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任魔尊私定终身后——川消山长【完结】
时间:2022-10-30 23:43:16

  和前任魔尊私定终身后   作者: 川消山长   简介:   穆无霜原本是正道第一法修。   一次除魔突生意外,穆无霜重伤后醒来,竟身在魔气缭绕的金龙榻上。   ……她成了,魔尊!   而前魔尊归览带着一身的戾气与众魔跪地,口称“魔尊千秋万代”。   穆无霜还没接受这个事实,低头先看见满面阴郁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头顶发旋。   归览惊愕抬头,眼里敌意震碎,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震惊。   依魔界的习俗,摸头约等于隐晦的私定终身。   穆无霜收回手,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   魔界众人最近很纳闷。按常理说,新魔尊和旧魔尊一贯不对付,况且旧魔尊归览跋扈狠厉、心性极高。   但归览跟吃错药一样,沉默寡言地给穆无霜当小跟班,还在穆无霜遇险时舍命相救。   魔众沉默了。   后来,心魔护法物色了几个魅修给穆无霜。   归览眼神沉冷,抵住穆无霜的颈:“我旧伤已愈,魔气归脉,你若敢用这几个魅修,就别坐这尊位了。”   穆无霜:“几个魅修而已……”   归览叩着桌,冷道:“与我定了终身,便不许要别人。”   ————   食用指南:   *做事一根筋的美丽直女x阴郁傲娇小狼狗   *男主偏执自卑,略扭曲,擅长自我攻略,还有点娇娇x   *后期对男主略不友好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无霜,归览 ┃ 配角:预收《仙君他要鲨我任务》见专栏 ┃ 其它:收,收藏一下我叭呜呜呜   一句话简介:篡他位,还要骗他身子,虾仁猪心   立意:无心插柳柳成荫,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 第1章 入魔   穆无霜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此刻将醒未醒。头脑昏昏沉沉,她只想接着睡。   可是很突兀的,一阵若隐若现的幽兰香气窜入鼻腔。   这味道好闻极了,既清且甜,甜得让人能品出一丝媚气来。   穆无霜一贯很爱甜腻的香气,微微耸动鼻子,贪婪地嗅闻起来。   闻着闻着,忽觉气味越发浅淡,便循着香气来源的方向追去。   “扑通”一声,穆无霜吃痛睁眼,惊觉身处一个幽香缭绕的宫殿内,自己刚刚在一个金龙榻上滚落下来。   穆无霜瞪大了眼,被入眼的金碧辉煌震慑到。   她自幼生长在修真界数一数二的法修世家,身为穆家大小姐,吃穿用度皆是不凡,却也少见如此奢靡无度的气派。   满堂生辉的景象中,她环顾了一周,发现有个垂头散发的黑袍少年正蜷在角落。   少年低垂着头,因为两侧发丝垂落遮挡的缘故,看不清面容。   尽管如此,穆无霜的狗鼻子格外灵敏,一个照面就嗅出来这少年正是她在梦里闻到的香气源。   她贪闻气味,忍不住朝少年的位置挪了挪地儿。   就在她挪动的一刹那,黑袍少年霎时抬头,眸色腥红,直直看向穆无霜,眼神凌厉又防备,充满了对生人的敌意。   他视线牢牢盯紧穆无霜,声音嘶哑,开口道:“滚出去。本尊的笑话,还轮不到你们这帮走狗来看。”   他容貌上乘,是极清秀俊俏的容色。这样的相貌不论放到哪里,都一定会有女修为之折服。   只可惜少年此时神色阴郁,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令人无端生出几分畏惧。这样的情形,本身容貌带来的吸引和瞩目,怕是要褪去大半。   穆无霜耳朵极尖,听见他自称“本尊”,眉头微微蹙起。   这称呼一听也不是什么正经修士能自诩的,许是哪个受了伤的妖修或魔修,而且应该是妖修魔修中的翘楚,否则这般自称,是一出口就要被野性难驯的妖魔们堵杀的。   想到此处,她神色有些凝重,却没贸然出手,而是悄悄地想要放出自己的灵力探测一下面前这黑袍少年是何等情状。   乍一运转灵力,穆无霜的眉头就彻底地打上了一个死结。   她的经脉……居然尽数损毁,灵力连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天都做不到,更不用谈什么放出灵力施展术法了。   穆无霜心神震荡,无暇再顾及那个蜷在角落里的少年,只是原地打坐起来,近乎疯狂地想要复原自己的经脉。   她强行汲取了一丝灵力,想灌输进经脉里,哪知这经脉已经破损到离奇的程度,不仅承受不住这如同滴水般的灵力,还“嘭”的一声炸开。   她周身剧痛,再无法承受这强行维持的灵力运转。   额上源源不断地渗出大颗的汗珠,经脉正在一寸寸破裂。穆无霜一边受着剧痛,一边无力地想起曾经修灵课上说到的经脉崩毁下场——于修炼一道,再无半点可能。   当下的情形,穆无霜只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凡人。   角落里的少年原本蜷缩着,与穆无霜说话时也是肉眼可见的吃力,可想是受了不轻的伤,正承受着不小的苦楚。   穆无霜经脉破裂的当口,他眼神却突然清明起来,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痛苦不堪的穆无霜。   穆无霜咬着牙想要强行抵抗经脉的损毁,但这显然是极难强求的事情。   她颤巍巍维持着打坐姿势,全然没发觉身侧的少年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神色莫测。   “你要入魔了。”那个散发着浅淡幽兰气味的少年忽然开口。   穆无霜正打着坐,闻言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放屁!”   她是正道第一法修,修为已臻化境,道心早固,就算她有心入魔,也很难轻易更改道途。   况且通常情境下的入魔伴随着极其强大的执念,会导致入魔者神智不清。因此有不少人甫一成魔就彻底疯了,胡作非为一番后就沦入其他魔修的口腹之中。   她有个锤子的执念?想闻点香味也算执念吗?穆无霜有些委委屈屈地想着,又被经脉的鼓胀疼得一咧嘴。   少年没说话,只是眼底倏然浮起一丝阴鸷。   他抬手,掌心凝聚一团半透明的灰雾,向无暇顾及他的穆无霜径直击去。   灰雾悠悠飘向穆无霜身周,穆无霜此刻正沉浸在剧烈的心神震荡和痛苦之中,对朝她飘来的烟雾毫无所觉。   就在灰雾将要触到身体的一瞬间,穆无霜身侧顿时滋起了一股环状的紫气。   这气十分凶狠暴躁,灰雾与它相接,骤然散成了一缕烟。   阵阵紫气自穆无霜身边凝聚起来,渐渐地,浓紫的颜色将她整个身躯包裹住,密不透风,如同一个厚重的蚕茧。   也就在此时,殿外突然风雨大作,雷声阵阵。   暴风裹挟着凌厉的雨点打在辽阔大地的魔草魔木上,遍体深色黑气缭绕的罗生鸟发出凄厉的鸣叫,四处寻找避风穴要躲避。   狂风骤雨中,一个正扒着只人腿啃得满嘴皮渣肉屑的魔修愣了一愣,随即张狂地哈哈大笑,扔下手里的吃食,张开手臂,满面陶醉地做出拥抱的姿态。   “下雨了,下雨了……我太喜欢色蕴的雨了。”   那魔任凭裹挟魔气的雨点刮在他脸皮上,咧开嘴,露出一口粘着生血肉的森森白牙:“又有大恶降世了……这地头,真是一天比一天精彩啊。”   雷声轰鸣着在天地间炸开。   破空闪出的一道紫色雷电光芒极强,千千万万的魔修脸上都映出了绛紫色的光影。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活,全都眼神发亮地盯着天际。   紫雷轰鸣,有新的魔尊,降世了。   魔尊寝殿中,那团紫气散开,静坐其中的穆无霜缓缓睁开双目,眉心赫然是一朵艳红的凤仙花。   只一瞬,那鲜红的凤仙消失殆尽,像是从未存在过。   少年神色冷肃地看她,穆无霜刚要开口问,便听外头响起震天的欢呼声。   她微敛了眸,只觉体内力量浑厚磅礴,却极其陌生,绝不是曾经为她所用的灵力。   外面的声浪居然能够穿透宫殿,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地涌着:“恭祝新魔尊降世!”   “贺喜魔尊降世!”   “新尊继位,诸魔同喜!”   她脑子里一片浑沌,看着眼前少年冷肃的面色,想起方才他淡淡开口说的那句——“你要入魔了。”   穆无霜愣愣地看着他,难以置信这人竟能一语成谶,她当真入了魔。   而且听那外面的架势,自己这个魔还入得极为风光,她好像……当上了魔尊。   少年突然嗤笑一声,转头不再看她,抛下一句话就往外走:“当上了新魔尊,滋味可好啊?”   她顾不得多想,急急地追上去。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头,又诡异地当上了魔尊,变数太多太迅疾,穆无霜只想揪出点头绪来。   她循着少年的背影,一路曲折百转地走到宫门口,一踏出去,几乎被外面聚集的众魔晃花了眼。   密密麻麻,摩肩接踵,都争着挤向魔宫的门口,口呼:“魔尊万岁!”   但当他们看到从魔宫门口走出的那个少年时,俱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少年清俊的脸上神色阴鸷,却生生扬起一抹异样的笑容,弯腰朝穆无霜的方向抬手示意:“喏,这就是你们的新魔尊。可得好好景仰景仰,多拜几个响头。”   场上鸦雀无声,似乎都很惧怕这少年,谁也没有出声说话。   半晌,一个头颅扁平,肩胛处没有皮肉,露出白色锁骨的魔修怪声怪气道:“归览大人,您既已不是魔尊,便不应站在这宫殿前,挡着我等参见新尊。”   这话一出,场上的魔修才像如梦初醒一般明白过来归览已不是这魔修中的最强者,没理由站在穆无霜身前发话。   他们七嘴八舌,吱吱喳喳道:“就是啊,归览大人如今该是大护法了吧?怎还占着新尊的位置?”   “依我说啊,这归览大护法如此狂妄,新尊您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以免折了您的威风。”   穆无霜默然地听着这些魔众的话语,并不觉得这帮魔众是在说什么好话。   这些魔落井下石实在太过嚣张,魔尊之位不过刚刚更迭,他们便如食腐的秃鹫般一拥而上,啃食旧人还未凉透的尸骨血肉。   归览嘱着一抹笑,分明是在笑,但那笑不及眼底,令穆无霜无端觉得这表情有些凶狠。   他似是了然地一点头,袍底下的手猛然一挥,那先前第一个发声的白骨魔修便脖颈弯曲,而后生生断了头颅,血溅当场。   众魔又安静了一瞬,终究是无人再置喙归览的站位问题,却也不敢干晾着这位魔力还压归览一头的魔尊,便都朝着穆无霜的方向齐齐跪礼。   众魔乌泱泱跪下一片。   穆无霜初来乍到,心里震撼有余,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挥手让他们起身。   见完礼,便有一个头顶猫头鹰的魔小跑着来到穆无霜身前,小声道:“尊上,可还有话向众人嘱咐?若没有,小魔即刻便为您加冕,您意下如何?”   穆无霜有些失语,原来魔界的尊上也是有冠冕的吗?   她点了点头,“那便直接加冕吧,务必快些,我要回去歇息了。”   她对这些无聊的仪式没什么兴趣。从前在修真界便见得多了,不曾想如今到这魔修地头,也还有这许多虚礼。   小魔领了命,就一本正经地朝众人宣布了新魔尊降世的一些套话,又毕恭毕敬地支使了几个头戴香花的女魔端着个鎏金的头冠为穆无霜戴上。   好容易结了这场莫名其妙的仪式,临到告退之时,众魔还要高呼一声“尊上千秋万代”。   他们匍匐在地,极尽奴颜的跪下高喊“新尊万岁”。   末了,当所有魔都陆陆续续列队离去后,归览才好似刚刚进入状态。   他眸色晦暗,亦随着先前众魔的样子,没有跪地,只是低声道了句:“尊上,恭祝您,千秋万代。”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文推,不喜欢可以划走tat卑微磕头   前排推荐基友友古穿预收《重生后我换了太子爷》:扬了渣前夫骨灰后,还把他踹下了太子位!换男主火葬场,破镜不重圆   川崽的预收:《仙君他要鲨我任务!》文案如下   楚真真是一个任务者,负责杜绝修真界里可能出现一些的风险。   上个轮回里,她为了杜绝仙君黑化的可能性,费尽苦心将他从少年时期照料到大能时期。   完成任务后,楚真真化身成修真界中的一个普通修士,开始过她的平静生活。   然而,楚真真还没享几天福,就又又又又接到了下一个任务。   “修真界人心摇摇,兄友不睦,请务必行侠仗义,唤起修士们的本心。”   “哦对了,西边还有个落难的天道之子,你顺便也救一下吧。”   天道如是说道。   楚真真:“不干。”   天道:“他长得很帅,这次允许你泡。”   楚真真叹气:“唉,主要是想救人。”   颜狗楚真真赶去救天道之子,结果到了地方,发现有人先她一步来到这里。   温润出尘的仙君将手里的人随意一扔,抬眸望她,笑道:“真真,你来寻我?”   楚真真:“……”寻你奶。   放下你手里那个人!那特么是我要救的天道之子!!!   *   阮辽自得道后,迟迟没有飞升成仙。   旁人说他留在尘世是为了沽名钓誉,占着仙君的位分,为的是在飞升去上界前多积攒些功德。   只有阮辽自己知道,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他很早便得悟天机,且极擅演算。在她与自己相伴的时日里,阮辽推演了无数次他们的将来,结果往往如一——她会假死离开,然后对另一个天意垂青之人一见倾心。   于是阮辽西去,一剑杀了那人。   但或许真是那个人福泽深厚,真真竟在那人将死之时赶来,救下了他。   阮辽望着眼前的楚真真,眼眸深深。   “真真,他身上有我的剑气。剑气一日不除,他的命便一日悬在刀口上。”   “你跟我走,我便救他。”   阮真真看着仙君染血的剑刃,颤巍巍道:“好说好说,你别再对他动手就行。”   那可是她的任务啊。   *   阮辽人前仙姿玉质、高洁清风,只有楚真真知道,他是个疯子。   那一日,琼枝玉树的仙君臂弯虚虚地揽着她,神色温和。   楚真真被桎梏在他的威压里,声线发抖:“你早就悟道,为什么不飞升上界?”   阮辽眉眼温润,垂眸温笑:   “辽怎敢独居九重天。”   “真真,俗世苦长,不必再念他。凡间情爱,大抵虚妄可笑。”   “便由我拥你登仙,可好?”   *本文男主白切黑,男二(天道之子)火葬场。其余待补充。 第2章 宴席   简陋的“新尊降临大典”结束,穆无霜颇有种被当成猴子看的感觉。   众魔看她的眼神既多样又复杂,有畏惧,有钦羡,有暗藏的嫉恨与无奈。   单单朝下面望一眼,她便觉得这些魔俱都心思迥异,而且都不擅隐藏心绪,基本都是明晃晃挂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穆无霜想到这里,心底反倒觉得有些安稳。   虽然只是窥见了魔修生活中的冰山一角,他们长相各异,从心性上而言也不算什么善类,但今日一看,竟然意外的心计浅薄。   料来魔修内部习惯了弱肉强食,便也不将假惺惺的那套摆在明面了。   但若说他们不习惯假惺惺的做派,那今天对她这个新任魔尊的奉承就显得很怪异。   一个天降的、没有一个魔修认识的所谓魔尊,还有魔上赶着来举办这劳什子的降临大典,显然是为了讨好她。   穆无霜沉思着,忽然察觉到门口的光线微暗。   抬头一看,是归览冷着一张脸走进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侍从,手脚麻利的正在收拾这宫里的东西。   这些黑衣侍从风卷残云一般,几乎要把寝殿中的东西搬得一干二净。   穆无霜眼看着金碧辉煌的殿里就要只剩基本家具了,赶忙站起来:“怎么把东西都收走了?我用什么?”   归览看她:“这寝殿从前是我的地方,到处都是我的东西。”   “尊上住进来,莫不是要用我二手用过的物事?收了我的,自有人给您换上新的。”   穆无霜听见还有新的,便也舒缓下眉目来:“那就好。”   归览神色莫测地望她一眼,没说什么。   侍从很快将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   确认东西都收拾齐备后,归览一拱手,语调淡淡道:“尊上好好休息,属下先行告退。”   穆无霜正低眉运转着体内蓬勃的魔力,心里一肚子疑惑,开口叫住正往外走的归览:“这位……”   她顿了顿,想到先前有人称归览为大护法,又客客气气道:“大护法,暂且留步。”   归览脚步一顿,没回头:“尊上好生歇息,属下不叨扰了。”   说完便自顾自朝外走,显然不怎么想搭理穆无霜。   穆无霜不大高兴,顺手就施出一个从前在穆氏烂熟于心的天堑咒。   一道闪烁着微光的屏障拦路虎一样横亘在归览面前,直直堵住他的去路。   这咒术之所以叫天堑,是因为在境界的绝对压制之下,被拦路者绝无可能破解。   因此得名“天堑”。   归览转身,脸色很不好看。   他眉宇间阴云密布,声音沉得像深潭:“尊上留我何事?”   穆无霜跟没看见他的臭脸一样,挥挥手:“过来坐。”   归览坐下,绷紧脸,沉默地等待穆无霜吩咐。   穆无霜神情肃穆,视线落在归览微微泛红的黑眸上:“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如实回答。”   “悉听尊上安排。”   穆无霜满意地笑了笑,问道:“你平常,都是怎么做魔尊的?”   归览:“?”   归览眼眸微沉,神色间颇有些不屑。   “杀人,吃饭,睡觉。”   穆无霜:“?”   这小魔头,还真是直白。   “此话当真?”穆无霜有些难以置信,而后又觉得合情合理。   魔尊魔尊,一听这个名号就是无恶不作的存在,如果主业是杀人,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须臾,穆无霜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那,一个季度要杀多少人才算业绩达标?”   归览神色从不屑、隐忍,最后变成了古怪。   略显低沉的少年嗓音带着困惑:“尊上对魔尊这个位置,有什么误解?”   穆无霜的表情比他还困惑:“不是你告诉我,做魔尊要杀人吗?”   少年容色冰冷:“那是本……属下的业余爱好,尊上没必要遵循属下的行事风格。”   “您既是新尊,无魔胆敢拦着您做事。尊上大可随心所欲,不必计较外在的名声形象。”   说到此,归览漂亮的唇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尊上切记,一个魔尊的名声,从来都不会好到哪去。”   穆无霜微微蹙眉。   一个魔尊,不需要做任何事,却能得到所有魔的盲目簇拥。   这不符合魔族当中弱肉强食的规则。   归览这样说,想来也是不愿意松口。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她若是在归览这个位置上坐着,莫名其妙被一个天降者取代了位置,心里头估计也不会太爽。   穆无霜叹了口气,心头沉沉。   归览不悦,可她自己也不舒心。   她当正道第一法修当得好好的,突然体内的灵力全部变成了魔力,还被扣了个魔尊帽子,实在是非常离谱。   当晚,穆无霜执着银箸,对着一桌丰盛味鲜的特供餐品,将自己先前的心绪忘得一干二净。   论物资的丰饶程度,魔界这方小小地界是绝无可能与修真界相比的。   但宫内婢女呈上餐桌的菜品,却豪华得惊人。   全部都是对修为颇有裨益的材料,并且宫内负责烹饪的食君手艺显然极好。   穆无霜自认在修真界地位不低,但也鲜少吃到这样丰盛的宴席。   她沉沉叹了口气。   果然,一界的尊主就是不同凡响,对资源的垄断程度可以说是恐怖如斯。   感叹完魔界现状后,穆无霜就低头开始扒拉菜肴,看上去完全没有留意到同席魔君们的目光。   魔君们目光复杂地凝望着这个新任魔尊。   他们来赴魔宫宴席,为的就是试探这新魔君的底细如何,顺便从她的发言里分析点儿心思出来。   哪知这新魔君一意孤行地吃饭,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咳、咳嗯——”   坐在席中央的一个魔君终于忍不住了,拉长嗓子发出一串拉风机似的呛咳声。   这策略十分有效,穆无霜立时抬起眼,关切询问道:“魔君怎么了?缘何呛声连连?”   这一抬眼,穆无霜自己倒先一愣。   那哮喘魔君身旁坐着的,正是顶着张臭脸的归览。   归览神色很冷,目光和她一对上,便不动声色地挪开。   然后沉默地一筷筷去夹公碟里的菜,将自己的盘子堆得满满当当,小山一样。   哮喘魔君见穆无霜看向自己,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尊上,今日是您即位的好日子,属下恭祝尊上千秋万代。”   穆无霜眼神落在他身上,不置可否。   平白无故捧尊,必有下文求人。   她停箸,闲闲地等他继续说。   视线停留在魔尊的那块区域,余光便无可避免地看见归览。   少年依旧没有动盘子里的食物,眉压得很低,捏着银筷解闷似的戳盘里堆叠的肉山。   穆无霜沉默不言的态度,反倒让那魔君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属下想着,尊上刚刚即位,魔宫里头却都还是前任魔尊留下的旧人手,想来不便尊上驱使。”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数道锋锐的目光刹那间投在说话那个魔君的脸上。   说这话,就是明摆着想让魔宫里的人手重新大洗牌了。   他们都是魔,喜怒形于色,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席上几乎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句话变了脸。   有兴奋的,有阴郁的,还有表情古怪的。   能来参加这场宫宴的,都是在魔宫中有些头脸的大魔。   其中不少是旧魔尊归览手底下的。   大魔们神色各异,没人说话。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阴鸷的哼笑。   归览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戳肉的手,嗓音凉凉的说道:“啸天魔君还真是心急,真是人如其名,有忠犬之质。”   穆无霜:“……”   她没想到哮喘魔君的封号居然还真带了个同音字。   那啸天魔君阴森森地剜他一眼:“属下是在为尊上作谋划。倒是大护法,自堕位以来神思不属,有几分正道中人之气啊。”   在魔界,“正道”俩字不是什么好话,是用来骂人虚伪的。   似乎是“堕位”这个词刺激到了归览,少年终于抬起头,露出昳丽的眉眼。   他生得好看,眉如远山唇如丹晖,只是眼神凉得像冷泉。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盯着,犹如浸在冰水里头。   少年很轻地掀起唇角笑,吐出两个近乎刻薄的字眼:“走、狗。”   说罢,归览执筷,吃了他这场席上的第一口肉。   他嚼了两下,又开口,声音里泛起一点恶劣的笑意:“这狗肉炖得美味,无怪乎诸位心向往之。”   啸天魔君牙磨得咯吱响,却还挂着难看的笑。   他转向穆无霜道:“尊上,大护法遭了变故,心情不佳,不是刻意要扰您兴致。”   “还望尊上宽恕。”   在座的魔都知道,归览还能有什么变故,无非就是被夺位的变故。   因为失了尊位心情不佳,在新尊即位的晚宴上出言不逊,是个魔尊都不能忍。   这句“宽恕”,明晃晃的是要激怒穆无霜让她降罪归览。   啸天魔君一口气说完,不忘偷偷观察穆无霜的表情,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见穆无霜脸色紧绷,眉宇间似有愠怒。   看来他说的这番话恰到好处,新尊不高兴了,应该就会借此契机杀鸡儆猴惩治一番归览。   穆无霜确实很不开心。   明明今晚的菜这么好吃,明明这应该是一顿美好的晚饭,怎么就这么多幺蛾子呢?   烦人。   于是神情难看的新尊凝眉拍案,道:“好吧,本尊不惩治归览。”   穆无霜似笑非笑,抬起一双潋滟的眼:“不过闹得这样难看,总要有个交代。”   “本尊看你为大护法求情,情深义重着实动人,不若就由你替大护法受过吧。” 第3章 动怒   啸天魔君:“……”   啸天魔君:“???”   不是,这什么走向?   啸天魔君的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有意攀附新尊,知道新尊刚刚上任,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穆无霜虽然看着是个娇俏少女,但她是魔尊,就绝无可能是什么纯善之辈。   修士之所以会入魔,大多都是因为欲壑难填。   旺盛的欲.求当然包括了权欲。   要想在魔界掌权,头等重要的事,就是立威。   荒川泽的所有魔修,都极端的慕强,极端的欺软怕硬。   啸天此举,无疑是瞌睡了就送枕头,精准切中了魔尊当下的核心需求。   但凡是一个阳间魔尊,就必然会承他这个情。   啸天万万没想到这样也会惹祸上身。   紫头发的魔君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下,声线发抖:“尊上,属下知错,属下就是一条贱狗,不该妄自揣摩尊上用意,求尊上饶我一命……求您、求您!”   说完,啸天又砰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   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撼人,明显是用了死力气的。   再抬头时,啸天额前的位置已是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穆无霜神色古怪地看啸天浑身颤抖地伏在地面。   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箸筷落碟的声音早早止住,席上的魔君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为啸天求情。   地上的啸天整个人趴伏在地上,牙关里发出打战的咯咯声音。   啸天的同僚们低着头,余光却都在暗暗窥探着穆无霜。   高坐在主位上的少女眼帘半垂,声线里充满了疑惑:“你跪得这么快干什么?谁说我要杀你了。”   啸天惊诧地仰起头,脸上挂着额头流下来的血痕。   穆无霜是真的觉得很疑惑。她是在修真界长大的,不太能理解这些魔修们的思路。   不过穆无霜又思索了片刻,想到之前归览说的,他当魔尊时干的事情。   ——杀人,吃饭,睡觉。   哦,似乎又可以理解了。   穆无霜很新奇地看着啸天五彩斑斓的表情,说道:“本尊不杀人的,你放心吧。”   啸天带着一脸血,愣愣地看着少女,嘴里呢喃似的说道:“多……多谢尊上饶恕……”   而底下的魔君们表情各异,不知道心底在想什么。   穆无霜往席中扫了一眼,不出所料看见了魔君们或轻蔑或古怪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句“不杀人”对这些荒川泽里的魔头们产生了多大的震撼。   毕竟这是魔界啊,怎么会有不杀人的魔修呢。   太震撼了。   不过……   穆无霜摸摸下巴。反正她也就随口一说,不会真有傻瓜蛋信吧。   穆无霜又抬了眼,慢悠悠地道:“好了好了,啸天——是叫啸天吗?起来吧,别跪着了。”   “本尊对你也没什么意见。本尊只是觉得,既然是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提扫兴的事情。”   穆无霜看着一桌的珍馐佳肴,语重心长地感慨。   啸天:“……属下明白了。”   “嗯,明白就好。”穆无霜不再看他,自顾自扒拉了一下盘子里的菜,夹起一筷尝了口。   少女皱起眉头。菜都凉了,烦人。   穆无霜撂下筷子,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她捏起手边的锦帕擦了擦嘴,走之前又往席下扫了一眼。   她往下看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那些魔君们匆匆忙忙地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开始低头装作在吃饭。   其中有一个还不小心打翻了汤,淋了半边身子。   这些人都在偷偷地打量穆无霜,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穆无霜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脸格外臭的大护法。   归览脸色冰冷,眼神也格外阴鸷,瞳眸中央泛着隐隐的红。   她之所以能把他眼睛的颜色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归览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过来,对上了穆无霜的眼神。   穆无霜古怪地看了一眼归览,又侧目看了看周围的魔君们。   旁边的魔君没有他脸这么臭的啊。   大护法是犯什么病了,要这样看着她?   穆无霜这样想着,嘴里也非常不客气的问了出来:“归览大护法,为什么这样看着本尊?”   归览泛红的瞳眸仍然盯着她,语气讥讽道:“尊上菩萨心肠,属下从未见过这等大善,忍不住多瞻仰了片刻。”   这话说完,殿中的其他魔君脸色都变了。   这样阴阳怪气的张口讽刺,明摆着是不服新尊了。   新尊虽然看上去性格很软弱的样子,但是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   况且人家再软弱,那也是魔尊,是荒川泽最强的魔修。   众魔君心思各异,目光都聚拢在归览身上,个个都等着看好戏。   他们还真不信这新尊能忍。   然后众魔君就听见穆无霜“哦”了一声。   “那你过来吧。”   众魔君:……什么东西?   归览神情古怪,唇瓣抿成了一条线。   少年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穆无霜面前。   魔殿里,设置给尊主的尊位很高。   这是为了树立绝对的威严和尊卑界限,让魔尊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俯视下属。   归览一言不发地站在高高的尊位面前,眼眸半垂,没有抬眼看高高尊位上的少女。   在他这个角度,要看见穆无霜的脸,就必须仰起头。   仰头,是一个示弱的姿态。   在魔界,居心叵测之人很多,仰头会露出大片脆弱的脖颈。露出致命的部位,就相当于任人宰割。   归览眼底划上几抹嘲意。   他当然很清楚,处于穆无霜那个位置看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位置,看人就跟看狗一样。   随便一句话,就能喊一个人过来。   