧在琢磨着薄朔雪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她说不清自己的需求,只知道,被薄朔雪吃过的、认可的食物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无虞的饱腹感,而其他人不能做到这一点。
“薄朔雪。”她叫了他的名字,像是在下令,“你在前面,带着我。”
薄朔雪忽的一怔,清朗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忽而浓烈起来的复杂情绪。
他攥了攥拳,面上涌起深思和怀念,还有试探了几次失败后不得不收敛起来的小心翼翼。
“殿下?你还记得四十五年冬么。”
四十五年冬,那年郁灯泠才七岁。
那时候的记忆,她有,只是,早已经变得混乱了。
薄朔雪呼吸微促:“那殿下记得我?”
郁灯泠顿了顿,摇摇头,疑惑地看向他:“四十五年冬,你在哪?”
她不记得他,也不认识他,还在好奇两人遥遥未见的那年,他的去处。
薄朔雪眉宇间又闪过失望。
其实他之前陪殿下练马时,早已经问过了,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可是,当殿下突然说出那句一模一样的话时,薄朔雪还是忍不住抱有了一丝幻想,或许殿下一直记得,只是之前都在捉弄他。
现在看来,只是巧合罢了。
殿下刚刚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让他在她之前先用饭罢了。
但,即便只是巧合,也让薄朔雪心潮涌动,出于一种冥冥之中的契机和缘分,他更想珍重几分。
因而郑重应道:“好,以后都在殿下前面。”
郁灯泠要睡午觉,薄朔雪还要帮她做政务,回了书房。
整理奏章的时候,薄朔雪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时不时闪着过往的画面。
可惜,这些画面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四十五年冬,薄朔雪也才刚满八岁,他与端王的长子约了摔跤比赛,兴冲冲独自跑到宫中演武场来,结果赢了端王长子后,对方恼羞成怒,叫来好几个人压住他,大雪天里扒了外袍,扔到后山里去。
后山是先帝当年搬来安化山的山石堆砌而成,虽是人造假山,但面积巨大,对年幼孩童来说好似迷宫。
薄朔雪冻得在雪地里乱跑,一会儿就迷了方向,四处都是高高的光秃秃的竹林,和满目白得刺眼的积雪。
寒冬腊月,这假山上又无甚好玩,罕有人至,薄朔雪把浑身力气一口气跑光了,脸上热得要烧起来,大口吸进去的空气却要把肺腑都给冻住。
这样下去,会冻死人的。
在他迷茫不知所措之际,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一个方向拽。
薄朔雪疑心是雪地里的妖魅,挣扎着要甩开对方,惊吓地转身。
那是一个同他身量差不多的小姑娘,浑身耀目的白,几乎融入雪地里,黑发披散着,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飘荡,夹着飞舞的落雪。
真、真的是妖鬼。
薄朔雪下意识屏住呼吸,因为他听邻家阿哥说的睡前故事里,那些妖鬼不会吃不喘气的人,因为人不喘气了,就代表他同鬼魅一样,已经死了。
小姑娘精致得好似初雪雕成的面颊冷冷的,双眼带着傲气,被他甩开,昂起下巴脆生生地说:“我认路,你不跟我走?”
薄朔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不耐烦等,转身往前轻盈跑去。
薄朔雪愣了一下子,吸吸鼻子跟上她的方向。
小女孩子跑进了一个山洞,很窄,猫一般瘦的孩子也要猫着腰才能进去,但因为狭窄,所以比外面要暖和。
薄朔雪蜷着身子坐在洞口,小女孩子盘腿坐在里面,靠着山壁,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
原来她说的认路是指这里。
薄朔雪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两人依偎在一起,体温蒸热彼此,总算不至于被冻成一根冰棍。
等缓过来一些,薄朔雪出声道:“我是薄家的少爷,你呢?”
小女孩好像记仇,转过脸来瞅了瞅他,用手指在两边眼角下一按,拉得长长的,吐出舌头“yue”了一声。
“我是大妖怪。”
薄朔雪被冻得木木的,傻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她□□的、被冻得通红的双脚,摇摇头:“妖鬼都有法力,不会连鞋子都变不出来。”
小女孩纤细的脚趾动了动,蜷缩在一起。
她像是有些生气,打量了薄朔雪一番,回击道:“世家的少爷,也不会不穿衣服、在大雪天里流鼻涕。”
薄朔雪小小的自尊心被打击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谁,但是跟他一样流落在这假山里,应该跟他一样,都是遭人害了。
可是同样落难,她却皓腕明眸,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像雪妖一样漂亮,他却像个傻蛋,呆兮兮地当着人家的面吸鼻涕。
他想要振作起来,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于是探出身子看了看洞外的天,抿着嘴有模有样地观察了一会儿,才缩回来说:“嗯,你别怕,这雪一会儿就要停了。”
按他的料想,此时对方应该惊奇地问:“怎么看的?你怎么知道?”
再不济,也应当要拉着他的手臂追问几句,“真的吗?真的吗?”
结果,那个小雪妖并不买账。
她还是昂着下巴,扫视了薄朔雪一眼,迅速地说:“一会儿?是多大一会儿?雪总会停的,这种话不要你说我也知道。天黑了,一会儿就会亮的,人吃饱了,一会儿就会饿的……”
她随便开口,就能比薄朔雪多说出好些条颠扑不破的道理。
薄朔雪知道自己输了,他很沮丧,也心虚得脸红。这一招他唬别人从没失败过,怎么到她面前就不行了呢?
薄朔雪感觉到自己的鼻涕又被冻得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可是他要忍住,不能在这个小雪妖面前吸,于是装作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扭开头,再用余光偷偷观察她的动作,趁她没看这边的时候偷偷抬手快速擦掉。
他们都出不去,雪洞里寂静半晌,薄朔雪还是忍不住跟她说话。
他沮丧地说:“我们怎么办?我家里人恐怕不会来找我。”
小女孩子像笑话傻子似的看着他,说:“什么怎么办?我家里人肯定在找我呀。”
那就好,他们还有被救的希望。
薄朔雪点点头,和她一起坐着,时不时地说说话,直到雪停了,都没有人来找到他们。
“我们……自己回去吧。”薄朔雪提议道。
能看清路了,他就能找回去。
小姑娘却沉默着,他提议了好几次,她才不耐烦地说:“不行。”
“为什么?”
小姑娘张开双手,蜷成爪状,吓唬他道:“雪地里很多看不见的坑洞!掉进去的话,就会被老虎吃掉了。”
“不会的。”薄朔雪想了想,说。
这是假山,没有老虎,而且老虎也不住在雪洞里。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的,这是错误的。
但无论他怎么说,小姑娘都还是不肯走。
她害怕了。
薄朔雪观察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
于是他拍拍小女孩的肩膀,又拉住她的手,说:“那我先走,你踩我的脚印,如果我掉下去,你就不要往前走了。”
这好像是个可行的办法。
只是,听起来很耗费鼻涕虫。
小女孩轻轻歪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黑水晶似的眸子才一闪一闪地看向他,跟他说:“好吧,那你慢慢地,走前面,带着我。”
作者有话说:
小鼻涕虫薄朔雪=v=
第34章 纵容
“不过……”小薄朔雪犹豫道, “你这样子走路可不行。”
他看着女孩子光秃秃的脚。
看了一会儿,他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 递到了小女孩脚边,解释道:“一人一只。”
对方却并不领情, 直往后缩, 还说:“鞋子就是要一对一对的,不能一人一只穿!”
薄朔雪没有学过这样的规矩,所以他不认可, 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脚踝, 硬是给她塞进了那只鞋子里。
他的鞋码对那小雪妖来说大了些, 前后都晃晃荡荡的。
真奇怪, 他们明明长得差不多高,她的脚却那样小。
不过还好他今日穿的是靴子,即便有些晃荡,也还是能挂在脚上,不至于掉下来。
另一只脚踩在地面上时,薄朔雪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冻得麻木了,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阵抖, 这才知道其实还能更冷。
而那个小女孩, 一直都是赤脚踩着的。
后来薄朔雪带着她走出了假山, 路上自然没有碰到什么雪洞,也没有碰到什么老虎。
薄朔雪看她这样孤零零的, 而且一直也没人来救他们,他便以为, 她所说的“家人一直在找我”只是自吹自擂的大话, 实际上, 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关心着她的人,否则怎么落得这么凄惨呢?
结果走出假山没几步,就看见一个装扮富丽的宫妃,正举着伞抱着手炉,在雪地里来来回回地打转。
身后跟了一群乌泱泱的仆婢,也跟在她后面打转,口中直喊,“泠公主”、“泠公主”。
薄朔雪好奇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女孩忽地挣开了他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飞快跑过去,轻盈得像晴天雪地上的小鹿一样。
薄朔雪看着她跑过去,嘴里软软地喊了声“齐娘娘”,接着便是一众仆婢的大呼小叫,那宫妃赶紧弯下腰来把她抱住,好一阵拍抚、爱怜,直心疼地说“公主受苦了”。
薄朔雪这才微微开口,无声地“啊”了一下。
原来那个小可怜雪妖居然是公主。
抱着她的人,看面容有几分眼熟,应当是圣上爱宠的齐妃。
据说“齐”的封号有与皇后同位齐尊的隐喻,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对八岁的薄朔雪来说,自然是一阵风吹过罢了,不可取信。
薄朔雪看着齐妃怀中的小女孩,她先是蜷在齐妃胸前,安安静静地趴了一会儿,十分依赖的样子,然后才抬起一点脸颊,朝他这边看了看,同齐妃低声说了什么。
接着齐妃挥挥手,叫来几个太监,问清了薄朔雪的身份和住处,便要抬着软轿送薄朔雪出宫。
临走前,薄朔雪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公主,她脑袋抵在齐妃的肩上,咬着指尖,乌溜溜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不过看了没一会儿,她就转过头去了,好像又在回齐妃的什么话。
薄朔雪才不得不收回目光,转身在太监的簇拥下走了。
太监们准备的软轿很舒适,还替他寻来了一双新鞋。
薄朔雪整理着衣裳,脑海中却在想,按年纪算,那个小公主应当是皇后的独女,只是不知为何,来寻她的却是齐妃。
齐妃看上去十分疼爱她的样子,可是为什么,那么冷冷冻冻的天,齐妃抱到她以后,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解开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将她纳入怀中,再把暖烘烘的手炉塞给她?
若是方才,寻到他们的是他的嬷嬷,就一定会如此待他。
那之后,薄朔雪记挂了这位小公主许久,也打听了她的名字,甚至在长辈们偶尔提到宫中之事时,便不由自主竖起耳朵仔细探听,试图能沾边听到一点她的消息。
可惜的是,从来没有。
那个小公主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论薄朔雪后来再进宫多少回,也没有再碰见过她。
薄朔雪一度还将此当做了执念,不过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小时候的执念也不再刻得那样深,反而像是成了一个有趣的回忆,随时等待着启封。
直到年轻的皇帝突然病重静养,长公主被推出来理政,薄朔雪才终于再一次听见她的名字。
那时,还怅惘了好一阵子。
可如今嘛……
薄朔雪用力摇摇头,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奏折上。
长公主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他自然也不应该以当时对待小女孩的态度来思考长公主的事。
少年人的心思最容易在一些小事上纠缠,而现在他已经成熟稳重了,早就应该把以前的事情放下。
更何况,长公主根本就不记得他,他也没必要在这儿自作多情,对一些零零星星的旧事惦念不忘。
他也应该同长公主一般冷酷,将那一点点小小的缘分抛之脑后。
才对。
但是,薄朔雪还是忍不住想。
曾经长公主那般仰赖齐妃,为何如今齐妃成了太妃,长公主却每每与之相处或提起她时都充满抗拒,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处理完政务,天边已经擦黑。
又陪着长公主用完晚膳,薄朔雪才回自己的院子。
今日殿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很疑惑。
似乎在说,为何他今日性子这么好。
薄朔雪确实是有意纵着她,就像对待一根早已绷得太紧的弹绳,要偶尔放松一些,才不至于叫她彻底崩断。
只不过……
这纵容似乎也有尽头。
薄朔雪回房打算沐浴,就见屋里又站了五六个婢女。
“侯爷。”她们齐齐行礼,“奴婢服侍侯爷洗漱。”
薄朔雪皱着眉,看了一眼她们放在旁边的一张大花棉被,疑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不必服侍。”
“这是殿下的意思。”宫女答道,“等侯爷沐浴之后,就请侯爷进入寿喜被中,由侍卫送侯爷到殿下房中去。”
薄朔雪的头皮登时麻了。
什么?寿喜被?
他没听错吧?
那殿下是要他像宫里被临幸的妃子一样,穿上特制的衣裳,卷在被子里,被送过去?
薄朔雪怒道:“哪怕是殿下,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他发起怒来,宫女终究是畏惧的。
只是,一面畏惧着,一面又不敢违抗长公主的旨意,只好匍匐道:“殿下说,这是,这是为了确保侯爷沐浴完后干干净净,不、不再弄脏自己,以至于无法侍寝。”
薄朔雪气得脸色青紫,一阵一阵地磨牙。
长公主还真是心思细腻。
他上回只不过跪了一下,这一回,便被长公主严防死守。
如此大的阵仗,看来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赖不掉了。
而就算他今晚用别的法子拖延过去,以长公主的决心而言,明天也不可能放过他。
除非彻底撕破脸。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劈手从宫女手上夺过崭新的衣物,粗声道:“别跟过来,除非你们不要命。”
他独自走进浴池,将自己整个沉浸在里面,过了许久才钻出水面,抹着脸呼出口气。
侍寝……
具体怎么做,他也根本不会啊。
难道,就没有别的退路了么。
浴池中的清水碧波荡漾,波光潋滟着映照在薄朔雪的眸底,晃荡出汩汩水光。
他正盯着水面沉思,门外忽然响起动静。
薄朔雪拧眉看去,难道那些婢女当真胆大包天,敢闯进来?
虽然他落了门闩,但以防万一,薄朔雪还是迅速走到池边,抓起外衫披在身上,掩住水面下的情形。
“砰!”“砰!”两声,那门竟被快速撞开,没想到那几个宫女竟敢痴缠,薄朔雪怒极扬手,拍起一道水流涌向门口,力道蕴着内劲,直接将先进门的一面屏风给打破一个大洞。
屏风缓缓落下,从那洞中,露出长公主面无表情的脸。
薄朔雪:“……”
殿下??
长公主坐在一张带着四个轮子的木椅上,由一个小太监推着,面前是两个侍卫,举着一面被薄朔雪打破的屏风。
因为薄朔雪的发难,侍卫停顿了下,僵在门口。
郁灯泠直直地盯着里面,冷声道:“进。”
那两个侍卫才犹豫着慢慢挪进来,将那面屏风放在了池边。
小太监也赶紧把长公主推到了池边,就停在屏风后。
来人竟是长公主,薄朔雪心中涌起的羞窘和惊讶反倒将原本的愤怒压下去大半,张嘴数次,尴尬问道:“殿下怎会来此。”
“我要确认你有把自己洗干净。”郁灯泠不带感情地道,“你不让宫女看,我只好自己来看。”
薄朔雪:“……”
池中的水此时已经有了些凉意,可泡在里面的薄朔雪还是脸烧得通红,呼吸不畅,险些把自己给憋死。
好半晌,才终于吭出一句:“这种事,不需要殿下……殿下无权确认!”
郁灯泠挑了挑眉。
“原本我也是不需要确认的。”
“但上一回,你好端端的把自己弄脏了,我就不得不多添了这道麻烦。”
说着,郁灯泠语气还十分遗憾,似是妥协了不少。
薄朔雪揪紧衣衫,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以免自己一个冲动,催动内力把水泼到长公主身上去。
是她要看他浑身赤、裸地沐浴!
为何她还一副吃亏的口气!?
两个侍卫和太监知情知趣地退下,大门关上,又剩下薄朔雪和郁灯泠在浴室中。
这间屋子里似乎空气稀薄,薄朔雪连连深呼吸数回,才对郁灯泠道:“殿下,请你现在离开。”
“不。”郁灯泠拒绝得干脆,“灯宵宫是我做主,或许你还记得。”
言下之意便是,她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薄朔雪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爆炸了。
如今他身上只有薄薄的被水浸透的外衫,而长公主装束齐全,他哪怕气势再盛,也终究矮了一头,毕竟,他不可能站起来跟长公主拍案叫嚣,甚至,他连多动一下都不敢。
看清形势,薄朔雪忍耐道:“那么,请殿下,转过头去回避!”
“回避什么?”
“……殿下看着,臣如何沐浴?!”
闻言,郁灯泠不满地皱起了眉。
用指责的目光看着薄朔雪,道:“这又是你的错。”
“我?!”薄朔雪瞪大眼睛,声音都被折磨得嘶哑了。
“我原本准备齐全,十分照顾你的感受,打算把你挡得严严实实。”郁灯泠抬了抬尊手,指了下面前的屏风,“可是你把它弄破了。”
郁灯泠蹙着眉,微微歪着头,要跟薄朔雪理论:“分明是你不对,为何要我花费力气回避?”
薄朔雪:“……”
这长公主是故意的么?
故意要把他气死在浴池里?
可是她一脸“我真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要麻烦了。”郁灯泠想了想,劝他道,“没关系,你就这样洗吧。”
作者有话说:
兄弟们(这个称呼好好笑)!不写完下一章我不睡觉真的。
你们先睡!我一定在天亮之前发(握拳)
第35章 樵夫
隔着屏风上什么也挡不住的大洞, 长公主睁着炯炯双眼,盯着浴池中央的薄朔雪。
盛怒的薄小侯爷容颜更显俊色,那凌厉的骨相、被打湿的眉眼, 用风华绝代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修长有力的指骨紧紧揪着衣襟,这般防备却越发让人想要探究衣襟之下的风景。
露出的一半锁骨上, 滑落颗颗水珠, 伴着池水晃荡时偶尔会有的轻微响声,让人浮想联翩。
那湿透的外衫紧紧贴在薄朔雪的身上,透出蓬勃肌肉起伏的弧度, 却又半遮半掩, 有些褶皱造成的阴影则更像是山谷里的幽洞, 越是看不清, 便越是让人好奇。
其实郁灯泠并非不知道,从世人的眼光看来,她有多么过分。
若是薄朔雪涵养差些,或许现在就已经被她气得倒仰,栽在浴池里倒头不起。
但郁灯泠并不怕惹怒薄朔雪,相反她甚至盼着如此,因而自然无所顾忌。
受罪的便只有薄朔雪一个, 这就好像土匪闯进了家门, 理所当然地非要主人家跳一支舞来看, 完了还嫌配乐不够美妙。
薄朔雪竭力呼吸,目光瞟到池边放着的一篓子新鲜采摘的干净花瓣, 便扬手打翻,让花瓣落在池面上, 覆盖住清透的池水。
馥郁花香被水汽一蒸, 越发浓烈。
郁灯泠双眸微睁, 合掌赞道:“原来薄小侯爷每日沐浴都要用上这许多花瓣,难怪身上自带香气。”
薄朔雪又气得一阵头昏。
他平日里当然不可能用什么花瓣沐浴,今日这还不是为了遮羞么。
怎的就变成了他日日用花瓣……等等,他自带香气?
这殿下是什么时候觉得他很好闻?
薄朔雪的脸愈发烧红,匆匆挪到池子的另一边,抓起干净衣裳。
有殿下在旁侧,他自然不可能还慢慢悠悠地仔细穿戴,只求别露出什么不该显露的东西才好。
薄朔雪抿紧唇,微微偏头,看了身后一眼。
长公主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果然,不愧是心中只剩色/欲的人。
薄朔雪无声冷哼,伸手在水面上猛地一拍,池水受力登时扬起几尺高,形成一道水幕,再哗啦啦地坠落溅射下来,挡住了郁灯泠的视线。
短短的一刹那,薄朔雪已然飞速跃上池边,穿起长裤,将新衣外袍披在肩上,“唰”的一声拉好系带。
确认浑身上下被包裹无虞,薄朔雪才冷着脸,悠然转身。
还好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薄朔雪心中暗暗擦汗感叹有惊无险,面上却十分高冷,垂着眼觑着郁灯泠。
“殿下满意了么。”
郁灯泠点点头,心中的确有几分愉悦。
“满意,你方才的水花表演很不错。”
薄朔雪额头上差点绷出青筋。
那不是表演!
郁灯泠不在意地摆摆手,对薄朔雪道:“过来,推这个椅子。回衣香园。”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缓慢挪过去,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他眼眸深沉,嗓音沉沉。
“殿下,臣今日的态度,应当已经能让殿下明白,臣并不想与殿下作对,能配合之事,臣都会竭力配合,请殿下也不要为难臣。”
他的确是在掏心掏肺与这殿下商量。
若是郁灯泠还有一丝为人的良知,她就会体谅,会将心比心,至少不再忍心那么折腾薄朔雪。
可惜,郁灯泠没有。
她手指抵着下颌,目光漠然,淡淡道:“薄小侯爷,你想错了,我既然心喜于你,怎会为难你。你怎么不想想,是你配合得还不够。”
薄朔雪手攥得更加用力,手背上隐约可见鼓动的青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顺着这个轮子把长公主扬进池子里去。
但终究,薄朔雪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推着长公主回了衣香园。
天无绝人之路,他定然还能想出别的办法。
进了卧房,宫人尽皆退下。
薄朔雪抿抿唇,刚要说话,却觉腰上一凉。
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了他的腰际,似乎还捏了两下。
薄朔雪没防备,这两下叫他腰眼发软,登时有些站不住,坐倒在床榻上。
他颇有些惊恐地回头,看向身后突然偷袭的长公主。
现在就开始动手动脚?
就这样开始了?
郁灯泠用力推了他一把,见他坐到了榻上,才有些放心。
“想跪也到床上去跪。”郁灯泠有些嫌弃地开口。
上一回,薄朔雪突然就跪在脏兮兮的地上,这一回不能再发生那种事。
薄朔雪不由得想象了下他身着寝衣、沉默不语跪在长公主床上的情景。
登时有些四肢发麻。
他立刻摆好坐姿,竭力坐得威武端正,冷静道:“殿下,我不能侍寝,请你再三考虑。”
郁灯泠瞥了眼他。
“考虑?考虑什么,换个人来么?”
薄朔雪脸色变了变:“殿下,须得克制守礼,不能如此耽于……肤浅欲/望。”
郁灯泠也爬到床上来。
“我不克制。”她斜眼看着薄朔雪,“你还有什么借口?”
“……”
薄朔雪沉默了漫长的时间。
终于小声快速开口道:“我不会。”
郁灯泠没听明白:“什么?”
薄朔雪今夜的脸红了又紫,青了又白,这会儿已经是有些麻木了,也顾不得脸面,飞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如何侍寝,所以我,我不能。”
郁灯泠颇为震惊,奇异地看着他。
迎着这般目光,薄朔雪心中更是羞窘,死死咬住腮肉,强撑着一声不吭。
十三岁后,他就如所有男子一样,有正常反应,但并不频繁。
因为他的心思不在于此,偶尔精力勃发,他更愿意去夜跑数里,还能强身健体。
且薄朔雪并不爱与人扎堆,对那些男子之间常围在一起暗暗流传的绘本、小人书自然也就不感兴趣,没有仔细研读过,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毕竟新婚之夜前,他定会将所有该学的都记进脑子里,这个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实在是不需要在有婚约之前就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事。
但薄朔雪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他还需要当着长公主的面,解释自己对此一窍不通。
长公主眼神中的奇异和惊讶,像一根根绵绵细针,扎在薄朔雪的心上。
怎么连这都不会。
是新的借口而已吧?郁灯泠想了想道:“我教你。”
“你、你教我……”薄朔雪茫然地跟着重复,眼神都涣散了。
郁灯泠心道,这有何难。
侍寝无非就是使人心情愉悦地入睡,更何况,薄朔雪在这一方面还有过成功的经验。
郁灯泠回想了一下,那一回晒着太阳打盹的感受。
她闭上眼睛,对薄朔雪道:“你现在开始说话,不要停。”
“……什么不要停?”薄朔雪忍不住问出声。
怎么是从聊天开始的。
跟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郁灯泠已经闭上了双眼,并不搭理他。
她下达的只是“让他说话”的命令,至于他说了什么内容,郁灯泠并不关心。
可惜,薄朔雪惊讶迷茫之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长公主的这个命令。
是要他说点好听的?
听说这样能事前增加情/趣。
但他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薄朔雪脸色黑沉无比。
郁灯泠半晌听不到那把催眠的声音,终于有些不耐,提示道:“拿折子过来,念。”
这、这是什么癖好。
薄朔雪咽了咽喉结,犹豫一会儿,当真伸手拿过一本奏章,平声平调念了起来。
可是,不对。
声音还是那把声音,可是感觉就是不对。
那种暖暖的、软绵绵的,能把人包围起来的感觉,不见了。
郁灯泠忍耐了一会儿,出声打断他。
“别念了。”
薄朔雪神经顿时紧绷。
“随便说点什么。说你想说的。”
郁灯泠靠着枕头吩咐道。
薄朔雪顿了许久,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
长公主这样的要求,他之前也听到过。
在树下,长公主叫他说话,过了没多久,就在他说话的声音中睡去。
当时,薄朔雪只以为长公主是任性、不尊重别人。
现在长公主重提此事,莫非,是要用他说话的声音来助眠?
难道这就是长公主所说的“侍寝”。
薄朔雪觉得自己这般猜测很荒唐,也很天真。
但是仔细想想,却又很符合长公主的作风。
长公主既然需要旁人带着她吃饭,那么,要旁人带着她睡觉,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薄朔雪暗自屏息,决定试试也并无不妥。
于是,迅速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个奇闻异事。
说的是一个上山砍柴的贫苦樵夫,为避雨走进一个山洞内,再从另一端出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的樵夫已经有贤妻聪子,日子过得十分饱足。
樵夫大喜过望,在十年后的自己家中快快活活过了许多时日,与妻子孩儿感情日渐融洽,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就连妻子也常常夸他,说他变得能干许多,与平日很不一样。
樵夫大惊,害怕被认出他是外界来的人,便不动声色追问,平时的他是如何模样。
妻子道,他平日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埋怨他自己不够厉害,射不到更强壮的鹿,只能捉些野兔充饥,以后要是连野兔都猎不到了,该怎么办呢。
樵夫闻言,立刻反驳道:我原本连捉野兔都不能百发百中,下定决心勤学苦练,如今顿顿桌上有肉,怎么还不知足,还在担心那些?
妻子微笑安抚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的,怎能为了那些莫须有的担心,就亏待现在的生活?
樵夫大为赞同,与妻子喁喁叙话,相拥睡去。
半夜樵夫觉得脚腕剧痛,睁眼醒来,却见床前站着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便是十年后的樵夫,他追着山鹿跑进深山,迷了方向,好不容易寻回来,却听见十年前的自己与妻子对话,气得拿起砍刀,趁着两人睡着后,在十年前的自己脚上狠狠砍了一刀。
“你这是做什么!”樵夫痛得大喊。
十年后的樵夫摇头道:“你差点害死我!以前若不是我居安思危,奋力拼搏,怎能有今天这般成就?可你来了之后,霸占我的位置贪图享受,没有一点进益,再过十年,我岂不是会被你害得活活饿死!”
樵夫辩驳道:“进取心和贪心怎能混为一谈?你分明是被钱财迷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功利,却看不到身边最宝贵的东西。别说再过十年,哪怕是眼前的日子,都被你浪费掉了。”
他说完后,眼前所见房屋、妻子,都扭曲起来,渐渐化为白烟,消散不见了。
原来他倒在山洞里,垂危之际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直到被无毒山蛇咬了一口,这才清醒过来,捡回一条命。
从那之后,樵夫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为了小事受伤气恼,与人和和气气,同时磨练自己的本领,后来果真找到了梦中的贤妻,也生下了聪明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
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薄朔雪说完之后,目光落在长公主身上,她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薄朔雪伸出手,在她面前试探性地晃了晃,她也没有一丝动静,看来的确是已经沉睡。
薄朔雪深深吸气,笼在长公主上方,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她叫他来这里,显然并不是为了色/欲之类的东西,那么,薄朔雪就更加捉摸不透。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十年来,她又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何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
又为何……几度试图自绝。
看着长公主在睡梦中依然侧躺着蜷缩防备的姿势,薄朔雪忍不住伸手,轻轻拉过一旁的毛毯,从她的侧面头顶一直盖到腿上,将她整个人罩住,留着另一面给她呼吸。
“殿下,你到底想要什么。”薄朔雪声音轻得近乎无声,问着睡着的人,“你能不能别折腾自己,安稳快乐地过这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小薄以为自己在殿下心里是:陪练的马夫,配菜的蘸料,侍寝的枕头,试毒的太监。
实际长公主把小薄当成:吃播视频播放器、解压视频播放器、电视白噪音。
小薄震怒抗议:禁止物化小侯爷!
第36章 生辰
自从知道了长公主所说的“侍寝”只是叫他讲讲故事解闷, 薄朔雪就彻底解开了心结,半点不慌。
一开始有多么惶恐愤怒,现在就有多么好笑无奈。
长公主已然睡熟了, 薄朔雪也在旁边静静撑着脸颊侧躺着,虽然和长公主在同一张床上感觉有些怪异, 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 薄朔雪是被人摸醒的。
他本就起得早,到点就意识逐渐清晰,感觉胸前痒痒的, 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
这下薄朔雪彻底清醒了, 猛地睁眼一瞧, 长公主面朝他趴着, 闭着眼还没醒,一只素白的手在他胸口摸来摸去,时不时地还要蹭两下。
可能是梦里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所以一直在研究。
长公主面颊白皙似雪,睡梦中的表情无辜又不设防,她睁着眼时冷凝疏远,闭着眼时却软成一团。
薄朔雪哂笑, 捉开长公主的手, 自个儿爬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 郁灯泠才醒了。
醒来之后,她先懵了一会儿。
这一晚上好短。
闭上眼, 没多久,再睁开眼就天亮了。
平常不是这样的, 她已经习惯了数清楚夜晚的每一时每一刻, 突然好好地睡了一觉, 当真有些不习惯。
她拉了摇铃,侍女很快进来服侍,没过多久,薄朔雪也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幅巨大的版画,用木格子划出许多条路径,就像迷宫。
与寻常迷宫不同的是,这版画里面还有一个可以活动的小人,小人身后拴着两条线,这两条线从版画背面延伸出来,一根在左,一根在右。
薄朔雪将版画交到郁灯泠手中,告诉她:“这两根线是用来操纵小人的,往左边拉一下,就往左边走,右边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迷宫图,比起一般用笔在上面画的迷宫图要更加有趣,拉扯着小人行走的时候,就感觉像是自己真的在里面走动一样。
想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主动地认同另一种想法。
长公主不爱动弹,薄朔雪便给她做一个动动手就能走起来的小人。等到长公主有了想要小人走这边,走那边,走快些的念头,长公主自己也就会慢慢变得不再那么愿意躺着。
当然,这只是薄朔雪单方面的美好愿望,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有效。若是不成功,再换一个法子就是了。
郁灯泠当然不知道这个礼物里面还藏着这许多心思,经历过了墨壶等物,郁灯泠对薄朔雪做玩具的手艺十分信任,于是欣然收下这个迷宫图。
用完早膳,薄朔雪去书房,郁灯泠又瘫回了床上,开始玩新玩具。
但郁灯泠很快就发现躺着玩不得劲,因为这个版画太大了,躺着根本拿不住,而且她两只手还要用来扯旁边的绳子,自然不能躺着玩。
郁灯泠想了想,开始趴着玩。
手肘在床上撑了一会儿,就僵硬作痛,郁灯泠感觉很烦,泄了力道,整个人像一张面饼一样趴着瘫在床上。
但是还是想玩。
没有办法,郁灯泠只好让人拿来一张小桌,把版画架起来,坐直了玩。
小人被拉着走来走去,薄朔雪的手很巧,那小人儿是用几片活动的木板钉成的,拉扯着走动的时候,手脚还会晃来晃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在行走一般。
郁灯泠想要它往左,它便往左,想要它往右便往右,时不时碰壁走到死胡同出不去,郁灯泠也忍不住跟着“啊”的一声,像是自己的脑袋砸到墙壁了一般。
这个很好玩。
可是薄朔雪送这个给她,是为了什么?
以前薄朔雪给她东西,要么是为了同她做交易,要么就是为了讲条件。可这一次,薄朔雪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好像……是白送给她的一般。
郁灯泠抿了抿唇。
她不习惯白收礼物,尤其是薄朔雪的。
玩了一会儿,宫女进来禀报。
这是每天的日常,虽然长公主并不处理政务,也极少上朝,但宫人们还是会听从吩咐,将每一日宫中的重要事项报给长公主听。
至于长公主听不听,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般举动,也只是为了尽到他们的职责,外人若要指摘长公主不勤勉,也只能怪到长公主自己身上。
“……两日后是夏烈节,今日过生辰的有于美人,永安王福晋,青台侯。”
郁灯泠耳朵尖一抖。
“谁?”
宫女又低头念了一遍。
薄朔雪从住进宫中的那天起,所有记录便在内务府中备存,统一管理。
因此,才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上。
郁灯泠顿了顿,目光从迷宫盘上移开少许,沉思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郁灯泠轻声呢喃。
一炷香后,在书房勤勤恳恳干活的薄朔雪被宫女打断。
宫女恭谨地呈上一对白玉莲花环佩,细声细气道:“侯爷,这是殿下送给侯爷的生辰礼。”
薄朔雪双眸忽地睁大。
生辰礼?谁送的?
殿下!
薄朔雪整个待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
今日的确是他的生辰,若是在薄府,叔父他们应当会抽空与他一起吃一顿饭,对他许下一些寄愿,再额外聊上几句闲话。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他与叔父一家之间,比起亲情,更多的是克制的礼节,这礼节也像是可有可无的。
所以他今日在宫中,虽然是自己的生辰,但非常明白绝不会收到什么来自薄府的特别嘱咐。
好在薄朔雪已经习惯了十几年来的生辰日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因此并不会有什么落差感。
可是,殿下,给他,送了礼物?
这实在是出乎薄朔雪的意料。
薄朔雪接过锦盒,大步朝着衣香园走去。
郁灯泠正在潜心玩着那个迷宫版画,她已经逐渐掌握了让小人行走的诀窍,也排除了几条不通的路径,专心致志地已经走到了一半。
薄朔雪迈步进去,行礼道:“谢殿下恩典。”
郁灯泠玩得专心,根本没搭理。
薄朔雪等了一会儿,瞥了她好几眼,见她没反应,只好自己给自己平了身。
他走过去,又说了一次:“殿下,多谢。”
郁灯泠还是没反应。
原先只要薄朔雪出现,郁灯泠的目光就会转到他身上来,可现在,郁灯泠的注意力全被迷宫版画给黏住,一丁点也没有分给他。
薄朔雪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他给长公主做玩具,是希望长公主能稍微高兴些,并不是为了让长公主高兴得心中只有玩具,不理人。
薄朔雪伸手,在长公主面前晃了晃,见她看过来,才又一次郑重地道:“谢谢殿下。”
郁灯泠木着脸:“谢什么?”
薄朔雪举起手中环佩,在她面前晃了晃,眼角眉梢,忍不住流出一丝得意,心道长公主定是明知故问。
郁灯泠挑了挑眉,明白过来,摆摆手,指了指迷宫版画道:“玉佩,是这个的回礼。”
“不过。”郁灯泠顿了顿,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那价值连城的玉佩,“它不大有趣。”
而迷宫很有趣。
薄朔雪送她迷宫版画,不就是为了要生辰礼作为回礼吗?郁灯泠觉得自己看破了他的心思,但是在这整个宫中,也找不出一个比迷宫更有意思的礼物,便只好用环佩这般死物代替一下。
薄朔雪抿唇一笑,大掌合拢,将那对环佩收起,低声道:“但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心潮澎湃,喃喃道:“殿下送给我这样好的礼物,我也要回报殿下才是。殿下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做给你。”
郁灯泠登时警惕。
为什么他突然这么好?这两日,好像真的转了性子一般。
这其中一定有诈。
郁灯泠谨慎地打量着他,摇头道:“不要回报。这个,已经是回礼。”
“那我也要为了这个回礼给殿下再回礼,叫做回回礼。”
郁灯泠不理解:“那我岂不是还要回回回礼。”
薄朔雪弯了弯眉眼:“若是有的话,再好不过。”
郁灯泠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发愁。
这样一来一回,岂不是要无穷尽了,光是听到就头痛不已。
薄朔雪大笑出声,也说不清为何这样高兴。或许是因为这份生辰礼物十分得他心意,也或许是因为长公主少见的发愁表情让人忍不住愉悦。
他看着眼前的殿下,莫名有种冲动,像是手发痒,总想上去摸摸殿下的脑袋,或者揽一揽殿下的肩膀,想要在距离再亲近些的时候告诉她,他当真很开心。
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于是情绪上的冲动在行动上找不到出口,只好转化为言语。
薄朔雪道:“殿下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等到那一天,我再给殿下送礼物。”
郁灯泠怔了怔,眼睫随之颤动。
她的生辰?
她从未过过生辰。
更何况书上说,她只能活到十八岁。
十九岁的生辰未到,天下大乱,一个名叫薄朔雪的侯爷在外地举兵,大病初愈的皇帝重新接过政权,凌迟处死了这些时日以来拿着玉玺为害苍生的长公主,以平民愤、定民心。
她并不知道,到了她最后一个生辰的那一日,薄朔雪身在何处。
若真到了那一日他们还能见面,她或许会收下他送来的生辰礼。
郁灯泠目光茫茫落在远处,点点头:“到了冬日,再告诉你。”
“原来是冬……”薄朔雪忽的一愣。
冬天。
现在还没有正式入夏,距离冬季,还有大半年。
他差点就坦然地开口,说出要在长公主生辰那天陪她玩个尽兴的话。
难道,他不想离开了不成?
这宫中的囚牢,他是坐上瘾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正缘
兴起这样的念头, 薄朔雪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中,他竟对这宫中的日子丝毫也没了抵触,甚至还有些他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这真是太可怕了。
他决不允许自己铸铁般的意志就这样被蚕食, 他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而不是长公主裙下的幸臣, 他要靠着自己的本事获得殿下的激赏, 而非依靠肤浅的皮相……
对了。
殿下到底为何中意于他来着?
既然殿下并不记得曾经那段往事,他们又是整整十年未见,殿下怎的突然召他入宫?
这个疑问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存在于薄朔雪的脑海里, 后来因为发生了太多林林杂杂之事, 反而被薄朔雪忘到了脑后。
今日重新提起, 仍是无解。
薄朔雪杵着下巴, 蹙眉深思。
等到宫人退下后,薄朔雪才小声而严肃地问道:“殿下,问你一个问题。”
郁灯泠玩得专心,敷衍地随口“嗯”了一声。
“殿下当初究竟为何,独独挑中了我入宫。”薄朔雪眉心紧蹙。
郁灯泠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讶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她没想到, 薄朔雪现在才问。
薄朔雪的脑袋果然与平常人的也不大一样。
她看得出来, 薄朔雪一开始是不屑于问的, 因为他不在乎,也丝毫不感兴趣。
郁灯泠便以为, 薄朔雪永远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
可是,他却在今天问了起来。
好在, 郁灯泠当初便早有准备。
毕竟哪怕是胡诌, 也要诌个全套。
郁灯泠自信开口:“千灯会, 我曾偷偷见过你。”
薄朔雪惊讶:“偷偷?”
郁灯泠扯起一缕微笑,似是在回忆美好一般,微微点头。
因为当时早就预备着薄朔雪会提起这个问题,所以郁灯泠甚至还曾模拟过问答的情景。
包括自己要说哪些话,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都在脑海中排布推演过。
可以说,她还是努力了的。
千灯会是大燕的盛会,在这一日,年轻的男男女女们都摆脱了门禁的约束,没有包袱,没有课业,尽情地在外游玩,哪怕是家教最严的世家女子,也能在这一日玩到灯会散尽才归家。
这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成了年轻男女之间互诉衷肠、缘定终身的好日子,十本话本里,便有九本写到了这一日,可谓是情缘发展得最顺水推舟之日。
而且,那一日所有的年轻男女都会出门玩耍,只要回答得含糊一些,最好浑水摸鱼,绝不会出错。
果然,听见这个答案,薄朔雪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他暗暗收回一些太过靠前的身子,心中忖道。
千灯会看着热闹,其实并无多少内涵。
既无比酒吟诗,也没有刀剑上的展示。
无非是大家穿着新衣、仔仔细细打扮一番,出去与友人相聚,那一日,街上处处都是好看的人。
殿下在千灯会上注意到他,果然,是看中了他的色相。
薄朔雪不动声色地咬了咬腮肉。
不过,殿下喜欢的是哪套衣服?竟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他?
为何他从来没在千灯会看到过殿下。
薄朔雪瞅了郁灯泠几回,又问。
“殿下偷偷看我那日,我是,如何打扮。”
郁灯泠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这个可不能随便答。
万一她胡诌出来的衣服纹饰,他其实并未穿过,怎么办。
想了想,郁灯泠回忆着薄朔雪第一日进宫来时穿的那套衣裳,大略形容了一番。
为了不出错,郁灯泠还刻意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是在城楼上看你,隔得远,具体的衣饰图样记不大清,或许记混了也不一定。”
郁灯泠心中暗道,自己如此回答,真是机灵非凡。
薄朔雪听完,却不甚满意。
那套他虽然也常穿,但实在是太过普通了些,许多人都曾穿过,哪里能够吸引殿下?
那或许那日的他,并不是衣饰上出彩,而是别处。
薄朔雪这样想着,便又问:“那么,是哪一年的千灯会?”
郁灯泠的神色彻底麻木住。
薄朔雪不知缘由,双眼巴巴眨了两下,等着长公主的答案。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谨慎地先问道 :“你,去过多少回千灯会?”
薄朔雪显然没预料到有此一问,茫然答道:“自十五岁后,每回都去。”
说完又想起来不太严谨,正想纠正一番,却见长公主随即自信地弯了弯唇角。
“嗯,我是去年看见你的。”
薄朔雪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去年?
他恰巧,去年偶感风寒,未曾去千灯会。
郁灯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眯着双眼,看向远处的窗外,营造出一种回忆往昔的氛围感来。
“那日落雪如繁花,在盏盏灯烛之间,我恰巧看见了你,便是你。”
说完,郁灯泠还扯动了一下嘴角,意思是此处有温婉一笑。
这句话其实也是郁灯泠从话本上看来的。
这句话好就好在,既不具体,又不虚幻,夹杂在实景描写和情感描绘之间,让人没有办法去考证真实确切的场景,还会不自觉地被这种深情打动。
至少,郁灯泠看过的为数不多的话本中,每每遇到此种情境,过不了多久,话本中的主人公便会开始你侬我侬,月下依偎。
她想要的效果,的确起到了。
薄朔雪脸色越来越白,随着长公主的描述,眼前也仿佛出现了那般画面。
那的确是,千灯会的美景。
可是与他无关。
看着长公主脸上罕见的微笑,薄朔雪胸膛不自觉地抽动。
他唇瓣也微微颤抖了两下,旋即紧紧抿住。
薄朔雪压低声音道:“殿下既然不认得我,又如何能凭借那一面,便知道是我。”
这个问题也不难。
郁灯泠丝毫不慌:“自然是因为身边有其他女子叽叽喳喳,说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位公子是薄朔雪。”
薄朔雪呼吸绷得越来越紧:“她们,原话便是说,‘那是薄朔雪’?”
郁灯泠哽了一下。
世家女子聚在一起说小话时一般是怎样措辞的?
她当真不知道。这下只能乱编了。
郁灯泠改口,含糊道:“不是,她们只是说,那是薄家的公子。”
薄朔雪狠狠提起一口气,憋在了胸臆之间。
错了,全错了。
薄氏虽然不是大姓,但京中冠有薄姓的男子不知凡几。
长公主那一日在城楼上远远一眼相中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会是他。
原来他承蒙错爱多时,恼怒了那么久,好奇了那么久,可今日才知,这根本就是误会一场。
一时间,薄朔雪心中纷乱如麻。
他双手紧握成拳,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死死抵着额际,似乎十分难受。
郁灯泠被这般情状吓了一跳,隐隐觉得不对。
是她哪里编错了么?
郁灯泠颇为小心地伸手,在薄朔雪肩上碰了一下。
“你怎么了。”
薄朔雪唰地抬头,一双仿佛永远盛着灿金阳光的凤眸此时却颇有些暗沉,仿佛酝酿着铅云和雷电。
他的神情也是肃然的,直直盯着郁灯泠,快速地说道:“那样远远看一眼,根本就没有办法了解一个人,殿下如今所记得的,也全都是对他……我是说我,对我的虚假想象,那根本做不得数。况且,殿下用情也不如殿下所说的那样深,昨夜,殿下还说要换一个人来侍寝,可见对殿下来说,不必是非那人……不必是非我不可,而是谁都可以。”
郁灯泠含着舌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眼睛睁得微微圆了些,时不时缓慢地眨一眨。
薄朔雪这样全盘推翻她辛辛苦苦编出来的故事,大约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为了证明,她要留他在宫中的动机并不稳固,从而再一次地劝说她放他回去。
这人还真是不容易死心啊。
她岂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
捋清楚了他的想法,郁灯泠的话锋不动声色地一转。
“正是如此。”
薄朔雪一怔。
郁灯泠乌黑的双眸直直看着他,澄澈得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她声音轻灵:“召你进宫之时,虽是出于心瘾难医,但越是同你相见,便越是觉得欢喜,比起当日在城楼上所见,还要欢喜千倍,万倍。”
这下总得堵得他没话说了。
若是千倍万倍还不够,她还可以说千千万万倍。
不怕吓不死他。
郁灯泠心中悠悠打着算盘。
薄朔雪怔了好半晌,才小声地问:“真的?”
郁灯泠蹙眉许久,微微点头,抿唇不语。
像极了她难得说一回真心话,却还被人不守礼地一再追问,因而羞意和窘迫堆叠成了恼怒,即将要发火。
薄朔雪却是心头猛地一松。
方才他的胸腔里,当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紧了一般,有好一会儿,都险些要透不过气。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甚至在仔仔细细地思量着,要不要告诉殿下,她实际上认错了人。
她想要找的那个人,或许还在人海茫茫之中,等着与她相遇,而他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孽缘罢了。
就像小时候他们明明在雪天相遇,一起在雪洞避险,可是分道扬镳之后,他默默惦念了好几年,而她早已心无挂碍,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可是,殿下也说过,他好,旁人不好。
她还说,如今比当初,还要更加欢喜。
谁说孽缘不是缘分。
若有这句话,孽缘亦可以是正缘。
薄朔雪沸腾的心海逐渐平静,又慢慢恢复成风和晴朗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在高兴,很高兴。
等等。
那他……为什么要高兴?
薄朔雪茫然双眸中,懵懵懂懂钻出一丝复杂的思绪。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我演得真好=w=
第38章 觉醒
一直以来, 薄朔雪都坚信着,自己在因为长公主的过分偏爱而深深苦恼。
他认为自己当然不需要这样不合时宜的宠爱,这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也是他实现理想抱负途中的阻碍。
但凡有识之士,都更愿意自己去挣一个前程, 而不是攀附皇女。
可此时此刻, 他面上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却实实在在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竟然在为了“长公主喜欢他多过旁人”而高兴。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种贪婪、攀比的心思,是不应该出现的。
薄朔雪双唇紧抿,他第一回 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可理喻。
微微抬头, 触上长公主的目光。
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静静地盯着他, 好像在倒映着他的一举一动。明明看起来像是画像、神座上的人, 却亲口一次次对他说着心悦。
薄朔雪胸膛深处某个角落轻轻一震, 甚至有几分被震得发麻。
他慌乱地起身,脑海中嗡嗡的,随便找了个借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快速转身离去。
他好像确实不太对劲。
目睹着薄朔雪仓皇离去,郁灯泠眸色浓黑,双眼微微眯起。
他走得那么快……
一定是彻底打消了心中的怀疑, 完全相信了她的说法。
她就知道, 这套说辞天衣无缝, 作为她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郁灯泠满意地收起嘴边硬扯出来的笑容, 又坐回了桌前,继续玩迷宫。
可是, 坐得久了, 有点不舒服。
衣裙的褶皱被压在底下, 硌着疼,还有点勒。
郁灯泠忍了一会儿,又忍了一会儿。
不舒服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郁灯泠才冷着脸,稍微挪起来一点,伸手扯了一下裙摆。
把褶皱扯平,总算没有硌着痛了,可是因为坐得太久,屁股麻麻的……
郁灯泠一脸木然,很想就这样躺回去。
但是躺下的话,就不能玩了。
仿佛天人交战一般,各种想法在郁灯泠脑海中过了一个来回。
终于,郁灯泠主动往前挪了挪,把双脚踩在地上,站了起来。
站一会儿,好像也不错。
到了午膳时,宫人小心翼翼地过来回消息。
“侯爷说他身体不适,今日无法陪膳了。”
“哪里不适?”
“似乎是腹痛。”
“那就等他不痛了再过来。”郁灯泠这会儿又坐着了,一边玩一边说。
“是。”
又等了一炷香,原本热腾腾的饭菜都有了放冷的趋势,但满屋的宫人没有一个动弹的。
若是侯爷在的话,此时一定会劝长公主先不要玩了,不然吃了凉的对身体不好。
郁灯泠拉扯着绳子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空空的餐桌,又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女。
“他还在腹痛吗?”
宫女弯着腰匍匐,答不上来。
郁灯泠说道:“再去请侯爷。”
宫女领命而去。
薄朔雪在自己的院子里,静静站在窗边。
他还在试图厘清自己的想法,在那之前,他必须和长公主保持距离。
所以,宫女来传午膳时,他没有去。
虽然找了一个身体不适的借口,但他知道,殿下一定还会再派人来催。
果然没过多久,衣香园的婢女又快步走了进来。
“侯爷,殿下有请。”
薄朔雪心中一颤,拿起折扇故作从容地挡在身前,摇了摇:“回禀殿下,我今日就在院中养病。”
宫女小心地看了一眼侯爷手中的折扇——根本没打开,在摇什么呢。
宫女福了福身,小声应“诺”,便要回去回禀。
薄朔雪顿了顿,还是追问道:“殿下吃了么?”
“还没有,殿下在等侯爷。”
“哦……”薄朔雪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折扇,摸到了桌上的一个茶杯,往嘴边送去,借机挡住脸上的心虚。
“侯爷——”宫女终于忍不住出声。
“怎么?”薄朔雪动作一顿。
宫女小心地瞥着那个茶杯:“那杯子里,装的好像是墨汁。”
薄朔雪:“……”
他拿下来一看,果真如此。
薄朔雪轻咳两声,把折扇和杯子统统放到一边,负手而立:“无意看错,多谢提醒。好了,你回去回禀吧。”
这样说着,薄朔雪却独自抬步向外走去,走出门槛之后,薄朔雪又是一顿,僵硬地转回身来,朝着宫女说:“嗯,是你去回禀。我,去卧房休息。”
宫女恭谨地福身,见小侯爷又大步跨过门槛,朝内殿走去,走的直线那叫一个笔直,像是不会转弯了一般,快要进门时,居然“砰”的一声,直直撞在了廊柱上。
小侯爷慌忙揉了揉额角,绕过廊柱,飞快消失在了殿门后。
宫女暗暗咋舌,忧心忡忡地回去回禀。
见宫女独自回来,郁灯泠有些不悦。
薄朔雪连续两次无视她的命令。
“薄朔雪为何不来。”
“侯爷,有些身体不适。”
“肚子痛?”郁灯泠皱眉。怎么会痛得这么厉害。
“似乎,不是腹痛。”宫女纠结着摇了摇头。
郁灯泠闻言一顿,柳眉越发倒竖。薄朔雪,骗她?
她冷哼道:“那是哪里不适。”
宫女纠结地搓了搓手背,不大好说。
面对着长公主的威势,宫女匍匐在地,颤巍巍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似乎是,这里的问题。”
郁灯泠:“?”
什么情况,薄朔雪被她逼疯了?
这可不妙。
他要是疯了,如何篡位,如何谋反。
应当不至于吧。郁灯泠有心想要去看看,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以免操之过急。
若是真的把人给弄疯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且放他自由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指的是,一下午。
郁灯泠思量完,对侍女吩咐道:“那你告诉他,天黑之前不必来了。入夜后,按时来侍寝。”
“是。殿下,那午膳……”
“不吃了。”
宫女咬紧下唇,匍匐在原地不动。
郁灯泠黑眸低垂,扫过去一眼。
“为何不走。”
“殿下,午膳,还是请您,多少用两口。”宫女提着一口气,深深地屏息,第一次大着胆子劝道。
从前他们是绝对不会这样多嘴的,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绝不敢少做一样,而殿下没说的,便也懒得花心思多做。
所以,长公主不察觉、不责罚,便一再地有人给她呈上来相同的一份菜肴,长公主不开口、不吩咐,他们便明明知道殿下会淋雨,也不为她关窗。
可是现在,这样行不通了。
若是还跟从前一样不用心,殿下虽然不会察觉,却一定会被侯爷给抓住,据说这几日,已经有好些奴婢私下里吃了侯爷的警告和责罚,侯爷可不似殿下,懒散不理事,他的手段,想必是很吓人的。
因着这一层,宫女才不得不多劝了一句。
郁灯泠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宫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便不由得皱眉,盯着宫女看了好一会儿。
那宫女顶着长公主的视线,猜测长公主定然恼怒了,瑟瑟发抖之余,慌忙想着保命,便祭出侯爷的大旗。
“殿下勿怪,是,是侯爷吩咐,吩咐奴婢们,多多叮嘱殿下,按时进餐,保养肠胃。”
郁灯泠挑了挑眉,缓缓收回目光。
她看向桌上的食盒,犹豫了许久,缓缓伸手,拿起一只勺子,挖起一团圆润粉糯的芋头,送进口中。
芋头蒸得很香,明明闻到了香气,可送到口中后,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郁灯泠喉头哽住,察觉到难以下咽,但忍了忍后,还是吞了进去。
她又扫了一眼宫女,心想,薄朔雪怎么还对她们吩咐了这个。
想着想着,又往自己嘴里塞进去一口。
勉强吃了五勺芋头,郁灯泠摸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微的弧度,这样子,大约是饱了。
到了晚间,薄朔雪终于走进了衣香园。
他脚步沉重,虽然是按照长公主的吩咐到了这里,却远远站在角落,似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郁灯泠拍了拍床:“过来。”
薄朔雪面色瞬间一僵。
他攥紧双拳,在原地全身紧绷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艰难地迈开步子,朝床榻边走近。
郁灯泠不以为意,他这般抗拒抵触,并非一日两日了,郁灯泠早已习惯。
靠近后,郁灯泠半靠在软枕上,抬眸仔细打量着他。
不知是不是暖黄烛光映得,薄朔雪的面膛怎么看起来有些发红,像是热气腾腾的。
但今晚凉风习习,应该还算是凉爽。
难不成真是脑子坏了。
郁灯泠皱了皱眉,开口道:“今日你是不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便回忆着宫女的动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里不舒服?”
看到长公主这般,薄朔雪一愣,也下意识地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感受了一下:“并无烧热。”
像是疑心他说的不对,郁灯泠扯住他的袖口一角,将他的手给拉了下来。
力道不大,但薄朔雪并不会拒绝,反而顺着她的动作,往下弯了弯腰。
距离够近了,郁灯泠懒懒抬手,将自己的掌心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看病要望闻问切。
郁灯泠眼神专注,乌黑的瞳仁与薄朔雪的凤眸近距离地平视着,倒映着彼此的瞳孔。
薄朔雪忽地屏住呼吸,根本不敢眨一下眼,就怕碰到长公主的眼睫,可这样近的距离,手心在额前的碰触,都让薄朔雪的颈后连着脊背一阵阵地发软,胸腔里也乱了节奏。
直到,郁灯泠弯起指节,在薄朔雪额头上“哒哒”敲了两下。
听这声音,郁灯泠挺满意。
望闻问切结束,郁灯泠认为,薄朔雪的脑袋长得挺结实,暂时不需要担心。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叛逆
敷衍地看完诊, 郁灯泠就收回手,在床榻上滚了滚,给薄朔雪留出地盘。
“好了, 快躺下吧。”
长公主其实并不关心薄小侯爷的脑袋,她只关心今晚有没有人侍寝。
薄朔雪捂着被当成木鱼敲的脑门, 方才的悸动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奈地听令躺倒下来, 与长公主之间隔着一条枕头的距离。
薄朔雪用手撑在脑袋后面,叹了一声,问长公主:“今日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郁灯泠却摇了摇头:“不听。”
“怎么?”
“不好听。”郁灯泠窄着眼睛看他。
薄朔雪:“……哪里不好听。”
她竟然还嫌弃上了。
那可是他精挑细选的故事!
极富内涵, 充满着对未来之日的向往, 寓意着眼下遇到的困难不过都是荆棘, 莫被荆棘缠身, 让自己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长公主为何不喜欢。
郁灯泠眼睛转了转。
“我给你讲一个。”
还有这种事?
薄朔雪来了兴趣,趴在床上,换了个姿势,准备仔细聆听。
“好。”
“有一个人,每天躺在海边。”郁灯泠的故事开头简单粗暴。
“嗯嗯。”薄朔雪为了鼓励她,连连点头,还追问着细节, “为何?他是渔夫么。”
郁灯泠冷嗤一声, 继续说:“每天都有鱼跳到他身上, 不同的鱼。”
“这么神奇。”薄朔雪听得认真,仔细思考着, “那他就不是寻常渔夫,或许是传奇故事中的鲛人。他吃鱼么?”
“不吃。”郁灯泠忽然笑了下, 只是那笑容, 莫名有些阴森森的, “他不吃鱼,只睡觉。”
“那后来呢?”薄朔雪这下是真好奇了,关心着这个神秘主角的一举一动,有预感这样不平凡的开头,背后定然是个庞大的传奇。
也许他受到神仙点拨,成为一方富豪,也或许他其实本领不凡,是平定海乱后归乡的大英雄。
“后来,”郁灯泠又呲着牙笑了下,黑眸阴恻恻的,“他死了。”
薄朔雪:“…………”
啊?
这么突然?就死了?
故事戛然而止,薄朔雪胸腹之间顿时如挠痒一般,恨不得把长公主捉起来摇一摇,让她修改结局,把原本应该有的宏伟后续给他吐出来。
“这个结局一点也不好!”他抗议。
郁灯泠咧着唇角,看着薄朔雪的不满模样,笑得有几分愉悦,眯着眼说:“最好的结局。”
薄朔雪再一次沉默。
殿下该不会又是为了捉弄他才故意说这个“故事”的吧?
的确是长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薄朔雪脸色沉沉,酝酿着风暴。
郁灯泠双眼一眨:“我再说一个……”
“不许说了。”薄朔雪突然暴起,抓起薄毯把长公主卷成一条牢牢裹住,强制结束睡前故事时间,“睡觉。”
被捆住的郁灯泠也懒得挣扎,睁着眼瞧他。
烛火莹莹,落在郁灯泠的双眸之中,为那无机石一般的黑眸增添了两朵灼灼跳跃着的生机。
薄朔雪这才发觉他与长公主之间的距离靠得过近了,他一手牢牢攥着薄毯,另一手撑在长公主背后,像是要将长公主捉在自己怀中一样。
原先留着的一枕头距离已经完全不见了,他撑起上半身俯视着长公主,后者则乖乖接受他的审视,眼瞳乌黑清透,因为情绪太少而显得纯良无辜。
长公主此刻看起来十分无害,就像是被包住了四只爪子的猫仔,再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用单纯乖巧的眼神看着你,试图让你相信她真的没有做任何错事,一切都是你的误会和想象,即便你刚刚才亲眼看着她故意把桌上的茶杯推下去。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他很想义正言辞地告诉长公主,他绝不会买账,不会吃这一套,但是最后他只是松开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道:“闭上眼睛,好好睡。”
郁灯泠没有闭眼,她拒绝听话,一双眼睛十分好奇似的盯着薄朔雪看来看去,手从薄毯里扭出来,伸到薄朔雪胸膛上,按了按。
薄朔雪:“……”
郁灯泠双眸微亮,她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展现出自己的兴趣,开口说:“好——”
“闭嘴。”薄朔雪脊背一紧,慌忙阻止。
“好大。”郁灯泠还是把话说完了。
第一次在灯宵宫见他那天,郁灯泠说的并不是假话。
当真够大。
胸膛宽阔,肌肉弹实,还有恒定的温度,用来当靠枕是再好不过。
可惜现在并不是冬季,不然薄朔雪在床上更能派上用场。
冬季……
郁灯泠抿了抿唇。夏天的长公主不考虑冬天的事,她迅速放弃了这个对她来说过于长远的想法,伸手在薄朔雪胸膛上推了一下。
薄朔雪整个人已经僵硬得像是一块红石,在火炉上烧得烤得发烫的那种,被长公主在胸膛上按来按去,他牙关都紧张得打颤,全身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排遣不去的亢奋在血液里到处流窜。
这种陌生的激动像是落进他身体内部的一道闪电,让他迷惘,慌乱,无所适从,光是对抗这种亢奋、保持自控都已经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因此也无甚反抗地被推着倒在了榻上。
郁灯泠朝他蹭过来一些,直到距离近得不能再近,郁灯泠才蜷起双腿,摆好了睡姿,用额头顶着他的胸口,好像把他当成了另一条被子似的,依偎着他的温度闭上双眼。
薄朔雪一动不敢动。
身前长公主的呼吸渐渐平缓,那细弱的起伏静谧无声,需要很仔细地聆听才能察觉得到。
薄朔雪竭力将自己的所有注意都放在长公主的呼吸上,用所有的心神去辨别那一呼一吸,企图随着这样安静的、规律的变化让自己从这种浑身灼烧一般的状态中脱离出去。
过了许久许久,薄朔雪才轻轻翻过身,将自己僵硬的四肢挪到一边。
他闭上眼,一只手背挡在眼前,喉结上下滚动,口干舌燥。
从前,无论薄朔雪与长公主距离上多么亲近,他自认心中清白,问心无愧,一切都是为了长公主考虑。
更何况,长公主的洁癖使得只有他能够靠近,有些事情若是他不亲力亲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般理由,原本足以说服他自己,可现在却不管用了。
他对长公主,当真清白么?
薄朔雪紧握双拳,压抑着有些急躁的喘息。
他也曾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但那些大多都是从书上看来,温婉良善,知书达理,相敬如宾。
可是现在,他眼中只有一个人,那人被形容为骄纵易怒,懒散不堪,凶神恶煞。
连他都怀疑自己,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呢。
他是喜欢吗,是喜欢吗?
又或者是,被长公主的言语打动,被她的容颜吸引,被她的依赖劝降?
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自己都分不清的感情,如何算得上真挚。
若是不够真挚,又凭何得以示人。
长公主对他的喜爱毫不掩饰,对他的依赖更是纯澈干净,他却假借被迫留下的名义,在长公主身边,怀有不清白的心思……这实非君子所为。
他必须要弄清楚才行。
若是他当真能回馈给长公主同等的情意,便再也不能遮遮掩掩,若是他做不到……那也不能这样纠缠拖拉下去,须得立即将他们的关系整理清楚,否则,只是白白给殿下虚妄的期待。
薄朔雪反复挣扎,反复思量,胸中一时如火烧,一时又冰凉似铁,反复纠缠到天明,才稍微睡了半个时辰。
郁灯泠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人。
她一边任由宫人帮她洗漱,一边叫人去找薄朔雪。
得来的答复却是,他不愿来见。
“侯爷不吃不喝,闭门不出,说,正在解一道难题,解出来了,才能见殿下。此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宫女如是禀报道。
郁灯泠听了一遍,沉默了一会儿,又叫宫女再说一遍。
宫女只好将自己听见的再重复一次。
如此重复了三五次,郁灯泠还是一脸木然。
薄朔雪说的这,什么意思。怎么听不懂。
她最后皱起脸,下了结语:“叛逆!”
虽然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郁灯泠知道,他在忤逆她。
但是,郁灯泠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怪罪。
薄朔雪躲了她一日。
郁灯泠便让他躲了一日。
再过一日,是夏烈节。
郁灯泠早早地醒了,外面已是锣鼓喧天。
慈平宫中这一天专程派了人来,替长公主梳洗打扮,忙得到处都是人,来不及惦记灯宵宫的小侯爷。
因郁灯泠是替皇帝出行祭典,今日她身上的行头比上朝时还重,走了没两步就想扔下来。
可惜太妃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泠儿,今日是大日子,可不要出纰漏。”
听起来温柔的叮嘱,配以温和慈蔼的笑容,可夹在眼角的皱纹,总像是别有深意。
郁灯泠扫了她一眼,移开目光,看向人群中。
薄朔雪,应该在的。
在哪里呢?