因为尊位设在层层台阶之上,很高,从那个位置看下来,所有人的头颅都在自己脚边。   那些人一抬头,就会露出脖子,加上恭敬的神情,就像一条条摇尾乞怜的狗。   久而久之,就会觉得这些魔众都是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狗。   归览漠然地想着,现在他也是狗了。   倒也不稀奇,魔界的人活得本来就跟狗没有太大差别。   穆无霜的视线落在归览的头顶上。   也不是她想看颅顶,但主要是这个尊位设得太高了,她只能看见下面人的头顶了……   穆无霜看了片刻归览的头发。发丝黑而长,垂落在颊侧颈后,衬得皮肤越发冷白光洁。   这小魔头,外貌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归览一直低着头,瞧不见脸。   穆无霜声音懒懒的:“大护法,干嘛一直低着头?”   归览头都没动一下,目不斜视地回道:“直视尊上乃不敬之举,属下不敢。”   穆无霜眉头动了动:“你刚才不是还在瞻仰本尊?”   归览:“……”   穆无霜继续说道:“这样说,刚刚瞻仰的时候就不是不敬了?”   少女撇嘴:“我让你走近点就是为了方便你瞻仰的,你现在又不瞻仰。大护法,你好多变。”   归览眼睛里的郁色更重,心底的火气沸腾地翻滚着。   缭绕的魔气顿生,少年脸上面无表情,依然没有动作。   后面观望的魔君只觉得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归览当魔尊的时日很长,魔君们对他的脾性了解颇深。   这个红眼睛的少年魔尊,力量是一等一的强,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古怪。   阴郁,易怒,变化莫测。   魔众们对这位少年魔尊的评价,就是古怪之极。   随便哪句话,都很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触怒归览。   更别说这种一看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殿内的气压明显低了起来,魔君们俱都心惊肉跳地看着周身魔气节节攀升的黑衣少年。   归览惯于杀人泄愤。   在荒川泽,这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嗜好。狠戾疯魔的魔修多了去了,不少这一个。   况且荒川泽信奉弱肉强食,归览这样级别的大魔,杀俩人泄愤也没有人敢置喙。   但今时今日不一样了。   归览不再是那个最强者,他面前还坐着一个境界比他更高、魔气更盛的大魔。   以前没有人敢置喙,是因为他是最强。   现在,那个无人敢置喙的、更强的大魔正坐在归览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穆无霜眉峰微挑。她从前就是征战在除魔一线的修士,没人比她更熟悉魔修的杀意。   归览现在,显然杀意旺盛。   少女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烦闷。   这个归览好像有那个什么大病一样,不就是让他抬个头吗,搞得跟生死之战似的。   穆无霜一直觉得,魔界当中的杀伐大多都是无聊的争斗。   现在她看着归览眸光发红的样子,更觉得他莫名其妙。   这像什么?   像极了她家里那个屁大点的亲生弟弟,天天因为一些小破事和学府里的其他小孩打架,打输了还要回家里哭,并且发誓下次要挽回尊严的那种。   ……烦。   穆无霜这样想着,耷拉着眼眉走下高高的尊位,准备去后山泡温泉。   她才不想和这大护法打架,劳神费力,没意思。   和归览擦肩而过的时候,穆无霜感受到了一团浓烈的阴郁气息。   她眉头一跳,突然觉得归览的怨气比自己那傻逼亲弟弟大得多。   穆无霜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头疼的同时心里又浮起一点同情。   以前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她都是怎么安慰弟弟的来着?   穆无霜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后犹豫地抬起一只手,顶着凛冽锋锐的魔气搭在了少年头顶。   然后,穆无霜揉了一把,叹道:“好了好了,不要怄气了。” 第4章 有样学样   归览身形一瞬间变得僵硬。   原本泛着猩红的眼眸骤然瞪大,眼底漫起一片无机质的茫然。   穆无霜没有留意到归览僵硬的身形,但她能感受到归览身上的魔气正在一寸寸消退。   少女倦怠地垂下眼皮,走出殿宇。   心底余留下的唯一想法是,这小魔头气消得真快,真好哄啊。   *   一入寝殿,穆无霜纵目看了一下布局,略觉得有些恍惚。   这毕竟不是她的寝房,里头的布置过于奢丽,对穆无霜来说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穆无霜一顿乱翻,半天也没有找到自己来这儿要找的东西。   她回来不是为了歇息。穆无霜离宴的时候天色不过微沉,换算成时辰大约在酉时末,她平常并没有这么早歇下的习惯。   穆无霜又环顾了一圈,忽然想起来自己殿外应该是有个婢女侍候着的。   她在修真界的时候不用仙童,没有使唤人的习惯。来到这里当了魔尊,居然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人。   穆无霜沉默了一会儿,果断地向前几步,咔哒一声推开门。   “帮本尊找一下——”   话还没说完,穆无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眼,眼皮抽筋似的连眨了好几下。   她的婢女呢??   为什么她一开门就能看见小魔头那张臭脸?   归览表情冰冷,微红的眼直直盯着穆无霜,不咸不淡地说道:“尊上要属下找什么?”   穆无霜:“……大护法,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少年的眼神显著阴鸷了几分。   穆无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可以可以,不过大护法能否告诉本尊,本尊的婢女去哪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无霜觉得归览神情忽然绷得紧紧的。   归览唇瓣微动一下,乌黑的眼睫随之战栗起来。   而后,他抬起一只手,食指朝自己的方位点了点。   “我。”   穆无霜:“什么?”   归览冷冷道:“我是,您的,婢——侍者。”   穆无霜:“?”   少女气笑了,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归览。   “大护法,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哪受得起啊,被你贴身侍奉,睡觉脖子都发凉。”   归览眼神沉下去,神色霎时变得阴冷。   袖底的指尖微微缩了缩,周身的魔气起起浮浮,剧烈波动着。   穆无霜看着少年的魔气收了放放了收,脸色古怪:“大护法,你是不是不行?连魔气都放不出来。”   归览敛下眸,盯着穆无霜的目光沉得能滴水。   而后,他一振袖,便有道颜色极深的绛紫魔气去势凌厉地击向一块巨石。   漫天雪白的石屑溅开,齑粉般扬了一地。   暗红色的砖瓦地面间,看上去像是簌簌地落了一地盐粒。   穆无霜低头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归览,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又在发什么疯?招他惹他了?   不等穆无霜开口,少年微哑的音色低低响起:“婢女被我杀了。宫里人手不够,由我来侍奉您。”   他半点眼神没有分给地上的齑粉,似乎事情不是他自己做的。   归览的目光极为平静的看她,眼眸颜色墨一样沉,很浓稠,氤氲成漆黑的雾气。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穆无霜忽然觉得心头坠铅似的重。   寂静持续了很久,她说道:“好吧,那你给我找出后山温泉泡澡的香料。”   穆无霜揉了揉眼睛,“听说那个香很好闻,还有助修行。宫里人说香料在你殿里,但我找不到。”   归览眸光微闪,一句话都没多说,径直抬步走进了殿内。   少年身形有些单薄,但个子挺高。经过穆无霜时,颀长的影子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厚重阴影。   穆无霜顿在原地,无端嗅到一股清浅的气味。   应该是寝殿中漫出来的味道,隐隐约约,幽远甜腻。   清洌间夹的一丝甜意,无端在人心中勾起些旖旎缠绵。   穆无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还没来得及细想,视野里就出现了一个眉眼漠然的归览,拎着一包东西从殿里大步走出。   “走。”归览言简意赅,脸色依旧那么臭。   穆无霜盯着归览那张脸,认真端详了一会儿。   归览对着她的目光,语气逐渐暴躁:“看什么?”   穆无霜闻言抬起眼,压低了眉毛,敛下了嘴角,又刻意抿紧了嘴唇,一副绷紧脸的模样。   自觉表情调节到位后,穆无霜沉着嗓子说道:“大护法,给你一个评判本尊的机会。”   她上前一步,把那张特制臭脸凑到归览眼前,声音压得像蟾蜍:“你如实道来,本尊这副神色,如何?”   少女那张昳丽的面容凑得很前,归览能感受到她呼吸打在自己脸上的热度。   他眼瞳一颤,强行压下自己心头蓬勃的杀意。   归览没有和活人这样近的接触过。   少年拢了拢掌心中呼之欲出的魔气,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带着凉意的目光扫过穆无霜的脸,归览眉峰微皱,毫不客气道:“尊上这副情态,像是家里人刚刚死绝户。”   穆无霜学他的样子也后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就好。”   她伸出手,趁着归览还没回神时一把抓过香料,脚底踩了个疾行诀,眨眼间就行出几十里。   穆无霜的声音,顺着徐徐夜风从远处悠悠传来。   “——大护法平日里有几个家,一天要死几个妈?”   作者有话说:   是的,女主没什么素质。(轻轻跪下   想要一个温暖的收藏,星星眼 第5章 癖好   收回扩音施展的魔力,穆无霜心情舒畅,捏了捏指间夹着的那包香料。   她今日听魔宫里的人说,魔尊寝殿里的这香料功效非凡,不仅能够味道芬芳,还能强身健体,通畅经脉,对修行大有裨益。   不过……穆无霜低头闻了闻,觉得这个味道和归览殿里的气味有点相似。   大概是因为香包在殿里放久了吧。   山径曲折,道边林木疏疏,影影绰绰。   月色掩映下,袅袅白雾蒸腾,水汽间香波缭绕。   穆无霜舒出一口气,疲懒地倚靠在池沿。   缭绕的热气蒸得她通体舒畅,暖融融热烘烘的,直欲睡去。   少女眼睫半垂,意识渐渐有些朦胧。   她很累,身心俱疲。   穆无霜抬起手,在池水中摸上腿根那道狰狞的伤疤。   疤痕在血肉里割开的裂口深得触目惊心,血疤和腿根齐平,下手的人显然是想废了穆无霜这一对腿。   实际上,剜得这样深的伤口,也的确能废掉一双腿。   那处刀口凝出了厚重的血痂,但奇怪的是,这一块厚厚的血痂,竟然和大腿下面的血肉难分难舍的粘连在一起,使得这双腿依然连在身体上。   穆无霜半闭着眼,水中的指尖按上伤口。   霎那间,血痂底部裂开一条细缝,丝丝缕缕的血气在水下弥漫开。   细微的疼痛,令穆无霜想起受伤时的情形。   她身为正道第一法修,奉命除魔,然后重伤。   再之后,一帮乌压压的魔众里走出来一个修士,他面露怆痛,举起弯刀斩断了穆无霜的双腿。   之后她就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在魔界。   蒸腾的水汽烘在脸上,穆无霜眼睫半垂,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血痂。   力道掌控得不好,一线血气在水里洇开。   血气漫开的瞬间,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起。   穆无霜双眼犹然紧闭,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黑暗中的动静。   寂静无声。   穆无霜依然没骨头似的靠在池壁上,只是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水面。   她的右手还往下滴着水,看得出是刚刚才伸出水面的。   湿淋淋的两指间,稳稳夹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发黑,显然淬了毒。   穆无霜水漉漉的眼睫缓缓掀开,目光清亮,没有半点困倦之意。   她眼神落在山间的漆黑丛林。   簌簌的林叶声响起,有人穿行其间,兀自朝温泉池走来。   那人的身影渐渐明晰,很颀长,一袭玄色斗篷,在月光下泛着点冷意。   玄色斗篷下,归览的脸庞看上去越发皎白。   他手里拎着个暗红的东西,一见到穆无霜,就把手里的东西扔垃圾似的扔到温泉池旁边。   穆无霜眼尖,一眼看出来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球。   一阵风吹来,穆无霜冷得瑟缩了一下肩膀。   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光着身体浸在池水里。   穆无霜脸一红,瞬间将整个身体都浸到水中,只留下一颗头颅在水面。   归览好像没注意到穆无霜的动作,只是盯着地上那团烂肉,半晌沉声道:“用我的香,后悔吗?”   穆无霜:“什么?”   归览抬起头,目光有些莫测地看她:“这东西想杀的是我。”   少年指了指穆无霜放在池边的香料包,“幽兰香从前只有我用。这魔物循香认人,闻到这香气就发疯,所以才会袭击你。”   迎着归览的目光,穆无霜恨不得把头也缩进池水里。   不要看着她说话啊!   你们魔修没有男女大防的吗,不会尴尬的吗?   穆无霜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大护法,求你了,能不能转身背对着我说话?”   归览的视线从穆无霜的脸流连到轮廓隐约的池水里,皱起眉头,而后背过身去。   归览一转身,穆无霜几乎是同时间破水而出,飞快地掐个诀烘干身上的水,开始穿衣服。   一边穿,一边听见前方传来归览的嗓音:“原来你介意这个。”   穆无霜被呛了一下,十分怀疑归览的脑子被狗啃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会喜欢自己光溜溜地站在人前啊,难道大护法有这样裸露的癖好?”   穆无霜说完,衣服也穿得七七八八。   她抬起头,发现归览的背影居然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没有。”   穆无霜:“……你以为你很幽默吗?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有吧。”   或许是穿衣系带的声音消弭了,归览缓缓转过头来。   他眸色红鸽血一般深,眼神定定地看着穆无霜的脸,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尊上不是魔界出身的吧?”   归览目光幽幽,眼睛里蕴着莫名的沉意。   穆无霜被他的语气一呛,颇气恼地一挑眉:“大护法,本尊的私事应该轮不到你来探究。”   话音刚落,归览纤长的眼睫倏然一颤。   少年神色晦暗不明,眉目冷凉。   他说道:“尊上的私事,属下的确不当管。”   “先行告退。”   归览的玄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少年修长而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弭在林间。   只是在归览临走时,穆无霜明显看到了他的身形朝温泉池边歪了歪。   白雾缭绕的池旁空空荡荡。但那里原本摆着一包刚从宫里拿出来的香料。   穆无霜揉揉太阳穴,很有些郁闷。   小气鬼,一包香也不给。   回到寝殿,穆无霜一踏进门,就看见那个据说已经被归览“杀死”的婢女正神情惶惶地守在殿门。   见到穆无霜,婢女眼神一亮,说道:“尊上,方才心魔护法来见您,还见不到就回——”   “尊上。”   一道轻佻又微哑的嗓音自后方传来。   他的声音略带点磁性,偏偏音调如沐春风,有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穆无霜转头,迎面一个容貌清贵的青年悠悠然踱步行来。   他相貌极好,眉眼间笑意盈盈,望去就让人心生喜意。   婢女回头望去,惊喜道:“尊上,这便是心魔大人——”   心魔躬身一礼,含笑道:“尊上夜安。属下慕尊上直谅多闻,实乃女中尧舜,一世之雄,故而自请来为尊上解忧。”   他话音清润动听,生得又好看,颦笑间甚至有几分不辨雌雄的艳美。   但这不是重点。   更引人注意的是,青年眼波盈盈,长睫绵软地颤动。   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看下去,能看见松松散散的大敞领口,露出一整片光洁润泽的紧实胸膛。   穆无霜眼神落在心魔大敞的衣襟上,沉默了片刻。   身后的婢女已经悄悄附在穆无霜耳边补充:“心魔大人名唤东寻,是专精于蛊术的大能呢。”   东寻半低不低地垂着眸,姿态低微,模样欲语还休。   他精于蛊术,懂得如何养蛊下蛊。但蛊这种东西,本质上只是工具。   蛊术大成者,所擅操纵的,乃是人心。   他半阖的眼帘下,遮挡住的不是柔情,而是漠然的盘算。   东寻如愿看到穆无霜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直白而且充满了探究。   他微微缩了缩手指,就有一阵绵柔的夜风拂面而来,刚好把他的领口又吹开半分。   气氛刚刚好。   然后,东寻就听少女语气真切道:“心魔大人,你衣服没有穿好。”   东寻脸一僵。   他牙一咬,手一掰,脸上神色依旧从容:“尊上,这是属下的穿衣风格。”   说罢,东寻又把自己的衣襟往下拉了拉。   穆无霜眼皮跳了一跳。   心魔护法,你可守点男德吧。   此情此景,穆无霜忽然便想起方才在温泉池时,自己反问归览的那句话。   ——“难道大护法有这样裸露的癖好?”   思及此,穆无霜望向东寻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她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东寻,你是不是有什么裸露癖?”   东寻:“?”   少女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思量片刻,又道:“人的喜好是自由的,本尊没有阻拦你的意思。”   “……不过,本尊想问问你,在荒川泽有这种癖好的人多吗?”   穆无霜目光灼灼地看着东寻,显然是对答案有着非常旺盛的探究欲。   然后她就发现东寻的表情有些古怪的惊悚。   东寻嘴唇动了动,缓缓抬起手拢上衣衫,袒露的修长脖颈和光泽锁骨霎时不见踪影。   穆无霜见他动作,忙劝解道:“我没有看不起裸露癖的意思,你露的其实挺好看的,在荒川泽应该会很有受众,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直白的露,我会更偏爱朦胧美那款。”   一番话下来,东寻唇角的笑有些压不住。   他心底生出一阵悚然的严峻感。   这新尊,看上去并不像他所想的这般简单。   自己勾引的意图这样昭彰,她却无动于衷,仍然言笑晏晏地装疯卖傻。   拒绝他也便罢了,还抛出“癖好人数几何”这样的问题,是在借机敲打他势力单薄,莫要多生妄念的意思吗?   东寻后背冷汗涔涔,愈发觉得穆无霜不简单。   她看上去骨龄不大,修为却已臻天魔,强到足以问鼎魔尊之位。   并且最重要的是,新尊一副无所求的模样。   她不敲打前魔尊归览,说明她对权力无所求;她对自己的色相毫无兴趣,说明她也并没有旺盛的色.欲。   但欲望乃魔力之源,欲望浅薄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磅礴的魔力?   新尊,不简单。欲求神秘而且深远,想来并非池中之物。   东寻想到这里,不禁收了面上的笑意,轻佻风流的眉宇间罕见地浮起凝重。   他低眉垂首,音色郑重道:“属下知错!先前对尊上多有冒犯,还望尊上宽恕。”   “东寻早耳闻过尊主惩戒啸天一事,误以为尊主耳绵心软,是无能之辈。”   “今日看来,得此尊主,是我荒川泽之幸!属下愿誓死追随,往后尊上尽管差遣属下,浮云楼也将永远忠于尊上!”   穆无霜呆愣愣地看着东寻激昂澎湃的模样,一时有些呆了。   他在说什么啊?   和东寻一起心绪飞扬的,还有后面的魔宫婢女。   婢女面色激动地附在穆无霜耳边说:“浮云楼啊尊上,浮云楼可是心魔大人经营多年的情报组织!”   作者有话说:   心魔,一个胸大无脑的男人。(点烟) 第6章 刺杀   浮云楼。   穆无霜若有所思地点头,挥手遣退东寻。   她听说过浮云楼,在还没入荒川泽的时候就听过。   据说浮云楼手眼通天,其间楼主更是长目飞耳,大半个修真界的风声都逃不过他的耳中。   这诸多传闻,令穆无霜曾经也对这神秘的情报组织怀有诸多向往。   只是——   穆无霜看着眼前青年潋滟柔软的眼波,莹白润泽的胸膛,以及风骚的樱粉色深衣,实在没有办法将东寻和那位从不露面的神秘楼主联系起来。   遣退了东寻之后,穆无霜立在原地没有动。   那名婢女守在一侧,很安静地等穆无霜入殿下寝。   老半晌过去,婢女也没等到自家尊上的半点动作。   她有些焦灼地抬眼朝穆无霜看去,就见少女清亮的眼正凝在自己脸上,幽幽问道:“东寻他,当真是那浮云楼主?”   穆无霜嘴上这样问,其实心底并不在意浮云楼主到底是谁、又到底生得一副什么模样。   她只是觉得有些迷惘,随口拣了件事来问。   初到魔界,穆无霜虽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份转变,但处处迥异的风俗和习惯,还是让穆无霜感觉出了一些格格不入。   她还无法适应魔界的风气。   婢女闻言,忙不迭道:“自然是!不瞒尊上所言,婢子原本就是浮云楼里的杂役,虽然做事毛手毛脚了些,但还是能辨出楼中主人的。”   她说完,又略带忐忑地加了一句:“婢子在楼里也听了不少似真非假的秘辛,尊上想听什么,婢子都可以讲。”   穆无霜挪开眼,望向浓黑如墨的夜空。   天上没有星,没有云,一望无际,无垠又漠然。   她原是正道人士,并没有什么想听的魔界秘辛。   穆无霜沉默片刻,很突兀地,她眼前忽然浮起那一双郁色浓厚的眼瞳。   她朝婢女问道:“归览是怎样入魔的?”   *   更深露重,案前幽火明明灭灭,少年脸庞笼在阴影间,忽隐忽现。   归览目光晦暗,望着案上那柄短刀。   短刀做工并不精,刀柄嵌着一粒圆润的白珠,柄身纤细,很适宜稚童抓握。   这是他七岁时,阿娘送他的生辰礼。   那时候阿娘握着他的手,温声告诉他,这是你踏入仙门的第一把仙器,你且握紧它,便不会怕仙途上的风霜雨雪。   他还记得阿娘说这句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闪光。   每当阿娘提起“仙途”这个词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像是在发亮。   “阿览,这柄短刀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往后你若是成了大能,它的价钱便也会水涨船高。”   女人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就层层叠叠的皱起来:“届时,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将这匕首送与她,她会很高兴的。”   幽暗的灯下,归览脸上看不出什么眷恋神色。   他垂下眼,手指轻轻摩过靛蓝色的刀身。   这柄刀早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因为他不是仙尊,而是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   至于什么喜欢的姑娘……   归览低低哼笑一声。   轻浮地摸他头,这在荒川泽,是连最亲密的道侣都少做的事情。   人心叵测,胆敢将自己命门暴露在别人手下的魔修,跟白痴没有两样。   他不会再当第二回 白痴。   思绪流转间,桌案上烛台中的灯芯燃烧,发出噼啪响声。   归览眼神凶戾地盯了一眼烛火。   吵闹,扰人。   ……烦。   心底烧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他冷着脸起身,徒手按灭灯芯,带着一身凛冽的魔气出了门。   尊主寝殿内,穆无霜半倚在床头,闭着眼睛假寐。   负责讲归览故事的婢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背后似乎有些发凉。   不论如何,婢女终究还是开口娓娓道来。   “归览大人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入的魔?年纪很轻成的魔,至于如何入的魔,就众说纷纭了……”   婢女越说声音越小,她偷偷觑了眼穆无霜的神色,又很匆忙地接道:“不过,归览大护法入魔的情状,婢子倒是有所耳闻。”   “旁人入魔,大多是因为走投无路或者□□熏心,情状可怖。”   “但归览大人入魔时身上完好无损不说,眼神亦是清明,没有半点疯魔之状。以至于刚开始,旁的魔都以为他是误入荒川泽的正道修士,都团团涌上去等着瓜分血肉呢。”   穆无霜原本听得昏昏欲睡,却被最后一句话吸去了注意。   她皱眉:“瓜分血肉?”   婢女点点头:“是啊,那些低等小魔食不果腹,就靠围杀些落魄修士填肚子。”   穆无霜懒懒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婢女这才继续说:“哪知他们一交手,就发现归览大人的魔力比诸位小魔都蛮横不少。”   后来的事自不必说。   不仅是这几个小魔,就连当时驻扎在荒川泽边缘的几个魔头也在一夜间被屠戮殆尽,归览初时便是这样扬名的。   “归览大人他十五岁入荒川泽,初入魔道便是合体境。七十岁偿道,一百三十五岁晋升法相,一百六十岁踏足天魔境,问鼎魔尊之位。”   穆无霜眼睛半闭:“不错,和本尊一样天赋异禀。”   她漫不经心地敛下眉,合衣卧下。   “你出去吧,本尊乏了。”   婢女望了眼榻上少女的困倦模样,蹑手蹑脚地离开。   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婢女忽然嗅到一阵清浅甜腻的幽幽香气。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整个身体往后倒去。   黑暗中,归览踱步而出,脸上神色淡漠,看也不看地上那名被自己一手刀劈昏的婢女。   他看向魔尊寝殿内。   室内昏黑一片,寂静中,隐隐约约能听见均匀浅淡的呼吸声。   归览原地候了片刻,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   熄了灯的殿内漆黑无比,归览伸指在眼上点了魔力,霎时就将室内陈设看得清清楚楚。   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当了百年的魔尊,这座殿里的一切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只要走进殿内,就能闻到一股清浅气味。   归览只打量了片刻殿内布置,目光就流转到穆无霜身上。   少女胸膛浅浅起伏着,睡得很香。   似乎还梦见了什么值得开怀的事,唇角甚至是微微弯起来的。   归览唇瓣抿得紧紧的。   他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   她为什么能睡得这样好,她难道不知道魔尊新上任时,会有不少人觊觎新尊的性命吗?   他当年做魔尊的时候,也少有这样祥和平静的睡眠。   归览袖底紧攥短刀的五指松开又收紧。   ……自以为是的愚蠢魔修。   自以为是地摸他的头,又自以为是地安然入眠。   归览一步一步靠近床榻,黑暗中的眸光莫测。   穆无霜依旧无知无觉地呼吸着,胸膛依旧一起一伏。   一线靛蓝色的冷光,缓缓地自少年手心挪移到了穆无霜心口。   冰冷尖锐的刃尖抵在心口,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没入进去。   归览眼神落在穆无霜的脸上。   完全没有知觉。   像这样的魔尊,就算他不杀,也会被那些魔头们啃得骨头都不剩的。   少年捏着刀柄的指尖终于使力,狠狠地朝下刺去——   下一秒,归览便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捏紧。   “砰”的一声,铜质的床头发出轰然的响动。   穆无霜半俯着身子,眼神清明,右手攥住归览的手腕,将归览抵在了逼仄的床尾。   她看着归览眼瞳里泛起的猩红颜色,不禁好奇地凑上前观摩。   “归览大人,你红眼病?” 第7章 挟持   穆无霜一边问,一边指尖发力捏紧了掌间少年的腕骨。   她无视归览越发阴鸷的神色,弯了弯指节,熟稔地在归览腕上按下一个天堑咒。   身为曾经的正道首席法修,穆无霜精通各式仙家术法,在术诀上的造诣无人能出其右。   按完之后,穆无霜原地端详了一会归览的脸色,觉得一个咒不太稳妥,又挑了几处手脚关节按了几个束缚诀。   被束缚了手足的归览目光阴沉,身周魔气浓厚得如有实质。   归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句:“坏女人,放开本尊。”   明明被捆住的是他自己,偏偏语气中透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不知道的以为穆无霜才是他的阶下囚。   穆无霜挑眉,气定神闲地直起身来,抱胸看他。   “大护法,你这样未免有点不讲理了。”   少女露出一副遗憾神色:“你刺杀我在先,被制住后不但不加悔改,还骂我是坏女人。”   “最过分的是,你居然还在我面前自称本尊。归览大人,你简直是在一个尊主的雷点上跳舞。”   归览脸色难看,声音冰冷:“本尊若是想杀你,一指即可。”   他此刻的姿势很有些难堪,双手都被虚虚的光晕定在壁上,膝盖软在绫罗被褥间。   这副情景,再加之归览鸽血般的眸子,绷紧的面色,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只不甘任人宰割的叛逆羔羊。   穆无霜望着归览,忍着笑意点头附和他:“嗯,对,你说得对。”   唉,她懂的。   像这种青春期叛逆小屁孩,别的没有,就是格外嘴硬。情势可以落在下风,但是语言绝对不能示弱。   可能是嘴角弯得太张扬,穆无霜发现眼前归览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少年泛着冷意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穆无霜,假若没有被束缚住的话,应该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杀了她。   旁人看来凶戾可怖的表情却并没有威慑到穆无霜。   穆无霜对自己的法诀有着近乎自负般的信心。   即使体内的真气变成了魔力,但只要施法路径不变,招式就永远能够相通。   她好心情地在归览面前坐下,作出一副忧愁面容:“唉,我知道,你对我篡你位的事情很不甘。”   “但其实我也不想当魔尊,我原本也不是这里的人,我还有家的。”   穆无霜长长地叹口气,心中倒真的有几分惆怅了。   是啊,她在修真界名利双全,生活得有滋有味,一朝落到荒川泽,对上一帮古怪魔修不说,还要忧心自己性命不保。   这样的日子,谁乐意过啊。   归览通红的眼里有几分愠色:“我知道,你是修真界的人。”   他眼风冷冷地扫过自己手脚上的咒术法诀,“天堑咒、缚风诀,穆家的法术。”   穆无霜略有些讶然,道:“眼力不错。”   归览闻言,喉间发出一丝低低的冷哼,继续分析道:   “穆家这代修为杰出的不过二三,女流只有其一。你既能在入魔后突破到天魔境,那么原本的修为至少也在化神之上。”   他话音略略一顿,“化神第一法修,穆无霜。我可有说错?”   “没有没有。”穆无霜惊于他的敏锐,但也并不在乎自己被扒出身份。   知道她的身份又能如何?归览如今受制于她,自己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穆无霜漫不经心地盘算着,唇畔笑意不改,但掌心已然凝聚出了淡紫色魔力。   对于要挟她性命的人,她向来不心软。   但此时,长夜漫漫,正好她也睡不着,不如让这大护法多陪她聊会天。   况且,欺负落魄前魔尊这种事,还是挺有意思的。   穆无霜想到这,拢拢手,见归览不说话,又自顾自问道:“大护法,你做什么半夜来杀我?杀了我,你就能够夺回尊位了吗?”   她一对眼眸生得水润透亮,偏偏此刻还眸光灼灼,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样。   归览像是被少女的眼睛烧到一般,将头扭去一边,不愿意再看了。   虽然不看穆无霜,但嘴里仍不情不愿地回答着:“尊位?不值一提的东西。本尊还不将那东西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归览便觉得有温软的触感落在鼻尖上。   他身躯一抖,臂弯的肌肉一瞬间自发紧绷起来。   归览不习惯任何触碰与接近。   自他到荒川泽以来,所有活物和他肌肤的触碰,都无一例外地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   人和魔兽是这样,甚至连花草也是这样。   很久以前,归览席地而眠时压到一株绮血草,草茎压破渗出暗红色的毒液,朽烂了他手背的一整块皮肤。   归览痛得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压断的绮血草。   然后他起身,将方圆十五里内的活物全部肃清,独自坐在地上把手背焦黑的烂肉剜掉。   ……   穆无霜结结实实地被归览身上一瞬间绽出的杀意吓了一跳。   她先是一惊,旋即眼神一点点沉起来。   假若归览对自己杀意真的那么重的话,那这个五文钱的天也不必聊了。   她不喜欢和一个时时刻刻都想杀掉自己的人聊天。   穆无霜心里暗道:狗东西,留你命是看得起你,不是让你在这里不识抬举的。   她抬手,露出掌心中酝酿已久的厚重魔气。   少女猝然逼近,状若轻佻地勾起归览的下巴。   蕴着滚烫力量的指尖抵在微微凸起的喉头上,穆无霜能感觉到归览周身的肌肉都充满了警戒和防备。   她低声说道:“本尊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归览一言不发地看她,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蒸腾。   “你怕死吗?”穆无霜音落,手指朝他颈上更进了一寸。   只要稍一用力,她就可以轻易捏断归览的喉管。   穆无霜垂眸,平静地观察着归览的表现。   而后她的指尖略略一松。   穆无霜常年游走在各地除魔,对杀意的感知再敏锐不过。   很奇怪,方才归览的杀意,居然一刹那间锐减。   不知道为什么,穆无霜感觉面前的归览眼神中多了一些奇异的惊惶和……茫然?   归览忽然低下头,急促呛咳了一声。 第8章 残阳   少年咳得有些厉害,以至于冷白脸颊都泛了薄红。   穆无霜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给他拍背顺顺气。   归览虽然咳得半死不活,反应倒是敏捷,见穆无霜动作,一偏头缩身子躲过了。   他眸光犹然润泽,表情却警惕:“不要摸我头。”   穆无霜的手顿在半空,一时间气笑了。   半空中的手狠狠地朝下探去,薅了一把归览黑亮蓬松的头毛。   归览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眼角飘起可疑的绯色。   他目光凶戾地盯穆无霜,瞳孔的猩红色浓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只是一开口,归览的声音便闷闷的发着沉:“你一直亲近我,究竟有什么意图,直说便是。”   穆无霜:?   穆无霜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大护法匪夷所思的脑回路了。   她干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要亲近他啊。   而且,自己好心给他摸背顺气,归览居然还以为她要摸他头躲开了?   穆无霜火气噌噌上来了。   不喜欢被摸头是吧?   就摸就摸!   于是少女魔尊直接出动双手,全方位无死角地揉搓了一遍归览大护法的狗头。   搓完后,穆无霜解气地甩甩手,心头舒畅不少。   她望着归览几乎要和她同归于尽的目光,坏心眼地笑起来:“我的意图就是搓你的狗头啦,毕竟以前在修真界没养过狗。”   被揉乱头发的归览依旧神色冰冷。除了眼角面颊的薄红和指节的微微蜷缩之外,可谓毫无破绽,冷酷天成。   同被蹂.躏前相比有所不同的是,这回,归览脸色中少了些磐石般的坚硬韧性。   像是被这一通糟践揉屈服了,少年眉眼倦怠低垂,丹晖薄唇微抿。   “要怎样才能放了我。”   他语声平淡地问。   穆无霜托腮,作出思量状,鼻间发出重重的“嗯”声长音,显现出一副用心斟酌的模样。   一长串嗯声中,归览眼皮都没掀起来一下,似乎已经完全抵御了穆无霜的挑衅做法。   穆无霜做作地思索了半天之后,才说道:“要放了你感觉有点亏啊,你是前魔尊,肯定时时刻刻想要杀我的。”   言下之意,放跑了你很危险,当然不能这么轻易放你。   一通拖拉下来,归览竟也没生气。他淡淡应声,道:“我不会杀你了。”   他的确不会再杀她。   虽然穆无霜说话冒冒失失,但行为举止上却并不像是要害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抚摸他的要害却不下手,这样的亲近示好之意堪称赤.裸。   归览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从他来魔界起的一刻,身边的人就没有不想要杀他的。   他眼睫微敛,漠然想着。   真的会有这样无条件散发好意的人吗?   有待考量。   穆无霜并不知道归览心中的百转千回,听见归览这句冷淡的“不会杀你”,她心底正暗自嗤之以鼻。   只是面上很好的掩去了那点不屑。   穆无霜虚情假意地甜甜一笑:“口说无凭,归览大护法,我们不若谈些实质性的东西吧。”   归览颔首:“可以,你想要什么,本尊都能给你。”   这话倒不是夸大其词。归览在荒川泽经营多年,虽然落了个人嫌狗憎的名声,但背后长出的参天根系却是极惊人的。   穆无霜道:“唤一声魔尊姐姐,就放你。”   归览眼皮一跳,唇瓣罕见地抖了抖。   “你说什么?”   “喊姐姐,喊魔尊姐姐。”穆无霜笑容甜美,眼波中狡黠盈盈。   归览不答,只是盯着穆无霜,答非所问地冒出来一句:“你,年岁几何?”   穆无霜表情茫然了一刻,旋即低头掰了两下手指。   她确实不怎么关注年岁。   山中无日月,她面壁独修百年,小有所成后又四处历练除魔,并不是会将生辰记挂在心上的人。   须臾,穆无霜犹疑道:“大约是——一百二十五岁,吧?”   然后她便听见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声。   归览凉凉地看一眼穆无霜:“乳臭未干的臭屁孩子。”   虽然手脚受缚,但归览此刻模样恹恹的,没骨头似的半倚着墙壁,懒声道:“本尊大你整整七十五岁,喊你姐姐?你也不怕折了寿数。”   穆无霜听了先是眸光惊诧,而后就冷笑起来。   “你这脾气,大我七十五岁?那可是真是有够丢人的呐我的大护法,我穆家五岁的小弟都比你成熟比你懂做人啊。”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又用挑剔的眼光将归览从头至尾品评了一遍。   “空得一副皮相,却是个饭桶。长我足足七十五载,修为竟然被我后来居上,啧啧。”   她戳了戳少年光洁冷白的脸颊,吐吐舌头:“略略略,小废物。”   归览:“……”   归·小废物·览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连眸中颜色都更深重了几分。   修长颈子上的喉结滚动片刻,似乎有言语要自唇间逸出。   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许是被缚得久了,归览略有不适地挣动了手足,幅度不大,只是略略想要松动。   随着挣动的幅度,霎时间,层层魔气陡然自四周蒸腾而起。   少年鸦青的长眉第一次蹙起来。他表情仍旧漠然,只是眼中戾气更盛。   刺啦,刺啦。   火焰般的噼啪声响起,归览眉心的冷意好像被什么不知名的物事搅动着。   一点朱色分外刺目地自他眉心出现,像红烛燃烧后落下的一滴热蜡,嫣红晶莹。   穆无霜从没见过这样的归览。   他眼眉平静到漠然,只是眉梢眼角含着触目惊心的戾意,浑然到颊边几缕乌发颜色都惊心。   少年开口:“……魔尊姐姐。”   字字分明,语声沙哑,仿佛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放我走。”   “我不想杀人。”   穆无霜很利落地解开束缚归览的咒术和法诀。   原本她就没想要归览什么,只是想恶意的欺辱欺辱他,喊了姐姐就放开他。   不曾想,好像把归览激过头了。他现在这个状态,显然不太对劲。   松开了束缚的归览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屈膝,骨节弯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骨头有些不活泛。   而后归览起身,一步步走出去,没有回头看。   穆无霜朝门口看了一眼,隐约看见袍袖底有一线莹莹的靛蓝光辉。   翌日,穆无霜起了大早。   她独自翻窗而出,没有惊动旁人乃至于门口的婢子。   穆无霜径自寻了一方断崖立于前,举目眺望其下。   这里是一个不错的制高点,能俯瞰到地面绝大多数的山林以及稀稀疏疏的建筑。   她很喜欢这样睥睨的视野,每次观望都觉得荡气回肠。   晨起的日辉总是格外耀眼触目一些。穆无霜微眯了眼睛,觉得新奇。   荒川泽的日出很别致,明明是晨曦时分,但天上挂着的却是一轮夕阳,橙红色的夕晖满天,无端多出一种奇异的壮烈感。   嗯,很像她除魔重伤那天的景象。   那一天也是这样,战况谈不上惨烈,但天边残阳似血,一看就像是经历了激战。   穆无霜奉命到灰磨村除魔。   她来时打听了,说这处的都是小魔,修为很弱,只相当于修士当中的筑基期。   只是数量有些多,有些难缠,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危险。   穆无霜一个化神巅峰法修,对上筑基的小喽啰,就算以一敌百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到了灰磨村,穆无霜也的确以一敌百了,只是敌的不是筑基期小喽啰,而是上百个金丹期的大喽啰。   修为鸿沟如天堑,金丹次于化神,穆无霜对金丹,一样能做到以一敌十。   但这里有一百个。   然后她被砍去双腿,失血昏迷,人事不省。   事情到这里,穆无霜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但被谁算计了?   消息是她亲爹娘打探的,她原生家庭和睦,爹娘待她也极好,断没有害她的道理。   徐徐晨风拂面而来,穆无霜望了会儿天,略有惆怅地提步回去。   被人算计什么的,都可以等她回修真界再查探报复。   幸好她没有死,还能活着回去见爹娘。   这一身魔气虽然不好交代,但穆无霜不觉得爹娘会嫌自己。   如今她要做的,是平和地卸去身上的魔尊职位,然后再回家。   穆无霜一边思量一边朝回走。谁知半路上,好巧不巧地又见到了那个守门的婢女。   穆无霜对她微笑,婢女却一脸焦急地开口道:“尊上,您怎么起身也不同婢子说声,还在这片林间游荡啊!”   穆无霜疑惑道:“怎么,本尊不能在这散步吗?”   婢女急得脸都红了:“不是!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她露出惊惶又忌讳的神色,低声说道:“尊上,您有所不知,归览大人每年的今日,都会像失心疯一样杀人,见谁杀谁,无一幸免,众魔都心惊胆战地绕路走。”   穆无霜眼都没抬一下:“哦,他修为没我高,别怕。”   她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这里是魔界嘛,前魔尊发发疯怎么了,还挺正常的。   少女魔尊慵慵懒懒地支了支下巴,说道:“别那么紧张嘛,看看天边的太阳,多好看。你们荒川泽的太阳还真是奇特啊。”   婢女望一眼天边,脸色忽然呆滞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天:“这、这是归览大人外露的魔气啊尊上!!” 第9章 心魔   穆无霜怔了片刻,都不用侍女提醒,拔腿便朝夕晖最浓烈的方位去了。   她倒是没想过,这夕光竟然和归览有相关。   空气中渐渐飘来丝丝缕缕的漂浮血气,腥且臭,很熏鼻子。不论再闻多少次,穆无霜依旧很难适应这样的气味。   抬头望去,彻亮的云烟缭绕着半段山崖,正是她方才朝下鸟瞰的高处。   归览恰巧就在崖底的洼地。   站在那方山崖能看见山下平野的多数景象,独独不能见脚下石壁另一侧的地方。   山崖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崖上是缭绕金光云雾,崖下是泥泞红血焦尸。   洼地里的泥泞蜿蜒着殷红血迹,玄衣厚氅的少年立在尸堆中央,垂在身侧的手还在嗒嗒嗒往下滴血。   穆无霜的眼神先是落在归览身上,而后一点点挪移到地上的尸体。   保守估计,这一块儿死的人有三四十个,还不包括那些算不上人的低智妖兽。   尸体七倒八歪,死状千奇百怪,断头剖腹穿心腰斩样样俱全。   穆无霜心道:归览不愧是前魔尊,杀人业务确实熟练,还花样百出。   她丝毫不嫌弃场面血腥,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   穆无霜很快发现这些尸体的共同点。   虽然血液和锐器把他们身上的衣衫浸润割裂得很不分明,但依稀能辨认出,他们身上穿着一致的衣服。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某个修仙世家或者修真门派的弟子。   而且这些弟子必然有任务在身。游历是不可能游历的,哪个正常学子游历能游到魔界内部来。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些人是来执行任务,而且任务内容应该挺可能与归览有关的。   穆无霜踩在殷红的湿泥地上,蹲下.身去摸一具尸体的腰间。   看身份令牌,是锁定身份的最高效率法。   外出执行任务的世家弟子,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令牌。   “笃笃”的沉重脚步声在耳边响起,穆无霜听得一清二楚,但伸出去摸令牌的手依旧稳稳当当。   血腥气中,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利索地扯出一个扁平的铜黄牌子。   牌子边角圆润,做工精致,底部还用红绳坠了一尾斑斓的流苏。   只是牌子上的姓氏和刻名的地方都被血迹染得模糊了。   穆无霜眼神一凝,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握紧那令牌,正要起身用锦帕擦了仔细看。   一只硬底玄色龙纹靴倏然入她眼帘,靴头一顿,精确又狠厉地将那令牌流苏碾在脚下。   穆无霜抽了抽,没抽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靴履的主人。   归览居高临下地看她,掌中已经聚集了浓厚的魔气。   下一刻,那魔气便轰然朝穆无霜砸来!   穆无霜屈臂在前,生生格挡了一下。   藕节般的小臂霎时多了道被熏烤过般的炭黑痕迹。   一招接完,穆无霜有些心惊。归览的战力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竟然隐隐有些和她不相上下。   可是,她的魔气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归览明明低她整整一截境界。   一击罢,归览红眸微闪,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一击居然不能让猎物毙命。   他眼睛直直盯着穆无霜,一言不发,又自掌心凝聚起了魔力。   轰——   血泥与尘沙飞溅,这一次,轮到归览后退了半步。   好半晌,归览忽然掐了掐指尖,眼神闪烁了一下:“是你。”   他说完这话,眼睫一眨:“穆无霜?”   “本尊踩进泥里的东西,你扒什么。”   穆无霜此时没心情和他扯皮。   她紧紧盯着那个样式熟悉的令牌,道:“松开。”   归览沉沉地看着她,忽而森森地笑:“你认识他?”   他的鞋履仍然稳稳踩着那块令牌,只是又扬起另一只脚,随意地踢了踢那具瘫软的尸体。   归览道:“真可惜,他该死。”   他说话的当儿,穆无霜已经使了劲力将那块牌子抢来。   归览收回脚,眼神幽暗地看她拿巾帕一点一点把那块牌子擦干净。   血污泥泞一点点褪去,黄铜质地的令牌终于能够映出点儿天际的绚烂辉光。   光泽泛泛间,是一个“穆”字。   下面记名的位置刻着一个阴阳八卦形状。   穆无霜心头沉重之余,又长长松出一口气。   不是她认识的人。看这八卦形状,应当是个算命先生。   只是不知道这队弟子为何要带着个算命的出任务。   归览看着穆无霜手中那块铜牌,眼里浮现出某种凶戾残忍的意味。   穆无霜顿在原地默然了一阵,便将那令牌小心放在算命人尸身的一侧。   她还未站起,耳侧忽然传来猎猎风声。   沙土尘泥一瞬间迷蒙了穆无霜双眼,剧烈的罡风环绕整片洼地蒸腾而起。   泥泞的洼地瞬间成为了一个飓风眼。尸首和泥土都被席卷起来,只有立在风口的归览岿然不动,看不清神色。   穆无霜被刮得一踉跄。她拧眉,抬手推了道厉风直直打向归览。   她不惯用魔界的功法,手里打出的仍是穆家的法术。   凌厉的飓风眼中,其间一缕风悄无声息地忤逆了方向,卷着几片枯叶,开始逆行。   这风只是细细的一缕,却竟然有螳臂当车之势,直接朝着粗壮的罡风束冲击上去!   哗啦——   两风相撞,激开千层气浪。   穆无霜心头狠狠一跳。   这一次交手,她与归览,竟是势均力敌。   可是她并没有留手。穆无霜操纵的这缕风束用了最狠厉的力道,目的就是为了快速结束战斗,一击溃退。   更为不妙的是,此刻,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归览身上的魔气正在节节攀升。   随着魔气一寸一寸暴涨,归览眼瞳越发深沉,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平日虹膜中的微红光泽。   风止,少年的瞳仁幽黑不见底。   没有焦距,没有光泽,一副非人的无机质模样。   穆无霜看着归览这副模样,心中警铃大作。   她对付过不少魔修,归览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穆无霜仍然是见过的。   暴涨的修为,没有瞳孔没有焦距的眼眸,预示着这个魔修自主意识完全剥离,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中潜伏日久的心魔。   换言之,眼前这个人不能完全算是归览,而只能算是归览的心魔。   他妈的。   穆无霜脑子嗡嗡,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心魔是修士心障恶化产生的魔体,平时潜伏在丹田里,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就有可能取代身体,成为身体的主人。   那玩意之所以是心魔,正是因为它是主人怨念的衍生物,没有完整的独立意识。   简而言之,就是满脑子恶念,除了干坏事之外啥也不会。   被心魔取代的个体会极端地践行原主藏在心底的恶念和欲望,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危险性极强。   心魔出现时,个体的战斗力将暴涨。至于暴涨的代价,就是在心魔肆意妄为之后经脉爆裂而亡。   视野中央是沉默而神色暴戾的归览,穆无霜心惊胆战地一步步退后,生怕惊动了这位正在适应身体的心魔。   她打不过魔气暴涨的归览,只能果断跑路。   穆无霜一边后退,一边在心里疯狂念叨。   不要看她不要看她不要看她不要看她。   小心翼翼地和归览拉开一长段距离后,穆无霜心脏提到了喉咙口。   眼看着就要离开这片洼地了。   一片凌乱中,洼地中央的归览慢慢抬起头。   他的头颅慢慢转了一圈,似乎在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然后少年缓缓别过脸,正好朝向穆无霜的方向。   他舔了舔唇,漆黑的眼睛直直看向穆无霜,瞳仁一动不动,像是完全穆无霜吸住了。   对上归览无机质的视线,穆无霜浑身僵了僵,旋即直接飞身而起,急退向山谷外。   归览漂亮的眼睛一瞬间弯成了月牙。   穆无霜头也不回地冲出十丈外,全然不敢耽搁片刻。   还好她以前在穆家精于修习御风步法,跑路比寻常修士快不少。   有破空之声尖利地在穆无霜耳边响起。   下一刻,穆无霜便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攥上了自己脖颈。   修长的手指捏紧了她的喉头,穆无霜的视线都开始模糊朦胧起来。   涣散的视野里,她看见归览面无表情,只是眼底猩红,血色的眼泪漫布了整张脸颊。   他在哭。 第10章 强来   穆无霜的脖子差一点就断了。   在气管被捏断的前一秒,归览的身形突兀地顿了顿。   盈满血泪、光泽莹莹的黑瞳,浮现了一线无措的茫然。   下一刻,归览手指微松。轰隆一声,他整个人仰倒下去,溅起穆无霜脚边的尘埃。   天际,血红色的灿灿夕晖淡去。云间的日光先是暗了一些,须臾,又自雾里漫射出纯金色的辉光。   穆无霜半弯腰蹲在地上,眼角通红地呛咳起来。   窒息的感觉实在难受,她的喉骨疼得厉害,每咳嗽一下都带起一阵撕裂的疼痛。   缓了好一会儿,穆无霜才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浅浅地呼吸着。   她捂着喉咙,终于有闲心去看倒在脚边的归览。   归览眼睛紧闭,脸颊上还蜿蜒着一道道干涸的血痕,整张脸又红又花的。   穆无霜戳了下,指尖沾了点血。   他的脸很冷,皮肤又苍白,搭上这一脸血,颜色相间分明得触目惊心。   穆无霜探了鼻息,发现他虽然呼吸很薄弱,但是还有一点气。   她略有些惊异。   心魔修为暴涨的原理是透支体内魔力,按理说归览都爆发过一轮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死透了才对。   生命真是顽强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穆无霜想到着,不小心呼吸用了点力,一下子扯到喉咙。   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心里瞬间怒火中烧。   狗东西,敢捏你亲娘,去死啊。   穆无霜眉头一竖,手掌聚气魔力,扬手准备结果了归览这条狗命。   只是扬到半空,穆无霜眼前忽然浮现了自己除魔重伤那日的景象。   和今日一样,也是漫天的金黄夕晖。   给她守殿门的那婢女说,这金黄色的辉光不是什么荒川泽奇景,而是归览溢出散落的魔力。   魔力……为什么会散落得满天边都是?   那些号称筑基期的微末魔修,战斗力却凶残得直逼金丹后期。   这事情一定和归览有关。   穆无霜硬生生收回斩断归览狗头的那一线锋锐魔力,咬了咬牙。   这狗东西还不能死,她要弄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相信爹娘不会骗她,那么变数自然就尽皆归于归览身上。   穆无霜怨气十足地盯了归览一眼,又探了探他的气息。   没死。   那么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力让归览活下来。   *   穆无霜是拖着归览回去的。   归览倒地后,整个人都跟具尸体一样软趴趴的。   穆无霜想了想,便效仿了修真界边缘赶尸人的法子,拽着尸体的两条手臂,老牛拉车似的一路拖回殿里。   拖回来后,穆无霜皱着眉头想了想,掐了个清洁咒就把归览放到了自己床上。   毕竟到时候还是要找归览问话,还是有必要装一下好人的。他脾气太臭,随便安置估计不会太高兴,还是让他睡龙床吧。   安置完人后,穆无霜让人传了个魔宫里的大夫来。   来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头,是魔宫里的医君,名唤尹修竹。他看上去不像魔,倒挺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穆无霜神色古怪地看了尹修竹一眼。   在荒川泽待着的,无一不是魔修。   正魔互相不对付,既然是魔修,就势必看不惯修真界中人的做派。   医君这样的穿着打扮,可以说是和修真界那股味道完全契合。   在魔界,这样的打扮是要遭人鄙夷耻笑的,更不可能在魔宫待得安安稳稳。   可据她所知,这医君在魔宫地位不低,而且颇受人忌惮。   尹修竹跟穆无霜行过礼,眼神便自然而然落到了殿内的第三者身上。   望了一眼归览后,尹修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看向穆无霜,道:“尊上这喉头是怎么一回事?”   穆无霜一怔,旋即望向自己右手侧的那面铜镜。   她脖颈喉咙处赫然是一块淤紫色的血印,狰狞刺眼,非常夺目。   穆无霜转眼,摆摆手道:“无妨,小伤。”   “本尊此次请尹卿来,是为了救治大护法。”她挪开身子,指了指床上的归览。   尹修竹颔首,听命上前去给归览查看伤势。   穆无霜目光落在床侧,看的却不是归览,而是尹修竹的背影。   尹修竹这样的医修,在修真界中并不少见。   可在魔界见到医修,就的确是件怪事。   医修多利他人而少利己身,故而修医道者性仁且善,算是修真界中最平和善良的一类修士。   这样的修士,为什么会入魔,并且在魔界还不改仁心地行医?   怪哉。   尹修竹查看后,回禀道:“大护法无大碍,只是体力透支有些气虚。”   穆无霜脑门上缓缓出现一个问号。   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他当真无碍?没有个什么心脉衰弱、气血反冲之类的修为倒退之忧吗?”   尹修竹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微微笑道:“都没有,尊上且安下一颗心,大护法很好,平安无事。”   穆无霜:“……”   归览没事,她一点也不安心。   她希望归览的修为可以大幅倒退,这样自己就不会因为打不过他而时刻有着性命之虞。   尹修竹又道:“大护法既无事,醒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过大护法力量透支会有些体虚,属下这里有一味进补修为的‘云泥丹’,服下后可以强健丹田,有利于修为进益。”   仙风道骨的医君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掏出一支玲珑小巧的修长玉瓶。   穆无霜闻言,耷拉着眼眉回道:“好的,本尊收下了,定会亲自喂服给大护法的,你且退下罢。”   尹修竹笑吟吟地捋着胡须,略带苍老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临走前,医君没忍住,絮絮开口嘱咐道:   “尊上,虽然您现在地位尊崇,用哪个魔修全凭自己意愿。但属下还是要提醒尊上一句,大护法骄矜,性子又暴戾,尊上若是强来,难免摊上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尹修竹叹一口气:“唉,是属下冒失多言。”   他幽幽地望了一眼穆无霜,意味深长地告退出殿了。   穆无霜在原地顿了片刻,有些困惑地回想尹修竹方才说的那番话。   什么强来,什么两败俱伤? 第11章 以讹传讹   想不出索性便不想。穆无霜揣了揣手里装着云泥丹的玉瓶,又看了一眼床上眼睛紧闭的归览。   然后穆无霜面无表情地“嘣”一声拔出瓶塞,从瓶子里拈出一粒雪白色的圆润丹药,迅速地塞进自己嘴里。   有这种强身健体的好东西,她怎么可能给归览吃。   让归览变强然后打死她?   傻子才干这种事啊。   