郁灯泠坐在软轿上,被抬着从朝臣面前一晃而过。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分明都像是看着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实质。她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他们的视线是落在龙纹上,落在明黄的轿帘上,落在她背后隐形的皇帝冠冕上。
她是透明的傀儡而已。
需要她做的事情不多,在人前露完脸,便只剩射日的仪式。
郁灯泠换了一身衣裙,战鼓咚咚敲响祭典的节奏,郁灯泠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匹纯白宝马。
“你放心。”周蓉的声音在耳边靠近,“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用你去。”
郁灯泠微顿,目光又移到一旁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与她一样打扮的人,用面巾蒙着脸,身形也与她相仿。
傀儡的傀儡。
郁灯泠眸光深黯。
她忽而站了起来,提步向那匹白马走去。
事发突然,太妃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没来得及拦。
到处都没有遮挡,郁灯泠走了两步,便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已来不及拉回。
郁灯泠走到白马旁边,提起脚踩了几下才踩中马镫,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背。
她坐得高高的,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小声的议论纷纷杂杂,郁灯泠很快察觉到右边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郁灯泠扭头看向右边,正好在人群中捉到躲了她一天的薄朔雪。
郁灯泠扬起马鞭,在马身上拍了一下。
白马蹿出去,长公主繁复华丽的纯白裙摆在马背上翻飞,仿佛一场华美的逃亡。
到了场中央,那匹白马在看似笨拙的长公主手下竟接连完美地做了好几个夺目的动作,原本人群中纷乱的议论声变成了齐齐的惊呼,直到长公主勒马停下,抽/出弓箭,对准天际搭弓拉弦。
朝臣全数屏息,轿帘遮挡下,周蓉脸色铁青,险些把锐利的护甲戳进掌心。
郁灯泠眯起一只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然后转眸,又看向了人群中的某个位置。
薄朔雪在那里,皱着眉,腮帮绷紧,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让她觉得有趣。
郁灯泠使完力气,松手,弦上的箭矢飞了出去,呈一个狭窄的弧形,飞速向下坠落。
那威力,简直就像不熟练的孩童拿着弹弓弹出来的一般。
在这般严肃的场合,却猝不及防出现了这样的滑稽场面,底下的人没能忍住,爆发出嗤笑声,甚至渐渐连成片。
郁灯泠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放下弓,扭过头,看着人群中她看了好几遍的位置,弯起双眸,呲牙做了个笑模样。
好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她是要展示给他看:他教了骑马,忘教射箭。
因为殿下一直强调,殿下射箭很厉害。
殿下又骗到他了!
薄朔雪看着郁灯泠停下了所有动作,紧张的瞳孔终于微微放松,迎着郁灯泠的视线,看着郁灯泠脸上奇奇怪怪的笑容,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两个人在人群中对视笑着,其他人的笑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笑声,其他人也听不到。
在嘈杂之中,薄朔雪听见自己胸膛的鼓噪声愈来愈响,直到如汹涌的潮水,盖过耳边的一切。
她分明是天真纯稚、精灵脱俗、一如初见。
他就是喜欢,就是喜欢。
作者有话说:
我来迟二十分钟~OuO
第40章 取名
长公主完成使命退场, 嘲笑的声音也渐渐收敛。
虽然长公主射日表现不佳,但骑术可圈可点,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而且,这场仪式也只是讲究一个流程, 并不要求每位皇帝都能挽弓射日。
说到底, 就算长公主出了一点小小的瑕疵,对众人而言,也只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并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对太妃以及博阳侯而言, 郁灯泠的举动却让他们的心情远远没有这么愉悦。
看台之下, 博阳侯悄悄凑到太妃身旁, 压低声音问道:“娘娘,你为何真让那长公主上场……”
不是说好只是走个过场?
孰料太妃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上百倍,沉黑如锅底,若不是有鎏珠遮着,恐怕要吓到五步开外过路的宫人。
“你问我,我如何得知。”
太妃声音冷得吓人,压着浓浓怒气, 似是立刻便要找个由头泄愤。
博阳侯一惊:“难道, 是那长公主自己……”
太妃眯眼沉默不语。
原本牢牢掌控在手中、说什么便做什么的木偶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有了命令之外的举动,对于木偶的操纵者来说, 无疑是一种挑衅,更是一种危险的象征。
这是第一回 , 郁灯泠毫无遮掩地展示出反抗的念头。
既然有了第一回 , 那是否会有下一回?
见太妃面色难看, 博阳侯想了想,劝道:“罢了,这也只是小事,没多少人会在意,对我们的计划,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是小事,也不能疏忽大意。”太妃面容有几分扭曲,双手紧紧攥着木椅的扶手,绷紧的手背越发显得枯老,“既然弦松了,就得重新上上紧。”
博阳侯摸了摸胡须:“娘娘是想给长公主一个教训,可如今有青台侯在灯宵宫,会不会不方便?”
他并不想插手太妃所管辖的内宫之事,但那薄家毕竟在朝中根基已久,不得不顾忌。
太妃冷笑:“我当初既然能把他放进灯宵宫,还怕支不开?给你三天时间,按我说的,去准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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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节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着今日的见闻,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看上去十分祥和,与任何一个平常节日没有不同。
微风拂过,仍然带不走燥热,薄朔雪脸颊滚烫,脉搏依旧亢奋得纷乱躁动。
长公主骑在马背上穿过人群独独朝他望来的那一眼,如同月光之弓,直直穿透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那些念头再也不能隐藏。
他享受长公主独一无二的喜爱和依赖,并且不愿意将这份羁绊分享给任何一个人,甚至想偷偷藏起来,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炫耀。
而长公主误打误撞地,完全地满足了他的这点心思。
她无视了所有人,只和他分享那一个笑容,好似其余所有的人、规矩、条件,全都不存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之人。
庭院旁栽着花树,入夏之际枝繁叶茂,一阵风过落英缤纷,薄朔雪的脚步逐渐加快起来,以至于最后不顾旁人的视线一路小跑,朝着长公主的方向跑去。
想要见到她,在此时此刻,哪怕什么也不做都好,陪在她身边就好。
皇女休憩的凉亭近在眼前,薄朔雪双目耀耀,揣着满腔活泼跳跃的心思,几步跨上台阶:“殿——”
被扬起的帘帐仿佛定格在空中。
看清眼前的凉亭,除去坐在藤椅上的长公主和灯宵宫的宫女,还挤了五六个人,都是年轻的世家子弟,衣裳穿得五色缤纷,个个年轻得像路边刚长出来的野草,正对着长公主见缝插针地说话。
“殿下方才累了,请用些瓜果。”
“院子里有秋千,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
“这里无聊烦闷,殿下想去花园里走走吗?”
薄朔雪脸色黑沉,捏紧的手背爆出青筋,差点露出凶恶表情。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花花公子。
明知长公主不曾婚配,还靠得这样近,简直不知廉耻,莫不是想攀扯长公主,借此上位?
长公主平日里那般深居简出,今日不过是将将在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脸,就被这些人给缠了上来,可见以往这种事情绝不在少数,难怪长公主会想出那般馊主意,召他进宫来侍寝,敢情是之前便有不少人开了先河,自荐枕席。
薄朔雪攥着双拳,一步一个脚印,“砰咚砰咚”地走了过去。
周围一圈人多多少少被他这动静吓到,不由得散开些许。
薄朔雪垂目盯着长公主软软白白的侧颜,暗暗咬牙。
被这么一群年轻男子围着,她倒是坐在藤椅上逍遥自在,他还在疑惑,为何长公主退场后不曾叫人传唤于他,原来是有这些人在这儿。
听见动静,长公主微微回过头。
看见薄朔雪的瞬间,郁灯泠眼睛都睁大了些,殷殷地瞧着他,甚至身子也往这边靠了靠。
一双乌黑无情绪的眸中,竟好似闪着点点泪光。
薄朔雪窒了窒,更加加快脚步走过去。
“殿下?”
熟悉的日照松香钻进鼻息,郁灯泠才终于放松了些。
四周围了一圈人,各有各的气味,像是四处飞舞的蚊蝇一般挥之不去。郁灯泠难受极了,一丁点也不愿意动弹,只怕一动就要吐出来。
好在薄朔雪来了。
等他凑近一些,郁灯泠吸了一口气,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薄小侯爷。”
薄朔雪微愣:“臣在。”
“还有公务要处理,不是么?”
真是稀奇,殿下何时关心过政务?
薄朔雪很快反应过来,敛容道:“是。”
郁灯泠眼眸更沉,压低声音强调道:“紧急的公务。”
薄朔雪点头赞同:“是,请殿下现在就回灯宵宫处置。”
郁灯泠长出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悠然地躺靠在椅背上。
“嗯,轿子来。”
薄朔雪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转身负手在后,昂首挺胸对周围的人道:“烦请各位挪一挪,让软轿进来。”
几个贵家少年青年失望不已,今日明明是过节,为何还要处理政务?
只见那青台侯招呼完他们,等着宫人抬软轿来的间隙,还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挑挑拣拣。
“这些瓜果都是凉性的,怎能随意请殿下用?”
“小小一个凉亭,围了这么多人,风都吹不进来,难怪这样闷。”
“花园里又晒又多蚁虫,现在去花园不是赏景而是受罪。”
一通数落下来,凉亭中其余几人都面色麻木,感觉自己好像被踩在脸上骂了,又好像没有。
软轿刚好到了,长公主钻进轿中,轿帘打下来,顿时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薄朔雪顺手拍了拍离得最近的一人肩膀,留下意味深长一句:“你们要长进的地方还很多,专心钻研典籍,争取早日为朝廷效力。”
那几人年纪确实比薄朔雪小些,又没有一个有官职,听着京城闻名的青台侯这样教诲,个个都感激不已,恭谨应下,一副要回去将这几句点拨提醒写下来裱在床头的架势。
薄朔雪随着长公主的软轿回了灯宵宫,想起方才的情形,虽然还有恼怒,但却忍不住一阵发笑。
殿下见到他的时候,虽然只流露出来了些微的表情变化,却也能明显地看出委屈,好似迷路的小孩见了亲人,立刻想要告状一般。
这一点点情绪,便叫薄朔雪喜滋滋的,心中喜气洋洋,走路的脚步都轻快几分。
终于到了灯宵宫,郁灯泠趴在床榻上,好一阵没有动弹。
今日的夏烈节已经将她的行动分量全都耗光了,接下来她必须要躺在床上,一根指头都不能动。
薄朔雪换了身衣裳过来,对着郁灯泠刚要开口:“殿……”
顿了一下,声音又堵在喉咙里。
方才在殿中,那些个儿郎们,也都是这样喊殿下的。
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全部。
所有人都用着同一个称呼,又能显得他的有什么不同?
薄朔雪抿抿唇,忽然就不愿意再出声。
郁灯泠已经听到了薄朔雪的声音,却没听见他的下文,不由得奇怪地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于是扭过脸来,趴在床上盯着薄朔雪。
她一身雪白衣裙,双手双脚平摊着,因为肢体柔软,显得角度有些奇怪,脑袋完全地扭过来,和肩膀平齐,脑袋上的珠钗全部卸去,乌发微微凌乱地在肩上披散着,浓墨似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这场面很有几分阴森,像那么一种不是人的奇形怪物。
薄朔雪却毫无所觉,倒像是非常习惯了似的,回视着长公主发愁。
长公主不耐烦了,催促道:“说。”
殿下不喜欢支支吾吾。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小声开口:“以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我能不能,对殿下换个称呼。”
他就在想,那些尚了公主的驸马们,难道日日在家中也称呼妻子为公主么?
那岂不是太过生分了,而且这般寻常可见的称呼,外人听了,又哪里能听出来夫妻二人的情谊有多么深厚。
他与殿下……虽还未到那一步,但也是彼此爱慕,当然不能与旁人一样。
郁灯泠奇怪地皱了皱眉。
“换成什么?”
薄朔雪想了许久。
“……阿灯。”他总算轻声开口,咬字时小心翼翼,又难掩心情激越。
光是说着这两个字,便叫薄朔雪忍不住手心微蜷,脊背也蹿过一阵阵的闪电。
这种难掩的亲昵,好似一个言灵成真的印记,打在对方身上,将对方标记为自己的所属物。
这般联想,让薄朔雪的呼吸起伏得越来越急促。
郁灯泠顿了一下。
她很是迷茫,不知道薄朔雪为何突发奇想,但是她观察薄朔雪的反应,总觉得他此举别有深意。
她必然不能输。
郁灯泠眯了眯眼,开口道。
“那我也给你取一个名字。”
薄朔雪心口一跳,长公主也要给他换一个称呼,这便是,成双成对之意?
他胸中越发澎湃激昂起来,屏息问道:“什么?”
“小雪。”郁灯泠开口,扯了扯唇角,呲出一个邪笑。
小雪和阿灯,一听就是同级别的。如果阿灯听起来有五岁,小雪听起来便只有三岁。殿下必须要在上面。
薄朔雪:“……”
他面皮瞬间红得快要炸裂,这是什么称呼?他身为长公主的守护者,如何能用这么一个孩子气又柔弱的名字,听起来就很不威武!
薄朔雪拒绝道:“换一个。”
“不。”
“别叫这个……”
“要叫。小雪小雪小雪。”
作者有话说:
好家伙差点登不上来账号……OuO
第41章 病了
薄朔雪憋气半晌, 只得无奈依了她:“随你喜欢吧……”
郁灯泠扯出一抹胜利的冷笑,不说话了,眼睛艰难地眨着, 很快就要合上。
一会儿没说话,郁灯泠趴在床上, 小脸越来越苍白, 看起来没什么力气。
薄朔雪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了起来,靠在床边忧心地弯腰打量她, 手指拂了拂长公主颊边的碎发:“阿灯, 你怎么了?”
郁灯泠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显然还没有习惯这个新称呼, 强调道:“殿下好得很。”
这哪里是好得很的样子?
难不成是中了暑气?
薄朔雪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额头,凉凉的,似乎比她平时的温度还要低些。
“可有哪里酸痛么?”
“无。”
“那,现在是什么感觉?”
郁灯泠又眨了眨眼:“困,想睡觉。”
薄朔雪蹙紧眉。
他直觉不大好,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好。
这样定然是不正常的罢……
不过是一上午的消耗, 怎么就让殿下变得这么虚?
殿下的身子实在太弱了, 可, 弱到这种地步,宫里的太医圣手瞧不出来?
薄朔雪心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凛然。
“那你睡。”薄朔雪深吸一口气, 低声说,“我就在这儿守着。”
他自作主张, 郁灯泠倒也并未赶他走, 又迟缓地眨了几下眼睛, 慢慢闭上。
薄朔雪当真半蹲在一旁,守了她好一会儿。
只见长公主的呼吸依旧时促时缓,不似平时熟睡的样子,薄朔雪不由得有几分怀疑着急,小心地轻轻将她的发丝顺到一边,捋到背后,免得阻了呼吸。
郁灯泠忽然动了动,眉毛皱着,不大舒服的样子,咕哝道:“再摸摸。”
再……摸摸?
薄朔雪顿了会儿,试探地伸出手,再次抚向长公主的额际。
然后慢慢地从额头到脸颊,轻抚下来,用手心的温度安抚着她。
郁灯泠有些急促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眉头依旧皱着。
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不太舒服。
薄朔雪心里盘算着要去请御医来再看看,便小声问:“阿灯,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郁灯泠呼吸急促,并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样难受,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没对谁说过,没有这个习惯。
说了也没有用,换来一堆苦药,喝下去并不见好。
所以薄朔雪问他的,郁灯泠并不想答,像是没听到一般。
薄朔雪问了几遍没有回应,便干脆自己上手,用手背抵在郁灯泠的脖颈旁边探脉搏,又摸摸后颈和脊背,竟摸到一手虚汗。
薄朔雪看着指尖细密的水珠,眼睫频颤,黑眸像是被细针扎到一般紧缩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努力平静道:“阿灯,起来。我去找御医给阿灯看看。”
又要看大夫?
郁灯泠睁开眼,双眸之间雾蒙蒙的,没有什么落着点,却还是对着薄朔雪的方向,静了好一会儿,嗤笑一声开口。
“小雪,你看起来很奇怪。”
“我?”薄朔雪攥紧手中的手帕,用了几分力气控制面上的表情,免得吓到了长公主,叫她越发不肯请御医,“哪里奇怪。”
“你好像觉得,殿下奄奄一息。”
“胡说!”
薄朔雪不受控制地迅速开口打断。
怎能说这样的话,极不吉利。
他咬了咬牙,腮帮紧紧绷着:“殿下只是累着了,叫御医来看看,很快就会好的。”
郁灯泠没有说话。
她看着薄朔雪的表情,有些不知如何形容。
他真的看起来很奇怪,似乎比殿下还要难受。
第一回 ,有人在这种时候守在她身边,还露出这种表情。
让殿下觉得,身上的痛苦似乎都减轻了些。
“不叫御医。”郁灯泠说,“抱一下,就舒服。”
薄朔雪想要叹气,都这般难受了还想着……
忽然,薄朔雪一顿。
他想到方才殿下也是叫他摸摸脸颊,现在又说抱一下就能舒服些,是何缘由?
薄朔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比殿下身上的温度,高出不少。
难道,殿下是觉得冷,但自己又没有察觉,只觉得他身上暖和,所以碰着舒服?
想到此处,薄朔雪立即动了起来,他坐到床沿,扶着郁灯泠的肩膀和脊背,将人半托半抱地搂在怀中,又抓过一边的薄毯将人包住,垂首问:“好些了么?”
年轻男子身上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郁灯泠缩着颈子,更往里蹭了蹭:“嗯。”
薄朔雪将人搂得更紧,叫来下人道:“去送些吃食上来,要热的,甜的。”
宫女赶紧去准备,不多时送上来一碗甜汤,薄朔雪用手背隔着碗试了试温度,一勺一勺地喂到人嘴里,一碗下去,果然见人面色好看了些。
甜汤有作用就好,那便只是累着了,不至于那般吓人。
薄朔雪松了一口气,压抑深沉的面色也松缓了些许。
他方才当真以为……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打断自己的念头。
殿下生来金贵,不会有事的。
但他心中到底有了些疑心,日后,定要再找机会,让人给殿下好好看看。
宫中的御医已经看过了,他不大信任,不如从外面找。
要找靠谱信得过的……薄朔雪顿了顿,忽然想起来,先前王杰进宫来,曾向他举荐过一个人,说是神医弟子。
那封名帖他还留着,正好能派上用场。
薄朔雪思定,打算等会儿便去写封信传见那神医,但手上动作没松,依旧将人搂得稳稳的,用自己的热度熨帖着长公主。
郁灯泠窝在薄朔雪怀里,又吃得饱饱的,比起方才的脱力,已然是好了许多。
虽然还有些犯困,但又有精神头说话了。
“殿下好很多了,不请御医。”
自从薄朔雪要叫她阿灯之后,郁灯泠也不知是不是想显现自己的威严,总在薄朔雪面前用殿下自称。
薄朔雪无奈道:“嗯,不请。但是,殿下是哪里好受,哪里不好受,说得清么?”
他得仔细记下来,先写在信中顺便问了那神医,免得以后若再出现这种情形,又慌乱准备不及。
郁灯泠好了伤疤忘了疼,已经不记得方才那阵难受,便先从好受说起。
她转了转黑眼珠,瞅向自己的肚子,指了一下,开口说:“小雪让殿下的肚子里,满满的,热热的。”
薄朔雪一怔,忽地想歪了一瞬,面颊到脖颈瞬间烧得通红。
他虽不懂具体,但身为男子,荤话自然还是听过的。
“还有,小雪的手,在殿下身上……”
薄朔雪忍无可忍,忽然伸手捏住郁灯泠的嘴巴,强制闭嘴,粗声粗气地制止她:“好了,不说了,睡觉。”
郁灯泠不满地用眼神瞅着他。
又要殿下说,又不让殿下把话说完,真是讨厌。
不过,腹中踏实,体温也渐渐回暖,郁灯泠抵挡不住困意,很快在讨人厌的小雪怀里沉沉睡着。
这一睡,便睡到了傍晚。
薄朔雪等人睡熟了,便轻轻放在枕上,加了一张毛毯严严实实包住,自己摆了张案几坐在一旁批折子。
得了侯爷吩咐,有宫人出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扰了殿下睡眠。
直到晚霞铺满天际,郁灯泠总算醒了一会儿。
薄朔雪趁机喂了她一碗软糯米饭,又拉着她坐了一会儿消食,把那个迷宫剩下的部分都解完了,郁灯泠又眨了眨眼,说困。
她原本就是一天到晚赖在榻上,喊困倒也不奇怪。
现在也到了就寝的点,宫女们上前来服侍,薄朔雪便也去洗漱,穿戴整齐回来“侍寝”。
原先,这是薄朔雪最排斥的事,但如今,也不能说他不甘愿了。
郁灯泠已经平平躺着,见到薄朔雪来,忽然挪了挪身子,侧过身去,背对着他。
薄朔雪脚步一顿,莫名有些不悦,单膝跪上榻,双手撑着俯下身去,看长公主的面色。
“为何这般躺着。”
郁灯泠这时的精神头比午时回宫那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已经恢复到往日的模样。
她扭脸看了他一眼,倒不见排斥,反而像是有些兴致勃勃,催促道:“快抱。”
快……抱。
原来是留出姿势,专程给他来抱着睡觉的。
薄朔雪指尖微蜷,定了定神,依言躺在旁侧,伸手环过去,搂住长公主的腰侧。
今日晌午这般抱着长公主睡觉,她大约是尝到了甜头,晚间也要如此。
郁灯泠果然舒适地眯了眯眼。
身后像是多了一个可以靠的枕头,而且温度适宜、软硬适中,靠上去香香的,还有弹性。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低声问道:“这般够了么?”
“够。”
郁灯泠十分满意,只可惜这种枕头不能多做几个,以便备用。
她倚在人怀中,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看着准备入睡。
薄朔雪却几乎难以入眠。
这般亲昵姿态,他不得不将胸口稍微后撤一些,免得太过鼓噪的声音会被长公主听到,估计还要嫌他吵闹。
其实以往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原先尝到的那些别扭、无法自控的躁动,原来并不是源于愤怒,而是他自己也不曾看清的紧张激动。
合衣相拥而眠,世间最和美的夫妻,大约也不过如此。
薄朔雪胸中阵阵激昂,无数念想划过脑海。
但终究今日殿下才露出过那样不适的模样,薄朔雪记挂着,脑海中出现的情景便也不至于过分旖旎。
更多的是温馨。
过了许久,薄朔雪才平静地闭上眼,打算在这恬静的氛围中睡去。
忽然之间,腿上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薄朔雪身子一僵,倏地睁开眼。
原来是睡梦中的长公主翻了个身,面朝他习惯性地蜷起双腿,所以碰到了。
薄朔雪用力深深呼吸,令自己猝不及防起的热度赶紧平息下来。
脑袋里,自动回忆了一些奏章、典籍。
好不容易卓有成效。
膝盖往上的位置又突然被踹了几脚,踹完之后,踩在那里不动了。
薄朔雪赶紧小心地挪了挪,不动声色地离郁灯泠远了几寸,呼出一口气,绝望地躺平望着帐顶。
作者有话说:
O3O
第42章 变暖
尽管后半夜才睡着, 但薄朔雪已经养成习惯,还是比郁灯泠醒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 脸色忽然红了红,爬下床去冲澡洗漱。
等他举了半个时辰大鼎再回来时, 郁灯泠才终于有了点要醒来的迹象——
换了个姿势, 滚到另一边趴睡着。
算算时辰,殿下这会儿也该起了。
睡眠也讲究一个过满则亏,缺觉自然使人困乏, 但若是睡得多了, 也容易昏昏沉沉, 疲乏无力。
薄朔雪便单膝跪上榻去, 伸手在长公主肩膀上摇了摇。
“阿灯,起了。”
郁灯泠迷迷蒙蒙半晌,眼睛睁开一条缝。
看了一眼他,又闭上眼睛,扭过头换了一面,继续睡。
薄朔雪觉得好笑。一开始侍寝时,长公主夜里的睡姿非常有礼仪, 只会平躺着, 一整夜都不会变的, 可现在,要么蜷着侧睡, 要么趴着把脑袋闷在枕头里睡,还时常动来动去, 一点也不像当初的样子。
不过, 既然醒了, 自然没有再赖着的道理,否则岂不浪费大好的景色。
薄朔雪扶着郁灯泠的肩膀把她往上提了提,想要她爬起来。
郁灯泠一身松软,顺从地被他拎了起来,睁开眼睛满是迷茫,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又在半空中动弹。
薄朔雪也只是提她一下,见她醒了就松开手,想让她自己起来。郁灯泠双手撑在床榻上,根本没有停顿,十分从容自在地立刻松下手上的力道,又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薄朔雪一愣,又上去提她,郁灯泠倒是也没有反抗,只不过被拎起来她就又倒下去,自顾自地睡觉,像握不住的水流一般。
如此反复几次,她都没有被弄醒,还是睡得很好。
“……”
薄朔雪竟然感到有点羡慕。
为何两人共处一室,睡得不安稳的只有他一个人。
薄朔雪干脆也不费口舌了,还是用老一套办法把人直接抱起来放到藤椅上,让宫女过来伺候洗漱。
他出去等了一刻钟,再进来时,郁灯泠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团成一团坐在藤椅上打哈欠。
薄朔雪走上前,微微弯腰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灯,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
郁灯泠抬眼看他。
经过昨天的事,薄朔雪之前停歇下来的带长公主锻炼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看大夫是要看的,但是日常的锻炼养生必然少不了。
长公主这般胡来的习惯,定然对她的身子有所损伤。
不过,薄朔雪也不再试图像以前一样揠苗助长,而是换一些更温和的方式。
长公主昨日很明显的气血亏损,难怪不爱动弹,也不爱蹦跳,所以之前薄朔雪拉着她动来动去时,她才会差点咬人。
但,走一走,散散步,应当是没什么负担的。
早晨起来,刚好去外边儿走一走,换换身体里的浊气,也松一松浑身筋骨。
郁灯泠面上表情很冷淡,刚想要开口说,不去,还没发出声音,嘴唇就被捏住。
“……”郁灯泠看着薄朔雪的眼神逐渐凶恶。
小雪,对殿下越发不敬了。
薄朔雪用脚指头也能猜到郁灯泠的回答,便干脆不听。
没听到就是没说。
他干脆再上前一步,拉住郁灯泠的手,将她朝外带去。
“信我,绝不会让殿下难受。”
薄朔雪带着郁灯泠围着衣香园的湖边小径转圈。
湖面波光粼粼,已经升得高高的阳光像是金箔一般一片片洒在水面上,翻起的波纹层层叠叠,像少女的裙摆,又像是慈母宽广的胸襟。
薄朔雪动了动肩膀,赞道:“衣香园果然风景极佳。”
也难怪长公主会选在这里长住。
衣香园并不是灯宵宫的主殿,从位置上来说,甚至有些偏。
但这里草木茂盛,生机勃勃,倒也别有……
薄朔雪顿了顿。
他忽然察觉了,衣香园和长公主的行止不般配之处。
衣香园中的景色热烈盛放,如同一场盛大的赞歌,可长公主却悄然无声,在深宫之中独自开落。
薄朔雪心中微动。
或许,殿下消极惫懒的表象之下,实则也还是对明媚热烈的事物留有期待?
这个念头,让薄朔雪莫名欢悦几分。
他不露声色地转头,试图对长公主求赞同:“阿灯喜欢这景色么。”
郁灯泠眉宇之间,缓缓浮出一丝迷茫。
虽然她在衣香园住了那么久,却从没有在春夏之交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周围的景色。
因此,自然也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她声音平平问道:“你带我来,就是看这?”
薄朔雪点点头。
郁灯泠嗤道:“殿下若要看,坐着轿子也能看。”
为什么要特意走路。
薄朔雪掩唇笑道:“自然不只是为了看看而已。”
那又是为何?
郁灯泠不理解地瞥向他。
可薄朔雪说完这一句,就不继续说了,仿佛有无穷的未竟之意,不需要说明也能懂。
郁灯泠收回视线。
小雪,奇奇怪怪。
两人慢慢走着,为了配合长公主的步调,速度慢得不能再慢。
湖里一只田螺游过,估计都比他们要快。
不过,薄朔雪已经知足了。他许诺过,不会再逼迫长公主。
一边走着,薄朔雪一边试探性地问起另一个问题:“一年四季当中,殿下最喜爱的,是衣香园的哪一季?”
依着长公主的性子,大约会说都不喜欢。
想到这里,薄朔雪又赶紧补充一句:“必须要选一个。”
郁灯泠又瞅了瞅他,这回倒是很快回答出来:“秋。”
秋?
秋日好,晴空高朗,硕果馨香,是最丰盛的季节。
殿下选了秋季,便是说明,殿下心中对如同秋日一般的丰美也有着些许向往。
薄朔雪心中一喜,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又徐徐引导道:“为何?”
只要长公主能意识到她自己心中潜藏的那份期待,她定会自动自发地积极起来。
郁灯泠黑眸轻眯,扯了扯唇,咧出一个邪笑。
“因为,秋天,树木全都变得枯黄。”
“草丛也变矮变小,虫子藏不住,到处乱爬。”
“叫几个宫人穿着大鞋子,在草地里踩来踩去,就能听到——”
“嘎吱,嘎吱,的声音。”
郁灯泠神情中甚至多了几分陶醉,“虫子,死了。草和树,也快死了。最好的季节。”
“……”
薄朔雪的表情像是被打碎的石块一般。
他早应该想到,他不该指望什么的。
长公主叙述表达的能力,从她那晚讲的睡前故事就可见一斑。
什么都能被她说成恐怖故事。
难怪,这般不上心的殿下都能震慑住灯宵宫里里外外的下人。
她自带的诡谲气场,的确很能唬人。
不过薄朔雪听了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不理解,这殿下的爱好为何如此特别。
薄朔雪听不下去,果断伸手,捏住郁灯泠的双唇。
郁灯泠:“!”
又不敬!
简直忤逆。
像是从长公主的双眸中读出了熊熊怒火,薄朔雪淡淡回道:“乖,别说了,我不喜欢。”
郁灯泠:“?”
谁管你喜不喜欢。
两人不知不觉,又走了一会儿。
郁灯泠忽然停了下来,怎么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累了。”
薄朔雪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才半圈而已。
他收回目光,确认道:“真的累?”
郁灯泠点点头。
其实除了累,还有无聊。
景色有什么好看的,长公主根本就看不进去。
“那我们就回去。”薄朔雪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过身,在长公主面前蹲了下来,“来。”
这是要背她。
郁灯泠眼眸闪了闪。
她确定了,薄朔雪真的不对劲。
原本,薄朔雪是很厌烦她的,总是生气,易怒。
可是最近,薄朔雪恼怒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少。
不仅如此,他甚至像是在……迁就她?
郁灯泠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应该啊。
薄朔雪应该一天比一天更讨厌她才是。
她最近,比以前也过分了许多。
不仅要薄朔雪侍寝,还把他当成枕头睡来睡去,他早就应该揭竿而起了才对。
可是,他越来越少为难她,现在还主动蹲下.身,要背她?
就因为,她说了一句累。
郁灯泠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神情。
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薄朔雪为何这样做。
或许,是为了故意表现得温顺,放低她的戒心。
总不可能,是他当真认清了自己娈宠的身份,所以故意做一些讨好她的事。
因为不确定,郁灯泠面上显出了些许迷茫。
这时,等了一会儿的薄朔雪回头看她。
看清长公主脸上的神色,薄朔雪抿唇一笑。
“放心,阿灯,不会摔着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唇边的笑容也像是掬着一捧温暖的日光,微弯的凤眸里燃烧着的,满是属于薄朔雪的温度。
他是暖的,比棉被,比火炉,还要暖。
不知不觉中,郁灯泠发现自己已经伸出手去,碰到了薄朔雪的肩背。
她一瞬犹豫之际,薄朔雪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揽了下她的腰腿,因着这股力道,郁灯泠就趴在了薄朔雪的背上。
“走咯。”薄朔雪搂紧她,纵身站了起来,“回去吃好吃的。”
郁灯泠忽然腾空而起,但手下的肩背很坚实,不至于心慌。只有那一瞬间忽然失重的心悸,让她亘古不变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他尾音轻扬,听起来就像是一只斑斓的蝴蝶,从水面轻轻点过,又远远飞走。
是那种,一听,就能让人听出来,他很高兴的声音。
而且这份高兴,似乎还能传递给旁人。
湖边小径迎面的方向正对着日轮,金光璀璨直射,郁灯泠忍不住眯了眯眼,伸手挡住刺目的阳光。
但那纯粹明亮的日光,还是透过指缝,洒在郁灯泠的眼上、脸上,让她好像也跟着变暖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外人眼中的殿下:阴冷,恐怖。
小雪眼中的殿下:中二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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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沉溺
背着她的脊背宽阔而温热, 紧密相贴的距离,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
郁灯泠趴着,双手搭着他的肩膀, 慢慢地把脸低下去,贴在薄朔雪的背上。
沉稳从容的脚步似乎顿了一瞬。
薄朔雪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像是含着笑:“怎么?”
这个姿势听他的声音, 与平时又有些不同。
左耳听见的,是低沉醇然的声音,而贴着脊背的右耳, 听见的却是有些沉闷、像是从骨肉里传过来的声音。
郁灯泠有些新奇地感受着, 在他背上蹭着额头摇了摇, 意为“没什么”。
磨蹭的动作带来些许痒意, 薄朔雪喉结轻轻滚动,两手扶着郁灯泠的腿弯,带着她稳稳走回寝殿。
初夏清晨,明亮的光线慷慨地照耀着每一处,透过树叶的缝隙穿落下来,四周隐约可以听见活泼的虫鸣,仿佛点缀。
日光照射下, 松香更加馥郁, 萦绕在郁灯泠的鼻尖。
薄朔雪身上的气息很洁净, 还带着淡淡的水汽,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郁灯泠发现, 薄朔雪每天沐浴的次数很频繁,不管什么时候靠近他, 他身上的味道都很清新好闻。
他原本, 就这么爱干净的吗?
不愧是京城闻名的薄小侯爷。
或许是今日天气晴好, 也或许是薄朔雪主动的讨好,让郁灯泠有几分受用。
她竟然也生出了些平日没有的活跃心思。
郁灯泠扶在薄朔雪肩上的手,轻轻往前伸了一点,环住他的脖颈。
稳固了姿势后,郁灯泠空出一只手,在薄朔雪背上划了两下。
薄朔雪被戳得有些痒,脊背僵直一瞬,小腹隐隐生出燥热,绷紧了嗓音问:“在做什么?”
“你猜。”郁灯泠言简意赅地说完,就继续用手指在薄朔雪背上划拉起来。
她划了一竖,再一横,再一竖。
原来是要猜她画的画。
薄朔雪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仔细分辨了一下。
“嗯……一座屋子。”
郁灯泠一愣。
过了会儿,幽幽的视线直射薄朔雪的后脑勺:“是一个‘吕’字。”
啊。
薄朔雪耸了耸鼻尖:“再来。”
郁灯泠撇了撇嘴,手指点上一个点,绕了一个圈,再在里面划了几道横,又几道竖。
薄朔雪:“……”
他凝神蹙眉,哪怕是看奏折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拿捏不定,猜了一个:“‘圆’字?”
郁灯泠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些,再次盯向他的后脑勺,半是惊讶半是不满道:“是一只乌龟。”
一会儿猜画一会儿又猜字。
好笨。
郁灯泠斜眼瞥着他,话音不大正经地说了一句:“听说薄小侯爷,文武双全,名满天下。”
“又听说习武之人,直觉敏锐,十分灵敏。”
虽未直言,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戏弄薄朔雪。
嫌他笨呗。
薄朔雪脸色讪讪,紧张得抿了抿唇。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孩子才玩的猜字游戏,但他确实很想赢。
倒不是为了什么习武之人的尊严,而是赢了正好说明,他跟长公主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那,再来……”
两人玩了一路,一直到回寝殿。
之后两日,薄朔雪只要一有闲暇,便会带着长公主出去转转。
偶尔,也会叫她爬些石梯,或者蹦跳两下。
但只要长公主觉得累了,或者脚痛腰酸,就二话不说地立刻收手。
这般的话,郁灯泠倒也不至于多么排斥,反而还渐渐摸出了一个门道。
那便是,不管她做什么,只要不想做了,就假装喊痛,薄朔雪就会立刻来帮她。
这一招用过一次,郁灯泠便尝到了甜头,的确很是好用。
比如有大臣见了夏烈节上的长公主,就又想起了长公主懒政怠惰的这一回事,写了许多折子来,催促长公主恢复每日朝会。
郁灯泠漠然地听薄朔雪念这些折子,心中一丝波动也无。
等他念完以后,郁灯泠就抬起一只手,半遮着脸,假装在打哈欠,说一句,“好累”。
薄朔雪便立即抿紧唇,再也不多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唰唰写满一张纸的批注回给那大臣,毫不留情地驳回对方的提议。
郁灯泠双眸愉悦地微眯。
平日里,薄朔雪就忙着帮长公主处理政务。
无事一身轻的长公主躺在床上,翻着没看完的那些话本。
从前她为了打发时间也偶尔看看,但大多时候都没力气,只是躺着发呆,已经很久没看过了,今日倒有闲心翻一翻。
郁灯泠挑挑拣拣,先把写勾栏瓦肆里戏子和大官的本子翻了几页,正是她之前学到“边摸小手边吃饭”的那个缠绵小文。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郁灯泠又随手扔下,翻了一些别的本子。
直到翻到一个写昏庸皇帝和西部狐女的本子,才来了点兴趣,定下心看了下去。
话本中写到:皇帝昏庸无能,天道欲对其降罪,便在西边小村镇里点化一只野狐变成美女,被县官进献给皇帝享用,使得皇帝越发沉溺美色,屡屡犯下大错,民众忍无可忍,最终起义谋反。
故事的情节很是俗套常见,真正令郁灯泠认真看下去的,是这里面提到了许多狐妖侍寝的详细内容。
用词精准香艳,大篇幅地描绘了不少真章。
郁灯泠趴在床上,两手托着腮。
黝黑的眼瞳在书页上从上至下扫过,面无表情地将所写内容悉数记下。
时不时地伸手,翻动一下书页。
看到新鲜处,眉头微挑,嘴巴张圆,轻轻“哦——”的一声,大彻大悟。
原来把人当做枕头、被子,还并不是侍寝。
肢体绞缠,互相吃对方的口水,这才叫做侍寝。
郁灯泠着实是学到了许多。
她合上书,一脸呆滞地思考着,试图化为己用。
直到午膳时分,薄朔雪舒展着筋骨出现在殿内。
薄朔雪伏案一上午,一边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一边走过来道:“今日小厨房做了鱼糜丸,据说很香甜,殿下想做成丸子汤,或是煎炸,还是烫在锅子里吃?”
郁灯泠一脸思索的表情被打断,目光转动,落到了薄朔雪的脸上。
再落到他的唇上。
薄朔雪问了一遍,没回音。
掀开珠帘,见长公主趴在床上正盯着自己,乌发柔顺迤逦。
薄朔雪抿唇一笑,走过去挽了挽长公主的发尾,绕在手上打了个卷,将快要掉到床下的长发放回床榻里侧,顺便帮她做了决定:“就烫锅子吧。”
到灯宵宫这些日子,还没吃过锅子。
热腾腾地,边吃边烫,与长公主的寒凉体质应当很相合。
虽然已到夏季,但锅子是什么时候都吃得的。
夏日或许会热得吃不下别的山珍海味,但是若说要把食材放在锅子里热烘烘地烫一下,几个人围在一起边闲聊边你争我抢地吃,那哪怕是吃得满头大汗,也定然是有滋有味的。
他还没和阿灯一起吃过呢。
在宫中,锅子是最好准备的。
食材一应俱全,先摆满一桌,再想要什么开口便是。
锅子味道大,就不能在床上吃了。薄朔雪把郁灯泠拉到庭院里来,今日恰好凉风习习的,坐在树荫下很舒适。
坐在桌前,薄朔雪替郁灯泠摆着碗筷,按长公主的口味,调了碗凉汤。
他自己则调了一碗火辣辣的酱料,打算等下蘸着吃。
做着这些准备,薄朔雪便已经是喜气洋洋的了,开口絮絮叨叨:“吃这个最好的便是,虽吃的同一锅,却也能吃出不同的风味。阿灯你肠胃不好,吃的时候记得过一遍凉汤,免得烫坏了。”
他在说着话的时候,郁灯泠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翕动的双唇。
薄朔雪有所察觉,停下来几次,“嗯?”了一声,摸摸自己的脸颊:“有什么东西么。”
郁灯泠还是盯着,一言不发,薄朔雪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了自己的唇角。
他对着铜锅倒映出来的自己看了看,确实并无异常。
阿灯在看什么呢。
薄朔雪笑笑,不再计较,专心致志地将鱼糜丸一颗颗放到锅里。
煮好的第一颗,薄朔雪夹起来,用筷子分开晾凉,夹起一半喂到长公主嘴边。
“尝尝。”
郁灯泠垂眸看着那半颗丸子,又看了看剩下的另外半颗。
薄朔雪笑道:“放心,那半我吃。”
郁灯泠这才张口,将薄朔雪的筷子尖含进嘴里。
薄朔雪收回筷子,看着上面的水迹,面膛有些薄红。
低声地问:“甜么?”
郁灯泠咀嚼了一会儿,咽下去。
尝不出什么味道。
郁灯泠摇摇头。
薄朔雪像是有些失落,但不至于沮丧,复又道:“多试试不同的食物,总能找到阿灯喜欢的。”
不是这个原因。
不管什么食物,她要蘸着薄朔雪的手指吃,才能吃出味道。
就跟上次那个果子一样。
郁灯泠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郁灯泠双眸平静地想着。那话本上说,要相濡以沫,才算真的侍寝。
郁灯泠又看向薄朔雪的嘴唇。
薄朔雪已经低头夹上了另外半颗丸子,没蘸酱直接放进口中,尝了尝:“还算美……”
说到一半,薄朔雪话音顿住。
他的右侧手臂被人拉了拉,不自觉往右边倾倒下去些许,下一瞬,郁灯泠趴在他的肩膀上,直起身子靠了上来。
双唇相贴的瞬间,薄朔雪脑子里轰的一声。
郁灯泠舌尖撬开他的齿关,在里面浅浅勾缠逡巡了一下。
又尝到了,清晰的甜味。
郁灯泠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多品尝了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小灯:学到了很有用的知识▼-▼。
第44章 拂尘
双唇之间细腻紧密的触感像是化掉的奶糕流连在唇齿之间, 温热的唇瓣和舌头随着舔舐的动作越来越热,最后几乎烫得有些吓人。
陌生的肌肤触感彼此碰触着带来的是难以抵消的痒意,郁灯泠不适应地蹙了蹙眉, 慢慢松开,分开之前感觉到唇瓣上的湿热, 忍不住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这个动作勾得薄朔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次, 他伸手托住郁灯泠的面颊,垂头看下来。
那双仿佛总是盛满了阳光的凤眸此时欲色深沉,浓冶得难以化开。
薄朔雪喉结用力滚动, 哑声问:“故意吗?”
郁灯泠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回答, 薄朔雪已经低头再次印上郁灯泠的双唇。
他的力道是郁灯泠难以比拟的,她勾得浅,让人心痒,他却长驱直入,探索着越来越深,仿佛要将人吞吃下去。
郁灯泠被托着脸颊,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嘴巴都快要麻木了, 皱着眉伸手推他。
推了半天, 才松动一点, 薄朔雪面上酝酿着难以自抑的风暴,还要凑得更近, 郁灯泠飞快逃出来,又用上了旧招, 仰头看着他说:“嘴巴疼。”
每次喊疼他就会停的。
可这一次薄朔雪眸中的风云搅动得却更剧烈。
他缓缓抬手, 在郁灯泠被吸吮得滚热红肿的唇瓣上用力抹了一下, 又看向她因为方才呼吸不畅染上水意的黑眸。
这时候说疼,不像是警告,反而像是夸奖,或是藏着坏心眼的小钩子。
故意促得人心火更烈。
四周是微凉的轻风,灯宵宫的宫人侍立一旁,看到这一幕,都低下头不敢直视。
薄朔雪深深呼吸几个来回,终于勉强压抑住浑身的激动。
不知不觉时,他早已经面色通红。
连脖颈都已经红透。
薄朔雪垂眼看了看自己,面上闪过一丝窘迫。
伸手局促地调整了一番衣袍,微微弓着腰站起来。
“我……去、沐浴。”
嗯?
郁灯泠眨了眨眼。
饭还没吃,现在沐浴?
不过也可以理解。
话本子里狐妖侍寝之后,也都要沐浴,还常常是同昏君一起。
虽然她方才并没有要薄朔雪做到那一步,但毕竟薄朔雪喜好洁净,想要多沐浴几次,也实属正常。
想明白之后,郁灯泠淡定放他离开,并补充了一句:“嗯,下次一起。”
薄朔雪背影猛地一僵,接着更加快速地离开,脚步有些微的踉跄。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风吹树叶的声音,和偶尔经过的鸟鸣。
一众仆婢都紧张得不敢抬眼,郁灯泠却泰然自若,还有闲心夹起一个丸子,悉心品尝。
郁灯泠双眼一亮。
真的很香。
她的失味症,好像好了。
薄朔雪在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
他让下人提了几桶冷水来,快速冲了几遍。
这狼狈的姿态实在是明显得可恶,使他无法不顾仪容地继续待在长公主面前。
好不容易,总算平息了一些。
薄朔雪一边把自己擦干,一边呼出口气。
门外似乎有动静,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来。
“侯爷——”
“何事?”薄朔雪朝门边瞥去一眼。
小太监尖细道:“殿下还在院中。”
“嗯,她等了我一炷香了。”薄朔雪耳根薄红,低声问,“她让你来找我?”
“不是,”小太监害怕地说,“侯爷再不去,殿下要撑出毛病了。”
“?”
薄朔雪匆匆穿戴好,快步朝院子里走去。
就见小桌前围了好几个宫女,正在一齐替长公主烫煮食材,郁灯泠已经吃得直不起腰了,半躺半坐在藤椅上,时不时张下嘴,桌上两人份的食材已经少了大半。
薄朔雪吓了一跳。
赶紧过去道:“你们在做什么?”
宫女们畏缩地鞠躬,放下木筷退到一旁。
侯爷不在,谁敢劝阻殿下。
自然只能听从吩咐,一直不断地往锅里下菜。
薄朔雪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郁灯泠这般,担忧问:“阿灯怎么突然吃这么多?”
郁灯泠黑眸中多了一丝微芒,看着桌上的各色食物,神色似有探究。
“好吃。”
“好吃也不能……”薄朔雪顿了顿,惊讶地回过神来,“阿灯,果真喜欢?”
他从来不曾听郁灯泠主动对吃的感兴趣过,这还是第一次。
对于郁灯泠而言,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薄朔雪也跟着激动起来,不过高兴了一会儿,他又板着脸道:“那也不能吃这么多。损伤脾胃。”
郁灯泠摆摆手,不以为意:“仅此一次。”
她想放纵一次。
终于找回正常的味觉,当然想把这些年欠缺的都尝个遍。
听了这话,薄朔雪的忧虑被抚平,同郁灯泠约定道:“那便说好,以后不能这样。”
郁灯泠敷衍地点点头。
她终于有了“喜爱”之物。
哪怕只是一顿饭,但也足以让薄朔雪感到欣慰。
这件小事,却意味着长公主比先前多了些活气,不再心无挂碍,仿若随时可以飘散的尘烟。
薄朔雪胸臆之间如波涛起伏不定,欣悦之情难以言表。
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俯身在长公主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姿态亲昵而不旖旎,像在吻一朵初生的花,或是在祝福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孩。
郁灯泠被温热的唇瓣碰了碰,抬眼看他,略有不满。
“亲这里。”郁灯泠指着自己的嘴。
薄朔雪抿抿唇,嘴角边泛起一点笑弧,耳根通红地微微扭过脸去,假装没听见。
这种事,哪怕长公主要求,也不能随时随地做的。
长公主既应了以后不再胡吃海塞,薄朔雪心中放松下来,便只剩高兴。
这个锅子选得好。
薄朔雪吩咐下去,赏了许多的人,从准备食材的膳房,到服侍的宫人,各个全赏了一遍。
以长公主的名头赏了不算,还要用侯爷的私产再赏一遍。
灯宵宫里难得多了几分喜气。
下午薄朔雪放下奏折不管,专心地陪着郁灯泠消食,时不时喂一点山楂汤,帮助克化。
好在郁灯泠没有再出现什么不适,只是吃多了犯困。
薄朔雪这一天当真过得是如在云霄。
他还未向殿下表明心意,却已经得到了殿下的亲吻,让他欢悦又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必须要找个机会,与阿灯好好聊一聊,互通心意才行。
总不能让阿灯一直觉得,是她委屈了他。
晚些时候,几个大臣来灯宵宫找侯爷议事,薄朔雪才不得不离开了一会儿。
再回来时,眉目间却有些许愁色。
方才报上来的急信,说东南的一个郡州买官鬻爵之风频起,似乎是有某位王爷作保,个中详情牵连颇广,要京城里的重臣下去查探一番才行。
而新任上柱国的薄小侯爷在众人推选之列,这也的确是他的职责所属,难以推脱。
薄朔雪向来以公为先,这次却心生怠惰,不太想去。
他更想在这个时候留在灯宵宫,和阿灯在一处。
见郁灯泠倚靠在桌上看灯花,薄朔雪抿了抿唇,同她商量此事。
“阿灯,依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郁灯泠顿了顿,轻轻转眸:“今日来找你的是哪几个人?”
“徐大人,还有宁中书。”
“宁。”郁灯泠问道,“是宁青?”
薄朔雪因这句问话多看了郁灯泠一眼。
“是。”
为何阿灯将旁人的名字记得那样清楚。
难不成也在千灯节上看过?
郁灯泠若有所思,过了会儿,收回眼神,伸手要去掐灯芯:“你去。”
薄朔雪眼疾手快地赶紧把她的手拍掉,递了一把小铜剪给她:“不怕烫吗?用这个。为何阿灯要我去?这案子,大理寺卿也查得。”
郁灯泠拿着剪子,咔嚓咔嚓地玩着,却又不去剪那灯芯了,只看着烛光淡淡道:“为何不去?你不是最想出宫的么。”
可他现在不想了。
为何阿灯不留他?
薄朔雪张了张嘴,又闭上,话卡在喉咙里。
他还有许多重要的心思等着同阿灯说,正是满腹情丝的时候,自然不愿离开。
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不想去,因为想陪着你”这种话。
一来太过突兀,二来,连他自己也是才明确自己的心思不久,只怕就这样轻易地说出口,阿灯不会相信。
薄朔雪叹了口气。
郁灯泠极少见他这般没精打采,不由多看了他一会儿。
她好似明白过来,了然道:“原来你也想偷懒。”
薄朔雪:“……”不是啊。
薄朔雪又叹了口气:“好罢。总归是不好推脱的,所幸那州郡不远,算上查探的时间,十日之内也必定能回来。”
他故意这样说,就是变相地在同郁灯泠许诺。
他绝不会像之前一样,天天想着飞出宫墙,离开长公主的束缚,他定会回来陪着长公主的。
所以阿灯要等他才行。
十日。
听着这个,郁灯泠眸光闪了闪。
她撇开头,无甚表情地应了一声。
郁灯泠的冷淡反应,让薄朔雪有些失落,还有些捉摸不定。
但查案的一行人说走就走,第二日晌午,薄朔雪便被请着出发了。
郁灯泠目送他走出灯宵宫的月门,薄朔雪还回头看了看她。
“就十日。”薄朔雪忍不住强调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宽谁的心。
郁灯泠点了点头。
薄朔雪离开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
少了个小侯爷,灯宵宫内寂静一片,好似连飞鸟都不愿意经过。
郁灯泠坐在榻上靠窗的角落,午觉也没睡,拿着墨壶摆弄,似乎神思不属。
等了许久,门外响起动静。
太妃来了。
郁灯泠顿了顿,放下墨壶,平静地看向门口,似是一点也不意外。
太妃由侍女扶着,款款走进来,看着郁灯泠,笑道:“泠儿。”
“太妃。”郁灯泠面无表情,回了一句,嗓音清冷如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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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治病
“今日瞧着泠儿气色不错。”太妃目光在郁灯泠脸上逡巡了一会儿, “本宫想念你得紧,过来看看你。”
郁灯泠慢慢地呼吸,轻声道:“太妃事务繁忙, 怎好打扰。”
太妃脸色微顿,挥了挥手, 殿内宫人尽皆退下。
她走到郁灯泠面前, 柔声问:“泠儿,怎的越发与本宫生分了?”
郁灯泠面上一丝情绪也没有,也不应声。
太妃叹息一声。
“幼时, 你那般活泼可爱, 越长大却越变了样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阴沉沉的, 周围哪个人不怕你?”
郁灯泠琉璃似的纯黑眼珠一顿一顿地转向她,好似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太妃抿唇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你还记得吗,本宫从前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可惜福薄,没能怀上公主,你在本宫身边蹦蹦跳跳, 本宫心里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说罢, 又蹙了蹙眉, 惋叹道:“可惜,人都说女大十八变, 你现如今性子变得越来越怪癖了,有时候, 本宫都觉得不认识你了。”
太妃每一句都说得听似温和疼爱, 实则指责, 郁灯泠双眸凝滞地看着前方,一丝眼神都没落在太妃身上。
现在的她自然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她确实曾因为太妃的这些言语辗转反侧,每天都害怕自己哪里又犯错,惹得太妃不喜。
想想那时候的愚蠢……真是可笑至极。
也不能怪别人将她当做傻子。
“好了,你也是时候将你这性子改一改了。在宫中,有本宫纵容你,以后出嫁又该如何?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脾气这么差,如今还荒唐地在灯宵宫养幸臣,若是让以后的夫家知道了,会怎样想你。”
“泠儿,为了以后好,还是将那薄小侯爷放出宫去吧。”
说着,太妃伸手,抚上郁灯泠的鬓发,似乎要帮她梳理一般。
“啪!”郁灯泠打开她的手,厌恶地将短暂触碰过的手背在裙摆上不断地擦拭,直视着她的眸子里墨色更浓,“薄朔雪,要留下。”
太妃眯了眯双眸,顿了一会儿,口中缓缓道:“好,他留下。”
经过多年的较量,她们之间已经有种共同的默契:不管有多么面和心不和,对方的底线,是暂时不能碰的。
太妃的声音中掺上些许真情实感的疑惑。
“泠儿,夏烈节那日,你为何突然不听本宫的话?”
郁灯泠木然地瞧着她。
“你要长公主射日。那是长公主吗?”
她指的是那个替身。
“本宫是为了你好。猎场上多么危险,你又从来不会骑马,怎么……”
郁灯泠冷冷扯了扯唇:“不会吗?”
太妃轻轻一噎。
没错。
那天,郁灯泠的马术没有任何问题。
那个薄朔雪,当真教会了她骑马。
正是因此,太妃才会愈加戒备。
她不会允许郁灯泠悄悄脱离她的掌控,任何一枚可用的棋子,都不能自作主张地偷偷溜走。
必须要加固加固藩篱才行。
“好了,不说这个。”
“泠儿,你去平慈宫住几天吧。”
郁灯泠抿了抿唇,就要拒绝。
在她开口前,太妃先打断了她,将声线压得更薄,用一种有些奇怪的音调和节奏说道:“你的弟弟,还等着你呢。”
听到这句话,郁灯泠的呼吸紧了一瞬。
眼瞳控制不住地轻轻收缩,放松,再收缩得更紧。
放在身侧的两只手也蜷缩起来,轻轻地发颤。
最后一切动作停止。
郁灯泠双眸之间的神色变得越发麻木,整张脸上也没了生气,像是提线木偶一般。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
离宫路上的薄朔雪,总有几分心神不宁。
他们要去的地方确实不远,明日便可到,现如今已经明月高悬,夜路难行,马车辘辘地慢慢往前走着,也不算颠簸,他却一点困意也无。
还要更早些回去才行。
薄朔雪干脆翻身爬起,从布袋里取出卷轴,借着明朗的月光快速阅读。
早些把卷宗看完,到地方就开审。
审出确凿证据就走,剩下的该抓谁抓谁,交给别人吧,他不管了。
如此,五日应当能办妥吧 。
一直到了翌日清晨,车队停下来休整。
同行的人过来招呼薄朔雪吃早饭,见到他马车内堆满了卷轴,吓了一跳:“侯爷,你该不会……都把这些看完了?”
薄朔雪一边点点头,一边将卷轴全都捆好,重新收回布袋里。
“乖乖,这岂不是看了通宵?”
“也没有。有一阵子月光太浅,就看不了。”薄朔雪淡淡答道。
“……所以你就睡了那一阵子。”对方越发吃惊。
“也没睡。”薄朔雪摇摇头。
没有月光看不了卷宗的时候,薄朔雪也还是睡不着,便躺着在脑海中模拟着写情信。
可惜模拟了许多遍,他都嫌弃用词太过笨拙,不够贴切,最终也没能在纸上落下一字一句。
这倒成了比案子更困扰他的事。
对方暗暗咋舌,道:“路上条件确实艰苦,侯爷且多忍耐些,等到了黎郡,自然有好吃好喝招待,能好好歇息。”
说到这里,那人眉梢一动,露出点狡猾的调侃来,趁着一同漱口净面后往餐桌边走的间隙,同薄朔雪撞了撞肩膀,压低声音道:“今夜是到黎郡的第一晚,干不了多少重活,不如,去喝杯花酒尝尝?”
这花酒自然是在烟花柳巷喝。
薄朔雪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叫对方愕然住口。
因为那一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好可怕噫”。
那人眼见着薄朔雪在桌上拿了四五个饼子,端了杯茶水,就飞快地跳上了车,帘子落下之前,斩钉截铁地留下一句,“不去”。
那人:“……喂!”
莫名觉得被嫌弃了,好不爽。
薄朔雪快速地嚼着饼,日光从车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眼中,将眼瞳映得透亮。
他回去就要同长公主告状,外边的男子实在是不守心德,吓死他了。
唉,回去。
好想回去。
-
慈平宫中,佛堂大门紧闭。
长公主在这里边儿,已经待了整整一夜了。
偶尔大门张开一条缝隙,一个青衣人影悄悄溜进去,头发在脑袋顶上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分明是庵里的打扮。
道姑进去后,大门又重新合上。
佛堂前用来跪拜的三个蒲团被并在了一处,长公主躺在上面,似睡未睡。
长发无人打理,已经散落了一些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道姑在长公主面前站定,垂眼盯着她。
那眸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刃,丝毫温情也没有,能活生生地将人的皮、血、肉、骨拆卸下来,一样一样地称量。
“殿下。”道姑幽幽唤道,“可有反省么。”
郁灯泠睁开双眼,盯着屋顶。
那双无机质的眼睛不似活物,好半晌,缓慢地摇摇头。
道姑从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
“殿下!吾等日夜操劳,都是在为殿下受苦,治殿下的心病,殿下自己却不争气!”
那语调之中,责怪的情绪淋漓尽致,好似满满一碗倾倒而下的怨咒怪物,张牙舞爪地朝郁灯泠扑来。
郁灯泠手无寸铁,□□凡胎,只有躺着生受而已。
“再反省!向圣人请罪!”
道姑雄厚的声音回旋在偌大的佛堂里,直到她人影消失了,也还是来回不绝。
郁灯泠盯着屋顶好半晌,一双紧缩的瞳孔才渐渐放缓。
这是太妃的佛堂。
亦是她的密室。
自幼时起,她就在这里接受“疗愈”,一个好似女夫子的道姑常常出现,严厉地要她背下无数道经,说能驱赶她心中的恶魔。
一开始,她当真是相信这个道姑的。
因为她从前非常非常相信太妃。
生为皇后独女,郁灯泠却并没有从皇后身上获得多少母爱。
刚生下来的时候,皇后不愿意看见她,让身边嬷嬷带着,喂奶,起夜,从来没过问过。
再长大一些,皇后不愿见她也不得不见,而见一次便恨一次,后来甚至不允许身边的宫人照顾她,还想着不同的法子将她丢弃到花园里,黑漆漆的桥底下,罕有人迹的假山里。
酷暑天,皇后在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推她去靶场上晒太阳,寒冬腊月,皇后把她身上保暖的衣服全扒下来扔掉,叫她去采莓果。
皇后说,这般摔打过的孩子才长得大。
可她好几次差点就死了。
宫里人丁不旺,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看她都像看笑话,父皇从不理睬,任由皇后折腾,只有齐妃,会在偶尔出现的时候,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给她吃所有想吃的食物,把快要冻僵的她放在火炉边取暖。
那时齐妃在郁灯泠心中才是真正的母亲。
她每天每天都在盼着齐妃出现,听她说一句:“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要是你是我生的公主该多好。”
她好想当齐妃的公主,好想换一个母后。
但后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变了呢。
皇后死了。
她死了以后,所有人都说,皇后原来是病了。
病得很可怜,亲疏不分,看谁都像是看仇人,她痛苦了很多年,所以才会那样折腾自己的女儿。
皇后死得凄凉,举国默哀,陛下废立后位,朝中人再不得提。
齐妃没有当上皇后。
后来,齐妃就开始给郁灯泠治病了。
齐妃说,她小时候经受了皇后太多的折磨,落下了心病,若是不治好,日后要出大乱子的。
郁灯泠不想生病,她想治好。
于是她开始经常被关进佛堂,被道姑拿着藤鞭训斥,背一大堆要把脑袋都变废的经书,听从道姑和太妃的每一个指令,尽心竭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唯恐齐妃也会像母后那样丢下她。
很后来很后来,郁灯泠才知道了。
她哪里是在治病。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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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取悦
当时还是齐妃的周蓉以治病为由, 对郁灯泠施以各种折磨,将年幼时的郁灯泠训成了一只听不到她的夸赞就活不下去的狗,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大半年, 郁灯泠总算在越来越浓烈的痛苦中挣扎着清醒了几分神智。
——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爱吗。
她早就不需要那东西了。
生下来就被母亲厌憎的人, 是不需要那种玩意的。
周蓉永远也无法替代母亲的身份, 她只不过是母亲离开之后出现的又一个厌恶她、指责她、对她提出无数的要求且永远无法对她满意的人。
她从周蓉身上汲取不到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那么,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想通这一点之后, 郁灯泠的痛苦瞬间减轻了大半。
她觉得很轻松。
伴随而来的, 是她对周蓉的情感也少了大半。
她再也不会在周蓉出现的时候双眼发亮, 哪怕浑身被藤鞭抽得火辣辣地疼也依旧挺着酸胀的膝盖跪得笔直, 也不会在周蓉亲手给她喂过来一块软糕时高兴得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周蓉的肩膀上。
她变得只是淡淡地,承受着这一切。
训诫、背经、被绳子勒着脖子不允许睡觉、看周蓉心情不定时送来的饭菜。
以及周蓉时不时出现,蹲下身摸着她的脸说一句:“这都是为你好。”
那阵子周蓉很爱用芙蓉香。
于是,郁灯泠闻到芙蓉香就无法抑制地干呕。
后来周蓉换了一种香,郁灯泠便开始对所有人身上的气味感到恶心想吐,只要稍微靠近,或者是碰触到她的范围, 都会全身上下出现轻重不一的排斥反应。
她一直忍耐着, 忍耐着, 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等到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 周蓉将她放了。
周蓉还告诉她,是自己向皇帝请旨, 特地为她修了一座灯宵宫, 以她的名字命名, 就是为了压住她命格里的邪祟,让她快快好起来,在灯宵宫中,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郁灯泠懵了。
毒打之后,是突如其来的隆恩。
漫长痛苦的禁锢煎熬过后,是完完全全无限制的自由。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这般安排背后的险恶,她在灯宵宫中报复式地享用取乐,弥补自己亏空的情绪,但她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而那个时候已经慢慢流传开泠公主暴戾不仁的传言,甚至皇帝也为此多来了齐妃宫中好几回,就为了叮嘱齐妃,好好管教泠公主。
郁灯泠还记得那时她趴在门后,看到的皇帝侧影。
那个人她名义上应当称作父皇,可就跟母后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只是一个噩梦般的幻影。
她从来不记得他们怀抱的宽度,双手的温度,只记得他们的不满、驱逐和厌恶。
皇帝身形高挑,在殿中好似一道狭长的黑影,他说话的时候,齐妃一直在一旁柔柔地弯着腰,弓着身子,等他说完了,蕴着娇羞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摸了摸她的背,说,孤信你定会将她约束好的,毕竟,你有晨儿这样好的孩儿。
晨儿,是齐妃生的那个皇子乳名。
郁灯泠便知道她逃不出去了。
普天之下尽在帝王的掌握,若帝王想要她“被约束”,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连逃跑的心思都灭绝之后,郁灯泠的心思更加萧索。
她不想感到心酸,于是抛却了对齐妃残留的情感,日渐冷漠。
她不想被齐妃打一棒子后给的那颗红枣蒙骗,于是渐渐忘记了食物的滋味,而在脑海中将它们替换成污水和臭虫的味道。
她被关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直到道姑认为她已完成了本轮的赎罪才能离开,于是她在灯宵宫中点上百支蜡烛陪伴。
她不想再完成齐妃的任何指令,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躺着,赖着不动,从一开始的硬躺,到后来越躺越自在。
只要她不在意,就没有人的不满可以伤到她。
只要她表现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烂,就没有人可以指责她烂。
在无法逃生的困境中,她掌握了存活的秘诀。
那就是在别人来踩她之前,先把她自己踩到灰烬里。
这一招是有效的。
因为她在装睡的时候听到那道姑跟齐妃小声的嘀咕。
“泠公主有防护本能,言语上的劝诫已经不会再起效用了。”
“但这是底线上的防护,这恰巧说明泠公主已经失去了所有主动违逆抗击的能力。日后,娘娘可以放心管教她了。”
听着这样的话,齐妃舒心,郁灯泠也舒心。
她不需要主动反抗。
她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反抗的。
她时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同时又很遗憾自己白白地活了十几年,长了一副完整的躯体,吃下去那么多的食物,见过了那么一些日落和清晨。
如果她从来不存在在这世上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连最后一丝歉疚,最后一丝不安都不会有,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很少,曾经给过她零星一点的,最后都要从她这里十倍百倍地剥夺以偿还。
她本来也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她欠的债,她这一世还,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做人了。
但是,那道姑原来看错了。
她还是有仇恨的能力的。
哪怕不多,但也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脑海中的话本子出现了,世上原来还有薄朔雪这样一个人。
她要亲眼看着周蓉掉入同她一样的地狱,若能成功,她愿意付出没有来生的代价。
-
时间匆匆,到黎郡之后,又过了三日。
薄朔雪一刻也没有停歇,审问,抓证人,查线索,几条线同时进行。
查了之后,发现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简单得甚至过了头:早有朝臣状告过黎郡钱财来往不当,任免官职程序不当,不过水花寥寥,虽没引起重视,但也被敌对党羽记在心中。
这一回告的是同一桩事,恰巧在巡抚返京之际,被当做要案禀报上来,因此才急派人去查。
一查之下,发现州县之内一应证据俱全,原来早已抓获了相关人等,还查清了所犯事实。
买官卖官之事的确存在,但买卖的却是村中私塾夫子、百户、里长,最要紧的也只是一个县丞,实是算不上大案。
之所以闹得大,原是因为州郡百姓传得沸沸扬扬,危言耸听,言过其实。
这案子好查,无论是来查案的,还是被查的,都喜气洋洋,一团和气,一方是好交差,而另一方则是生怕自己这方天地在京城臭名昭著,能趁机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
郡守亲自过来给面生的薄小侯爷敬酒,一边笑一边试探问:“侯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提,我等定严查不怠!”
薄朔雪还没说话,旁边已经喝得微醺的同僚搭上他的肩膀,帮他碰了下郡守的杯子,哼笑着道:“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别看他模样勤恳,其实最是他恨不得速速结案,好早日返京,京城家中,有兰姑娘竹姑娘也比不上的美娇娘!”
郡守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连连大笑着点头,眼神中掺上暧昧:“好说好说。”
薄朔雪便也不再多说,趁势压下自己的满腹疑虑,把酒盏提起来举一举,又纹丝不动地放回桌上,甚至连酒液都没有晃动一下。
这黎郡不对劲。
并非是因为案子过于简单而不对劲,而是因为这其中出现了许多不必要的人。
恰巧路过的巡抚,五年前被从京城贬下来的郡守,拿着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大张旗鼓闹事而从未被管制的百姓。
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人故意将京城的人引到这里。
目的为何?
郡守不是已经看得很明白么。
“查清楚”之后,便就是给黎郡添了一道屏障,日后京城中哪怕再有风言风语,也会被迅速地扑灭。
而其背后若当真存在的那个靠山,也自然而然不会因此引火烧身。
这才是真正的不对劲。
但,要查这个,就不是在黎郡能查得到的。
他可以回去了。
太好了。
酒宴过后,薄朔雪立刻将剩余的事务交给同僚,向郡守辞行。
郡守见他风风火火,对他那“美娇娘”的说法更是信了几分,也没再多留,任由他走了。
薄朔雪摸了摸鼻子,他也不能说郡守猜的完全错。
薄朔雪什么都没带,一路快马加鞭轻装简行赶到京城。
路过薄府,薄朔雪犹豫了一下,最后门都没进,直入宫城。
灯宵宫看起来寂寂的。
薄朔雪越是走近,心跳得越是迅疾。
他脑海中不断地出现长公主独自躺在凉榻上,呆呆望着珠帘,等他回来的模样。
她这几日,定然过得很是无聊罢。
这样想着,薄朔雪的心里也跟着酸涩了起来,仿佛把长公主独自留在宫中,是他犯了一个很大的过错,让他内疚不已。
薄朔雪迅速地迈动长腿,大步走进内殿。
长公主不在。
又去后园,逐渐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直到快步走进大门,打眼看见的,便是一群身姿妖娆,缠绵挥袖的舞女、戏子。
周围一圈,则是或抚弦,或击鼓的琴女、词人。
这么挤挤攘攘,热闹得很。
而被他们正中间坐着的,则是优哉游哉拿着竹条轻轻敲打地面、似乎在应和节奏的长公主。
四目相对,薄朔雪呆若木鸡,郁灯泠倏地一愣。
两相沉默,无言的尴尬尽在对视之中。
薄朔雪悲愤捏拳。
说好的等他呢。
怎么他才走了不到五日,就有旁人在取悦长公主了?
作者有话说:
小雪:>皿<
小灯:OxO
第47章 火山
有外人在, 薄朔雪缓步走近,对郁灯泠行了一礼。
“殿下,黎郡的事已办妥了。”
郁灯泠的眼神有些迟滞, 见到薄朔雪,看了一眼后, 慢慢移开目光, 没说话也没应声,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薄朔雪心里一沉。
难道凑得更近,试图挡一挡郁灯泠看向那些伶人乐官的视线。
郁灯泠的竹条停下, 她所指的那个方向站着的舞女也停了下来, 小心地偷偷喘气, 似乎生怕呼吸得大口一点, 就会招致杀生之祸。
见她停,郁灯泠一抬眸,又扬起了手中的竹条。
竹条上下摇晃,正指着的那几人倒吸一口冷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再次舞动起来。
他们是平慈宫送来的乐人,从凌晨开始到现在,他们几乎没有停歇过, 只要那根竹条指到自己, 就绝对不能停下动作, 否则会被长公主挖去耳朵眼睛。
薄朔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阿灯不像是在取乐, 倒像是在罚人。
这几个看着面生的伶人怎么招惹阿灯了?
薄朔雪目光炯炯,看向周围一圈人。
“你们几个……”
薄朔雪忽然开口, 其余人全望了过来。
郁灯泠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 再次把目光投向他。
原先灯宵宫里的宫人受了委屈, 便喜欢找薄小侯爷告状。
薄小侯爷便总会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罚他们。
这次,难道又是如此。
薄朔雪声音抬高:“力道再大些。胳膊腿儿摆那两下是糊弄谁呢。”
院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怎么又来了个恶煞?
郁灯泠眸光动了动,探究地看向薄朔雪。
看来,薄小侯爷也并不似旁人所说的那般,面若观音,心地慈善。
一起子伶人又蹦跶了半个时辰。
郁灯泠没说话,薄朔雪便也没开口,只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直到郁灯泠终于觉得乏味了,才开口令他们停了下来。
伶人尽皆退下,薄朔雪才又凑了上来。
“阿灯,你猜我在黎郡查到什么。”
郁灯泠无甚反应。
薄朔雪又道:“这事情蹊跷得很,不过现在还缺少些许关键,等彻底查完再同你说也不迟。”
郁灯泠依旧没有回应。
薄朔雪奇怪地弯下腰,探过脸来,对准到郁灯泠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还伸手晃了下。
“阿灯为何不理我?”
郁灯泠的目光茫茫落在薄朔雪身上。
昨晚离开平慈宫,周蓉又假意赠给她一班子伶人,说见她与薄小侯爷相处颇得意趣,便多送她些人,为她解闷。
她便让周蓉看看,她是如何“解闷”的,否则,岂不白费周蓉的美意。
却没想到,薄朔雪回来得这样快。
他不是说十日?
现在他突然回来,郁灯泠竟回忆不起她之前是如何与他相处。
周蓉带来的影响她虽然已经在尽量抵挡,但总是不可能完全消除。
更何况经年累月的打压就如同陈年的毒素一般累积在身体中,慢慢积成了一个碗口大的难以痊愈的伤疤,每每触碰,便会旧伤复发,又流出些昔年的恶脓。
面对着薄朔雪的目光,郁灯泠麻木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她应该对这个人说什么?
郁灯泠心中像是一个空空的木架,上面落满灰尘,根本无法找到五日前的自己。
自然,也就无法找回同薄朔雪相处的节奏。
她面对着薄朔雪,像是一个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陌生人。
薄朔雪被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双手撑着膝盖,一脸疑惑。
“你眼底发青,瞳仁涣散,怎的看起来这么辛苦。”
“该不会是同方才那些个伶人夜夜笙歌,以至于此吧!”薄朔雪警惕地发出怀疑。
“……”郁灯泠依旧没有开口,盯着他的眼珠却随着他动作的方向微微晃了晃。
“看你累的。”薄朔雪嗔怪了一句,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回去吧,回去睡一会儿。”
郁灯泠的半边面颊挨着他的胸膛。
源源不断的温度从那边传了过来,贴在肩膀下方的耳朵能隐约听见有力的脉搏。
……似乎并不陌生。
薄朔雪走动的步伐很是沉稳,郁灯泠被放回了软榻上,他朝着郁灯泠一笑,转身掀开珠帘出去,让人准备浴池。
他连夜赶回来,到了灯宵宫才彻底算是心中松快,刚好同阿灯一起,补补眠。
拿过替换新衣,薄朔雪顺便问了问:“殿下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捧着衣裳的那个小太监摇头说不知。
薄朔雪蹙了蹙眉:“你莫不是讨打,主子的事,敢这样不放在心上。”
小太监又连连摇头,解释道:“侯爷走后,殿下去太妃宫中住了几日,昨夜才回来,奴才实是不知太妃宫中的事。”
薄朔雪眉头锁得更紧。
太妃?
他看得出来,阿灯与太妃并不亲厚,怎会平白无故去太妃那里住?
而且,还那么巧,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去。
……虽然太妃要如何安排,与他并无干系,但薄朔雪敏锐地觉得有些奇怪。
更何况,阿灯回来后,疲惫成那副样子。
到现在,他都还没听阿灯说过一个字呢。
薄朔雪仔仔细细洗漱了一遍,又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确认气味洁净,才披上干净衣裳去寝殿。
郁灯泠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身森寒气息,竟似乎比他第一次进灯宵宫那日还要冷些。
薄朔雪方才洗了把脸,手上还有些没有擦拭干净的水珠。
他弹了下手指,洒了几滴水珠到长公主脸上。
郁灯泠眉眼受刺激地颤了一下,黝黑地望了过来。
薄朔雪立刻摊开手笑了笑:“对不起,别生气,是放了花露的清水,不脏。”
见长公主依旧盯着自己,薄朔雪笑呵呵地半跪上榻,放低身子趴在了长公主旁边,手肘撑着床榻,伸手轻轻抹去长公主脸上溅到的水珠:“别沉着脸啊,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回来,不高兴呢。”
一边说着,薄朔雪一边心口加快小跳了两下,有些心虚。
他静静地等着长公主反驳自己的说法。
结果,等来的却是郁灯泠无边的沉默。
郁灯泠神色冷淡,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人,也不会在意他是不是失望。
薄朔雪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伸手啪叽一下覆上郁灯泠的脸颊,揉了揉,再覆到她的眼睛上。
“好了,你累了,不想说话,睡觉。”
说完,薄朔雪换了个姿势斜躺下来,伸手搂住长公主的腰际,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挪了挪,贴在自己怀里,圈住。
他长长地一个呼吸,悠长的,听得出来很舒适,很惬意。
就着这个抱着长公主的姿势,薄朔雪安宁地闭上眼,翘了翘唇角。
回京就是好。
被包裹的感觉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四周到处都是,却很温和,很乖顺,不会使她溺毙。
郁灯泠被薄朔雪虚虚覆住的双眼,在他手心下慢慢地眨了眨。
眼前的光被薄朔雪挡住,是昏暗的,却并不可怕。
反而在越来越多地堆积一种安心。
如同春日雨后的草地,慢慢地冒出头,越长越密实。
快要沉入梦想之际,薄朔雪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着,温润的触感贴上他的手指,似乎想要把他的手拉开。
薄朔雪想起来,长公主惧黑,便顺势松开手,脸颊在她头顶贴了贴,梦呓一般呢喃道:“好了,不闹你了,睡一会儿。”
这一次,长公主回应他了。
郁灯泠的声音清凌凌的:“你回来了吗。”
“……”
薄朔雪唰地睁开眼。
他翻起身,双肘撑着床榻,将怀里的长公主困在其中,眼睛明亮地来来回回打量着长公主的神情。
“我回来了。怎么突然这么问?阿灯,你是不是想我了?”
郁灯泠乌黑的眼珠也在他脸上慢慢挪动,虽然没什么表情,身上的寒气却似乎在渐渐散去。
薄朔雪哪里管她回答是不是呢,伸手碰碰她的头发,又碰碰她的耳垂,最后在脸颊上傻笑着轻轻刮了两下:“我就知道,我们阿灯,这几日一定是想我了。”
郁灯泠垂下眼睛。
是这样的,身上永远暖和,说的话不着边际,会给她当枕头靠着睡觉,薄朔雪就是这样的。
他回来了。
郁灯泠脑海中周蓉的身影在慢慢褪去。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她宁愿闭上眼时,眼前闪现的是薄朔雪仿佛生怕没人打他一般的笑容,也不愿意是周蓉的脸。
郁灯泠抬起手,握住薄朔雪的手指,看着他说:“你回来就好。”
薄朔雪霎时周身紧绷,僵硬不已。
他浑身上下热烈躁动得像是有一座火山在他体内倾塌,熔岩侵吞了血脉,让他立刻就能飞上天。
但是他克制住了,小心地低下头来,双唇微微颤抖着,轻轻吻上郁灯泠的。
一开始的碰触像两只一同回到洞穴的小兽彼此蹭了蹭打招呼。
很快绵软的亲吻越来越深,裹挟的温度也越来越烫。
几日的思念仿佛都倾注在每一次磨蹭和吸吮中,屋内响起连绵不绝的咂咂声。
好半晌,薄朔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眼神微微涣散,轻轻抬高身子,呼哧喘气。
“睡……得睡了。”薄朔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语气好似是在劝阻自己,“好好睡一觉,我陪你。”
郁灯泠乌黑的双眸也雾蒙蒙的,过了会儿她点点头,舔了舔嘴唇,拉着薄朔雪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腰上。
然后侧过身,很不客气地把脑袋和半边肩背都枕到薄朔雪身上,安稳地闭上了眼。
第48章 安慰
许是真有些疲惫了, 薄朔雪这一觉睡到了天黑,睁眼时窗外已挂上了星子。
他习惯性地收了收手臂,把长公主抱得更紧, 薄朔雪愣了下,低头往怀里看了看。
郁灯泠已经醒了, 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不过也没有下床离开,正窝在他怀中玩墨壶,被他圈着挪动了一下, 也没有任何挣扎, 非常淡然地继续上下摇晃墨壶。
薄朔雪咽了咽喉咙。
醒来就能看见长公主乖乖的样子, 真是一大美事。
日后的每一个清晨, 若是都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薄朔雪在郁灯泠发顶揉了揉,带着她起身:“起来咯。”
虽然已经睡过了饭点,但也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薄朔雪招人送了两碗面条上来,他浑身疲惫消除,胃口大开,正要大快朵颐,郁灯泠却倦倦靠在一旁, 没什么兴趣。
薄朔雪便放下自己的碗, 先过去喂她, 喂了两口,郁灯泠就想推开他的筷子。
“这就不吃了?”薄朔雪质疑, 按着宫人们的说法,长公主昨夜从平慈宫回来, 就一直待在后院, 几乎没怎么睡觉, 也没进多少饮食,不可能现在就吃不下了。
郁灯泠摇摇头,想离开餐桌跑到其它地方去。
薄朔雪一把按住她。
“阿灯,你看。”
薄朔雪用木筷夹起一股面条,缠在筷尖上卷了卷,长长的面条就像是变成了一块黏在筷子上的糖糕。
薄朔雪举起那块面条糖糕,朝着郁灯泠递过去:“来,啊——”
郁灯泠默然不语,半晌,略微嫌弃道:“小孩子才这么吃。”
薄朔雪:“……”
所以他是为了谁。
郁灯泠用看智力不全的人一般的目光看着薄朔雪,看了一会儿,微微摇摇头,露出了些许“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她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条吸溜进嘴里,鼓起一边脸颊嚼了嚼,乌黑的瞳仁又木木地转向薄朔雪,示意道:“大人是这样吃的。”
薄朔雪:“…………”
不,所以说他究竟是为了谁。
他才不是不会夹面条,他平时绝对不会把面条卷起来吃啊!
薄朔雪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脸都憋得微微发热。
他试图解释,但郁灯泠自顾自地用“大人的方式”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并没听他的解释,他又不好再去打断。
郁灯泠一本正经地吃了一会儿,碗里还剩下两口左右时放下了筷子。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填饱了肚子,薄朔雪也总算是放下心来,正用勺子喝自己碗里的鲜汤,却见到一旁已经吃饱的长公主又拿起了筷子,把她碗里剩下的那点面条卷吧卷吧,卷成糖糕,搭在碗沿上。
郁灯泠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托着腮,黑眸微亮地看着薄朔雪。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别有深意。
薄朔雪差点没把汤呛到鼻子里去。
好的,他明白了,方才长公主又是故意的。
那日之后,郁灯泠除了依旧有些食欲不振,其余的状态都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样子,一样的娇懒,爱躺着玩,睡觉时很黏人。
但有一晚睡着觉,薄朔雪忽然梦到了他回宫那日长公主的模样。
梦中的长公主一个人躺在水池中,冰冷的水流已经淹到她的脖颈,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时的她更接近于他初次在灯宵宫里见到的殿下,毫无生气,似是一座石雕,泥偶,麻木地瞩视着人间。
这将近一个月来,他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在长公主身上涂上的色彩和活力,在那一天像是突然消失殆尽了。
薄朔雪霎时被吓醒。
醒过来发现是一场梦,才勉强定住惊惶。
其实,他还是放不下回宫那天所看到的情形。
他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计较着,他离宫不过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长公主几乎变了个模样。
他的努力差点白费,这几日每每看到长公主吃不下饭,薄朔雪心都在滴血。
离宫之前,她分明还那样高兴。
借着月光看长公主,她现在倒是靠在枕上,睡得好好的。
薄朔雪忍不住伸手,轻轻在她额发上顺了下。
这样的动作,平日里并不会打扰长公主的睡眠。
可这一回郁灯泠却莫名其妙醒了,应该说是半梦半醒的,迷蒙地睁着眼睛看了看薄朔雪,见他撑着脑袋半靠着,就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指,想把他扯下来,咕哝着说:“睡觉。”
她没拉动,就接着睡着了,手指留在薄朔雪的指间,就这样握着手。
薄朔雪眼底微动,五指紧扣,顺着长公主的指缝握牢她的手,在长公主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是因为察觉到他了噩梦所以中途醒来安慰他吗?阿灯真好。
薄朔雪扬了扬嘴角,就着这个相握的姿势再度睡去。
趁着长公主高兴的时候,薄朔雪试探性地问了问,长公主去平慈宫是要做什么。
郁灯泠却没有一次认真答过他。
要么是直接无视,要么是含混带过,问得急了,就用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注视着他,说:“你没必要知晓。”
对待旁人的关心,报以的却是这般冷漠。
按道理来讲,薄朔雪应当难过伤心一下子。
他却并没有那种感受,只有压不下去的不甘和好奇。
可是,哪怕再怎么想知道答案,薄朔雪也只好打住话头不再问。
因为他能从长公主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真的觉得那件事与他无关,也不应该让他知道。
好吧,殿下有自己的秘密。
其实他也有。
这几日,薄朔雪老是喜欢偷偷地藏起来,写些什么东西,有好几次,还差点被郁灯泠发现。
郁灯泠察觉出来他比平时更加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在何处。
于是专门挑了个时间问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薄朔雪吓得一秃噜:“这不是亏心事!”
“哦。”郁灯泠黑黝黝的眸子被遮去一半,显得越发冷酷,“那就是的确有事。”
被发现了。
薄朔雪忸怩了一会儿,没立即答。
郁灯泠心中颇为欣慰。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计划总算小有成效。
薄朔雪终于有了要瞒着她的事。
是什么呢?
她特意将他支去黎郡,他能否发现那个地方的端倪?
他成日在偷偷写的东西,是不是在招兵买马,准备谋反了。
郁灯泠心中跃跃期待。
快些,再快些。
这大燕,早应该要亡了。
最终,薄朔雪知道瞒不过,只得小声道:“臣,从外面请了一名医来,明日便能进宫,给殿下问诊。”
他还是那个毛病,一心虚的时候,就爱用“臣”的自称。
郁灯泠倏然一顿。
继而失声道:“名医?”
薄朔雪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名医,只是一个学徒,让他看看也无妨的。”
郁灯泠震惊,质问道:“这还不叫亏心事?”又突然要殿下看医师!
薄朔雪连连摆着手安抚:“不扎针,不吃药……”
可惜这话已经说过好几遍,不再像之前那般有用了。
郁灯泠愤愤指责道:“忤逆!”
薄朔雪虚心低头认错,说:“臣反省。”
假话!每次称“臣”的时候都是在说假话。
郁灯泠不信了,这下轮到她坐立不安。
郁灯泠原本的欣慰无影无踪,以为他好不容易要谋反了,正高高兴兴的,结果话锋一转,突然变成她要看医师。
郁灯泠抓着袖子拍桌道:“不许。不许他进宫来。”
薄朔雪挺了挺胸膛:“这怎么可以?阿灯答应过的,但凡是我要见的人,尽管进宫来便是。”
这下他倒是理直气壮了。
郁灯泠吵他不赢,一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薄朔雪乖顺从命。
到了屋外,薄朔雪才按着胸膛长松一口气,将偷偷塞进袖口的纸条拿了出来。
看着上面零零散散的词句,薄朔雪耳根薄红。
还好没被阿灯看见,这等简陋言语,根本不足以表达他的心绪。
谁能想到得到呢,京城闻名的才子薄小侯爷,却为了写一封情信这样犯难。
日夜思量,改改写写了千百遍,却写不出一篇满意的来。
薄朔雪抿了抿唇,小心收起字条,红着耳朵离开。
第二日,王杰引荐的人到了。
薄朔雪先去见了见。
那传闻中的名医名叫洛其,模样甚是年轻,长相清秀,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虽然看着实在太过面嫩,薄朔雪也并未失礼地上来便质疑他,而是温和地问了问:“听王公说,洛公子师承北海神医曲翁,是否确有此事?”
那名叫洛其的少年似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小脸板着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一块木牌递了过去。
木牌上是北海神医的家徽,寻常人仿造不得,洛其有这木牌,看来不仅仅只是徒弟,更是关门弟子。
薄朔雪心中踏实了几分,将木牌递送回去,淡笑问:“洛公子年轻有为,技艺非凡,怎会与王公相识的?”
王杰虽然做药商十几年,但只是一介普通白衣,无权无势,怎会认识这等人物。
洛其也淡淡道:“意外。”
薄朔雪看似温和,却并不相让:“哦?是何等意外,在下很是好奇。”
洛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出门游历,饿晕在路边,他给了我一块饼。”
薄朔雪:“……”
这也行。
看来北海神医的弟子游历四方,是实实在在地游历啊。
包袱里一块饼子都没有。
薄朔雪起身,抬了抬手示意请他移步。
“抱歉,只因要请你看诊的这人十分贵重,才不得不小心谨慎,多问几句。”
洛其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薄朔雪瞥眼瞧着他,一边走着路,一边冷不丁又问了一句:“既然王公于你有救命之恩,又为何会舍弃王公,来宫城投奔我?”
洛其目视前方,眼神纯澈,像是没思考的样子,飞速答道:“因为王杰说你这里的伙食更好。”
薄朔雪:“……”
薄朔雪:“王公说的没错。”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了衣香园。
薄朔雪请他稍候,自己进了殿内,四处寻找了一圈。
“殿下,殿下?”薄朔雪轻声呼唤着。
可榻上、桌边、洗浴池,到处都没有人。
薄朔雪抿了抿唇,叫来一个宫女询问了一番。
“殿下在何处?”
宫女支吾摇头,却不做声。
薄朔雪蹙起眉:“问你就答,是不知道,还是怎的。”
宫女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还加了摆手的动作,指一指自己的嘴,又做了一个切掉的动作。
不能说,说了就会被长公主把舌头切掉。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扶了扶额。
这下不好了。
知道要看病,长公主悄悄躲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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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看诊
最后薄朔雪在一个被掏空的大木柜里找到了躲起来的长公主。
薄朔雪要把她捉出来, 郁灯泠还抱着木柜里的柱子不撒手。
郁灯泠一手被薄朔雪拉着,一手死死抱住柱子,想继续把自己藏起来, 不甘心地用黑溜溜的眼珠盯着薄朔雪,寒声道:“你如何能发现我。”
是不是有人告状!
薄朔雪叹了口气, 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一地狼藉。
“这个柜子本是用来装奏折的, 现在奏折全都掉在地上,还有比这个更显眼的吗?”
郁灯泠恨恨咬牙。
失算了。
长公主一早听见医师来了,慌不择路, 才会这样考虑不周。
薄朔雪拉她的手其实是不敢使大劲的, 只是捉着她不让她缩回柜子里去。
见长公主反抗的力气渐弱, 薄朔雪上前一步, 将她整个人端了出来。
一边哄道:“别怕,只是先看看。更何况,这回来的医师年纪颇小,看着也和善,与从前阿灯见过的大胡子太医不一样的。”
郁灯泠逃无可逃,只能把脸往薄朔雪的衣领子里钻,掀开他的外袍衣襟遮住自己, 企图自欺欺人。
薄朔雪就这样端着长公主来到外院, 对洛其无奈道:“洛公子, 这样可以看诊吗?”
洛其看着眼前这一幕,倒是波澜不惊, 小小年纪的面容上,因着这份沉稳而多出了些许见过大风大浪的淡定从容。
他点头道:“可以。”
薄朔雪便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洛其在石桌上摆好一应家伙事, 准备给人把脉。
薄朔雪一边拉着郁灯泠的一只手, 一边往腕垫上递,一边道:“这是大燕的长公主,尊贵非凡,请洛公子谨慎着些。”
洛其还是面无表情,仿佛不管眼前的是公主还是农妇,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薄朔雪将他态度看在眼中,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安稳。
洛其刚要伸出手探脉,腕垫上白玉凝脂般的手就嗖的一下不见了。
薄朔雪:“……”
他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又把长公主缩到他衣服里的那只手抓住,放回了腕垫上。
面上的严肃也快要绷不住了,只得勉强维持着平静对洛其道:“请。”
洛其没说什么,从容地搭上二指。
可越探,洛其的神色越是凝重。
薄朔雪心腔里也跟着悬了起来,呼吸有几分紧绷。
等到洛其收回手,薄朔雪才凝神问道:“如何?”
洛其摇摇头:“不好。”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在薄朔雪心上重重敲了两记。
他眼眸微窄,沉声问:“怎么说。”
洛其垂眼敛容,细细数道:“体虚,脉弱,神乱,血凉。哪里都不好。”
薄朔雪紧紧咬住牙关。
他先没接话,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长公主,缓缓松开束着她腰际的手,温声道:“看好了,殿下进去歇息吧。”
郁灯泠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立刻从薄朔雪膝盖上挪下来,用她最快的速度走掉了。
看着她进了屋,薄朔雪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自己的心绪。
这么多毛病,怎么宫中的太医一个都瞧不出来。
究竟是这其中有鬼,还是面前这黄口小儿胡说。
但,洛其说出的每一条症状都是薄朔雪有所察觉的,其实他已经信了大半,但为了求证,只能压着心慌,淡声问:“何以至此?”
“病根有许多。往最长远的说,便是,不睡觉。”
薄朔雪忽地一顿。
他看向洛其,怀疑道:“她……殿下,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躺在床上。”
洛其被质疑,并不慌张,只平静道:“躺着,便是在睡觉吗。换句话说,哪怕是闭着眼睛昏睡过去,也并不能说明就是好好地在睡。”
“人的睡眠分为许多种,可以理解为一座数层宝塔,在某些层级可以得到妥善修养,而在其它层级,不仅得不到休息,甚至还要遇到一些妖魔鬼怪,‘睡’得越多,反而对身体越是亏损。”
薄朔雪拧紧眉。
这话他听懂了,却很难理解。
阿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动不动就喊困,可她还是缺觉?
躺十个时辰都无法安稳入睡,到底是什么阻碍了她?
他对阿灯,还有太多未曾了解的东西了。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微微阖了阖眼:“洛公子实乃神医。那依洛公子之见,眼下该如何调理?”
“吃药。”
“……”
薄朔雪挣扎了一下,问道:“能不能争取食补?”
“不能。”洛其十分冷酷,“这位病患的身子已经亏损到了极点,只是仗着年轻,从表征上看不出毛病。此时但凡有一点小病,便能引发极恶的后果。”
薄朔雪脸色白了白。
他又想起夏烈节那日,长公主忽然之间虚弱到极点的模样。
咬了咬牙,薄朔雪下定决心道:“好,那便用药。只是,这药请洛公子尽量配得不苦些,也不能用得过重……”
“你放心。”洛其收拾着医箱,他虽然年轻,但也随着师父经手过不少求上门的疑难杂症,再难缠的亲属也已经见识过了,薄朔雪这般的唠叨,对洛其而言并不奇怪,淡定安抚道。
“其实我方才所说的,都是病患身上的沉疴,近些日子应该已经接受了妥善调理,已经有些见好的趋向,因此我不必下猛药,按着这个方向慢慢调理便是。”
薄朔雪长出一口气,点点头,瘫坐在木椅上。
阿灯的身子竟然已经到了此种境地。
宫中那些个太医究竟真的是一肚子草包,还是……受了谁的旨意,不能将阿灯的真实情形说出?
阿灯一直强调自己“并无大碍”,对于上一回吕太医的诊断结果也并不意外,究竟是盲目的自信,还是……她也其实早就知道,这宫中的太医,不会给她认认真真看诊?
越想,薄朔雪胸口越是森寒一片。
明亮琥珀一般的凤眸逐渐变得深黯浓稠,他开口道:“洛公子,还有一事,要麻烦你。”
半个时辰后。
薄朔雪的院中已经收拾出一间新屋,给新来的洛公子居住。
洛公子拾掇一番,换了身衣袍出来,脸蛋清秀,身形纤瘦,面色红润扑扑,看起来就像一个拉长版的奶娃娃一般,招人喜爱得紧。
站在如风如月的薄小侯爷身边,虽没有艳过小侯爷,但也别有一种风姿。
院子里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悄悄地看他。
薄朔雪带着他朝长公主寝殿去。
所有宫人都被屏退,几人在里面说了会儿话,再出来时,洛其神色淡然,薄小侯爷脸色却有几分奇怪。
薄朔雪轻轻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对院子里的宫人道:“这位,是……”
说到一半卡壳了,后面的话似是有些说不出来,难以启齿。
洛其倒是落落大方:“我是新来的男宠。”
“噗——”
乍受惊吓之下,院子里到处响起各种错愕之声。
惊恐完了,又觉得理所当然。
确、确实啊。
他们一早便在疑惑,这般灵动清秀的长相,又是从前从未见过的生人,突然进了宫来,见了长公主一面,就立刻换上了华贵衣裳。
这可不就是,攀上贵人,一步登天的做派么。
这套流程他们也不陌生了。
之前薄小侯爷不就是这般被留下来的么。
只是,薄小侯爷真是心胸宽广。
自己做了长公主的幸臣,还要给长公主介绍新的优秀男儿。
长公主好福气啊。
只是不知道,这从此以后,失了独宠的薄小侯爷,在这灯宵宫中会如何自处。
顶着众人或打量或怜悯的眼神,薄朔雪对他们心里的念头猜都不用猜。
他忍耐了一会儿,让他们看够了,才挥退众人,领着洛其回屋。
宫中风云诡谲,不知道有多少算计。
既然有人连太医都不想给长公主用,又怎会允许她看外面来的医师。
只能先委屈洛其一阵,让他以男宠身份住在宫中。
不过……
薄朔雪瞥眼看了看一旁的洛其,四下无人时,低声问:“洛公子倒是坦荡。”
一点也没有觉得委屈的样子。
“这又不是需要羞怯之事,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洛其通透双眸看向前方,泛出光芒,“有山珍海味就行。”
“……”
原来是饿得两眼冒光。
薄朔雪无奈叹了声:“洛公子说得对。”
洛其就这样住了下来。
他年纪小,加之从前都有仆婢服侍,这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游历,几乎难以料理自己的生活,薄朔雪有时看他举止,都很好奇他是如何活着从那北海走到了京城。
灯宵宫的下人渐渐也分出了洛公子与薄小侯爷的不同。
除了必需之事,薄小侯爷几乎从不主动叫人服侍,极少叫人近身,可洛公子从端茶倒水、到沐浴焚香,都恨不得招四五个仆婢帮他,可见身子多么娇贵,的确是有当面首的资质。
有一回薄朔雪无意走进浴室,恰好碰到洛其坐在水池当中,长发浸湿,脑袋上顶着一块巾帕,三个婆子在帮他擦身,他享受得鼻子都快冒泡。
这般淫靡情景叫薄朔雪大受震撼,慌乱摇头,当即退了出来。
很好。
这下洛其作为男宠的身份是绝不会被揭穿了。
只是薄朔雪没想到,洛其真正惹的麻烦还在后面。
他按着洛其的药方,自己去熬了药,屏退其余宫人,独自守了几个时辰,端到长公主面前时,洛其刚给长公主日常探完脉。
薄朔雪刚走进来,郁灯泠闻到药味,登时警惕,瞪着他,含恨咬牙重复了一遍:“不喝药……”
薄朔雪食言,心里又虚又酸软,哄道:“阿灯乖,洛公子说了,必须要喝药才行。”
郁灯泠迅速扭头质问地看向身后的洛其。
洛其嘟起嘴,吹了两声口哨,平静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我说,食补也可以。”
薄朔雪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两步。
作者有话说:
小洛只是当医生的,就是行为模式有点奇怪,不会有插足风险的哈,我们就当小雪从今天开始养两只猫就行(不是)
第50章 我心
遭逢背刺, 薄朔雪提了一口气,据理力争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这么说的。”
洛其一脸惊讶:“我之前怎么说的?”
“你说食补效用低微,于长公主而言作用不大。”薄朔雪背出了原话, 字字铿锵。
洛其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无法否认。
薄朔雪捉到他的漏洞,立刻发出一声嘲讽:“洛公子既是神医爱徒, 不会拿病患的药方开玩笑吧。身为医者, 更要好好劝诫病患才是。”
话音落下,目光又瞥向一旁的长公主,暗含警告:“万万没有病患一抱怨, 医师就迅速松口的事。”
洛其攥紧双拳, 一脸纠结地回道:“我怎么劝?她说的很有道理啊!”
薄朔雪好奇:“什么道理?”
洛其认真地答道:“药很苦。”
“……”
药, 很, 苦。
薄朔雪一脸麻木。
“这个道理,跟热水烫嘴一样,真是好大的道理。”
洛其丝毫不在意他的嘲讽,心有戚戚道:“是真的很苦,虽是我自己配的方子,我自己也喝不下去。”
好家伙,这两个倒结成同盟了。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明白了, 靠这个洛小公子是没有指望的, 干脆把人支使出去,自己把长公主抱在怀里, 端起药碗。
“阿灯。”薄朔雪轻声地劝道,“知道你讨厌喝药, 但是喝了会好的。好起来以后, 就再也不用喝药了。”
“不会好的。”郁灯泠试图逃跑无果, 频繁地摇头,“白受罪。”
薄朔雪抿了抿唇。
以前宫里的太医究竟给阿灯喝过什么,才会让她觉得,喝了药也没用?难怪如此抗拒。
薄朔雪微微垂眼,压下眸中深色,依旧轻柔道:“阿灯信我。这不是太医的方子,是洛公子开的。难道阿灯还想像上次一样,突然生病,把我吓个半死吗?”
郁灯泠眼眸躲闪,看得出来有些犹豫。
薄朔雪抓紧时机,一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牢牢压在身前防止乱动,另一只手稳稳递过来一勺药,喂进嘴里。
这药倒不像之前那样苦得让人难受。
但依旧还是苦的。
郁灯泠躲不过去,被迫喝了几勺后,耐心告罄,用力挣扎起来。
她在薄朔雪怀里扭动,时不时有微暖的呼吸喷薄到薄朔雪喉结上,薄朔雪轻轻咬了咬牙根,喉结滚动,心思不受控制地乱了几分。
不,不行,得办正事。
薄朔雪努力正经,一边轻轻发出“嘘、嘘”哄小孩子一般的安抚声,一边又趁机多喂了几勺。
药是越喝越浓的,苦味在嘴里弥散开来,郁灯泠被激起了几分暴躁,好几次伸出手去想揍人,可余光瞥见薄朔雪的面容时,又不知为何收回了手。
终于一碗药快要见底,察觉到怀中人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薄朔雪想了想,放弃最后那一口药,转手给长公主嘴里塞进一粒蜜枣。
郁灯泠吮着蜜枣,苦味虽然犹然未消,但也能感到几分安慰,抗拒的动作微弱了下来,眼睫轻眨,挂上几滴泪珠,一双乌眸竟有些雾蒙蒙的泪意。
薄朔雪看着,痴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凑上前在她双眸上浅吻了几下。
一种潮水般涌动的爱意和珍惜之情在胸腔中来回澎湃,薄朔雪此时也不想再考虑其它,那些被写废的千百张纸页也无法承载的情感,汇成一句再简短不过的言语,堵在喉咙口,几乎要倾泻而出:“阿灯,我心……”
没关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洛公子直楞楞地戳在了门口。
薄朔雪喉头一哽,已经说了一半的话又给强咽了下去。
他微含恼怒,扭头瞪向门口。
洛其看了看他俩:“你们在干嘛?”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又续道:“外面有人找你。”
大约是那帮老臣来探望长公主,薄朔雪忍了忍,放开手让长公主起身,自己坐在原处拎了拎下摆似是整理:“殿下先去前院吧。”
洛其“咦”了一声,盯着薄朔雪补充道:“不是,他们找的是你。”
“我?”薄朔雪疑惑抬头。
今日朝臣休沐,并无政务需要上报,除非急事。
或者……私事。
薄朔雪隔了半刻钟,大步来到前院,却见院中站着的是流朱夫人。
她虽已年逾三十五,但极少操劳,又心地纯善,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简单舒心,因此身上并不见岁月痕迹,身条如柳,
薄朔雪见到她很是意外,顿了顿,走过去行了一礼:“二叔母。”
流朱夫人在宫中显然有些局促,见到薄朔雪后,连忙朝他小幅度地招了招手。
薄朔雪的这位二婶出身名门,年轻时才学出众颇负盛名,先帝赏识赐她流朱夫人的称号,因此可以出入宫中。
但她向来内敛,常年待在宅院之中,极少外出,今日怎的突然进宫?
“叔母特意来寻我的?”
流朱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薄朔雪心中一惊。
怎的这般突然?
他沉下心,压低声音问:“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流朱夫人又连连摆手,白皙秀致的脸颊泛起微微薄红。
“不是这个……是,是因为,你叔叔听闻了长公主的内帷之事,觉得、觉得荒诞不羁,所以遣我来宫中……”
似乎是因为牵涉到私.密之事,性子内敛的流朱夫人说着说着便羞窘得声音渐小,有些说不下去。
薄朔雪听明白了。
原来是长公主豢养男宠之事流传了出去,薄家也听闻了风声。
他虽是顶着上柱国之职,却日日与长公主同进同出,想必薄家是怕旁人联想到一处,觉得面子过不去。
薄朔雪揉了揉额角。
这回的确是他考虑不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可是若非如此,怎能将洛其留下来。
薄朔雪叹了口气:“叔母,宫中要务颇多,我一时抽不开身,但这些都是误会一场,等日后有机会,我会去同叔父解释。”
流朱夫人此时也冷静了几分,怜惜地看了看他。
“婶母知道,你从小便是最懂事的孩子。”
薄朔雪哂然。
“可是,你有时太过早慧懂事,反倒叫婶母担心。”
“你总是考虑他人太多,考虑自己太少,婶母只是妇人,同你说句大不逆的体己话,这宫中的事务再多,那也是皇家的事,除了你,还有千百个臣子,你可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你得想想自己的事情,你们男子都有这个毛病,总是一味地围着书桌打转。”
薄朔雪闻言有些沉默。
二叔母于他而言,确实是较为亲近的长辈,这些话,大约也只有二叔母会对他说。
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做的是错的。
阿灯的事,就是他的事,他不对阿灯负责,还去对谁负责?
薄朔雪微叹一声,道:“叔母,你不用着急,我心里有数。”
“那也得先回去一趟。”流朱夫人语气强硬了几分,“你突然离家之后,就只寄了一封信回,从此再无消息,你以为你叔父不着急吗?你自己数数日子,这都快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点,薄朔雪的确心中有愧。
他心中只有自己与阿灯,竟渐渐淡忘了薄家。
上回路过薄府,也是过门不入。
被二婶这样训斥着,薄朔雪终究不好反驳。
更不好拂逆的,是长辈的关切情意。
薄朔雪心中挣扎不已。于情于理,他也应该回薄府看看。
可他上回离宫,长公主就变成那副样子,他实在无法安心。
“叔母,容我考虑一阵。”
流朱夫人以手绢拭了拭鼻尖,叹道:“今日,我是领了你二叔父的令来的,不把你带回去,是交不了差的。你自去考虑吧,我在这儿等着。”
这下薄朔雪是骑虎难下。
他总不可能真的叫叔母一直等在院子里,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提步走进殿内,去找长公主。
“阿灯。”薄朔雪面露难色,“我大约要回去一趟。”
郁灯泠顿了顿,抬眼:“不许。”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答案,薄朔雪心中反倒稍松了些。
上回他要离宫去黎郡,长公主二话不说便应允,叫他心中惴惴了许多天。
现下这才是正常的阿灯。
薄朔雪神色微松,无奈道:“叔母亲自来寻我,我也无法交代。我只去一日,很快便会回来。”
只要同叔父说清楚便是。
郁灯泠依旧疑心地打量着他。
上一回,郁灯泠放他出宫,是因为明知道背后是周蓉的手笔。
周蓉故意把薄朔雪支开,定是对她起了疑心,而周蓉也不可能就这么把薄朔雪放走,否则无法再敷衍与她之间的表面和平。
可这一次不同,薄朔雪这次是主动想要离开,很难不让郁灯泠怀疑,他是故技重施,想要逃跑。
“我如何信你。”郁灯泠黑黝黝的双眸紧紧盯着他,如同蛇类,冰冷无情。
果然,阿灯在这方面并不信任他。
又怎能期望阿灯能相信他的情谊。
他方才差点就宣之于口,是他操之过急了。
薄朔雪呼出口气,安抚道:“之前我说十日便归,并未食言,如今也不会骗你。”
但不管怎么说,郁灯泠就是不信。
她的大业已踏上正轨,决不能半途而废,作为关键人物的薄朔雪,当然要放在眼前盯着才行。
盯着才行。
郁灯泠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昂了昂下巴,开口道:“简单得很。我同你一起去薄家,再一起回来,不就是了。”
薄朔雪忽地僵住。
接着,耳根攀上鲜艳的红色,脸面也跟着发烫,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阿灯,同他一起回薄家?
以什么身份,要做什么准备?
他胸腔里突然跳得飞快。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猜你想搜:回门。
第51章 出宫
“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薄朔雪耳根通红, 神情微有些恍惚道。
郁灯泠没听懂他说什么。
歪头想了想,道:“若是你觉得快,就请你叔母在宫中多住几日, 再回去。”
“不是这个意思。”薄朔雪清醒了几分,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长公主大约又是一时兴起而已, 并不是他想的那般意味。
但, 能带长公主回自己家中,这个想法就足以让薄朔雪感到兴奋。
他理了理思路,勉强压下躁动, 轻咳一声道:“阿灯要出宫, 要向哪里报备?阿灯想在薄府待几日?要带哪些人随行?”
一连串问题把郁灯泠问蒙了。
她太久没出宫, 哪里知道这些事。
而且, 考虑起这些问题,简直是太过麻烦。
两人正商量,洛其咬着个梨子走进来。
见他们两个站得近,问道:“你们又在干嘛?”
没人理他。
郁灯泠蒙了一会儿,抓起手边的话本,翻了翻。
她曾见过皇帝出行的桥段,并没有薄朔雪说的这样麻烦。
好像就是……对了, 找到了。
郁灯泠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自信道:“不用, 我扮成小太监出去,神不知, 鬼不觉。”
薄朔雪:“……”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长公主穿着太监服的样子。
小小的,软软的, 跟在他旁边, 一句侯爷长, 一句侯爷短。
薄朔雪好不容易凉下来的脸色更加火热了。
“哪里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书。”薄朔雪劈手夺过,粗声训斥。
小本子被夺走,郁灯泠伸手去抓,偏偏薄朔雪晃来晃去,不让她拿到,纠缠了一会儿。
洛其见两人居然打起架来,更加高兴了,走过去道:“你们去哪,我也去。”
他听见了,什么扮小太监,听起来很有意思,他爱看热闹。
薄朔雪收起书册,捏了捏鼻梁,无奈道:“去我府上住几日罢了。洛公子你不必……”
说着薄朔雪一顿。
他真能独自把洛其留在宫里吗,若是让洛其被人套出话来,岂不白费了心思。
糟糕,如此一来,若是他真的要回薄府,除了带着阿灯,还必须得带着洛其。
突然有了一种拖家带口的负担感。
薄朔雪叹了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带着洛其也好,阿灯这个身子,突然离宫去别的地方总不太稳妥,有医师在旁,也好防止万一中途出什么意外。
思定之后,薄朔雪对洛其强调:“洛公子,除了我与阿灯,无论是对谁,切记万万不能说漏嘴。”
洛其点点头,这几日,这句话薄朔雪已向他说过数十遍,他背都能背出来。
大略安排妥当,薄朔雪才出去向叔母回话。
自然不可能用什么长公主假扮小太监偷偷随他出宫的借口,而是说,□□母寿辰近在眼前,长公主感念先皇后与太/祖母的旧情,特意前去祝贺。
这并不是薄朔雪瞎编的,幼时他见过了泠公主后,就千方百计地打听过泠公主的事情,打听出了先皇后年少时曾在太/祖母母家短居过的渊源,当年先皇后还唤过他太/祖母作大母。
这些其实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正因为先皇后发迹了,登上了后位,所以才会把这些往年轶事拿出来说,以增添自己家族的荣耀,而曾与帝王皇后有过渊源的世家大族那么多,总不可能每一个都真的与他们亲近,更多的只是一个谈资罢了。
不过对于当年年幼的薄朔雪而言,这些陈年故事就相当于一个指望,让他总盼着先皇后会不会有一日突发奇想,又到薄府来做客,最好把泠公主也一起带来。
为了这个指望,薄朔雪那时的玩偶匣子里除了拿刀拿剑的将领,还有一对泥陶小人,薄朔雪时不时拿出来模拟一番,泠公主若是到他家来了,他要如何招待,那时薄朔雪常常忙着给泥陶小人端茶送水,一忙就是一下午。
但是,这个指望终究只是一个虚幻的空想,别说泠公主不曾来过,连皇后的影子都从不曾到过薄府,后来过了没多久,皇后崩逝的消息传遍朝野,举国哀悼,又有谁知道,薄府的小少爷也是真真切切地怅惘哀恸呢。
听了薄朔雪的话,流朱夫人大吃一惊。
“长公主殿下竟还惦念着大母,这样大的恩典,真是薄家的福气。”流朱夫人毕竟少经世事,根本不曾想到这会是薄朔雪的借口,反而有些羞愧,“我们实是不该在背后议论殿下。”
薄朔雪眨眨眼,没多说什么,将二叔母请进殿中,面见长公主。
好在郁灯泠也没有在流朱夫人面前穿帮,一切商量妥当,薄朔雪出去忙上忙下地安排了离宫事宜,长公主离宫毕竟不像皇帝出宫那般繁琐,当日便可办妥,等薄朔雪回来时,便可以去薄府了。
薄朔雪坐在马车上摸了摸下巴,胡乱地想到,这也是有意思,他进宫这一个月,无意之间将宫中的内务外务基本流程摸得透透的,传说中森严神秘的宫闱,如今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流朱夫人声音文弱,在同乘的马车上跟薄朔雪说话,说了好几句,薄朔雪才注意到。
“……长公主同她那面首,还真是形影不离。”
流朱夫人一手轻轻地掩着嘴,透过车窗看向另一架马车,一脸遮不住的好奇。
另一架正是长公主与洛其同乘的,透过车窗能看见二人正偏过脸去讲话,但讲的什么却听不见。
薄朔雪闻言,手在袖中轻轻攥了攥拳。
哪怕知道这是假的,甚至这假象也是他一手打造的,但见到别人当真以为阿灯与那洛公子亲近时,薄朔雪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收回目光,假作沉敛地坐直身板,垂眸道:“叔母,慎言。”
“哦对,不能妄议殿下。”流朱夫人眼神闪烁,轻轻给自己掌了掌嘴。看来八卦是人的天性,再文静的人也躲不过。
薄府离得并不远,出宫门后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早早得了消息,薄树远提前带着一众家眷在门口等候。
马车一到,薄树远便撩袍领着所有人跪下,齐呼参见殿下。
薄朔雪要掀开帘子的手顿了顿,同流朱夫人面面相觑。
不是早叮嘱过叔父,长公主不喜这些礼数,不要在门口恭迎么。
看来叔父并未听他的。
薄朔雪叹了口气。
流朱夫人面色白了白,她是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温柔女子,出嫁后向来以夫君为尊,突然有一日夫君在面前跪拜,虽不是跪的她,却也让她心头不安。
薄朔雪看出流朱夫人的惶惑,在她肩头轻轻安慰地拍了拍。
他便是早预料到这个场面,才特意叫人叮嘱叔父的,可惜叔父向来如此,很难采纳旁人的意见。
好在长公主那架马车的帘子及时挑了起来,郁灯泠靠着靠垫端坐其间,平平说了一声:“免礼。”
薄树远这才带着家眷起身。
薄朔雪跳下马车,同叔父叙话,虽是短短寒暄两句,却也能察觉到叔父面色不佳。
一阵忙乱后,家丁带着太监宫女前去安置,薄树远瞥了薄朔雪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薄朔雪抿了抿唇,他自然能看懂叔父的意思,提步跟了上去。
书房门紧闭,一对叔侄相对而立,薄树远压低声音负手斥道:“你这是何意?把长公主招惹到薄家来是要作甚?”
迎着劈头盖脸的训斥,薄朔雪顿了顿,张了张嘴:“长公主是要前来贺寿……”
“别跟我扯那些鬼话。”薄树远指了指他,“只有没见识的妇人才会相信这些借口,先皇后同薄家多年不曾来往,长公主会突然想起贺寿?”
薄朔雪眉心微微蹙了蹙。
叔父性格本就审慎多疑,会怀疑这个也很正常。
其实薄朔雪也没指望过叔父会全盘相信他找的理由,他原本便是打算到家之后,同叔父慢慢说清原委。
可叔父此番态度,多少激起了薄朔雪心中的抵触。
不论怎么说,如今是长公主到薄府做客,为何叔父非但不高兴,反而还如此生气?
究竟是因为叔父太过紧张小心,还是另有他因。
薄朔雪按下了坦白一切的念头。
假作平常道:“叔父在忧虑什么?长公主就算不是诚心贺寿,也只是想找个缘由出宫散散心罢了,对于薄家而言总之是件喜事,为何叔父如此担忧。”
薄树远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旋即用更盛的怒意掩盖。
“你懂什么?招待长公主岂是易事,万一有偏差错漏,惹怒殿下,你我担当得起吗?”
薄朔雪没接这话。
一直以来,叔父对他的教导都多是训斥、威吓,可惜他天生胆大,从十几岁时便不会再被这种话吓住。
在他看来,叔父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但,叔父究竟为何如此着恼?
薄朔雪有种隐隐的预感,这其中的原因,绝不会简单。
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一副乖乖听训的顺从模样。
“知道了,我定当小心再小心。长公主在薄府也待不得几日,很快就会回宫去的。”
薄树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复又冷声道:“那便最好。”
有客人在,薄树远自然不能在书房待太久。
说完这几句话,他又推门出去,好似浑然没有一点不高兴一般,大声招呼客人。
这般变脸术,在官场上倒是常见,薄朔雪早已见怪不怪。
可他看着叔父熟悉的侧影,心中却越来越沉重。
本来他带着阿灯回来,是雀跃欢欣的。
可这池中水,并不似他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平静。
作者有话说:
先发三千~看我能不能回收flag!
第52章 虚幻
长公主被安置在春居院中, 这是薄府最大最豪华的一个别院,薄家家训勤勉节俭,严以待己, 家主以身作则,极少去住这样好的屋子, 因此常年空置着, 有贵客来时才拿出来招待。
虽是薄府最好的屋子,但比起灯宵宫,那定然是小巫见大巫。
薄朔雪从书房出来便直奔春居院去, 左看看右看看, 依然觉得太过简朴, 与长公主不相匹配。
好在他还能从别的地方弥补。
薄朔雪拍了拍手, 院外便整整齐齐走进来十数小厮,个个样貌聪秀,看起来就一副机灵样。
薄朔雪对郁灯泠道:“这都是我身边待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没有,但确实是贴心,聊闲逗闷也很好使的。”
至少比宫里那些闷冬瓜强多了。
薄朔雪挥挥手,道:“殿下看着谁好用, 这回就指几个带进宫里去。”
听闻能进宫, 那群小厮的兴致更加高昂, 纷纷喊着:“我去我去,我要跟随侯爷。”
“我也要!侯爷进宫一个月, 奴才们无聊得恨不得生出四条腿。”
能长四条腿的人郁灯泠还从没见过,不由得好奇地撑着下巴打量这群人, 鼓励道:“不要紧, 都可以来, 净身之后就进宫。”
闻听此言,年轻小厮们登时脸色一变,捂着下摆,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边去。
“小的,小的恐怕服侍不周。”
“侯爷其实自己在宫中也挺好的,奴才不怕寂寞。”
薄朔雪气得发笑,当真是他太宠这群皮猴了,什么诨话张口就来,走上前一个敲了一记,警告道:“侍候好殿下,别顾着耍赖。”
被他敲到的人都乖巧地抱着额头应是,可是看起来也没有一个人像是怕痛的样子。
郁灯泠瞧着这一幕,眼波微动。
今日明明是阴云天,她却好似又闻到了那种盛大日光照在雪松针尖上的味道。
温暖,干燥,舒展,充满生机的。
是薄朔雪家里常年有这种好闻的气味?
还是,有薄朔雪在的地方,便总萦绕着这种味道。
她不知道。
郁灯泠撑着下巴,嘴角懒懒地勾出一个可称之为笑意的弧度。
见郁灯泠不厌烦这群皮小子,薄朔雪便安心地将他们留下,自己去前厅忙碌。
薄府的牌匾背后是青台侯的身份和荣耀,他从承爵的那天起,就担任着薄府的主心骨。
关系亲近些的世叔伯总说他年纪轻,每回来薄家做客,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要薄家二叔三叔多帮衬些,但其实只有薄家人知道,薄朔雪挑薄家的大梁早已不需要谁帮衬。
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的人情世故,他像是天生就会一般的纯熟,仕途上的方向他也似乎不需要旁人指点,在别家的公子哥还在伶人腿上伴着小曲咬文嚼字地吟诗作对时,他已经去沙场上滚了一身军功,为这副年轻的身子骨平添不少分量,让人不得不把他当成主事的大人一样对待。
如今他还封了上柱国,荣耀加身,这是一等一的喜事,薄家人还没来得及给他庆贺,这回他回来,自然拉着他好一阵说话。
薄朔雪忙起来,便有一阵没上长公主那里去。
再过去的时候,发现二叔父身边的奴仆守在院门口。
二叔父也在春居院中?
薄朔雪皱了皱眉。
长公主是他的客人,即便二叔父想要关心,也应当先同他打声招呼才是,现在二叔父出现在春居院,他都不知道,其实是不符合道理的。
但二叔父向来待他都好似严父,甚少同他讲什么道理,也从不会与他商量,就像大人决定今晚家中的晚膳,不会先跟小孩子问过菜单一般。
其实,若二叔父真是亲父,薄朔雪也能和他理论一番,但尴尬就尴尬在叔侄终究不是父子,有些话若是说出口,便会使人想到那隔了一层的血脉关系,脆弱的隔阂很容易便会愈长愈深,直至成为城墙。
因此,为了维持这份亲厚,薄朔雪几乎从不与叔父争辩,好在之前哪怕有过矛盾,也都只是一些小事,忍忍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今事关阿灯。
薄朔雪心中紧张起来,大步走过去。
二叔父正同长公主说话。
“殿下可有想去何处游玩?这个季节,外面热闹得很。”
薄朔雪心头微紧,这并非是在关心长公主的玩乐,实则是在向长公主套话。
郁灯泠倦倦躺着,不想与人说话,便没有开口,一直只敷衍嗯哦两声。
旁边的洛其倒是精力十足,等了一会儿见郁灯泠不答,便自动自发地看了看天色,说:“虽是阴天,但也燥热得很,不想出去。”
薄树远瞥了一眼洛其,脸色沉了沉,屏息忍了一会儿,又对长公主道:“殿下可有什么忌口的膳食?小小薄府,不知能否让殿下满意。”
这个是洛其的分内事,他也答得飞快:“这等事体,去问宫里带出来的宫女便是,至于我,我没有忌口的,多多地上肉食就好。”
薄树远又瞥了一眼洛其,控制不住地提了一口气,看面色已经是很不悦,但仍维持着涵养,压下火气,接着同长公主道:“朔儿在宫中,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宽宥体谅。”
洛其方才听他提起膳食,又见他说个没完,揉了揉肚子嘀咕道:“好饿,什么时候能摆膳呢,我已经一个时辰没吃上饭了。”
薄树远终于忍无可忍,横眉竖目瞪向洛其,声音含怒道:“老夫乃朝廷大臣,与殿下说话,如何轮到你来插嘴?”
哪怕眼前人传言中是长公主的宠儿,但说到底也终归只是一个玩物,薄树远并不觉得自己要多尊敬一个玩物,无视他便是薄树远能给的最大的尊重。
可这玩意竟像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份低微,还敢屡屡来接他的话,以至于惹怒了薄树远。
他们这番对话,正巧在薄朔雪进院的路上,全被薄朔雪听在耳中。见两方要争执起来,薄树远还对洛公子大呼小叫,薄朔雪脚步更加快几分,想要上前阻止。
却听洛其又开口道,声音极其无辜,从从容容地道:“是你先说话,我才跟你说话的啊,你要是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你当然不会被我插嘴了。”
薄树远被气得险些倒仰,这是何意,这是何意?这玩物是在叫他闭嘴?
薄朔雪见到叔父时,发现他脸色都青了。
听见两人对话时,薄朔雪就可以想象叔父会被洛其气成什么样。虽然叔父被气得嘴唇颤抖,看上去有些凄惨,但叔父跟年纪这样小的洛其斤斤计较,实在是有失风度。
薄朔雪上前劝架,没发现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偏了:“叔父,原来你在这里,差不多该传膳了,不如我们去前厅吧。”
话被岔开,薄树远顺势下了台阶。
但是看见薄朔雪,薄树远面色愈发难看,像是把怒火都怪到了薄朔雪头上。
吃饭时,长公主自然尊在主座,薄朔雪身为一家之主,也坐在她旁侧,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家人全围在一处,看着他与长公主,这种感觉让薄朔雪有了一种额外的满足。
虽然知道眼下这种满足是虚幻的,但薄朔雪心中却止不住地想着,或许有一日,这会成为真的。
他与阿灯在亲族见证下结为夫妻,携手度日,和美得谁也不羡慕了。
想着想着,薄朔雪被这氛围渲染得乐陶陶的,有些状似微醺的飘飘然,看到眼前的一道蒜蓉大虾,便自然而然夹起来,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又夹了一个,跟旁边的长公主说:“没有腥味,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抬眸就见二叔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闪烁着惊讶和好奇,一旁的叔父也蹙起眉,很疑惑地看着这边。
薄朔雪忽地顿住。
薄家人还不知道他与阿灯的关系,他在家人面前与阿灯也是以君臣相称。
差点就漏了馅,用自己的筷子给长公主夹了大虾。
薄朔雪轻咳一声。
眸光微抬,扫向对面的洛其,轻轻动了动嘴型。
还记得离宫前的嘱咐么。
不能说漏嘴。
洛其收到信号,精神一震。
他立刻举起自己的碗,伸了过来,接过薄朔雪夹来的虾。
咬了一口,赞道:“很弹牙,香得很,谢谢哥哥。”
想了想,又伸手比了个赞,补充道:“哥哥真好,在宫里,哥哥也常常这般给我夹吃的!”
如此便可完美圆上薄朔雪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薄朔雪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
薄树远的眉头蹙得越来越深,目光碰到洛其,又飞快地移开,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最终责备地落在薄朔雪身上:“他为何如此唤你,不成体统。”
洛其睁大眼睛,很有道理地争辩:“他比我大,当然叫哥哥,至于长公主,就是姐姐了。”
“不行!”
“不行。”
薄树远和薄朔雪同时驳斥。
薄朔雪摸了摸鼻尖。
薄树远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指着薄朔雪怒斥道:“如此不知礼数,不知所谓,低廉庸俗之人……你竟与他称兄道弟。我道你在宫中是做什么大抱负,结果到头来,竟是同这种不知廉耻之人混为同党!”
流朱夫人在一旁极力拉扯薄树远的衣袖都没能拦住,薄树远骂完之后甩袖而去,留下一桌寂静。
薄朔雪喉结滚动了几番,眼帘低垂。
叔父骂的种种,虽是冲着洛其,但他却明白,洛小公子是无辜的。
真正与长公主不清不楚的,并非与他“称兄道弟”的洛其,而恰恰就是他本人。
若叔父知道了真相,会如何说?
定会比今日更狠绝百倍。
他又如何去期望上天眷顾,亲族祝福,让他与阿灯顺顺当当举案齐眉。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雪也会不开心O^O但是希望看文的宝贝都开开心心!中秋快乐!