揉了揉额头,穆无霜被这一通事情搅和了一天的好心情,有些烦闷地出殿吹风。   她百无聊赖地在宫道上走着,想要出宫去看看。   据穆无霜所知,魔宫位于荒川泽西南方的一块平原上,此处是魔界物资最丰饶、人数最多的一块地方,魔界的主城也位于此。   魔界主城叫做玉马城,这地界金贵,许多魔都想要在此驻扎安居,因此魔修们互相争抢厮杀,胜者便入驻玉马。   这导致最后驻扎在此地的魔都是些大魔,实力强悍而且有一定势力。   穆无霜对他们的争斗没兴趣,她只是很好奇魔界的主城是什么样子。   会像修真界市集那样繁华,那样的客似云来吗?   少女魔尊一边想着,一边悠悠踱着步,不紧不慢。   穆无霜在宫道上看见不少来来往往的魔修,大多都很眼生,偶尔能看见几个前天晚上宫宴上的大魔。   魔修们都认得她,往往来来的人看到她都要见礼。   穆无霜端着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走去,偶尔颔首敛眉,将魔尊的花架子形象拿捏得滴水不漏。   只是不知为何,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些魔修看她的眼神中除了惶恐以外,还有些莫名诡异的神色。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似乎带点儿惊心动魄的景仰尊崇。   穆无霜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有些打鼓,保持着淡然神色往前走。   “尊上——”   远远传来一声青年既惊又喜的嗓音。   穆无霜定睛看去,眼帘里倏然闯进来个大红衣裳的颀长人影。   是东寻。   东寻乍一望见穆无霜,潋滟的桃花眼中顿时闪出晶亮的光芒。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忽然又意识自己有些太逾矩,赶忙匆匆垂下头,原地立正见礼。   “属下见过尊上!尊上日安!”   穆无霜笑得如沐春风:“不必多礼,东寻。都是相对袒过胸露过乳的人了,何必如此拘谨。”   东寻:“……”   不知道为什么,尊上明明说的是事实,但东寻还是觉得这个语气奇奇怪怪的。   对面,穆无霜眼神落在东寻所穿的衣饰上面。   他今日穿了一身极其惹眼的大红,连带着冠发上精心坠饰的小小配件都应和了身上衣裳色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奔走在出嫁的路上,真真是那个嫁衣如火。   更惹眼的是,东寻身后跟着一大帮衣袂翩翩絮带纷飞的女修,一个比一个娇俏妩媚。   她们俱都是天香之姿,容色生得极好,并且环肥燕瘦,各个风致的美人一应俱全,简直像是天阙的仙女集体下凡了。   穆无霜看得眼睛发直,不禁踏步上前推了一把东寻。   东寻后退一步,惶恐道:“尊上缘何情难自禁触碰属下?属下今日的衣裳虽说是十分艳美,但大庭广众之下,万不能……”   他声音越发缠绵,望向穆无霜的眸光柔情似水,微一颔首,样子含羞带怯。   也正是这一垂首,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白里透红的淡粉耳根。   穆无霜截断东寻的话语:“你让开点,别拦着本尊看后面的美娇娘。”   东寻怔然抬起头,眼眉间霎时染上失落伤情之意。   他声调颤颤地控诉道:“尊上,您的目光全落在她们身上,却连一眼都不愿意多分给属下。”   东寻是真的感到伤心了。   他既修蛊术也善魅道,论造诣算是荒川泽最顶级的那一批。   如今穆无霜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这和全盘推翻他百年来的修道理论有什么区别?   东寻话音落时,穆无霜终于扫了他一眼,问道:“这些都是你的部下?”   红衣青年振奋起精神:“是的尊上,她们都是我浮云楼精锐,是属下一手教出来的。”   他话音中难掩得色,“她们不但精通探查,而且貌美绝伦,与属下一样精于蛊术与魅道。”   东寻说完,神情又一凛:“属下之前说过,浮云楼和属下都将忠于尊上。这样说来,属下这些人手,也算是尊上的人。”   穆无霜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要错身离去。   东寻见她要走,急匆匆地喊道:“尊上——属下此次前来,是想要得尊上指点!”   穆无霜目光疑惑。   她能指点东寻这个骚包什么?她和东寻,完全是道不同啊。   东寻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是这样的尊上,属下听闻您已经用过了归览大护法,而且情状颇为激烈,甚至让大护法力竭卧床不起……”   穆无霜:“????????”   她睁大了眼,目中尽是明晃晃的难以置信。   穆无霜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底一遍一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东寻脑子不好,不要和他计较。   那厢东寻还在喋喋说道:“……归览大护法的脾性,荒川泽是人尽皆知。尊上能拿下大护法实在是神武非凡,属下敬佩无比,因此便斗胆到尊上跟前求索一二。”   穆无霜瞪眼:“我没有和归览同房啊,东寻你这是从哪听来的谣言?”   东寻讶然:“怎会没有?属下分明听人说归览在您房中卧床不起,医君还给了一味健体药来着。”   他又伸手指指穆无霜颈子正中的淤紫:“况且尊上,此物又如何解释?”   穆无霜气笑了:“这是归览想要谋杀本尊的掐伤好吗!本尊差点就被他拧断了脖子!”   东寻讪讪收回手:“尊上不必如此激动,属下其实……其实都懂。”   穆无霜气炸了。   你懂你吗!   就在穆无霜快要被一肚子火气噎死时,东寻身后的一众莺莺燕燕中,突然有个粉衣的娇俏少女款款而出。   她粉面黛眉,容貌俏丽,灵气盈盈。她屈身一礼,嗓音清脆道:“尊上,小女有所求。”   穆无霜立即转向少女,目光触及她时,连声音都软和了几分。   “何事?说与本尊便是。”   穆无霜语调柔情似水,心底清泪纵横。   呜呜,终于有人看破她的伪装和尴尬,来救她于水火之中了。   少女脸颊微红,羞赧一笑:“还望尊上能将智取归览大人之法,也一并告诉小女们听吧。”   穆无霜唇角的笑意僵住。   她抹了把眼睛,郑重转向东寻道:“本尊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尚未处理,改日得了空再聊。”   语罢,东寻便见他心中景仰万分的尊上大人足风迅疾,弹指功夫身影便隐没在宫道尽头。   红衣青年神色有些失落,向一旁的女修苦笑道:“哎,也可以理解。这样厉害的蛊术魅法,岂能轻易传人?”   *   穆无霜踏着熟稔万分的御风步法,一刻不停地回到了寝殿。   她头疼地按按额角,第一次体会到了浮云楼的离谱。   这事情刚刚发生在殿里,转眼间就被宫门口的东寻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知道也就算了,但不要传谣啊。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穆无霜终于知道路上那些魔修看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何意了。   她糟心地饮了口桌上的冷茶,搁下茶盏去看床上的另一位谣言主人。   归览仍旧双目紧闭,唇色略为苍白。   他脸上的血迹早早被侍女拭去,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即使处于昏睡,归览面上也依旧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加之皮肤莹白,乍一看去,竟有些白玉般的光洁,容色昳丽得不太真切。   穆无霜垂着眼睫看他。   不得不承认,归览这小魔头分外好看,她方才居然看他看晃了神。   少年美则美矣,只是性子着实幼稚又古怪。   想到归览的脾性,穆无霜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真的挺希望归览受点伤,修为倒退个把大境界,这样就可以任自己揉搓捏扁了。   而且,他平安无虞一事,真的不太合常理。   医君说他无事,只不过力量透支后体虚昏迷。   但这话与穆无霜的认知完全相悖。   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心魔侵体之后,平安无事的。   就算占了万万分之一的几率侥幸存活下来,也基本是经脉崩裂,生命垂危。   挽救回来后,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终身残废,道途断绝,成为一个比凡人还要体质孱弱的药罐子。   归览这厮,却只得了医君一句“体虚”的评价。   穆无霜敛眉,不信邪地伸手去探归览的脉搏。   她幼时学过一点医术的皮毛,知道如何通过经脉判断修士的修为状态。   指尖轻轻触上脉搏,穆无霜沉下心神细细感知起来。   奇怪。   归览脉象平稳之至,没有半点受伤的异变,甚至连医君说的体虚都没有,身体健康得出人意料。   穆无霜蹙眉,看怪物似的看了一眼归览。   身体屁事没有,好成这个样子,估计医君那句气虚也是用来搪塞她的。   穆无霜又想起东寻的“讨教”,一时气恼交加。   凭什么归览差点杀掉她,却半点事都没有?   她心中堵着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在魔界待得委屈。   眼睛有些酸涩,穆无霜吸吸鼻子,憋掉泪意。   她又用力眨眨眼,忽然觉得指尖有轻微的动静。   穆无霜掀起眼睫看,发现归览不知何时醒转,正眼神复杂地看她。   她一激灵,迅速抽开犹然搭在归览腕上的手指。 第12章 问话   归览目光幽暗地望她,冷不防道:“你在本尊床前做什么?”   穆无霜起身,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胡诌:“还能做什么,没看到在给你把脉吗?我在关心你的伤势啊大护法。”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假得可笑,忍不住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话一出,估计归览多多少少都会张口阴阳怪气她几句。   思及此,她飞速在心底酝酿了几句话,准备待会用于回敬归览。   当然,酝酿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话。   不曾想,穆无霜竖着耳朵等了半天,居然没听见半点声响。   殿内沉静,案上灯烛燃烧之声噼啪。   穆无霜迷糊地朝归览看去。   倚在床头的少年半垂着头,身形凝在那儿,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归览好像自醒来之后,半点动作都没有。就连他原本搭在床边的手腕,都没有收回去,只是细看时,能发现床沿的手指似乎朝里蜷缩了几分。   他维持了许久这番姿态,才终于动唇说出第二句话:“无聊。”   声音沙哑,似在隐忍。   穆无霜一愣,脑袋里飞速运转起来。   归览居然没有发火,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这小魔头是一言不合就砸场的主儿,能对她这话如此心平气和吗?   她思绪转了几圈,得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结论。   归览,相信自己真的在关心他。   穆无霜表情呆滞了一瞬,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虽然这走向有点离谱,但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正好自己也有求于归览,和他打好关系总比刀剑相对好得多了。   穆无霜斟酌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大护法你——”   “穆无霜——”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俱是尾音一顿,相对无言。   半晌,归览敛下眉,一股气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掀开,倏然站起身。   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归览有些僵硬地偏过头,举起自己的右手。   他的衣裳玄色金纹,其上还缀着绛红,一眼望去漠然内敛,贵气骤生。   现在,这条贵气冷然的衣袖烂得磕磕巴巴,一条一条碎开的布料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一起,还有磨出来的破洞,堪称褴褛。   归览盯着自己这条尊贵的袖子,声音发沉:“谁做的?”   穆无霜尴尬地哈哈一笑。   她总不能说,这是她把归览硬生生拖回来时在地上磨的吧。   她声音发抖,但脸上神情格外坚定:“不知道。”   归览漆黑的眼在穆无霜脸上流连了片刻,旋即冷冷地哼了一声。   “最好不要让本尊知道他是谁。”   穆无霜听着他一口一个的“本尊”,想起他现在魔力已经消退,终于忍无可忍,怒上心头。   “大护法,你当我死了?谁是魔尊你心里没点数吗?”   先前归览被心魔侵体的时候,穆无霜可以不计较归览自称本尊。   因为那时候归览的修为确实比她高,也确实能够压她一筹。   打不过就只能忍,荒川泽弱肉强食,穆无霜非常清楚这个规则。   但现在,归览的气息平稳,身上也没有那股暴涨到恐怖的魔力。   所以现在,穆无霜依然能够单手压制他,也依旧是荒川泽修为顶尖的存在。   果然,归览眼神沉了一沉,神色渐转阴鸷。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一勾唇,而后音调漠然地开口:“属下冒犯,请尊上责罚。”   直至此刻,穆无霜才真正感觉到那个小魔头又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   阴郁,暴戾,喜怒无常。   穆无霜想道。   也许方才,归览醒来时的沉默和怔愣,才是她的错觉。   魔头么,本来就是这样不能以常理丈量的。   穆无霜不再想有的没的,她坐在茶几前的椅上,指节叩桌:“闲事休提。大护法,本尊救你是有缘由的。”   归览看上去毫不意外:“尊上若有所托,属下刀山火海亦当赴。”   穆无霜没有直言自己的目的,只简单地问了两个问题。   “大护法,你的魔力为何会散落漫天?又为何想要杀掉本尊?”   归览沉默了片刻,道:“属下并不知自己的魔力曾散落在天边过,还望尊上直言。”   穆无霜皱眉:“装什么傻。本尊晨起出门见到一天夕光,宫里人说,那是你散落的魔力。后来本尊去往崖下洼地,看见你被心魔侵体,杀了不少人。”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原本就隐痛的喉咙伤口好像又被撕裂了,嗓子眼萦绕着浓厚的血腥气。   穆无霜执起茶壶,长壶嘴对唇饮两口将腥气压下去。   “大护法见到本尊,还差些将本尊的喉咙拧断。”   她指指自己的脖颈,冷冷笑道:“本尊亲眼所见,而且证据确凿,还有话抵赖?”   少女声线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破碎和沙哑。   归览迎上穆无霜的眼神,脸色淡淡,语气也淡淡:“属下每年都会被心魔所障一次,心魔发作时,其间发生之事,属下并无记忆。”   “旁人所说的魔力散落天边,大抵是谣传。属下虽然修为略有小成,但还没有慷慨到会平白无故散发魔力。”   穆无霜怔了一怔,万没想到这茬。   想来也是,心魔侵体之时,主体完全没有意识,其间自然没有记忆。   穆无霜眸光微凝,转念又想:归览这心魔侵体本就与众不同,旁人哪有被心魔侵体还屁事没有的。   这样想,便又觉得归览这话真假性未可知。   归览望着眼前少女古怪变幻的神色,胸中一阵汹涌的邪佞火气荡然燃起。   他甚至不必猜,因为穆无霜的心绪一点也不遮掩,全然表露在脸上。   那是明晃晃的质疑和不信任。   这副样子真丑陋,和旁的那些魔也没有什么区别。   归览捏紧了袖底指尖,力道大得骨节都生疼。   都可笑。魔可笑,穆无霜可笑,他自己更是幼稚得让人发笑。   在荒川泽滚打了这么久,竟然还觉得有人会真心实意待人。   装出一副在床头衣不解带照顾的样子,想要牟取的又是什么东西?   归览眉心泛起一点猩红的光。   她也该死。   心魔真该捏断她的脖子,她不该好死。 第13章 反心   “半点也回想不起来?”穆无霜问。   归览眼睫未动:“属下无能,想不起来。”   穆无霜沉默了片刻。   “你出去罢。”她道。   归览出殿之后,穆无霜的心情并没有轻松片刻。   她眼眉低垂,侧头望了眼嵌在壁上的水银镜。   镜中少女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眉眼秾丽,是极明艳的颜色。   如果说东寻手下那帮女子的相貌是清丽婉约的,那么穆无霜的容色便是惊鸿之貌,格外夺人眼目。   一贯明丽张扬,喜形于色的少女,眼神凝在镜面中自己的眉心上。   穆无霜光洁的眉心,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朵冶艳的凤仙花。深朱色,很小一朵,和寻常女子妆扮时贴上去的花钿没甚区别。   但穆无霜并没有贴花钿的习惯,她于梳妆一道向来不怎么费心思。   她伸指抚上眉心,稍稍用力揉搓了一下。   凤仙的朱色轮廓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脱落的征兆。   但随着凤仙花被揉搓的动作,穆无霜大腿根部突然传来剧烈的、钻心椎骨似的疼痛。   穆无霜冷汗淋漓地顿住手,低头朝下望去。   月白色的下裳处已经浸满了赤色的血液,隐约能看出衣料下仍有殷红汩汩渗出。   少女眼神凝在血淋淋的下裳上,沉默无言。   仅仅是因为揉搓额间的凤仙图案,她腿根那处厚厚的血痂便开裂了。   其间关联,她便是再迟钝,也能略猜出一二。   穆无霜脑海中又浮现出归览回答她问话时,眉间隐现的朱色一点。   归览,又是归览。   自从来到魔界之后,好像所有事都与他有关。   穆无霜思索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锐喑哑的声音。   它嘻嘻笑着:“娇小姐魔尊,我当你有多厉害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音调诡异,听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穆无霜皱起眉头。她并非无知之辈,在穆家当了百年的大小姐,在辨认仙器建材方面还是有一定眼光的。   这里不该有其他人的声音。   她在初到魔界时就发现了,这座魔殿用的建筑材料是能够隔绝声响和魔力波动的银霞琉璃,住在里面轻易不会受到外界嘈杂干扰。   银霞琉璃是极珍稀的建材,光泽触感都特殊,穆无霜就算瞎了一只眼都很难会认错。   这声音既然能够透到殿内,就必然是有大魔用魔力渗透宫壁,有意传进来的。   穆无霜没管那挑衅的声音,只是稍稍凝神去感知四周。   她感受到殿外正有重重魔气逼近她的殿宇。   那尖锐难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本君今日所来,要拿的是你那小白脸的狗命。交出归狗项上人头,本君酌情免你一死。”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搓了搓耳朵。   这鬼东西讲话声音真难听。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说话的怪物应该是玉马城中那恶贯满盈的大魔——金云大仙。   据传,这金云大仙长得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狒狒,但却格外心急地要位列仙班,给自己取了个大仙名号,玉马城内受他庇护的小魔都得这么喊他。   他擅长的功法也跟狒狒一族渊源不浅。   金云擅弹跳奔走在复杂的地形间迷惑敌手,在偷袭和逃窜方面表现优异,只是不太善于正面对敌。   因此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爱露面,惯爱躲在幕后捏着把嗓子怪声怪气。   见穆无霜对他的威胁熟视无睹,金云的声音更加扭曲了几分。   “臭妮子,狐假虎威个什么!”   “方才你的魔气暴退,本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现在早已不是本君对手,识相些便交出归狗,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穆无霜奇道:“你是变态?一直扒着本尊寝殿墙壁听耳根?本尊还以为外面有只魔化的大壁虎呢,不曾想居然是大魔猴啊。”   大魔猴细长的声线都在颤抖:“你找死!”   音落,一道袖珍的灰黑色影子倏然自房梁上窜出,一只黑瘦的锋利爪子狠厉地抓向穆无霜后心。   殿中央的少女神色未动,只是漫不经心地挥出一只右手朝后揽去。   动作悠然,倒像是正在湖中捞取水月。   咔擦——   一声细长尖利的猿鸣划破空气,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摔落在地上。   是一只血淋淋的断爪,其上的指甲还锐意凌凌,带着铁器似的寒光。   穆无霜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地上那只丑不拉几的断手。   因为此时,她的殿门正在轰轰隆隆地响,重重叠叠的魔气就在那扇门后面。   是金云的人带着破魔桩在撞她的门。   穆无霜望了着门,唇角压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弧度。   她道:“整这一出里应外合?真的,大魔猴不是我说你,你这波突击搞得太烂了,太烂了。”   少女一边嘴上嘲讽着,一边伸手推开了大门。   霎那间,无数淬毒的箭矢银针暗器破空而来,密集如雨。   穆无霜眼睛里倒映着密密麻麻的锐器雨,轻轻一抬手。   她动作凌厉果决,但心中很有些迷惘。   因为她在里面看见了不少熟面孔。   有早上才和她打过招呼的,有路过时羞红了脸,不敢和她对视的少年魔修,还有笑语盈盈的衣君。   衣君他今早才说要给自己做一件新衣裳,现在却拿着他用来缝衣的绣花针刺向自己。   深紫色的魔力屏障轻而易举地挡掉了无数暗器。这些锐器铿然地撞在微微透明的屏障上,然后迅疾借力弹回原处。   回弹的轨迹比射来时更迅疾更凌厉。   门口乌压压的魔修,顿时就死了一大片。   这些魔修不过金丹上下的修为,穆无霜身为天魔境魔尊,随随便便一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穆无霜并不觉得意外。   她知道这里是魔界,是荒川泽,不是讲究道德、讲究兄友弟恭的地方,口蜜腹剑反目成仇更是常态。   穆无霜只是有些恍惚。   她好像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里是魔界,身边的人释放出的善意全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望向她时眼里盈满了赤.裸裸的欲求。   穆无霜看着眼前被自己暗器反噬而死去的一帮人,突然觉得很无趣。   突然很想回家,这个地方不想待了。   穆无霜转头正要走回房内,却看见那个原本给她守门的婢女满眼含泪,又惊又喜地朝她奔来。   “尊上!您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婢女眼睛发红,伸开双臂想要扑进穆无霜怀里。   穆无霜站在原处,微微敞开双手。   婢女发丝拂面的一刻,穆无霜垂眸,看见婢女袖间有一线隐秘的冷光。   穆无霜抬指刚想出手,便见婢女双眼大睁,满眼不可置信地倒下。   婢女身躯落地后,黑暗中的那个颀长影子才缓步踱出。   归览脸色冷淡,若无其事地收回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他语声讽刺意味浓厚:“你真是蠢得可怜。” 第14章 欺侮   归览说罢,神色嫌恶地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随后臂弯一展,毫不客气地将一手血往穆无霜衣服上抹。   “脏死了。”   被黏稠暗沉的血液沾了一身,穆无霜的拳头顿时就硬了。   穆无霜咬牙切齿:“你有病?身上没手帕的话可以拿你的脑子擦擦,用本小姐的衣服干嘛?”   归览眸光一沉,显然是不悦。但很快,归览好似想到什么般,阴郁面色稍霁。   他眉峰半敛:“现在看来,你不仅蠢,还白眼狼。”   “我救你,把脏东西擦你衣服上怎么了?我还没觉得亏呢。”   明明是很清朗的音色,但从少年嘴里出来,语调就生生冷了十分。   穆无霜牙都快咬碎了。   她脸上扬起一个标准的虚伪假笑:“哦哦,这样啊,那真是太谢谢你啦归览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唯有以怨报德啦。”   春风般的笑意之下,穆无霜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迅疾地扬起,飞速在归览身上点了几下。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空中刹那间白雾弥漫,归览颀长身影被浓雾遮掩,看不见踪迹。   待得雾散,原先少年站立的地面上空荡荡的,打眼看去只有散落的碎石和尘埃。   一地灰扑扑的石粒子间,有块格外漆黑的玄色石块铿棱地滚动了一下,而后居然直直竖立了起来。   穆无霜俯身,笑嘻嘻地捡起那块黑不拉几的“石头”。   她得意望着掌心中央的玄衣小人。   掌心处哪里是什么石块,分明就是等比缩小的归览小人。   归览现在的高度,堪堪有两根手指那么高。   这是穆无霜以前学的一个小法术,能够等比缩放活物。她小时候惯爱把小鸟小蟾蜍之类的东西缩成手掌大小来玩,还从没拿过活人来试验。   穆无霜两指捏着缩小版归览的两根长腿,笑吟吟道:“荒川历两千五百六十八年,魔界大护法归览因嘴臭,荣幸成为缩小版幼体第一人,恭喜恭喜!”   被迫悬在她指尖的归览半仰着下颔,脸色紧绷,神情阴鸷。   他眼底闪着幽红的微光:“穆无霜,不要得寸进尺。”   归览嗓音沉得令人无端心头发颤,“你以为,曾经的示好能当护身符用?本尊若想杀谁,讨好功力再强也无用。”   少年此时的身量虽然纤小,但杀意昭彰地环绕弥散在身周。   虽然不知道归览在说什么,但穆无霜觉得没有必要去理解他的话。   要是自己的思路能和归览同步,那她估计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了。   穆无霜丝毫没有被归览这副杀意浓厚的模样威胁到。   她一整个儿拎起小归览,开始嘲讽:“哦哦,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哎呀,真是可惜,我修为比你高耶,小废物。”   袖珍版归览目光阴鸷漠然,看穆无霜的眼神同他往常看死人的时候没什么差别。   归览眼瞳微红,想:待他魔气归脉,第一个便杀了穆无霜。   羞他辱他还轻薄他,她当真是活得腻味了。   归览嘲讽地看着穆无霜那张不间断哔哔叭叭的嘴。   “小废物,想不想摆脱这样的状态?想不想想不想?”   归览眼睫低垂,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如果想,就要说‘魔尊姐姐,求你放开我’。”穆无霜晃荡着手上的小小归览,“我法力很浑厚的喔,你不叫的话就要维持一百年喔。”   掌间的少年眉眼凛冽,阖上眸不为所动。   穆无霜又重复了几遍,见归览不为所动,不禁觉得有些烦躁。   她想了想,伸出另一根手指,非常用力地戳了一把小归览的头毛。   几乎一瞬间,手中的归览眼睫微颤,连带着身躯都抖动了一下。   少年冷白脸颊不知是气的还是怎的,很快漫上淡淡绯色。   他终于开口,音调似乎不太稳:“滚。”   归览眼底漫起深重的戾气和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措:“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示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要我做什么就直说,别没事摸我的头。”他语气冷厉,唇角抿得死紧。   穆无霜“哦”了一声,话音里充满嫌弃:“你早这样不就好了?赶紧喊吧,喊了就让你恢复原型。”   归览唇抿得更紧了。他袖底指节死死攥紧,攥得发青发白。   半晌,归览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魔尊姐姐,求你、放我。”   尾音收得格外急促,音量细微得一阵风就能吹散。   穆无霜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狗儿子,真乖。”   又是砰一声,少年修竹般的身形节节拔高,动静止后,身量较平常人还要高几分。   恢复原身的归览颅顶乌发微微凌乱,发丝垂散在额前,显出几分妥协的颓丧来。   穆无霜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来归览眉心曾经浮现出的那一点薄红。   仅仅是电光石火间闪过的念头,归览却好似有感知一般,神色莫测地望向她的眉间。   归览皱眉,抬起手便要抚向她的眉心:“你额头这处是……”   指尖触及那一闪即逝的丹色凤仙,他便如同被灼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归览身形顿了顿,旋即指节微蜷,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无霜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莫名地觉得归览知道些什么。   向前望去,又哪有归览的身影。他足下生风,竟是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迅疾离开了。   穆无霜微微叹了口气。走这么快,赶着投胎也没有这样的。   她之所以不取归览的命,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归览或许知道除魔那天的事情。   