第53章 醉酒
薄朔雪收敛神思, 先看向洛其道:“洛公子,叔父言语不忌冲撞了你,是薄府的不是。”
流朱夫人也赶紧站起身, 连声赔罪。
洛其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薄朔雪心中暗暗叹气。
叔父将洛其看作面首, 料定长公主不能因为一个面首发难, 所以才敢发这通脾气。
但说到底,终究是他的错。
若是他不回来,阿灯和洛公子也不用受这份气。
薄朔雪心中五味杂陈, 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淡然, 端着一杯酒站起身, 试图粉饰太平。
朝着座上几人举杯道:“晚辈无能, 惹叔父不悦,才有方才的闹剧,我理应自罚。”
薄府的人自不会拦着,在旁边帮着说些好话。
薄朔雪正要举杯,垂在桌下的手却被扯了扯。
薄朔雪忽地顿住,转眸看了看身侧的长公主。
郁灯泠面上依旧冷淡,抬眼瞧着他, 似乎桌下的动作与她无关。
但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薄朔雪的手指的确被她攥在掌心中。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 不大明白阿灯的意思。
大约是叫他别喝。
可这酒非罚不可。
他只有一瞬的时间考虑,薄朔雪顿了一顿, 左手同阿灯握着,右手复又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 接着再倒再饮。
重复几回, 他白皙面上染上点点薄红,眉心紧紧皱起,久久未松。
郁灯泠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觉得,酒是苦的,是臭的,所以拉着他,不想让他喝。
往细了想,是不愿意让他受罚。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
这场晚宴吃得不愉快,众人早早便散。
席上薄朔雪免不了又喝了许多杯,身上不适,去泡了个澡,坐在院子里吹夜风。
坐了没一会儿,薄朔雪的一个小厮跑来叫他。
神神秘秘地悄声说:“侯爷,殿下找。”
薄朔雪愣了愣。
为了在薄府中避嫌,入夜后他便没进过春居院。
但阿灯找他,薄朔雪没犹豫地站起身。
走进院中,下人都遣了出去,只有薄朔雪那几个亲信的小厮在门口守着。
薄朔雪刚一进门,就听见长公主的声音,说:“酒味。”
薄朔雪赶紧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长公主鼻子很灵,哪怕他干干净净洗了,还是被她一下子就闻出来。
“臭吗?”薄朔雪心虚地问。
郁灯泠没答,只说:“过来。”
薄朔雪提步过去,尽力走得稳当,却很明显带着浓厚酒意,有些迟钝,也还有些踉跄。
毕竟喝下去整整几罐子的黄汤。
绕过屏风,长公主坐在木床上,托着腮正打量他。
眼神有些兴味,像是难得见到他摇摇晃晃不端正的模样,所以多欣赏一会儿。
等到薄朔雪走近了,郁灯泠悄悄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气力不够扯动他,便自己往后躺下去,下压带着的力道拉着薄朔雪倒向了床榻。
好在薄朔雪反应速度还在,立刻单手横过来撑住了床板,才没有把长公主给压到。
薄朔雪心跳得飞快,有酒后的反应,也有被吓的。
他瞳孔也有几分不受控制地快速收缩着,吞咽了一下喉结,问:“殿下……阿灯,做什么?”
差点被他压到的郁灯泠却淡定得很,安然地躺在他下面,望着他道:“躺着说话。坐着,累。”
……
这很长公主。
薄朔雪无法反驳,就点点头,表示赞同。
郁灯泠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回家,高兴?”
薄朔雪顿了顿,这回摇摇头。
他明明在自己家中,却反而到处都能找到不自在。
从前不觉得,大约是习惯了。
可现在连和阿灯亲近都要受限,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
郁灯泠眨眨眼。
又问:“那回宫?”
薄朔雪眼睛亮了亮,能看出来心情明显好了几分,点点头。
郁灯泠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热热的,比平时要烫一些,但触感还是一样的。
摸了一会儿,又顿住。
她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不由自主地像摸一只小狗一样摸薄朔雪的脸颊。
长公主明明从来就不喜欢小狗。
但很快,郁灯泠就放弃了思考这件事。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薄朔雪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身子虚虚地趴下来,在长公主耳边跟她倾诉。
“在家规矩太多,要见的人也太多。总是有人在说话,其实有点烦。”
郁灯泠赞同他的说法:“对。”
好在她直接摆烂,根本不用跟人交际,也不会被累到。
薄朔雪又说:“还有,你总是跟洛公子在一起,他们都说你很喜欢他。不是,不是,你喜欢我。”
郁灯泠不赞同了:“这也让你烦?是你要这样安排的。”
“是啊,是我。”薄朔雪声音虚虚地说,身子又塌下来几分,一半压在床榻上,一半趴在郁灯泠身上,依恋而委屈地靠着。
郁灯泠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转而道:“你叔父,对你不好。”
薄朔雪沉默着。
他的亲生父母战死沙场,从那之后他便由叔父养大。
他从未想过叔父待他好不好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跟叔父并不那么亲近。
这不叫做“不好”。
只是人之常情。
薄朔雪扯了扯唇:“叔父很好,对我给予厚望,就如同父亲一般……”
“不好。”郁灯泠不打算听完他的话,坚定地打断。
薄家人若是当真待薄朔雪好,就不会在他突然被召进宫后,过了几日才姗姗来迟地看了一回,也不会在他时隔许久再次归家时,一个笑脸也没给他,反而加以许多责骂,甚至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薄家人对薄朔雪寄予厚望,是有的。
但对他好?并没有。
郁灯泠心想,薄朔雪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毕竟对薄朔雪而言,这些人依旧是他的亲人。
而不像她,所谓亲人,全是仇人。
别人或许看不透薄朔雪的这个别扭想法,郁灯泠却看得明明白白。
因为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
抱着浮木当小舟,抓到一个人就当做亲密可靠的人,妄想着以为可以逃出生天的时候。
郁灯泠垂着眸子:“因为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才会这么想。”
薄朔雪静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抬起目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
郁灯泠疑惑地蹙了蹙眉,瞥向他。
“你说的。”
“我说的?”
“演武场,骑马时说的。”郁灯泠平静地回答。
薄朔雪又沉默。
他记性很好,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并没有在练马时同阿灯说起过这个。
只有小时候迷路在雪洞的薄朔雪,在承认自己不会有家人来找之后,告诉过小雪妖这件事。
薄朔雪心腔里跳得有些快。
四十五年冬的事情,阿灯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可无论他怎么追问,郁灯泠都是一脸笃定,说就是在骑马时听到过,并且渐渐不耐烦起来,开始骂薄朔雪对着同一件事反复问来问去,是喝醉了在发疯。
薄朔雪反驳道:“我酒品很好的,就算喝醉了,也只安静睡觉,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觉得。”郁灯泠嫌弃地看着他,“你今天话特别多。”
还喜欢趴在别人身上说。
还要自己跟自己生气。
分明就是反常的样子。
薄朔雪微微瞪了瞪眼睛,像是要证明郁灯泠说的不对似的,立刻紧紧闭上嘴,靠在郁灯泠肩上,一声不吭。
郁灯泠心想,看,傻子。
郁灯泠和一个沉默的醉鬼僵持着,过了许久许久,身上压着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伴着这样平稳的节奏,郁灯泠困意也渐渐上涌。
压在自己身上的体温像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郁灯泠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反倒是薄朔雪醒得比较晚。
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春居院,床上空空如也,猛地吓了一跳。
昨晚他怎么就睡在了阿灯床上?会不会被发现?
……不,被当场发现倒是不至于,他留了人守在春居院,那几个小子有眼色得很,不会轻易放其他人进来。
那阿灯呢,阿灯去哪儿了?
薄朔雪翻身爬起来,忍过酒醉后的那一阵头重脚轻,小心翻过墙,从另一条路去了前厅。
越是靠近前厅,越能听见说话声。
竟是长公主的声音。
“……虽想留到薄老夫人寿辰,但薄家多有不便,就不再打扰了,今日便回宫,寿礼改日送至薄府。”
“至于小侯爷,依然要随我进宫去,宫中事务繁多,离了他是一日也不成的。此后除非休沐归家,或侯爷主动回来探望,薄府的人,便不要随便进宫去了,免得乱了侯爷的心思。”
薄朔雪站在门口,愣住。
前厅四扇门全都大开着,长公主坐在上首,周身气场与那日上朝时无异,不怒而威,凛然端庄,言出法随。
他走过来的动静,让屋内几人全看了过来。
叔父面色颇有几分难堪,叔母紧握着手巾有些惴惴,唯独长公主平静冷然。
长公主说话,是旨意,并非同谁商量。
说完后,便起身慢慢走出来,跨过门槛,微微侧脸,与薄朔雪面对面地并肩而立。
郁灯泠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借着门框的遮掩,郁灯泠伸出袖子,握了握薄朔雪的手。
嘴唇微动,对他静默地说了两个字:“回了。”
接着擦身而过。
薄朔雪怔怔看着长公主的背影。
他想起来了,昨晚,阿灯问他,在家高不高兴。
他说不高兴。
然后阿灯问他,回宫好不好。
他说好。
于是今天她就带他回去,长公主从不失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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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煽风
有叔父叔母盯着, 薄朔雪又不能当即追上去问问清楚,只得看着长公主的身影慢慢走远。
以阿灯处事的风格来说,会做出这般决定倒是很正常的。
什么亲疏远近, 全都是凭心意定夺,若是不喜之人, 一丁点好脸色也不会给对方看。
套用到他身上, 也是如此。
在确切问过他是否喜欢待在家里后,长公主便大刀阔斧地替他做了决定,她行事洒脱, 从不顾忌繁文缛节, 以及唯长辈之命是从那一套, 认定叔父对他“不好”, 便不要他再在薄家纠缠下去,离得远远的,自天高海阔。
薄朔雪一时有些怔怔。
对旁人来说,阿灯此举或许有些大惊小怪。
一家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摩擦,叔父所犯的并不是什么不可谅解的原则之错,寻常人大都会忍忍过去,甚至因为是晚辈, 都不会期得一个道歉, 叔父自然也不会改他的脾气, 日后还是要这般和睦相处,种种考量之下, 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而与亲人大费周章,反倒可以称得上“霸道”。
按道理, 长公主对他的家人这般不讲客气, 薄朔雪应该感到不悦才是, 但是,郁灯泠的“霸道”反而让薄朔雪感到一种欢欣。
她心思纯净,眼中容不得沙子,与薄朔雪平时常见的那些惯于虚与委蛇的人不同,她厌恶便厌恶得不留一丝余地,不屑于说那些假话,绝不会想着日后好相见而退让几分。
况且她也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心绪而牵连他人,就像这回,明明是薄朔雪自己亲口承认了不愿再待在家中,长公主大可以下令叫他去向叔父叔母请辞,可长公主却选择了自己出面当这个“恶人”,而不叫他难堪。
旁人定不会信那般惫懒的长公主当真会有这许多细腻心思,她这般做,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确确实实是优先考虑了他,还说不定。
薄朔雪却毫无犹豫地选择相信后者。
在薄府,薄朔雪被教导着要克己守礼,要圆滑百变,要对每一个人尽到应尽的职责,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不满,他才能得到一个基本的尊重,因此十数年来一直维持着完美的表象。
可是在长公主面前,他得到的回护总是不讲道理,没有任何条件,似乎只因为他是他而已。
薄朔雪低头笑了两声。
他再转过身,踏进门槛去面对叔父叔母,发现自己心中多了一分以前从不曾有的底气。
——心中有了最亲密的人,不再孤身一人时,自然而然便源源不绝生出的底气。
薄树远坐在八方椅上,抬眸看着他,目光似是失望,但这失望再也无法给薄朔雪带来什么影响。
有长公主的吩咐在前,薄树远心中有再多的怒气,也不好再对薄朔雪发泄,只干瘪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叔侄两个之间,话说得越来越无趣。
不过,在薄朔雪走之前,薄树远忽而说了一句。
“你在宫中当差当得好,得殿下赏识,是件好事。但你勿要得意忘了形,福东王家,是经不起查的。”
薄朔雪的脚步忽然顿住。
他转头猛地看向叔父。
从黎郡回来后,他一直在追查剩余的线索,昨日他刚收到消息,福东王或许也与此事有关,而今日福东王就出现在了叔父的口中。
薄朔雪忽然明白过来。
叔父紧急召他回来,又对长公主所带侍从处处不满,并非真的是因为不喜长公主的风流传言,而是有更深的原因,不想他与长公主走得太近。
薄朔雪眯了眯眼:“是经不起查,还是叔父不愿让我查。”
“现如今已经不是说话的时候。”薄树远声音压低,“你去吧,记住我所说的便是。”
薄树远不肯再开口,挥手让他离开。
仆从们手脚麻利,从长公主决定要离府,便开始收拾东西,加之本来就只短暂住了一日,很快便收拾停当。
回宫的马车上,薄朔雪与长公主共乘,心中想着叔父的那句话,没注意到车中的沉默。
直到郁灯泠忽然开口,淡淡说了句:“你太.祖母生辰那日,你再回来贺寿便是。”
薄朔雪才眉宇微松,凝了凝神。
忍不住笑道:“阿灯误会了,我不曾伤怀。”
“是么?”郁灯泠蹙了蹙眉,怀疑地看了眼他,“你看起来心事重重,还以为你只有三岁,在为了离家感伤。”
薄朔雪:“……”
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让长公主看看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沉声强调道:“我不是三岁。”
“知道了。”郁灯泠答得很敷衍。
薄朔雪又是一阵无言。
他瞧着郁灯泠,心中捋着关系。
叔父不知从何得知福东王的这趟浑水,之所以不愿意让他继续查,大约是因为顾忌着当今长公主毕竟曾喊福东王一声皇叔,就算查了,也不会有结果,再说伴君如伴虎,若是查得不好,触怒了长公主,别说查真相了,薄朔雪自己会不会背黑锅也不一定。
因此,薄树远才想让薄朔雪赶紧回来,离开那个是非地。
薄朔雪微微叹息。
叔父向来如此,讲求明哲保身。
可他看错了阿灯。
阿灯,一点也不糊涂。
薄朔雪将其余念头都压了下去。
他理解叔父的叮嘱和担忧。
可他更愿意相信阿灯。
在他查出足够确切的真相,送到阿灯面前让她定夺之前,他不会对阿灯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和犹豫。
回宫之后,日子平常如水。
最艰难的,无非就是薄朔雪光是哄劝着长公主喝下一碗药,就常常要花上两个时辰,一身力气,有时折腾得内衫都被汗浸湿。
除此之外,薄朔雪总是在书房忙碌。
郁灯泠又喝下一碗药后,恹恹地趴在床上,厌倦地看着薄朔雪的手。
每次都逃不掉。
真烦。
她这阵子不知为何似乎丰腴了些,虽然很难看出来究竟哪里长了肉,但是似乎不再像之前一般苍白,趴在床上的时候脸颊被挤着,也有一点嘟嘟的弧度。
薄朔雪忍不住伸手屈指,轻轻在那软软的弧度上刮了下。
旋即克制地收手,站起身:“我去书房了。”
说这话的时候,薄朔雪的目光还停留在长公主身上。
直到长公主懒懒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他才转身走开。
郁灯泠看着他的背影,眼眸闪了闪。
大约快了吧。
应该要查到了。
她看过了这个世界的“书”,自然知道,书中薄朔雪谋反的基础,便是民心所向。
燕朝早就是一副腐朽的骨架,里面长满了各色蛀虫,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薄朔雪一个侯爷举兵覆灭。
薄朔雪谋反,是正义之举,是救百姓于水火。
但具体剧情书中写得并不详细,薄朔雪是从何时开始谋划,有哪些势力,郁灯泠都不知道,有些东西郁灯泠只能自己去猜测。
尽管周蓉让她当这个代政长公主只是表面把戏,实则把她的权力几乎架空得一干二净,但是郁灯泠并不是傻子。
在宫中听听他们上奏,也大概知道,现如今燕朝最肥的几条蛀虫是谁。
郁灯泠便看准机会,把薄朔雪往那些蛀虫身上引。
至于他找不找得到,就不是她的事了。
毕竟,谋反不是她的工作。
那么累,让薄朔雪去干就行了。
她只打算扇扇风,点点火,最后欣赏一下燕朝崩塌碎裂时的场面,就够了。
看薄朔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他大约是有些成果了。
郁灯泠假装不知道,从来没有问过。
但心情却是一天比一天好。
终于,又过了三日,薄朔雪一大早便屏退了众人,也婉拒所有会客,郑重地对着郁灯泠单膝跪下,手持一本厚厚的奏折。
郁灯泠眉梢微挑,假作意外,可惜演技不佳,声音平淡得很:“怎么。”
薄朔雪拱了拱手:“殿下。”
他许久没启用这个称呼,这回倒是喊得郑重。
“臣查到福东王的诸多罪证,请殿下过目。”
郁灯泠眨了眨眼,结果奏折。
其中详述了许多条。
卖官鬻爵,蓄养童妓,制售假药,害死害残的人数以万计。
郁灯泠神色渐渐冷凝。
薄朔雪牙关紧咬,奏折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他亲笔所书,在写的时候,薄朔雪便恨不能用笔将那孽障千刀万剐。
最要紧的,还不在于那福东王罪恶滔天。
而是在于,收齐这些证据,实实在在少不了许多偶然。
比如薄朔雪被偶然出派到黎郡。
黎郡的事本就是福东王漏出来的唯一一根线头,若不是他去了黎郡,起了疑心,等黎郡那边顺顺利利被抹平,福东王就彻底逍遥法外。
比如制售假药的事。
药材天生地长,从古至今的记录又十分驳杂,难以判断是否对症,储存手段又多是晒干磨粉,其实最好做手脚,看似不值几个钱,但在人求着要救命的时候,却能轻易地将一大批人的存粮都掏光。
若不是薄朔雪先前就在做资助北郡、研制廉价药材的事,哪怕是专门负责查案的御史大夫,也不会对看起来不值几个钱的药材了解得如此详细,自然难以查出不对劲。
使人生恨的,除了在于恶人多恶,更在于需要种种艰难的巧合才能拿住这恶人。
若是少了其中任何一环,都无法披露他所有的罪孽。
其实,就算是查出了这许多铁证,薄朔雪心中的大石依旧没有完全落定。
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叔父担心的不无道理。
追究与不追究,全在长公主的一念之间。
半晌,郁灯泠终于看完了那奏折。
她的声音森冷地从上方传来。
“薄朔雪。”
薄朔雪喉结轻轻滚动,抬头与她直视。
郁灯泠收起奏折,放在了膝上,轻声道:“做得好。”
薄朔雪屏息扬眸,双瞳璨亮。
作者有话说:
小雪挨夸
第55章 咒灵
被殿下夸赞, 不仅是他得到的奖赏,更是一种确认。
确认叔父猜错了。
殿下并不似那些俗人猜测的一般,不分是非。
薄朔雪心中高兴, 甚至有些激动地期待。
期待不出几日,叔父听见处置福东王时的惊愕, 说不定还会愧疚, 愧疚于自己错怪了长公主。
薄朔雪迫不及待想看到叔父的愧疚,毕竟是叔父误会了长公主,无礼在先。
薄朔雪双眼明亮, 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复又抬起。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郁灯泠眼眸微眯, 手指轻动, 抖了抖摊开的那张纸,神情中透露出嫌弃。
尽管早知这福东王是个恶心蛀虫,却也没想到会到如此境地。
亲眼见到他所做下的种种恶行后,再想到曾经还跟这种人同处一个宫殿,还在同一个筵席上和对方喝过同一种酒,郁灯泠便泛起恶心。
斩?
斩不得。
福东王毕竟是亲王,身上有无数可抵死罪的宝物, 更何况其母与周太妃是同族姊妹, 周太妃也定会拦着。
薄朔雪心中想着, 正要开口,却见长公主眉心紧蹙, 脸色也微微泛青。
薄朔雪吓了一跳,哪里还记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也不顾长公主并未叫自己平身, 非常自然地便站了起来, 走到床边坐下,将长公主揽在怀里,探她的脸颊。
“阿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郁灯泠没有躲,只是闭了闭眼。
“想吐。”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会如此?
薄朔雪四下扫了一圈,确认长公主并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再仔细看长公主的面色,发现她脖颈处冒出丝丝缕缕的红痕,像是疹子的先兆。
这般反应,薄朔雪脑中一闪,觉得有几分熟悉。
长公主素有洁癖,在触碰到脏污之物或厌恶之人时,便会这般。
薄朔雪回过神来,从长公主手中拿过那本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奏折,远远扔到了一边。
手心在对方肩头轻轻地拍抚,低声哄道:“不想了,不想了。”
闻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郁灯泠确实不再觉得那么难受。
她睁着双眸,冷声道:“斩。”
薄朔雪点头:“好,斩斩斩。”
郁灯泠又道:“杀。”
“嗯嗯嗯,杀杀杀。”
郁灯泠眼睛微眯:“株连九族。”
“可……不可以。”薄朔雪把她挪开一些,用双眼盯着她,似是试图叫她清醒一点,“他是皇族。”
郁灯泠依旧眯着眼睛,显然是对薄朔雪的回答不太满意。
薄朔雪叹息一声,重新搂回来,在怀里又拍了拍。
看把长公主都气傻了,说些胡话。
薄朔雪有些忧虑。
原先他便知道长公主有洁癖,但却没想到心因作用如此强烈。
就算只是听一听对方的消息,也会叫阿灯浑身不适。
这般状况,就算是吃药调理,也只有缓和之用,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得先破开阿灯心中的雾障才行。
既然长公主已经说了按律法处置,薄朔雪便去着手之后的事。
薄朔雪陪在郁灯泠身边,守着她睡午觉,自己在一旁处理文稿。
睡醒后,郁灯泠爬起来,薄朔雪听见身后的动静,轻轻勾了勾唇角,打了个招呼:“醒了?来看看这个。”
郁灯泠还有些倦意,没说话慢慢地靠近,这时一个宫女进来换茶水,猛地一抬头差点吓得把手里的杯盘都砸到地上。
瓷碟敲击脆响,郁灯泠唰的看过去,薄朔雪也抬眸看过去。
宫女瑟瑟发抖,难以描述自己所见的情景。
长公主一身白裙,长发乌浓,遮住半张面颊,慢悠悠地从侯爷背后升起来,像一个背后咒灵一般,露出的那一点肌肤又白得像纸,仿佛传言中最恶的厉鬼。
高大硬朗的侯爷却一无所觉,端端正正地坐着,与那传言中即将要被妖鬼敲骨吸髓的阳刚男子又有何异。
看这一眼,小宫女便要被吓得半月睡不好觉。
侯爷却还朝她招了招手,欢欣道:“过来。”
小宫女牙关战战,平复了几遍,告诉自己那是殿下并非恶鬼,才壮起胆子走过去。
只见侯爷从托盘上取了一杯温茶,转过头。
宫女心情复杂。
毕竟侯爷一扭头就会看到长公主披头散发的模样,定会如同她一般被吓到。
结果却是,薄朔雪定定地看了张公主一眼,一丝表情变化也没有,伸手拨开长公主的额发,在她嘴边喂了一口茶,又转过头来把杯子放下。
极其流畅。
极其自然。
一点异样也没有。
喂完了茶,薄朔雪把一份奏折和面前的纸页摆到了一起:“你看看这个,引用了吕大人的奏折,也就是这一段……”
郁灯泠半阖着眼睛,脑袋往前伸了一点,搭在了薄朔雪的肩膀上。
嘴唇和脸颊肉被挤得嘟起来,垂眼懒懒地看着那些字句。
小宫女悄悄抬眼偷觑着,方才受到惊吓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还多了一丝怔愣。
怎么觉得,殿下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怕了。
往日宫中的姐姐妹妹都觉得殿下阴晴不定,十分可怖,可现在的殿下……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揉得有些凌乱的人偶,虽然还是难以亲近,但不仅不恐怖,还似乎有些,呆呆的。
她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忽地察觉到一道目光斜刺而来。
对上侯爷的视线,小宫女立刻缩了缩颈子,将托盘搂进怀里收好,悄声退了出去。
薄朔雪收回目光,口中的话继续。
“阿灯觉得如何?吕大人所上奏的……”
薄朔雪声音一顿,因为郁灯泠忽然往前挪了挪,原本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抬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靠近的身躯,贴在他背上的柔软弧度,长公主垂落的发丝拂过薄朔雪的颈侧,带来些微的痒意,痒意渗透进心底,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痒。
长公主抬袖,拿起桌上的一支朱砂。
另一只手搭在薄朔雪的肩上,稳住自己的身形,她提笔,在吕大人的奏折上大大画了一个……叉。
薄朔雪沉默地看向那奏折。
郁灯泠也沉默地看向他。
薄朔雪莫名觉得,长公主是故意的。
上报的奏折都得还回去,这个巨大鲜红的叉,必然会被吕大人看到。
她明明知道,却还是画了。
薄朔雪问:“阿灯对吕大人的意见不满?”
郁灯泠声音冷冷道:“满纸胡言。”
其实薄朔雪也这般觉得。
吕大人所奏的正是县郡仕人的管理之策,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漏洞百出。
若当真按照他的这套来实行,光是监管之责就要耗去大量人力,一个人做事,要十个人看管,管是管得够严,可事情也做不成了。
吕大人所献之策,的确是适应了这段时间彻查卖官鬻爵的整肃风气,可他大约以为薄朔雪办事如此积极,是有长公主的旨意,因此着意迎合。
只是,吕大人迎合得太过分,反倒依旧暴露出他自己不干实事只爱投机取巧、曲意逢迎的野心。
阿灯不过凑上来看了一眼奏折,便直接看破,果然阿灯的才干不输任何人。
虽然薄朔雪不曾与当今圣上打过交道,但却能笃定,阿灯必不输他。
这代政长公主,阿灯无论从身份,还是才德,都完完全全当得。
绝不像旁人所说一般,德不配位。
不过,话虽如此,但吕大人除了曲意媚上,并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也不值当这一把大叉,等这奏折发还回去,吕大人看到朱砂红叉,还不得吓得食不下咽
薄朔雪合上奏折,摸了摸郁灯泠的发顶问道:“不高兴?”
“嗯。”郁灯泠答得爽快。
“那,阿灯想做什么,会开心一点。”
“想杀人。”
薄朔雪:“……”
他轻轻拍了拍郁灯泠的头顶:“又胡说。”
然后转过去继续处理政务,让她自己玩了。
郁灯泠怒视他。
殿下从不胡说。
不知怎的,那天郁灯泠格外不安分。
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郁灯泠心中盘旋,只是没有出口罢了。
她躺也不舒服,坐也坐不住。
薄朔雪拿了几本新的话本子给她打发时间,过了会儿再去看,却发现她在撕着玩。
把话本子没收了以后,薄朔雪反倒心中越发不安定,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去看看长公主在做什么,有一回看到长公主站在廊柱前,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九节鞭,那鞭子拖在地上,逶迤的轨迹中带到了一个一人高的瓷瓶,随着郁灯泠走动的变化,那瓷瓶被拖拽着摇摇欲坠。
郁灯泠分明看到了绕在瓷瓶上的鞭子,也看到了那个开始摇晃的瓷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若不是薄朔雪恰巧看见了,两步冲过去将瓷瓶扶好,再将鞭子扔开,长公主即便不被瓷瓶砸个正着,也定会被摔碎的瓷片划伤。
薄朔雪心腔中有如擂鼓,砰咚跳得巨响。
他克制不住力道,单臂圈住长公主,将她抱得死紧,使她双手用力也挣扎不开,不得不踮起脚尖,靠在他身上。
薄朔雪紧紧捆着她,冲动地想要大声呵斥,质问她为什么明知危险也不躲开,最终却还是舍不得吼出声。
郁灯泠看着他,也不说话。
与他愤怒焦虑到几乎扭曲的面容相比,郁灯泠无表情的脸甚至堪称冷漠。
她并不是第一回 这样做,甚至习惯了如此。
薄朔雪终于明白过来。
周太妃说过,长公主曾几次自绝,后来被人控制住。
而她几次自绝失败后,其实并没有放弃。
饿着肚子不吃饭,看到雷雨天不关窗,乍寒乍暖的日子烧火炉,让有问题的太医给自己看病而不更换,明知危险也丝毫不躲,其实都是她慢性自杀的手段。
她之前便不想往下活了。
这段日子虽看着平静,但也只不过是暂时没有复发而已。
她的反复,甚至不需要什么诱因,只是消极的念头在她心里扎了根,会不断地不断地长出来。
她现在做的这些,虽然只是没有什么恶劣后果的小事,却也是她心中那棵黑木抽根发芽的征兆。
她仍旧没感到能足够打动她的快乐和希望。
哪怕他每天都在她身旁。
薄朔雪愤怒的神色渐退,血色也一起褪尽,唇色和面色齐齐变得苍白。
作者有话说:
小灯就是控制不住想摆烂,周期性的~希望大家都能摆脱emo,天天开心!
还有就是亲亲我滴宝们,昨天没写出来也忘记请假了,这章发小红包给宝子们道歉QvQ请宽恕我(跪)。最近开始多了剧情线,我怕写不好总是很犹豫,我尽力保持更新稳定!!
第56章 威胁
因着这苍白的神色, 薄朔雪难得地显露出一些挫败和失落来。
仿佛燃烧的太阳失了温度,周围的火光也不再热烈。
郁灯泠看着他,歪了歪脑袋, 下意识后退些许。
莫名有些心虚。
她没干什么啊?
为什么感觉薄朔雪好像——
“殿下,”薄朔雪虽想竭力忍耐, 却终于憋不住, 冷冷出声,语气有些难得地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郁灯泠眼睫抖了下。
——好像生气了。
郁灯泠想了想。
老实答道:“在散步。”
她真的只是想到处走一走而已。
薄朔雪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
散步?
谁散步会差点把自己散得受伤?
她或许不是故意, 但也绝对说不上是无意。哪怕她多在乎自己一点点, 都绝不会让自己就那么坦然地落到危险境地。
长公主总是这般, 若是不给她吃一次教训, 她以后照样还是会犯。
“刚刚那个瓷瓶要是砸到你身上,怎么办,你想过吗?”薄朔雪厉声质问。
抓着郁灯泠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拎着她转了个圈,在她的额头、脖颈、手心手背、小腿脚踝点了几下, 虎着脸道:“这里这里, 全都会扎破, 流血!”
他出言恐吓,郁灯泠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
反倒双眼微亮, 竟似是有些期待。
流血好啊,黑夜的罪恶, 本就流动在血脉之中, 承载了罪孽的血, 留着又有何用。
薄朔雪气得甚至有点想翻白眼。
不用出声,他看一眼长公主那张没表情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光教训是没用的。
薄朔雪眯了眯双眸,威胁道:“殿下,你若还是这般,我……臣从今日开始,不陪膳。”
郁灯泠睁圆了眼睛。
话要说清楚。
她哪般了?
突然就跟殿下这样说话,难道殿下没有脾气不成?
郁灯泠想了想,扭转了下身子,侧过脸道:“不陪就不陪。”
她又不是不可以接受。
薄朔雪差点倒抽一口冷气。
威胁无用,反而反噬让他自己受伤。
阿灯居然都不在意他不陪膳了。
没错,阿灯这阵子,的确自己吃得很好,不会再闹着要他喂,也不会再盯着他看。
吃饭比之前,轻松多了,难怪不需要他。
下一步是不是也不需要他陪寝了。
他不打算把这个赌注说出口,只好想别的法子。
薄朔雪沉着脸,托着郁灯泠的膝弯把她抱起来走回寝殿去。
把人放到床上,薄朔雪又探身打开郁灯泠枕边的那个暗格。
木匣子哐啷弹出来,里面各种各样的把戏到处滚动,叮当作响,这些都是薄朔雪做出来的,或以送礼,或以借出的名义,给郁灯泠在玩。
现在薄朔雪一把将这些零零碎碎的把戏全部兜住,束起来提走。
郁灯泠后颈绷了起来,趴着伸手去拦。
“别动。”
薄朔雪瞪她一眼,根本不理睬,轻巧地绕过了她的手,将包袱收好。
“没收了。”
郁灯泠眸中也燃起了怒火,指着包袱说:“你只可以,没收三样。其余的给我了。”
借来的就算了,那些已经送给殿下的东西,还想拿回去?
不讲道理。
薄朔雪差点破功。
什么叫只可以没收三样。
刚刚差点把他气出毛病的人为什么现在又变得这么乖。
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捏长公主的脸颊,但好险忍住了。
依旧绷着脸,展露一副怒容,蛮横道:“不想给了。”
郁灯泠无言地瞪视着他。
薄朔雪一向是通情达理的。
郁灯泠同他讲规矩,他便守规矩,从来都在郁灯泠的掌控范围内。
如今薄朔雪突然来硬的,郁灯泠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薄朔雪眯了眯眼,补充道:“什么时候殿下知错了,就还给殿下。一样一样还。”
不。殿下没有错。
郁灯泠低着头憋气。
发顶被人摸了两下。
郁灯泠抬眸看他。
“不知错,就都不还。以后也不做新的。”薄朔雪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冰冷的话。
说完,薄朔雪就带着那些玩具走了,也不知道要藏到哪里去。
郁灯泠倒下来,在床上滚了两圈。
薄朔雪闹这一番,她倒冷静了一些,反而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了。
因为她的心思被分散,时不时就在想,薄朔雪为何要生气。
薄朔雪还在忙着处理福东王的后续。
毕竟是一位亲王,扳倒之时犹如山塌,若是不妥善处置,光是溅起的尘烟就要呛死一大片人。
有许多权力纵横交陌之处无人敢伸手,薄朔雪不得不离开灯宵宫亲自做了一些事。
他年纪轻,与诸多权势并无来往,这些人就算想从中周转一二,也没有人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
今日却是一个例外。
薄朔雪踏进京城一家成衣楼,这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是福东王在宫外的产业发家起源之地。
其余大大小小的田庄铺子都已查收,唯独这座楼,怎么也收不下来。
他甫一进去,四下的下人便将门扉合了起来。
薄朔雪负手在后,虽心中暗暗警惕,却并未多么紧张。
福东王已是落水之犬,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谋害钦差重臣,罪加一等。
更何况,哪怕他真的折在这里,也会有别的人接手此案,杀他,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福东王不至于如此愚蠢。
但是,他们关起门来,是想说什么?
薄朔雪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薄家与福东王府一向是寻常来往,并无逾矩之处,不见得是想从他这里打通什么关节。
薄朔雪沉默地等着,过了会儿,内室暗处缓缓走来一个人。
他仔细分辨了一番。
竟是……
“博阳侯?”
博阳侯相貌风流,虽然已经人过中年,但身形精瘦很显年轻,穿着用度也都是风雅名贵,据说还有一个雅号叫“湖风公子”,但薄朔雪每每见到他都觉得不大合眼缘,总感觉有些别扭。
薄朔雪并不认为博阳侯像他所表现出的那般闲散淡薄,反而眼神中总像是带着些殚精竭虑,在谋划着什么。
可他有什么好谋划的?
薄朔雪正分神思索着,博阳侯已走到了他面前。
手中折扇轻摇,博阳侯露出一个笑,眼角有些褶子:“薄小侯爷,你说这事儿闹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薄朔雪也微微扬唇,淡淡道:“晚辈不敢攀亲,与福东王倒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家人。”
博阳侯一顿。
眼珠往下一望,折扇在薄朔雪胸膛与自己胸膛之前来回敲了敲。
“你我之间,还需遮瞒?”
薄朔雪露出不解神情:“怎么?”
博阳侯笑笑:“泠儿这阵子,同你很是亲近嘛。”
薄朔雪没妄想着墙会透风。
尤其是博阳侯与周太妃亲密如斯,不可能不知道灯宵宫的情形。
但薄朔雪厌恶外人拿着他与阿灯的事情在嘴里说,尤其像博阳侯,心思不明。
薄朔雪只平声道:“为殿下办事,是臣的本职。得殿下看重,是臣的幸运。”
见他油盐不进,博阳侯也并不着急。
又续道:“可惜现在,你在灯宵宫里怕是不好过。泠儿倒是好精力,竟还能把青睐一分两份。”
这般暗示,再明显不过,所指无非是灯宵宫的另一个“男宠”,分走了长公主的喜爱。
薄朔雪剑眉不动声色地舒展。
看来他传出去的那些消息,太妃是信了。
信了便好。
不然洛小公子辛辛苦苦从灯宵宫演到薄府,若是他们还不信,也是怪累的。
薄朔雪微微垂首,摇了摇头。
“有博阳侯体谅,晚辈心中宽慰。还是不提这事了吧,今日晚辈是来查封此楼,为何博阳侯也会在此地?”
博阳侯转身,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坐了下来。
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摇晃之间轻打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这座楼,还得留着。”
“为何?”
“因为福东王,不日便会免罪出狱。”
话说明白了,薄朔雪心中反而踏实了。
要收拾福东王并不容易,他早有所料。
“不管怎么说,王爷就是王爷。”博阳侯啧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你年轻或许不懂,可多的是人想教你。”
这些日子,阻挠薄朔雪的人不计其数,写来替福东王说话的折子也是如雪片一般飞到灯宵宫,这般压力,哪怕是皇帝亲自着手,恐怕也难以抵挡得住。
不过薄朔雪都统统自己处理了,没让长公主看到一字半句。
这些废话,不需要烦扰到长公主。
“有罪必罚,天子与庶民同等。”
“他已经受过罚了。”博阳侯摇摇头,“查封了大半家宅,还要如何?福东王虽铸下大错,但这么多年来也有功劳,功过相抵,他还是先帝血脉,岂能赶尽杀绝?你回去劝劝泠儿,莫要还像个孩子似的,意气用事,执拗不堪。”
这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威胁。
薄朔雪如今在他们眼中,只是长公主的一条走狗,博阳侯对他说的这些,实则是说给长公主听的。
察觉到博阳侯话中对阿灯再明确不过的敌意,薄朔雪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眼瞳防备地微微缩紧。
博阳侯的胞姊是当今皇帝亲母周太妃,虽说皇帝重病,但按照太医的说法不出一年便会痊愈,这期间大权也从未旁落,都攥在太妃手里,只除了唯一的变数,便是在明面上代政的长公主。
以阿灯的惫懒性情,她只能是被迫推上这个位置的。
周太妃疑心这般重,当然不会让无法控制的人坐上这个位置。
原先,薄朔雪只以为长公主自幼在太妃膝下长大,理应亲密如母女,自然同出一气,想必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
可事实是,阿灯显然厌恶周太妃,而周太妃,也只是想控制阿灯而已。
此刻,薄朔雪终于能确定了。
阿灯身受的最大威胁,就来自于身边的深宫。
她的心病,也定然与此有关。
作者有话说:
小雪:(嗅嗅)有坏人!
第57章 习惯
薄朔雪思定至此, 已十分清楚,面前的博阳侯与他堪称仇敌,却也只是温和笑笑, 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博阳侯说的是。”薄朔雪点点头道,“多谢侯爷赐教。晚辈回宫后, 与殿下仔细回禀, 再做定夺。”
博阳侯闻言颇为满意,嗯了一声。
薄朔雪也不多留,拱了拱手便带着人离开。
博阳侯盯着他的背影, 半晌, 见他果然干脆利落地走了, 才松出一口气。
怪哉, 不过是一个年轻小儿,同那灯宵宫的疯子厮混胡来的,却为何不自觉叫他紧张?
博阳侯摇摇头,脸色阴沉地把扇子一收,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不论如何,今日这事他算是办成了。
但他心里却丝毫也说不上轻松,依旧翻捣着沉沉的不悦。
不多时, 一个小厮弯着腰进来, 对博阳侯小声道:“侯爷, 娘娘有请。”
博阳侯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攥着拳头在桌上拍了一记, 才挥袖站起身。
起身时,博阳侯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面色, 缓缓应声:“知道了。”
博阳侯有专用的马车, 可以一路驶进平慈宫而不受阻拦。
皇帝养病, 宫中最大的规矩便是太妃的规矩,周家人自然是如何舒服如何来。
博阳侯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宫闱,脸上虽挂了笑,心情却怎么也美妙不起来。
前来迎他的宫人们虽看着恭敬,但博阳侯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就在前几日,周蓉当着这群下贱宫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
就像打一个奴仆那般,那巴掌竟生生地挨到了他的脸上。
他是侯爷,是国舅,却被太妃当成寻常奴婢一样教训,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仿佛他与那些畜狗似的下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一般。
如此羞辱和痛苦,是太妃给他再多补偿和赏赐也弥补不了的。
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假装大度地原谅,假装已经不在意罢了。
博阳侯甩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走进了平慈宫。
“蓉儿。”博阳侯扯出笑来,先打了个招呼。
周蓉抬眸看了他一眼。
“听说你今日去了福东王那儿。”
“是。”博阳侯压下心中的不爽。
这件事他本是打算做完之后来邀功的,周蓉却先他一步,这般说出来,不像奖赏,反而像是质问,显得不值钱了许多。
但博阳侯还是徐徐道:“那福东王千辛万苦求到你这里,也着实可怜。我看蓉儿这几日也为难得很,便想替蓉儿做点事,至少把福东王的基业根基留下。”
周蓉停了一会儿没说话,随即才道:“他定会感激你的。”
这便是赞许的意思了。
博阳侯心中猛地一松,先前的阴霾也散去大半。
他凑得更近了些,站姿也变得随意几分,对周蓉道:“怎么,他又托人来找你了?”
周蓉笑笑,手指随意掀开旁边的一个镶金石匣,里面是一副名贵玉器,散发着温润光芒。
“这是他娘从庙里送过来的,大当初先帝赏她,最贵重的也就是这个了。”
周蓉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副玉器。
从前她为这副玉器赏了别人而恨得好几夜不能安睡,可现如今,它还是落到了她手里,那个女人还不得不拖着病躯苦苦求她,又对着她千恩万谢,却也只能给她带来淡淡的愉悦而已。
果然没有什么,能比权势更美。
“啪嗒”一声,周蓉随手合上了那个石匣。
转眸看向博阳侯道:“你遇上青台侯了?”
博阳侯顿了顿,点点头。
周蓉眼中透出些许戾气:“你想的好点子。本宫不过是叫你想个法子引开青台侯,却叫他抓住辫子,将福东王折损至此。”
福东王手中没有实权,在诸多事上都需仰赖周蓉,再加上这些年周蓉的暗中引导和刻意放纵,福东王早就被周蓉死死捏住把柄,攥成了手中的一颗棋子。
只可惜,还没能用上,就被薄朔雪意外地横插一脚,将这颗棋子直接踹下了棋盘。
这简直像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周蓉平生最恨做蠢事,因此把博阳侯狠狠骂了一顿泄愤,每每想起仍有余怒。
博阳侯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的大度快要装不下去,周蓉已经打了他一巴掌,今日还要旧事重提,有完没完?
“青台侯怎么说。”周蓉问。
“有我拦着,他当然不敢再查了,什么也没说便打道回府,想必是被吓到,回去劝那疯子了。”博阳侯心中郁闷,说话也没好气。
周蓉当然听出他的不悦。
目光仔细在他面上扫了扫,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亲兄弟,也是最亲密的臂膀,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失了亲昵。
周蓉下巴微点,拿出一叠厚厚地契,放到博阳侯面前。
博阳侯顿了顿。
“这不是福东王的……”
“现在是你的了。”
博阳侯眼前一亮。
“当真?”他拿起那些地契反复翻看,“不用充国库?”
周蓉抿了一口浓茶:“既然已经求到了我这里,自不会让他辛苦多年的家产白白充了库银。”
博阳侯眼珠转了转,笑出声。
“原来如此,难怪那郁灯泠突然发疯要查福东王时,蓉儿你并不拦着。”
周蓉挑了挑眉稍。
反正是养肥的猪,过年杀也是杀,过节杀也是杀,她自然没必要费力气去拦,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力气。
郁灯泠会突然有此举动,着实是她没想到的,但说到底,也无伤大雅,无论郁灯泠做什么,最终都只会是帮她铺路而已。
只不过……
周蓉手指抵了抵额角:“玉玺在郁灯泠手中,总是不大方便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郁灯泠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博阳侯抬头朝她看了看,心中忽的一动。
他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小心道:“那便将她赶走。她可以在宫里养一个上柱国,为何朝中不能有摄政王?依我看,佩儿的学识大有长进,已能独当一面了。”
佩儿是他的长子。
周蓉斜眼睐了他一下,似笑非笑。
“哥哥,泉儿还好好的。”
泉儿是皇帝的小名,即便是重病昏迷不醒,对母亲来说,依然是觉得他好好的。
博阳侯讪讪,退回一步。
“是,泉儿很快就会痊愈的。”
他早已知道,惹谁也不要惹到周蓉的儿子身上,否则周蓉定会发疯。
周蓉果然平和些许,叹了一声,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博阳侯的手臂。
“哥哥,本宫并非不愿意扶持佩儿,只是若在这时候把佩儿放到朝中重要位置,虽能压制郁灯泠,但日后泉儿身子好了,佩儿的位置岂不是尴尬?哥哥的目光要放长远些,本宫定然会为佩儿好。”
博阳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周蓉说的确实也没错。
博阳侯想了又想,催促道:“总之,这郁灯泠如今屡屡伸手管不该管的事,是不能再留了,蓉儿你快催催那道师,他说的天时地利之机,究竟来了没来?”
周蓉眼皮微窄,声音森寒道:“本宫知道。”
-
薄朔雪离开那座成衣楼后,先去了城中另一个地方,才回到灯宵宫。
被没收了所有玩具的长公主躺在斜榻上摆烂,斜榻摆在床边,旁边放了一个小桌,之前周太妃送过来的那一批伶人被叫上在屋里又唱又跳。
长公主权当听个响,看也没看,手上时不时推着一个磨得透亮的玉石球,把它推到边缘,眼看着要掉下去,又勾回来,再推到另一边,三五个婢女弯着腰守在一旁,等着接那玉球,生怕给摔碎了。
听的,看的,玩的,都很齐全,郁灯泠似是要向薄小侯爷证明,没有小侯爷,长公主也能自己打发时间。
薄朔雪进来时,郁灯泠若有似无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屋里乐声太大,薄朔雪被吵得又退了出去,干脆转身进了书房。
他是想这会儿长公主玩得挺好的,等着长公主玩够了再去找她。
结果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隐约传来的丝弦声渐渐熄了,门槛边有些动静。
薄朔雪转头,竟看见长公主站在门边。
这倒是很意外。
薄朔雪下意识张开手,朝人招了招:“怎么过来了?”
郁灯泠皱眉看着他,像是不大高兴,但双脚却很习惯地自动自发走了过来,窝进薄朔雪怀里,坐在他腿上和椅子的空隙上。
郁灯泠神情古怪地偏头看着他,不答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薄朔雪道:“还有些卷宗没看完。”
哦。
郁灯泠收回目光。
本以为这人还在耍性子,才会故意在她面前晃一圈,然后跑到书房来。
所以长公主才大发慈悲来看看他有多生气,结果他又伸手要抱。
真奇怪。
郁灯泠随手翻了翻,兴趣不大,就又收回手,靠在薄朔雪肩膀上。
长公主浑身惫懒,坐没坐相,这样靠着很舒服。
“今天的事,办得怎么样。”
薄朔雪顿了顿。
以往薄朔雪出门办事,回来都会跟长公主说一说,也说不上是禀报,就像闲聊一般。
所以郁灯泠才会习惯性地有此一问。
薄朔雪低头环紧她,一边随口道:“办妥了。”
“那拿来。”郁灯泠伸手。
事情虽是薄朔雪在处理,但每一件薄朔雪都会拿来给长公主过目签章,因此郁灯泠听说事情办妥,就准备签名,这也是习惯了。
薄朔雪抓着她的手,在指尖上捏了捏,答道:“不用了。”
“?”郁灯泠疑惑地蹙起眉。
“这个案子我来办就是,以后都不需要殿下批字了。”
哦。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
反正郁灯泠原本想的就是把所有政务都全权交给薄朔雪,是薄朔雪坚持说不能乱了规矩,非要她签字。
这些事情,她听凭薄朔雪处理,并不想管。
薄朔雪微微一笑,沉默着没说话。
他并不打算让阿灯知道今日博阳侯说的那些话。
福东王罪恶滔天,薄朔雪不打算跟博阳侯硬碰硬,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
他打算赌一场,但在此之前,须得先把阿灯撇干净,不能威胁到阿灯。
奏折上没有阿灯的批字,这之后的事情,便是薄朔雪一人担着。
就算有朝一日太妃真要发难,也是薄朔雪自作主张,责难不到长公主身上。
第58章 恶劣
薄朔雪考虑这些, 是基于最差的情况,或许是他想多了。
但长公主在他眼中实在孤弱,薄朔雪宁愿多想些, 只要能保证阿灯的安全。
今天郁灯泠被薄朔雪凶了一顿,薄朔雪回来以后又不找她说话, 郁灯泠本来以为薄朔雪还在生气, 所以走过来看看。
现在看明白了,原来薄朔雪没有生气,郁灯泠心神莫名放松下来, 也坐不住了。
扭着身子就想从薄朔雪的手臂里钻出去, 想跑了。
薄朔雪假装看不明白她的意图, 反倒搂得更紧。
“阿灯, 你与周太妃的关系,究竟如何?”
郁灯泠顿了顿。
她与周蓉,自然是死敌。
而且从夏烈节开始,到这次下旨捉拿福东王入狱,郁灯泠已经彻底在周蓉面前撕破了温顺的假象,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也随之粉碎。
不过,这也跟薄朔雪没关系, 不足与薄朔雪道。
薄家世代为臣, 在朝中很有威望, 周蓉不可能放过这股势力,定然早早地便攀扯了关系。
如今虽然薄朔雪与她日日同进同出, 同吃同睡,但她心知肚明, 薄家与周蓉才是同一边。
虽不知日后薄朔雪是因何契机领着薄家与周蓉反目, 以至于带兵谋反, 但至少目前而言,论起亲疏远近,她对于薄家,要远远排在太妃之后。
就像一个无关的路人,或许主角会对路人与反派之间的仇恨感兴趣,但与故事主线无关,也不会影响最终结局。
所以,又何必提。
郁灯泠眉眼淡淡的,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薄朔雪抿了抿唇:“好奇罢了。”
“与你无关。”
薄朔雪眼睫垂了下来。
与他无关。
这不是长公主第一次对他说这四个字了。
那么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长公主的事情与他有关?
薄朔雪松开了力道,郁灯泠很轻易地就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走开两步,犹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薄朔雪却已经转过身去,继续低头看起卷宗来,时不时拿笔在上面勾画。
郁灯泠蹙了蹙眉。
怎么回事。
薄朔雪,怎么又开始有点怪怪的。
身后的动静不见了,想必是长公主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
薄朔雪放下漫无目的划动的羊毫笔,呼吸有些窒闷。
人大约总是贪心的。
前些日子他还觉得,自己与阿灯心意相通,是再美妙也没有的了。
可现在却又觉得,他与阿灯之间,仿佛隔了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他想得到更多,更多。
远不止是现在的相处能满足他的。
-
郁灯泠这阵子一天三顿地喝药,气色眼见着好了不少。
她的病因虽大多是来源于心病,但人的身心本就是相互影响的,身体底子养好了,自然而然也不那么容易想到烦心的事情。
因着精神了许多,郁灯泠渐渐也不再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甚至有时还会单独出去走动走动。
郁灯泠反而是最晚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某个暖风和煦的午后,郁灯泠在树荫下经过,日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点点光斑在她的手背上,郁灯泠下意识抬起手来看,发现自己的手腕,好像有点陌生,似乎是线条圆润了些许。
原先她的手背青白可见血管,现在似乎比以前更白了,也……膨起来了一些。
郁灯泠严肃地盯了一会儿,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手背上戳了戳。
比原先软。
郁灯泠很快想到,这几天,薄朔雪似乎总喜欢在她脸颊上蹭蹭。
难道她的脸上也变化了?
郁灯泠面无表情地掐住自己的脸。
唔……似乎是比原先弹了些。
郁灯泠很不适应自己的变化。
因为,从没有料想到过。
她早已习惯了自己多病痛、无力、破败的身躯,也明知自己一定会日渐衰败下去,可现在她却出乎意料的,在往另一个方向变化。
她在越变越好。
为什么?
自从发现这个世界是一本写好的书以后,这是郁灯泠第一次遇到了超出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事。
郁灯泠凝神,不由自主地开始想,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会儿,郁灯泠迟钝地后知后觉。
她竟然在思考。
她竟然在,为了自己的事情思考。
真是新鲜的感觉。
她还以为,她早就丧失了为自己打算的能力。
这个小小的发现,如同沉沉天幕里被凿破了一个小洞,从洞外透出些许天光,落进郁灯泠的世界里。
尽管光线微弱,所照亮的周围也全都是一团迷雾,但与先前的风景,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对于郁灯泠而言,是难以言喻的新鲜。
以至于让她在时隔许久后,再度失眠。
这次失眠却与以前不同。
以前她晚上睡不着,是因为难受,胸膛鼓噪,骨头缝里钻蚂蚁,脑袋被人掐住,耳朵里嗡嗡直响,有不存在的人在跟她说话,说一整夜。
她只能躺着,假装自己在睡觉,欺骗自己她已经睡着了,根本感受不到这些痛苦,都是假的。
可现在,郁灯泠还是习惯性地闭着眼装睡,可她身上一点都不难受,只是醒着,似乎在很安静地偷偷独自兴奋。
身后的热源不断传来,脊背紧靠着的部位能感受到持续有力的心脏搏动声。
是薄朔雪的心跳声。
靠得足够近,仿佛能和她的血脉融为一体。
能撩拨她,引领她,用他的心跳取代她的。
郁灯泠忍不住悄悄地更加往后靠了靠,像是想要贴得更紧些。
这个动作像是打扰到了薄朔雪。
很快,郁灯泠感觉到薄朔雪的动静。
先是搭在薄被上的手臂用力收了收,像是没忍住力道一般。
接着,在腰上环紧的力道很快又矜持地放开些许。
吵醒他了?
郁灯泠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装睡。
不关她的事。
颈后的呼吸渐渐靠近,有些热。
薄朔雪似乎在她的颈边停留了一会儿,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却没有什么动作。
他在干嘛?
脖颈是人的要害处,郁灯泠又十分敏感,被人这般觊觎着,虽然只僵持了一会儿,郁灯泠已经感觉到腰眼开始微微发酸发麻。
她忍不住缩了缩。
然后清晰地听到薄朔雪轻轻地喘了口气。
接着身后的温度彻底撤开,薄朔雪退开一些,坐了起来。
他一手压着薄被,似是想要尽量让郁灯泠不察觉,接着轻手轻脚地挪下床,动作十分熟练。
珠帘轻轻晃动的声音。
薄朔雪走掉了。
郁灯泠憋不住睁开了眼。
他去哪儿?郁灯泠忽然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滋味。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很年幼的时候,大约还在襁褓中,有个婢女贴身照顾她,但是只抱很短暂的一会儿,就把她放到冷冷的竹篮里,她却依然伸出手想要人抱着的感觉。
她的记忆从很早以前就混乱了,有时候能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有时候却又连现在的年份都搞不清。
那些“回想起来的事”,也都不一定是真的。
郁灯泠瞬间冷下眉眼。
无聊。殿下才不要人抱。
郁灯泠又重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珠帘再次轻响,薄朔雪又回来了。
郁灯泠在心底哼哼两声。
心想,原来他大约是半夜口渴,去喝水了。
那倒是可以不计较。
身边床榻一轻,薄朔雪躺了上来。
郁灯泠皱了皱眉。
他喝个水,怎么喝得身上冷冰冰的。
像是被凉水洗透了一般。
这之后,薄朔雪没再有什么动静,郁灯泠也渐渐生了困意,睡着了。
可那晚的事,让郁灯泠多了个习惯。
她假装早早睡着,其实心里清醒得很。
果然连续几晚,到了深夜时,薄朔雪总会翻来覆去几回,像是很不安稳,接着就爬起来,再回来时,身上凉凉的。
好啊,原来是惯犯了。
郁灯泠抓到了他的把柄。
在长公主不知道的时候,侍寝的人原来偷偷溜走这么多次。
是不是不把长公主的规矩放在眼里。
长公主的侍寝规矩,是从狐妖和昏君的小本子上学的。
非常详尽,只是长公主之前懒得如此严格罢了。
再一次侍寝时,郁灯泠就把刚躺好的薄朔雪一把按住。
薄朔雪倒也没被吓到,只是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的手,把它拿起来,握在掌中揉了揉:“怎么,想换一边睡?”
郁灯泠扯起一边嘴角,笑得有几分邪气。
“薄小侯爷。”
薄朔雪眼中暗火噗地一跳。
暗夜沉沉,在这种时候叫他薄小侯爷,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也顺便熟练地压下不受控制升腾起的邪火。
“阿灯,不要闹了。快睡。”
郁灯泠偏头,瞥了一眼桌边燃着的一支香。
随即对薄朔雪道:“亲我。”
“……”
薄朔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随即郁灯泠又详细讲解了一遍。
“亲到这支香燃尽。”
薄朔雪眼睛微微睁圆,有些慌张地双手撑在身后,稍稍坐了起来。
“阿灯,你怎么突然……”
他们虽彼此爱慕,却发乎情,止乎礼。
薄朔雪并不想冒犯长公主,这些日子也最多只是亲亲额头,或碰一碰脸颊,拉一拉手。
“不行。”薄朔雪摇摇头,脊背紧紧绷起,仿若面临着莫大的危机。
郁灯泠不听他这么多,直接趴了下来,压在薄朔雪的嘴唇上。
薄朔雪呼吸猛地滞住,接着像是雨打芭蕉一般凌乱不堪。
郁灯泠很轻,他却像是花了许多力气挣扎,才把长公主推起来,眼眸中隐隐有了告饶的意思。
“阿灯,明日白天再……不然我……”今夜是一刻钟也别想睡着了。
今夜的月色不亮,被薄薄的云带环绕着,氤氲出浅淡的暖光,却足以让郁灯泠隔着这样近的距离,面对面地看清薄朔雪眸中的暗火。
她忽然福至心灵,大约懂了。
懂了为何薄朔雪每晚都要偷偷跑开,为何他现在浑身发烫,这么高大的个子,却像是在害怕。
郁灯泠不像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多的先哲圣人道理。
长公主是不讲道理的。
她是恶劣的,庸俗的,向来只顾着眼前的享乐,任性不在乎旁人的。
而现在,捉弄薄朔雪,就是郁灯泠最大的乐趣。
郁灯泠心情颇好,干脆彻底放松,踏踏实实地趴在薄朔雪身上。
有些难以控制的热度,就察觉得分外清楚。
就算没学过,在这样明显的提醒下,要找到问题的根源,也实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郁灯泠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意,提了提膝盖,在问题最集中处擦了下。
感受到手下的胸膛像是被砸中的石板一般猛地弹跳起来,郁灯泠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ouo
第59章 过火
薄朔雪哪里受过这样的刺激, 一下子脑袋都空白了,只觉得全身上下如同火烧,血脉之中像是倒灌进了无数岩浆, 灼烫得他难以承受。
他只能下意识地往后撤,可本能又叫他把身上又轻又软的长公主拉得更近。
矛盾挣扎中, 薄朔雪喘得极其剧烈, 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明显,郁灯泠离得很近,简直觉得震耳欲聋。
她虽没有常人的礼义廉耻观念, 却也知道这回事儿是要躲起来偷偷做的, 薄朔雪声音大成这样, 她也能稍微感觉到一点不好意思。
于是趴上去一些, 一手拍拍薄朔雪的脸颊,一只手竖了根食指在自己面前,安抚道:“嘘,嘘,小点声。”
薄朔雪整个人都快要炸掉,哪里还记得这些,他眼珠空茫茫地盯着郁灯泠, 在混沌中努力聚焦, 胸膛可怜慌乱地急促起伏, 好一会儿才艰难滚动了几下喉结,粗声道:“你, 你别再……”
“好好,我不碰了。”郁灯泠也是觉得自己有点玩得过头了, 她没想到薄朔雪的反应会这么大。
她决定好心放过薄朔雪一回, 不再碰那最敏感之处, 宽宏大量地往上蹭了蹭。
可惜她柔软的裙裾从薄朔雪腿上一点点挪上来,磨蹭到小腹,在薄朔雪腰间夹紧坐稳,这滋味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薄朔雪艰难地控制着自己愈发暴烈的躁动。
薄朔雪苦涩地叹息一声,想把郁灯泠推开,可伸手却不敢碰她。
“阿灯,你先,下来。”薄朔雪感觉自己说一句话流了三滴汗。
郁灯泠摇摇头,单手撑在薄朔雪的脸侧,带着眸中闪烁的点点笑意,慢慢俯下身。
和薄朔雪亲吻的感觉很不错。
像一条滑溜的半透明的小鱼在温水里游动。
虽然郁灯泠没有当过鱼,也没有在热汤里游过水,但她猜想,应当是差不多的。
很温和,很自由,很安心。
这种事应该多多地做才对。
过了许久,一只手掌终于控制不住地落到了郁灯泠的后脑勺,将她往下按住。
紧接着,温热的水变了,变得沸腾翻滚起来,还裹挟着旋涡。半透明的鱼开始不自在了,只能在时不时咕嘟嘟上升的气泡中获得短暂的空气。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郁灯泠都开始头晕。
被晕晕乎乎地放开,又被很轻柔地抱进怀里,像是在被很珍惜地对待。
郁灯泠在薄朔雪肩膀上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缓过劲来,刚想抬头跟他说,今天先不亲了,下次再亲,薄朔雪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阿灯,你应该知道,我心悦你。”
郁灯泠极缓地眨了眨眼。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薄朔雪说什么?
有些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郁灯泠像是酣梦做到一半,忽闻惊雷,猛地直起身来看他。
淡淡月光下,薄朔雪眼眸中仍翻腾着欲色,眉眼带着微微的潮气,如玉般的面颊飞上可口鲜红,唇瓣也带着润泽的艳色,脖颈上跳动的血管微微凸起,彰显着他正在压抑自己的灼热,周身弥散着充满诱惑,又充满侵略的气息。
但他的神情却是羞赧的,带着一些不知从何开口的青涩,喉结滚动几番,才垂下眼睫,眼眸微微慌乱地晃动几下,语调很轻,却又很坚定地继续开口。
“这本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我也不应当这般小题大做地声明,也担心用言语说出来,你反倒觉得虚假。”
“可是,我还是……想亲口说,好叫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薄朔雪喉结滚了滚,眼眸深黯,“不可自拔。”
他又羞涩地一笑。
“原本,我想找个契机再同你好好说。可今夜实在,忍不住了。”
“虽有些简陋,但今夜月圆得正好,便请明月为证,阿灯有多喜爱我,我只会比阿灯喜爱得更多,若我有半句虚言,或往后心意有半分更移,就永受日月天谴,不得一日安生。”
薄朔雪神情极其认真,只差没举起手指立誓。
郁灯泠忽地出声打断了他:“闭嘴。”
薄朔雪原本还没说完,闻言张着的嘴又乖乖闭上。
他原本是有几分羞怯的,但说着说着,只顾力图表达自己的心意,也顾不上那些窘迫了。
这会儿他心如明镜,纯澈透亮,静静的,一门心思地等着郁灯泠的回答。
郁灯泠全身在轻微地发抖,控制不住地。
一开始她还在想,定然是她听错了。
可越听到后面,她越无法否认。
他说……喜欢她?
是疯了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上故意囚禁自己、折磨自己的人。
更何况她浑身都是毛病,只会招人厌恶,她从生下来,就活该被所有人厌恶。
郁灯泠眼睫颤抖着抬起,微微张开嘴,却发现牙关都在轻轻打颤。
她想开口,轻嘲地指出,薄朔雪是在骗人。
可是她看着薄朔雪的脸,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世上所有人都会骗人,唯独薄朔雪不会。
他是世界上最傻的人。
郁灯泠一言不发,忽然用力把薄朔雪推开。
她呼吸急促地爬到一边去,膝盖还压到了自己的衣袖,险些在床上打了个滚。
薄朔雪有些懵,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
郁灯泠背对着他,薄朔雪看不到她的神情,不大确定,但是……这是生气了吗?
薄朔雪有些心慌起来。
“阿灯,你不高兴?是不是我说得不好……”薄朔雪懊悔得差点咬到了舌头,“你,你给我一个机会,我重新说。”
“不要说。”郁灯泠攥紧衣袖,盯着床帐短促地开口,“这种话,不要随便说。”
厌恶一个人很容易,但喜欢一个人很珍贵。
她本就是没有任何亲缘的人,所以可以随随便便地把这种假话说出口。
但薄朔雪不是。
他不能喜欢她。
他们本来应该是仇人,如同水火,势不两立,如同交替的日月,他冉冉升起得到天下之时,她就趁势衰败陨落,他怎么能喜欢她?
这根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事。
可郁灯泠忽然明白了,她偶尔会察觉到的那种越来越浓烈的不对劲是从何而来。
薄朔雪若只是屈于她的威慑,就只需要听从她的指令和吩咐,而不需要去做那些额外的事。
他不需要给她做玩具,不需要一再调整菜色口味哄她吃饭,不需要找医师来给她看病。
他一直在对她“好”。
郁灯泠没有被谁以“好”的目的对待过,薄朔雪的这些行径对她而言是陌生的。
她一直习惯性地用最差的想法去猜测薄朔雪,她笃定薄朔雪一定是别有目的,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是为了捉到她的把柄,是为了报复她让她喝苦药难受,可是偶尔,她也无法用这种理由说服她自己,她会感到短暂的迷茫,接着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置之不理。
直到这种自欺欺人被薄朔雪捅破。
他说,我心悦你。
这一句,比郁灯泠当初说的那一句,分量重了不止百倍。
郁灯泠发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住。
她可以承受万人诋毁,但是难以承受这一句轻轻的话。
郁灯泠的肩膀微微缩起。
她其实可以在这个时候坦白一切。
只要轻飘飘地笑起来,用一贯的嘲讽语气跟薄朔雪说,哈,你被骗了,我从来没有心悦过你,你喜欢我干什么,真是个傻瓜。
薄朔雪一定会惊觉自己上当受骗,恼怒气恨,从此再也不会对她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她也就不用再遭受这种蚂蚁嗜心一般的心虚和纠结。
可郁灯泠只是沉默,开不了口。
不知为何,像是有一把枷锁牢牢地锁住她的咽喉和嘴巴,让她再难说出原先那些玩世不恭的话。
薄朔雪平静的心海也被郁灯泠的沉默搅得波涛阵阵。
虽然阿灯没有说什么,但是……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反馈。
一种淡淡的恐慌萦绕在薄朔雪周身,他试图冷静地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原本热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身躯也冷却了下来,像是被丢尽了冷池里,无措,还有几分委屈。
过了许久许久,郁灯泠终于开口。
“你回去吧。”
“什么?”
“不要你侍寝了。”
薄朔雪抿了抿唇,看向自己的腰下。
他就知道一定是自己的无礼坏了事。
他眉眼有几分沮丧,却也只好乖顺地挪下床,站起来:“好吧,我先,回院子了。”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
“回薄府去。以后,不要你侍寝,也不要你陪膳,不要你在灯宵宫。”
薄朔雪睁着眼睛,这下是真的怔住了。
他是犯了错,可是错不至此吧?
郁灯泠声音低低的,又说。
“你也不要喜欢我了。”
夜色长久寂寥,郁灯泠平躺着,望着帐顶的月光。
薄朔雪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在前几天,她还在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伟大计划进行得很顺畅。
可是现在,她发现全盘皆输。
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是要利用薄朔雪的,一腔心思都想着让薄朔雪赶紧谋反,可是他怎么不声不响地半道跑岔了路。
现在纠正还来得及吗。
她怎么才能“纠正”呢?
现在跑去拍着薄朔雪的肩膀说,你好好努力,你定会是一代明君,薄朔雪大约只会觉得她疯得更严重了。
郁灯泠一直试图让自己去思考这些很“重要”的事。
可是脑袋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渐渐地渐渐地,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她之前一直背对着薄朔雪,所以没有看到。
薄朔雪走的时候,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作者有话说:
ouo
第60章 投湖
一晚上浑浑噩噩地过去,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又是宫女进来服侍洗漱,与先前的许许多多个日子, 并没有什么不同。
郁灯泠不太想起床,挥挥手让宫女退下去。
可能是昨晚考虑事情太多了吧。她心想。所以很累, 不想动, 也没食欲。
就这样躺着挺好的。
郁灯泠平躺着看着帐顶,打算再睡一觉,可是还是同昨晚一样, 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 白日升得越来越高, 外头也越发喧闹起来。
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 喝彩声。究竟是什么事这么让人高兴,长公主一点都不想知道。
郁灯泠闭上眼。
但那喧杂的声音越来越近。
像是一团轰轰烈烈的火,一路挟风带电地冲过来。
珠帘被掀开又放下,彼此碰撞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灯,怎么还在睡啊。”
郁灯泠倏地睁开眼。
乌黑的瞳眸瞪向床边来人,有几分茫然和惊恐。
薄朔雪,怎么还在这儿。
他不是回去了么?
难道她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昨晚那些事, 其实是她幻想的?
薄朔雪穿着一身雪白劲装, 脖颈上还微微有汗, 像是刚刚还在剧烈运动。
他手腕上绑着护带,手里抓着一条捆起来的九节鞭。
他一脸明朗, 而且还有心思练这个。
郁灯泠愈加地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她疑惑的目光不确定地落在薄朔雪身上。
仿佛青天白日见鬼了一般。
看得久了,薄朔雪淡定无辜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不自在。
郁灯泠顿时眯了眯眼。
好啊。原来不是没发生过, 是他在这儿跟她装没事人。
郁灯泠想说话, 却顿了顿。
目光看向左右, 让屋子里的宫人都退了出去,才开口。
“我昨夜所言,你听到了没有。”
薄朔雪无法回避,抓了抓脸颊,沉默半晌后只能说:“听到了。”
“那你怎么还不走?”
郁灯泠抿抿唇。
她昨晚说的那些还不够叫人生气么。
郁灯泠想要从薄朔雪的神情中一探究竟,可薄朔雪却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仿佛是又在纵容着她玩什么无聊的游戏似的。
郁灯泠:“……”
他听到了,但是好像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
“好了,”薄朔雪打断她,“想说什么都先得起来洗漱吃早膳,天都那么亮了。”
他的语气也与平日一般无二。
到底要对他说怎样的重话,他才会明白。
郁灯泠感到一阵头疼。
薄朔雪见她不动,周围又没有仆婢,便十分娴熟地拿起一个小银盒,从里面倒出一点花蜜,掺上茶水搅合搅合,这是长公主每日清口的第一步。
郁灯泠眼睫微颤,头疼得更加厉害,开口道:“停下。”
薄朔雪一顿,疑惑地看向她。
“别做这些事。”
以前郁灯泠只把这些当惩罚和折磨,因此只觉得他做这些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明白了薄朔雪每个动作之后的心意,再看他做这些,忽然觉出了不可承受之重。
薄朔雪手中的小银盒渐渐放了下来。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隐晦地微微颤抖着。
他其实也并不是毫无所觉。
阿灯突如其来的排斥和抗拒不像是假的,但他只能当做假的。
或许糊弄着糊弄着,阿灯自己也就不当真了。
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并不像他想的那般乐观。
薄朔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来。
“怎么?今日不喜欢这口味了?”
郁灯泠感觉胸膛里的血肉都微微蜷缩着,有些窒闷。
她要回到最开始的样子,回到薄朔雪对她横眉冷对的样子。
“不喜欢了。以后都不喜欢。”
薄朔雪喉头微哽,不知为何,总疑心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他问:“那阿灯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郁灯泠极力任性道,“有的东西,看着看着就不喜欢了,也是常有的。”
薄朔雪眼睫唰的垂了下去。
看着看着就不喜欢了。
是真的厌倦了,还是看着看着,就发现喜欢的不是这一个了。
毕竟从一开始,她在千灯节欣赏的就另有其人。
薄朔雪一时没能再说什么话。
眼见卓有成效,郁灯泠暗暗呼的出了一口气。
他果然厌恶造作难缠之人,最初他就曾经这般训斥过她。
乘胜追击,郁灯泠挪动了一下,一只手撑着脸侧半靠起来,双腿曲着,柔软的衣袍在曲线处堆出褶皱,露出白皙的小腿,和盈盈可握的线条。
“跪下。”
郁灯泠屏息下令。
她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对薄朔雪用这般态度说过话了,以至于不习惯得声音都险些发颤。
难道就是疏漏在了这里。
让他不够厌恶她了?
薄朔雪也似有几分怔怔,在原地犹豫站了半晌,终究还是单膝跪下,听凭长公主吩咐。
郁灯泠同他面对面,呼吸有几分急促起来。
但她勉强压抑下去,常年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脸也没有泄露什么情绪。
郁灯泠咽了咽口水,提起一只脚,朝他伸过去。
她身姿柔软,上半身一动不动,伸出一只脚的动作如同灵蛇摆尾,虽是刻意侮辱人,看着却轻灵优雅。
“要服侍我起床,还不帮我穿鞋?”
这是最下等的宫女干的事。
薄朔雪盯着那绷紧的足弓,大受刺激。
昨夜也是这般,长公主在他身上胡乱动作。
只是黑夜里看不清晰,如今晨光耀眼,照在长公主的赤.裸洁白的脚背上,还莹润反光。
他看得出来,长公主是故意的。
故意引诱他,再贬低他,让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够得到长公主。
他只是一个被错召进宫来的娈宠,得了长公主一点宠爱,就开始痴心妄想。
可他永远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娈宠。
薄朔雪心中最深的隐痛被狠狠戳中,强装冷静的表面再也维持不住,竟不顾长公主的吩咐,径自退后一步,起身夺门而出。
匆匆转身的一瞬,郁灯泠分明看到他憋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高挺鼻梁的阴影将双眸压得越发深谙。
珠帘一阵乱响。
郁灯泠没有再出声,愣愣地坐在床沿。
薄朔雪心中激愤躁郁,眼前的路也看不清楚。
头脑发热,顺着路一通疾走。
旁边有仆婢同他说些什么,他也全听不见。
直到走上了一条只能容一人的石子路,两旁的树丛和篱笆褪去之后,是一口平静的湖泊,树丛后突然蹿出一名抱着竹篓的宫女,猛然与他正面相撞,也是惊慌失措。
薄朔雪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这一下收不住了,差点就要撞到那宫女身上去。
薄朔雪紧急侧了侧身,在碰到那宫女之前,被路边石头绊到了湖里。
噗通。
好大的水花。
宫人们惊恐地把消息传了回去。
坐在床上的郁灯泠呆滞地听着他们一声声焦急地喊,侯爷落水了。
郁灯泠的呼吸都变得有几分艰难。
薄朔雪,竟然,被她,气得投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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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湖并不深,薄朔雪身高腿长,扑腾站起来后,湖水只到腰际。
他落水一回也没少了什么,脑袋顶上还多了一片荷叶。
衬得他的脸色更黑了。
甚至不用旁人帮忙,薄朔雪自己单手撑地,就轻松地跳上岸来,不过周围的宫人还是被吓得不轻,连忙地拿来干净的新毯子裹在小侯爷身上。
薄朔雪任由他们裹着。
还抓着边缘,往面上遮了遮。
太丢脸了。
在衣香园那边来消息之前,薄朔雪迅速地冲凉换了身衣服出宫,不想面对自己愚蠢的痕迹。
他实在没法想象长公主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薄朔雪在宫外不远处的驿站停下,将马丢给小二牵,径自上了楼。
俊朗帅气,风骨落拓的公子哥如一阵清风掠过,周围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可惜薄朔雪迅速找到其中一间房,进去就关上了门。
屋内几人正围在桌边说话,见到他有些吃惊,纷纷站起来行礼。
“公子。”
薄朔雪点点头,一脸平静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至少他们没看到他掉湖里。
这几人是薄朔雪早些年在战场上救下的战俘,当时只以为是附近的流民被敌军逮去,查问之下才发现,他们并非当地人,原属一个被称为千耳楼的江湖门派,专门打听消息,领了任务到了边境。
但千耳楼主恰在那时不知所踪,他们只得在原地待命,结果被胡人掳去。
除了这一身被训练出来的本事,他们也没别的生计,又不想去军营里为朝廷卖命,便一直跟着薄朔雪,称他为公子。
薄朔雪也想试着培养一些薄府不知道的力量,便把他们当做门士养着,偶尔发一点不怎么危险的任务,就这样半主半仆至今。
“公子这回来得很早,我们都没预料到。”其中一人道,“不过,公子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薄朔雪让他们去查周氏一族在宫外的产业,和牵连的所有沾亲带故之人的产业。这些东西宫里的人寻摸不出来,但市集之中一定有痕迹,能打着皇宫的旗号做生意,谁会放弃呢?
薄朔雪“嗯”了一声,收下那个布袋,双手负在身后,神情严肃。
见此情形,应当是有新任务,那几人都纷纷来了精神,严阵以待。
“公子这回想要查什么?”
“查一查,去岁千灯节,所有去参会了的薄氏男子。”
一脸认真的几人登时一愣。
随即彼此互相看了几眼。
“千灯节,那不是,男女结缘之日么。公子,会有何异常?”
薄朔雪微微偏头,轻咳一声。
“有要紧事,去查便是。”
那几人闻言也不再疑问,抱拳应是。
薄朔雪抿紧唇,双眸中迸出两团火焰。
长公主厌弃他,也不知是不是还惦记着当初那惊鸿一瞥。
他便要把人找出来,带到长公主面前,好叫阿灯知道,他定然胜过那个不知道谁十倍百倍。
那男子被阿灯看中,觉得可以当个娈宠,他却远不止于此,他可以做到的更多。
他可以与天下任意一个男子比试,他定会胜过所有人,成为全天下唯一能与阿灯比肩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谎话
小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平地摔进湖里, 因着羞耻,薄朔雪一连几天没再进宫。
但他也没有回薄家,干脆在这驿站里住了下来。
他跟得紧, 千耳楼那几人还以为是因为这回的任务格外紧要,查得越发上心。
没过几日, 便将上一个灯节所有在场的薄氏男子姓名和画像寻摸齐整, 为了以防错漏,甚至连所有姓伯的、姓卜的,或者其它音相近似的, 都一并找了过来。
薄朔雪对着画像和年纪排查一番, 看得眉毛不是眉毛, 眼不是眼的, 越看越生气。
最后定下其中几人最有“嫌疑”,薄朔雪打算找个时间当面去会会。
与此同时,还传来另一个消息——
北部的胡人隐隐有作乱的迹象。
胡人势力虽不强大,但却一直以来都是最让朝廷头痛的几个根源之一。
他们共有三十八个部族,最大的部落人口也不过十几万,且各自为政,偶尔还彼此之间产生摩擦, 大动干戈, 但他们对待中原的态度却出奇一致, 那便是抓住一切缝隙钻进这个巨大的粮仓,据为己有。
胡人想要入侵中原的念头如同风中的野火, 摁灭一处又从另一处燃起,屡禁不止, 屡扑不尽, 好似家中进了硕鼠, 费尽心思也驱赶不尽,倒闹得自己头疼。
若想要干脆将胡人一网打尽,那更是不可能,因胡人数量虽少,其土地却幅员辽阔,且多冰山雪原,只需随便花些功夫藏匿,中原将士哪怕豁出命去,也无法在那般险恶陌生的地形中歼灭敌军。
因此,哪怕是燕朝国力最为强盛之时也从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现在就更加不可能。边境的百姓只得日复一日地被胡人的骚扰,有能力些的就搬离了故土,实在没有法子的便只能咬着牙忍受。
不过,胡人虽跃跃欲试,却始终是畏惧于大燕实力,不敢大肆举兵,更何况几年前胡人与大燕在卢抚州战败后元气大伤,这几年理应夹着尾巴做人,休养生息才是,怎会又开始冒头。
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么久以来,皇帝病重的事情终究纸包不住火,传到了北部去,让他们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可惜都只是胡人的妄想,按照宫中太妃的意思,还有太医时不时传出的消息,皇帝的身体都在逐渐康复中,只是现在不便见人罢了,想来不日就会出来重掌朝纲。
好在,现在的胡人还只是小打小闹,并不构成威胁。
恐怕也只知道天子不朝,个中详情则不得而知,因此以试探居多。
官府并未在意,也根本没有上报这些消息,只是薄朔雪放出去探听消息的耳目从市集上减少的胡椒、雪菜等物,及民间零零散散的传闻中判断得出。
薄朔雪在宫外忙碌,长公主在宫中却是无所事事。
虽则她以往都在摆烂,从未努力去做过什么,但如今的无事可做,似乎又跟从前不同。
薄朔雪一走,灯宵宫就像是空了一半。
这样说也是有依据的,灯宵宫原本两个主子,现在走了一个,可不就是少了一半。
他倒是什么都没带走,那些被没收的玩具也被郁灯泠翻了出来,现在又全都是她的了,可不知为何郁灯泠却兴趣寥寥,没有想玩的意思。
难道要有人跟她抢她才高兴?
花丛后走过来一个洛其,郁灯泠目光倏地看了过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
洛其咬着一个梨,闻言有些莫名其妙。
“我需要做什么么?”
“薄朔雪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他是薄朔雪带进来的人。
洛其道:“长公主姐姐,你好奇怪,侯爷被你赶走了,你就要把所有人都赶跑吗?你是不是除了侯爷,谁也不想看到。”
郁灯泠垂眸不语。
薄朔雪确实是被她赶走的,走之前还那么生气。
他应当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有他的事情要做,郁灯泠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是她非要折腾人家,折腾完了,现在人家走了,跟她最初设想的大差不差。
她应该满意,可是她好像并不高兴。
这也不奇怪,她原本就是不懂得如何高兴的。
但又似乎跟原本不同。
哪里不同,郁灯泠也说不上来。
洛其眨了眨眼。
“你们为什么吵架?”
郁灯泠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吵架。”
“那是什么?”
“我单方面骂了他。”
“……”洛其想到那个很老实的小侯爷,有点可怜他,“那你赢了。”
没有。
长公主没有赢的感觉。
她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劲。
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想法发展的,按理来说,她就算不感到高兴,可也不应该恼火。
但她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恼怒。
跟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只是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世间一切都跟她没关系,而是感到确切的不悦。她对自己的情绪不够熟悉,因而没有办法仔细剖析,否则她会发现这不悦中夹杂着愤怒和懊悔。
跟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觉得日子都是重复的,以前的日子因为重复所以短暂,随便躺一躺便能倏忽而过。但现在她开始对每一天都有期待,期待某一个人今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新的东西,会对她说什么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薄朔雪走后,这些期待反复落空,以至于她原本喜爱的也觉得无聊,没来由的烦躁像无源之水一般不断地冒出来。
洛其看她沉默,啧啧摇头,像是看到一个旷世奇绝的笨蛋一样,说:“你想他了,怎么不说呢。”
郁灯泠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没有。”
“啊,你没有吗?”洛其道,“可是我想他了。”
侯爷哥哥在的时候每天吃饭都好准时啊。
跟着长公主还不如跟着侯爷呢。
郁灯泠皱了皱眉,蔑他一眼:“不准。”
洛其耸耸肩。
一个不准他叫姐姐,一个不准他想侯爷。
宫里的人,规矩真多。
“你想他为什么不找他回来呢?”
“我没有想。”郁灯泠强调道,又说,“他已气到了极点,再回来的时候,大约就是手刃我的时候了。”
郁灯泠曾经执着地期待薄朔雪谋反屠戮宫城的那一天,现在却也打不起什么精神了。
“怎么可能?”洛其觉得她好像在说梦话,“你看过哪只小狗会咬伤主人的?闹着玩玩罢了。”
郁灯泠:“……”
他是不是在骂薄朔雪。
好像是啊。
洛其那个大梨子总算吃完了,拍拍手在前襟上擦了擦,转身在小木桌上端过来一碗药。
“喝吧,今天的,你已经断了好几天了,今天再不续上,前面的疗程可就白费了。”
郁灯泠盯着那药。
之前都是薄朔雪喂的,薄朔雪走后,郁灯泠就没再喝过。
洛其虽然有个神医名头,可其实对病患是很不负责的,只要没有拖到疗效失效,他从不会管病患有没有好好吃药。但若是踩到了死线,他哪怕掰着嘴也会把药给病人灌下去,免得白费了自己的功夫。
对于长公主,他已经是耐心十足,还愿意好生说上两句,对于别人,这时候他的手掌怕早已经在对方的下颌骨上了。
“殿下姐姐,你要是不喝,等侯爷回来,看到你的毛病又复发,他就要真的生气了。”
郁灯泠眼神动了动,终于抬起手,拿起碗中的瓷勺。
深褐色的药液滴滴哒哒落在碗里,郁灯泠慢慢靠近勺子。
“等下。”
洛其开口拦住她。
“你真要这么喝?”
郁灯泠疑问地看向他。
往日薄朔雪都是这样喂的,洛其没说过什么不对。
洛其抱着手臂,不理解地道。
“喝药都是一口闷的,因为药必然会苦,喝得越慢苦得越甚。他怕你苦了要吐,才一勺一勺喂,你那么怕苦,为什么也肯一勺一勺喝?”
郁灯泠有些愣怔。
她没想过这个。
洛其摇摇头。
“我知道你没想过。反正无论他喂你什么,你都肯吃的。”
洛其说完就走了,拍拍衣袖,一身轻松。
郁灯泠独自沉寂良久,最终端着药碗几口饮尽。
过了这几日,薄朔雪一一去找了最终圈定的那几人。
问询之下,却没有一个人对长公主有所印象。
甚至只有一个人承认在去年千灯节到过城楼附近。
“侯爷,那日可是有什么变故么?”
如今谁不知晓薄朔雪是宫中的红人,被问询的人自然恭恭敬敬,还以为牵涉到什么案子。
“那倒不是。”薄朔雪抿抿唇,无论怎么说,那日定是阿灯高兴的日子,怎能有什么变故。
“你当天是否曾与长公主见过面?”薄朔雪语气略凶。
若真确定是此人,薄朔雪就要立即拉着他进宫去长公主面前评判评判。
对方惊讶地瞪大眼,随即摇头:“并不曾。若是殿下莅临,定然会有大动静,我不可能没听说过。”
“殿下或许是悄悄在城楼上观景。”薄朔雪反驳。
那人抵着下巴,思索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但那日城楼……记不仔细了,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不曾封过的。以殿下的身份而言,在那般场合出现,定然会清场才对。”
薄朔雪蹙了蹙眉。
“没有清场一说。殿下身边当时有几个陌生女郎。”
对方却哈哈笑道:“那更不可能了,侯爷是不是糊涂了,难道当殿下是什么寻常女流不成?去岁时长公主已代为理政,出门在外便是等同于天子,谁敢在天子身边徘徊?”
薄朔雪一愣。
他敢啊。
人总是有思维惯性的,他做得到的事,便以为旁人也能做到。
况且,阿灯告诉他的事,他从未怀疑过,自然不会往其它的方向深想。
可现在想想,确实是奇怪得紧。
除去方才这人的反驳之外,薄朔雪渐渐对旁的细节也起了疑心。
他年年千灯节都去,怎么阿灯从未出现过。偏偏他没去的那年,阿灯就上了城楼看景?
更何况,阿灯如此惫懒,从灯宵宫到城楼有十数里,她是如何去的?定不可能走着去,若是乘着宫中轿辇去,必然会引起轰动,也不可能悄无声息。
除去所有种种不可能,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阿灯,骗了他?
若真是他被骗了,那么,就不存在什么阿灯对旁人一见钟情。
更不存在把他误打误撞招进宫中来,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
从头到尾,长公主要找的就是他。
甚至不惜编出这样多的谎话,就是为了把他留下。
长公主从不屑于说谎,能编出这些,对长公主而言已经是费尽了心思。
阿灯所图为何?
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薄朔雪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是他。
除了他,长公主也没得到别的什么啊,难道还能不是他?
薄朔雪被湖水打湿的心顿时复活,重新抖擞起来,浑身血脉熊熊燃烧。
要确定长公主是不是骗了他,其实很容易。
大燕宫中每位主子都有起居录,长公主身份贵重,更是记得尤为详细,需要几重审验,不能疏漏。
只要进宫一查便知。
作者有话说:
ouo!
第62章 喜欢
薄朔雪本就有长公主的特许, 想要进出宫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不用通报给任何人知晓。
再进一步,他想要查长公主的出行记录, 也不是不可以。
掌管起居录的公公接过整整一袋纹银,面上的笑容把褶子都给堆了起来。
“侯爷, 好说好说, 您慢慢瞧,奴出去候着。”
薄朔雪踏进门内,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数十本起居录, 仔细记录着长公主的一日三餐。
正要出门, 那大太监或许还是不放心, 又回头补了一句。
“侯爷, 您可得,悠着点。”
“怎么说?”薄朔雪蹙了蹙眉,以为翻看这些有什么禁忌。
“咳,”大太监挥了下拂尘,“殿下无论见过多少个男子,最宠信的还是侯爷您,可千万不要回去以后, 跟殿下置气啊。”
虽然薄朔雪在宫中是以上柱国的身份长留, 但这些负责日夜看管宫中主子起居的太监, 怎么可能看不出猫腻。
若是为了国事,哪有可能一日三餐都在一处, 甚至连就寝也……
大太监笑了笑,不再多说, 躬着腰慢慢地退了出去, 还带上了门。
薄朔雪:“……”
他大约是被这公公当做那种发现夫君在外面拈花惹草于是愤而追查的妒妇了。
……虽然也大差不差, 没错到哪去。
难怪这公公方才放他进来,这般好说话。
劝他两句,也只是怕他妒火上头闹出事来,让这些太监宫女下不来台。
薄朔雪摇了摇头,专心致志翻找起来。
他很快就顺着日期翻到了去年年底的本子,再翻开来仔细一看——千灯节,长公主困乏无力,眠衣香园,春月、燕华陪侍。
春月和燕华是衣香园的两个宫女。
有人证有物证,长公主根本就不曾去什么城墙。
薄朔雪眯了眯眼。
果然是在骗他。
怎么被骗了,他反倒这般高兴呢。
薄朔雪面膛微微充血,脖颈上的经络也清晰了几分,浑身血液热腾腾的。
他啪地合上那起居注,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侵略意味的神光。
长公主欺骗他,讲道理,他是不是有权去查清楚为什么被骗?
想要查清楚,是不是就只能回到那个骗他的人旁边,黏着她,守着她,直到扒下她的伪装,看清她的真面目为止。
这是他的权力啊。
也是他最应该做的,最正正堂堂的事。
怎么能长公主叫他走开,他就走开呢?
那把他当成什么了。
薄朔雪找到了充足的动因,便片刻也不犹豫,直往衣香园去。
他行色匆匆,在路上险些撞到一个人。
那人白眉长须,一身道袍,竟是个世外之人。
薄朔雪顿了顿足,不由得打量了他一会儿。
那老道并不认识他,却也不卑不亢,微微一点头:“大人安康。”
“道长。”薄朔雪也回了一礼。
于是两人擦肩而过,老道慢悠悠地走了,薄朔雪回头看着他背影,像是往平慈宫的方向去。
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暂且找不到根由,薄朔雪晃晃脑袋,接着大步前行。
衣香园中,长公主坐在桌边看鱼。
两条鱼被装在一个琉璃大碗内,长公主懒懒靠在藤椅上,眼珠随着鱼尾的摆动而转来转去。
这鱼是一个宫女偷偷养着,过来湖边找水草时,被长公主抓住的。
鱼有腥味,挨近了就能闻见,更何况养着的人,身上定是不洁的。
长公主如此爱洁,那宫女本以为自己要受罚挨打了,畏缩地跪着求饶,可是她不仅没有被打,长公主还令人找了个大碗,把原本困在陶壶里的鱼装了进去。
“这鱼叫什么?”
郁灯泠盯着问。
“啊……”宫女畏怯道,“只、只是寻常湖鱼,没有名字。”
“哦,原来叫小薄。”郁灯泠自顾自地说。
宫女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另一条叫尊贵无敌长公主。”郁灯泠盯着琉璃碗,“你看,小薄被揍了。”
宫女勉强大着胆子觑过去,虽不知长公主口中的“小薄”指的是哪条,但两条鱼一上一下游着,分明很和谐,并没有哪一条受欺负。
“呵呵,他打输了。”郁灯泠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宫女很想摇头,想要告诉没有养过鱼的长公主,鱼儿摇着尾巴拂过另一条同伴的身体,这是亲昵的蹭蹭,并非打架,自然也不存在输赢。
郁灯泠挑着一边嘴角,嗤笑道:“他蠢笨不堪,说什么都信,被打哭也不是什么怪事。”
“谁被打哭?”低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郁灯泠嗤笑的表情登时破功,身子震了震,差点从藤椅上咕噜噜滚下去。
她扭过头。
几日不见的薄朔雪在她身后站着,眉眼之间似乎没有改变,但却又似乎哪里变了。
大约……是气质一类,玄而又玄的东西。
郁灯泠下意识吞咽了两回。
站起身道:“你怎么回来了。”
薄朔雪挑了挑眉:“我何时说过要离开?”
郁灯泠无言。
他是没说过。
可是他负气出走,不像假的。
现在是为什么又回来了?
这实在出乎郁灯泠的意料。
事实上,从薄朔雪对她说出喜欢开始,一切都已不在郁灯泠的掌控之中了。
郁灯泠深呼吸一回,平静下来,转开脸去:“那你现在该走了。”
一边说着,郁灯泠自己胸中却一阵阵地憋闷。
薄朔雪却不会再被这种话给刺到。
只要长公主心中并没有旁人,他为何不能缠在长公主身边?
哪怕退一万步说,长公主并非真心喜爱他,他也享有最优先权,理应成为长公主首选的那一个。
更何况,是长公主先欺他,瞒他,那么被他缠上,便是长公主的偿还。
无论郁灯泠再说什么,薄朔雪都像是竖起了铜墙铁壁,不会再被动摇分毫。
他逼近一步,郁灯泠下意识后退,被绊了一下,身子往后晃动。
薄朔雪立即伸手扶住长公主的手臂。
郁灯泠却倏然甩开。
“不。”郁灯泠坚决道,“不要喜欢我。”
这话她已经重复过几遍了。
薄朔雪眼眸幽深,静静看着她,在原本清澈如松尖清晨的气场中,多出几分深沉压抑的试探与诡秘。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薄朔雪缓声道。
说完,他收回自己的手。
郁灯泠微微发怔。
难怪他回来了。
原来他想通了。
她根本就不值得喜欢,他只是一时的错觉罢了。在宫中,他可以借着这个身份批阅奏折,以帝王的视角知晓天下事,正符合他的野心,他当然会回来。
“殿下也说过心悦臣,那么,殿下并不是厌恶臣,只是殿下不喜欢臣也同样心悦殿下。对吗?”
薄朔雪有条有理地分析着,还点评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郁灯泠忍着想要纠正他的冲动,没有说话。
“那么,微臣不再说心悦殿下,殿下就没必要再赶臣走了吧。”
是这个道理。
若不是薄朔雪忽然对她倾吐心意,如今一切都还在正常的轨道上。
郁灯泠点点头。
其实他如果能留在宫中,也挺好的。
这样也方便薄朔雪早些积攒权势,早些谋反。
薄朔雪又苦恼道。
“只不过,臣有一事要向殿下请教。”
“……说。”
“殿下不要臣的倾慕,那依殿下看,如何算是倾慕?殿下要教教臣,臣如今已经决意不再倾慕殿下,自然要明白规矩,以后再也不做那些叫殿下误会的事。”
郁灯泠咽了咽口水,仔细回忆,一件件地数起来。
“散步时扶着我,睡觉时帮我打扇子,起风时帮我添衣……”
郁灯泠有些说不下去了。
薄朔雪帮她做了那么那么多事,原来每一件都是在体贴照顾她,而她如今才察觉。
“唔,臣明白了。”
薄朔雪看着像是真的不生气了,十分平静地和她有商有量:“原来让殿下舒服,便是倾慕殿下的表现。”
郁灯泠抿紧唇,又点了点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臣逼迫殿下跑步,小跳,骑马,练射箭,喝药,让殿下难受了,就不是倾慕,对吧。”
郁灯泠蹙了蹙眉。
应该不能这样算。
但她从未了解过情爱,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反驳。
很快就被薄朔雪带了过去,他一锤定音道:“臣明白了。从现在开始,臣再也不做那些倾慕殿下的事,而要天天折磨殿下,殿下才会满意。”
郁灯泠眨了眨眼,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这样子,殿下会满意吗。”
“什么?”郁灯泠惊讶失声。
话音还没落地,薄朔雪一掌已经推来。
郁灯泠下意识后退几步。
在天气不好,不能散步的清晨,薄朔雪也曾拉着她试图教她一些粗浅功夫,免不了就要演示给她看,就像现在这般。
但今天薄朔雪掌中带风,的确是与从前的轻轻柔柔不一样。
郁灯泠忽然就被拉入了训练,再也没有以前劝她哄她的那些步骤,郁灯泠极不习惯,手脚有些忙乱地一直后退,最后招架不住,发怒道:“停下!”
薄朔雪本就是一手负在身后,只拿出一只手捉弄长公主,见她快要露爪子,才施施然停下。
“殿下可是不悦了?”
郁灯泠怒视着他,目光已说明一切,自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对了。这便是臣在‘不喜欢’殿下。”薄朔雪老神在在道。
是,这样吗?
郁灯泠垂下眼睫。
薄朔雪表现得毫无漏洞,她也无法反驳。
没错,他们就是要这般相看两厌才对。
“殿下要认清楚,臣以后做这些事,就是在‘不喜欢’殿下,殿下不能不讲道理,又对臣呼喝来去。”
郁灯泠点了点头。
的确是天差地别。
薄朔雪想明白了就好,他原先说什么喜欢她,简直就是在发疯。现在既然他都已经改过自新,她自然可以放松了。
一阵大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这几日天气一直不大晴朗,现在天边又滚过一道闷雷。
郁灯泠呆呆坐着,没有什么反应。
就这短短的瞬间,夏日急雨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迅速连成珠串,原本平静的院中一时间已被雨雾遮蔽。
郁灯泠头顶忽然罩上来一件外衣。
是薄朔雪脱下来的,撑在她头顶给她挡雨。
郁灯泠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睫羽,转眸看过去。
薄朔雪耸耸肩,非常轻松,又非常厚脸皮地露出一个笑容。
“像这样的情况,偶尔呢,长公主也要宽容一些。”
“因为人的感情是不可能说收回就收回的,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再偷偷‘喜欢’一下你。”
作者有话说:
小雪:骗你的!喜欢很多下!
第63章 天命
薄朔雪说完就很快放开手, 站在一旁如同正人君子隔着远远的距离,当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只“喜欢一下”。
可是哪里有这样的话。
什么叫, 喜欢一下。
郁灯泠盯着他看了很久。
薄朔雪的脸色丝毫不变,泰然自若, 要不是方才薄朔雪在她腰际和手腕上扶过的温度还残留着, 郁灯泠都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终究不能在雨中一直这么傻站。
雨水把薄朔雪的肩头都浸湿了,布料洇出一片深色。
郁灯泠看了几眼, 深呼吸几回, 扭头朝殿内走去。
薄朔雪施施然提步跟上。
进了屋檐下, 雨声也似乎小了些。
宫女们赶紧拿着软巾来给两位主子擦雨水, 被郁灯泠喝退。
宫女只得把软巾留在一旁,退到了门外听不见两人说话的位置去。
薄朔雪顺手拿起软巾,在郁灯泠头发上擦了擦。
郁灯泠偏过头,往旁边躲避。
“你是不是有病?”
这话骂得重,引得薄朔雪抬眸撩了她一眼。
“殿下觉得臣哪里有病。”
郁灯泠一噎。
“我对你这么差,你还喜欢我,你脑子有病。”
差吗?
他不觉得。
薄朔雪问:“殿下厌恶臣了?”
“……不至于。”郁灯泠再度撇开头, “但是不习惯, 很烦。”
薄朔雪眯眼瞧着她, 仿佛瞧着一只在雨水中胡乱把自己的毛发蹭得稀乱的毛躁小猫。
“那殿下,除了臣之外, 还有心仪之人?”
“无。”郁灯泠下意识地答出口,又忽地住嘴。
她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
为了断绝薄朔雪的念想, 她应该说自己喜欢旁人才是。
可是一时之间找谁?
洛其?
不行, 太丑。
“总之, 我从前‘心仪’你,与你无关。你若是要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这话实在不讲道理。
但是长公主最擅长把不讲道理的话讲得理所应当。
薄朔雪静静地瞧着她。
好半晌才道:“臣知道了。臣以后会注意控制的。”
郁灯泠抿抿唇。
刚刚在外面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她总觉得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这般好说话,反而像是在打着什么歪主意。
郁灯泠脑中冥思苦想,想要抓到他的把柄。
还没想好,薄朔雪又补充道:“但是就像方才这样,臣有时会控制不住,要喜欢殿下一下,请殿下不要怪罪。”
郁灯泠目光呆了呆,呼吸急促起来,手攥成拳,甚至生出了打人的冲动,突然门边响起一把清脆的声音。
“姐姐——”
薄朔雪的目光倏然望过去。
“啊。”洛其看见了薄朔雪,显然很惊讶,收回正要往前迈的步子,放回门边,双手放在身侧拧着扭了扭,娇娇道,“哥哥也在。”
薄朔雪:“…………”
不管是听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都挺想揍他。
郁灯泠也被他喊得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烦躁道:“何事。”
“忘了。”洛其理直气壮地说,又反问一句,“倒是你们,在干嘛呢?”
郁灯泠不想搭理他。
洛其却偏要凑上来,看了她一眼,惊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没有。”郁灯泠一边迅速地否认,一边抬了抬手背,碰了下脸颊。
“哦,确实没有,好像是我看错了。”洛其收回伸过来的脑袋。
郁灯泠:“……”
她冷冷瞥了洛其一眼,总觉得这人表面看着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和薄朔雪颇有几分相像。
薄朔雪轻咳一声,问道:“这几日殿下的汤药可有按时吃?”
这话问的是洛其,他不在,洛其身为医师,自然而然要负起责来。
洛其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答道:“吃了,剂量都够的。”
薄朔雪警觉地眯了眯眼,心道,他问的是是否按时,洛其却转而答剂量,避重就轻,恐怕是故意的。
在喝药一途,这洛其跟着长公主投蒙拐骗,为了少喝一口无所不用其极,简直与长公主如出一辙。
郁灯泠与薄朔雪一同叹了一口气。
-
薄朔雪回来后郁灯泠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莫名其妙的,她比之前高兴了,心里却老是一阵一阵的乱跳,像是难以平静下来。
她想办法躲着薄朔雪,也不住衣香园了,给自己在另一个院子里腾了一个窝,把大门关得紧紧的。
有好几次,她听见门外的宫女禀报的声音,说她还在睡,或者还在休息,不想见人。
来人也没有说什么,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但过几个时辰,他就又来找一次,像是永远不会疲倦一样。
郁灯泠抱着脑袋,用枕头盖住。
薄朔雪离开几天又回宫的消息是瞒不住平慈宫的。
周蓉与一个白眉道士在桌边对坐,正商量这事。
“太妃所说的薄小侯爷,可是指青台侯?”
周蓉点点头,敏锐地从那老道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什么。
“怎么,仙人跟青台侯,也打过交道?”
白眉道人摸了摸胡须,含笑微微点头:“一面之缘。”
“噢。”周蓉目光深邃了些,“仙人可看出了什么?”
她如此尊敬这位白眉老道,自是因为对方有着通天的本事。
他最擅推断五行八卦,光是见人一面便能说出生平往事,甚至连此后种种都能准确预言。
更别提他的外貌与常人迥异,一头白发白眉白须,一脸鹤纹,却身姿挺拔,声如龙钟,一点也不见疲态,反而像个精力十足的年轻人,据说从未有人知晓他的真实年纪,说不清楚他活了多少年。
正是因为他有这般延年益寿的本事,周蓉才找上了他。
郁泉得病后,向多方求医问药都不疾而终,直到碰到这位保华仙人,才将病情稳定下来,如今还有了痊愈的希望。
周蓉早已向他许诺,待皇帝彻底好转后,定封他为定国大护法,打造十数金身,放遍各个州郡,供人朝拜。
保华仙人回想了一番方才擦肩而过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又摸了摸胡须,神情有些深奥,却只摇摇头道:“不可说。”
周蓉蹙了蹙眉,却也不好再问。
仙人神神秘秘,若是不想回答的问题,统统都答“不可说”,一句话就堵住她的嘴。
无所谓,反正,一个青台侯,并不值得在意。
“罢了,仙人,这回请你来,是想请你再推算推算,吾儿什么时候才能苏醒?能否提前些?”
“太妃莫急,让我先算一卦。”保华仙人将一个龟壳倒扣在桌面上,又拿出几粒石子,在手心磋磨磋磨,往龟壳中一洒。
石子在龟壳的几处分别敲击,滚落下来,保华仙人一脸严肃地盯着看了很久。
周蓉深吸一口气。
这些实在是太神神道道了,她看不懂,即便是被这保华仙人的本事折服,却也忍不住悄悄在心中怀疑这老道士会不会对她坑蒙拐骗。
但她终究维持着体面,没有把这疑问说出来。
总算,那老道收起了龟壳和碎石子。
周蓉也展开紧蹙的眉心。
“如何?”
“太妃娘娘,贫道曾与你说过,虽世间命运各有定数,但仍需人力。人力不足,则星轨不畅,人力胜天,则逆天改命。”
周蓉仔细思索,小心翼翼问道:“仙人的意思是,皇帝可以提前苏醒了?”
保华仙人摸了摸胡须,点点头道:“紫微星前进了许多,吾等自然应当跟上。”
周蓉心中涌过一阵狂喜。
紫微星是帝星,紫微星活跃,那便是说明皇帝的恢复加快。
她隐忍了许久,终于眼见着要迎来大功告成之日。
“那么依仙人看,那换星大法什么时候施展最为合宜?”
保华仙人第一回 见到周蓉,便承诺有一法子能使皇帝从垂危之际转危为安,便叫做换星大法。
白眉道士沉思道:“原本是一年之后,如今提前了大半年,便是……小阳春和辜月之间。”
周蓉控制不住喜悦之情。
那便意味着,在腊月之前,她的皇儿就能醒来。
到了那时,那些令人厌烦的世族,时不时就忙着进谏设立摄政王的大臣,都可以统统滚一边去。
还有郁灯泠。
再也用不着她了。
用不着的人,消失便是了。
周蓉畅想着,连保华仙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时,面前那杯满满的茶已经凉了。
不过保华仙人一向来去随心,周蓉也没有再深究。
转头便叫来几个宫人,传自己的心腹入宫,有些事情,要早做打算了。
-
“殿下还在睡?”
“是、是。”
“我进去看看。”
宫女有些慌张地拦住:“这回是真的在睡——”
“……”窗外一阵寂静 ,“所以之前都在骗我。”
郁灯泠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大亮。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郁灯泠躲了薄朔雪一整天,现在也还是不想见到他。
但门已经被推开。
薄朔雪提步走了进来,在床边半蹲。
“殿下,起来晨练。”
这是薄朔雪这次回宫的主要目的之一。
他并不是只知道玩闹的,在确保长公主的安全之前,他不会去想别的事。
他查到太妃及其母族的产业遍布全京城,且涉及各行各业,可以说是揽尽天下钱财,按理来说太妃地位崇高,贵为天下之主,却还如此竭力经营,只能说明她恐怕是另有打算。
从开始怀疑太妃起,薄朔雪便一层层剥丝抽茧,看清了现如今的局势。
如今朝纲看似稳固,但若是少了长公主这颗钉子,便会即刻散架。
原先只以为长公主同太妃关系融洽,自不会提,如今却知晓了两人之间势同水火,根本不能相容。
现在长公主对太妃而言还有些用处,因而才可以安稳在宫中享乐,但到了鸟尽弓藏之时,长公主的处境怕是会很不好受。
若是换一个人来,恐怕都早已有了危机感,只阿灯整日不问世事,也不关心自己的去向,就乖乖地成当这池中鱼。
她不考虑,薄朔雪却要为她考虑。
为了以防万一,他必须让长公主学些防身之术,不能真让她依照太妃的意思,被养成一个废人。
听到晨练二字,郁灯泠就扭过了头去。
她趴着睡的,扭过头后把左边耳朵压在床上,听不到。
薄朔雪拎起她的头发,对着露出来的右边耳朵又重复了一次。
郁灯泠恼火上头。
蹭的一下撑起身子,怒视着一旁侍候的宫女。
“谁教你把他放进来的?”
长公主一脸怒容,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薄朔雪看着她作势发火,忽然伸手,捏住了郁灯泠的脸,往旁边扯了扯。
原本郁灯泠形容恐怖、仿佛下一瞬就会下令株连九族一般的恶女脸,骤然被捏起来一块,看上去白白软软,十分滑稽,突然就一点都不吓人了。
作者有话说:
剩下三千还在写555
第64章 晨练
郁灯泠察觉到自己被捏脸, 倏地转眸瞪向薄朔雪。
“?”
薄朔雪一脸淡然神色,甚至称得上是从容。
“大清早的,别那么大火气, 伤肝。”
好笑,长公主在乎?
郁灯泠挥开他的手, 再度呲起牙:“你给我……”
话还没说一半, 脸颊又被捏起来。
顿时嘴唇漏风,说话都不威严了。
郁灯泠再一次把他的手拍走。
“……去疏政院领罚……”
薄朔雪又把她给捏住。
郁灯泠当然再次把他拍开。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郁灯泠一句话讲三次还没讲完, 已经没那么大的火气了。
或者说, 火气转移到了薄朔雪的身上。
“你作甚?”郁灯泠怒气冲冲。
“痛吗?”
“痛。”郁灯泠盯着他, “我捏你同一个地方三次试试。”
“那下次臣换另一边。”
“……”
长公主的寝殿中有侯爷在的时候, 便极少叫旁人服侍,这还是小宫女第一回 见到这两人私下里相处时的情形,不由有些惊怔,并且不自禁地想起一些传言来,比如似乎曾听哪个侍女指点过,殿下虽然看着吓人,但若是有侯爷在, 殿下便不会真的生气, 也不用过于害怕。
那时她只以为这是说出来骗人的话, 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这般的长公主, 倒像是真的没那么恐怖了。
下一瞬,长公主黑漆漆的目光如同冰凌一般射过来, 恰巧对上宫女打量的目光。
“她在嘲笑我。”郁灯泠指责道。
宫女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没有。”薄朔雪轻轻扶着她的脸把她转过去, 目光重新对着自己, “你看错了。”
郁灯泠又想转过来:“没看错。”
“好了。”薄朔雪直接起身把她搂了起来,“你就是想找借口拖延,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误了晨练。”
郁灯泠:“……”
她的小算盘掉地上了,谁来捡一下。
走了几步,郁灯泠突然回过神来,脊背倏地僵硬挺直,紧张道:“放我下来。”
薄朔雪脚步一顿:“怎么?哪里不舒服?”
郁灯泠道:“不许抱我走路!”
哦……
薄朔雪挑了挑眉。
这也在“喜欢殿下”的列表内。
太过顺手,差点忘了。
薄朔雪依言将长公主放了下来,还比了个往前的手势:“请。”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自己走了过去。
薄朔雪今日要教的,是匕首。
这种兵刃短且利,出招快,但伤得不深。
因此若要用上,便一定要用在要害。
薄朔雪将一柄匕首放进长公主手中,又握着她的手,将她手指合拢,手心覆在她手背上,小臂到大臂密密贴合在一起,带着她模拟出刀时的方向和力道。
郁灯泠起先觉得有些不适。
她蹙眉道:“非要如此?”
薄朔雪点点头:“长公主学得越多越好。”
“我是说。”郁灯泠朝后瞥了一眼,“要靠得这样近?”
薄朔雪一愣。
他站得近,当真只是为了授课而已。
长公主毫无根基,若不这般演示,她很难听懂。
郁灯泠昂了昂下巴:“授受不亲。离我远点。”
否则她心里惴惴的,老是一阵一阵跳得急。
原先她心中毫无波澜,可以把薄朔雪当成椅子,桌子,木头,枕头。
现在竟学会了害臊。
薄朔雪差点失笑。
现在不是那个轻轻松松对他说“抱一下”“亲一下”的长公主了?
不过无碍,阿灯爱玩,他可以陪着玩。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浅浅退后一步。
退了,但不多。
郁灯泠感受了一下,抿了抿唇,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如此练了一会儿后,郁灯泠也渐渐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
因为累了。
她平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前面几十下没感觉,到了后面,手臂开始酸痛,简直像不是自己的了。
“不练了。”郁灯泠说。
“不行,这只是最基础的动作,殿下需要长久练习,化为己用,才能在这之上再有应变。”
“手好累。”郁灯泠说着,目光转过去看着薄朔雪,似有几分盈盈。
薄朔雪顿了顿。
忽而面色严肃起来,凤眸圆睁道:“臣从前心软是因为喜欢殿下,臣不可以喜欢殿下,所以不可以心软。殿下,请好好练习。”
郁灯泠:“……”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愤愤扭回脸,憋着不再说话。
果然是不喜欢她了,让殿下很难受,还累。
郁灯泠不高兴练了,一言不合就开摆。
手臂一点力气也不使了,反正薄朔雪带着她,她干脆把所有力道赖在薄朔雪手上,假装自己的手臂只是薄朔雪手中的一束面条,被他推拉着来来去去。
薄朔雪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耍赖,笑笑不语。
没关系,先让长公主适应这个出刀的轨迹。
薄朔雪就这样抓着她的手,练习了上千次。
郁灯泠被放开时,觉得自己已经花了征战沙场的力气,已经可以荣归故里。
而真正使力的薄朔雪,还只是微汗而已。
洛其溜溜达达地走到湖边,带着一条汗巾,似乎打算打一套太极。
看到薄朔雪二人,赞了一句:“侯爷真是聪慧又勤快,晨起锻炼,有益养生。”
薄朔雪对他微微颔首。
郁灯泠闻言有些不满:“是我晨练。”
其实长公主当然是不屑于这些虚假的夸赞,但是她没做就算了,她分明做了,怎么能只夸赞薄朔雪。
洛其回过头,对着长公主看了又看。
“殿下,不要吹牛。”
郁灯泠:“……”
很气。
薄朔雪忍住笑意,顺手端过一杯温茶,递给郁灯泠,和她坐在了一起,看洛其晨练。
洛其是神医爱徒,对于养生之道,定有独到见解和方法,刚好可以叫阿灯学一学,日后练来强健体魄。
只见洛其摊手,两脚并立。
口中道:“起势——”
接着双手下压,双脚站直。
“收势。”
接着拿起他那条干干净净、根本用不上的汗巾,在额头上作势擦了擦,吹着口哨沿原路返回而去。
薄朔雪:“……”
怎么说呢,装模作样的确是到位了。
神医有这般爱徒,定然很辛苦。
薄朔雪抬起手,在郁灯泠眼前虚遮了遮:“这个不要学。”
郁灯泠:“?”
除了要随时记得与长公主“保持距离”之外,一切又与从前无异。
薄朔雪依旧处理着宫中政务,但会去递给长公主看的折子越来越少。
郁灯泠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但是她不可能去深究。
她本就是故意将这样欺上瞒下的大好机会放纵给薄朔雪,促他谋反的。
如此过了半个月,福东王府开设品茶宴。
福东王前些时候下狱走了一圈,最后又毫发无伤地出来,虽折了一些银钱赎罪,但依然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亲王,爵位俸禄一样未撤,显见宫中并未真的怪罪。
但即便如此,福东王府的门庭终究是比从前冷落了,大多数人还是在旁观望着,免得摸不清皇宫里的意思,蹚了浑水,徒惹麻烦。
这回福东王府开品茶宴,说是从各地搜罗来了各色好茶,请诸位品鉴,实则是放出信号,让从前的朋党知道福东王府并未垮台,依旧像以前一样来往便是。
京城中的王族权贵都收到了请帖,薄朔雪也不例外。
他回了个帖,到了开宴那天,便换了身衣袍,施施然前去。
薄朔雪到的时候,福东王正与清宁伯在一同煮茶,周边围了一圈拊掌叫好之人。
见到薄朔雪,气氛忽地一冷,福东王的面色也是瞬间僵了僵。
亲眼见到害自己下狱的罪魁祸首,谁也高兴不起来。
但福东王是何等人精,转瞬便换上一副笑脸,将手中银勺放下来,迎上去道:“薄小侯爷,贵客,贵客。”
薄朔雪朝他拱了拱手,微笑回礼。
“王爷别来无恙。”
“好说好说。”四周的目光全汇集到这里,无人不知他们之间的瓜葛,都等着看戏。
谁也没想到,这青台侯竟当真应了福东王的请帖,还真的来了。
注意到旁人视线,福东王反而将声音更提高了些:“若不是薄小侯爷秉公执法,查清事实,本王又怎么能这么快得以清白。”
薄朔雪的笑容更扩大了些。
好一个秉公执法,还他清白。
若不是博阳侯威胁放人,福东王今日还不知在何处。
薄朔雪顺着小厮的指引,漫步走进茶厅。
茶倒都是好茶,香气四溢。
薄朔雪捧了一杯,悠闲坐下来,似是专心品茗。
见薄朔雪安安分分坐着,没有什么旁的动静,福东王的心跳才渐渐舒缓下来。
博阳侯说得对,这小兔崽子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误打误撞抓住了他的把柄。
可那又怎样,这青台侯还不是得知情识趣,乖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仅让他重回王府,还要接受他的邀请,过来同他示好。
福东王舒心至极,眉开眼笑,摸了摸圆滚滚滚的肚皮。
最热闹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尖锐的啼哭声。
那声音凄惨,将院内一团锦簇的说话声都盖了过去。
一小队亲兵迅速冲向门口,闹了一会儿后,竟发现被长.刀长.枪团团围住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柔弱女子,和她怀中抱着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幼子。
院中宾客顿时哗然。
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好见得贫苦百姓在眼前受罪。
自然要关怀一番:“别动粗,这位夫人,可是遇到了难处?”
人在吃饱喝足时,面相是最和善的。
那女子仰起头来,楚楚可怜地对说话人看了一眼,接着移开目光,看向人群中央。
“贱妾没有别的,只求王爷念在往日恩情和亲骨肉的份上,给贱妾和孩儿一口饭吃。”
哗然掀起波涛,越掀越大。
薄朔雪坐在茶厅深处,架着腿,垂首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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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赌债
“这话是怎么说的?”
人群中,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问起那对母子。
“福东王天潢贵胄,还会欺负你襁褓中的婴孩不成?”
福东王面上横肉一抖,上前想要阻拦, 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问出来,除了福东王府的人, 谁都想要听答案。
毕竟, 没人不爱看热闹。
那女子期期艾艾,摇头道:“不是,不是。”
原来不是, 院内喧闹声小了些, 大约觉得没有热闹可看了。
谁料那女子又道:“虎毒不食子, 王爷怎会欺凌自己的亲子。”
嚯——
这回有意思。
福东王已年近五十, 其长子膝下都已有了一儿一女,他自己却在外面弄出个私生子来?
况且,还是和这一看就无甚出身的平民女!
“王爷,这这,真是你的……?”
福东王面色黑沉如铁。
今日来赴宴的,要么是从前便有密切来往的旧友,要么是王府奔着名头去请的权贵, 就是为了给王府挣回来一个好名声, 却偏偏让莲净来闹了这么一出, 让所有人看在眼里。
跪在地上的那女子哀哀垂泪,面对众人提问, 像是吓到了一般,抱紧怀中幼子, 只不说话。
她名叫莲净, 今年才只有十六岁, 三年前被沾上赌瘾的亲爹给卖到赌场做抵押,原本是打算当做跑堂小二用着,养大一些再被推出去迎花客的,却偶然遇见了福东王。
她长相清纯可人,又身世凄惨,令福东王不自禁起了救风尘的心思,每每去赌场时,都要点她在旁边伺候茶水。
一来二去,福东王对这娇滴滴的美人起了心思,自幼艰苦的莲净也忍不住对这个富态、年长、有权有势的男人有了异样心思,两人搅合在一处,竟在赌场里做起了新婚夫妻。
福东王本是打算要将莲净赎出来,还清莲净身上背的她爹的债就行,可有王爷的疼爱,莲净在赌场中谁人敢动她?一时间莲净反倒被捧做了赌场里的王母娘娘,也不再提要走的事。
而福东王呢,同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舒坦,还隐秘不察,赌场上上下下多的是人帮着打点遮掩,也不必费心思再在外置办一个宅院,以至于被发妻察觉。
他都已经这把年纪,赌钱输点赢点都无所谓,可若是在外面蓄养外室,家里定要闹翻了天。
于是福东王自由自在地过了一阵神仙日子,有挺长一段时间极少归家,流连赌场,其实并不全是因为沉迷赌钱,而是迷在了莲净身上。
直到把孩子都生了出来,王府里除了福东王的心腹,都还不知道莲净的存在。
福东王原本已经同莲净商量得好好的,就从自己信得过的属下中指一个,明面上纳了莲净做妾,等孩子大些,把孩子接到王府里来住,便可安安心心接着同莲净过偷偷摸摸的日子。
可却没算到下狱那一劫,耽误了一阵子没应诺,这眼皮子浅的贱妾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
福东王恨得咬牙,仅因为莲净害他失了面子,往日的情分恩爱缠绵便好似烟消云散,福东王生着横肉的脸上满是阴沉和恼意。
一个王爷,和一个贱女扯上关系,总是不好听的,毕竟女子贫贱便易沦为娼妇,谁知道干不干净。
福东王虽然知道莲净并不是娼妇,但却的的确确是个贫贱女子,同他搅和在一起,有辱他的名声。
现在再叫人当场赶走莲净也于事无补,恐怕还会被传得更加难听,福东王心念电转,立刻明白过来,要摆平眼下的情形,只有让莲净亲口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此福东王勉强压抑着脾性,几步走到跪坐地上的女子跟前,扯着嘴角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在这说些胡话——哎,你不是张武新纳的妾室吗。”
张武便是福东王原本属意要纳莲净的那个下属。他刻意提起,便是在警告莲净,这不是说话的场合,再诱哄提醒她想想先前同她许诺过的条件,只要她现在起来好好说话,通通都会满足她的。
可惜这番暗示并没什么效用,莲净只顾着哭,见他走近前来,立刻拽住他的袍脚,又赖又哭道:“王爷许久不去四季春,那坊子里的贱奴都传着,说妾被王爷抛弃了,可妾还带着王爷的孩子,王爷就算厌烦了不疼惜妾,可不能不管你的亲骨肉啊。”
这一番话,算是把事情头尾干干净净地讲清楚了,叫福东王登时彻底颜面无光。
见她不肯配合,福东王终于不再压抑,动起怒来,一脚把她踢去一边,斥道:“张武是怎么管自家的婆娘的,发了疯了也不锁起来,竟叫跑到王府来闹。把她拖出去!”
他嗓门一大,女子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嚎哭起来,他已有近两岁的年纪,长得倒是聪秀可爱,一点也不像个贫家子,再加之他竟在娘亲怀里摇摇晃晃地伸着手,朝向福东王,边哭便断断续续地喊着“爹”,更叫人信了大半。
福东王见事情收不了尾,哪里还管那许多,只想尽快将人扫出门去清静,亲兵飞快地举着刀剑再度围过来,刀剑上的冷光将那女子幼孩的脸映得苍白一片。
“王爷!你想偷偷摸摸杀了我们母子两个,没这么好的事儿!”莲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认我们,我们便是平头百姓,你要当着这么多官老爷的面,滥杀百姓!你若认我们,今儿就叫大奶奶出门来,将我们母子二人领回府去,好过在外面被人摧残死!”
莲净喊得不顾脸面,摇着头扯着脖子,本就不齐整的头发更加散乱,看似真像个疯女人撒泼,却叫人于心不忍,更何况她说的其实句句在理。
“是啊,王爷,莫气莫急,掉价儿。”旁人劝了劝,指着旁边的侍女,“王妃呢,快去请王妃出来。”
这其实是内宅小事,交给女子去处理便是。
这话并不是站在莲净这边儿说的,莲净什么身份,在这哭闹一场,当个把戏看了便是了,还根本打动不到这些权贵来替她仗义执言。
那人这般劝福东王,实则是因为,这事儿若让王妃出面,要打要杀了,那都不起眼,都是内宅的事,可若是王爷亲自下令,那就牵扯得多了。
福东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殷切地也看向那侍女。
侍女颤颤巍巍回道:“王妃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去寺里烧香了,还未归呢。”
这两日里,怕是都赶不回来了。
福东王脸色愈发难看,莲净哭天喊地的声音还萦绕不绝,这一场品茶宴是被搅得差不多了。
但事情总得解决,既不能承认莲净是福东王的外室,话便只能含糊着说:“你起来回话,你多少也算王府家仆的家眷,不会亏待你。你要多少金银,拿去便是。”
莲净抹了把脸:“王爷莫要装傻,若是不还了妾身上的赌债,拿回身契,妾要金要银又有何用?照样让人捉回去,卖给了旁人,王爷昔日那般疼爱妾,难道愿意让妾去对他人卖笑讨好,难道愿意让你我的骨肉被人充作猪狗?”
福东王眉心一跳,这莲净看似发疯,实则口条利落,丝毫不被他带偏,反而句句都在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不是这莲净误打误撞忽然精明了起来,那便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赌债?赌债多少,王爷发发善心,替你还了便是,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有人帮腔道。
莲净说了一个数。
这个数虽不是个小数,但说大不大,在场的绝对没人出不起。
众人看向福东王,却见他脸色抽动,似是被堵得无话可说。
众人眼光一对,心念一转,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福东王,确确是赔不起啊!
这女子说得言之凿凿,怀中又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四季春赌坊也不是什么没名气的地方,进去打听一圈便知,实在是没必要编些谎话来骗。
所以虽然福东王竭力遮掩,但大多数人看完这一出戏,都差不多信了莲净所言。
按照莲净说的,若是能赔得起赌债,想必福东王早已将这女子从赌坊中接了出来,没道理闹今天这丢人的一出。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福东王府的的确确是连一笔这般数额的赌债都赔不起了。
看来经了福东王入狱那一番后,福东王看似安然无恙,实则家底已空,什么资本都没有了。
一个徒有空架子、还不受皇廷待见的王爷,又能有什么本事?还能同他做什么来往生意?
福东王今日请这些人来,就是想再依靠福东王府的牌匾敛财,好东山再起。
可这会儿福东王被看透了底细,别说东山再起,以后怕是面子里子都没了,彻彻底底被打入谷底。
众人戏看够了,明白过来,便不再耽误时间,纷纷称有事,先行告辞。
这些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他们不会因为看到福东王品行败坏就指责他、惩治他,只会因为福东王家世枯败而踩落他、刁难他。
薄朔雪原本一直垂着眼,此时抬眸放下茶碗,也随着人群朝外走去,经过福东王时,朝他拱了拱手。
福东王急得满头是汗,方才还意气风发,现在却虚得好似马上就要中风倒下,想留谁都留不住,目光茫茫然从与他说话的人脸上扫过,刺眼地发觉对方嘴边有一抹嘲讽的笑意。
谁,谁敢嘲笑他!
福东王被刺激得头眼昏花,还想怒吼一声,发他的王爷脾气,可身子却虚得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身落拓、白衣胜雪的青台侯踱步离去。
第66章 鸭子
“殿下, 请入浴。”
郁灯泠在门口逗留着,不愿意进去。
入夏之后洛其调了一种药包,每十日就要她泡一次药浴, 说是能防夏日蚊虫毒瘴,清理体内杂质, 还能强身健体。
那药浴的味道郁灯泠不喜欢, 闻着都觉得舌根发苦。
可惜她的不赞同似乎没有什么用,洛其说医者为大,并不理会长公主的命令, 那一副清高相, 其实是他自己很喜欢药浴, 所以看不惯郁灯泠说药浴的坏话而已。
至于薄朔雪, 则是洛其说的都对,更加不会帮她了……况且,薄朔雪也根本不在宫中。
今天一早起来,练完晨练,他就不知哪去了。
反正郁灯泠是没有再看见过他。
当然,长公主也根本不打算见他就是了。
郁灯泠坐在椅子上发呆。
周围的宫人实在是都没了办法。
都已经将殿下连人带椅子地端到了浴房门口,可殿下就是不进去, 能怎么办?
殿下若是铁了心不想做什么事, 是极有耐性的, 恐怕能在这里不动如山地耗一天,还没人能劝得动她。
侯爷不在, 他院中的张文自然就来服侍殿下。他向来快人快语,是个急性子, 又和侯爷待久了, 胆子大了些, 没过多久,有些忍不住了。
眼珠一转,稍退后两步,朝着外边儿院门口惊喜地唤了声:“侯爷!”
院子里的宫人连忙纷纷弯腰行礼,谁也没注意的时候,椅子上的长公主蹿的一下就进了浴房,且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再看院门口,空空如也,哪里有侯爷的影子。
于是又纷纷起身,一片抱怨声。
张文抱着脑袋嘿嘿直笑,朝各位哥哥姐姐赔罪:“看错了,看错了,原来只是一片云影,奴才眼拙,还道是侯爷回了呢。”
另几人径自捶打他,张文一边哎呦呦求饶,一边挤眉弄眼地努嘴向紧闭的浴房门。
站最前的宫女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靠着门问:“殿下,您在沐浴了吗?要奴婢们进来服侍么?”