归览堕下尊位一事应该并不简单,他是一个很好的枢纽,连接了很多事情,包括除魔那天的变故以及自己成为魔尊之事,全都能和他扯上干系。   查清楚他,就能查清楚一切。   鼻端传来死去多时尸体的血腥气和臭气,穆无霜低眸看了眼地上死了一片的魔众,心脏漏跳了一拍。   尸横遍野。   这是荒川泽,不是她的家。   穆无霜凝视了会儿自己掌心处缭绕的魔纹,沉默了片刻。   她或许该给家中传个信,即使她和家人已经道魔殊途。 第15章 濒死   穆无霜一贯是想到便做到的性子。她去了魔宫偏殿,铺陈开宣纸提笔写家书。   即使是在物质最丰饶的玉马城中,宣纸的数量也并不多。   穆无霜写了整整四页纸,再望向书案时,空白的信纸只剩了寥寥几张。   她吹干墨迹,想了想,去后院抓了只传讯的机关木鸽,以此将信寄出去。   少女魔尊压下案上的纸张,启开门。   宫院中的魔众尸体已经被新的婢女清扫出去,青石砖缝隙间残余着斑斑血痕,腥气仍然弥漫在鼻端。   不再看天上振翅飞离的木鸽,穆无霜探头四顾了片刻,果断轻身跃出宫墙。   她这次学聪明了。   身为一个魔尊,一言一行都会被额外关注,光明出行恐招祸端。还不如自己偷偷摸出去,独自见识一番魔域风情。   她轻身功夫学得漂亮,没有惊扰任何人就顺利出了宫墙。   走在路上,穆无霜频频蹙眉。   玉马城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繁华。行道空荡荡的,冷清寂寥,压根就没有几个人。   偶尔有几个魔修经过,打扮也全都遮遮掩掩的。   不是带着斗笠,就是蒙着面纱,还有穿着兜帽大氅的,全都力求隐蔽。不说露面,能露张嘴的,都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   穆无霜除魔那会儿,遇到的魔修都是衣不蔽体的。   不过她以前除的都是小魔。而她现在能在玉马城看见的,可都是厮杀进来的大魔头了。   和这些穿着极其保守的大魔头们一对比,穆无霜这副模样便显得格外另类,也异常惹眼。   或敌视或揣摩的目光渐次落在穆无霜身上,穆无霜脚步顿了顿,不堪重负地走进道旁的一间成衣店。   入乡随俗,她把自己也遮起来算了,省得这些人看怪物似的看她。   一踏入门槛,穆无霜就觉得眼前一黑。   无他,里面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眼睛方才还接触着明亮日光,一时间有些没适应过来。   穆无霜心里有些打突。这铺子的光线实在暗得离谱,哪间成衣铺会连盏灯都不点,是想让顾客抓瞎买东西吗?   想到这儿,穆无霜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   既然成衣铺子不可能暗灯,那这间鬼店铺不会是什么伪装成寻常店铺的黑暗据点吧?   念头甫一闪过,穆无霜当机立断,抬起腿往外走。   她虽然修为高,但也实在是没兴趣惹祸上身。荒川泽的势力错综复杂,还是不要牵涉进去为好。   哪知已经迟了。   一根纤长弩.箭径自从黑暗中破空而出,去势凌厉,意欲直取穆无霜眉心。   穆无霜出指拈住,低眉看了一眼这弩.箭。   精铁锻造,尖端微弯带倒钩,钩上还淬了青黑色的不知名毒液。一旦刺入皮肉,对修为低微的修士能够做到见血封喉之效。   极狠极阴毒的暗器,玩这东西的人指定心黑。   还未等她细细端详完,又有绵密的弩.箭破空而来。   穆无霜随手捏了个屏障就全挡住了。   这弩.箭来势虽然汹汹,但从发出的弹道能够看出,发箭人的气息和气劲明显都不稳,应该是受了伤或者是在强弩之末。   躲在暗处不肯露面,说明他正面对敌没有优势,只能以阴私物事搏胜。   穆无霜在眼睛上抹了个用以夜视的符咒,不费吹灰之力地看清了周遭的布置。   确实是间成衣铺子,衣服挺多,只是店内摆设极其杂乱,桌椅柜台都被蛮力震碎,不少家具碎块散落,看上去像刚刚被砸完场子。   穆无霜不出所料地闻见了血腥气。想必暗处那人就是受了伤,躲在这处避难却被她无意闯入了。   她循着气味一步步走去。   少女踏着地面上散落的桌椅板凳残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处逼仄的墙角后,半掩着铺子里用于给顾客试衣的布帘。   穆无霜掀起的那一刻,地面倏然震荡起来。   帘中残影掠过,有冰冷的尖牙一瞬间抵上少女白皙细嫩的脖颈。   即使修为强大如穆无霜,在这一刻也不禁屏息了片刻。   惯常看生死的人,最容易看见的便是人在临死前的卑怯和懦弱。   最难缠的敌人,往往不是那些修为深的,而是那些视死如归的。   那些喷薄而出的血气、同归于尽的狠厉,在濒死那刻,淋漓尽致地尽显。   杀意毕露。   穆无霜用力地掰开那人几欲刺破她脖子皮肤的牙。   她轻易地挥开他,眼睛看向倒地那人半侧的脸。   然后穆无霜瞳孔骤然一缩。   地上那个人,半张脸都沾上了鲜血,气息奄奄,身上伤口遍布,一副濒死的模样。   可就算是糊了一脸的血,她也能认出来那就是归览。   穆无霜很清楚归览的修为有多高。   归览境界仅次于她,在心魔发作修为暴涨的情况下,甚至能够按着境界高达天魔的她在地上摩擦。   要知道,天魔就相当于修士里的大乘,是离天道最近的一个境界。修为及大乘者,都能被众修士称一句“道界半仙”。   归览这么个离天魔仅仅临门一脚的修士,能被谁伤成这样?   穆无霜光是想想就觉得恐怖。   地上的归览眼睫沾满了血污。   少年缓缓转动眼珠,看见穆无霜后,眼睛里漫起恍惚的光:“是你?”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自顾自地沙哑笑起来。   归览边笑边咳,脸上看不见半点绝望之意:“你的运气居然那么好。”   他眼睑下半露的瞳仁赤红,观之可怖。   “要我死的人那么多,凭什么是你杀我?”   归览明明气息微弱,但眼神中流出的不甘和怨恨将他身上的戾气催化到了极致。   他一身的血,看上去真如地狱修罗一般。   “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些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凭什么我要烂在这个角落啊,凭什么啊。”   归览似疯魔又似冷笑地喃喃,“什么都不归我,什么人都盼我死,所有人都糟践我,要杀我,我合该不活的。”   少年眼睛里盈满不甘,声线却极稳:“杀掉这么恶心卑贱的东西,会不会有成就感?”   不等穆无霜答,归览很快接上自己的话:“应该不会,捏死一只恶心的蟑螂,会觉得很脏。”   穆无霜站在原处,静默地看他。   归览说完一通话,嗓子都哑透彻了。他状态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是力竭地在原地喘气。   他没有力气,胸口也像一个被刺破的气球一样,在炸开之后虚无得无处安放。   归览伏在地上,余光里看见少女居高临下的眼。   他心头浮起浓烈的恶心。   她居高临下得像是在看一条贱狗。   归览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他只觉得很恶心。   他厌恶很多东西,一个稍凝实些的目光就会让他暴虐杀人,何况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   他生来就卑贱,没有人喜欢他。   他应该理所当然也应该习惯。但很多年过去,归览仍然无法平静和释然。   于是他只能靠杀人纾解。   所有人都只是怕他而不是敬他。归览明白这一点,却不打算作任何改变。凡触怒他的,都杀掉了事。   人人诛他,他诛人人。   合理且公平。   不,一点儿也不公平。   归览赤红的眼死死盯着穆无霜微垂的下颔。   那样光洁干净,那样白皙。   她出身在穆家,那个世代法修的高贵世家,从小倍受宠爱,从小衣食无忧,踏足正道,声名高洁,什么都好,什么都能够得到。   她那么好,她生来就有这些东西。   而他一无所有。   所以他阴郁,他嫉恨,他拥有一切卑劣与低微。有人生来伟岸,而他生来便是烂泥。   归览看见少女缓缓低下身,眼神莫测。   他讽刺地想:穆无霜真像一个审判正义的天神,举手投足间都是正气凛然,连堕魔后的第一件事都是除去魔头。   除吧,除吧。   天道早该回收掉他这样的垃圾了。   视线里,少女指尖一点点下落,渐渐按在他血痕交错的胸口上。   那是心脉的位置。   归览忽然觉得身上有些松快。   也许真的要被杀死,他才能真真正正的长安宁。 第16章 晚了   归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竟觉得破裂残碎的经脉中,自己温热的血仍在缓缓流动。   身体这样冷,而血这样热,烫得他几欲发颤。   砰砰、砰砰、砰砰。   寂静无声的暗室中,一声比一声有力的心脏搏动声愈发清晰。   少年原本紧闭的眼帘掀开,眸里满溢着惘然和惑色。   穆无霜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朝他心脉输了些魔力。   经过方才短暂的探查,她已经大抵清楚归览的伤势。   他并非被外物所伤,而是强行运转魔力,导致经脉尽裂,连带着皮肤都渗出血来。   给归览输魔力的过程中,穆无霜唯一的感受便是:他是真的生命力顽强。   经脉破裂是极重的伤,也是成为魔修的重要重塑环节。   经脉碎裂的人是九死一生的。但如果他活了下来,便也就得以重塑,经脉会比寻常人更加宽阔坚韧。   归览便是这样的情况。   归览恢复很快,穆无霜毫不怀疑,就算没有她,归览也会在两个时辰内重新站起来活蹦乱跳。   只是刚巧这会儿他还最孱弱的时候给她撞见了,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说实话,看见归览奄奄一息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穆无霜真的挺想下杀手的。   但她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归览若是死了,未免便有些太遗憾。   正好,她原先和归览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刚好能借这个契机缓和一下。   穆无霜努力摆出一副怜惜不忍的神色,指尖更用力地按在归览心口上输入魔力。   却不曾想,她指尖刚用力的那一刻,手腕便被身下少年攥住了。   归览眼角余红未散,唇边残余的血渍触目惊心,目光却分外暗沉:“别输了。”   穆无霜仰头,露出她自认为最深情的表情:“可是你的伤……”   归览眉头一跳:“你声音怎么了?尖得要命,难听。”   穆无霜尴尬地微咳了一声。尺度没把控好,声音捏得有点太造作了。   她清清嗓子,从容地掐掉指尖的魔力并且拢回了手:“既然你不愿我救治你,便罢了。”   此时此刻,穆无霜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演戏小天才。   迎着归览幽暗的眼神,穆无霜已经想出了归览是怎样触怀动容,怎样低声感谢她了。   她淡定地等了半天,却忽然听见归览道一句:“晚了。”   穆无霜表情莫名地看他。   下一秒,她眉心动了动。   有灼烧般的炽烈痛感猛然袭上眉间,穆无霜咬唇,想起来她前日对镜时看见的那朵凤仙印记。   吗的,果然跟归览这小魔头脱不了干系。   这次的印记闪烁副作用来得更加迅猛,穆无霜眼前模糊不清,头晕目眩,就连五感都变得极度混沌,有画面与通感浮光掠影般掠过心间。   跳跃的心念间,穆无霜唯一能够肯定的想法是——这些,分明都不是属于她记忆中的东西。 第17章 魔童   天旋地转。   画面乍然消散。穆无霜昏昏沉沉地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好像隔空被打了一顿,身上绵软酸疼,没有半点力气。   归览的声音适时响起:“怎么样?”   穆无霜按着太阳穴,看见少年皱着眉头望自己,满脸的不耐。   不知道为什么,穆无霜总感觉自己看向归览时心中略浮起些奇异。   她干巴巴地回道:“还好……还好。这是怎么回事?”   归览凉凉道:“你滥发好心惹出来的事。”   他说罢,忽然抿了抿唇,缄默了片刻。   穆无霜听他这话,心里自是不舒服。但转念一想觉得倒也正常。   这小魔头一贯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自己和他计较什么劲儿。   她按了按额角,仍然觉得方才那种异样感在心头萦绕不去。   滞涩发堵,沉甸甸的,像陈年积淀的水垢粘连在心间。   片刻的沉寂后,归览又开口。   “我经脉特殊,旁人给我输魔力不仅没用,还会让我体内原本的魔力倒灌回去。”   归览说这话时,眉目压得沉沉,只是唇瓣和脸色俱都苍白,平白添了些无辜的脆弱感。   穆无霜默然片刻,说道:“那你自己好好养伤。哦对了,这间铺子是你的吗?我想拿件衣服穿。”   “拿。”   归览声调冷淡。   穆无霜在凌乱的柜台上挑了件衣袂飘飘的裙裳。大红色,带些异域风,有叮叮当当的环佩玉饰,还配了一张面纱,完美切合了她蒙面的需求。   穿好衣服后,穆无霜满意地端详一番自己身上衣饰,转头就看见归览正抱胸看她。   少年红瞳闪烁:“穿这一身,出去上赶着和亲?”   “赶你妈的葬礼。”穆无霜顺口说完,才忽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捂起唇,面色镇定地开始装傻:“哎呀我刚刚说了什么呀,风太大了有点听不清惹嘤嘤嘤。”   归览:“……”   归览:“屋里有个屁的风。”   穆无霜瞅着归览的面色。少年尽管的面色冷然,但居然并没有生气。   这小魔头是被活佛附体了?   不论如何,穆无霜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归览又道:“玉马城中的魔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你这样穿,是嫌死得不够早?”   他说完,脸上闪过嫌恶神色:“算了,你要找死是你自己的事。”   穆无霜愣了愣:“其实我来找衣服确实也是为了遮住自己,不过这套太好看了,我不舍得离它而去,只好穿走了。”   归览斜瞥她一眼,没说话。   门口忽然传来杂乱的笃笃脚步声。   穆无霜凝眉细听。   那些人完全不遮掩自己的动静,步子踩得很实,听声可以辨出来人大概是身长九尺上下的壮年男魔,并且人数不少,约有十来个。   穆无霜一边抚平衣角褶皱,一边施施然朝门外迎去,嘴里还不忘问道:“是你的人?来接应你的……唔!”   一段修长分明的骨节狠狠按住她的唇。穆无霜只觉脊背猛地撞上一个薄而硬的东西,有长臂揽上她腰身,很生硬地将她整个人往后带去。   鼻端萦绕着浅淡兰香,丝丝缕缕的幽甜气中掺杂了淡淡的铁锈味,是归览身上残存的血腥气。   穆无霜周身僵硬了片刻,下意识想要使力挣脱的时候,头顶传来少年不耐烦的嗓音:“别动。”   穆无霜垂眸看着眼前归览将自己摁得死死的手臂,有些诧异。   在归览捂她嘴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这帮人不是什么来接应的手下了。   不是手下,那肯定就是敌人。归览现在受伤很虚弱,见到敌人就跑,那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   穆无霜缩了缩身体,迎着猎猎的冷风开始提问:“你自己跑不就行了,救我干嘛?”   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似乎更用力了。   归览面无表情地低头,“可以啊。不要我救的话,我现在就扔你下去。”   穆无霜识趣地闭嘴。   虽然她确实不需要归览救,可是她需要归览身上的信息。   小魔头需要被满足一下自己无处安放的保护欲,她懂的。   唉,笑一笑算了。   穆无霜愁眉苦脸地耷拉着眉头,在归览怀里想起了自己寄出去的那封家书。   机关木鸽传讯很快的,穆家人大概后日便能收到了。   好想回去看一眼他们啊,可是自己一身魔气,恐怕连修真界边陲小城的城门都进不去。   正统修士和魔修一贯不对付。   修士和凡人同享一片地域,为了避免魔修伤害寻常民众,城门通行处会摆放鉴查魔气的器械,魔气超过限度便不许入城。   一旦测出超标的魔气,就会有修士赶往魔气出没之地,以安人心。   迎面的风声终于缓了。   扼着她腰的手臂几乎在风止的那一刻便立时松开。   穆无霜从思绪中抽回,理了理头发,然后便观察起周遭来。   地面铺的石砖材质不再是大理石,而是略显粗糙的花岗岩,这意味着他们已出玉马城。   这里明显荒凉很多。林木疏疏,长势奇诡,地上枯叶散落,一派萧瑟景象。   放眼望去,道旁和枯树下置着一些矮小帐篷,顶端尖尖,帐布面上缀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穆无霜袖底的指尖微缩了一下。   她在魔界初来乍到,完全不熟悉荒川泽的布局以及地形,唯一熟悉些的便是玉马城。   至于出了玉马城有什么地方,周围又会遇到什么东西,穆无霜是一概不知。   太冒失了。   穆无霜能感觉到归览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意味不明。   半晌,归览出声:“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开口问人,是打算死在这里?”他音调冷淡,神色漠然,眼睛却落在穆无霜身上。   穆无霜闻言道:“那也得周围有人才行啊。”   “……”归览表情更冷了几分。   “可以,那你自己死在这里,别哭就行。”   少年半掀着眼皮,眉眼冷凉,唇角压得很平。   这话说完,他身形一闪,飞身离开了。   穆无霜目瞪口呆。   这畜生走得是真快啊。自己好说歹说饶他一命,现在就把她丢这儿?   穆无霜深吸一口气,堪堪平息胸中激荡的怒气。   她环顾萧瑟空荡的四周,目光定在那些散落的古怪帐篷上。   里面不像是能住人的。穆无霜略略一估计,那帐篷的高度才堪堪到她腹部。   这玩意矮便罢了,看上去还很逼仄,硬塞都塞不进一个人。   穆无霜慢慢走近前去看。   帐面那些黑漆漆的字迹糊成一坨。借着日光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隐隐泛出些刺目的朱色。   穆无霜伸指,略微用力划了一下帐面的字。   干巴巴的黏稠残渣被揩下来,在光下看得更加分明。   这不是什么黑字,是干涸日久的浓稠血液,风干后乍一看去发黑。   穆无霜心头无端一颤。   她捏紧了帐口的帘布,正想要掀开。   “娇娇小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一道轻浮的男声笑吟吟地响起来。   穆无霜扭头,看见一个几乎衣不蔽体的男魔在一旁笑着看她。   之所以说他衣不蔽体,是因为他那衣服穿了跟没穿似的,前胸一个大洞,后背一个大洞,一眼就能看透他的身体。   不过身材还是很不错的,肌肉健硕流畅却不虬结,极具观赏美感。   这男魔面容俊朗,很有几分英气,挑眉笑吟吟望人时带几分轻薄的痞气。   穆无霜盯着他的腹肌看,那男魔也不介意,只笑道:“小娘子看我便好,千万莫要掀开那帐子看。”   穆无霜眼观腹肌鼻观腹肌,很随便地问道:“为什么?”   “帐子里是用于祈愿的魔童,打开了就要占卦许愿的。”男魔漫不经心地说。   “灵不灵?”穆无霜问。   她心里隐隐约约能猜到,这里面放着的东西大概是什么邪术蛊法,用了怕是会生祸。   “灵。”男魔说,“但世上总归没有掉馅饼的事,它让你愿望顺遂,就要从你这取走些东西。”   穆无霜视线落在那帐篷上,眸光忽然一顿。   她方才将要掀开的帐篷口底下,多了一张薄薄的宣纸。   上面满纸墨迹,密密麻麻,像极了她那日写的家书。   穆无霜眉心狠狠一跳。   不仅仅是因为心绪的震颤,更是因为她感知到帐中有一缕魔气。   而那缕魔气让她眉心那朵凤仙突突地跳跃,闪烁不停。   之前她给归览输魔气后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漫上体表。   穆无霜心脏开始发疼,她晃晃脑袋又眨眨眼,那种感受开始越发深刻。   她直觉里面会有什么关键的东西,于是提步走向帐篷。   身后,那个俊朗男魔声音疑惑:“小娘子,别去啊,那东西邪气很重的,你承不住——”   穆无霜偏头道:“多谢,只是我得去看看。”   后面男魔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古怪和莫名。他拉了拉身上约等于无的衣服,面色凝肃地后退了几步,远离穆无霜和帐篷。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是看这娘子顺眼才提点她两句,既然她执意要去,那他也没有办法。   前方,穆无霜已经来到帐前。   她蹲身,将帐内飘落出来的那一张薄纸捡起来。   皱巴巴的纸张上,用稚拙又漆黑的墨迹密密麻麻写满了“救救我”。   明显是孩童写的,字句全挤在一处,行距间满溢着绝望和惶然。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不再当鸽(烟)快看这是粗长的三千字! 第18章 大劫   穆无霜捏紧了那张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这种不安并非源于对危难未卜的不安,而更类似于即将揭晓谜面的紧张。   穆无霜幼时外出时,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卧在荆棘遍布的从林地上,不知生死。   在她将手指探上那人鼻间的前一刻,心中的胆颤之情才真正涌上了顶峰。   此刻亦如是。   穆无霜的手缓缓搭上帘前帐幔,微一用力。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飞扬的帐帘推了出去。   帐子自发启开,帘子向两侧大敞,露出帐内的空间。   一如穆无霜在外面看时的狭□□仄,只有一个墙角大小的空间,偏偏这空位被一具孩童躯体占满了。   这样大小的空位原本也不该装得下一个孩童,因此孩童的躯体紧紧蜷缩着,手脚都抱着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挤在那个角落。   正对敞开帘帐的正中央,只能看见脊背和黑发缠绕的后脑。   看到这玩意的一瞬间,穆无霜就觉得自己的眉心火烧火燎的,更难受了。   她候了片刻,没见那小孩有动静,便试探着用手指戳了一戳它。   “你好,你还活着吗?”   也不知道是这一戳还是这一问触发它的应答机制,孩童原本缩在膝弯里的头动了动,随即猛然扭转过来。   穆无霜目瞪口呆。   这玩意的身体没动,头却整个儿转了一圈,居然也没拧断脖子。   更让人惊悚的是,孩童所露出的那张脸。   他皮肤冷白,眉眼精致,睫羽纤长,瞳眸里隐隐泛着猩红。   这容貌,这眉眼,完全就是幼年版归览。   幼年归览的脸蛋小小,弧度圆润,少了许多分明的攻击性。   他脸颊边散落着粘连成一缕缕的头发,脏兮兮的,显然是很久没有洗涤过。   小归览睁着透红的水眸,直直望着穆无霜。   他眼睛里没有暴戾也没有漠然,一片通透,红水晶似的。   稚嫩的嗓音响起来:“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声音微弱,带着点哑意。   穆无霜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进来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小归览眼眸微微垂下,似乎有几分失落。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恍惚,声音更低了:“那你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我饿了好久,快要没有力气了。”   小归览说完抬起眼,抿紧了嘴唇看她。   他的眼睛红如鸽血,却通透明亮,宝石一样泛着莹莹润泽的微光,看上去格外漂亮乖巧。   对上这样的眼神,穆无霜忽然心底一颤。   她问:“为什么没有东西吃,是因为提前把灵石花完了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穆无霜留意到小归览身上的衣物尽管肮脏,但仍然能看出是上好的缎子。   虽然不算顶顶贵重,但能够用得起这料子的,绝非寻常人家,不至于饿得奄奄一息,连口饭都吃不起。   归览仰起稚嫩的脸庞,目光有些茫然。   他细声细语道:“家里早就没有钱了,爹和娘让我出来自己找点吃的。”   穆无霜皱起眉头:“哪有让小孩自己出来挣吃食的?况且你穿这衣服,又怎会揭不开锅?”   面前的归览看上去可怜巴巴,可是他的话和身上透露的信息实在是自相矛盾。   穆无霜盯着小归览的眼睛。   归览一愣,旋即他白皙的鼻子忽然一皱,眼角和鼻峰瞬间泛起重重的红意,眼泪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   红宝石般的瞳眸睁得很大,水珠自眼底一颗颗渗出来,像滴滴答答的泉眼。   但小少年的表情怔愣愣的,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掉眼泪。   除却红红的鼻头和眼角之外,他脸上没有半点要哭泣的神色,只是茫然地愣在那儿。   穆无霜一下就慌了。她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最看不得别人哭。   这下也顾不得什么疑点了,她赶紧从腰间的储物囊中翻出一块灵米饼,隔空递过去:“别哭啊别哭啊,给你吃就是了。”   归览仍然怔怔地流眼泪。   灵米饼凑到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僵硬抱膝的手臂缓缓挪动了一下,终于换成了正常人会有的姿势。   他好像很久没有活动过,站起来时手脚发出喀拉喀拉的骨节碰撞声。   直到归览站起来时,穆无霜才看见他身下那块地面的原样。   这处狭小,先前归览缩在这里时她还没发觉。归览一站起来,霎时就露出了积在角落的一大滩半干未干的血。   小归览爬出帐篷,站起身,伸手去接穆无霜那块灵米饼。   穆无霜维持着递饼的姿势,目光却落到归览胸口处。   小归览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靛蓝色的短刀,刀身尽数没入了他心口,只剩下板正坚硬的铜柄。   刀口下,汩汩的血一边淌一边渗开,漫了一身,把原本漂亮体面的织锦绸缎浸得暗沉无光。   归览却毫无所觉一般,沾着血的小手接过那块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看上去真的饿了很久,狼吞虎咽,偶尔被呛一下,布满泪痕的脸上就会飘起难耐的神色。   穆无霜沉默地看他吃东西,忽然就有些恍惚。   她其实也有过饿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她幼时走失过,很多天找不到家,没人管她,她就去偷了城中小贩的一笼肉包子,然后被那人追着打了一顿。   那个时候,小穆无霜拖着一身的伤,一边哭一边吃她自己用身体护住的包子。   包子脏兮兮的,也冷了,但眼泪是热的,穆无霜咽着眼泪把包子吃完了。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的难堪样子。贩子骂她是乞丐,骂她是浪荡婊.子家的下贱胚,只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她出身世家,这是穆无霜第一次挨打挨骂。她惶恐到几近抽搐,一边哀求,一边蜷着身体不肯松开怀里那笼包子。   因为再不吃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穆无霜望着小归览满面眼泪的样子,问他:“还要吃吗?”   归览摇摇头,轻轻道:“够啦姐姐,谢谢你。”   随着最后一口饼吞下,他的身体忽然渐渐变得透明。半透明的小归览看着穆无霜,说道:“谢谢你,姐姐。”   他露出一个餍足的笑:“姐姐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可以替姐姐算一卦,或者满足姐姐的一个小愿望。”   直到这时候,穆无霜才想起来之前那个腹肌男魔说过的话。   他说帐篷里的是魔童,用于占卦许愿,但是这东西邪气很重。   穆无霜感受着自己经脉中磅礴到恐怖的魔力,再望向那个归览模样的魔童,眼神中多了一些挑衅。   呵,魔童魔童,说到底还是魔。   在魔里,还能有东西会比她更邪?   穆无霜丰沛的胜负欲一下就冒起来了。不就是邪气缠身,她倒要看看谁比谁更邪。   她当即说道:“来,不用算,你就来猜猜我是谁就行。”   穆无霜嘴上这样问,心底却已经呼出一个答案——是你拼邪气拼不过的大爹!   小归览却摇摇头:“我不认识你。我只是一缕魔气中的残念,不会与真正的人或者修士有干系。”   他稚嫩的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漠然:“我只是某个修士在某个时期衍生出的怨念化灵,我仅仅是‘念’,并非生灵,自然与人世无所牵连。”   “我完成你的愿望,你供奉我的怨念。每当我向你索求一次供奉,我都会送你一个愿望或是卜卦。”   穆无霜终于明白那男魔为什么说“世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了。   只要你帮了一次这魔童,这魔童就会认准你,定时向你索求供奉,相对应的,供奉过后魔童会回馈你一个愿望。   穆无霜“哦”了一声,问道:“那你的供奉是只要灵米饼吗?如果只是这个,我随时能给啊。”   小归览的眼神犹疑了片刻,而后道:“暂时是,但以后我还会有想要的东西。”   穆无霜:“……”   她指着自己,问道:“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像一个冤种吗?”   小归览面无表情:“你魔力很强,但你的魔力有一大半是和我同源的,你若拒绝供奉我,我能够随时和你的魔力融为一体,住进你丹田里。”   穆无霜脸色崩裂了。   怪不得自己看见这个魔童觉得气味熟悉。她差点就忘了,她给归览输魔力的时候,归览有一部分魔力倒灌进她经脉里了。   形成这个魔童的,显然也是归览的魔力。   同源的魔力,当然可以互相融合。所以这魔童可以融进她的经脉里!   更离谱的是,这魔童有灵智。一缕有灵智的魔力住进她丹田……   救命,不要啊。   穆无霜的脸色完全僵硬了:“万一我给了你供奉,你还要进我丹田怎么办?”   小归览道:“不会,你供奉我,我的怨念便会被压抑。我的力量由怨念决定,怨念不强时,我无法轻易与你融合。”   一片悠长的沉默。   见穆无霜沉默太久,小归览略有些不耐烦:“你想实现什么或者想占卜什么,赶紧告诉我。”   