说也奇怪,一直劝不动的长公主,怎么突然主动进去了。
郁灯泠听着门外的声音,也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薄朔雪根本没来。
可她既然已经进了浴房,现在再出去,恐怕会叫人怀疑,她是为了躲薄朔雪才进来的。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郁灯泠开口冷冷道:“是,我要沐浴。”
没错,她就是因为想沐浴了才进来的。
浴房里弥漫着药浴的气息,虽说不上刺鼻难闻,但至少不是郁灯泠喜欢的味道。
想到还要把自己全身浸进去,郁灯泠就打怵。
但现在已经踏进了门,也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郁灯泠硬着头皮,脸色紧绷冷淡地往前走了两步。
踮着脚尖,目光朝浴桶中冷冷地看了一眼。
眼神忽然顿住。
水面上,漂着几只鹅黄色的小鸭子。
当然不是真正的鸭子,只是看起来栩栩如生,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是木头做的。
郁灯泠:“……”
她没有问是谁做的。
这般手艺,宫中怕也只有一个薄朔雪了。
郁灯泠静静的,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探着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
硬硬的,很轻,里头应该是空心的。
一推就飘走了,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和波纹。
郁灯泠指尖有些痒。
半刻钟后,她已经坐在了浴桶里。
两只木头鸭子从她面前一前一后地漂过,朱砂点的嘴唇又红又厚,看起来笨笨的,是两只昂首挺胸的笨鸭子。
还有一只被她捏在手里,时不时地戳一戳鸭脑袋,鸭屁股。
自然只会是木头的手感,但做成鸭子的木头,似乎又要比普通的木头可爱。
郁灯泠拿着玩了好一会儿,也不再察觉药浴的难闻,不知不觉就泡足了一刻钟。
郁灯泠对水说不上喜欢,如非必要是不会碰的,但在这浴桶里坐久了,手心拨弄着水流,也觉出了几分趣味。
药浴与平时沐浴又不同,泡得越久,浑身越是微微发热,郁灯泠爬出来时,双颊温润泛红,肌肤都透出平时没有的暖意。
她又在清水池里洗了一遍,才摇摇铃铛,让宫女进来服侍穿衣。
等宫女隔着白手帕替她穿戴整齐,郁灯泠出门去,看见那个连同她一起被端过来的椅子还在门口。
郁灯泠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坐上去,等着人再给她抬回去。
但脚已经迈了一步,想了想,还是绕过了椅子,用自己的双足走向院中。
院子里放着一个陶盘,里面盛着一层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放着一朵粉粉初绽的莲花。
郁灯泠示意宫人在旁边摆上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掏出方才带出来的木头鸭子,放在陶盘里又接着玩。
手指轻轻拨弄着清水,那栩栩如生的鸭子更像是活过来一般,自己摇摇摆摆地游了起来。
郁灯泠用手心拍水,拍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鸭子的脚步声。
她似乎被带回了稚童的年纪,重新用玩具,用手掌的触摸,感受着身边世界的一切。
玩得满手是水的时候,薄朔雪回来了。
听见太监行礼的声音,郁灯泠迅速抓起那只木头鸭子,塞进了裙摆下面,藏了起来。
薄朔雪走进来时,郁灯泠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薄朔雪倒没说什么,一切如常,看着她,还朝她弯眼笑了笑。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仿佛原本是暖阳照着的松尖气息,突然变成了覆雪的山顶。
郁灯泠看了一会儿,扭回头,也没跟他说话。
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并肩坐着,沉默地各想各的事。
薄朔雪在想福东王的事。
今日的闹剧是他的手笔,否则哪里有那么凑巧,被诱哄的孤苦少女找上门来,王妃又不在府中。
要想让福东王真正落马,便要先斩断他的根须,使他无力回天。
甚至,薄朔雪先是查到福东王名下的泰办产业都归入了博阳侯手中,猜到博阳侯如此卖力保他别有蹊跷,才有此举。
福东王并非终结。这之后撬动的,是博阳侯,还是周太妃?
身为一朝太妃,如此大肆敛财,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薄朔雪眼眸深深,坐着一动不动,身影如同晚霞中的一块磐石。
直到身旁传来没有规律的拍水声,像是鸭子趾蹼在水面上踩来踩去的声音。
薄朔雪才稍稍回神,向旁边看去。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郁灯泠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往他这边走了两步,一丈的距离瞬间缩短至无。
郁灯泠举起湿哒哒的双手,放在薄朔雪脸侧,然后,“啪啪”地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声音比拍水面的声音要响得多。
拍得薄朔雪面上全是水痕,拍得他一脸懵,方才在脑海中琢磨的念头也烟消云散,全被拍走了。
薄朔雪伸手抓住她,好笑道:“殿下?”
郁灯泠满意地看着他面颊上滑落下来的水珠,轻哼一声。
这是长公主被捏脸的报复。
薄朔雪拉着她的手腕,也没松,依旧坐着问:“今日药浴了没有?”
郁灯泠点点头。
薄朔雪有些意外,这样乖?
他轻咳了咳,小心注意着没表现出来,免得长公主恼羞成怒。
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水渍:“殿下不怕脏了?”
“水不脏。”郁灯泠道。
薄朔雪点点头。
长公主对于干净与否,似乎有自己的判断条件。
有时明明是看着簇新的布料,长公主也还是嫌脏不肯碰,这水虽然清澈,但却是宽口大盘,很容易落灰,殿下怎么又不嫌脏了?
薄朔雪没有反驳,是因为他也想借机调一调长公主的这个习惯。
阿灯洁癖严重,平时看着无碍,因为在宫中,一切有人打点,有人服侍,需要长公主亲自操办的事情很少,还勉强可达到长公主要求的标准。
但若是日后情形有什么变化,阿灯这毛病改不了的话,只会让她自己难受。
不过,这只是源于薄朔雪做的最坏的猜测。
况且,哪怕真是要纠正阿灯的洁癖,也不急于一时。
薄朔雪又同她说了些旁的话,无非是吃的玩的,直到郁灯泠不耐烦听,手腕扭着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走回一边的椅子上窝着去了。
直到夕阳渐渐沉落下来,在两人身上覆上橘调的光辉,薄朔雪才起身离开。
入夜了,长公主如今不要他侍寝,他便不应该再留在此地。
见他走了,郁灯泠才悄悄抬起身,手往下扒拉了几下,从椅子的缝隙中扒出先前藏起来的木头鸭子,揣在裙摆里,带回了寝殿。
木头鸭子是薄朔雪做的。
不能叫他知道长公主喜欢。
郁灯泠这些日子晨练虽然只练了匕首,但体术已经大有长进。
又过了几日,薄朔雪已经可以拿出一个人立沙包,教她对打。
郁灯泠按照他带着练的方式出刀,戳中了沙包,再拔.出,沙子缓缓流泻出来。
“再来一次。”薄朔雪鼓励道。
郁灯泠便又抬手,这回偏了些许,戳中了另外一处,再把匕首拔.出来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流出来。
郁灯泠看向薄朔雪。
薄朔雪道:“要害处放的是流沙,其余地方则放的棉絮,殿下若是有非要用刀之时,定要瞄准要害,一招制胜。”
郁灯泠看向那沙袋。
抿抿唇,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她不知道薄朔雪为何非要她练这些,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真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尽一个上柱国的职责。
但她其实并不排斥。
在她曾经最痛苦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并不是毁灭自己,而是想让仇恨之人都消失。
只是她手中没有兵器,也没有能将他们扳倒的机会。
压抑得久了,才转为了自毁的冲动。
覆灭大燕,是薄朔雪的使命。
但如今若有机会让她手中握有武器,她也绝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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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匕首
郁灯泠握着手中的匕首, 放到眼前打量。
那匕首小巧方便携带,且线条十分简练,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 但柄上却有许多深浅有致的刻痕,方便握牢。
刀刃轻薄尖锐, 不知用什么铁练成, 看着十分锋利冰冷。
在眼前翻转了几圈,郁灯泠道:“以前他们从不让我碰这种东西。”
薄朔雪眼眸微深,不动声色问道:“为何?”
按理说, 皇子皇女都应该接受最优质的培养, 不论文武。
但很显然, 阿灯从未学过任何东西。
薄朔雪很想知道原因和细节, 但阿灯并不主动跟他说过去的生活,哪怕他之前问起过,也是被搪塞过去。
这还是郁灯泠第一次提及从前,因此薄朔雪忍不住试探地问问。
郁灯泠抬眸扫了他一眼:“想知道?”
薄朔雪点点头。
郁灯泠嗤笑一声,手指灵巧地转过那把匕首,调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
“因为, 我会用它……”说话间, 匕首的刀刃已经接近了郁灯泠的脖颈。
“铮”的一声, 刀刃被什么东西弹开。
薄朔雪瞳孔急剧收缩着,胸膛也不住起伏。
面上却维持着平静, 只平声对郁灯泠说道:“阿灯,你不能这么玩。”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很寻常的教训, 仿佛郁灯泠方才并不是要引刀割破自己的脖子, 而只是要随手打坏一个水杯, 他作为监护者,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这样不对。
因为薄朔雪看得出来郁灯泠现在并非真心要伤害自己,而更像是一种玩闹,她甚至有可能是在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旁人的反应。
若是旁人将这当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激烈反应或阻止,她说不定会更加兴奋上心,甚至以此为乐,而若是旁人并不在意,她或许也就试探几次觉得无聊作罢了。
郁灯泠偏头看看被打开的匕首,嘴巴向上努起,嘴角向下弯了弯。
薄朔雪是怎么打掉匕首的,这一招薄朔雪怎么不教她。
不过,打得她不疼,只是手腕轻震了下。
她又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腕部:“或者这样……”
匕首再一次被弹开。
郁灯泠也无所谓,被弹开就换一个地方,但是她无论拿着匕首靠近哪里,都会被薄朔雪及时阻止。
她终于再次看向薄朔雪。
“你也害怕?”
“害怕什么。”
“殿下乱来。”郁灯泠歪了歪头。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
他何止是害怕。
看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薄朔雪将双手负在身后,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并不耻于承认自己的软弱,尤其是在郁灯泠面前。
若是阿灯能因他的软弱而垂怜几分,对她自己好上几分,那于他是幸甚之事。
郁灯泠嗤笑一声,在手中掉转匕首,捏住了刀刃,将刀柄递给薄朔雪。
“喏。”
薄朔雪没有去接。
他看着长公主的动作,有些茫然,不明白长公主的意图。
“没收。”郁灯泠懒洋洋地说,“给你没收。”
从前周蓉怕她早早死了,就把她身边所有能伤人的东西都收起来,叫来一屋子下人看守着她。
如今既然薄朔雪也与周蓉有一样的担忧,郁灯泠决定不计较,允许薄朔雪做跟周蓉一样的事。
薄朔雪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把兵器给了殿下,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薄朔雪道,“坏的不是兵器,我只希望,阿灯……殿下能用这柄匕首自卫,而非自伤。”
郁灯泠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拿起护套,将匕首入鞘。
“那就是我的了。”
郁灯泠淡淡地说,平静的语调中却暗藏几分欣悦。
薄朔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眼眸讳莫如深,将刀刃留给一个随时可能自残的人是很危险的,无异于给虎狼以利爪。但他真正想要的并非磨去长公主的爪牙,而是让她学会自保。
因此他宁愿冒着日日夜夜担忧的风险,也不会去限制控制她。
况且,他对自己亦有信心。
若阿灯真的再有轻生的念头,他定会在她伤到自己一根毫发之前阻拦她,否则甘愿自断双臂。
“那么,接下来练习格斗。”
“格斗?”郁灯泠皱眉。
这种事情一听就要跟别人站得很近,她不喜欢。
“是。”薄朔雪点点头。
郁灯泠歪了歪头,瞅着他。
他以前总是含笑,眉眼之间带着亲昵和轻快,现在却端庄冷肃了许多,仿佛眉目间跃着点点金斑的湖泊变成了深沉的海面,极少与她玩笑,说什么话都一丝不苟,仿佛生怕她听错,或者记不住。
郁灯泠其实有几分不适应,她只是将这不适应压在心底,不愿想起。
因为是她叫薄朔雪不要喜欢她,薄朔雪才变得这么冷漠的。
这是她应得的。
郁灯泠垂下眼。
“格斗之术,虽多倚强凌弱,但掌握关窍,未必不能以弱胜强。”薄朔雪抬起手,在自己手臂、肩颈、身躯等处点了几下,“这些是人的要紧穴位,穴位处血肉薄弱,肌骨松弛,比其它地方易攻许多。”
说完,薄朔雪又在自己身上另外几处划拉了几下,“这些,是要紧的血脉,若被拿捏阻塞,则轻易可致人全身无力,无论高矮胖瘦。”
“殿下需牢牢记住,勤加练习,若有朝一日遭人挟制,还可自保。”
郁灯泠倦倦走向那人立沙袋,在它身上点戳揉捏了几下。
薄朔雪目光一亮。
他方才只演示了一遍,阿灯竟全记住了。
她真的聪慧无敌,而越是察觉她的聪慧,薄朔雪便越是觉得周太妃可恨,怎能将这般的长公主蹉跎在宫中,耽误了这许多年。
郁灯泠转眸望过来时,薄朔雪飞快地将自己眼眸中的惊艳和激赏压了下去。
抬手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咳,薄朔雪平静道:“沙袋终究与人体有异,殿下练手要用真人才是。”
郁灯泠闻言神色愈发倦怠,冷淡的脸快要皱了起来。“我不想。”
“什么?”
“不想碰。”
不想碰旁人,脏死了。
薄朔雪了然地点点头,随即上前一步。
“殿下若不嫌弃,拿臣练手即可。”
郁灯泠顿了顿,看了看他。
薄朔雪一脸坦然。
他倒当真大度。
郁灯泠干脆也不再计较,抬手按向薄朔雪的胸膛。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
柔绵的手掌揉搓着向下,葱白手指在玄黑锦缎上滚过,一路来到腰际,再摸向后腰,在那里摁了摁。
薄朔雪口干舌燥,忍不住退后一步,拿起石桌上的凉茶,灌下一口,再走回来,张开双手。
“有的地方错了,继续。”
哪里错了?郁灯泠倦倦地看了看他。
他刚喝过茶水,润泽的嘴唇红润带着水意,眼下似乎也有着淡淡的水红之色,欲气呼之将出。
郁灯泠的目光顿住。
过了半晌,才转眸移开,勉强收了回来。
原先不知道薄朔雪的心意时,她对他做过许多的荒唐事。
就单单只说亲吻,都已经有了好几次。
那双嘴唇的柔软和温度,她现在就能凭空回想起来。
果然薄朔雪说得对,人的情感不像草木甘竹,能用刀一挥就断,哪怕她再想斩断两人的前缘,将一切重来,但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在她忘却之前,会一直待在她脑袋里,怎么掩盖都不行。
郁灯泠咽了咽喉咙,低着头抬手,又重新在薄朔雪的穴道上按了一次。
这次对了。
“但力道不够。”薄朔雪低头看着她的发顶,忽然伸手宽去外袍。
夏日渐盛,人人都穿得很薄。
薄朔雪外袍之下,是雪白里衣,隔着薄薄里衣,便是热气蒸腾的男子身躯。
薄朔雪抓起郁灯泠的手,按在了自己身上,到处游走。
“若是气力不够,哪怕找到了关键位置,也无法钳制对方。殿下,用力些。”
郁灯泠又咽了咽喉咙,呼吸不自觉地乱了几拍。
总觉得薄朔雪的话听起来怪怪的。
她辨不明脑海中的杂念,便将气力都用到了指腹上。
可薄朔雪的身躯如钢如铁,这还是放松的时候,若他刻意紧绷起来,莫说郁灯泠的手指,她简直怀疑自己就算拿匕首来,也难以捅进他的身躯。
郁灯泠按了半晌,都如小猫踩奶,按不动。
最后气急起来,换了个姿势亮出指甲,在薄朔雪身上那几处来回掐了个遍,道:“按完了。”
说着,拍拍手潇洒离去。
看着她走远,薄朔雪掀起衣袖,看着手臂上一个又一个的小月牙,无奈失笑。
在一边旁观多时的洛其端着茶壶走过来,睁大眼睛对着薄朔雪打量了许久。
薄朔雪收起容色,回视了他一眼,道:“怎么。”
“你怎能对殿下姐姐做这种事。”洛其一脸“你实在是太坏了”的表情。
薄朔雪眼睫一眨,声音淡定道:“何事?”
“你诱引她。”洛其指责。
他别的不懂,但身为大夫,人的身体变化是最能看懂的。
方才郁灯泠面色潮红,气息短促,分明就是被勾动诱引的模样。
这侯爷分明看了出来,却并不收敛,还刻意脱下外袍,以至于郁灯泠的反应更加分明。
薄朔雪低笑一声,施施然重新穿起外衣,屈指在洛其额上弹了一下。
“你还小,不要问这种事,也不许同殿下说。”
薄朔雪转身离开,面上依旧平静,但神色却显然多了几分愉悦。
长公主说不喜他就不喜他,没有这么轻易的事。
殿下想要断情绝爱,先得问过他同不同意再说。
之前长公主对他使尽花招,难道就不允许他使回去?
不许也没有办法,谁叫他使了有用呢。
作者有话说:
啵啵~久等了~
第68章 说书
这阵子薄朔雪在办一桩奇案, 接二连三的有孩童失踪,且都在京畿之内。
若是饥荒年代,孩童失踪也不是奇事, 但近些年风调雨顺,这便令人心慌不已。
且走丢的孩童有个诡异的规律, 总是三个月报一桩。按时间顺序来排, 是五岁、七岁、九岁、十一岁,然后下一次再丢的,又是五岁。
这原本是桩找人的事, 应有京都府尹合护城军来管辖, 但这两府都将此事当作小事, 未曾在意, 拖了两年悬而未决,积累下来丢失的孩童竟已达数十人。
薄朔雪刚进宫时便看到这案宗,心里说不出的古怪,于是将这案子接了过来,也是这之后才发现了如此规律,令两府加强戒备,叫各家把十二岁以下的孩童牢牢看紧, 到现在为止, 距上个九岁的孩子消失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没再听闻别的消息。
如今只能加强戒备,除非抓到幕后指使, 才可安心。
民间来的案子,自然要到民间去探听消息, 坐在宫中是想不明白的。薄朔雪这日得空, 打算出去逛逛, 想带上长公主一起。
这个念头同长公主一说,便遭来白眼。
“不去。”郁灯泠摇头,“那些街市,脏乱得很,人多还吵。”
哦,是吗,那你先前编出千灯节城墙一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千灯节可是最热闹人最多的时候。
薄朔雪凉凉看着她,先没有拆穿,只道:“好吧,难得有闲暇,又能因公出差,那么我等会儿办完案,先去吃几串糖葫芦,再去选几串面人儿,还有炸煮丸子也许久没吃过了,到时候尝尝。”
郁灯泠痴痴听着。
她本来口腹之欲不盛,但奈何先前已经养成了在吃喝一途上跟着薄朔雪的习惯,薄朔雪的舌头便是她的舌头,他觉得美味的东西,再叙述一番,听在郁灯泠耳中,便像是馋虫直往心里爬。
其实或许吃不吃到、好不好吃不要紧,要紧的是薄朔雪不能背着长公主吃独食。
郁灯泠忍了又忍,见薄朔雪之后始终没有再来请她的意思,终于没忍住,在他出门之前,支使一个小太监过去绊住了他。
长公主轻咳两声:“若是脏乱难忍,即刻回宫来。”
薄朔雪洒然一笑:“遵命。”
有了上回的经验,出宫并非难事,但这回是要去寻常市井,不能再以殿下侯爷相称。
年轻的一男一女一同出行,以什么身份作伪装最合适呢,郁灯泠想来想去,一句“夫妻”就要出口,却听见马车外薄朔雪对街边那个卖糖人的摊主说:“嗯,给我家小姐买的,做漂亮些。”
摊主收了碎银喜笑颜开,心道这不知是哪个高门府邸,连府上的侍卫都如此气度非凡,那大小姐岂不是更加尊贵。
如此想着便一边手上麻利地画糖人,一边抬头朝马车里的大小姐露了个讨好的笑,指望她吃了满意,给自己多拉点这种给钱爽快又大方的生意。
郁灯泠咬了咬牙,伸手把马车帘甩了下去挡住视线,脸色冷淡。
侍卫,他倒是自降身份,不拘小节。
薄朔雪拿回来一个凤舞章姿的糖画,递给长公主拿着看。
“宫里糕点糖丸无数,这外边儿的糖浆大多劣质,殿下拿着看看就是。”
原本薄朔雪是想带着长公主出来适应适应宫外的生活,可真正要长公主去吃用这些寻常之物,他又先舍不得。
郁灯泠搓着木棍,把那个糖凤凰转来转去地玩,扇起一缕甜香。
薄朔雪之前就去处理了公务,剩下的时间都是陪着郁灯泠玩,一开始郁灯泠还有些放不开,看着这街上乌泱泱的人,贴着车壁缩在马车里不肯下去,看到什么好玩的感兴趣的,眼神稍稍一停,薄朔雪便会跳下去替她买上来。
直到马车里被塞得满满当当,郁灯泠才有了些跃跃欲试的念头,掀开轿帘往外试探性地伸了一只脚。
薄朔雪抿唇微笑,鼓励地看着她。
一阵风刮过,一张烧饼油纸越过郁灯泠的鞋面飞了过去。
“唰”的一下,郁灯泠把脚收了回来。
薄朔雪:“……”
这地板烫脚么。
郁灯泠招了招手,立即有随行的侍女会意,从另一架小一些的马车上拖下来一座轮椅,咕噜噜地推到郁灯泠坐的马车面前。
马车上布置着柔软的锦垫和藤蔓缠绕的鲜花,不仅舒适宽阔,还散发着阵阵清香。
郁灯泠满意了,施施然坐到了轮椅上,老神在在地靠着。
薄朔雪又是一阵震惊。
长公主竟然在出门之前还做了这样一番准备。
轮椅通常是不良于行的人使用的,郁灯泠大剌剌地坐在上面,又没有用面纱遮脸,一时间吸引了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
一张张带着同情的脸大约都在想,真是可惜,一个这样好容貌的姑娘怎么腿出了问题呢。
或许还有一张张轻蔑表情的人在庆幸,长得美貌出身富贵有什么用,腿不好还不是个废人。
薄朔雪蹙了蹙眉,下意识上前一步拦在长公主面前。
他也不由得有些动摇和犹豫,宫中虽然波澜诡谲,但外面的世界并不比宫里简单多少,甚至因为人多嘴杂,什么人都有,或许伤害会更直接明显。
他真的应该把长公主这样快地带到寻常人的世界中么,他能保证利大于弊么?
然而在他不自觉思索的时候,郁灯泠已经打了手势,让人把她推着溜溜地往前跑去。
周围的铺子很多,景象很新鲜,郁灯泠新奇地看着他们,明白而直观地意识到,原来宫外的人生活细节是这样的,他们是这样买卖,交谈,在街边抓着油饼吃饭,舀一碗豆腐蹲在地上喝来解渴。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如果她能逃出宫来,或许也能这样活着。
郁灯泠想着就愣了愣。
真是久违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了逃跑的念头,今日却又突然兴起,仿佛石缝中已然枯死的花又生根发芽。
“灯宵花——卖灯宵花咯!”
吆喝声从耳边划过,郁灯泠倏地扭头,目光追了过去。
这花的名字竟跟她的宫殿名字一样,她从未听说过。
那卖花的小孩一阵风般跑过去,跑到薄朔雪面前时被拦了下来,薄朔雪从他口袋里抽.出一枝花来,给他塞了一把铜钱。
薄朔雪拿着那枝花走过来,递到了翘首以盼的长公主手里。
郁灯泠拿着翻看了一会儿,失望道:“是布织的。”
她还以为真的有一种花跟她的宫殿同名,原来是假的。
薄朔雪失笑道:“嗯。这种花通常是上元节卖得多,装饰屋子的,这个季节其实用得少,方才这孩子大约是卖的存货。”
原来不仅是没人要的假花,还是没人要买的,郁灯泠努起嘴看着手里的花。
薄朔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耳垂,安慰道:“殿下若喜欢,它便是最值钱的。”
郁灯泠猛地抬头,捂住了自己的耳垂。
薄朔雪微微挑眉,反应了过来,淡淡笑道:“抱歉,没忍住,又喜欢了殿下一下。”
郁灯泠扭过脸去,背对着他在轮椅上坐好。
被碰过的耳垂却反而越来越烫。
在街上逛了一圈,薄朔雪带着郁灯泠去听评书。
这一家的说书先生颇受欢迎,生意做得也颇大,进场等着的时候还有人专门送上来一些小点心,并一本小册子。
翻开那小册子,上面竟都是书目,想听哪个,就投哪个签子在木罐里,由说书先生数出被选的最多的一目来讲。
这个点,来听说书的大多都是妇孺孩童,郁灯泠坐在角落里,正低头认真选着,却听旁边的小孩闹起来:“要听公主仙子!公主仙子!”
这一声好似野草里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一片,引来不少小孩声援,甚至这些小孩的娘亲也跟着在喊。
郁灯泠一惊,双眼睁得圆圆的,朝旁边的小孩看去,什么叫公主仙子,很有趣么?
这下是连木签都不需要投了,喊着公主仙子的人显然已经占了大多数。
台上惊堂木一敲,全场肃静下来,说书先生摸了摸胡须,果然开始讲那公主仙子的故事。
郁灯泠听了半晌,听明白了。
先是说了一个妖精,专吃童男童女,这时宫中有个小公主得上仙指点,修出仙骨术法,将所有童男童女纳入保护罩中,从此妖魔不侵。
在这故事中,那小公主是个救世的大英雄,因此引来孩童和母亲的崇拜,这个故事百听不厌,甚至已经学会了喊公主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公主这个称谓在民间已经颇有威望。
这个故事蓝本自然是薄朔雪写的,用这种方式来警醒众人,只是在写到“大英雄”的角色时,薄朔雪下意识地将长公主编了进去,想让她受众人爱戴,也不知道长公主能不能听得出来,若是听出来,又会不会喜欢。
薄朔雪略有些紧张地移动目光,看向身边人的表情。
却发现长公主原本有几分红润的面色此刻白得像纸。
薄朔雪呼吸滞了滞,立即蹲到长公主面前,摸着她的手探脉:“怎么了?阿灯,哪里不舒服?”
郁灯泠紧了紧牙关,摇头:“回去。”
“好,好。”薄朔雪用绒毯将她裹紧,抱着快步出去上了马车。
郁灯泠揪着他的衣领,在他脖颈里深深呼吸着。
只有这熟悉的气息能提醒她,她现在不在佛堂,不在密室……
薄朔雪搂着她不住道歉。
“阿灯,是我的错,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我们回去沐浴,很快就会好的,会干干净净的。”
郁灯泠把他的衣襟揪得更紧,摇摇头。
竭力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故事……”
“不听了,什么故事都不听了。”马车已经碌碌跑动起来,薄朔雪将嘴唇印在郁灯泠的额心。
“周蓉跟故事里一样,”郁灯泠声音喑哑,仿佛字字带血,“抓了好多人。”
第69章 残缺
薄朔雪闻言一愣。
旋即追问道:“真的?阿灯, 你如何知晓?可有确凿证据?”
郁灯泠接下来却只摇头了。
似是头疼难忍,半晌才缓过劲来,气若游丝道:“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听说的, 或许是梦见的。总之,印象中模模糊糊有这么一回事。”
她的记忆因长年累月的折磨, 早就混乱不堪了。
这等事原本在郁灯泠的脑海中是完全消失了, 今日听到这评书,才好似干涸皲裂的田地里蹦出一个石子儿,硌得她骨头缝里都发疼。
脑海中闪过些许画面, 她提取了最紧要的说给薄朔雪听, 生怕自己又转瞬即忘, 但若要她再条分理析说出缘由和道理, 却是再也无法说出了。
郁灯泠只好一径摇头。
薄朔雪见状,安抚道:“无碍,大约只是噩梦罢了。”
郁灯泠并不太愿意承认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噩梦。
她虽只记得零散碎片,却也模糊中感觉紧要,甚至一想起来这回事便像是脑袋里有根筋在被拉扯凌迟的疼。
但她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暗暗厌恨自己无能。
郁灯泠不再说话,越发揪紧薄朔雪的衣衫, 薄朔雪似有所觉, 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带着十足的安慰,五分的柔软和五分的疏远礼貌。
“殿下放心, 臣正查着一件相似的案子,不管幕后主使是谁, 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有这句话, 郁灯泠心中果然稍安, 仿佛终于鼓起勇气告状的孩童得到了可靠的承诺,毕竟薄朔雪的能力有目共睹,大约没有他办不下来的案子。
只是,郁灯泠依旧心中郁郁。
她倚靠在薄朔雪胸膛上,虽是她自己说的授受不亲,可此时却不大想分开。
郁灯泠回看着自身,只觉满目疮痍。
她性情低劣,又无一技之长,还浑身是病,脑袋里的记忆像是搭错的织线,织出来的只会是凌乱残缺的图案。
她与残缺之人有何区别,她的内里是混乱,丑陋,不堪的,薄朔雪怎么可能喜欢上她。
郁灯泠这几日一直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使薄朔雪被蒙骗了。
可事实上,她一心想着要薄朔雪厌憎自己,因此从不遮掩自己的毛病,而薄朔雪又是何其聪慧之人,他的双眼岂是轻易就能被蒙蔽的。
但要郁灯泠相信薄朔雪所言为真,实在是办不到。
她既办不到,却又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的依恋,且一日比一日沉溺。
郁灯泠阖上眼,满心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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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灯泠虽觉自己只是胡言乱语,薄朔雪却并没忽视她所言。
从前他查案,自是不会去怀疑官府,但有了长公主证言,便要将这盲区也扫视一番了。
薄朔雪寻了个由头,放松一个临河渡口村子的警戒,果然不出五日,便又有了孩童被拐走的消息。
但这回薄朔雪早设暗卡,那疑犯没跑出多远便被直接活捉,五花大绑起来,只等问话。
薄朔雪一身雪白衣袍,自阳光中大步走来,浑身反射着光晕,好似整个人带着仙华圣光,温和纯善至极。
对着那疑犯扫了几眼,薄朔雪问:“你是什么人?”
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慌忙道:“小的是山中猎户,因家穷结不了亲,生怕自己断了香火,才起了歪念,想绑来一个半大少女养着日后做媳妇,小的犯了大错,犯了大错,求官爷饶命!”
薄朔雪冷哧一声:“猎户,手臂内侧怎会有玄门镖的疤痕,这可是近卫专用的武器,你与近卫兵又有何渊源?”
见瞒不过去,那骗子怒目一睁,竟打算咬舌自尽,薄朔雪轻而易举挥手拦住,那人一死不成,心力已衰竭大半,也没了那般勇气,不自禁流下泪来:“小的不能说。求侯爷饶小的一命!”
在他看来,自己既被拦着不让死,定是对来人有所用处,便还有一丝求生的希望,于是又变得不想死了。
可谁知看着他的目光更是冰冷,像是在看着一个准备丢弃的废物。
方才还装着不知事的猎户叫官爷,现在却能准确叫出侯爷,他明知自己身份,却还提前装聋作哑,也可侧面应证案情复杂。
下令道:“别让他咬舌,以乱棍打死,再丢进山中喂虫兽。”
那人大骇,再想跪地求饶,薄朔雪却已经起身离去,不再应他了。
不能提供线索的,留着无用,若让他把消息传出去,定会打草惊蛇,既然他爱装猎户,就让他按照这个身份死去吧,否则咬舌被人翻到尸体,照样会泄漏。
惨叫声连绵不绝,替侯爷行刑的那几个手下虽不惧怕,却也在心中暗暗称奇。
这侯爷看着像是个好说话的活神仙,实际行事却绝不优柔,狠厉起来也是姿态轻飘飘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抓住这一个疑犯,虽未得到更多消息,却也应证了长公主的说法没错。
薄朔雪便从这面着手去查,这一查又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薄朔雪被薄家召回入府。
薄朔雪一进门,便差点被飞来的茶壶砸了脸。
他脚步一顿。
薄朔雪极少遭到这样的责打,除了因为他自幼早慧懂事之外,更因为他与叔父始终隔着一层,并非亲父子。
叔父平日里再生气,说话再难听,也不过是搬出家规教条辱骂他,今日这般动手,却是头一回。
薄朔雪抬腿跨过粉碎的瓷片,仰头不悲不亢道:“叔父。”
“你想寻死,不要拉着薄府一起去死。别以为你顶着青台侯的名号薄家便是你说了算,薄家这些年的基业,全是我一笔笔创下!”
“叔父这是哪里的话。”
“你有主意得很,近卫兵你敢查,京畿防务你敢查,是不是到太妃头上,你也敢查!”
薄朔雪微微顿了顿:“若真与太妃有关,有何不可查。”
“莫忘了这是哪家的天下!”
“天下并无姓名,社稷亦是。若皇太妃德行有亏,怎么不能查?”
“你,你。”薄大人怒意炽盛,一把掀开桌上锦缎,木盒中放着的是家法,“你执意寻死,我不拦你。但从今日起,你与薄家再无关系。”
薄朔雪怔怔看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仿佛孩提时期悬在头顶的重锤,终于在今日敲了下来,他终于能确认,对叔父而言,他青台侯的身份,远胜于叔侄亲情。
“叔父要如何将我从族谱中除名。”薄朔雪低低道,“我是薄氏唯一嫡系,父母战死沙场,家产尽归叔父所管,这些年,叔父跟着朝中各方势力做些暗地里的营生,中饱自己的私囊,却拿着薄府偌大的将府名声在外卑躬屈膝,对谁都奴颜讨好。叔父不是怕臣查到这些腌脏惹宫中殿下不高兴,而是怕惹得那些盟友不悦,兼之断了叔父的财路。”
“叔父如此作派,侄儿从未以青台侯之名计较过,叔父又哪里来的权威,能剥夺侄儿薄家人的身份?”
这些话,薄朔雪以往从未说出口过。
只因说出来之后,就再无转圜。
因此他只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不惜睁着眼睛无视那些脏污,也要维系这虚假的亲情。
他从不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如今,这伪装也失去了意义。
薄朔雪没再看叔父的神色,只知叔父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迈步离开薄府,分明是他胜了,却也一身萧索。
直到深夜披星戴月回到灯宵宫,身子才渐渐暖起来。
长公主的寝殿对他不设防,即便没要他侍寝,也无人会拦他。
薄朔雪一步一步的,慢慢地迈着步子,无声走进帘帐中。
借着零散星光,薄朔雪站在床头看她。
看着长公主,才觉得自己不那么像孑然一身。
脑海中渐渐地什么也不想,只余空茫和宁静。
大约他的目光太专注,长公主被盯得厌烦,自睡梦中睁眼。
看着他,郁灯泠眨了眨眼,显然还未完全清醒。
星光矇昧,看不大清楚,只觉薄朔雪一身寒凉,身上似乎湿答答的。
郁灯泠揉了揉眼睛,带着梦意的咬字粘连,声音软乎得不像话,问他:“外面下雨了吗?”
薄朔雪抬头看了眼窗外,答她:“没有。”
那怎么他像淋了水一般。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床榻,背着他蜷起身迷糊道:“上来吧。”
薄朔雪一怔。
但他今日温文的面具戴得本就不牢靠,此时又怎么会放过,当即宽去外袍,留下洁净里衣,上榻搂住长公主。
被这么一搂,长公主醒了几分。
过了一晌,颈后呼吸喷薄,郁灯泠是完全清醒了。
她整个人僵成一条木鱼。
她做了什么?
半梦半醒间,竟这般熟稔地叫薄朔雪上榻。
她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
郁灯泠头脑一阵发晕,正想着解决之法,薄朔雪却已看透了她。
在她开口之前,薄朔雪先语调欣喜道:“殿下见臣无处可去,分榻于臣,如此关爱,臣当真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便是让长公主无法再行反悔之事了。
郁灯泠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何谈关爱,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不要多想,反正一张床,我也睡不完。”
说完郁灯泠自个儿脑壳嗡嗡,她在说什么?真是好没有气势。
只好又强硬地补了一句:“总之,你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又说些有的没的。”
薄朔雪长长“哦”了一声,道:“那些有的没的,是指不能说喜欢殿下吗?”
黑夜中,薄朔雪在被子里挨了一手肘,这才老实下来,又变回清朗如月的模样。
第70章 遇袭
侯爷又开始侍寝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灯宵宫。
高兴的人不少,毕竟侯爷这些时日在灯宵宫积攒了许多声望,宫人们也不再似以前冷漠, 而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主子。
至于另一位男宠洛其公子嘛,则成日只耽于享受, 殊不知日后年衰色驰, 又要凭何去吸引长公主的喜爱,一看就不是能成大事的样。
于是连连有庆贺之声,整个灯宵宫好似过节一般。
这事儿也不好解释, 解释大约只会越描越黑, 毕竟谁会信半夜长公主把侯爷拉上床榻只是无心之举呢?
薄朔雪倒是坦然受之, 郁灯泠却被这些言论闹得时不时恼得面色发红, 简直想抓个人来揍一顿,却也只得忍着,为了不再引起旁的讨论,长公主夜间允许侯爷入殿,却令他从旁另设床榻安身。
之后又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月,侯爷一数日子,已经进宫满三个月了。
薄朔雪欣悦道:“多有意义, 值得纪念一番。”
郁灯泠只觉无语。
侯爷真是精力旺盛, 三个月算什么日子, 这也要纪念,岂不是每一天对侯爷而言都特别。
但那些小宫女却很赞同, 还一个劲地帮侯爷出谋划策。
郁灯泠实在难以接受,他们庆祝着三个月, 又好像是在庆祝别的, 句句不提她, 却又句句有她。
郁灯泠终于忍不下去,冷面阻止道:“不行。”
薄朔雪果然问:“为何?”
“因为……今日要巡游。”
薄朔雪眨了眨眼。
“巡游?”
确实有这回事,不过——
“殿下不是已经向李大人推了么?”
“现在我又想去了。”郁灯泠昂了昂下巴。
总比在这里如坐针毡要好。
“好吧。”薄朔雪总是不能去驳斥长公主的话的,语气有些悻悻,“那夜间回寝殿再庆贺吧。”
郁灯泠微微睁眼看过去,薄朔雪面上哪有什么失落之色,反而似有几分戏谑和故意,从眉眼间倏忽而过,仔细再看却抓不住。
长公主金口玉言,言出必行。
当即准备起巡游一事。
巡游是每四个月一次,在月底的这一天去周围乡郡看看收成,体察民情,郁灯泠先前自然是从未去过,但这回既是亲口承诺,则不得不去。
长公主缩在马车中,侯爷随行。
时不时能透过撩起的窗子看见懒懒靠在车壁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眉目沉静冷淡,仿佛自带寒气。她冰肌玉骨,虽然不似旁人动不动就汗流浃背,但如今也面色红润,珠眸灿亮,看上去有了常人的温度,不再像从前一样,仿佛被闷得紧紧的一块冰。
薄朔雪心中觉得松快,有种把长公主养得颇好的自豪。
到了蜀黎郡,因车道狭窄,须分道而行。
不能再随旁护卫,薄朔雪将自己这边的大半侍卫分到长公主那边,又同领头的太监重申了碰头地点,才目送长公主的车辇离开。
两边车队又各行数里。
到了田埂边,长公主要下马车视察时,周围密林间忽然蹿出数名黑衣人。
侍卫们齐齐抽刀,将长公主护在正中,原本这十数侍卫就十分精良,再加上侯爷那边拨过来的人员,数量上便足够压阵,那些黑衣人倒被唬得不敢迫近。
“何人!”薄朔雪一掀轿帘,踏在车辕上大步而出。
这一边的小道上,竟设了重重机关,拦住去路。
他一出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薄朔雪偏头避让,那箭矢便钉在马车上。
机关之后,传来应话声:“你便是青台侯?”
“是。”薄朔雪眼神深凝。
“那好,要的便是你的命。”
山匪?还是……周蓉的人?
郁灯泠在心中凝想着。
她刚与薄朔雪分开便遭伏击,这伙人显然是早有谋划。
只是,图谋为何?
她不过一介傀儡,哪怕将她在此处斩杀,也不会影响大燕局势,周蓉哪怕再想杀她,也不会如此莽撞。
马车外,侍卫严阵以待,黑衣人却久久没有动作,反而不住后退。
刀剑铮锵之声齐响,薄朔雪带着四五侍卫,已经与那伙人战作一团。
他们显然准备精良,不仅戴有盔甲,甚至还布设机关,如此薄朔雪便不能拖延时间或远战,只有近攻突袭才有胜算。
招招狠戾,都是直逼要害,旨在斩尽杀绝。
但薄朔雪武艺非凡,哪怕以一对三,也不过只被割破官袍,半分未伤。
十数侍卫怒喝一声,圆阵朝外扩散开去,与黑衣人对了几招,对方似是被气势所逼,不久就落荒而逃。
侍卫自然穷追,只可惜对方显然更熟悉这山道,即便有被抓住的,也就地翻滚,三两下褪去黑衣伪装,迷惑拖延出时间,躲进密林中不见。
若是再深追,只怕长公主又会收到威胁,于是侍卫们纷纷退守回来,传令封山。
那些丢弃的黑衣被收缴起来,翻搅一番,露出里面的木牌,都刻着一个“薄”字。
“铮”的一声,薄朔雪面上终是被割出一道血痕,他一剑挑下对面为首一人的头盔,露出那人真容,及护袍下的软甲。
薄朔雪剑光已架至那人脖颈处,却停住。
薄朔雪目光细细看向那软甲,再抬眸,盯视对方呼哧不定、强作威严的面容。
“禁军?”
带有“薄”字的木牌被收缴到长公主手中,等待发落。
朝中薄姓的大臣不少,但能调动兵力的,只有一家。
武将,青台侯。
他随侍长公主身旁,知道长公主时时刻刻的行动,又在这里分道而行,是最完美的行刺时机,若不是这些黑衣人力有不逮,他的行刺或可成功。
有此木牌证据凿凿,本可以立即逮捕。
郁灯泠叫来侍卫,怒声道:“掉头,去帮侯爷!”
侍卫领命疾行,听清之后却是一顿。
帮?不是抓捕?
郁灯泠攥紧木牌,却是看也未看。
她从未想过这是薄朔雪派来的刺客,他若想杀她,何须如此。
这些黑衣人只逃不战,不可能没有后手。
她这边安然无虞,那被他们陷害的薄朔雪,自然身处危险境地。
“青台侯。”那禁军脖子上架着刀刃,却还好生威武,冷眼瞧着薄朔雪,仿佛鄙夷,“犯下弥天大罪,还不束手就擒?”
薄朔雪手中刀刃未松,眯眼笑问:“无根将军,我倒想听听,我何罪之有?”
禁军皆是阉人,哪里听得无根二字,那人越发恼怒,双眸怒涨,吼道:“本将奉太妃之命捉拿你,你自己不清楚罪名!”
好笑。
不过,太妃?
薄朔雪哂然,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既听见太妃名号,薄朔雪心中总算稍松。
他与长公主分开后遇袭,便一直挂念长公主那方的情形,但若是周太妃……想必这次的目标只是他罢了。
薄朔雪面上却做不解:“无根将军,你未带谕旨也未宣号,我怎知你要编什么罪名?”
那阉人气急,一阵尖锐怒吼,小道上却赶来数匹快马。
见到来人,那首领仿佛气焰怒涨数分,喊道:“侍卫听令,即刻逮捕薄朔雪!”
赶来的正是长公主那边的侍卫,闻言都有些犹豫。
长公主的命令分明是相帮侯爷,这边怎么闹成了这样?
侍卫头领不敢自作主张,想了想终究下马过去,无视了身覆软甲的禁军,对薄朔雪行了一礼:“殿下等侯爷过去。”
其余禁军显然一愣。
薄朔雪利落收剑,骑上一匹马朝长公主那边去。
刚一见面,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却是郁灯泠先走过来两步,抓住薄朔雪的手,藏在袖里,低声道:“别慌,无碍。”
她方才已大约想明白了背后之人的诡计。
给薄朔雪扣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离间他与郁灯泠,使他不得不离开灯宵宫被扣押入狱,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讯,想什么时候放出来,全凭心情。
至于这个罪名,有什么比谋害长公主更名正言顺?
只可惜郁灯泠并不上套,她会护着薄朔雪,不会将薄朔雪就这般放走。
薄朔雪此时也低眸瞅见了那些刻着薄字的名牌,自然也猜到了大概,也明白了长公主的回护。
但,长公主所猜想到的只是一半,他那边有禁军现身,显然周蓉还留有后手。
果然,不过多时,那禁军首领也骑着一匹快马追了过来,下马时掸了掸衣袍,方道:“罪臣薄朔雪,你假冒长公主手谕,滥用职权,行同窃国,即刻收押候审!”
郁灯泠准备好的说辞全堵在了喉咙口。
她忽的转头,看向薄朔雪。
假冒长公主手谕?
何时的事?
薄朔雪沉默地看着她,紧了紧她的手心,低声说了句什么,郁灯泠没听清,他已经放开手,这回不再违抗,单膝跪地。
几人冲过来,将薄朔雪手臂重重绑紧,将他押行向前。
薄朔雪不反抗,是因为他终于听到了确切的“罪名”,正是他所想的。
他对周蓉而言,本应该不起眼,如今周蓉对他动手,定是因为他已经触动了真正的利益。
若是他所查到的那些是经由了长公主的许可,那么今日被寻个由头斩杀的,就会是长公主,根本不会还费这些周折来对他罗列罪名。
周蓉定是发现长公主从未经手,因此半信半疑,只能拿他开刀。
因此薄朔雪心中很是安定。
他在很早之前,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只是,没有同长公主提前商量,她大约会怪他。
方才他在阿灯耳边说,不要担心,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
这之后,阿灯得独自在灯宵宫里待一阵子了。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很快就会带阿灯去新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孤勇
铅云压在树梢上, 即刻就要坠落下来,京城变天了。
骤然变冷,大风吹得宫女都得结伴而行, 束起袖子挡风。
平慈宫的议事殿门帘被吹得绞缠晃动,仿若妖风。
长公主端坐在席垫上, 一向懒散的脊背也挺直。
周蓉姗姗来迟。
见了她, 先是轻笑,再是抱怨。
“泠儿许久不曾主动踏进平慈宫,今日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不巧的时机。本宫午睡还未醒全呢。”
郁灯泠并不接她那些话, 单刀直入道:“放了薄朔雪。”
周蓉微顿, 意味颇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才道:“青台侯的事, 本宫也听说了些。他冒用你的手谕,是被禁军擒获,你怎能这样不懂事,说到本宫这里来,难道想要本宫徇私枉法?”
郁灯泠拧了拧眉。
“无稽之谈。青台侯在灯宵宫畅通无阻,所有奏章从不瞒他,他何曾需要盗用我的印章伪造手谕?何人在背后耍弄权术, 陷害忠良。”
“印章?”周蓉扬了扬眉, 定定地瞧着她:“你当真不知?”
郁灯泠抿紧唇。她不知周蓉为何如此问, 但直觉内有阴谋。
于是警觉地不接话,只道:“禁军捉人, 必有罪证。我要看罪证。”
郁灯泠匆匆回宫,自是不信薄朔雪当真有罪。
什么欺君, 窃国, 薄朔雪哪里需要这样做?他若有此念头, 郁灯泠恐怕是最高兴的一个,根本不用他做什么,她就将自己所有的权柄双手奉上。
薄朔雪从她这里偷东西?她是绝不可能信的。
她笃信周蓉拿不出薄朔雪伪造手谕的证据,因此直入平慈宫。
周蓉的目光依旧饱含深意,盯了他好半晌,才微微颔首。
“好,你要看,本宫便给你看。”
话落,周蓉摆了摆手,便有一个大太监退出殿外,一刻钟后,带着一个木箱回来。
“这木箱之中,便是你要的证据。”周蓉指了指。
郁灯泠蹙眉,双手套上丝锦织套,将木箱一把掀开。
里面一摞一摞叠着一些令条,郁灯泠拿起一本翻开。
“……五月三日,调玄天门守兵三百人。”
“……五月五日,为查案用,调库银二百两。”
郁灯泠一本本看下去,愈发沉默。
而周蓉在此期间,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看她的神情,似是当真不知。
难道真与她无关?
郁灯泠看了几本,不再看下去了。
站起身,压低声音道:“这些,我要带回我宫中去看。”
周蓉面上的笑容愈发深浓。
“泠儿,你从前都无牵无挂,心中一点成算都没有,如今却很有主意。看来,你对这薄小侯爷,当真是很不一般。”
郁灯泠沉默不语。
周蓉又道:“你也不要太执了,这薄朔雪既不听话,你也不必保他。你宫中不是有两个宠臣么,多多疼爱另一个就是了。若是不满意,本宫再替你去寻新的人来。”
郁灯泠答也不答,转身而去。
身后自有宫人替她挟着箱子,搬进灯宵宫。
路旁的树被大风刮得猎猎作响,好似即将脱竿而去的旗帜。
郁灯泠令人将门窗全都关紧,独自点了灯烛,坐在屋中仔仔细细看那些字迹。
的确是薄朔雪的手迹。
有的是奏折上的回复,有的是令条。
全都是以长公主的署名发下去,却都没有长公主的批字或印章。
没有印章。
郁灯泠瞬间明白过来,她方才在平慈宫时已经露馅。
若她提前知晓,她还可以将这些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未曾盖印,吩咐薄朔雪代劳便是。
但她却已然暴露了自己的不知情,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这确实是伪造无疑。
但薄朔雪为何伪造这些?
郁灯泠沉凝半晌,叫人去搬来正天司的所有文书,对照着木箱内的奏折和令条一一看过去。
越看眉心越是紧蹙。
薄朔雪调用这些兵力、钱财并非私用,而确确实实是用来查案,且收效颇丰。
再看那些案子,那些被处置的人,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哪一个不是亟需待办?薄朔雪并无过错,唯一的问题只是他为何要伪造这些内容,且从没让她看到过这些案子。
从没看过……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
他定然是故意为之。
私传手谕这事可大可小,主要看后果。
薄朔雪做的全是好事,哪里有什么恶劣后果,周蓉这般兴师动众,实在是太过夸张,一定另有他因。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郁灯泠思索半晌,从那些文书卷宗上一一看过去,目光在某处停了下来。
幼童失踪案。
那日,薄朔雪带着她去听过这么一场评书,她还清楚记得。
当时她被评书中的桥段勾动,想起一些零碎片段,告诉给了薄朔雪,却没想到,薄朔雪当时正在查着这么一桩案子。
那么,那段评书也不太可能只是巧合,或许与这案子也颇有关系。
甚至,可能就是薄朔雪的手笔。
想到评书中拯救世人的“公主仙子”,郁灯泠心忽的一跳。
若那故事当真是薄朔雪写的,那么这个所谓公主仙子,大约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郁灯泠难以描述自己的心绪。
她分明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她是书中凄惨不起眼的一个配角,而在薄朔雪写就的故事里,也有她的角色,但她的角色却变成了最受人爱戴的主人公。
直到此刻,她就算再怎么想要逃避,否认,也无法阻止心海中缓缓浮出的那个念头。
她被世界厌弃,却被薄朔雪确切地偏爱。
在那些零散的片段中,周蓉抓了很多人进宫。
郁灯泠当时只记得是很多人,现在回想一番,应当是一些孩子,只是当时跟她年龄相仿,所以在回忆中她并不觉得对方是“幼童”。
那么,是不是因为薄朔雪查到了关键,摸到了周蓉的根基,所以周蓉迫不及待地动手?
郁灯泠死死抵着额头,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薄朔雪离开前的面容,可每次回想,都像是在烟雾中伸手去抓一片浮云,到手就消散了。
她那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手脚也麻木,此时竟想不起来当时薄朔雪的神色,也就无法从中找出他一丝一毫的交代。
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难不成就这样一腔孤勇地将自己送进牢狱?
不可能。
薄朔雪绝不是这样愚笨之人。
她能帮他什么?
郁灯泠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要相信他,可难道,她能拿住的就只有这么一点渺茫的希望?
翌日,长公主临朝。
在朝堂之上,长公主大发雷霆,但却更像是无理取闹,因为许多脾气发得毫无道理。
但长公主本就声名在外,并非什么好脾气的人,因此大臣们也没有多少怀疑,生生受了。
只是长公主却变本加厉,指着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当场摘了乌纱帽。
撤职可就是大事,朝廷的官员三年一选,五年一升,到了能入京述职的级别则是十年一换,若是当真撤了这些人,要从哪里去填补?
突然发难一个两个还好,但长公主却一点就是十几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若不是老丞相拼力劝诫,恐怕满朝文武都会被长公主当场罢免。
长公主这般胡闹,自然引起不满。
有几人对了对视线,一同上前一步进谏。
可刚驳斥了没几句,长公主却后退一步,甩袖捂住双耳,倚在龙椅上,闭眼捂耳不听。
这……
跟胡搅蛮缠的人要如何讲道理。
好在,长公主虽然确确实实下了令要革职,但并未下旨,因此还可转圜,于是那些倒霉被点到的大臣纷纷回家去禁闭思过,洋洋洒洒写下几大纸自述罪状交给正天司,由正天司审核无误后,再交给长公主查办。
若是长公主点头同意,这些人便又可官复原职。
保住乌纱帽自然是头等大事,因此接下来的十数日,朝中至少一小半大臣都在为此忙忙碌碌,根本考虑不了旁的事。
再加上这些大臣又是朝中任职多年,树大根深,总免不了有许多人情可托,所以正天司的门槛差点被踏平,来人络绎不绝,要求司员万事不管,先处理这些大臣的事,于是正天司人人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朝廷权力中心的这套机构被郁灯泠折腾得人仰马翻,青台侯被收押的事自然要延后处理。
薄朔雪还未来得及被送进牢狱,这十数日都只关在禁军的高楼中,相当于软禁。
虽然手戴镣铐,时时刻刻有人看押,但总比监牢里舒适许多,也不曾受什么罪。
薄朔雪颇觉奇怪,不过并未深究,直到有一日,房门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外。
“阿灯……”薄朔雪晃了晃神,旋即凝眸,“殿下。”
郁灯泠脸色冷然,迈步跨过门槛。
“殿下竟会来看我,实在惊喜。”薄朔雪跟着进去,一步步迈得郑重,紧紧看着她的背影,语调却轻松。
郁灯泠转身,定定瞧着他。
周围到处都是看守的人,有许多话,不能在这里说。
但是她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她忍不住。
因为受不了,因为实在想念,所以非要过来看看他不可。
郁灯泠盯了他半晌,终于开口问。
“那日,你说什么?”
薄朔雪微愣:“哪一日?”
郁灯泠神色更冷:“蜀黎郡那一日。分别之前。”
她没听清的那句话,惦记至今。
薄朔雪回神,含笑看她。他的目光好似蜜糖融丝,好似风牵着纸鸢缠过树梢,好似金色的锦鲤在白云的倒影里打挺扭身。
“我说,”薄朔雪轻声开口,“要请阿灯收回成命,因为我仍然决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永远永远心慕于阿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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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离别
郁灯泠容色更冷, 退后一步,耳垂却微红。
她木着脸道:“分明不是这句。”
薄朔雪只是笑,不说话, 铁了心抵赖的样子。
他笑得欠欠的,说的话也是。
郁灯泠不想理他了, 上上下下又扫了他几遍, 见他安好,就退到一边。
张文领着几个小太监搬起箱子进来,都是给侯爷添置的薄被锦衣, 样样簇新, 适应时令, 着力要把这间用来软禁侯爷的房子布置成一间新的宫殿。
等东西放好, 郁灯泠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等走出门外,薄朔雪却又喊住她。
“阿灯。”薄朔雪走到近前,袖尾随着动作轻轻摆荡,同她的只相隔几寸,但没牵她的手,“等我回来。”
郁灯泠听得懵懂。
这时候她自然以为薄朔雪是指的被关押在此, 不能相见, 所以叫她等待, 没想到不久之后却是一场阔别。
又等了几日,薄朔雪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审讯之日。
是周蓉亲自前来。
与周蓉一道来的, 是当朝丞相王大人。
进门时,王大人的目光一落到薄朔雪身上, 便是一阵心疼关切。
薄家果然与薄朔雪割席, 却反而是这些世交大臣, 趁着朝中忙乱的这段时间跑上跑下,为薄朔雪打点。
总算绕过了正天司那一关,直接求到了太妃面前。
接下来便只望薄朔雪表现好些,能得太妃宽宥。
薄家世代忠良名将,到了薄朔雪这一脉,却是人丁寥落,薄朔雪自幼聪慧无匹,根骨不凡,他们这些世叔世伯又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蒙难。
薄朔雪神情倒是颇为冷静,见着太妃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周蓉施施然坐下。
“薄小侯爷,你欺上瞒下,盗用长公主手谕,本应处以极刑,可念在你尚且年轻,乃国之栋梁,再给你一次反省之机。”
周蓉说得从容,字字真切,仿佛真是在为了薄朔雪着想,又是当真不忍他这般栋梁之材误入歧途。
薄朔雪只垂着眸,不言不语。
“你要好生反省,自然要全盘交代,你究竟是为何,要冒认长公主手谕?”
薄朔雪终于抬头,直直看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周蓉还不忘攀咬阿灯。
叫他如何能忍耐。
“那些文书皆是臣一人批注,与长公主无关。”
一旁的王丞相着急起来。
“咳,你这孩子,同娘娘回话仔细着些。你实在是冒进了,知道你身为上柱国,日日忙碌得不可开交,殿下将所有政务都推诿给你,你忙乱起来,有些疏漏,未请殿下及时加印签章,也是有的。好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你办事总是秉公执法,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
王大人这般说,自然是为了给薄朔雪说些好话,找补一番,希望周太妃从轻发落。
可他却不知,这些话听在周蓉耳中,只会叫她越听面色越黑。
但周蓉并未表露出来,很快换了口风。
“哦,原来如此。”周蓉摇摇头,叹道,“本宫看着泠儿长大的,也知道她天性顽劣,颇有不足。懒散成性,又冷漠自私,你这般做,是不是因为她为难你?”
王大人听着周太妃的口风,暗暗在心中转着主意。
长公主不理朝政,人人皆知,只是他们身为人臣,不好职责。可如今周太妃都亲口这般说,他自然也可以添补几句,帮薄朔雪下下台阶:“正是,殿下她……”
“王大人。”薄朔雪却忽的开口,阻住了他,又面向周蓉道,“太妃。臣办事不力,过错已是既成事实,臣甘愿受罚。只是,臣身在武将之家,便想用武将的方式来偿还。”
王大人一愣。
周蓉也微微眯起眼,道:“你是指……”
大燕尚武,武将宗族有一世袭的权利,便是只要不犯死罪,便可通过战功来将功补过,若是赢得漂亮,不仅可以将罪名一笔勾销,还能加封奖赏。
因此武将在大燕地位崇高,这也是薄府在失了当家和主母后还能壮大的根本原因。
只要武将之名还在,薄府便不会消亡。
薄朔雪抱拳,单膝跪地。
“臣愿请缨去边疆平乱,若有携功而返之日,还请太妃庶免臣之罪责。”
周蓉神色微凝,似是在考量。
“朔雪,你,唉,何须如此啊!”王大人心中越发焦灼。
在明眼人心中,薄朔雪犯的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只要通融通融,便很快能洗清罪名。
可这孩子却想着去打仗?
沙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无眼,他的一双父母也是折在了那儿,难不成薄家唯一的嫡子也要去冒这个险?
薄朔雪却铁了心跪着。
他知道周蓉不会拒绝。
在察觉边疆将乱时,薄朔雪便将这一步考虑进了规划之中。
如今朝中虽有十数武将,可大多都已有戍守重任,难以调动。剩下的或手握重兵,朝廷本就忌惮,或年事已高,越发惜命亦是常理,不会轻易动身,此时若有战事,必有缺口。
前段时间他派人查来的消息,加之终于递到宫中来的折子,都陆陆续续禀明了边疆之乱,经过这将近半月的发酵,想必情势已经愈发严重。
周蓉掌控着整个大燕,她定然正为此事头疼,此时他主动请缨,她必不能拒绝。
果然,周蓉沉默一阵后,再度开口。
“你当真要去?”
她不掩疑惑。
只因薄朔雪此举,无异于用免死金牌赦免偷盗小罪,实在是小题大做,引人生疑。
薄朔雪笃定道:“要去。”
“只是,臣还有一事贪心,请太妃原宥。”
他果然还有别的要求,听到这话,周蓉反而心中落定了些。
颔首道:“你说。”
薄朔雪道:“臣若能挣来功名,便要进宫求娶长公主,望太妃应允。”
王大人愣上加愣,他已经一把年纪,却也被这般血气方刚之言臊得慌。
周蓉似笑非笑,眼眸落在薄朔雪身上,有些审视,意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没想到,薄小侯爷竟当真对泠儿情根深种。”
薄朔雪跪地不言。
周蓉并非阿灯的生母,从阿灯后来的状况来看,周蓉显然并未真正照顾阿灯,甚至还刁难欺侮,那么连长辈也算不上。
薄朔雪除了表面做戏,不会多尊重她一分一毫,自然不会同她多说什么。
周蓉想了又想,终究点了头。
当即任命薄朔雪为巍澜将军,只是空有名号,却无兵权,到了边疆,少不得要同那儿的领将磋磨一番。
等周蓉走后,王大人面对薄朔雪,急得几乎跺脚。
“你说你,着急什么?简直是色令智昏,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九条命?”
薄朔雪轻松笑笑:“世伯,你会不会太小看我,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那怎么能比?”王大人急道,“你年少时随军,也都是一些小战役,只是让你去长见识,添光彩,可没叫你去拼命。如今这边境乱得有多厉害,你哪里知道,如今前线战况不明,怎可就这样草率前去?”
“我是武将之子。”薄朔雪道,“若因恐惧畏畏缩缩,父母恐怕在天难安。”
王大人用力叹气。
“话虽如此,可你还这般年轻……”
薄朔雪又笑了笑,拍了拍王大人的肩背:“世伯安心,小侄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周太妃已然承诺了他,他还要回来找周太妃兑现呢。
他如此坚定,王丞相再如何心忧,也只好闭嘴不再劝。
薄朔雪反倒过来交代他:“世伯,我不在朝中的时日,请您多多看顾殿下。”
王丞相不仅与他有世交之情,为人秉性也是忠良诚挚,长公主罢朝的那段时日,不知多少朝廷命官跑去别处躲懒,王丞相却领着几个大臣日日上朝,时不时甚至跑到长公主殿中来禀报,托付给他,薄朔雪还可放心些。
郁灯泠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薄朔雪出发拔营之日。
说来也奇怪,之前那么长时间亲密无间的人,突然就有了好多的秘密,连离别之日,也要别人来告诉她。
郁灯泠骑着马,又快步爬上了城楼。
她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到城楼顶时,心腔砰砰地跳。
隔着远远的距离,郁灯泠看见系着雪白披风,骑在马上的人。
他的身影那么小,仿佛再走远一些,就要看不清了。
郁灯泠心脏跳得急,快要从喉咙口里吐出来,她只好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他一直往前走,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反正,他也根本没想起来要交代一句什么。
走到城门前时,那粒小小的身影终于停了停。
他好像勒马回转,往回看了一眼。
太远太远了,郁灯泠根本看不清。
她想起那日薄朔雪说,等我回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隔着那么远,长公主或许看不清楚薄朔雪,薄朔雪回头却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长公主。
因为城楼空旷,只有她一点素白,想认不出来都难。
阿灯来城墙看他,当然不可能不喜欢他。
薄朔雪朝她笑一笑,哪怕知道她大约根本看不见。
他瞒了长公主两回,也就只会有这两回。
等他完成夙愿,真正能担得起这青台侯的名号,能正正堂堂地娶回长公主,长公主就再也不必困在这宫城之中,他再也不会对阿灯欺瞒什么。
从这之后,他另起宅院,守着护着阿灯,所有的风雨都能在他的宅院之外,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将阿灯圈护起来。
在他们的宅院之中,以往阿灯所受过的所有委屈,都会被一一抹平,旧光阴里的亏欠,都会被新来的日子给取代。
什么朝堂,政事,那些潜藏在波澜底下的肮脏诡计,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会活在安宁之内,孤独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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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梦醒
从京城到边疆, 寻常的车队至少要走十五天。
第十五天的晚上,郁灯泠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的小时候。
她其实很少梦见这些,因为那段时日不堪回首, 哪怕梦见,也都是鬼怪横生的噩梦。
可是那天晚上郁灯泠梦着梦着, 就笑出声来。
她梦见一个呆头鹅, 在花园里迷路了,一摇一摆地跟在她身后,她说什么, 就信什么, 好玩得不得了。
后来她想逃出去, 可是外面冰天雪地的太冻脚, 那只呆头鹅忽然走上前来,摇身变成了一个人,和她搂抱在一起取暖,还把脚伸出来让她踩着,跟她说,踩在他的脚上,她就不冷了。
那是郁灯泠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这个“好”, 不是说他美德高尚, 而只是郁灯泠自己简单粗暴的评断。
他是一个好的人, 就像一个好桃子,一块好玉, 哪里都招人喜欢,和他一比, 其他的人都坏。
梦境一转, 她又出现在佛堂里。
面前是那个青袍道姑, 她蜷缩在蒲团上,只肯露出脊背,将自己柔软的面颊腹部全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那个道姑让她笑,让她想开心的事,说她笑得好看了,像别的皇子皇女一样正常了,就会放她出去。
郁灯泠一开始并不信她,但是却忍不住地还是想到了那只呆头鹅。
其实她知道,那不是什么蠢鹅,而是勋贵家的小公子,可是她从没见过哪家的小公子那么漂亮又那么乖巧,他一直在听她的话,还会陪她聊天,陪她坐着,如果她可以有人偶娃娃,她一定要一个这样的。
她刚刚有想要笑的意思,道姑就丢下来一只茶婆子,吓得她魂飞魄散。
茶婆子长得太丑,黑不溜秋,满身油光,触角、多足,爬在她手心里挠她的肌肤,让她恨不得把手都给剁了。
郁灯泠飞快地甩开,视线紧紧地盯着那只茶婆子,它还一个劲地想从门口再往郁灯泠这边爬过来。
“再想,再笑!”道姑冷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够好看。”
郁灯泠手心颤着,她闭上眼不让自己再看那只肮脏丑虫,继续想起那个小公子的事情,可是在她刚有一点点高兴的时候,道姑又会立刻放出其它的惩罚。
一次两次,郁灯泠只是害怕。
次数多了,郁灯泠反倒明白过来。
这个道姑并不是想要她笑得好看,并不是想要她高兴。
而是想要把她记得的唯一的这件好事也变成坏事。
道姑不停地打断她的回忆,让她惊吓受辱,就是想让她再想起那个小公子时,不再感觉到欣悦,只会在脑海中充斥着爬来爬去的臭虫,肮脏的泥污,混着旁人唾液的茶渍……一切丑陋之物,而且她越是想起他,就越会感到厌烦痛苦。
郁灯泠试着偷偷地想,可是偷偷地想也不行,不管她笑不笑,道姑的责罚都一样落下,她开始躁郁,挣扎,激起本性中所有的暴戾、愤怒、痴念,她控制不住地厌恶所有看到想到的人。
郁灯泠舍不得。
她只见过那么一个白白净净漂亮的小呆鹅,不能把他弄脏了。
于是郁灯泠开始试着忘记。
这一开始很艰难,因为郁灯泠生来记性很好,她甚至记得尚在襁褓中时生母看到她的厌恶目光,她很难从脑海中挖掉已经知晓的东西。
但是为了不再想起那只呆头鹅,郁灯泠尝试得很认真。
她的确有几分聪明,或者说足够了解自己。她想要忘掉他,就要先拆解自己脑海中的世界,她把那天所见到的雪换成了海水,那天的假山换成了岩浆,这些东西她从没见过,可是在书里读到过,于是全都依靠自己的想象。
于是她说服自己,将那一天的记忆时而变成了她在海水里的岩浆中唱歌,时而变成了她在地底的茶壶上吃饭,有时又变成了她躲懒在后院的秋千架上睡着了。
荒诞不经之中夹杂着几个看上去合理的答案,郁灯泠的本能防线几近溃退,最后找了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作为记忆,替换掉了真正的回忆。
郁灯泠想不起来自己那天去了假山,也就当然想不起来在大雪中遇见的人。
这一次成功过后,郁灯泠尝到了甜头。
或者说,她上了瘾。
她有太多需要被遗忘和替换的回忆,因此忍不住一再地尝试,她以为这样做除了抹平自己的痛苦,不会带来任何其它的后果。
这样的高频率,她的心海很快被她自己戳得疏疏漏漏,到处是填不起来的孔,直到那一天,郁灯泠躲在门后,看见一个又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人排着队,被送进一间密室,同时从密室中抬出来的,是另外一些枯瘦干瘪的人,他们的脊背上有一个硕大的洞,好像一个人的所有血都能从这个洞里流干了。
看守的人,是周蓉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郁灯泠听见她说,齐妃膝下的皇子郁泉天生不足,将养不好,是血里带毒,以后恐怕不会健朗。想要让皇子长寿,只能给他换了身上的血,已经请天师算过了,宫里这些皇子皇女之中,只有泠公主的命格最合宜,日后便将泠公主的血抽来换了皇子的血,皇子必能福如东海。
只是这换血之术太过繁复,即便是天师也从未做过,没有把握,因此须得找人来练练手,最好是与公主皇子一般年纪,从现在开始练,一直练到能成事的那一天。
郁灯泠听得全身打冷颤,跌坐在地,一下子被那侍女察觉。
她发着抖看那侍女朝她扑过来,尖声诘问她听到了什么,她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是还是被抓到了周蓉那里去,周蓉把那个侍女丢去沉井,让道姑强喂郁灯泠吃下数枚苦腥药丸,郁灯泠昏沉沉睡了大半月,再醒来时,神智仿佛失了大半,最近的事也颠三倒四记不清楚。
她本来就已经将自己折腾得差不多,再合上那药丸的功用,心海里用来记忆过往的体系就被彻底冲溃。
周蓉试探几遍后,见她只是浑浑噩噩,总算满意,收了后招。
一梦醒来,郁灯泠泪流满面。
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口看月亮,难怪薄朔雪总是问她,记不记得四十五年冬,那个雪洞,她记得,可是她又故意忘了。
再重逢时,她已是恶劣不堪,可是他全不计较。
无论她做什么坏事,他都不觉得她坏,反而觉得她委屈,一直一直在对她好。
他本来就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最最好的人。
差点就错过了。
差点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书”中,她与薄朔雪从无交集,薄朔雪称帝之日,她早已成了一抔白灰,如若按照那样的轨迹,他们恐怕再也不会重逢。
比起这种可能,似乎其它的事情,也不那么可怕了。
之前郁灯泠不愿意被薄朔雪喜欢,是害怕他会扰乱谋反大业,害怕他是疯了,神志不清。
可是他说,他说过的“不喜欢”都是骗人的,他会永远永远喜欢。
郁灯泠信了。
讲道理,相信他会有什么坏处呢?她和他重逢时,已经是最糟糕的样子,她已经见过了最最最低谷,现在遇到了耀阳,跟着他的光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是向上,每一步都只会是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
这几个字好像有神力,能给她再艰难也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晚风渐冷,把郁灯泠面上的泪珠吹干了。
郁灯泠心想,她原本是一个已经彻底放弃的人,但现在她好像又能被拾起来了。
拾起她的不是她自己,是她得到的爱。
她得到的爱是,她分明展现了所有的缺点,所有的陋习,但在他的眼中却统统变成她的好,她的委屈。她是从尘埃里被他爱起来的,在他身边的每一天,她都会越变越好,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她不想再去管什么“书中的世界”,和仇人一同下地府,死亡的必然结局。
她只想一件事,就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和薄朔雪待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
边疆战场,已经混乱不堪。
这里的情形比上报到京城折子中写的还要恶劣百倍,每日都有边境戍守者被杀害,尸身被吊在桅杆上,交接之时新派去的戍守者还未到岗,胡人的奸细、探子、甚至官兵,肆无忌惮地通过边境,混入大燕的城镇。
管理失序,百姓仓皇奔逃,苦不堪言,边境交界以往就有两族通婚,留下的一些血脉见情形艰难,甚至干脆自认胡人,自发组建起来,要与大燕守将为敌。
再说边境戍守的将领,各自为营,互不相让,更看不上从繁华京都来的年轻侯爷,薄朔雪花了五日才让他们心甘情愿折服,不得不停了纷争,为他马首是瞻。
薄朔雪先平内乱,再攘外敌,将那些闹事的民众纠集关押,挨个将混入的胡人探子兵士揪出来斩首,又领兵上阵与胡人正面打了几次小型战役,终于将他们暂且击退到边境线以外。
薄朔雪忙起来时,几乎没有一刻是能休息的。
只有在极限里偷摸出一点天光,看洛其通过千耳楼人送来的信。
信中写长公主的一日三餐,虽然是好几天之前的消息,但薄朔雪还是看得嘴角上扬。
这几日阿灯吃睡都丰富了些。
而且她越来越乖,还主动晨练。
薄朔雪累极的身躯瞬时像是被涤荡洗刷了一遍,一身将服未脱,雄劲肌肉顶着铠甲,靠在木板床上,脑袋一沾枕头,就攥着信纸睡了过去。
直到梦中,轰隆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帝星
薄朔雪惊得从梦中弹跳而起。
本能已经比意识先反应过来, 抓住了手边的兵刃,却犹自不可相信地竖耳分辨了一会儿。
直到又一阵炸响声轰隆而至。
薄朔雪迅速出了营帐,帐外戍守的士兵仓促凌乱地走动着, 另外两个将军也在此时纷纷披衣走了出来。
三人一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火炮?”
胡人这时候是不应当有火炮的。
前些日子薄朔雪已经施计毁了他们的火药仓, 以敌方的驻地推演, 想要得到补给至少是在七日以后,他们正可以利用这七日的时间将胡人驱赶击溃,眼看就能大捷, 班师回朝。
可胡人手中却有了火炮。
难道, 是没清干净?
“这不可能。”赵将军肃然道, “我以项上人头和我老母的颜面担保, 那日找到的火药仓,已经毁得干干净净,绝对不曾手软。”
那日正是赵将军领的兵。
在战场上,通敌可是死罪。
大事当前,一向与他争吵不休的廖将军也拍拍他的肩安慰:“我信你,别急着拿你老母做赌,赵兄, 你不是那般会通敌的阴险小人。”
薄朔雪独自沉吟着。
赵将军以为他不信, 又是一番着急上火, 忍不住再辩解几句,还想拿旁的来赌咒。
薄朔雪道:“赵将军, 廖将军,我们三人已是沙场上的亲兄弟, 做弟弟的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疑心你们。我是在想, 这短短不过三日, 哪怕以胡人最快最好的马,来回不过八百里,折中再算,方圆四百里之内,胡人的地界全是荒草丛生,或沙土高原,从哪来的这些火炮?”
“除非……”赵将军不自觉接道,却没说完。
“除非那些火药,是同大燕买的。”廖将军沉重地补完了后半句。
大燕幅员辽阔,驿站早成体系,遍及各地,哪怕是边境城镇也有设立,物资可通过官道辖口送往各地。
其中用来给朝廷送奏折的官驿,为了保障速度,几乎是畅通无阻,不受盘查辖制,几日之内便可从上个官驿赶到下一个。
而从边境往回推几百里,就离洛地的一座硝石矿不远了。
薄朔雪将地舆图,圈记那座矿山。
“此处是谁在管辖?”
赵将军在边境待得最久,因为最清楚周边,当即答道:“是个富户之家,家主名叫洛恒飞。据说,是太妃的远亲。”
“据说?”
“颇为可靠,博阳侯还在此露过面。”
薄朔雪眼眸越发锐利。
“去查。”
没多久,便当真报来消息。
那户人家是三年前来此定居,原本就十分阔派,后来接管了矿山,才知道是跟宫中太妃沾亲带故,更是如日中天。
不过这一家平时并不与人为恶,看着也还和善,邻里之间并无多少恶评,反倒夸他颇有孝心,寄去宫中的请安折子几乎三天一封,从未断过,还时不时送上一箱一箱的丰厚大礼。
三天一封……洛恒飞……
薄朔雪瞧着这姓名,回忆了一番。
他确实看到许多无聊的请安折子,但这个姓氏的,并未这么频繁。
那么那些用了官驿,却没有寄到宫中来的,是些什么东西,又是去了哪里?
赵将军的脸色已然白了。
“你,你是说,太妃的亲族,通敌。”
薄朔雪抬手将他的话按了下去。
薄朔雪厌恶周蓉至极,但是不至于这般捕风捉影。
如今所有的线索都只指向一个罪魁祸首,那便是这个尚未被承认的“远亲”,若是就凭着这个攀咬太妃,恐怕是蚍蜉撼树。
“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妄下断论。”薄朔雪道,“战场上将士的性命拼的都是百姓安居乐业,家国社稷,哪怕是帝王本尊,都无权以此谋私玩笑,更别提太妃远亲。此事颇有蹊跷,还需再查。只是我等都无精力去追查这些细节,速速报到朝廷,请太妃决断。”
另外两人深以为然,当即修书一封,禀明边疆战况转恶,急需支援,以及那火炮一事,附上确凿证据,送去宫中。
这封密报送到平慈宫时,又是过了十日。
保华仙人说的小半年之期已近在眼前,周蓉难免有些按捺不住,恨不得日日请他进宫来推演一番,看是否还能将约定之日再提前些。
“娘娘莫急,换星之术需顺应天命,不是能急得来的。”
“那依仙人看,还需多久?”
那白发白须的保华仙人掐指一算:“帝星身环险象,但天命之期仍然未变,依旧要静待小阳春。”
周蓉不爱听这个。
她并非甘心等待之人。
便再追问道:“既然如此,可还有什么是本宫现在能做的?”
保华仙人看着她,叹息一声。
“娘娘如此忧虑,其实如今也只有一事可做,便是勤加练习换星之术,以免到了天命之日,再出纰漏。”
“好,本宫立即准备。”
周蓉说着,太监弓着腰送上来一个托盘。
托盘中放着密信,卷筒上烙着战事加急的印章。
周蓉蹙眉拿过来,挥退了太监,展开一看。
看完的瞬间,霎时大惊。
甚至有些失措,险些打翻了茶杯。
周蓉再看到保华仙人,都有些绷不住平静面容。
仓促将仙人送出宫,周蓉急急传唤博阳侯进宫。
刚一见到人,周蓉便下令闭紧了所有门窗,将那封密信甩到了博阳侯身上。
博阳侯一头雾水弯腰捡起来,看完后也是吃惊。
“恒飞他,怎会如此荒唐?怕不是被诬陷了!”
周蓉冷笑斥道:“贱商本性,唯利是图,需要别人诬陷?再者说,铁证如山,怕不是一句诬陷能抵赖的。”
博阳侯大骂道:“恒飞此等竖子!蓉儿怜惜他,才给他开矿权,他竟这样坑害我等。这便派禁军前去,将他绞首示众。”
周蓉只冷冷觑着他,并不说话。
博阳侯见状,惊道:“蓉儿,你不会想将我一并处置吧?我只是替他牵线搭桥,即便是错,也只错在轻信啊!”
“本宫倒是想,可你究竟是本宫的嫡亲哥哥。”周蓉冷道,“即便是你,本宫尚且不能轻易原宥,那旁人,会如何看待你我?这通敌卖国之罪虽是洛恒飞犯下,但矿权却是本宫手中拿去,现在处置了他,本宫又如何脱得开关系?”
博阳侯怔怔,这才想明白过来:“的确……有理。”
周蓉深吸一口气:“行了,慌什么。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便是真被洛恒飞攀扯进去,本宫也必然能保证安然无恙,只是须得颇费一番周转和时日,但是,保华仙人的换星大法功成之日近在咫尺,在此时此刻,万不能出其它的纰漏。”
博阳侯点点头:“我晓得。如今察觉此事的只有边境那几个粗人而已,只要将他们稳住,再想个法子让他们闭嘴就是。”
“这边境的战事,果真如此艰难?”
博阳侯心领神会道:“看来真要如他们所言,派兵前去支援。只是,山高路远,少不得要耽误一阵子。”
周蓉扯了扯唇:“耽误得久些。这些带兵的都是老顽固,早就想换换了,也是刚好。”
博阳侯连连应声。
五日后,边境收到京城明黄文书。
指示他们,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随意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望各位将领尽好本职,共御外敌。
赵将军看到这文书,却只是面色铁青。
“派人去查,援军将至?哼,哄孩子的屁话!”
廖将军推了他一掌,示意他闭嘴:“朝廷下旨,你是说朝廷骗你不成。”
赵将军沉默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看薄朔雪。
毕竟是京城来的侯爷,跟他们这些野惯了的粗人不同。
薄朔雪只垂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但并没有恼怒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接过那文书,只看了一眼便轻飘飘扔至一边:“没有殿下印章,也无陛下签批,算什么朝廷旨意。”
赵廖二人又对视一眼,都从各自脸上看到一丝意外。
没错,自古以来,臣子信从效奉的是天子血脉,但如今把握朝政的明面上虽是长公主,实际却是太妃。
太妃名头好听,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遗留下来的一个妃子,有什么值得尊重的,他们这些武将进宫述职时从没有什么好脸色,那太妃对他们也说不上亲切,他们心中自有一本账。
只是没想到,薄小侯爷年纪轻轻,竟跟他们有了同样的见识。
两人心中微动,正想说些什么,薄朔雪却提刀走了出去,操练士兵去了。
平慈宫中,一个瘦弱女孩儿颤巍巍站在井水边。
她方才用井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正等着下一步的安排。
带她来的人什么也没同她说,她只凭借只言片语猜出来,这里是皇宫。这巍峨的宫墙,是她从未见过,连梦也未曾梦见过的,可她现在却莫名其妙在这里。
难道,是要她进宫当宫女的?可她什么也不会,更何况,宫里人找侍女,难道是摸黑把人打晕抓来的吗?
女孩儿不敢说话,怕得罪了这些听也没听说过的贵人,只好他们说什么,便做什么。
她已经依言将自己洗刷干净,换上一套宽大白裙,戴上了遮面的面纱。
这白裙奇怪得很,背后开了一个口子,可以随时拉下来,但女孩儿不敢违抗,也不敢脱掉。
正战战兢兢之时,女孩儿忽然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赶紧回头,却愣住了。
眼前的人,同她年纪似乎差不多,不,应该比她小些,那美丽的面庞,真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仙子似的。
仙子朝她竖了根手指,嘘道:“别出声。听我说,你照做便是。”
作者有话说:
ouo
第75章 私逃
女孩儿自然点点头。
在这宫中她只有听话的份, 更何况眼前的仙子长得这般好看,她一点也不想违抗仙子的命令。
郁灯泠提出一个布包,扔到这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面前。
“换上。”
女孩儿呆呆地低头看了看, 那是一套做工精细的锦衣,她犹豫了一会儿, 麻利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长裙, 换上。
这处后院中空寂无人,只有她们俩面对面站着。
郁灯泠也三两下解开自己的衣裳,坦然地站在原地, 对着那女孩儿脱下的白裙, 皱眉看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捡了起来。
女孩儿乍然看见对面的仙子将浑身织物褪得干净, 害羞得脸都红透,赶紧移开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看过来。
这时仙子已经穿上了她之前套着的那条白裙,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不太整齐,但也还算顺利。
好想替她整理一下衣角, 提一提裙摆。
女孩儿不知为何有了这种念头, 只是不敢动作。
郁灯泠转眸看着她:“好了, 你现在顺着东门出去,顺着最宽阔的那条路去一个叫灯宵宫的地方, 只说你是新来的宫女,不会有人搭理你。”
“我, 我……”那女孩儿有些慌乱, 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
但郁灯泠显然不打算解释, 嘴角一放,双眸半阖,熟练地摆出她最擅长的姿势——威胁。
女孩儿果然不敢再逗留,赶紧扭头跑了。
郁灯泠看了看天色预估时辰,站回了那女孩儿方才站着的位置,将那个覆着重重遮挡的圆帽也戴到了自己头顶。
根据她复苏的记忆,以及薄朔雪查到的消息,周蓉每三个月都会抓来一个同她一般年纪的平民女子,以及一个和郁泉年纪相仿的男子,为两人施行换血换脏之术,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成功过,也就是说,每三个月,都有两个无辜孩子死于此事。
他们是拿来练手的鱼肉,而她是最美味的那个羔羊。
郁灯泠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同情他们,她也没有这样的闲心。
但是薄朔雪带她去听的那个评书却总在她耳边回响。
公主仙子是救世之人。
不,她不是。
她原本就是连自己都救不了。
但是如果薄朔雪想要她这样做,她愿意试试。
救不了世界,救这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更何况——
没过多时,院外响起脚步声。
郁灯泠一丝反应也没有,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来人似乎对她的安静很满意。
用一根绳子锁住她的双手手腕,一边警告道:“可别想着把帽子弄下来,要是路上看到了你不该看的,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郁灯泠沉默着,并无反应,直到对方一再催促,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对方似乎是觉得她被吓怕了,对她的迟疑不以为意,还有些得意,语调更加上扬,扯了扯她:“跟我走!”
郁灯泠看着脚下的路。
她圆帽周围覆着的帘子遮挡了视线,能看见的只有自己足尖前的这一小块。
从青石砖变成了碎石路,虽然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但至少远离了宫城。
她猜的没有错。
换星之术可是要把一个活人的血换进另一个活人身体里,这得是多么复杂的术法,持续时间一定很长。
更何况,被剖开身体取血,定然痛苦非凡,哪怕被打断牙齿,也定然无法抑制痛苦的悲鸣,这般剧烈的动静,在人来人往的宫中一定不方便。
所以周蓉定会另找一处安静所在,这个地方,离宫城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最有可能的,除了周蓉的母家,便是皇陵。
台阶向下,郁灯泠被带进了一间石室。
她被安置在一边,站着不动,很快手腕上的绳索松了,领她进来的宫女退到了一旁,而另一个声音响起。
“往前走两步,孩子。对,坐下。”
苍老的男子声音。
郁灯泠依言坐下。
她的帽子始终没有摘下来,很显然身后的人对她的身份并不感兴趣。
只赞叹道:“这回选来的人很不错,身形都与长公主十分相近。”
郁灯泠很确定她从未听过这把声音,可这人却似乎对她很熟悉。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到底被人观察过多久?
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厌恶。
郁灯泠白裙背后的开口被拉开,露出雪白的皮肉。
冰凉的触感贴到脊背上,那是一柄细细的刀。
郁灯泠本能地挣动了一下,身后立刻传来威胁的低声。
“别动,孩子,我不想绑着你,免得坏了术法的效果,你也不想你的伤口被划得到处都是吧?”
郁灯泠也不想被绑着。
她安静坐着,即便脊背传来被刀锋破开的剧痛,也只是微微颤抖着,没有挣动一下。
直到脊背上被划了两刀,三刀,刀锋竖了起来,直往脊骨里钻。
身后的人对她的乖顺似乎很是满意,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口中甚至碎碎念起一些什么。
终于,他停下刀,回身去取别的工具。
郁灯泠察觉到他的动作,在这一瞬间扭身,手中的匕首已经划过对方的脖子,又准确无误地深深扎进他的胸膛。
她头上的圆帽终于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真容。
这种伤口不会立刻致人死亡,白眉老道还有最后一丝力气,震惊地看着她:“你,你……长公主……”
郁灯泠歪了歪头,双眼冰冷地看着他,也开口了。
“你就是他们说的保华仙人?可你的血,跟人一样,也是红的。”
白眉道人渐渐失了挣扎。
郁灯泠拾级而上,出了墓穴。
一架马车安静无声地驶来,驾车人抬了抬蓑笠,正是洛其,朝她伸出手。
郁灯泠在他手心搭了一下,钻进车厢,马车快速离开。
边境。
太妃追加了一封懿旨,方才送到。
旨意通篇指责薄朔雪等三人,胡人分明节节败退,为何不乘胜追击,是否弃朝廷安危于不顾。
赵将军再一次按捺不住火气。
“这老妖婆,什么本事没有,倒指挥起老子打仗!”
“赵老!”廖将军提醒地打断他,“将军在外,出言谨慎!”
赵将军瞅瞅他,终究忍不下来,怒骂:“谨慎什么谨慎,有本事,她个泼妇现在来革老子的项上人头!”
薄朔雪抿抿唇。
“廖将军说得对。”他声音冷凝,“赵将军,一日为官,便要谨慎一日,莫被拿到了把柄。”
赵将军攥紧拳,叹了一声:“那这封懿旨,怎么办?”
“我去前面看看。”
“薄弟,你疯了?你我都知道,边境线以北险象环生,况且胡人虽退,但究竟是真的败退还是留有陷阱埋伏还未可知,怎能随意追击?”
“那也得交差。否则,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剩下两人都沉默。
他娘的,真想……反了。
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薄朔雪不等他们再纠结犹豫,已然做了决断。
“军中还需两位将军镇守,我独自一人带兵前去,只带轻骑,速去速回,周太妃再无可指摘之处。”
赵廖二人互看一眼,都有些沉默。
他们也知道,薄朔雪这样做是为了替将他们留在安全后方,自己去受这个罪。
于是只得双双叹息一声,虽不再说什么,却感念于心。
-
马车驶出京城之外,便放缓了速度。
到了两边绿林的狭长小道上,洛其便丢了缰绳,也钻到马车里去。
“看看。”
郁灯泠沉默地背过身去,让他检查背后的伤口。
洛其看了一眼,就“哼”的一声。
郁灯泠无语道:“你哼什么。”
洛其斜眼瞥她:“你不会早点跑?”
“跑了怎么杀他。”
洛其两个手一握拳,在自己脸下一塞,做可怜状道:“你们就是这样整日喊打喊杀,好害怕哦。”
郁灯泠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还看不看了。”
洛其又哼的一声,把她翻过去,给她止血上药。
从郁灯泠决意私逃出宫开始,就谋划着这一日。
为了这一日,她甚至不惜日日起早,主动锻炼,差点没惊掉洛其的眼珠子。
她有心敷衍,可这段时日,洛其对她的了解早已十分深入,用洛其的话讲,便是“你我都一样的懒惰,你怎么可能突然勤快起来”,于是也瞒不住,只能跟他吐露了实情。
洛其当时只略略想了想,便决定要同她一起离宫,“我怕你在路上饿死。”
郁灯泠望着窗外颠簸的风景,想起这些,还是无语。
到底是谁会被饿死。
但不得不说,若是洛其不在她身边,她或许不会感觉比此时更好。
她以前是从来不需要与人为伍的。
现在也变了。
背后的伤口被洛其处理了一番,褪去了那钻心的疼,转为闷痛。
郁灯泠侧躺下来,蜷缩在长座上,面颊冒出细密冷汗。
洛其摇摇头,重新出去赶车了。
“至少还得二十天才能到边境,你且忍着吧。”
-
十日已过。
边境以北还无消息,薄朔雪带着五十铁骑离开之后,便再无回音。
赵廖二人急得在帐内来回乱转。
“当时约定好的八日必归,为何现在还无音信?”
一向从容的廖将军也有些坐不住了:“斥候呢?回了没有?”
“一刻钟前有人回来过,说是没有寻到薄将军的踪迹。”
赵将军重重一跺脚,拎起大刀冲出帐去,怒耍几套刀法。
-
十五日。
郁灯泠检查着身后的伤口,皱眉:“这血痂怎么还不掉?”
坐在车辕上嗑瓜子的洛其差点被呛到:“不是吧,你真以为自己是玉做的,哪儿脏了擦一擦就干净如初?好好歇着吧!自会恢复的。”
郁灯泠依旧皱眉:“薄朔雪看见了怎么办。”
洛其连连数声冷哼:“现在知道怕被骂了。”说完又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嘀咕,就是要让他看见才好。
郁灯泠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反驳。
她确实是怕被教训。
也怕薄朔雪伤心。
-
二十日。
北境营帐内,死寂如深冬。
两位将领面对面枯坐,他们等的主将,至今未归。
遥遥赶来的马车虽有疲相,却依旧神采飞扬,一路穿过人群,直到被营外兵士拦下,洛其大声喊:“长公主到——”
作者有话说:
ouo!
第76章 生还
洛其一边喊着, 一边拿出了公主令牌,示于人前。
本以为自是畅通无阻,却没想到对方确认了公主令牌后, 却刷啦亮出刀剑,齐齐指向他们二人, 虎视眈眈。
洛其瞪圆了眼睛, 有几分不知所措。
郁灯泠亦微微皱眉。
怎么回事,找错了地方?
不可能。
再者说,即便找错了, 薄朔雪不在此处, 这里也依旧属于皇天之下, 怎的长公主的名号这般不好使。
“什么动静?”帐内的赵将军听见声响, 大步走出来。
门口的士兵连忙行礼:“将军,此人有长公主令牌,请将军处置。”
赵将军虎目灼灼,猛地望过来,看见了那令牌,脸色更是黑沉如水。
好啊,周蓉那妖婆把他们的主将坑得生死不明, 他正对皇宫满腔怒意无处发泄, 这却有一个送上门来的。
管她是不是真的长公主, 杀了再说!
赵将军沉喝一声,推开众人, 对着马车高高举起大刀。
洛其眨了眨眼,一个机灵反应过来。
“且慢!”洛其喊道, 随即扔了令牌, 掏出另一样东西, 却是一封书信,“这是薄小侯爷的亲笔信。”
听见这最后一句,赵将军果然顿住。
将信将疑地抢过信纸一看,竟当真是薄朔雪的笔迹。
且信中字句字字切切,缠绵温柔,虽是对着旁人叮嘱,并未直接寄给爱人,但那满腔的爱溺之心仍然洋洋洒洒溢于纸上。
即便是他这等不爱咬文嚼字的大老粗,也一眼便可认出其中深情。
赵将军慌乱地抬头往马车中看了一眼。
那如玉如璧的美人正从车窗冷淡打量着他,眉眼之间看不出是不是有怒意,但凛然高贵的气势与艳绝的容颜撞在一处,已然叫人不敢逼视。
这很像是能被主将捧在心尖上的人。
而他刚刚想把人给砍了。
赵将军浑身一凉,唰的单膝跪下来:“末将眼拙,不识长公主殿下,该当死罪!”
郁灯泠没有理会他这些话。
只是眉心蹙得更深,身子也微微探出车窗去些,盯着他问:“薄朔雪呢?”
她已经来了,却这么久不见他,实在是太不寻常。
赵将军咬牙沉默,冷汗涔涔,不知如何作答。
营防门开,马车辘辘进门。
正中的主帐里,郁灯泠坐在上位,手指在那份舆图上轻点。
“失踪已逾半月,应做战死处理。这是何意?”
赵将军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这这,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
一旁的廖将军看不过眼,替他解释:“这是军中的规矩,战场上情况多变,将士们若在战场上失踪生死未卜,最多十五日,便要从士兵簿上划去,记为战死,安排抚恤。”
说完,他又补充道:“不过,至今还没有划去薄将军的名号。”
这是出于他们私心的拖延。
在有主将之前,他与赵将军几乎每日一小吵,两日一大吵,各自所领士兵之间还时不时动刀动枪,不仅没立下战功,还自己人把自己人搞得心疲力竭。
薄朔雪来了之后,他们才仿佛有了主心骨,不再每日纠缠于这些无所事事的内斗,也找回了目标和干劲。
薄朔雪不仅是他们的主将,更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此番又是一马当先,主动替他们扛事儿,他们还没来得及报答,当然不愿意承认薄朔雪已战死。
虽然他们都已经明白,整整二十日……怕是生还的机会渺茫了。
赵将军虎目瞪得浑圆,眼眶中已不受控制蓄起滚动的泪光。
“边境已平,我手上还有兵,我要杀进京城,替主将报仇。”
“报仇?”
赵廖二人又将他们所发现的火炮之事,以及太妃懿旨解释了一遍。
郁灯泠手心死死攥紧,整个人都轻微颤抖起来,但声音仍然平静:“不许拔营。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赵将军有心想劝:“殿下,你不知道,打仗的时候……”
郁灯泠冰刀一般的目光晃了过去。
赵将军不自觉噤声。
“他会回来。”郁灯泠声音一字一句地加重,“他早就知道周蓉是什么样的人,不可能全无防备,他不是这样的蠢人。”
赵廖二人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叹出来,俱是无奈。
碰到比他们更执拗的人,他们也是毫无办法。
郁灯泠在北境住了下来。
边境苦寒之地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娇小姐,个个恨不得蹲在地上捧着她,同她说话时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只鸟儿,才能说起话来又温柔又好听。
郁灯泠几乎是谁也不理睬,只有洛其能近她的身,平时的脸要多冷有多冷,可也还是挡不住一群高大将士排着队地往她面前凑。
“长公主殿下,要不要吃奶糕?刚从北境外边儿抓的母羊,还带着小羊羔呢。”
“不吃,那要不要玩小羊羔?四个蹄子都软乎乎的。”
“不玩,那卑下给您火炉里添点柴吧,这儿可冷。”
“刚添过,那——”
洛其看得有趣,在一旁问:“你们这么献殷勤,累不累啊?”
“不累不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士兵忙摆手,摆完又想起来不对劲,赶忙解释道,“卑、卑下等只是想看看,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主将大人的媳妇儿。”多新鲜呐。
郁灯泠:“……”
洛其揣着手炉笑得身子都快要躺平了。
当兵的大多都是粗人,没有那么多礼仪讲究,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亲人,看到别人的家眷,就如同看到自己的亲人一样欢喜。
郁灯泠眼眸动了动,转过去看他们。
他们跟宫里的人太不同,倒是与薄朔雪的性情有几分相似。
郁灯泠莫名对他们生不起气来,反而觉得有几分亲切。
……一群大狗。
这样一来二去,郁灯泠跟这些将士倒也是混熟了几分。
人人都知道新来的长公主不爱说话,安安静静地一躺就是一整天,但是到傍晚时,她一定会到营地最北边的大树底下去坐上两个时辰,不论是晴日还是大风雪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谁。
可所有人也都知道,派驻在外的兵士在渐渐归营,等全部到齐,就是要拔营回京的时候了。
又十日过去,他们或许再也等不到主将了。
郁灯泠等着薄朔雪的时候,也并不无聊。
她在想那天那个士兵对她说的“主将大人的媳妇儿”。
她当然不是,但是她总是忍不住地想。
郁灯泠找了很多资料,想看两个人怎么会变成夫妻,变成夫妻之后又要做什么。
她发现每个地方的风俗不同。
在京城,要凤冠霞帔,要十里红妆,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北地,要齐拜天地,要百人见证,要戴上粉白的雪霄花。
郁灯泠到处去找雪霄花,它长得不多,尤其是在深秋,只有几个小山丘背后才能看到它的踪影。
郁灯泠也不急着摘,她在每一个小山丘背后走走看看,像是一个严苛的导师,查看哪一朵长得最好。
寒风席卷,马上要变天了。
北境的住民说,接下来只会变得更冷,牛啊羊啊都要少出门了,在外面的人也得快快回来了,不然的话,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郁灯泠慢慢地眨着眼,把长得最好的那一朵雪霄花摘了下来。
她坐在最靠北的大树底下,树冠在大风里哗哗作响,烧得正旺的手炉也很快就被吹得冰凉。
郁灯泠就放下手炉,低头专心致志地看花。
北境的将士都集结完毕了,几百个领头的小将跟着赵廖两位将军过来寻她。
洛其也一起来了。
他们想劝她回去,退守到离这里不远的鹿城,再一边商量下一步的事,一边继续等。
这当然是哄她的。
他们都觉得薄朔雪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郁灯泠没有答应。
他们就接着劝,实在是怕她冻病了,也不怕得罪长公主了,一人一嘴,你一句我一句地劝。
只可惜郁灯泠自幼练出来一身无视人的本事,他们说了再多,也像是风刮树叶一般,从她耳边吹过。
郁灯泠用手心护着那朵在寒风里遥遥欲散的雪霄花,抬目看着前面的远方,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忽然站了起来,把雪霄花插在了发鬓之间。
然后提起裙摆,朝前面跑去。
身后正劝着她的几百个将士下意识地追,直到听见前方传来马蹄声。
骑兵的身影从绵长的山坡那头渐渐显现出来。
五个、十个、五十个……不止,成百上千!
但郁灯泠眼中却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朝最前面那个人一直跑过去。
那人的马很快,满目苍茫的野草被狂风吹得伏倒,心焦地快马加鞭往回赶。
波浪一般软倒的草丛之间,忽然荡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薄朔雪心头重重地一跳,手差点松了缰绳,差点原地跳下马去,定睛再一看,她还没有消失。
接着一颗心满满地砸回胸腔里,薄朔雪又纵马跑了几步,渐渐勒停,直接飞身跳下去,将人抱在怀里,冲力太大,他收不住,把人搂着腰抱起来转了一个圈。
身后跟随他回来的骑兵和部落士兵一头雾水,也停在原处看。
郁灯泠紧紧地搂着他,双臂像溪水绕着树干一般密密切切地环着他,她感觉自己好像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了,但她不怕,因为她搂住了,她的根长在了最坚实的地里。
郁灯泠不知道自己眼底蓄起了清澈眼泪,也不知道自己浑身在控制不住地轻颤,她跟好久好久没见过的薄朔雪说:“我带了花,我来找你成亲,我们现在就是夫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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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湿泪
郁灯泠声音轻轻颤抖着, 目光却执拗地看着他。
迎着这样的双眸,薄朔雪胸膛不停急促呼喘,注视着她的眼眸显出几分惊讶茫然, 干裂的嘴唇翕动开合几回,喉间时不时憋出几个声响, 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却在下一瞬呼吸一促,轰然倒地。
后面响起成片的惊呼声。
骑着马跟着薄朔雪回来的将士们纷纷下马跑过来查看薄朔雪的伤势,个个慌张不已, 他们亲眼这位整整一个月以来都所向披靡的战神, 却在此时倒下, 而最让人害怕的是, 他面前没有刀枪弓箭,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美貌女子。
薄朔雪带去的骑兵看见郁灯泠身后跟着的两位将军,知道眼前是自己人,并不太慌张。
那些外族相貌的兵士则叽叽喳喳嘀嘀咕咕,眼神防备敬畏地看了看郁灯泠,显然把她当成了什么世外高人,几个人把薄朔雪手脚脑袋抬起来, 飞速地逃离了郁灯泠, 搬进了营帐里去。
郁灯泠眨着眼睛, 脸上的神色比她发鬓间插着的粉白雪霄花更无辜,也转身跟着薄朔雪回营帐。
主将回归, 这是整个边境最大的好消息,所有人欣喜若狂, 赵将军甚至和廖将军激动地搂在了一处, 直高喊“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军中医师则压力极大,主将大人好不容易回来,所有人都念着盼着,若是他们治不好昏迷的主将大人,岂不辜负几万将士的期待。
于是兢兢业业地给主将大人从头到尾检查了好几遍,又仔仔细细地轮流探过了脉,再聚齐所有医师单独商谈了一番,最终给出结论。
“薄将军是连日奔波劳碌,再加上心绪骤然之间急剧跌宕,气血不继,才会突然昏倒。”
简单来说就是,激动坏了。
薄朔雪晕倒之前,和他有所接触的就只有郁灯泠,于是众人视线纷纷望向她。
廖将军忍不住问:“殿下,您先前同侯爷说什么了?”
郁灯泠亮亮的双眸又眨啊眨,看了看他们,漠不关心地扭过脸去,像是不想搭话。
廖将军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尖。
没事,不被长公主搭理才是正常的。
外族的士兵从这个角度看到了郁灯泠鬓边的花朵,呜啊啊几声,拉着左邻右舍的同伴,右手捂着胸口弯下腰来,嘴里叽里咕噜的,像是在行礼。
能听懂外族话的人也反应过来,立即单膝跪下,齐声喊道:“恭贺殿下,恭贺将军!”
赵廖二人:“……”
发生甚么事了。
郁灯泠依旧是那般没什么反应的表情,真真是宠辱不惊,视线转了一圈,只落在薄朔雪身上。
几位军医很识眼色地让开,其余人互相推搡着出了营帐,连同着赵廖两位将军也给拉了出去,只留下郁灯泠和薄朔雪在帐内。
等营帐里其余人的气息都散得差不多了,郁灯泠才走近前,贴着薄朔雪手边坐下。
薄朔雪瘦了很多,如玉的肌肤也被风沙刮得多了几分粗糙,他现在发着低热,低垂的眼睫下方面颊上有一层淡淡薄红,鼻尖、腮边有几处细小的伤口,嘴唇也干裂枯皲。
郁灯泠的手指顺着他的轮廓游走,在他肌肤上一寸寸抚过,半晌后弯下腰,面颊慢慢凑近,和他双唇相贴,再伸出舌尖帮他舔舔。
把那些干枯翘起的唇皮舔湿舔润,舔得服服帖帖。
薄朔雪醒的时候,郁灯泠正在试图给他喂水。
她端来茶杯,他当然没反应,于是郁灯泠试图扒开薄朔雪的嘴巴。
她一手提着薄朔雪的上嘴皮子,一手拉着他的下半边儿嘴皮子,想要把一杯茶水灌进去,薄朔雪总算在这时候醒了。
他咳了两声,才说出话来:“阿灯,你想谋杀未婚夫君。”
郁灯泠睁大的眼睛圆得像猫瞳,唰的抬头看去,亮亮地盯住他。
薄朔雪耳垂发烫,极力压抑着快要喜悦得变形的唇角。
郁灯泠放下茶杯,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薄朔雪再把持不住伪装,紧紧搂住长公主的脊背,把脸贴到长公主脖颈之间深深嗅闻,不断落下阵阵亲吻。
薄朔雪问:“阿灯,你怎么到了边境来?”
郁灯泠跟他炫耀:“做了很多名牌。先用长公主的印章,再用王丞相的印章,一路畅通无阻。”
长公主的印章当然可以统领户部,造几个姓名不是难事,出逃的前三日便是用的这些身份。
而且,郁灯泠趁王丞相来灯宵宫探望她的时候,偷用他的印章盖了数张身契,又用这些身契混在宫女名单里去户部换了名牌,算准宫中查到她踪迹的第三天换上新名牌,朝廷此时再想找她,便是大海捞针。
如今一个月过去,宫中哪怕再迟顿,也定然早就发现她逃向了边关,但边关将守已与朝中势不两立,周蓉再怎么发狂恼怒,也是鞭长莫及。
周蓉的确算无遗策,可是她算来算去,也没想到薄朔雪没能被她害死,而郁灯泠有这般胆子和手段逃跑。
她说的简略,薄朔雪稍一联想,便知头尾。
他安抚地轻轻拍拍郁灯泠的背,夸赞道:“阿灯真是聪慧无比! 不过,我是想问,阿灯为何不在灯宵宫等我,要来北境?”
越想,薄朔雪越是眉头紧皱。
他原本,只是想从阿灯那里多哄出些好听的情话,比如是因为想他,才忍不住要来,可是听阿灯的话音,她竟是一路躲躲藏藏逃到这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郁灯泠转了转眼珠,闭上嘴。
薄朔雪却已经起了疑心,抚在她背上的手迟疑地顿了顿,似乎觉得手下触感不对,于是起身坐直,掀开棉被将长公主裹紧,不由分说地把她抱着转过去,解开衣襟褪下一半,看到背上裹缠着的纱布。
薄朔雪手心一颤。
他呼吸屏住,一点点把纱布解开,露出底下还未完全痊愈伤痕。
痕迹还未消退,甚至还能看清楚当时伤口的形状。
胸口阵阵震痛,薄朔雪手心半弯,下意识护住那伤处,面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细微抽动起来。
郁灯泠躲了一下,嘟嘟囔囔道:“洛其,庸医,这点伤,早已经不痛了,非说现在还没好。”
薄朔雪喉结滚动,声音沉得发冷:“怎么回事。”
郁灯泠本来也没想瞒他。
只是觉得,这种事很扫兴,不大愿意在这时候说。
但是薄朔雪的毅力和恒心坚韧得可怕,若是她不说,他能一直问下去。
郁灯泠只能从最初发现周蓉的阴谋,到最后的反击,全说了一遍。
薄朔雪贴着她的脊背,紧紧搂着她,把她藏在被子里。
他不说话,郁灯泠心里有些发怵。
怕他骂她,又怕他不教训。
只好没话找话:“薄朔雪,你营帐里的羊肉面,很好吃。”
薄朔雪呼吸颤抖,扑打在她的颈项上,没有应声。
郁灯泠又说:“薄朔雪,听说你们要去鹿城,鹿城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没去过。”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是离边境最近的一座主城。别怕,我们一起去。”
郁灯泠抿了抿唇:“薄朔雪,脖子湿湿的。”
薄朔雪“嗯”了一声,深深地埋下脸,贴住她的脊背,擦去剩余的眼泪。
一个时辰后,主将大人才从营帐里出来。
主将大人今日成婚的消息已经口口相传地传遍了,好事的士兵们层层叠叠地站成几排,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却又不敢站得太近,离着营帐之间的距离起码能放下好几辆战车,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动静。
出来的只有主将一个人,方才还私下里你推我搡开着玩笑的士兵们这会儿蔫儿了火,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但不敢说一个不尊敬的字。
薄朔雪负手而立,朝他们微微笑了笑。
主将走失一个月,回来自然要安抚军心,更何况,还要向他们介绍新的同伴,便是那一千余名外族兵士。
当时薄朔雪表面顺从周蓉的懿旨向边境以北深入,实际当然留有后手,早已准备好了一切,见机不对立刻便能撤退。但真正进入北境之后,却恰巧让他发现,北境内部并不团结,实际三足鼎立,处处潜藏纷争,这对薄朔雪而言是可乘之机,他当即决定斩断退路,深入胡地与虎谋皮。
最终的结果是薄朔雪搅乱了胡人内部局势,用这一个月征服了三个大部落,如今北境以外,属于薄朔雪的人马还有七万左右。
众将士听着主将大人这段堪称传奇的经历,群情激慨,热血沸腾,先前曾经生出过的对主将的怀疑和不满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近狂热的崇拜,毕竟战场上,唯一一个值得崇拜跟随的,不是皇权,不是天意,而是战神。
收归胡地,这对燕朝而言是从未有过的荣耀,若是薄朔雪能带着这七万胡军返京归降,薄朔雪将会成为燕朝名垂千史的万古名将。
可是……
赵廖二人互视一眼。
直到外面的将士全部散去,赵廖两位将军才跟着薄朔雪走进另一处军帐。
赵将军按捺不住,先道:“薄将军,你今日之功绩,全是你的本事,宫中的那一位,可从未想着让你活着回来!”
廖将军亦点点头:“不仅如此。你走后,我们暗中去查了洛地那座矿山,发现那一处只是被官府查封,并未有其它的消息,也没见处置什么通敌奸佞,可见朝廷说的体恤将士,全是骗人的鬼话,援军更是从不见踪影,朝廷原本想要的,是我们边境所有守军的命。”
他们极力劝阻,意思便是不愿意返京,更不愿意带着这么大的功劳返京。
在这里,他们手握重兵,回京之后,他们毫无反击之力。
他们齐齐看向薄朔雪,却见他满身寒霜,仿佛方才在将士们面前的从容微笑只是伪装。
薄朔雪眸色如冰刀,落在舆图中的都城上。
“两位将军的意思,我明白。”
“那么,不如干脆些。”
“反。”
作者有话说:
周蓉,你说你惹他干嘛……ouo
第78章 肋骨
薄朔雪声音不大, 但这一个字的重量绝对不轻,落下来甚至能砸穿地板。
赵廖二人不自觉倒吸一口冷气。
薄朔雪腰上有一柄随身带着的匕首,刀鞘做成弯月形状, 上面只镶着一块温润黄玉,平时偶尔拿在手中把玩。
此时这柄匕首被他竖在桌面上, 刀尖直指舆图上的京城。
薄朔雪手心杵着刀柄, 在舆图上轻轻摇摆两下。
垂眸淡声道:“今日我把两位将军当做亲大哥,因此无话不谈。若是二位将军与我志向不同,薄某也不会强求。只是, 此事毕竟十分紧要, 今日一别, 再见或许便免不了刀枪之争, 届时还请两位将军多多包涵。”
这话便是最后的通牒。
薄朔雪这样说,便是表明决心足够强烈,若是另两位将军不跟随他,从这扇门出去之后,他们便会变成彼此的敌人。
赵廖二人心中震动不止。
他们守关多年,对朝廷的怨恨是经年累月的,但哪一个边关将士不是如此?说反, 谁不想反, 振臂一呼万人响应, 冲上京城报多年愤恨,想想便爽。
但忠君念头从来都是刻在血脉里, 刻在祖坟上,因此当真能将这冲动付诸行动的, 却是从未有过。
哪怕是这一回, 周蓉的奸计不仅通敌卖国, 还意图坑害他们葬身边关,他们怒到极致,也只是做了决定,退守鹿城,占城圈地,以此威逼胁迫朝廷,等朝廷来赔礼道歉。
薄朔雪平时一声不吭,却没想到,会是最坚决带头的那一个。
他们也在心中沉吟着,盘算着。
如今朝廷实际由太妃掌控,连明面上代政的长公主都被逼得奔逃出宫,皇帝又至今重病昏迷,这样的朝廷,是否还有可追随的价值?
相反,薄朔雪年轻有为,有勇有谋,如今身上更是带着彪炳战功,他若是当真要自己反了称帝,也不怕得不到民心。
更何况,那些长远的先不说,就说眼前的。薄朔雪都已表明,若是他们不跟,便就要战。他们手下确实有兵,可这些兵都已被薄朔雪带了一阵子,此时还对薄朔雪崇拜不已,有多少真能对着薄朔雪倒戈相向?
更何况,薄朔雪方才已经在阵前宣布,他在北境以外还收服了七万兵马,届时若真要和他打起来,同这七万由薄朔雪领着的兵马对战,只怕他们手下的兵士还未上场,便已先胆寒退怯。
一句话,就算不跟着他反,也打不赢他啊。
直到这时,两位将军已然清晰地意识到,薄朔雪说的这一个“反”字,绝不是心血来潮,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审慎的计划之中。
薄朔雪早已经计划好了,算准了他们不得不跟。
赵廖两人毕竟共事多年,瞅对方一眼,便差不多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当即叹息一声,廖将军率先朝薄朔雪道。
“侯爷,你是九死一生回来的,你比我等更深知周蓉作妖的害处。但我们两个也绝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若不是你替我们扛着在前面冲锋陷阵,只怕我们此时也凶多吉少。兄弟别的不想,只想跟着你,斩了那妖婆!”
赵将军也不再多说别的什么,掷地有声喊了一句:“反他妈的!”
几人达成一致,又商量了些接下来的对策。
首先还是退居鹿城,在那里囤兵囤粮,再一路南下,挥师京城。
等把一切安排布置妥当,已是深夜。
薄朔雪走回自己的营帐,路上周围点着火把,在黑夜中安静闪烁,如同繁星。
他轻手轻脚洗浴完毕,才悄悄爬上床。
旁边其余人的营帐都自动撤远了几丈,此时帐内安安静静,只有厚实的被子随着郁灯泠的呼吸轻轻起伏。
薄朔雪心中酸软如梅子汤,他枕在旁侧,以手撑额,静静地看着郁灯泠的眉眼。
阿灯性情高洁,对于她所厌恶之事,根本不屑一瞥,也不愿颤抖。因此,薄朔雪原本只想着带阿灯远离朝堂纷争,却没想到,那周蓉竟是要拿阿灯的性命做自己的续命灯,而且还真真伤了她。
那便再无其它转圜余地可言,不将这一切报还到周蓉身上,实在难解其恨。
他思索着这些,思索得很安静,但郁灯泠像是被他的注视吵醒,卷着身子在被窝里扭动了两下,惺忪睁眼看了看薄朔雪,就用卷成小蛇的姿势朝他扭动着蹭过来。
薄朔雪呼吸一滞,赶紧放下手臂迎过去,搂住她。
郁灯泠柔软的发丝温温凉凉的,缠绕在薄朔雪的手臂上。
她额头贴着薄朔雪的下巴,用气声说:“薄朔雪。”
薄朔雪应了一声。
郁灯泠也不知道醒全了没有,又迷迷瞪瞪地喊:“薄朔雪。”
薄朔雪应的声音大了些。
她在薄朔雪肩膀上蹭了蹭颊边的发丝,又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喜欢你。”
薄朔雪:“……”
北境深夜,主将大人像中了神秘奇毒,全身又软又麻。
阿灯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简直难以招架。
郁灯泠贴着他更加觉得暖和,安安稳稳地又睡熟了,薄朔雪咧着嘴角傻乐了许久,心情又跌宕起伏起来。
毕竟被长公主冷待惯了,突然对他这么好,薄朔雪一时之间真是不适应。
甚至想到,阿灯是不是在宫中还遭了什么额外的罪,才把她吓成这样,连原本的高傲冷漠都消失殆尽。
这般一想,薄朔雪的好心情就不翼而飞,并且在心底深深斥责起之前对这样的阿灯感到享受的自己。
翌日一早,洛其打着哈欠过来给郁灯泠换药。
军中也没有侍女,原先都是郁灯泠自己换上,再让洛其检查一遍。如今薄朔雪在,这换药的事交给薄朔雪便是,再没有比他更放心的了。
洛其只调好药草,敷到纱布上,递给薄朔雪。
薄朔雪恭恭敬敬,对准了位置,就闭上双眼,将纱布小心翼翼地缠上去。
手指在绕过前胸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谨慎,生怕碰到什么冒犯之处。
郁灯泠早就不觉得痛了,只是背后伤痕看着吓人而已,薄朔雪这样小心翼翼,郁灯泠以为他是怕弄痛自己,并不在意。
她一开始安静地等着他弄完,等了一会儿有些坐不住,身子无聊地前后晃动,目光跟着帐外士兵们齐步跑过的身影晃动,像是想要出去看热闹。
她动来动去,不经意间,薄朔雪的指尖从纱布未曾裹住的地方擦过。
薄朔雪手指一顿,喉头吞咽了几下,强自镇定着,极力撇去那柔软细腻的触感,继续小心动作。
郁灯泠未曾察觉,犹自晃动着。
直到薄朔雪的指尖从软嫩的一粒上划过。
薄朔雪僵若石雕。
郁灯泠也顿了一下。
她扭过脸,衣衫挂在肩膀之下,半滑不滑地挽在手臂上,清明的双眸直直看着薄朔雪。
薄朔雪额上缀出粒粒汗珠。
“薄朔雪。”郁灯泠平声开口,“痒。”
“抱、抱歉,我,我,对不起……”薄朔雪语失伦次,涨红了一张脸,双目如炬专注到极致,强逼自己分寸也不能移动目光,将纱布打了个结绑好,又帮郁灯泠把衣襟全部拉稳扣好,才挣扎下床,落荒而逃。
郁灯泠的目光跟随着他逃出帐去,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
薄朔雪逃出去,冷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喘上口气。
脸上的热度一直没退,薄朔雪怕被人瞧见,便专挑避着人的地方走。
他虽自称是长公主的“未婚夫君”,但那只是应了长公主朝他奔来时说的那句话。
而实际上,他手中什么聘礼也无,更没有礼仪见证,如何能显得出他的诚心,自然不敢真正以这个名号自居。
既没有名分,当然只能发乎情止乎礼,长公主对他不曾设防,他却不能趁机乱占便宜。
薄朔雪在心中反复背诵君子之礼,表情是冷静了,深处的心思却攀爬上来几分不甘和不足。
薄朔雪将其忽视,提步走向外场,去看练兵。
郁灯泠吃过早饭也跟了过来,像会自己回家的小猫,找到薄朔雪,就黏在他旁边。
薄朔雪却脊背紧张僵硬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被长公主黏过。
他真的配得上这般的待遇吗。
薄朔雪心神一阵恍惚。
他轻轻咳了一声,在郁灯泠靠过来的时候,悄悄松开一些负在身后的手臂,让她挽住。
郁灯泠也不说话,只是挽着他靠在他身上。
训练中的士兵们目光控制不住地往这边瞥,一个个脸上露出牙齿酸倒的表情,止不住的羡慕。
被众人看着,郁灯泠也丝毫不动。
长公主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然不会考虑害不害羞的事。
薄朔雪又低低咳了两声,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
“阿灯,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好?”郁灯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坦然自信道,“哦,这是应当的。”
她学了许多夫妻的知识,成婚之后的三个月,是蜜里调油的三个月,夫妻之间对彼此是要加倍的体贴。
他们才刚成婚呢。
既然薄朔雪这么满意,看来她做得很不错。郁灯泠的眉眼更加自信。
薄朔雪却是大惊。
长公主哪里有什么应不应当!长公主从来没有应当要做的事,只有别人活该要替长公主做事的份。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样说?肯定是被吓坏了,毕竟,阿灯是那般敏感脆弱,可怜的一个小人儿。
薄朔雪没意识到,他如今心中对长公主的在意更拔高了几层,已经不符合常理,几乎把她当做了一个随时易碎的琉璃瓶,恨不得在自己肋间挖出一个洞穴,把她藏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笨蛋情侣……
第79章 滋味
薄朔雪又在心中恨恨记了周蓉一笔, 侧过身轻声哄劝道:“阿灯不必如此,还同从前一般自在便是,我保证,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们即将挥师入京,此战不知成败, 或达成所愿, 或落败成贼寇。但不管怎样,他定会全力以赴,不会让阿灯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亦不会让她慌张害怕, 蒙受战乱之苦。
说到正事, 郁灯泠也微微点头。
她知道, 薄朔雪此时定然是茫然紧张的,但她却十分放松。郁灯泠在梦中早已看到过谋反的情节,自然知道薄朔雪一定会成功,而哪怕是她没有梦到过,她也会全心相信薄朔雪。
大军果然从北境撤回鹿城,一路上听到了不少难听的流言。
长公主叛逃出宫,主将阵前失踪, 二人都被编排进了绘声绘色的传闻之中, 说他们通敌懦弱, 不忠不孝,极尽诋毁之能事。
薄朔雪本人还没什么反应, 赵将军却是气得跳脚。
赵将军原本就对宫中那些个下三滥的手段厌恨已久,以往就吃过不少闷亏, 如今心存反志, 哪里受得了这个气?险些听见谁口出狂言, 便要在大街上把人抓住痛打一顿,最后却是被郁灯泠给拦住。
郁灯泠道:“周蓉会散播些这样的谣言,我早有预料。从她制我不住,叫我抵达了北境开始,她便会防着薄朔雪造反,这般造谣,最终只是为了动摇薄朔雪的军心,使他不得民心,若是想要大军正大光明去京城,将军还需嘱咐手下将士,不要轻举妄动才是。”
赵将军朝她行了一礼,又问:“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该如何?”
“被诋毁时,最为解气之事,莫过于澄清。将军明日带着那一千外族将士去城内走一圈便是。”
赵将军想了又想,点点头。
翌日果然按照郁灯泠的吩咐带着那一群高高大大、高鼻深目的异族将士在城中巡逻,边关受胡人侵袭已久,民众看见这外族长相又手拿刀枪之人便惧怕不已,又见这些个外族人受赵将军统辖,指左便左,指右便右,如同拴着绳子的狼狗,渐渐便不再害怕,反而生出一种新奇之感,招呼着左邻右舍看热闹。
没过多久,关于薄朔雪的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反倒还渐渐滋生出薄朔雪“天神下凡”之说,连外族将士都能如此妥帖收服,怎么可能是阵前软弱溃退之人,反而是使人崇敬称奇的伟岸人物。
至于有关于郁灯泠的那些流言,郁灯泠则根本不打算理睬,她自认的确是不忠不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错之处。
只是她越不理睬,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却越是自己沉寂下去,只因世人都认定宫中生活花团锦簇,只有傻子才会半点苦衷都没有,就放着那般荣华生活不过,跑到苦寒之地来,因此这般“谣言”也传得没滋没味,没人相信,自然慢慢没落下去。
周蓉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城中郡守早已收到命令,见到薄朔雪或郁灯泠等人格杀勿论,可这等命令在庞然大军面前也只是一道废纸,薄朔雪长驱直入,到达鹿城的当天上午便将当地郡守扔出府去。
又过一日,北部的郡县全都收到了消息,权衡之后,纷纷向鹿城递来投诚状。
不递不行,若是不降,傍晚鹿城大军便会压至门前。
因此只短短两日,北部七郡五州已尽数收服,对于薄朔雪一方而言,这是个极好的开端。
接下来便要在鹿城将这七郡五州的兵马重新编排,操练一段时日,养养兵,找准时机最后进攻。
这些都是薄朔雪的事,郁灯泠成日悠闲,和洛其学打叶子牌,或在城中乱逛,逛到哪里吃到哪里,不知道有多么逍遥自在。
她心结已解,身子比之前日渐日地变好,精神也肉眼可见地一日一日变得活泼,多出许多力气去做别的事,哪怕没有薄朔雪陪着,也有滋有味。
薄朔雪原先还对长公主忽然变得黏人而措手不及,但她突然跑去黏着别人,薄朔雪又有些受不了。
哪怕明知道同长公主在一块儿的只是洛其,薄朔雪还是胸中郁躁不已。
他掌兵之后,脾气的确有些许变化,没以前那么能容人了,或者说,欲望同权势一齐被放大。
但薄朔雪时时刻刻注意自省,因此即便是突然之间身居高位,他也从未犯过错,每一个行止都在规矩之内,每一个决定都深思熟虑,使最大多数人满意,由此学习熟练了许多驭下之道,已有人暗地里称赞他有明君之相,跟随者每日都在增多。
只是,这些都可以学习,可以克制,可以训练,唯独对郁灯泠,薄朔雪一日比一日难以克制。
郁灯泠又对他丝毫不设防,每日同吃同衾,跟在灯宵宫时别无二致,甚至比在宫中时还要亲密,薄朔雪忍得辛苦,只是怕冒犯她,从来不好意思说。
这夜歇息得早,郁灯泠还没有睡意,趴在薄朔雪胸口上同他说话。
薄朔雪白日里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人说话,思考了许多事情,难免有些疲累,但听着郁灯泠说话,哪怕只是在他耳边数金鱼,薄朔雪也仿佛吃了灵丹妙药,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暖洋洋的,只想听她多说些,一直说下去才好。
因此薄朔雪从不制止她的靠近,纵容地撑着额角将身子抬起来些,让郁灯泠枕得更舒服,她掰着手指数今日吃了哪些好吃的,说得深夜里口水都要流下来。
薄朔雪听得全神贯注,看到郁灯泠以前从没有过的馋样,也笑,伸手摸摸郁灯泠的脸颊,的确是比先前嘟嘟了些,郁灯泠拉下他的手指,一本正经道:“洛其说,天冷了就想着吃的,这是在贴秋膘。”
说完之后,郁灯泠发觉薄朔雪神情有些低落,虽不知为何,但她已学会拍拍他安抚,问:“怎么了?”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又把她搂得更紧。
“无碍,只是我在反思自己。”
“又反思?”郁灯泠抱住他的脑袋,在额头上叭的亲了一口,“哪里有你这样爱反思的统帅,我就从来不反思。”
薄朔雪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变得有些苦涩:“我是在想,我对你不够好。”
“啊,有这回事吗……这样?好像是这样没错。”郁灯泠语气迟疑了一下,眼珠转啊转的,随即赶紧肯定了薄朔雪的说法,打算趁机捞更多好处。
薄朔雪更加沮丧,小小声地在郁灯泠耳边说话,仿佛赎罪:“以往你只肯跟我一起用膳,现在却没有我也很开心,这分明是好事,我却有些难受。”
郁灯泠想了想,道:“你是说,你想跟我一起用膳吗?这有何难,明日我来叫你。”
薄朔雪的意思当然不是郁灯泠理解的这样,但是他也只宽慰地笑了笑,不管怎样,阿灯答应来找他,能多见一会儿,也是好的,这般想着,仿佛明天都更值得期待了。
“睡觉。”
薄朔雪拉了拉被子,揽着郁灯泠脑袋靠脑袋地躺下去,天渐渐冷了,两人亲亲密密地贴在一处,被子里暖洋洋的。
郁灯泠躺了一会儿,两手伸出被子来,捏来捏去,身子也扭来扭去,还不想睡。
她以前睡得太多了,整日无事地躺在床上,现在身体好了,能跑能跳,心里也比从前有了更多向往,一点也不想这样干巴巴地躺着,想去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
“睡不着。”
薄朔雪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背,闭着眼张嘴道:“那,我讲故事给你听。”
郁灯泠也不大想听故事。
什么是最有意思的事?她喜欢的人就在身旁,最有意思的事当然在他身上。
薄朔雪还在认真想着今晚要讲什么故事,就觉得一阵温柔馨香拂面,郁灯泠亲了上来,亲了一会儿又含着他的下唇,啃啃咬咬。
薄朔雪呼吸一滞,微微睁开眼,柔柔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爱意与笑意,同她认认真真地接吻。
亲了一会儿,郁灯泠有点累了,嘴巴也红红的,靠在薄朔雪肩窝里直喘气,薄朔雪压着燥意,想要去吹灭灯烛:“好了,乖,睡觉……”
郁灯泠拉着他,声音哼哼唧唧的,从鼻子里冒出来:“不要,不要,多亲一会儿……”
薄朔雪咬了咬牙,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忍耐范围,只得再勉强勉强自己的底线,又返回去黏在了一处。
想要分开,本来就是需要极强的意志力的,更何况郁灯泠发丝微乱,衣襟褶皱胡乱叠着,面颊绯红,眸光湿润,原本清冷如仙的相貌沾染上艳丽的颜色后瞬时便浓稠如妖。
薄朔雪底线的警钟不断狂敲,把自己的目光硬生生往外拔,却拔不开,一只手徒劳地伸向灯烛,虚弱地道:“我,我去关灯。”
郁灯泠越来越难以满足,她喜欢在私下里黏着薄朔雪,黏得越紧就越难分开。
而且她迷迷糊糊察觉到自己还想做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薄朔雪还想走开,让郁灯泠又急又失落,委屈劲一起,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滚下来,用手背边擦边哼哼道:“你对我不好,对我不好,还要再亲。”
薄朔雪真是恨不得把命都交她手里,眸光渐渐凶起来,发了狠地捉着她抱紧,不再克制力道,深入而凶猛,又细致地掠夺了每一处。
直到郁灯泠被亲得气力不继,迷迷蒙蒙地睡着,薄朔雪才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尖,艰难地离开床榻,借着快燃尽的烛光在屋内猛灌凉茶,感受着自己身体中一次比一次更强猛的压抑后的反扑,只余无声苦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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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伤身
薄朔雪终究不是铁打的, 这般磨人的日子已接连过了七日,翌日上午薄朔雪与人议事时,终究露出了些许憔悴之色, 甚至在谈话途中,就不由自主地走神。
下属将这般情景看在眼中, 心中当然为主将担忧, 眼下军情日益紧张,主将大人定然压力很大,身心疲惫也是很寻常的。
正措辞想关心两句, 却见坐在上首的主将大人目光定定地落在虚空之处, 显然已经出神, 他嘴角忽然往上提了提, 露出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傻气的笑容,目光中像是坠进了一朵软绵绵的云絮一般。
方才还紧张不已的下属:“……”
打扰了。
总归大体事情已经禀报完毕,下属知情知趣地起身,不再耽误主将大人的时间。
他刚走出来,新来的军医洛其便同他擦肩而过,大步走进屋内。
洛其来拿香梨吃,刚刚在外面一阵疯跑, 正有些口渴。
目光瞥见薄朔雪, 洛其定了一定, 嘴中啧啧有声。
薄朔雪回神,发现他在此处, 疑问道:“洛公子?有事么。”
洛其身量虽然没薄朔雪高,但抬着下巴时, 目光很是睥睨, 仿佛超出世外之人, 不屑地看着六根不净的凡人。
“啧啧,我没事,你有事。”
薄朔雪眨眨眼,下意识地回避,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
“多谢洛公子关心,我很好。”
“燥火积郁,□□伤身,这叫很好?”洛其用怒其不争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薄朔雪,又啧啧地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三个香梨跑了出去。
薄朔雪:“……”
他挠了挠喉结,心想难道他真有这般饥渴难耐?洛其看错了吧,他还能继续忍得。
不论如何,在扳倒周蓉、正大光明迎娶长公主之前,他绝不会行逾礼之事。
薄朔雪虽不信命,但对鬼神之说终究敬畏,越是对珍重之事,就越是审慎。
他想要他与阿灯受天地准允,神明祝福,从此以后永世安乐,再不分离。为了以后长远的日子,薄朔雪自然忍得。
另一厢,洛其拿着三个香梨跑到草场边,分了郁灯泠一个。
郁灯泠眉眼明媚,堪称无忧无虑,金色的晨光打在她的额发、鼻梁和嘴唇上,泛起一圈毛绒绒的白光,眼睫在光中根根分明。
洛其杵着下巴,对着她看了又看,颇为操心地叹一口气。当天洛其回去吃午饭的时候,在郁灯泠桌上落了一个箱子,郁灯泠拿起来想给他送回去,箱子却没扣好,从里面掉出一本书。
那书有详细文字,还有各种图示,对人体各处描解得非常详尽,姿势也各不相同。
郁灯泠翻来翻去,发现扉页上还用生怕别人看不见一般的大字写着:新婚用。
这正是适合她的东西,郁灯泠“啊”了一声,也不急着还回去了,趴在床上仔仔细细地研究。
一看就入了神,当天的午饭自然也不记得要吃,还是一个婢女送到屋外,不然郁灯泠又要饿肚子。
而真正饿肚子的另有其人,薄朔雪在前边儿的议事厅耐心等着,直至等到饭点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死心地明白过来,长公主早就把昨晚对他的许诺忘到脑后了!