穆无霜心底冷笑。   呵呵,这魔童真的狡诈。绑定前一口一个姐姐眼泪汪汪,绑定后飞速变脸,孽障。   果然,归览这种魔头残念化作的魔童,跟他本人一样阴险狡诈。   她磨了磨牙,恨恨道:“给我算算,归览是不是跟我犯冲,要不然我怎么见到他的东西就没好事?”   小归览点点头,对于穆无霜辱骂归览的话语全无反应。   稚童通红的眼眸泛起微微的红光,旋即闭目,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模样安详,只是唇瓣微动,似乎在低念什么。   半晌,小归览睁开眼睛,语调平淡道:“确实犯冲。”   “你是他命中大劫。”   作者有话说:   礼貌穆大冤种:你吗? 第19章 菩萨   听了这话,穆无霜面无表情:“你真的是魔童?”   小归览眼皮微掀:“不要质疑我的占卜结果,我很准的。”   说罢,小少年精致眉眼中流露出几分疲乏:“我倦了,趴你身上睡会儿。”   穆无霜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小归览躯体逐渐通透,连带着四周光影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就在小归览即将消失在她视线中时,周遭的斑驳光影却散了。   他缩成一个小小幻影,剔透得看不分明,望上去一挥即灭。   幻影飘上她肩头。穆无霜侧目看去,见小归览双目紧闭,竟然已经定定睡去。   她脸颊耳后能感觉到他平稳安和的呼吸,伸手去摸时,却不能摸到小归览,也不能将他挪动半分。   该说不说,这样的情景,穆无霜就算再头疼也只能自认倒霉。   罢了,捎带他一程又何妨。   荒川泽的夜色降临得很快。薄暮微沉,穆无霜在花岗大道上走了半天,除了满地的魔童帐篷之外,再也没有看见第二个活人。   身为一个路痴,穆无霜心神俱疲。   是的,她打小就不认路。如果她认路的话,小时候又怎么会走失呢。   歇了会儿脚后,穆无霜揉揉眼睛,忽然望见远处的浓雾中,似乎掩映着一条幽深小径。   更引人注意的是,缭绕的雾色中,依旧能够隐隐约约看见小径后方分开了一条岔口,分别延展向两条不同的方向。   这几乎在明晃晃地告诉穆无霜,这里是出路。   不论走向哪条路,都会通往更外一环的荒川泽。   越临近荒川泽边缘,物资便越匮乏,地势也更加严峻坎坷。   迎面吹来冷峻的风,周遭林木枝叶簌簌地响,穆无霜眼皮一跳,直觉不好。   眼前光线一瞬间暗沉下来。   天黑了。   穆无霜霍然抬头。   天际的暗黄暮色不知何时尽皆聚拢在一处,愈聚愈浓,直至遮天蔽日,一片漆黑。   林深处的鸟被惊起,吱吱喳喳扑棱着飞离。   穆无霜忽然想起从前她听闻过的一桩魔界轶闻。   荒川泽这样的魔修聚集之地,原本是不该有族群这种东西的。   但百年前,魔界中冒出了一众人。他们守秩序、懂律法,穿着打扮统一,行事古怪。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来,只知道他们擅巫术与阵法,自称他们都是一族,亲属关系也分明。   他们神出鬼没,但驻扎地通常会摆放许多帐篷。   穆无霜在眼上按了个明目咒,果不其然望见浓雾掩映的小径旁,密密麻麻竖立着几排小帐篷。   她在原处站定,掌间聚出一团凛冽的魔气。   而后穆无霜指尖微微一顿。   她魔力运转的速度很明显滞缓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无霜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的魔气都薄弱了几分。   这是……进了阵法。   念头浮现的一瞬间,前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卟卟”声。   薄雾里,那些帐篷一个接一个地掀开,露出一张张死水般的脸庞。   这些人衣物破落,身材干瘦,眼眶凹陷,颧骨高凸。   他们表情麻木,像得了什么命令似的齐刷刷望向穆无霜的方位,扭头姿态整齐划一。   一双双浑浊发黑的眼珠停在她身上。穆无霜先是被这一堆人丑到,然后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些人是不是有斜视?眼珠子全都半斜着,看的是她的方向,却完全没有盯到点子上。   啊不对。   穆无霜顺着他们的目光,缓缓偏过头。   右肩胛上,半透明的小归览毫无所觉地安睡,秀致的眉头不自觉皱在一处。   穆无霜毫不客气地朝肩上一拍,用魔力跟小归览传音道:“别睡了,快起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小归览毫无反应,只是眉头似乎皱得更厉害了。   随着穆无霜的动作,那群干瘦的帐篷人们脑袋又是一歪,一齐发出呕哑嘲哳的嗓音:“别、动、圣、子。”   穆无霜看着他们的动作,莫名想笑。   她也一歪头,挤着嗓子学舌:“别——动——绳——子~!”   音落,穆无霜感觉肩上被喷了一缕热气。   帐篷人们脖子咔咔一扭,眼珠中央闪起莹莹的深绿光芒。   下一刻,他们瘦如竹竿的手臂猛抬,指中发出冷绿色光束。   一根根细长的光束直指穆无霜,眨眼间便交叉扭成一根巨大的波束。   穆无霜面对这缕光,身体动也未动,只是语气不耐地继续和肩头的东西讲话:“赶紧起来,别装死,再装就不给供奉。”   仍旧鸦雀无声。   光束即将要击中穆无霜的一瞬间,穆无霜咬牙:“下次双倍供奉。”   肩头的小归览终于幽幽睁开眼。   面对险境,小归览眼睫都不动一下,冷淡道:“不用躲这个,防头顶和脚下。”   穆无霜映了一身的绿光,御了股劲气腾空跃起。   半空中,她堪堪挥手顶住上方的攻击,闻言怒道:“用你教?爹从前学阵法出身的,他们设的这破阵是我三岁就玩剩下的。”   归览稚嫩的嗓音透着嘲讽:“那你还走进阵里找死。”   穆无霜一脚踩上某个帐篷人的头颅,“你懂屁,这叫以身作饵,引蛇出洞。”   少女在空中拳打脚踢,不过须臾,就将一众骨瘦如柴的帐篷人打得七零八落。   踢翻最后一个帐篷人后,穆无霜仰头,果然看见天边颜色散了大半,露出真正的天色来。   此时不过正值黄昏,哪里有入夜。   她弯起眉眼,望向肩侧的小归览时,却发现他脸色绷得紧紧,语气古怪道:“你在干嘛?”   虚空中的小归览指了指地上那些帐篷人。“你为什么不杀他们,给他们全都留了一口气?”   地上的帐篷人尽管手脚残的残断的断,呕血不止的也有,但统统没有死绝,此刻全都表情痛苦地□□挣扎着,看上去绝望非常。   穆无霜一愣,道:“他们身上没有魔气,应当非魔。既然不是魔,就没必要下死手。”   言罢,她在归览的眼睛里明晃晃的看见了“弱智”俩字。   归览冷笑一声,说道:“你没发现这些人动作全都整整齐齐,看上去像个傀儡一样?”   不等穆无霜开口,他继续道:“他们就是傀儡。他们的确不是魔,不过界中凡人。但他们已经被全然抽离了意志,早就不是人了,你留着他们,跟留着敌人的爪牙没区别。”   小归览一口气说完,冷眼等着穆无霜解决掉这些残兵败将。   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少女非但没有利落动手,反而眼波盈盈地问:“没有一点唤醒意识的可能吗?”   小归览愣住。   他眉心第一次拧得这样紧,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还真想要救他们?有什么意义,杀了不就了事?”   穆无霜低眉望了眼地上的帐篷人,看见一只粗糙的手上间遍布着不少干活留下的划痕。   她说道:“他们毕竟无辜,不该被牵涉进来。”   归览小脸几乎要皱成团。   “他无辜关你什么事?他是无辜啊,但他现在是别人的武器,要不是你修为高,刚刚死的就是你。”   穆无霜也有点不耐烦了:“我就问你能不能唤醒?说那么多屁话干嘛?”   小归览重重哼了一声,生硬道:“能啊,你把他体内的魔气散掉不就行了。你喜欢你就一个个渡呗,菩萨。”   穆无霜不再管他,上前撸起袖子就驱魔。   后方,小归览忽而察觉到什么一般,转过身去。   稚童的眼睛死死盯着从树后走出来的颀长少年。   黑发红眸的少年眉心点朱,信步走来。   归览目光先是落在稚童身上,旋即他一挥手,小归览的身形便完全消弭,空地唯余长风。   魔童是由他的魔气生灵而来,除了怨念蓬勃、必须出来讨要供奉的时候,归览都能够轻易抹去魔童的形。   待它重新组成稚童模样时,大抵就是下次供奉的时候了。   归览知道穆无霜体内有自己的魔气,因此他一路循着魔气而来,没想到循的却不是穆无霜,却是这不知何时开始跟着她的魔童。   少年眉心的朱色渐渐褪去,沉冷的目光落在前方少女身上。   归览方才听见了方才魔童与穆无霜的对话。   魔童是他幼时意志的模拟。小归览说的那番话,同样是归览心中所想。   为什么要救人?救的还是这般无用的废物,根本不会对自己产生半分的帮助。   少年幽幽瞧着穆无霜的模样,嘱着抹嘲弄冷笑,面色阴晴不定。   他望了一阵,忽然大踏步走向前,一把将穆无霜正在驱魔的那人翻了个转,右手按上那人的颈子。   手下传来脖颈经脉有力而真切的触感,昭示着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里面流转的魔气也显然减弱了不少。   穆无霜竟是真的在为他们驱魔。   归览松开手,帐篷人的身体“咚”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他模样怔愣,表情中泛着些许无措。   穆无霜却竖起眉头,拂开归览的手,气冲冲道:“你做什么啊,无端端摔人干嘛?”   少女半蹲在地上,扶起帐篷人的身子,指尖按在他脉搏上,凝眉认真度化起来。   归览眸子里氤氲着微光,迷迷蒙蒙,像是被最轻薄的纱笼了百层,内里裹着的东西仅能看个轮廓,无法细细辨得分明。   他唇角蔑然扬起,原是想笑的。   可笑意漫起一些,归览的眸光也随之暗沉两分,使得那点飘渺笑意始终入不了眼底。   他的冷淡笑意在面上来回踌躇了很久,终于缓缓收起。   少年纤长精致的眼睫低垂,眉眼中漫着困惑。   真的会有这样愚蠢的人吗?   无偿地帮助弱小到不可能回报你的凡人,并且尽心尽力,认认真真。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看懂穆无霜。   归览盯着穆无霜的动作,越盯越觉得不解。   她原来真的这样蠢,宁愿在这救人浪费时间,也不愿早早走出这个对她魔力有所压制的阵法。   归览眼神落在穆无霜身上,余光却瞥见一点微小的动静。   他看过去。   一个倒在边缘的帐篷人扭转起那颗沾满血液的脑袋,枯瘦的手探进脏兮兮的烂衣摆下,掏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归览见到过,是穆无霜前些日子放出去的机关木鸽。   帐篷人尽管自身狼狈,但对着机关木鸽似乎颇有爱护,很是小心翼翼地托在掌间,而后扣动了上面的一个按钮。   归览目光微微一闪,没有说话。   他像没事人一样的转回去,继续看着穆无霜忙活。   只是这次,归览红色的眼瞳里划过一丝戏谑的恶意。   真有意思。   不知道当菩萨遇见以德报怨的恶鬼时,会报以怎样的态度呢?   他差一点就忘了,穆无霜不是出身荒川泽的人,她是在修仙世家里长大的。 第20章 撞魔1   修真界给人灌输的那套东西,在荒川泽是完全不适用的。   或者说,那套东西在修真界本身也不适用,不过是一些道貌岸然之辈宣扬的无用论罢了。   归览如是想着,觉得可笑之至。   这样说来,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就不难解释了。   屡屡向他示好,也不过是因为她愚蠢,竟然坚信善有善报这套让人发笑的论调。   不知为何,归览觉得心头有些闷闷的躁意。   少年眉眼浮起愠怒,手不自觉地紧攥成拳。   因着这点愠怒心绪,归览生生挪开了望向穆无霜的目光,脸色漠然地看向那个做小动作的帐篷人身上。   帐篷人掌间的机关木鸽已经亮起了莹莹炫目的光,光线悄无声息地朝灌木丛中扩散而去。   若是仔细看,能够发现丛间掩映着一个黑乎乎的钝圆边角,颜色与那些置在荒地上的小帐篷如出一辙。   近处,穆无霜正在给她接手的第十三个帐篷人做净化。   她按脉的动作利落精准。作为一个正道法修,穆无霜对这些净化驱散的符咒尚算得上是小有造诣。   不过对于驱散这项工作而言,必须精细。穆无霜在一连驱了十三个人的魔气之后,也略略有些疲乏。   她正打算歇会儿的时候,倏然吹来一阵凉风,将她额角淋淋的汗吹得冷凉。   穆无霜拭了一把汗,抬眼去看原本站在自己身前的小归览。   她驱魔其间需要专注,故而没有怎么注意小归览的动静,只是隐隐感到他似乎走动了几步路。   这会儿一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空荡。   穆无霜又侧目。   肩侧也没有。   平地上除了那些倒地模样各异的帐篷人之外,完好的人形生物就只有穆无霜一个。   穆无霜心底隐隐不安。   周遭静谧得古怪,就连那些帐篷人应有的□□也全然听不见了。   她又低眸看地上那十三个已经被驱过魔的人。   驱魔效果因人而异,穆无霜不能保证驱魔咒对每个人都起效,尤其是这些还是凡人。驱魔咒原本就是给修士用的,对寻常人能起到几分作用还真不好说。   穆无霜在心底暗自估量了一下驱魔时间,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半刻钟,地上这十三个驱魔人若是醒转,通常便是驱魔成功。若是仍然沉睡,就代表着这咒术没有起到功用。   五弹指,四弹指,三弹指……   二弹指。   一弹指。   地上被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的帐篷人,在穆无霜心底节点落地时,如约醒转。   十二个帐篷人齐刷刷地睁开眼,眼珠不复先前的浑浊,俱都和常人般清晰明亮。   穆无霜心底稍松,望向最后一个还未睁眼的帐篷人。   她眼神落在那个未睁眼的帐篷人身上,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不对。   她是一个接一个净化过去的。   穆无霜对法诀熟练,净化速度很快,但仍然需要五弹指左右的时间净化一个人。   五弹指一个人,净化效果会在净化后的半刻钟后显现。   又怎么会齐刷刷同时睁眼?   穆无霜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视线里,最后一个帐篷人眼睫颤动,随即悠悠睁开眼。   他眼眶凹陷,黑色的瞳仁迟钝地转动了两下,旋即整个人猛然坐起身,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迷惑。   穆无霜当机立断,几乎是转瞬间就抓过最后一个帐篷人的衣领,带着他飞身跃起。   黄昏暮色浓厚的空中,忽然有一道强烈电光闪过。   轰隆隆隆隆——   东南方和西北方涌起磅礴汹涌的气浪,和着划破天空的轰鸣雷电一齐朝穆无霜击来!   穆无霜眼神微凝,反手拍出一道绛紫光弧压回对面的气浪。   她能感知到这两个方向都赶来了不少魔修,说实话,若论修为,这些人不足为惧。   可是穆无霜此刻身在阵中。   这个阵法乃是镇魔阵,会限制魔力运转。   如果只是单单限制运转也就罢了,穆无霜毕竟魔力雄浑,限制一些也无大碍。   况且由魔修摆出的镇魔阵通常威力不足,因为这阵法之所以能够镇魔,是因为它的阵眼须得用正气十足的东西来做。   一帮魔,有个屁正气。   但,这里不止有魔,还有人。   穆无霜冷眼瞧着地面那一众帐篷人。   他们形容枯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他们的确是真真切切的人,只不过是失去自主意识的人。   他们曾经居住在修真界,经脉里多多少少会被浸淫出一些修士们的灵力真气。   帐篷人们机械地立在某一处,神色呆滞,木头桩似的。   东南与西北两方,有两众魔浩浩荡荡地赶往过来。   穆无霜看也不看,飞掠过一大片平地,力求越出阵法范围。   却有人率先拦在了她身前。   穆无霜看也不看,挥手一掌打爆了身前身后两只魔的狗头。   血花喷溅,少女白皙的脸颊染了半面,看上去惊心动魄。   穆无霜忽地停下了脚步,脸色冰冷。   她不跑了,因为阵法已经成型,成型前没走出去就不用跑了。   后方响起“啪啪啪啪”的脆亮掌声。   “说出来好笑,我荒川泽统领众魔的魔尊,竟还对从前的正道世家念念不忘,还传了一封家书。”   一个手臂满是魔纹的青年笑着出队,竖着手臂,手指里夹着一叠薄薄的纸。   青年一边望着那张纸,轻蔑地弹了两下,“尊上,我说,您要是对正道这般念念不忘,那就不必待在荒川泽了,回修真界做你的正道修士不好么?”   穆无霜道:“关你屁事。”   少女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眉梢挂着和蔼的笑。   她继续说道:“我说,如果你也想当魔尊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当啊。”   穆无霜微笑,“不过,我是觉得,你家里如果没镜子的话,总有尿吧。”   “条件这么充足,怎么也不去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音落,少女毫无征兆地暴起发难。   她以指为刀,狠狠削去了青年男魔的头颅。   激战一触即发。   魔众们见穆无霜眨眼就把他们的援兵头领给削了脑袋,愤怒之情暴涨,全都一身魔气嗷嗷叫着开始朝上冲。   魔众的确是众,敌众我寡,这在寻常观念中便意味着必败。   但修真界中的等级划分如同鸿沟,荒川泽亦是。   天魔二字所蕴含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所谓魔尊之位而已。   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着绝对的力量,一种极致到足以成为强权的力量。   即使整个镇魔阵法极有针对性的只压制穆无霜一个魔,穆无霜也毫无败退的迹象。   一株榕树后,归览目光闪烁,眉眼疏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无意识地用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树皮,发出难以察觉的闷沉声响。   归览越看越觉得烦躁,但奇异的是,他对这点儿烦躁感罕见地没有生出厌烦,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胸膛里的活物一下又一下地跳着,少年按上去,觉得这急促的搏动愈发让人难受。   穆无霜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臂中揽着的那个帐篷人。   不必想,带着这样一个累赘,会对战斗产生多大的掣肘。   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本不应该有人做的。   可是穆无霜做了,做得还没有半点犹豫,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犹疑的事情。   ……   归览阖上眼,想起自己被心魔控制后醒来,少女在他床前,替他把脉的模样。   同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同样是滥发的善心。   她是为了什么?   归览第一次这样不解。   他红鸽血似的瞳眸微光莹莹,颜色各异的魔力交织落在少年眼底,映成霞彩一样漂亮的辉光。   霞光中,少女身姿果决,利落而飘逸。   她脸上没有半点置于险境的自觉,目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奇异的兴奋意味。   穆无霜战斗时毫不优柔,对敌人的命门一击一准,与她救人时的温和模样全然不同。   红意四溅,她黑亮的瞳仁里都被溅入了一滴血,在虹膜边缘晕染开一片绮丽绯色。   亮丽如同罂.粟。   穆无霜挥手结果了又一个遍体魔纹的丑陋魔修后,后方涌上了更多来势汹汹的魔众。   身后忽然有风声至。   归览眼瞳一缩,足尖一点便飞出。   一线隐秘的金石冷光与少年身周的魔气乍然相击,顿时撞出铿然的金光。   刺耳凌厉的声响震天,穆无霜不假思索地回手劈去。   然后她听见沉闷的撞肉声,似乎打上了什么人。   穆无霜抓着帐篷人的左手一紧,另一只手推开前方的魔修浪潮。   势如破竹的气浪直接将前方一众魔人铲成了魔骨碎肉。   穆无霜匆匆回头看去,惊悚地发现归览目光幽深,脸色难看地立在她身后。   他身形挺立,只是肩胛处被穆无霜暴虐的魔气腐蚀出了一个可怖血洞,滴滴答答的血液渗出朝下淌着,让归览本就白的脸色望之越发苍白。   穆无霜尴尬地一笑,语速飞快道:“不好意思了啊小魔头,你怎么来啦?”   顾不得身后归览越发阴沉的脸色,穆无霜说罢就转头继续杀人。   这些魔数量太多,好似铁了心要打车轱辘战似的,明知道冲上来是送死,但仍然义无反顾地一波接一波冲锋。   虽然穆无霜应对这些小魔比较轻松,但架不住数量多。   就跟凡人小孩踩蚂蚁一样,虽然一脚死一片,但是蚂蚁太多的时候,也会踩得有些心神疲惫。   穆无霜逐渐有些烦躁。   身侧忽然踏出一个人,穆无霜霎时觉得眼前有些昏暗。   归览身量高,自一旁走出时,因逆光拉出的修长阴影生生笼住了穆无霜半面脸庞。   少年脸色较平常来说算得上和善,只是眼神却带着漠然的戾气,无端叫人心头发冷。   作者有话说:   平日不码字,赶榜两行泪。   还有一更,两千orz 第21章 撞魔2   前后方的魔在看清这人正脸的时候,都不由得微微一顿。   归览尽管已失尊位,但其暴戾之名广传,是荒川泽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顶流凶神。   因为生就一副精致漠然的少年模样,皮相好看得让人心倾,故而这副皮囊下展露的狠戾残酷,便愈发让人觉得割裂可怖。   但这震慑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下一秒,那些魔修们全都红了眼睛,魔障似的再一次嘶吼着冲上来。   穆无霜眉尾微挑。   这股疯魔劲儿,倒是和那帮被操纵的帐篷人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一副没有理智的模样。   魔修是很惜命的生物,死了这么多人还往上冲,却不知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穆无霜思绪仅仅飘散了一瞬,回神时却见眼前已经腥气冲天。   归览冷冷地收回手,抽手的动作像是刚刚伸手揩去什么脏东西。   场面堪称残忍。   几百上千颗头颅在刹那间滚落,骨碌碌四散开花。   与此同时,千百条颈动脉的血液怒发冲天,一条条鲜红浓稠的液体朝天上溅了十几尺高,又哗哗啦啦地回落,一时间瓢泼如雨。   血雨冲刷着地上浓稠黄白的东西,淌成一条湿哒哒的沟,浸润了百里土地。   穆无霜呆若木鸡地望着遍野的血污稠雨,怔了片刻,旋即一把甩开那个被自己救下的帐篷人,撒手就吐。   她反胃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恶心。   归览看着她吐,末了,声调冷淡道:“吐什么?”   穆无霜抵着嗓子,艰难道:“恶心啊,恶心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杀人啊,你是从小就没见过雨,非要搞人工降雨呗?”   归览瞥一眼那个被她扔下的帐篷人,没说话。   帐篷人干瘦的脸上尽是惊惧,因为惶恐,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麻木得呈痴呆状了。   少年收回目光,语调嘲讽:“怎么,你连对你下杀手的东西都能容,反倒容不得我杀人?”   穆无霜:“……”   她胃里不舒服,真懒得和他犟嘴。   她转过头,又干呕了两下,才顺过一口气来。   弥漫的血气绕在鼻端,穆无霜不愿再看一地血尸,视线流转了好几处,终于滞留在了阵眼处的几个帐篷人身上。   他们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宛如一具枯瘦的行尸走肉。   该净化的也都净化了,整了老半天就救了一个,穆无霜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大善人。   她的确对这些人怀揣了几分怜悯,谅他们无辜,便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救不得的,那也没办法,总之她已经仁至义尽。   魔众已经被剿灭得七七八八,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摧毁这个镇魔阵的阵眼,让她走出去。   穆无霜没太多犹豫,伸手就打算把这几个阵眼的脑袋削下来。   她指风已经要劈上他们脖颈,手腕却被一根霜白拂尘稳稳格住。   穆无霜抬头。   一个清瘦仙骨的老头一手捻须,一手执拂尘,和蔼地望着穆无霜。   尹修竹。   那个魔宫里曾经给归览看过病的医修。   尹修竹白眉微扬,微笑道:“尊上,这些人,不可杀。”   穆无霜眼神烁烁,闻言道:“哦,尹卿有何讲究?”   她口中称着尹卿,眼睛里的光却是冷的。   尹修竹在这待了多久,没人知道。   尹修竹笑吟吟地一拂袖,语调缓缓道:“倒没有太多的讲究。只是尊上若杀了,属下又该拿什么来制约尊上呢?”   声落,鹤发老人挥手抽回拂尘,苍老的手臂咔咔两声推倒那几个帐篷人,而后将拂尘一把按在阵眼上!   霎时间,血色漫漫的地面上亮起繁复的金色纹路,光芒大作。   穆无霜急急退了十步,正想拉着地上那个被净化后的人一起退后,却发现那人已经在金光当中渐渐消融,转瞬间便完全湮灭,连半点灰都没剩。   穆无霜心头一突。   完了。   这臭老头手里的拂尘不知道什么来路,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应当品阶不低,而且一定是仙器。   镇魔阵的重中之重,便是置在阵眼上的正气磅礴之物。   随着拂尘轰然撞上阵眼,地上的金光以势如破竹的态势拔地而起,循着某种繁杂难辨的规律一路延展起来,凝为实质。   须臾之间,方圆百里的阵地全部被金光织就的大网占据了。   金光边缘泛起灼灼热度,穆无霜没敢去碰。   像帐篷人那样魔气微弱的行尸都在一瞬间湮灭,那么她这样的大魔头就更不必说,简直是触之即亡。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跨过四周的金光织线。这光刺眼,穆无霜连视野都变得模糊起来。   刚往眼睛上按了个明目诀,视线里突然掠过一道极迅捷的修长身影。   归览眼瞳红得滴血,脸上戾意浓厚,杀意隔着几丈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尹修竹拂尘在空中猛然一扫,细密的白线里便迸发出上百道凛冽风刃,直直击向归览。   阵中金光连绵,一旦碰上便会暴死,归览却好似全然不在意,几乎算得上是横冲直撞地飞掠向前,意要直取尹修竹咽喉。   少年发丝猎猎,风刃削断了几缕,径直落在穆无霜眼前。   穆无霜暗骂一句疯子,提着一颗心冲上前去。   归览这打法好像脑子有坑一样,是完全不要命了。   规避风刃和金丝已经够消耗精力了,还要猛冲向上袭击,穆无霜用屁股想都知道尹修竹比他准备周全,要弄死归览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更何况,归览肩胛处还带着她划拉出来的伤。   尹修竹目中精光毕露,他嘴角嘱着一抹冷笑,眼里映着少年剑一样的劲拔身姿。   不自量力。   拂尘在空中悠悠然勾画出一个圆阵,同样金光烁烁,望上去竟与二人脚下的大型镇魔阵极其相似。   归览眼中满溢着极致的狠意。   就是死了又如何?   尹修竹一定会死得比他难看百倍。   要杀他的东西,万死都不足惜。   他自是要生啖其血,生食其肉,要让尹修竹在阎罗殿中相逢都畏他三分。 第22章 背叛   归览袍袖猎猎,红眸中玄色魔纹一闪而逝。   磅礴魔气自少年略显单薄的身躯中迸发而出,乌云压城一般隐天蔽日,直直横扫开来,越过金光对着尹修竹临头压去。   滋啦滋啦的声音振聋发聩,是魔力与阵法相互抵消的蛮横较量。   两力相撞激起的风将尹修竹的霜白长眉吹得一阵阵拂动。   尹修竹眼中闪过阴毒,他低喝一声,金丝与阵法的光芒顿时又盛几分。   穆无霜眼睛都快要被这两人的战斗特效闪瞎了。   双方的威压都丝毫没留余地,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势。   千钧一发之际,穆无霜狠狠咬了下舌尖,身体如同箭矢一样飞掠出去。   她魔力比谁都蛮横,但并没有外放,只是将力量尽皆施加在了脚下。   半空中,归览瞳孔骤缩。   他的魔气在一瞬间减弱了不少,像是强行被人抽离掉一部分力量,身周的威压霎时便弱下来。   少年眉峰一敛,神色乍然阴鸷可怖起来。   眉心的灼热感再次袭上来,更猛更烈,直搅得他躁意浓烈。   穆无霜的身影不出所料出现在眼前,归览脸色霜寒如冰,心中的杀意抑制不住地开始磅礴蔓延。   她想死吗?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扼上少女的纤长脖颈,白皙脆弱,经脉突突搏动。   只要指尖一摁,颈骨便会咔擦一声破裂。   比纸还脆弱。   归览眸中泛起狠戾,一手掐着单薄喉管,直欲掐裂。   腰身处却忽然传来温热的箍紧感。   随即他的身体腾空而起。   少女的臂弯温软含香,归览被桎梏其中,身形都变得僵硬。   他身侧的蒸腾魔气倏然散去,原本蓄着力的指尖忽地一缩,指骨烧起连绵不休的软意,竟是有些失力。   穆无霜踏风速度极快,拥着归览将他拖离尹修竹的攻击范围,而后带着他一脚踏上帐篷人所占的那一方地。   帐篷人早在尹修竹拂尘落下时就东倒西歪,现下这根拂尘竖着立在阵眼上,整根拂尘笼罩着圣洁的微光,看上去神圣不容侵袭。   穆无霜眼都不眨,飞起一脚就踹开拂尘。   怀中归览似乎有几分挣动,穆无霜脸色不耐地道:“别动。”   一天天就知道找死的东西,真是让她费心。   拂尘飞离阵眼的一刻,穆无霜调整了下位置,然后双足猛然踏上阵眼。   她抽开一只手,在空中飞速结印,印记纹路和尹修竹先前结过那个一模一样。   阵中林立的金丝突然开始变动。   这些金丝原本都环绕着归览和穆无霜,如今随着穆无霜掌印的完善,一根根一缕缕全部环绕向尹修竹的方向,在他身侧织出一张宏伟壮观的天罗地网。   阵中尹修竹脸色猛的白了。   他后退两步,动作慌乱地规避着金丝,口中喃喃道:“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是专司镇魔的‘太合’——”   尹修竹心神震颤,足步也跟着慌乱。   他一着不慎,被金光灼到了半边长须,霜白的须发顿时熔得干干净净,半点飞灰也没留下。   