薄朔雪暗暗怀揣了整整半天的期待落空得干干净净,晚上换了一肚子的愤懑委屈回到卧房里。
偏偏卧房里漆黑一片,长公主不知玩到了哪里去。
薄朔雪抿紧唇自己点了灯,洗漱完了坐在灯下看书,一边等一边瞄着门口,看长公主几时回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郁灯泠终于从外面跑进来。
她最近喜爱上了边关的服饰,头上戴着边境牧民常戴的鹰羽帽,耳朵上方竖着两根长长的翎羽,下方坠着毛茸茸的绒羽,米黄点缀着深绿的绒衣在腰际掐紧,手脚都裹在鼓鼓的毛绒绒的羊皮套里,像只漂亮轻灵的小妖跑了进来。
薄朔雪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面上依旧维持着生气委屈的神情。
郁灯泠好像根本不会看人脸色,对薄朔雪摆出来的姿态视而不见,一边扯下手套,一边哒哒跑过来在薄朔雪脸上敷衍地亲了一口,又急匆匆去喝旁边桌上加了奶的热茶。
薄朔雪勉强维持着兴师问罪的姿态,目光跟随郁灯泠到处转动着。
他又有些不想直接说出口,因为这毕竟是长公主昨晚亲口承诺过他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而且,她没来陪他吃饭,那是跟谁一起吃的饭,吃完饭又去做了什么?怎么就能一整天都不想起他一次呢。
他想等长公主自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过来安抚他,哄他开心,跟他赔礼道歉。
结果长公主的心思显然完全没有在这个上面。
她忙忙碌碌地去沐浴洗漱,根本就没有反省,甚至连话都没跟薄朔雪说几句,等她整理完爬上床,才疑惑地看向还在桌边坐着的薄朔雪,伸手拍了拍床榻空着的另一边。
“不来吗?”
薄朔雪喉结又滚动了几下。
虽然很生气,但不来是不可能的。
于是薄朔雪板着脸,动作有些僵硬地掀被上床,决定今晚在长公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他绝不会开口给长公主讲故事。
郁灯泠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她心里跳得砰砰的。
她今天学到了很有用的知识,但是看明白了,和真的实践,想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她决定先从简单的做起。
郁灯泠在被窝里挪了挪,贴住薄朔雪的手臂,和他靠在一起。
接着抬起一只手和一条腿,压在了薄朔雪身上。
她睡相不好,以前喜欢蜷着睡,后来喜欢在人身上趴着压着,薄朔雪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习以为常,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脸色柔和了不少。
进展得很顺利。
郁灯泠目光偷偷往下瞥去,手也按了上去。
薄朔雪小腹猛地弹跳!
他“啪”的一声抓住郁灯泠的手,上半身抬起,看着郁灯泠的目光有几分无措和惊慌。
“阿、阿灯?”
郁灯泠在夜色里像猫儿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也不说话。
薄朔雪方才一颗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这会儿更是如盘中落珠一般,四处弹跳不停。
“不要乱碰……”对峙了一会儿,他显然以为她是无意的,摘开她的手,就打算接着躺下去睡觉。
郁灯泠蹙着眉看他。
那书上说新婚后三日一回是很寻常的,可他们从成婚至今,都没有过,这显然是不对的。
薄朔雪对她仿佛有铜墙铁壁一般,她刚一碰,就被逮住,还根本进行不了下一步。
虽然知道实践很难,但会遇到这样强的阻碍,也是没想到的。
郁灯泠看着一脸贞洁的薄朔雪,一式不成,便尝试另一式。
她手换了个方向,从下面挪上去,伸进薄朔雪封得紧紧的衣襟里。
在边关多日,薄朔雪的身形似乎比之前还要宽阔雄壮了些,郁灯泠揉了又按,品评道:“更大了。”
薄朔雪整个人如同被丢进沸水里,猛地蹦起来,身子僵直,呼喘不止。
他被折腾了这几下,几乎是想要求饶了,眼底一片赤红,哑声问:“阿灯,你想做什……”
话没说完,被郁灯泠仰着头迎上来封住,她细细密密地吻着,轻轻柔柔地舔着,手上还有余裕继续动作,大门被厚实的皮挡风遮住,寒风在外呼啸进不来,屋子里被火炉烘得暖和极了,没过多久,薄朔雪被扒得上衣大敞,紧实的胸膛和肩胛肌肉在暖黄的烛光中泛着珍珠一般的色泽,肌理细腻得像上好的玉石。
被松开时,薄朔雪哑口无言,只能在长公主掌下,任人玩弄。
郁灯泠已经跨坐在两旁,跪着直起身子,比半靠半坐的薄朔雪要高些。
她的指尖从腰腹一路滑到喉结,五指张开,轻轻掐着薄朔雪的脖子,迫使他仰起下巴,直视着自己。
“和我做这个。”
世上没有人能在此时不神魂颠倒。
薄朔雪已是晕得七荤八素,仿佛醉倒在了酒壶里,整个神魂几乎离体,颠倒地晃荡在空中。
他面颊酡红,小腹梆硬,神智却勉强撑着底线,挣扎道:“不,不行,还得再等等……”
可恶,明天就想打进京城去。
等什么?
郁灯泠皱眉,仔仔细细打量了薄朔雪几遍。
这件事,只需要两个人做。她已经准备好了,不需要等,那么,就是薄朔雪没准备好。
郁灯泠了然,松开他道:“哦,你不行。”
薄朔雪:“!”
他又硬生生多出半分神智,抓着郁灯泠,辩解道:“什么不行?我行!”
郁灯泠又坐回来:“那来。”
“……”薄朔雪脸憋得红紫,半晌声若蚊呐道,“我,不行。”
郁灯泠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薄朔雪坐在原地,好似一只被灌满雪水的火炉,一半烧得铁红,赤辣辣的快要烧干成烟,一半又被冻得寒凉彻骨,心沉得像石头,一个劲地往下坠。
难受得要命。
又无从辩解。
郁灯泠倒也没有什么旁的反应,确认了是他不行以后,就不再提这个,也没有什么怜悯或惊讶的情绪,只把这件事当做很寻常的事接受了。
简单收拾一下,郁灯泠依旧跟往常每个夜晚一样,像两只小兽偎在一起取暖一样,靠着薄朔雪睡着,一点都没有瞧不起他。
只留薄朔雪瞪着黑夜,心中满是憋闷不得出的苦楚,只觉这夜这样漫长,就如同长满荆棘的人生路,苦涩无止境。
该死。
明早就挥师进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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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宴请
第二天洛其特地睡到大晌午才去验收成果。
结果拿着一个盐菜包子边咬边走, 到了议事厅的时候,看见薄朔雪,洛其被吓了一大跳。
怎么反倒比昨天状况更糟糕了。
这一脸快要憋死的样子。
洛其忙走过去给薄朔雪探了探脉搏, 深沉地叹了口气。
“你这样下去不行。”
薄朔雪现在哪里听得了“不行”两个字,当即差点就要跳起来, 好险忍住。
他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凭借着良好的涵养,深吸几口气,还主动换话题。
“洛公子来得正好, 一起看看这城防图, 有无建议。”
洛其摊了摊两只手, 骄矜道:“我一手医, 一手毒,没空去搞你们那些打打杀杀。”
他虽然现在是军中的军医,可是似乎从来没有把其余人当做自己人,在这紧张无比的时刻,他一点都不关心此战的输赢。
将士们对他冷漠生疏的态度也颇有微词,但他确实医术高超,更何况还是主将大人身边的红人, 没人敢得罪他。
薄朔雪没有接话, 依旧沉默地看着他, 目光颇有深意。
洛其一顿,反应过来。
“你是想在城中用毒?”
洛其的神色也变得正经了几分, 还隐隐藏起了防备。
薄朔雪却摇摇头。
“不是,是在宫中, 且不到万不得已时, 不会用。”
薄朔雪在城防图上点了点, 给他讲解。
“这些时日,我们在反复推演进京之路。周蓉如今手中最强大的势力除了宫中禁军,就是驻守京城的几个将领,他们手中的兵马加起来总共大约十五万。”
“但京城人口极密,两方交战时,动静越大,无辜伤亡就越大。”
洛其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他个性自由,不爱插手这些所谓大事,本是闲散医师,只想治病救人。
但偏偏遇见了这小侯爷和长公主,让他忍不住不帮把手,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但是说实话,什么朝代更迭,哪个当皇帝,他根本不关心,也不想参与,他厌恶战乱,不管这战争的名义是否正义。
因此才会一直摆出生疏的态度,也算是给自己心理安慰,免得被卷入太深。
洛其扯了扯唇角,嘲讽道:“即便知道会有无辜伤亡,你不还是要战?现在担忧这些,未免有些装模作样。”
“你!”一旁的赵将军脾气粗,忍不了这讽刺的话,立刻就要跟洛其打起来。
薄朔雪拦住他。
“洛公子,请看此信。”
薄朔雪从一旁的木匣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洛其。
信封上压着金色的印漆,已经被拆开过,竟是从宫中来的信。
洛其狐疑地打开。
给他看这个做什么。
信中是周蓉亲笔所写,用词用句繁复不提,最终却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宴请薄朔雪,让他进宫谈谈。
洛其看完,将信纸摔下,生气道:“她疯了吧,哪个傻子会去吃这个酒。”
“我去。”薄朔雪道。
洛其惊恐抬头,好像活生生看着自己的朋友在眼前变成了一个傻子。
薄朔雪笑了笑。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跟洛其说话,而是转头对着赵将军开口。
“我早说过,洛公子单纯直爽,不许跟洛公子置气。”
洛其拽着他道:“你先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请你来看城防图的原因。”薄朔雪深吸一口气,“如今大军集结,周蓉自知势不可挡,便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作为要挟,使我等退却。”
“此时城中恐怕早已处处都是提前布置好的火油,若是我们不应这纸邀请,强攻城门,城中立刻便会化成一片火海。”
洛其脸色煞白。
医者仁心,他性情再散漫,也是有原则的,人命在他眼中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当朋友的性命,和庞大无辜者的性命放在一起比较,洛其从没想过这般复杂的问题,瞬间头痛,心里排斥。
“历史上谋反叛乱,从没有哪方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甚至路过要屠城,擒虏要坑杀,但我们并非那般反军。”
薄朔雪伸手比了比赵将军:“赵廖二位将军,是为荣誉而战。朝廷视将士为刍狗,为枯草,要用时便是盾牌,不用时便随意折辱。赵将军要夺回武将荣誉,不能做那伤天害理之事。”
“至于我。”薄朔雪负手在后,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天下之士,都是长公主的子民,我为长公主而战,自然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那么,只能去。
孤身前去鸿门宴,谁都知道有多危险。
更何况那周蓉耍尽小人手段,绝不可能讲究一丝仁义,她让薄朔雪去,不让他有去无回,又怎么可能罢休。
“我会去,去了就一定会回来。”薄朔雪温声道,“洛公子带着长公主从京城逃出,定然是同长公主先研究过路线,宫城中有何关窍,还请洛公子分享一二。再者,若有随身可用的毒物药丸,是最好不过。”
洛其蹙眉:“药丸,我可以给你。但路线,你为何不直接问长公主?”
薄朔雪又是沉默。
洛其反应过来,脸色难看至极。
作为朋友,他都已经极不愿意让薄朔雪前去,更何况郁灯泠?
难怪薄朔雪闭口不言。
打仗烦死了。
洛其转身就走,赵将军想拦都没拦得住。
过了一会儿洛其却又背着一个箱子回转,砰的一声摔在桌上,箱子弹开,里面是当时郁灯泠为谋划逃跑路线绘制的手稿,还有各色纸包装着的药粉药丸,上面都用细羊毫一一标记了名字和用处。
洛其生气,扔下东西就往外走,出门时大骂:“药给你了别乱吃,吃死了别来找我。”
薄朔雪哑然失笑。
洛其跑到后院的曲水小桥景边,托着腮沉默了许久。
他不理世事,极力想活得简单,他看得出来,郁灯泠在这方面跟他一样。但世间事,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的。
只是那些复杂的事情,有其它人去做了,才使他们能够过得简单而已。
郁灯泠碰上一个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郁灯泠闲来无事,出去乱逛,最近常常跑去看士兵训练。
一院子人站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相同的兵器,听着指令一丝不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挥舞,再收回,再挥舞,气势磅礴,很有观赏性。
深秋无云,这几天日头有点毒,郁灯泠坐在亭子的廊下静静观赏。
中途有个小婢女过来问郁灯泠午膳想吃什么,郁灯泠随口说了句想喝鸡汤。
“嚯!哈!”士兵们声势震天。
郁灯泠看到兴头上,还给他们鼓掌。
一个人影从后面稳步靠近。
郁灯泠都不用回头,就认出身后来人是薄朔雪。
薄朔雪柔柔唤了她一声:“阿灯。”
郁灯泠心思不在此处,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随着场中的士兵。
薄朔雪微顿,视线也跟了过去。
“阿灯,在看什么?”
郁灯泠随口应道:“看这些兵。好看。”
哪里好看?
场中人很多,但不乏几个格外高大健壮的,如同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薄朔雪蹙眉评判了一番。
他端着鸡汤坐到郁灯泠旁边,身子微微侧过来,挡住郁灯泠的视线。
和她耐心解释道:“有些人其实并不是那么英武的,但因为旁人衬托,才显得格外英气,给人以错觉。”
“什么错觉?”郁灯泠听了一半漏了一半,转向薄朔雪,看了他几眼,“哦……确实有错觉,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这没什么的。”
毕竟薄朔雪看起来很厉害,谁知道他不行。这就是十分典型的错觉。
薄朔雪察觉出了长公主眼神中的意味,额角瞬间蹦出几条青筋。
手指用力,几乎快要把瓷碗捏碎。
但话毕竟是他自己说的,而且长公主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而已……
可这就足够叫人恼怒了!
薄朔雪悄悄地转向一边,深吸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略后悔。
甚至想回到昨晚,在自己说出那句话之前把自己打死。
从他说完那句话之后,长公主再也没有“为难”过他。
甜蜜的折磨的确是没有了,可阿灯也不黏他了。
甚至现在还跑来看别的男人。
难道是因为他不行,所以阿灯要去看别的行的人?
薄朔雪顶着大日头想出一身冷汗。
危机感蹭蹭地冒出来。
是他不懂事了。他本来以为面子不重要,却没想到有这么多后续的麻烦。
薄朔雪端着鸡汤沉思,在心中组织着语句,想要解释一番。
至少把这个可怕的误会给去除,但就在此时,场中的士兵们短暂休息了一会儿。
毫无遮挡的骄阳之下,长时间的训练让他们燥热不堪,周围又都是跟自己一样的兵蛋子,不少人纷纷褪去上衣,或敞怀赤膊,尽情地展露在蓝天之下。
薄朔雪瞬间警觉,唰的扭头。
就见长公主当着他的面,还捧着双腮,双眼晶亮地看着,一眨不眨。
薄朔雪脸色快要扭曲,勉强压抑着情绪,起身彻底挡住长公主的视线。
竭力柔声道:“阿灯,用膳。你不是说想喝鸡汤?”
喝鸡汤,就没空看别人了。
她现在不饿。郁灯泠挥挥手,并没在意。
身子侧倾,从薄朔雪腰边探出去,嫌他拦地方耽误事儿:“等会儿再喝。”
“等会儿凉了,不好喝。”薄朔雪皮笑肉不笑。
“哦,那你喂我。”郁灯泠正忙着,没空低头。
“……”
一阵可怕的寂静。
“咚”的一声,盛着鸡汤的瓷碗被用力放在了桌上,薄朔雪抿紧唇,转身冲向练武场。
郁灯泠被小小吓了一下,接着莫名其妙。
不就是叫他喂个饭,至于么,又不是没喂过。薄朔雪,脾气又变差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下章能进宫吧大概!
第82章 赴宴
场中士兵正在休息, 突然发现场外冲过来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惊了一跳之后,立刻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整整齐齐地行礼。
“薄将军!”
薄朔雪面容冷峻, “嗯”了一声,抬手脱掉了碍事的外衣。
“来, 切磋切磋。”
士兵们面面相觑, 都有些激动。
能跟主将切磋,这是大好机会啊。
“将军,谁来?”
薄朔雪动了动手腕, 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眼神冷漠锐利, 一扫而过。
“都来。”
于是满场士兵们排成一列, 冲上去跟主将大人搏斗,五招之内被撂倒在地,换下一个。
日头正盛,男子争斗时嗬哈声响连绵不绝,十分生机勃勃。
被打败的士兵们都坐在一旁接着休息聊天,看着主将大人的目光满是崇拜和敬畏,半个时辰后, 薄朔雪依旧游刃有余, 身姿如松竹挺立, 连汗都没出多少,视线时不时瞥向场外左侧的凉亭中, 带着三分矜持,七分骄傲。
郁灯泠倒是有些看累了。
她自己把鸡汤喝完, 又托腮看了会儿, 被暖暖的太阳晒得有些想睡觉。
她有心想跟薄朔雪打声招呼, 但是薄朔雪在场中十分忙碌,她便想着不去打扰了。
让他切磋着,自己站起身想回去睡一觉。
却被一个婢女挡住了路。
婢女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膝盖,福身道:“殿下,可是渴了饿了?”
郁灯泠摇摇头:“困了。”
婢女面露难色:“侯爷说,请殿下把比试看完。”
“你确定这还有完吗?”郁灯泠看了眼场中,跃跃欲试等着去切磋的士兵还有好长一队。
婢女又福了福身,小碎步跑了下去。
郁灯泠远远看到一个人进场去跟薄朔雪回话。
过了没多久,婢女又跑回来。
“殿下,请、请您再看一会儿,很快就会结束了。”
郁灯泠微微蹙眉。
果然场中有了变化,薄朔雪似乎说了什么,原本一对一单挑的士兵突然变成了三五一组,一起朝薄朔雪进攻。
依旧五招内被打趴。
婢女在一旁语气刻板地夸赞:“侯爷真是最英武的。”
郁灯泠又看了一会儿,一开始有些新奇,到后来还是想打哈欠。
实力悬殊太大,毫无疑问的胜负,看着真是没激情。
婢女看见她一脸困倦,又急匆匆地跑下去。
过了一会儿回来,气喘吁吁地跟郁灯泠禀报道:“殿下,侯爷问您,您是想看,看会飞的,还是看打得响的,还是上兵器的……”
郁灯泠目光冷冷,瞥了眼她:“还是口吞长剑,胸口碎大石?”
婢女一愣,接着就想转身去汇报。
被郁灯泠喊住。
“回来。”郁灯泠扶了下额角,有些无奈。
她总算看明白了薄朔雪的意思。
现在才知道,原来薄朔雪的气性这么小。以前好像也不这样啊?
还是说,以前他就这样,只是她没发现。
郁灯泠对着婢女耳语几句,接着不再管别的,径直朝卧室走去。
等了没一会儿,薄朔雪果然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身上还带着日头底下蒸出的热气和汗气。
郁灯泠闻着,却并不嫌弃。
只觉得松林的气息更浓密了些,还有一种不同于平时的味道和吸引力。
郁灯泠走近两步,薄朔雪下意识地退后,拿起新毛巾赶紧擦擦自己脖子上的汗珠。
郁灯泠却直接握住了他带着汗意的手背。
“薄朔雪。”她定定地瞧着他,神情很平静,“别人我看再多眼都不会喜欢,只喜欢你。”
薄朔雪猛地怔住,琥珀色的眼珠盯着长公主,眸底一瞬间欣悦剧烈地波动,仿佛按捺不下去的浪潮。
他脸迅速地红了一片,一半是高兴得,一半是被戳破心机的羞涩。
郁灯泠没有放开他,还接着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是英武还是不英武,聪明还是不聪明,都喜欢你。”
薄朔雪眼眸润泽,长睫眨动,高高大大的身影仿佛被钉在了门板上,一动不动,胸腔里开满了小花。
虽然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侯爷什么时候不英武不聪明?但是在长公主一声声的“喜欢”中,薄朔雪神智松散,没来得及思考那些事。
郁灯泠见哄得差不多了,才放开他。
只是看着他的目光还有些犹豫,有一件事藏在心里,还没有告诉他。
不知道现在告诉他时机合不合适。
薄朔雪却被哄得飘了,有些食髓知味,还接着缠上来,又继续问:“那要是我痴了傻了,残了丑了,阿灯也喜欢吗?要是我死……”
话没说完,就被郁灯泠看傻子一般的目光制止。
“薄朔雪。”郁灯泠依旧用那平平的声调喊他。
大概要挨骂了,薄朔雪微微缩了缩脖子。
“喜欢。”郁灯泠踮起脚,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但你最好活着被我喜欢。”
薄朔雪离开的时候,整个人快飘成了一朵软乎乎的云。
郁灯泠目光微深,看着他的背影。
总觉得另有原因。
他又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怎么突然之间说这些。
郁灯泠越想越精神,午觉也不睡了,干脆拎着玩具箱子去找洛其。
两日后,薄朔雪整装待发。
他提前跟郁灯泠说了,他要带一队斥候先行,大军押后。
郁灯泠当时“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薄朔雪放下心来,等到要出发的时候,掀开马车帘一看,却险些没脚滑从马车上摔下来。
郁灯泠端坐在里面,正等着他。
“阿灯。”薄朔雪勉强镇定,恢复了温柔平静的眉眼,微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郁灯泠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
别的什么也没说,只甩出一句。
“我说过,你骗我,瞒我,我都喜欢你。但你最好活着被我喜欢。”
薄朔雪喉结不断滚动,身形僵硬如石。
大军就在身后瞩目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将大人为何停顿。
半晌,薄朔雪不再挣扎犹豫,忽地一掀轿帘,矮身坐了进去。
他和郁灯泠并肩坐着,放在膝上的手悄悄伸过去,和郁灯泠的握在了一起。
马车动了起来,直到跑出一段,薄朔雪才轻咳一声。
“对不起。”
郁灯泠把手抽回去,托着腮。
薄朔雪登时越发紧张。
在心里直后悔,当时为什么没干脆给洛其磕三个响头,求求他不要说漏嘴。
事已至此,郁灯泠都已经放出话来,薄朔雪不可能再一意孤行,把她留在鹿城,自己前去。
否则日子是真的不要想过了。
薄朔雪紧张得快要出心疾的时候,郁灯泠终于开口了。
“你什么计划。”
薄朔雪微微松出一口气:“没有计划。”
“?”
薄朔雪解释道:“随机应变。眼下不知道宫里如何安排,但大军只慢我两日。我有两日周旋的时间,只要得了机会,就一刀杀了周蓉,迎大军进城,城中百姓不需要有损伤。”
郁灯泠垂眸想了想。
“如果你出不来呢。”
薄朔雪口干舌燥。
郁灯泠催促道:“说。”
薄朔雪点点头,赶紧开口,语气却迟疑:“如果是最坏的情况……”
郁灯泠打断他:“不要现编。说你原本想好的。”
薄朔雪噎了一下。
阿灯太聪明,他实在无所遁形。
“若真是那般,大军等不到我的指令,两日内便会强攻进城,清奸佞妖妃,扶你掌权。”
这也是薄朔雪之前坚持要瞒着郁灯泠,将她留在鹿城的原因之一。
此次反叛势必成功,而他们不能没有新皇。
他要阿灯万人之上,这个皇位,就必定只能是阿灯来承袭。
女帝并非没有先例,一海之隔的金朝亦是皇后即位多年后再将皇位传给嫡公主。
到那时,他在或不在,都不要紧。
郁灯泠听完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语。
薄朔雪悄悄地打望郁灯泠一眼,暗暗咽着口水。
“阿灯,你,生气了吗?”
郁灯泠一径沉默着。
她应当是在生气,很生气。
但是她许多年不曾有过寻常人的情绪,即便怒火翻涌,也不知如何表达。
反倒将这怒火压抑了下去,如同冰封牢牢盖住汹涌的海面。
于是多出几分冷静,去专注思考如何解决面前的问题。
“从郁泉身上下手。”
薄朔雪反应了一下:“你是说,病重的皇帝?”
许久不曾听到皇帝的名讳,这个名字于薄朔雪而言已然陌生。
郁灯泠点点头。
“周蓉自恃身份,无非是因为其子有皇帝之名。若皇帝死了呢?”
薄朔雪心中一荡。
他自然也想到过这一点,但一来弑君定会遭世人唾骂,不利于他们的长远之计,二来,这皇帝毕竟是阿灯同父异母的血脉,他不知道阿灯心中会不会有疙瘩。
听完他的迟疑,郁灯泠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自幼连生母都不关心,更别想提其他兄弟姐妹的亲情。更何况,哪怕郁泉并非自愿,周蓉也已在他身上添了许多血债,他不得不还……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待你亲眼看到郁泉,自会知晓。”
亲眼看到?这意思是……
薄朔雪若有所思,但没有再接着追问。
只是一路上,又将郁灯泠的手捉回来,握得更紧。
“阿灯,我定会护你周全。”
郁灯泠缓慢地眨了眨眼,反手也握住他。
“我和你一起,你周全,我才会周全。”
不然她为什么要跟来。
当然不是为了碍事,而是为了加重薄朔雪身上的砝码,免得他觉得自己不重要,可以随随便便飞到别的地方去。
薄朔雪垂眸看着她,终究再忍不住,一把将她端了起来,抱在自己腿上,像怀揣个宝贝一般的抱法,在脸颊上蹭了蹭,接着深深地吻下去。
深秋转瞬即逝,凛冬即将逼近。
车窗外寒风呼啸,马车内却温暖如春。
半个月后,终于到了宫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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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反扑
到京城的一路上查得极严。
尤其到了京城外的关口, 若想要进入城内,必须要有三日内的准允文书,还需要有一个能全程证明去处的担保人, 若是所去行程和上报的有一丝差漏,便两人同罪, 直接处死。
想要出城更是艰难, 如无官府印鉴,没有一个人能放得出去。
如果薄朔雪没有自己来,而是派了探子先来, 定然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可惜薄朔雪行事一贯光明磊落, 并不稀罕用那些手段来试探, 因此周蓉这般策划, 根本用不上。
马车一直到宫城下。
门口守着人,给每一个人搜身,除武器。
郁灯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宫墙。
至今而言,她在这里面住了一辈子,做梦都想着把这个巨大的牢笼彻底摧毁,逃走的那天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现在却又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里。
难免有些感慨。
身侧的手被握紧, 郁灯泠下意识偏头, 看见薄朔雪的身影。
他们一起走进去, 面容同样的冷峻凛然,旁边的宫人深深地弯着腰, 不敢多看。
宫城之中,满是肃杀气氛。
周蓉在中乾殿等待, 身穿明黄长袍, 上面绘着长龙。
看来自郁灯泠走后, 她便干脆以女皇自居,再也不遮掩了。
穿着龙袍,周蓉似乎也比平常多了几分威严,面容都亮了几分,只是,细看之下,还是有遮掩不住的憔悴。
郁灯泠察觉到这几分憔悴,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微笑。
保华仙人死了,周蓉这阵子恐怕慌乱得很。
她还有别的倚靠么?
薄朔雪和郁灯泠二人只带着几个简单侍从,走到殿中。
四周皆是禁军,手中的刀剑轻易便能将他们几个绞得粉碎。
郁灯泠迎着周蓉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
手却轻轻抬起,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背后那个被划伤过的位置。
现在当然早已不痛了。
也不知道洛其用的什么药,之前总也好不全,等薄朔雪发现了这伤口以后,倒是眨眼之间就全好了,连疤痕都没留下。
看到她摸的位置,周蓉果然面色立刻扭曲,双手抓紧椅子扶手,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目光瞬间变得贪婪无比。
还没有走到绝路,还有希望。
郁灯泠自己送上门来了,只要把她的血,换进泉儿的身体里,泉儿定会好起来。
周蓉的目光死死盯着郁灯泠,如同深夜野丛里饿得双眼发绿的母狼。
对上她的狠厉贪婪,郁灯泠却笑得越发开心。
摧毁一个人,便是这般,让她失态,让她越来越多地暴露丑陋一面,让她自己打垮自己,才彻底。
她跟周蓉还是学了一些东西的。
周蓉落在郁灯泠身上的视线,虽然无声,却浓烈得让人难以不察觉。
薄朔雪蹙眉,往旁边一步挡住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周蓉这才往后稍稍退了一点,双眼微眯道:“青台侯,此次请你来,是有大事要商量,还请你不要太过紧张 ,毕竟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这是薄朔雪离京之前周蓉的许诺,可现在,薄朔雪想要的,当然不止于此。
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面上不曾显露分毫。
薄朔雪淡声回道:“那也要看这话是打算怎么说。”
周蓉短促地低声笑笑,不再同他争辩,只转头吩咐道:“侯爷一路回来舟车劳顿,先安排歇息。明日的庆功宴,还需好生准备。”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走出来十数个沉默的太监宫女,将薄朔雪和郁灯泠团团围住。
这便是软禁的意思。
薄朔雪神情冷漠,却相当配合,转身从人群让出的一条路中走出去。
“殿下这边请……”
走到寝殿前时,一个宫女开口,想要拦住郁灯泠。
薄朔雪一把揽住郁灯泠的腰,冷冷地盯向那个宫女。
宫女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强行要求什么。
算了,太妃也没有说一定要把两人分开。
无人阻拦,薄朔雪护着郁灯泠进了偏殿。
“庆功宴?”
郁灯泠轻嘲着开口,“庆什么。”
薄朔雪四下打量,拎出一把椅子,挥袖在椅子上扫了两下,扫去浮灰,搬到郁灯泠面前给她坐。
“庆我的军功。”薄朔雪声音亦冷淡,“由她来庆,便是昭告天下我已归降,再想反,则名不正言不顺。”
郁灯泠不悦地坐下,以防隔墙有耳,没有再说。
但两人心中都想着,这庆功宴,决不能让周蓉真的开起来。
两天。
郁灯泠的手指在扶手上弹动,时间很紧,但很多事情,往往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夜过得漫长且极静。
郁灯泠蜷着,身上盖着薄朔雪的大氅,薄朔雪一直坐在桌边。半梦半醒间,郁灯泠察觉到薄朔雪进出了好几次,似乎还有人递信和他低声交谈。
郁灯泠偶尔睁眼看看,但大多时候都不管薄朔雪在做什么,只问了几次“现在怎么样”,薄朔雪每次都跟她说,“安心,睡觉,乖”。
翌日天光大亮。
郁灯泠倒算是睡了半场好觉,坐直起来看到薄朔雪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也是当然的,他熬了一整宿,但影响更大的,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些东西。
宫人从外面进来,端水给他们洗漱。
“请二位委屈委屈,无需更衣,直接去前厅罢。”
郁灯泠爱洁,除了逃亡路上,这还是第一回 被迫无法更衣。
她脸色寂寂,瞥了眼那些看不清面目的宫人,倦倦道:“讨厌他们。”
薄朔雪握了握她的手:“嗯,到时全都换了。”
两人携手迈出门槛去,身后宫人将这对话听在耳中,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这两人分明是阶下囚,为何却闲庭信步,好似这宫城真正的主人一般?
周蓉摆了一场流水宴,声势异常的浩大,一径贯穿了三重宫殿,宴请了所有京城内排得上号的官员富商。
这些人,是见证,周蓉要薄朔雪在他们面前亲自来领她的封赏,继续当她的臣子,也是一种威胁,若是薄朔雪动手反抗,这些人必然要陪葬。
吃皇家筵席,席上却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其中不少都是薄朔雪的熟人叔伯,包括王丞相,还有薄家人。
他们看着薄朔雪的眼神,或是不理解,或是悲哀祈求,或是含怒无声责骂。
他们是天子脚下长住之人,不会理解薄朔雪的反心,毕竟自己的利益牵扯其中。
若是薄朔雪当真挑起战事,便是与他们世代为敌。
薄朔雪坐在右下首,闭目不言,将这些目光全都挡在身后不看。
终于,人到齐了。
周蓉戴着名贵珠冠,举着酒杯起身。
“青台侯为我大燕守护了北境江山,创下千古功绩,这般忠君之士,依众爱卿看,该如何嘉奖?”
周蓉话音落下,一位老臣亦举着酒杯,有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自然是要大力封赏,香车、布帛、珠宝,不堆成小山,不足以衬侯爷功绩。”
薄朔雪笑笑不语。
又有接二连三的大臣站了起来,各个都是与薄家父母有旧交的。
这些林立的人,无异于挡在周蓉身前的墙。
终于,薄朔雪也站了起来。
他手中亦端着一杯酒,未曾饮过,甚至未曾沾过。
“出征前,我的确曾同太妃讨过封赏,如今倒也不看重了,如今想看的,倒是太妃的诚意。”
周蓉脸色微微沉黑,却按捺着依旧微笑。
“侯爷这是心急了。无碍,本宫既然要封赏,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早已经准备好了。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一众太监抬着好几个箱子鱼贯而入,第一个箱子已然大得惊人,而后面的一个比一个大,也一个比一个沉,第一个箱子由四个太监抬着,第二个箱子变成六个,到最后一个箱子,十个太监一齐抬着,还有些费力,明显摇摇晃晃。
箱子一个接一个的被打开,金银珠宝果然堆成小山,闪得能晃瞎人眼。
哪怕是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有人看着这些财宝忍不住吞咽口水。
直到最后一个箱子打开。
周边站着的太监最先看清内里的情形,吓得哐啷几声,跪的,摔的,一地。
寂静片刻后,周蓉尖利的声音疯狂怒吼:“谁!是谁干的!”
殿中一片混乱。
那最后一个木箱之中,竟然是一个躺着沉睡的人,且是身穿明黄寝衣、昏睡不醒的皇帝!
禁军反应过来之时,赶紧围上去护好那个陈棺一般大小的木箱,不让人靠近。
但该看清的人,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是拦不住的。
慌乱之中,不知道哪宫的太监滚倒在禁军脚下,竟将那木箱撞得一晃,里面的人也如同烂泥一般跟着摇晃,身上松垮的明黄寝衣散开了些许,露出脖颈到锁骨上,一圈比一圈更大更深的青紫色瘢痕。
这瘢痕出现在那过分苍白枯瘦的肌肤上,显得极为不祥。
四周看清此景的大臣一阵惊呼。
“陛下——”
“陛下怎会如此?太妃不是说,陛下即将痊愈了么?”
周蓉已经顾不上旁的,从高高殿台上一路扑下来。
慌忙就要伸手盖住那木箱。
“封起来!封起来!”
“不可!”有反应过来的大臣劝阻,“木箱狭窄不流通,陛下已经虚弱,若要把木箱封起来,对陛下龙体不利!”
“滚!”周蓉声音尖利,几乎喊出血来,“滚,是谁,是谁把我儿害成这样——是你!”
周蓉长而尖锐的指甲直直指向薄朔雪。
郁灯泠冷眼瞧着她。
“分明是你自己。”
郁灯泠招了招手,门外好几个被捆着的玄方术士和医师一齐被押了进来。
“周蓉,这些年,你用吊诡之术害了无数无辜孩童性命,且对陛下不尊不敬,将陛下的龙体折磨成这般模样。至今你还依旧执迷不悟,要打着陛下的旗号,消耗国力,供你享乐,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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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簇新
郁灯泠话落字字有声, 周蓉欲要称辩,但她雇来的那些个医师方士全都齐刷刷跪在外面,已是辩无可辩。
于是沉着脸喘着粗气, 用冷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郁灯泠。
薄朔雪从方桌后走出来,挡在郁灯泠身前。
大臣们被眼前场景吓得头晕目眩, 声音发虚地问:“这, 陛下如今,究竟是何情形呐?”
皇帝病重好几年,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每次去探病, 都见皇帝脸色红润, 只是虚弱无力, 说不得几句话便要继续昏睡,显然也无力处理政务,但总归年轻,太医又一直说不是什么大病,调养个几年便会好全。
可如今再看,却绝不是什么能好全的样子。
几乎就是快要气绝的模样!
那方士中的一个挣扎几下,惶惑不安地开口一通乱喊:“娘娘饶命, 大人饶命, 陛下的身子早已亏空, 哪怕是有仙术也无能为力啊!”
周蓉目眦欲裂,大怒疾步过去将人踹倒, 嘶喊道:“胡说,胡说!我儿还好好的……”
禁军想要对那方士动手, 宫中的侍卫却上前一步, 拦住了禁军的动作。
周蓉目光如钩子一般死死攀咬着侍卫, 原来这些人早已叛变,今日她竟败于薄朔雪之手,真是可笑。
皇帝情形骇人,周蓉也近乎疯狂,身为人母,这般情形也是着实有些可怜。她怜惜照顾自己的孩子并没有错,况且她这儿子是一国之君,逼到走投无路之时,哪怕用些奇门异术也不为怪。
因此众人看着周蓉发狂,惊骇之外,还是怜悯感慨多过愤怒。
直到那方士吐露了更多实情。
“陛下早已不好了。这些年来,太妃一直,一直用活人血炼制丹药让陛下服用,后来丹药也无用,就从陛下脉上挖洞,将活人血灌进去,陛下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这话听着实在恐怖,这种方子更是闻所未闻,更像是胡编乱造,在场众人皆是不信,但又闪电般想起郁灯泠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用吊诡之术害了无数无辜孩童性命。
周蓉在见到郁泉被装在箱子里的刹那已然如同被人釜底抽薪,失了大半力气,到了这一地步,她已无法辩驳,也不想辩驳。
因为证据就在眼前。
一个胆大点的臣子直接上前,推开禁军的阻拦,一把拽开了皇帝身上的衣袍。
皇帝像个泥偶,一点反应都没有,被扯开衣袍后露出的躯体上,果然除了青紫之外,还有数枚新鲜伤口,看着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好肉,但诡异的是,那些伤口看着新鲜,却已经不怎么流血,仿佛皇帝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如泥块一般凝固了,没了最基本的生机。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惊骇,谁也没看过这般诡异的景象,更何况这是出现在九五至尊身上。
周蓉将众人闪避退却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喉中连连发出嗬嗬冷笑。
这些年,郁泉身上越添越多、越来越难痊愈的伤口,谁看得有她多?谁有她痛?!
这些人都是伪善罢了,他们口口声声的忠君,有哪一句是真的,皇帝性命垂危,不还是只有她这个做娘的想办法?皇帝身上恐怖的伤口,就像一重又一重的阴影,日复一日地压在周蓉心上,若是能不拖着一个活死人,她又怎会甘愿这般艰难?
周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仇恨地瞪向郁灯泠。
“本宫何罪之有?皇帝是天子,他的命,本就比旁人尊贵,能用血换皇帝的血,是你们的荣幸。”
“换血之术何其恐怖!这分明就是邪术……”一个大臣辩驳。
“邪术?!”周蓉痴狂地大笑两声,“你们这般眼界,懂得什么。世上真真切切有这样神奇的术法,难道本宫能因为害怕而放弃?只要能让皇帝活下去,就是有用的!”
跪在门外的医师苦涩地摇头,声音呢喃而出,不断重复,终于让所有人听见。
“可,可是,陛下早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他不进食,也不喘气,早已是个活死人!太妃用那等阴邪法子,只不过是强留一个皇帝还活着的假象而已!”
这一句倒把众人给喊醒了。
若是太妃真的是一切为了皇帝好,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到处都是血洞,还一意孤行地继续?按照太医所说,陛下早已没了活人的迹象,再执着的人,也终究会放他离去,可太妃坚持了这么多年,比起母爱,这更像是……为了她自身的利益,即便皇帝这面幌子已经破得七七八八,却还拼命扯着。
想到这一层,原本站在周蓉那方的人瞬间倒戈不少。
毕竟,这群人之中还有别的亲王。周蓉没了身为皇帝的儿子,便只是个空有虚名的太妃,若是皇帝身子虚亏至此的真相早些放出来,他们身负皇族血脉,可以自然而然地继承大统,而不是被一个活死人白白耗在这里这么多年。
这个念头一生,便叫人像是眼睁睁丢了一座金山一般难受,看着周蓉的目光,也染上厌恶和恨意。
说到底,撕扯到自身利益时,每个人的姿态都像是互相撕咬的田鼠一般难看。
周蓉失了支持,薄朔雪趁此时机列出她的其它数桩罪状,周蓉听在耳中,已无挣扎之力。
她仍不觉得自己有罪,只是输了罢了。
周蓉的目光落在木箱中的郁泉身上。
他真的像一个破布娃娃,被她摆弄了这么多年。
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知为何,在痛苦的不甘之外,周蓉的心底竟渐渐生出了一种轻松之感。
终于结束了。
她日复一日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死去,一点点越来也不像个活人,甚至最后不再像个完整的人。
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等薄朔雪念完罪状,周蓉要被人拖下去。
经过郁灯泠时,郁灯泠让人停了停。
她跟周蓉说:“当年,你说你照顾过我,让我报恩,将命偿还给你的儿子,我答应了。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命不值钱,是因为当时我把你当成我的母亲,不想让你失去你的孩子,我那时觉得,你有孩子,你对他好,哪怕不是我,我也愿意。”
“但是在我答应的那瞬间,你在我心里,也再也不是母亲的位置了。”
郁灯泠说完,挥挥手,让人把周蓉带了下去,面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身后的薄朔雪缓缓收紧手中力道,将她揽紧。
之后的种种忙碌,郁灯泠一概不知。
她觉得自己好似人生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那些恐怖的阴影如同潮水般,随着梦境渐渐退去,只留下一些湿痕。
而那些湿痕,也很快就会变得干燥,簇新。
现实之中,没有发生郁灯泠梦见的那书里的血流成河,但郁灯泠却觉得更加的轻松,畅快。
半个月之后,崭新的宫城一派安定。
经过薄朔雪的运作,所有臣子一同上书奏请长公主即位。
郁灯泠一直没搭理这些事,都好像没察觉到什么推拒的机会,就被薄朔雪给一锤定音,她只来得及点名要青台侯辅佐。
诸大臣对此自然也无异议,毕竟这些时日都是薄朔雪在操持。
灯宵宫是住惯了的,郁灯泠回来后依旧还住在这儿。
只是宫人几乎换了个遍,都是经过薄朔雪精挑细选。
青台侯自然还是夜夜侍寝。
因为郁灯泠恍惚了好一阵,薄朔雪前些日子只是默默陪着她,什么多余的都没有做。
郁灯泠回过神来之时,是登基大典的前夜。
那一天分明已经将要入冬,却晴日煦暖,如同春日一般。
世人称之为小阳春,是夹杂在寒冬中的一汪暖池。
就连夜晚也是温暖如春,郁灯泠搂着薄朔雪躺着,心中忽然无比的清明。
她油然而生的一种胆气,告诉她,她再也不会忧惧,落寞,自己同自己对抗挣扎。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想要报复的仇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也不单单只是因为她身边有了薄朔雪,而是因为,薄朔雪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更坚韧,更强大,像是自带日光的植物,即便日后还会再淋雨或经受风暴,她也开始学会了自愈和在痛苦中变得强大的能力。
郁灯泠想着这些,忍不住心中感叹,叹了口气。
薄朔雪听见了,立刻依偎过来,轻轻柔柔地抚摸她的手臂,哄小孩一般的语气:“想到什么啦,同我说说吧。”
他就像神话故事里守在孩童榻边的小神仙,每每孩童梦魇惊醒,就被哄劝着把梦中害怕的事说给他听,恐惧就自然而然地消失。
郁灯泠看着他,蹙起眉心说:“唉,也没什么,就是旧景总让我想到旧事,心中不安罢了。”
薄朔雪果然紧紧地搂住她,仿佛他是一堵最坚硬的温暖的墙,他轻轻地哼歌,不知道是什么曲调,听着像是摇篮曲。
郁灯泠露出受用的模样,蹭了蹭他,说:“还要亲亲。”
薄朔雪犹豫了一下,低头亲亲她的双唇。
郁灯泠趁机把手伸进对方的衣襟里,一旦对方忍耐不住想要挣扎逃脱,郁灯泠就从鼻子里哼哼,接着说要亲。
薄朔雪忙着安抚她,就没守住自己的城池,关键时刻,只来得及声音喑哑地申辩:“别碰——”
长公主当然不会听的,反而一寸一寸检查得仔细,好大的家伙。
薄朔雪眼尾通红,整个人忍到颤抖了,耐力终于被破开一个豁口,将不知者无畏的长公主一把捞在身下,野兽吞食般匍匐上去。
薄朔雪到疯狂边缘,仍然保有最后一丝理智,记得明天是登基大典,长公主还要盛装出席,还有许多繁复步骤,都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
终究不敢做到最后,只能用别的法子代替。
郁灯泠一开始被惊到了,毕竟是从未体验过之事,于是懵懵懂懂,闭着嘴不言不语,任他冲撞,后来开始感觉不舒服了,扭着想推开他,但这时候哪里还是推得开的,郁灯泠开始有点后悔,还有点惊吓的害怕,哭哭唧唧地撒娇说“不行,撞得痛了,痛了,薄朔雪,别撞了,里裤真的要被你撞破了”。
不过她很快就通过亲身感受明白过来,她说这些只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于是只得又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趴着咬着被角,这次是真的忍不住发出了呜呜泣泣的声音,但身后的人如炙热烈阳,密密切切地蒸烤着她,还在她身上不受控制地咬出含出许多痕迹,过了许久许久才结束了。
翌日,这些痕迹全都被薄朔雪亲手用高贵华丽的朝服给遮住了。
作者有话说:
1,换血当巫术理解叭跟现代医学没关系滴。2,先小小排个雷,小灯最终不会当皇帝的,设定而言她不合适,并不是说不可以有女帝,他们会用一种最适合他们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3,下章正文完~
第85章 安心
薄朔雪捏着柔软衣袍一角, 慢慢往上提,从郁灯泠柔软肌肤上滑过,一点点盖住那些或深或浅的痕迹。
郁灯泠皮肤极白, 这段时间身子养得好,白中又几乎像是透出莹润的光亮来, 缀着点点红痕, 好似新雪上铺着梅香,引得人路过时被攥取心神,不受控地伸手抚触, 反反复复地磋磨, 想把那花印攥进掌心里。
郁灯泠娇气地一皱眉, 哼唧一声。
“疼。”
薄朔雪如梦初醒, 放开不由自主越摸越用力的手,帮他把衣襟一本正经地扣好。
郁灯泠当然不是真的觉得疼,只是被薄朔雪的动作弄得有点瘆得慌。
好像要被他一点点拆吃掉一般,有些害怕。
“殿下准备好了么?”薄朔雪轻声问。
紧紧盯着人不放的眼神依旧深幽。
今日过后,便不能再叫殿下,得叫陛下了。
薄朔雪在唇齿间慢慢揉搓着这两个字。
新的称呼,像是别有一番意味。
短时间内, 恐怕不大适应, 但却会带来一些新的乐趣。
有些藩篱被打破之后, 原本关得牢牢的洪水猛兽便喷薄而出,此时薄朔雪面对着自己即将登基的新皇, 脑袋里转的念头,实在称不上尊敬。
郁灯泠迟疑半晌, 挠了挠耳后。
要说准备好, 似乎也没有。
她虽然没有觉得慌张, 但也说不上高兴,心中的感觉更像是茫然,仿佛不知怎么的就渐渐走到了这一步,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毕竟,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步,这也从来不在她的期许范围之内。
薄朔雪噙着微笑,眉眼深浓,仔仔细细地给郁灯泠把衣领抚平,戴好珠冠,郁灯泠乖乖地站在原地,仰头任他打扮。
算了,管他的。
薄朔雪从来没出过错,既然她懒得想,就干脆听他的便是了。
冬至过后的第三日,郁灯泠作为女皇登基,接受群臣朝拜,封青台侯为亲尊王,排位在其余皇室宗族亲王之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之后三日,天下大赦,朝廷休沐,亲尊王专心致志在灯宵宫侍奉新帝,整整三个日夜,没出房门一步。
郁灯泠被折腾得几乎快散了架。
终于等到休沐结束,新帝上朝。
这下郁灯泠终于发现是哪儿不对劲了。
薄朔雪犯大错了!
每日早起,晨练,上朝,听奏章,再拿主意,回奏章……
这么来了两回,郁灯泠就感觉自己像是深冬来了树上忘摘的果子——精力迅速被耗光,唰地枯了瘪了。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第三日被迫上朝的时候,郁灯泠摇摇晃晃几下,干脆咚的一声,往后砸在了椅背上,整个人窝进了龙椅里,一动不动。
朝臣被吓得差点冒冷汗。
亲尊王五步并作两步直接冲上台阶,脸色阴沉紧绷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提刀砍了全世界。
直到亲尊王把手心在陛下颈侧探了探,又侧耳过去听了听。
陛下呼吸均匀。
睡得正香。
薄朔雪有惊无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也只好先散朝,把陛下抱回后面的寝殿去好好睡一觉。
又吩咐太医给熬补汤补药,给陛下增补血气,好好提提神。
郁灯泠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上朝时直接睡了过去,登时悲从中来。
她到底是有多努力啊。
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没有这么努力过。
她居然被累成了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说睡着就睡着了,多么可怜,多么辛苦啊。
人难道生来就应该这样子吗?这真的是对的吗?天理何在。
郁灯泠在心中为自己大为感动,并为自己愤愤不平,摇旗伸冤。
薄朔雪端着补药过来的时候,郁灯泠就冷飕飕地瞅了他一眼。
“……”薄朔雪一个激灵。
他更加温柔地靠近,捏着勺子要给郁灯泠喂药。
“陛下,喝这个补补。”
郁灯泠肃穆看他,义正言辞道:“我不当皇帝了,你来当。”
薄朔雪惊得眼睛都微微瞪大,迷茫道:“什么?”
郁灯泠挺直腰大声:“我不当——”
后面的话被薄朔雪用手心捂住。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一只手捂着郁灯泠的嘴,劝道:“阿灯,你只是眼下有些不适应罢了,之后就会好起来的,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胡说。”
郁灯泠谴责地看着他,分明就是他害得自己如此辛苦,还在这儿说好听话骗她。
“那,到什么时候,我不用上朝,不用看奏本,不用见大臣?”
薄朔雪噎住。
这些都不能不做,否则的话,岂不是纵容着阿灯当昏君。
郁灯泠眯了眯眼,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了答案。
薄朔雪顶着她的审视,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心中乱得纷纷,轻咳一声,安抚地顺了顺郁灯泠的脊背:“阿灯别急,先把补药喝了。”
郁灯泠与他对峙半晌,终究垂着眸,慢慢凑过去,乖顺地接了一口勺中的补药。
“好喝吗——不是,我是说,苦不苦?”薄朔雪当然心疼,却又不能同意郁灯泠的要求,心中挣扎夹杂着愧疚,有些没话找话。
“苦。”郁灯泠垂着眸淡淡地说,语气中含着一丝冤屈,“但没有我的命苦。”
薄朔雪:“……”
之后几日,郁灯泠每每在四下无人时和薄朔雪共处,就只和他说一件事,便是要他当皇帝。
仿佛手上是个什么烫手山芋,看准他皮糙肉厚,要他快点捡过去。
薄朔雪拒绝也好,讲道理也好,甚至祈求哄骗也好,郁灯泠通通不听,反正就是铁了心。
“来,再吃一口,啊——”薄朔雪举着小瓷勺,给陛下喂山药瘦肉粥。
郁灯泠如今进食时已经不觉得痛苦,但是有人喂得舒服,她惯于享受,自然不会再去自己主动动手,因此只要宫中不忙,尊亲王就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日三餐地陪膳。
郁灯泠嚼嚼嚼,咽下去,面无表情道:“尊亲王,你什么时候当皇帝。”
薄朔雪差点被口水呛到,眉眼间忍不住有一丝愁色,一边用瓷勺整理碗中浓稠的粥,一边放柔嗓音哄劝道:“陛下乖,再当两天,啊——”
郁灯泠紧紧闭上嘴,不肯再吃,冷酷地看他一眼,起身跑了。
薄朔雪愁得叹气。
阿灯怎么这般不贪权势,正正当当的皇位,竟像是躲瘟疫一般拼命要拱手让给他。
对于这份信任,薄朔雪自然是高兴感动,但对郁灯泠还是那般不设防又不懂得拿捏自保的手段,薄朔雪心中又很是担忧。
但他说服不了阿灯,还闹得阿灯这几日越来越看他不顺眼。
可谓是甜苦交杂。
但薄朔雪始终没把郁灯泠所说的这些真正当真,毕竟在他看来,阿灯不过是耍孩子脾气,没考虑过这背后的权势牵扯,更没从她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考虑过。
他不是不能帮阿灯分担事务,但是若是皇帝不处理朝政手中无实权,如何能使朝臣信服?他与阿灯关系再贴近,毕竟不是同一个人,甚至不是同一血脉,即便阿灯对他全心信任,旁人又怎能不提防?再说得远些,若是他替阿灯顶了这份差使,百年以后,到了这皇位传承之时,若是旁落外姓人手中,阿灯会不会后悔?
这些都是现实问题,郁灯泠不想,薄朔雪却不能不想。
因此郁灯泠说得再多,薄朔雪也只是安抚着她哄着她,从未真正往那方面考虑过。
直到某一回,陛下上朝,突然颁布了一道圣旨。
擢尊亲王为摄政王,代皇帝处理一切朝政。
霎时,满堂哗然。
薄朔雪站在下首,面上亦是赤白交加,心绪不定,却不能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当场反驳,对陛下不敬,更显得他与陛下之间有嫌隙。
只得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单膝跪下接旨谢恩。
下了朝,薄朔雪便风风火火往后院赶。
却被侍从拦下,说陛下正歇息,不要见他。
薄朔雪急得双眼冒火。
他当然知道阿灯是故意不见他,因为她先发制人,正怕他追上门找麻烦。
但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一路过来,薄朔雪已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许多人怀疑,他是以色魅君,趁着陛下与他感情甚笃之时,贪谋这天下。
还有人说,这只是个开端,日后他当了摄政王,定然会胃口越来越大,狮子大开口,最后陛下会被他吃得渣也不剩,负了天下也负她。
这些个猜测,听在薄朔雪耳中,尤为毛骨悚然。
即便他笃信自己绝不会做出对阿灯有害之事,但世事难料,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若真的替阿灯专权,日后这些风言风语绝对少不了,而且还会日嚣尘上,只要他日后办事惹得哪些人不痛快,便会引来挑拨,在阿灯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他别的不怕,只怕天长日久,他与阿灯的感情以后平白被这些风言风语动摇,当真被离间,那便真真是划不来。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绝对不要这什么皇位,实在是吓人得紧。
薄朔雪毕竟是唯一一个能给陛下侍寝的人,他要硬闯,宫人怎么可能当真拦得住。
薄朔雪一路大步走进园子里。
郁灯泠正坐在摇椅上边晃边听戏。
又是唱戏,又是抚琴,旁边还有人跳舞,真是热闹得紧。
薄朔雪沉着脸,快步走过去,叫那些个伶人全都停了,退下去。
郁灯泠睁眼瞧他。
“尊亲王,我就是这般耽于享乐不事上进,你扶持我也是白费。”
薄朔雪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并不接她的话。
郁灯泠绷起脚尖,在他小腿上蹭了蹭,眉眼轻佻道:“尊亲王,你把我的伶人赶跑了,你唱个小曲来听。”
薄朔雪心尖一颤,臊沓着眉眼,暗暗瞪她,一边挑衅他一边撩拨他,真是会折腾人。冬雪压着枝头,薄朔雪弯腰将陛下抱起搂在怀里,转身朝寝殿走:“冰天雪地的,进屋再听。”
郁灯泠撇撇嘴,没有再拒绝。
进了屋,薄朔雪把郁灯泠好生地搂着,窝在床上同她讲道理。
“阿灯,我知道,皇位高寒,你是心中慌张惧怕,但无需如此,你与之前的帝王不一样,我也与旁人不一样,我会永远陪着你。”
郁灯泠眼眶微热,转身似乳燕投林埋进薄朔雪胸膛里,喉咙却绷紧,假作无事。
“哼,怕什么,我只是不想如此劳累而已。”
薄朔雪抚着她的肩背。
阿灯以往连同人交流都少,骤然之间肩上背负着江山社稷,会退缩也是很寻常的。
更何况她从来不对权势感兴趣,让她坐在皇位上,于她而言,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但从现实来考量,薄朔雪还是觉得,阿灯要站在最高处才最安全。
无论薄朔雪怎么说,郁灯泠揪着薄朔雪的衣襟,只默默不抬头。
这无言的依赖和委屈,比她先前找过的无数借口都要让薄朔雪心软。
“那你呢,我也知道你在怕什么。”过了许久,郁灯泠低低地说。
“我并不计较外物,什么帝王权势,以前,现在,以后,我不会有一刹那在意,也不会对我有丝毫的影响。我只想同你在一处,看到你时只愿意想起高兴的事,而不是把你当做臣子,总是想着那些劳劳碌碌的事。”
听着这些,终于,薄朔雪忍不住被动摇了一分。
“那么,我以摄政王的名义,暂且替你管着。”
郁灯泠欢喜得立刻抬起头,叭叭地亲了他数十下。
之后朝纲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摄政王虽然摄政,但却并不专政□□,对薄朔雪有偏见的声音,也渐渐消下去不少。
又过了一月有余,快到春节。
趁着这个时机,摄政王当朝上奏,请陛下收回成命,依旧将权柄交还给陛下。
陛下怒极,当即罢朝十日。
这下反倒有不少的大臣过来劝薄朔雪,叫他不要难为陛下,好好地干活。
薄朔雪无言望天。
这一年大燕的史官忙碌至极。
过一个月便发生一件大事,尊亲王变摄政王,摄政王请辞被陛下怒拒,陛下十日不朝后被摄政王抱上龙椅,陛下微服私访去祭坛要请天地见证退下帝王之位,摄政王半路拦截陛下一路扛回宫中……
最后折腾来折腾去,所有大臣都麻木了。
谁当皇帝都行,真的,他们再也不计较了,只要让他们安安稳稳的,上朝能见到人就行。
两年后,陛下终于还是退位,薄氏新皇登基。
新皇改国号为泠,同时沿用旧名燕,从此大燕更名为燕泠,并以此旗号与周边列国邦交来往。
天下安定,换国号换皇帝对百姓并无影响,宫中倒是办了多年未见的喜事,新皇迎娶皇后,摆了十里长街的喜宴,京城的爆竹放了整整一个月。
史官琢磨来琢磨去,在那史册上终究无法落笔,不知如何写此番朝代更迭的原因。
只因他们打听来的实情是——
薄氏新皇之所以决心登基,只因当摄政王时,整整两年侍寝没名没分,还时时被女帝以此要挟。
忍来忍去,实在忍不了了,干脆自立新皇,让女帝做皇后,自己给自己名分。
这两年来,薄朔雪和郁灯泠早已养成了习惯,共同处理政务,商议国事,如今他成了帝王,郁灯泠来当皇后,亦是如此。
当皇后好处多多,不用早起,不用上朝,少了许多冠冕堂皇的事。
郁灯泠乐滋滋,喜不自胜。
看折子也比之前主动了些,在寝宫里趴在床上,翘着脚一晃一晃的,优哉游哉地看。
薄朔雪忙得恨不能飞着走,一阵风般过去,又一阵风般过来。
每次经过郁灯泠,都要来看她一眼。
时不时地数落上一句,立个规矩。
“不许吃冰!”
“翻过奏折的手不要咬。”
“下来做什么……先穿鞋。”
“阿灯,你看的哪家的奏折,怎么看了这么久……这底下怎么藏的是话本子?”薄朔雪冷着脸没收,“夜深了,睡觉。”
郁灯泠板着脸,气得蹬腿,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床帐,烦他。
直到灯烛被吹熄了一半,身侧有人爬上来靠近,把她密密贴贴地搂进怀里。
算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烦。
郁灯泠慢慢地闭上眼,胸腔里轻轻缓缓地漾着安心。
两人相拥着暖意融融,夜梦酣甜,还在睡着时,便已经对明日的晨光,和明日睁开眼的第一刹那要见到的人,充满期待。
从此之后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郁灯泠嘴角弯弯,轻轻蹭蹭,在薄朔雪的怀抱间安稳睡去。
作者有话说:
呜哇!真的完结了,第一次慢悠悠地写一本文,也是第一次想在完结时谢谢书里的角色,虽然小灯和小雪是虚拟的,但是寄托了我很多的负面时刻,也让我有机会完成一次次的安慰和疗愈,对我来说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朋友,也是我能获得的温暖之一。
还有要谢谢这些日子陪我的读者,你们一直以来的关注和共情是让小雪和小灯“活”起来的关键动力=3=爱泥萌!!
啊,夜深了,更新已经迟到了,我先不啰嗦了,番外再继续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