穆无霜单手结印,将头抵在归览的胸膛前,微微挑眉。   她弯弯眼眸,朗声笑道:“不好意思啊糟老头,我以前是正道第一,脉内正气余留挺多的。”   “说实话,我随便放个屁,里面蕴含的正气都比你法器里的含量多。”   镇魔阵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阵法。只要占据了阵眼,就能够操纵阵中丝线排列,境界高些的更能做到随心而动,连印记都不必结。   在须发被熔断的一刻,尹修竹脸上的镇静终于尽数崩裂。   他一改仙风道骨的模样,颊边肌肉难看地抽动着,死死盯紧长须的焦黑断面。   “……正道第一?”鹤发老人似呢喃似自语。   他的拂尘被震出数丈远,身后金光尽灭。直至此刻,尹修竹身后才显现出他原该有的绛紫魔气。   繁复的魔纹在他身后明明灭灭,穆无霜目光微凝,眉间漫起困惑。   她早就觉得奇怪。   身在荒川泽的都是厌恶魔修的正道,怎么这尹修竹一身仙风道骨打扮,还颇受大魔们的敬重?   头顶传来一声轻微气音。穆无霜抬头,望见少年下颔低下来,正垂着眼睛看她。   不知为何,归览的眸光略略有些迷蒙,神色带着难辨的晦暗。   他嗓音沉朗:“奇怪么?尹修竹是个叛徒。”   穆无霜能感受到少年胸膛重重地抽动一下,声线却格外平淡:“他曾经为我做事,杀了不少魔。”   归览眉眼讽意浓厚:“他的确擅长屠魔,是一把很好用的刀。我自入荒川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属。”   少年的嗓音在她头顶低低响起,穆无霜有些微妙的不适,但忍了忍,并没有打断归览的话。   她倒是真的很好奇尹修竹,正好归览了解,听他说说也无妨。   视线里的金光中,尹修竹的表情扭曲得古怪,看不分明他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那时初得尊位,需要杀很多的人。那些人里,我亲手杀了一半,尹修竹杀了剩下的另一半。”   归览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微微,游丝一样攀附着爬进穆无霜的耳朵。   “凡我的吩咐,尹修竹从不问缘由,做事干净又利索。那时候真觉得,他是上天赐给我的一把好刀,得到他是我的一大幸事。”   “直到他要杀我。”   归览好似漫不经心地挑起唇角,“他差点杀死我那次,我才知道他的心障是‘屠魔’。”   心障,便是一个修士入魔的因。   归览说完这句话,便停了话音,眉眼冰冷。   话音止,穆无霜诧异地抬了抬眉,心间觉得有些莫名。   初时的莫名过去后,穆无霜心念一闪,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尹修竹入魔的原因是“屠魔”。   他原本是一个正道医修,学的法术也全带着正道气息,就连他捆缚归览的阵法间,也透着一股循规蹈矩的匠气。   他规矩到一举一动全在践行大义。   入魔通常是因为某样强烈念想难以成全,才会走火入魔。   他因“屠魔”入魔,说明尹修竹的屠魔意愿强烈到扭曲,因而堕入魔道。   所以尹修竹才会在初时对归览言听计从,指哪打哪。   因为他的意愿本就是屠杀魔修,归览让他杀魔,正好切中了他心底最深重的意念。   但归览交派给尹修竹的任务始终是有限的,尹修竹不可能一直在杀魔。   那么当归览和尹修竹推心置腹的时候,尹修竹面上模样在低眉顺眼静听,心中却必然杀念涌动,克制不住的杀意会像刀一样在心里刻下筹谋已久的弑主计划。   穆无霜对着少年冰冷的面色,终于明白归览为什么对尹修竹敌意这么大。   他自以为尹修竹是心腹,谁料对方不过是暂居檐下的豺狼,正野心勃勃地候着时机将归览吞吃入腹。   像归览这样的人,会令他胆寒愤恨的,从来都不是性命之危。   少年自入魔界以来,便时时游走在生死之间。   性命固然重要,但这样行钢丝一般的活着,若是不慎丢了命,也算不得太可惜。   弥足可笑的,只是他自以为得到了些什么。   归览目光落在尹修竹的身上。   那些金丝自动锁定了尹修竹为敌,全都不留情地一点点缚上尹修竹的身体。   不论模样再仙风道骨,他始终是魔。   魔修碰到镇魔的金丝就会死。   留给尹修竹的空余区间越来越小,尹修竹却没有动弹。   他一向精光烁烁的眼里此刻空茫茫的,有两行清泪顺着干枯的脸皮滑下来。   人之将死,眼前或许会现幻象。   尹修竹双目大睁,不知看到了什么,没说话,只是涓涓的泪一直流,嘶哑地哽咽着。   金光没顶的一刻,穆无霜听见一句飘零的语声。   “囡囡……”   归览眼里映着灿目的金光,目光深邃而晦暗。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的指节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一处,力气大得骨节都发白。   但归览的脸色仍旧冷淡,冰霜一样摄人。   穆无霜看着尹修竹的身影在金光中消散。   这东西除魔功效很彻底,一旦灼到了便是魂魄尽散的下场,不入轮回,万劫不复。   她默然地看着,不知怎的有些迷惘。   穆无霜感慨般地叹了一句:“也不知道他的屠魔念头为什么那么重,一个人想杀尽一整个荒川泽,何其荒谬的执念。”   虽然嘴上这样说,穆无霜心底却很清楚。   正是因为荒谬难成,才会成为入魔的障念。   她说这话原本没打算让归览回,谁知归览淡淡睨她一眼,冷声道:“因为他家里人被魔修杀光了。”   “尹修竹自己是修士,但家人都是凡人。他被一个魔修报复,魔修杀掉了他的妻子,以及他老来所得的一个女儿。”   穆无霜一愣。   怪不得障念这样深。   妻女都死了,女儿还是老来的孩子,原该是捧在掌心的明珠,含嘴里都怕化掉的女孩儿。   穆无霜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叹一声,道:“也是可怜。”   言罢,她看见归览长眉皱起,脸色冰冷又难看。   少年唇角抿得死紧,话音却硬邦邦的:“他背叛我,再可怜也是背叛我。”   穆无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大护法,我怎么感觉你的声音在发抖。”   “他死了,你好像很难过。”   这话说完过了半晌,归览却居然没有反驳。   他眼睫颤了很多下,最后捂住肩头魔气缭绕的血洞,声线低低:“穆无霜,你也背叛我。” 第23章 冲突   少年的嗓音明明是笃定到发沉的,但偏偏含着让人难以忽视的颤意。   穆无霜眼瞳一动,终于直视上归览的面庞。   他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肩胛处的伤口中淌出源源不绝的黑血,看上去惊心动魄。   穆无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打伤了归览,还是在归览要救她的时候反手打伤的。   这样一想,自己的确有点过分。   于是穆无霜思索片刻,果断摘下腰间的储物袋,翻翻找找拎出了一株灵草。   她捧着那株末梢微红的灵植,眼中溢满了不舍之情。   “喏,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冰蚕花,对伤口的治疗缓释效果极佳,用后只需一刻就能将体内的异力涤清,非常非常珍贵,你用完储存起来以后还能用很久……”   “闭嘴。”   望见归览铁青的脸色之后,穆无霜拎着灵草的手微微一顿。   不知为何,在她激情介绍完冰蚕花的功用之后,归览颊侧便泛起一点潮红,气息也显而易见地急促起来。   收到这样一株好仙草,他连呼吸都变急了,内心明明很激动啊,为什么嘴里说出的话却这样难听、这样伤人心?   穆无霜不理解。   算了,她始终跟不上魔头的思路。   她果然是不太适合当魔尊的。   归览的声音又响起:“一株冰蚕花就想打发我?”   “我有这么廉价?”   缺心眼如穆无霜,也领会到了少年此刻话音中的愠怒和嘲意。   她连忙收回自己递出冰蚕花的手,动作迅疾地将其塞回储物囊里:“不打发不打发,别生气了。”   归览忽地冷笑。   他点点头,唇角挑得微妙,只那笑意未达眼底。   “你最好永远别打发我。”   话音至此,归览看也未看穆无霜,按着肩上的伤便径直朝前走。   穆无霜怔了怔,视线中是少年缓慢踱步的背影,脑子里却还徘徊着归览那一张冷冰冰的臭脸。   有病?   她脑门一热,提起嗓门朝着归览大声道:“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啊?”   穆无霜吼完这句,心中流连了归览近期的千千万张冷脸,越想越气。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天天给我摆一张臭脸?”   “这几天我救你两回,伤到你是我不小心的,我可以给你道歉。但你说话说两句就生气,我还道你吗的歉。”   “冰蚕花给你你又不要,又说我打发你。这东西多贵你心里没点数吗啊?哪里打发了,你告诉我哪里打发了?”   归览足步一顿,转过身来。   他鸽血色的红眸直直凝在穆无霜身上,神色嘲讽。   少年薄唇苍白,吐出的话语却刻薄如刀:“我逼你救我了?”   “还是逼你对我好了?”   “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要做的?”   暮色四合,天终于暗了。   穆无霜看着归览在夕光下明暗不定的脸,也冷笑起来。   “确实,我脑子有病才救你。”   她继续道:“像你这种人,就应该死在阴沟里,就应该一辈子没人救,就应该一辈子都人人喊打。”   “滚吧脑瘫,祝你下次早点死,爹看见了还能大发善心给你收收尸,给你埋进沟渠里面跟死老鼠住一个地。”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这一通话,心中沉积多日的郁气终于发了个淋漓尽致,一下子爽利畅快不少。   “像你这种狗东西,跟你牵扯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下次别让我见到你,见一次打一次。”   她幼年走失的那阵子学了不少市井泼皮无赖的话术,后来穆无霜被找回来好生教养,却也没把素质水准上调回来。   后面穆无霜奉命去除魔,更是同散养没有两样。   由此可见,穆无霜生平耍嘴皮功夫本就雄浑,此时此刻更是毫不留情,直接对着归览劈头盖脸地喷薄而出了。   说完这些话,穆无霜料定归览必然气极。   她掌间已经预备着搓出一个魔力球,以备归览暴起发难,自己不至于全无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一言未发,只是盯着穆无霜。   他虹膜的颜色越发深邃,有什么东西在内里滚滚翻涌着,状如炽焰脓血般摄人。   归览的脸被笼在沉沉的晖光下,五官打下的暗色影影绰绰,看不清神色,只有那双眼瞳格外灼人眼目。   空气很干燥,愈发显得眼下的寂静难耐。   很半晌,归览才终于将眼皮敛下。   他没有动手,甚至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背转过身子继续走。   穆无霜觉得有些恍惚。等到归览走远了,她独自立了片刻,突然有点后悔了。   搞了老半天,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而且还是不认路。   早知道问完路再骂他了。   天色已暗,穆无霜这等境界早就辟谷,不需要进食。   但她需要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歇息。   修士不易疲乏,但需要打坐来恢复精力和维持经脉内的力量运转,每日都需一检视,确保无异。   穆无霜左顾右盼,除了那堆糟心的帐篷外,没有看见更多的休息处。   她眼睛一闭,干脆原地坐下就地打坐。   肩头的归览小魔童早就不见踪影,穆无霜虽然不解,但也并没多想。   她需要休息,明日再寻路途也不迟。   况且穆无霜初入魔道不久,对魔力的一些特质和运转还没有完全摸熟,需要多多运转试验,熟悉一样力量的使用。   她境界高归高,也的确能够轻易碾压小魔,但这全是靠她魔力雄浑做到的,实际上穆无霜对自己力量的使用尚且算得上是一窍不通。   像极了一个空有钱财却不懂得怎么花钱的孩童。   穆无霜很快进入识海,开始进行摸索。   识海中,穆无霜的元神化作小小一缕,七扭八歪地施展着穆家法术。   识海相当于一片模拟的意识,主体可以操纵元神在里面模拟术法的施展运行。   所谓修炼也是依靠识海,在识海中进行力量汇聚凝练,以及施展所学招数增加熟练程度。   自从晋升天魔后,穆无霜的识海比从前大了好几百倍,堪称得上是无边无际。   修习了一会旧时所学法术后,穆无霜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探索自己的全新识海。   这样大的识海,足够做很多事情。   只是刚在识海里走了一阵,穆无霜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红色标识。   这标识和她的元神齐身高,而且极其庞大,近处看不清整体模样。   于是穆无霜退后许多,待得看清后,心中悚然一惊。   立在她识海中央的红色巨物,正幽幽地泛着猩红的光。   巨物后方,是看不见尽头的漆黑暗处。   但让穆无霜悚然的并不是这巨物的突兀出现,而是源于巨物的形状。   巨物的模样,分明是一朵艳红的凤仙花。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快要入v了,大概是这几天的事吧,具体哪一天会在确认后提前一天在文案公告的。   v后如无意外都是日更   啊对了,月底了,应该有东西快要过期了,不要浪费啊宝们(暗示 第24章 道歉   这令穆无霜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前日在铜镜中,她看见自己额上朱色艳艳的凤仙花钿。   或许不能称之为联想。   凤仙图案会出现在识海中央,这本身就意味着这东西早就与她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识海中,穆无霜的元神模糊了一刻,旋即轮廓一动,径直闪入了凤仙巨物之后的混沌黑暗中。   天旋地转。   穆无霜头脑一沉,再睁眼时,眼前所视迷蒙不清,黑蒙蒙一片。   她复又眨眨眼,终于明白这是因为面前的光线太昏暗,造就了视野的片刻朦胧。   识海里的情景都是由元神意识模拟的,而穆无霜不喜昏暗,是绝不可能拟出这样一片昏暗场景的。   这里不是她的识海。   穆无霜眼神微凝,却没有更多动作。   因为她视野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肩膀臂膊略显清瘦,有几分单薄。   分明是归览。   夜色中,有幽风渐渐吹来,吹递来一阵朦胧不清的铁锈腥气。   穆无霜此刻是元神之身,元神的五感较之寻常还要敏感,一闻便知这味道是人血气。   想也知道,这是归览身上散出来的。   只是……   归览身上的确是有伤不错,穆无霜给归览肩上的那一击也的确没有留情。   但魔修肉.体强健,伤口愈合速度极快。   归览这种级别的大魔,除却内伤和经脉伤,寻常皮肉损毁半日便能结痂,又怎么会时至深更了,肩胛处还在流血?   穆无霜先是疑惑,而后转念一想——归览这狗比贱得慌,估计招惹了什么人,又被打了一顿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穆无霜唇角的笑意几乎要咧到耳根子。   她抱着一腔幸灾乐祸之意,悄悄转了一圈绕到归览的正面,想看看他被揍成什么样了。   归览倚坐在荷塘边缘的一块巨石上,塘中莲香袅袅,水光泛泛,凉水浸着满天星子。   少年,孤舟,凉星,原该应和成一幅清和景致。   只是偏偏有一线靛蓝冷光,在溶溶夜色之间分外刺目。   少年面凉如水,靠着半边嶙峋怪石,侧头执着短刀在肩胛上比划着什么。   那柄短刀刃锋靛蓝,穆无霜很眼熟。   是归览曾经刺杀她用的刀。   现下,那片锋锐的冷刃被少年执在掌心。   他神色漠然,眼瞳漆黑,偏着头用刀刃一笔一划地划开血肉,模样像极了私塾里做功课的童生。   焦黑粗糙的血痂被一刀一刀剜开,刀下血流如注。   归览用刃尖挑起丑陋的血痂,而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剜下来的痂撇进池塘里。   塘面溅起微小涟漪,血痂霎时被几尾草鱼撅嘴分食。   归览拎着刀柄,没有看鲜血汩汩的肩胛,只是垂着漆黑的眼看池里的鱼。   丑陋的血痂很快被分吃干净,少年看了一会,又转头剜下伤口边缘剩余的皮肉血痂,扔进水中。   归览执着刀柄的手指缓缓捏紧,眼中映出塘水中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张面色苍白,似哭非笑的脸。   精致苍白,眼底微红。   像鬼一样。   归览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唇瓣也苍白,呢喃似的说道:“烂肉臭痂,也有鱼肯吃。”   “鱼肯吃烂肉,人却不肯要烂人。”   归览唇角耷拉下去,眼眸深邃而空洞。   修长的手指再一次执起手中利刃,少年眼睛里空无一物,但偏偏神色极为专注。   他执刀的手很稳,一下一下将肩上烂掉发黑的肉剔掉。   穆无霜神色微怔。   在她的方向,能清清楚楚看见归览一刀一刀刺下去的位置,全是她那一掌魔力腐蚀烫烧出来的伤。   他是要把她打出来的伤口,剜个干干净净。   归览偏头的角度恰好正对着穆无霜。   于是穆无霜便一清二楚地看见,归览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割到末端刀口粘连的皮肉便直接用手撕去,然后扔进池塘给鱼吃。   末了,他扔下短刀,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揩了下肩头的血。   少年盯了半晌自己鲜血淋漓的指尖,终于抬起眼,瞳孔涣散地望着远处的空旷。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双空洞的瞳眸恰好对上了穆无霜的眼。   归览空洞的眼隔空遥遥对视着她,唇瓣上下开合自语:“你说得对。”   “像我这种人,就该死在阴沟里。”   他说着,眼中光泽微动,目光里终于有些生人的活泛气。   少年眼瞳再一次生出殷红,森森的戾意漫上来。   “你给的东西,我半点都不要。”   “滚。”   穆无霜还没反应过来,额间忽然又是一疼。   她飘在虚空中的元神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又一次爬上天灵盖,淹没了穆无霜整个身躯。   须臾后,穆无霜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识海中央。   眼前仍旧是那朵巨大的凤仙花,花后的空间混沌不明,漩涡一样。   穆无霜在原地呆了片刻。她已经彻底明白这朵破花绝对和归览有关,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关联。   但不出所料的话,这关联应该还挺深的。   能进入到她识海中的印记,甚至还能左右她的元神。   穆无霜感到背脊发凉。   这次她是真的后悔对归览口吐芬芳了。把他惹急眼了,指不定出什么事。   还真是霉运当头哈。   倒霉蛋穆无霜长长叹一口气,又想起自己被人截住的机关木鸽和家书。   她不知道多少人看见了那封家书,消息又传到了多远之外。   可以肯定的是,这封家书一旦被人瞧见,就能够确定她的正道身份以及她的思乡之情。   曾经是正道没什么,但问题就出在这个思乡之情上。   别人可以对她的家书做出千千万万个解读,然后借此来组织大批魔修讨伐她。   尹修竹带人的这一波围堵,已经说明消息小部分传开了。   如果不及时截断消息源,日后,穆无霜会在荒川泽中寸步难行。   一整个荒川泽的针对,即使她实力强至魔尊,也难以消受。   而且她还不能离开荒川泽。出了荒川泽,她带着这一身魔气,面对那些嫉魔如仇的修士,处境会更加严峻。   思及此,穆无霜深吸一口气。   她需要火速赶回魔宫,然后立刻调用手里能用的人去扭转处境。   能用谁不知道,但凭借穆无霜的境界实力,玉马城中想要攀附她的魔是决计不少的。   在道边随便抓了一个魔修问路之后,穆无霜驱动全身的魔力,御风踩着步法赶回玉马城。   一入城,便有不少蒙脸遮头的魔修警惕地望着她。   穆无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叮叮当当的大红裙裳,脚下速度更快了。   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面前忽然窜出来两条阴影。   这两个窜出来的魔没有蒙面,一个满面横肉,一个贼眉鼠眼,望向穆无霜的神色俱都得意十足。   横肉魔斜着眼睛,粗声粗气道:“尊上,冒犯了。归览大人有令,让属下押您回魔宫接受惩处。”   穆无霜脸色如常:“惩处什么?他不过是本尊手下一条狗,轮到他来惩治本尊?”   少女话语狂妄,表情却平静如常,眉眼里没有半点畏惧之色。   旁边贼眉鼠眼的小魔哼笑一声,道:“尊上,您出城多日,或许还不明白当下的处境究竟如何。”   “尹大夫的死讯,不过一夜,便在玉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小魔眯着一对细小的眼,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此去多日,家中可好?自魔村一役……”   “哗”的一声,小魔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笺纸被掌风劈碎。再待抬眼时,正对上面前少女那双半弯不弯的眼眸。   穆无霜唇角挂着清浅的笑,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上地面的碎纸片。   她靴底摩挲了两下,这才温吞地伸出一只手掐上小魔的下颔:“你说什么?”   穆无霜作出疑惑的神色,讶然道:“哦,你说你没有家人。”   音落,少女单手拎起小魔,猛然朝街边的灰色墙壁上砸去。   砰的一声,溅起满地落尘灰烬。   烟飞尘落间,那横肉魔双腿战栗,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了几抽,看上去又惊又惧。   他后退两步,随即拔腿就跑。   穆无霜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跑什么?”   迎面的,是一张少女笑意盈盈的俏脸。   她黛眉微蹙,眼如秋水,声音婉转似玉珠,清凌凌的脆。   “乖儿子,不要走,替你娘给归览这条狗带句话。”   天魔境的威压迎面盖来。横肉魔双腿抖如筛子,终于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穆无霜却没看他,只是微微偏头,神色专注地思索了片刻。   想了一会儿,穆无霜神色忽地一变。   糟了,不应该这样说话的。   差点忘了,她识海里还有一个会和归览产生牵连的鬼印记!   于是抖抖索索的横肉魔便见少女魔尊脸色几变,最后犹犹豫豫地道:“和他说、和他说一句……呃——”   那句话在舌尖滚了好几转,才被穆无霜艰难地吐出唇舌。   “说、说句对不起。昨天我说话有点难听,让他不要放在心上,我其实不是故意的啦。”   作者有话说:   归·阿Q·狗:她伤了我,那伤便是给我的东西。(嗫嚅)我不要她的东西。   今天开始日更!!不更会请假,并且第二天补!!我再也不会玩物丧志了,一定好好更新,砰砰砰磕头 第25章 香炉   横肉魔先是一愣,旋即点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冲去墙边,抱起那口吐鲜血的小魔就跑。   穆无霜望着横肉魔的背影,有一瞬的失语。   她脑中又浮现出归览昨夜在塘边的举措。   照昨夜的反应来看,归览应该能看见她的元神。   既是能见她,那么割肉喂鱼又是何意?   刻意在她面前耍狠吗?   可是剜伤口的话,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归览受伤啊,她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神思不属间,穆无霜脚底抹油,马不停蹄地朝魔宫方向奔去。   当务之急,是要赶回魔宫观望情况,再作筹谋。   *   与此同时,魔宫中亦不太平。   殿内人声鼎沸,俱是惶惶。不少魔君在空荡荡的宫闱外环奔走窥探,想要得知宫中内部的第一手消息。   大护法于昨日夜深时独自回宫,至于和大护法同行的尊上,则不知踪迹。   旁人谈及尊上时,大护法眉眼戾气浓郁,缄口不言,并且顺手掐死了来送汤水的侍从。   侍从死后,再没人敢提那位尊上。   这之后,深宫中很快就有消息传出,说大护法越俎代庖,正擅自替未回宫的尊上清点宫中物件,不少摆件都被挪了位儿。   魔尊下落不明,大护法行事张扬,这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是否要更替新主了?   这个问题盘桓在宫中所有大魔的脑门上。   关心此事的大魔里,自然也包括了曾经冒犯过穆无霜的啸天魔君。   宫闱外,啸天魔君神色紧张地候在人群中,只等自己的心腹来报信。   很快,一个婢女越过众魔而来,附在啸天耳边说了句什么。   乍一听见消息,啸天的眼睛就瞪得浑圆。   他表情惊愕之至,没忍住失声惊呼道:“什么?大护法现下人在魔尊寝殿了?”   此言一出,魔潮中一片哗然。   “这么快又要变天了。”一个长相妩媚的女魔撩了撩耳后鬓发,不无感慨地道。   *   宫内,正处在舆论中心的大护法归览推开门扉,漠然踏入门槛。   这里,是魔尊寝殿。   这殿宇他住了百年,其间摆设了然于心,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和任何东西相撞。   只是今时今日,总归有些不同。   少年眸色沉沉,望着身前凌乱的花梨木弯脚凳,面无表情地掀起袍袖,跨了过去。   她住的地方,东西都放得这样乱七八糟吗?   归览看向门后的婢女,慢声问:“下寝的地方这样乱,给狗住的?”   婢女:“……”   婢女惶惶然低眉顺眼,唯唯诺诺道:“并非婢子怠懒,只是尊上不许我们动她的东西……”   归览眉头蹙紧,嗓音冷凉:“整理干净。”   婢女迟疑:“尊上未归,这……”   犹疑的话音还没落地,少年目光便刀刃般刮在她身上。   于是婢女吞回肚里的话,手脚利索地将陈设摆好。   待得婢女收拾完毕退下后,归览才重新打量起四周。   这个婢子是魔宫中的老人,知道他的脾性习惯。   婢女方才收拾的时候特意遵照了他的旧习,将他常取用的物件都摆在显眼的地方,床榻也铺得一丝不苟,不复之前的凌乱。   眼前的景象终于熟悉起来。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归览仍旧觉得心头沉沉,不痛快极了。   归览坐在排序齐整的凳子上,皱起眉。   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名火又一次烧起来。他坐在原处,眉眼阴鸷,忽地伸腿将一旁的花梨木凳子尽数踢翻。   哐哐当当。   少年踢完凳子一转身,目光却被璧角的香炉吸去了目光。   他走过去,拈起里面的香灰。   殿中主人离去多日,炉里的残香却犹在。   是他从前常燃常熏的味道。   ……熏他的香。   归览冷冷勾起唇,漂亮的漆黑眼瞳里泛起红,逐渐转成鸽血石一般嫣红剔透的颜色。   只是石面上的光泽极冷,望一眼便打战。   他神色讥嘲,掌心缓缓覆上炉盖,而后将其狠狠掀翻在地!   瓷盏砰然碎裂的响声间,少年脸色狠戾得可怖。   他唇瓣张合,声调幽幽:“鸠占鹊巢,也敢腆着脸用我的东西。”   语调森森,好似面前真有那样一个可憎的假想敌。   归览说完,弯起眼眸,提腿又朝床榻踢去。   咣咣当当一阵响。   半晌过去,室内狼藉万分,放眼看去没有一件物事是完好的。   窗棂被锐利的尖刃划得稀烂,坑坑洼洼里有木屑簌簌落到板材碎裂倾斜的桌案上,半根房梁斜斜亘在房中央,烟尘弥散。   他面对着满室狼藉,眼里氤氲着红意。   归览蹲下身,将残损的破烂一件件捡起来,扬手砸向门扉。   门阀断裂,木质废料溅在廊道上,门口婢女的臂膀都瑟缩了两下。   室内,归览扔罢,脑中无端盘桓起穆无霜昨日同他说的那句话。   “像你这种人,就应该死在阴沟里,就应该一辈子没人救,就应该一辈子都人人喊打。”   穆无霜说得没有错。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和老鼠一样,烂在泥泞的沟里——这本来就是他的命。   他卑贱到会为了塘鱼垂青他的血痂,而尽数剜去喂鱼吃。   ——烂肉臭痂,也有鱼吃的。   但那塘里的鱼饿了许久,什么秽物都肯吃。   人却不同,见到肮脏物事是会躲会避的。在街边见到了垃圾,自然就绕道而行。   归览在原地定定立了很久。   他唇角分明挑着,眼目里却水泽盈盈,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哭出来。   少年扯下襟口系带,领口松松垮垮地散开,衣料滑落,露出肩上的狰狞血洞。   伤口的形状规规整整,刀削斧刻,隐约能看见内里的森森白骨。   他偏头,盯着肩胛的血肉,微微一眨眼。   有水泽顺着纤长的眼睫滑落,直直落进肉里。   蚀骨的疼意顺着丝丝缕缕的恨意在心底蔓延滋长。   可笑的是穆无霜,而不是他。   屡屡救他,屡屡对他好对他笑,手段拙劣,目的显然。   这般费尽心思讨好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在荒川泽中能够站稳脚跟,能够不至于被所有人奚落。   说白了,她穆无霜不过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一条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面目可憎的败狗而已。   令人发笑的是,这样一条败狗,竟然也学会了高高在上地施舍。   归览慢慢披上衣襟,唇边嘱一抹冰凉笑意。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在少年衣冠理齐的那一刻,魔尊寝殿的门忽然砰一下被撞开。   归览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望向跪倒在地上的横肉魔。   横肉魔眼睛发直,两手抱着满脸血的小魔,语气又惊又急道:“大人,尊上不回宫,还打伤了四弟——”   横肉魔话说到一半,话音突然顿住。   他眼睛睁得浑圆,对着寝殿中的混乱无序哑了声气。   归览见横肉魔痴愣,笑道:“如何?”   横肉魔震惊抬眼望向自家主人,呐呐道:“这……大人您是要彻底与尊上对立吗?”   “吗”字刚落地,一只冰凉修长的手便攥上了横肉魔褶皱层层的脖子。   归览笑意薄凉,“你想说什么?想说本尊不好对抗那个废物?”   说罢,横肉魔粗壮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横肉魔鼻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粗气声,声线发哑:“大人,属下万没有此意——”   他声音再次顿住,瞳孔骤缩。   因为眼前少年忽地起身,一指挑起他怀中小魔的下巴:“她还说了什么?”   问的分明是小魔,横肉魔却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不再向他问话,只能说明一件事。   大人厌弃他了。   而被大人厌弃的物事,通常也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   而那小魔的口中一下一下地涌出黑血,面色发黑,显然并不是能说出话的模样。   归览白皙指节一点点捏紧小魔下巴,嘎吱嘎吱的骨裂声渐起。   横肉魔眼睁睁看着这般情状,脸上的横肉随着身体战栗的幅度同时发起抖来。   他涕泪四溢,嘴唇抖抖索索,吐出的字句都不成声了:“大人,我说,我说!”   “尊上说,尊上说我是她的乖儿子!”   这话一说完,横肉魔霎时间抖得更加厉害了。   “……”   归览捏着小魔下巴的手一松,神情古怪地扭曲了一瞬,随即又森森笑起:“你这贱种,倒当真不怕死。”   横肉魔终于崩溃了。   他不顾脸上横流的涕泪,近乎绝望地嘶吼起来:“属下嘴贱,大人饶命、饶命!尊上是让属下给大人您带——带句话!”   归览目光一凝。   他松开掐着小魔的指尖,慢声道:“继续说。”   横肉魔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尊上她说对不起,说她昨天说话有点难听,不是故意的,让大人您不要放在心上!”   语落,横肉魔便见眼前端坐在椅上的归览冷冷一笑。   他眼前一黑,正待要继续跪地求情的时候,就见归览声调不明道:“倒还不算太蠢。”   “只是,她莫不会以为,我当真稀罕这样的施舍吧?”   少年说罢,看也未看地上的横肉魔一眼,径自迈步离去。   魔尊寝殿旁柴房后,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表情凝重,眉头狠狠皱起来。   他披着一件半透不透的桃色长衫,侧着头,左耳朵紧贴墙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担忧。   正是执掌浮云楼的心魔护法,东寻。   东寻听罢墙角,恨恨地低念一句:“可恶!尊上不过数日未归,竟让竖子谋权篡位!”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开始修改,修改期间前后文对不上,谨慎阅读。 第26章 洗尘   魔宫中的这许多流言与风声,对此时的穆无霜而言,暂且还与她不相干。   她脚程不慢,教训完那归览手下那两个小魔后,行路速度更可以称得上是风驰电掣。   不多时,魔宫巍峨的宫墙就出现在视野尽头。正当穆无霜要进去时,视线却被朱色宫门前攒动的人头吸引过去。   密密麻麻,人头涌动,一大众魔全都聚在宫门前,探着脑袋争着往前挤。   穆无霜皱眉。   平日里,魔宫前头是绝对没有魔敢在这里拥挤喧哗的。出现这样的景象,只能说明宫中出事了。   穆无霜直觉这事和自己有关,于是放缓了脚步,隐去身周气息,猫腰躲进一处草垛后。   宫门前,魔众们吵吵嚷嚷,穆无霜竖起耳朵,听见几句话。   “新尊不是才即位没几天吗,这就换人了?”   “嗤,这种事谁晓得?不过依我对新尊的行事作风来看,她丢掉尊位就是迟早的事。”   接话的男魔啧啧两声,面有不屑之色:   “一介优柔寡断的女流,能成什么事?旁的尊主,哪个不是一上位就清剿前魔尊旧部,把前人的势力赶尽杀绝,以固尊位的?   这女尊倒好,上位之后有个魔君触她霉头,她也不敢杀;对上那样棘手的前魔尊,她不仅不做防备,还有胆子纳进房里当男宠!”   男魔越说越激动,言谈之间俨然有指点江山之意。   他说罢又啐了一口:“色令智昏的妇人之辈,死了才好!荒川泽要是真让这样的人当尊主,那才是真荒唐!”   结束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男魔觉得四周分外安静。   他得意地扬起头,准备迎接其他魔的赞许。   然而男魔一抬头,发现原本拥挤的身侧不知何时散得干干净净,四周空荡荡的,唯有一个红衣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看他。   少女美目流转,巧笑倩兮。   她道:“你好,傻逼。”   男魔先是一愣,旋即怒上眉头:“臭蹄子,又是来为你那女魔尊说话的?”   “你们这些女修,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靠修魅术进的玉马城?天天浸在这种旁门左道里,大格局是一点不懂,只知道用腚想东西。”   穆无霜咀嚼了一下他的话,点点头,而后伸手虚虚一点。   霎时间,男魔浑身一抽,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只是一张嘴仍旧不依不饶:“使的什么邪术,还不放开我,告诉你,老子宫里有人——”   话没说完,男魔的嘴里就被穆无霜塞了一颗丹药。   然后他屁股一凉。   随着一声悠长的屁声,穆无霜施施然地丢掉男魔的下裳,并且用魔力在他亵裤后方融开了个洞。   不顾男魔的表情,穆无霜笑容甜美,拍拍男魔的肩膀道:“好兄弟,定身咒五个时辰自动解除,你就在城中央给大家展示展示你的格局吧。”   她一边说,一边脚下生风,似乎生怕走慢一步。   “至于给你喂的这个泻药——主要是为了磨练你的腚,让它下次说话前多想想,切勿再臭屁连篇了。”   穆无霜扔下话,转身便踏进了宫门。   转身的瞬间,少女脸上笑意顿时一敛,面上浮起凝重之色。   虽然这男魔的嘴很贱,但他既然敢公然在魔宫前头骂她,就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魔宫里,恐怕已经是变天了。   穆无霜绷着脸走在宫道上。   目光里,许多魔宫婢女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错开眼神,然后很匆忙地赶往什么地方。   穆无霜一步一步地走着。   她赶路回宫时速度飞快,但此刻她步子沉缓,竟没有半点焦急之意。   只因为穆无霜心里很清楚的明白,她回来晚了。   既然已经迟了,那也就不必急着赶往所谓的正殿和寝宫了。   穆无霜慢慢地走在平坦大道上,耳边是婢女侍从奔走的杂乱声响。   她忽然觉得很乏味,连带着迎面的微风都吹得面皮发冷。   少女顿下步子,垂下眼,看着掌中那只残破的机关木鸽。   那日尹修竹布阵杀她,事了之后,她把木鸽捡回来了。   她很想家。   如今家书没有寄出去,就连自己的处境也变得糟糕起来。   穆无霜独自立在宫道上,微带嘲弄地勾起唇。   她虽活了百岁,但入世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尽管入世后便被冠以第一法修的名号,但很多事情,穆无霜并不懂,也不擅处理。   穆无霜不蠢笨,她知道自己因为遇事处理不当,此时已经陷入了更深的囹圄。   入魔之后,修真界不会容她。   现下,魔宫也出了事,她处境严峻,左右为难。   身怀天魔修为,穆无霜知道自己不会走投无路,搏出生路的办法早在她脑中来回转圜了许久,只待事发。   她不会死。   只是穆无霜第一次深深切切地感到孑然,感到自己正踽踽行上一条不归路。   路上没有星光,没有亲人,她身如飘萍,浮浮沉沉地荡在其间。   穆无霜在原地默然了片刻,旋即收起木鸽,继续朝前走去。   离宫阙越近,她的心中越凉,也越平静。   少女抬起头,眼中映着缭乱纷杂的人影。   她吸了一口气,背后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穆无霜转头,意外地看见一张风流俊逸的脸庞。   是东寻。   东寻衣着一如既往风骚,只是神色看上去很着急。   他满脸焦躁地开口:“尊上,不好了,那大护法归览意图篡位,这几日在宫里为非作歹不说,还擅自住进了您的寝殿!”   东寻比划了一下,带起一阵桃花香风:“尊上,他胆敢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必然已经筹谋已久,宫里肯定都集结了不少魔等您回来讨伐您,千万不要上他的诡当——”   穆无霜瞧着东寻的模样,好笑地点点头:“我知道啊。”   东寻一愣,又匆匆道:“啊、啊?尊上既已知晓,那便速速随属下来。属下已经集结了浮云楼千把人手候在宫外,助尊上清剿宫中逆贼!”   穆无霜忍不住弯起眼眸,笑出声来。   她边笑边道:“好。不过你那人手先留待宫外,暂时不必用。”   穆无霜扯了扯东寻的袖子,见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又无奈地松开手。   “心魔大人,你跟着本尊进宫。”   东寻应声,神色间显然有些疑惑。但他很依穆无霜的话,眨眼就跟在了她身后。   一边走,东寻不住地说:“归狗真是太放肆了!尊上您可知,他这几日动作颇大,想必所谋匪浅。就连属下精挑细选置在后宫为尊上备用的魅修,也全被他遣散了。”   东寻忿忿地说了半日,穆无霜点头点了一路。   少女终于踏入正殿。   殿中两边,都有不少魔君整整齐齐地列队在旁,阵仗颇大。   穆无霜打量了一番,见到不少眼熟的大魔,只是没有看见归览的身影。   她定了定神,旋即便听见堂中响起一声冷哼。   发出冷哼的是一个身量细长的魔,模样看不出男女,一张脸皮白得像死人。   白面魔君语调拉得老长,阴阳怪气道:“呦,我当尊上不回宫了,不曾想尊上还是心系魔众的,遥遥千里也赶了回来。”   穆无霜睨了白面一眼,道:“当然要回宫,不回宫可就赶不上这位大人的净身仪式了。”   她凉凉地又扫一眼,“不过本尊还是来晚了,看来这位小君的净身很成功,天上的无根水落到你面前时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白面魔君闻言冷笑,一张白脸阴森森的。   “尊上莫不是以为,进了这殿门,还能出去?”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看他,表情像是在看死人。   “这句话,还给你。”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少女魔尊干脆地一掀掌,白面魔君便如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喷出一口血来。   魔君们的脸色俱是一凛。   他们早早候在此处,是听从了归览的吩咐,等穆无霜回来。   至于她回来之后要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言。   大护法要复位的事,他们心中都跟明镜似的亮堂。   归览凶名威扬荒川泽数百年,这些魔君们都对归览的实力深有体会。这次尊位之争,他们全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归览这边。   不过,虽然他们对前魔尊很有信心,但这现魔尊也不是个吃素的主,真要对战起来,他们一众人并无把握。   于是,领头的一个长须魔君走出来。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白面,只声调平平道:“尊上不必如此冲动,属下一众候在此处,原是为了给尊上接风洗尘。”   长须魔君捻了捻胡须,眼中精光一现。   接风洗尘,是大护法的原话。   他们这等人,惯会闻弦音而知雅意。接风洗尘是必要的,把身上的尊位也一并洗掉就更好。   穆无霜一踏入这殿里,后门便有人出去递消息给归览了。   现下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此与穆无霜周旋,多拖延些时间,等到归览一来,便大业初成了。   长须魔君正对着殿门,一边说话,一边留神着门口的动静。   少女魔尊静静立在门口,神色冷漠地听长须魔君扯话。   她看上去毫无所觉,似乎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一道暗色的影子正在步步逼近。   长须魔君又一次捻起胡须,好似声气不足,颤悠悠地将话音一顿。   而后,长须魔君眼底划过狠厉,倏然暴起,猛然挥袖袭向穆无霜!   与此同时,穆无霜身后,那道颀长的少年身影已全然显露。   满殿的魔众在此刻,都是精神一振。   他们目光狂热地望向那名少年,以及那个袭向穆无霜的魔君长老。   他们二人,前呼后应,一举便可拿下。   料想之中的擒制却并没有到来。   寂静无声的大殿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咔擦。   归览的脸,渐渐自后方的阴影暗处之中显现出来。   他神色阴鸷,目中戾意缭绕,聚成一汪猩红的深潭。   少年一只手悬在空中,伸出的却只有两根手指。   两指之间,死死钳制着一只褶皱遍布的苍老手掌。钳制手掌的那两根指节泛起无血色的青白,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气。   苍老手掌末端,是森白的腕骨断面。   嗒的一声,断掌砸在了长须魔君的脸上。   归览声音中带着森森的寒意:“你是什么东西,敢替本尊做事。”   少年神色阴鸷有余,目光堪堪转向穆无霜,面上浮起讥嘲笑意。   他道:“被施舍的感觉,可好啊?”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 第27章 惩治   穆无霜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归览, 目中浮起不解。   而穆无霜身前,长须魔君面如金纸,下颔的长须抖抖索索。   他脸上神色杂糅着惊恐与难以置信。   血液淋淋的断手自面上滑落, 长须魔君话音颤颤:“尊、尊上, 为何——”   归览红瞳幽幽,分明是盯着穆无霜,口中的话却意有所指:“长老上了年纪糊涂, 恣意妄言。”   “既是这样, 以后就不必再说话了,免得祸从口出。”   少年语调平平,抬手虚虚在空中作出抓握动作。   与此同时, 长须魔君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格格”声。   他目露惊惧, 双眼圆睁, 脖颈处像是被无形的力道捏紧了,下颔刹时抬高, 整个人顺着脖子的牵引被生生悬在了空中。   只片刻,脖子上就现出深紫色的淤血痕迹。   归览瞧了长须魔君片刻, 冷笑一声, 放下手。   长须魔君随着他收手的动作被重重砸落。   老魔君浑身颓然软倒,趴伏在地, 喉间剧烈粗重地“嗬嗬”喘着气。   殿前鸦雀无声, 只有长须魔君破风箱似的过气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剩余魔君魔众竿子一样立在原地, 低着头敛着眼, 大气不敢出。   归览收回手, 慢条斯理地抽出巾帕擦拭指尖。   少年完完整整地将手掌和手指揩了一遍, 扫了一眼众魔, 沉声道:“自以为是。”   他又睨一眼穆无霜, 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还你的。”   穆无霜闻言,疑惑目光落在归览绷紧的面色上。   归览却不再说话,只漠然地将面转向众魔君们。   几乎是他转过脸去的同时,这些魔君们就全都扑通一声跪倒,发抖着匍匐在地。   穆无霜站在归览身前,快要看醉了。   她设想了最糟糕的处境,但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到归览竟然会出来帮她。   离谱,离大谱,离离原上谱。   视线里,归览踱步到一个跪伏在地的魔君面前,目光晦暗地挑起唇,俯身凑上前。   而后,他扬起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点点摁上那魔的颅顶。   喀拉、喀拉、喀拉。   骨裂声响起。   迸发的眼珠,以及浓稠温热的黄白浆水,顺着少年纤长漂亮的手指,一点点滑落流淌下来。   穆无霜眼皮一跳,强忍着心头的恶心,一把拉起身旁的东寻转身就走。   小魔头杀人还是那么恶心,她是真的会吐。   快步走出殿宇之后,穆无霜和东寻两两相望,同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迷茫。   她向东寻动动嘴唇,刚要开口,便听身后传来少年清朗嗓音:“穆无霜。”   穆无霜心惊胆战地回头,撞进一双冷若冰霜的红色瞳眸里。   少年容色精致昳丽,身如芝兰玉树。   平日里不觉,但此刻唇角带笑,真如霁风朗月一般温润清和,耀人眼目,无端令人心旌摇动。   他分明在笑,独独那对剔透漂亮的鸽血红眸冷得像是浸在冰水里。   寒凉彻骨。   归览眼神疏疏落在少女紧紧攥住东寻的那方桃红衣角,而后嗤笑一声。   他将字音咬得分明,一字一句问:“穆无霜。打算怎样谢我?”   穆无霜一怔。   她榆木一样的脑袋瓜此刻终于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对啊,她得谢谢归览。   穆无霜这次回宫,情形严峻,早在入宫门前,她心底就千回百转,早早地做好了万难的准备。   如今归览出手,将原本棘手的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不管怎样说,归览都是切切实实帮了她。   这份情必须承,也必须谢。   于是穆无霜认认真真板正了神色,郑重道:“大护法,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说完顿了顿,眉峰微微蹙起,神情看上去有些为难。   “只是我现在不清楚究竟要怎样感谢你。啊这样,”   少女犹疑片刻,飞速道:“我先回去想想怎么感谢你行吗?改日必定奉上大护法心仪的报酬!或者你直接说想要什么也行。”   穆无霜利索说完,心中略有自得。   啊,多么完美的说辞。   虽然一时间想不出究竟要送什么,但语速飞快,会让自己的话显得真诚不敷衍!   不敷衍的同时,又提出了完美的“改日再说”大法,当真是非常非常非常聪明的说话方式呢!   穆大师还在对自己的情商洋洋自得的时候,忽然发现归览的脸色不知何时变了。   他笑意骤消,面色阴鸷深沉,周身漫着一股冷意。   归览眉间浮起嘲弄:“改日?”   他轻佻一扯唇,不紧不慢道:“改日怕便是无期了。尊上倒会说笑,属下不过一介小魔,恐是等不到海枯石烂的日子呢。”   穆无霜被这一通话砸得懵了。   她呐呐开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大护法。”   归览又眼眉弯弯地一笑:“那尊上是什么意思?”   “是说属下累赘,不该插手闲事,搅乱一局棋?”   他点头,“也是,尊上修为超卓天魔,我这等闲杂鼠辈出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妄敢抢夺尊上一力降十会的风采。”   “这原本就不应该。一切全怪属下鼠目寸光,贪功好近,全然就是小人行径。”   他愈说眼底便愈冷,最后拊掌扬声道:“这样说来,属下罪该万死,决不该求奖赏恩赐。”   “如此,便请尊上赐我一死,正好功过相抵,如何?”   振振言辞中,少年殷红眼波潋滟,眼底闪烁的却不知是恶毒还是郁色。   穆无霜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忽然也就失了语。   她不明白归览在想什么,更不明白归览究竟为何这般激动。   方才自认话术完美无缺的喜悦在一瞬间被浇得尽数消弭,穆无霜捏了捏手心,觉得心底很有些无力。   身侧的东寻突然激动道:“归狗!你鸠占鹊巢,在尊上寝宫里大搞破坏,恐是早就布下了机关,你将尊上当什么?”   归览眉一挑。   他瞥了一眼东寻,声音发冷:“我将尊上当什么,又与你何干?”   “倒是心魔护法,成日腆着一张脸凑在尊上身旁,不知所图为何?”   少年语声凉凉,“旁的不说,心魔护法在当从主方面的表现还是十分惹眼的。”   “知趣的就闭上嘴。再给你家主子招惹麻烦,就和你主子当一个品种的白眼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以最阴阳怪气的语气针尖对麦芒。   而穆无霜站在一旁,瞧着二人冷语相对的模样,渐渐有些恍惚。   明明她自己才是两人争锋相对的源头,但偏偏站在一旁去看,身上的无力感倒仿佛在昭示着她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就在东寻气极开口反驳的当儿,穆无霜赶紧伸手按住了他,附在东寻耳边低声道:“心魔大人,且不要冲动。待我先回魔宫寝殿一趟,你候在宫外,如果有事我会通知你接应。”   她话音里有点绵软的无奈,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此时再多争议也是无谓。   穆无霜原是睚眦必报、被犯必定反唇相讥的性子,这会儿也失了心思和兴致,只想赶紧回去看看自己日常下榻的地方究竟怎么了。   东寻脸上神色犹然愤愤,但碍于穆无霜的意思,不好再继续发作,只是将头偏去一边,白眼翻得比天高。   等到两人都走了之后,穆无霜才揉着额角,倍感疲乏地朝寝殿去了。   到了廊道前,推开门,穆无霜瞳孔骤然紧缩。   不必入门,就能闻见木屑混杂的味道。   踏进房里,穆无霜只稍稍环顾一圈,就明显感受到内里布置已经全然迥异了。   雕花金缕屏风换作素白帷幕,上面寥寥装点着几朵芍药。屏前屏后的桌案摆饰乃至于床榻用具全都改换一新。   穆无霜唤来侍女,眉目沉沉道:“东西怎么全都变了,被谁动过?”   语气虽是疑问,但当穆无霜眸光落在坑坑洼洼的破烂窗棂木上时,就已经意有所指。   魔宫里有胆子做这等事的,除了归览,不作他想。   婢女战战兢兢地发着抖,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穆无霜瞧着她这番模样,也不为难她,挥手让婢女下去了。   独坐台前,穆无霜下意识望向铜镜。   镜中少女云鬓微乱,眉峰不自觉蹙起,一看就是心间烦乱的模样。   她确实心烦。   那股憋闷感在心底浮浮沉沉,极不痛快,但又没法言说。   换做平日归览这样对她,她早就反击回去了。可偏偏归览真的帮了她,穆无霜不好发作。   最可恨的是,她房间的东西都被砸烂了!   东西全都被迫换了略显简陋的新物件,任谁都不爽。   穆无霜原地郁闷了片刻,强行按捺下心底恶气,翻墙出去找东寻了。   东寻见到她的一瞬,脸上神情顿时一松。   他欣喜道:“尊上,您终于出来了。殿中没有什么阴毒机关吧?”   穆无霜摆手示意自己无事,随后开始问起自己此次回城最关心也是最主要的一件事。   “流云楼消息灵通,那你应当知道我传家书被尹修竹围堵一事。这消息流传范围有多广,大约有哪些大魔知道?”   东寻一怔,“这事并没有流传开来。那日阵中的魔全死了,玉马城中都知道尹修竹陨落,但不知道具体细节。”   穆无霜皱眉:“可我回城时归览手底的小魔找我,说这事已经人尽皆知。”   东寻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屑:“哦这个啊,尊上放心,这就是归览让他手底人诓您的,目的是让您快点回宫。”   说着,东寻又絮絮念叨起来:“尊上还是应当时时防范归狗,他心计深沉,诡计多端,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心积虑的恐怕另有筹谋。”   穆无霜表示了赞许。   她想了想,心念一动,问道:“东寻,你可知我入魔成尊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记忆全无,醒来便通体魔力。”   穆无霜拧眉,神色凝重。   说到底,她从前接近归览是为了探寻一些事情。如今有了东寻,很多事或许可以便捷地直接得知了。   哪知东寻亦是凝下眉,低声道:“尊上,属下……也不知。”   他一贯含笑的眼里罕见地浮起沉重:“属下自小便爱听八卦,擅打探讯息。不是自夸,在尊上成尊那日之前,属下想要的消息,从来没有探不出的。”   风流俊逸的青年低声说:“只那一日,我的探寻术法全然施展不出。尊上晋升天魔的那一整天,我半点消息都没有探查到。”   穆无霜心底一沉。   东寻眸光微动:“其实,属下一意孤行依附尊上,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我不甘心,不甘心世上竟有我东寻探不出的讯息。”   穆无霜望着东寻,自他眉间见到几分毅然。   少女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脱口而出:“无妨,人活一世,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穆无霜说完便止住话音,敛了敛眉。   东寻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她无端入魔,为探寻一个真相辗转。   穆无霜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背后的真相,但她必须探寻出来。   因为她想回修真界,再见一面亲人。   她如今带着一身魔气,去修真界探亲,旁人且不论,对上亲眷,总该要给些交代。   见过面,交代完,便算是终了前尘亲缘。   此后再无亲友和睦的法修穆无霜,世间只会多出一个人憎鬼恶的大魔。   只是这大魔,也叫穆无霜。   穆无霜别过东寻,越回宫墙时,鼻端却嗅到一阵缭绕的血腥气味。   她蹙眉,拉过一个侍女问话。   侍女见到穆无霜,腿肚子都开始打战。   她带着哭腔,浑身发抖:“大……大护法在前殿惩处魔君们,说是要让他们长、长记性,记住尊卑礼数。”   穆无霜一路分花拂柳,带着一腔的思绪揣摩着去到前殿。   离行刑处越近,那股浓郁到散都散不开的血腥味道便越烈,直要将她从头到脚都用腥气笼住。   穆无霜不喜腥气,站定在原处先适应了片刻后,才沉着脸走入内里。   脚边殷红晕开,入眼便是一地的躯体。   之所以说是躯体,是因为地上这些人浑身是血,但辨不清死活。   有些是匍匐在地,剩了一口气堪堪苟活;有些则是了无声息,尸血淋漓,和那些将死未死的堆积在一起,冰冷而无声。   惊心动魄。   穆无霜一步一顿,小心翼翼地走着。稍不留神,足底便踏上了一个绵软的物事,不知是断肢还是残臂。   前方,颔首坐在尸堆中的少年听见动静,抬头望来。   归览眼底本就殷红,在望见少女的一刻,眸中颜色更是猩红可怖。   他松开手里握着的残肢,神色带着戾意。   归览散漫地拨弄一下身旁的尸体,道:“不知尊上大驾光临,属下失礼。”   “只是属下尚有要务在身,便不恭迎尊上驾临了。”   他一边说,一边按下身前一颗犹在哧哧出气的头颅。   令人齿寒的骨裂声嚓嚓响彻刑场。   穆无霜沉默地瞧着归览一身的血污,不发一言。   归览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刻意加重了话音:“尊上爱看吗?”   “既然尊上这般爱看,不如便由属下随行讲解。”   语落,归览提步上前。   他才刚走了一段,立在原地的穆无霜却脸色一变,蓦地转过身去,俯身呕吐起来。   她极其闻不得血气。   从前还是正道法修的时候,她头次除魔见血,之后整整吐了一日。   但夫子告诉她,除魔卫道是修真者的使命,见血就吐的毛病必须克服。   于是穆无霜去了整整一百回初级历练,才堪堪能在见血之后隔日再吐。   后来,她修为进展神速,理所应当地被指派去除魔。   几百上千回之后,穆无霜终于能在血花溅面时,面不改色一剑砍掉魔修的头。   她变得不再怕血,也在血味的熏陶中整整度过十个时辰没有再吐。   但直到今日,穆无霜面对着行刑院一地的尸血腥气,恶心涌上头顶,转身弯腰便吐。   她吐得厉害,喉咙眼被胃中液体腐蚀出火烧火燎的疼痛,胃里糜烂的灵米谷食全都溅在血色弥漫的青砖上,与腥气相和成更难闻的气味。   到后来,穆无霜喉咙里只能涌出酸水。   她吐得泪眼朦胧,唇舌发麻。   吐完,穆无霜勉强捺下心头的恶心,脸色发白地直起腰,头也不回往外走。   临出门前,穆无霜听见刑场里传来归览讥讽的嗓音。   “君子远庖厨,尊上深谙此道。”   穆无霜没有理会归览,只是恍恍惚惚地一直向外走。   她很久没有这样猛烈的吐过,这让她想起自己刚开始除魔时的那段日子。   今时今日,竟然恍如隔世。   少女独自走出很远,寻了块石头坐下。   眼前被生理性的泪水蒙得模糊不清,视线里只能看到魔宫侍从们人来人往的影子。   不必看清,穆无霜也知道这些影子绕着这条宫道走,给她身前这块位置腾出了一片极大的空位。   这些人全都怕她。   穆无霜又想起今日进宫时,门口那个辱骂自己的男魔。   她缓缓一眨眼,将眼眶里的水泽眨掉。   泪珠如愿滑落,她眼前的视野终于清明,甚至色彩更加艳明了几分。   但没有用,眼前空荡寂寥,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这条路,都生怕再冒犯到了这位新尊,招惹那喜怒无常的大护法下狠手惩治。   归览的确将事情做得很绝。   此事一出,再也没人敢质疑她的地位,也没有人再敢小看她了。   但穆无霜总觉得眼睛酸涩,又有眼泪要落下来。   少女坐在树底,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 第28章 东郊   朦胧水光间, 她视线里出现了一撇玄色的颀长影子。   穆无霜眨落眼里水光,想要看清来人模样。   但眼前一晃而过的黑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视线里仍旧是蒙蒙水汽,宫道寂寥, 人影空落, 没有任何人上前垂怜她。   穆无霜愣怔地看着,随即眉间浮起讽意,略带自嘲地缓缓一笑。   原来是她难以承受这样无人问津的落差, 以至于产生了有人朝她走来的幻觉。   又过了半晌, 穆无霜起身出宫。   她自认并非坚强之人,在感觉到空荡落寞的时候,也需要出去散心。   而就在穆无霜身形刚刚没出宫门后, 一道玄色身影便在周遭无知觉的时候伫立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漆黑的发, 点墨的眼, 与树头的萧瑟落叶应和成景,格外惹人注目。   正是归览。   他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只是久久地望着城外,目光幽幽, 神色看不出是喜是忧。   同样没有人敢近他身侧三尺。归览站在树头, 整个人似乎和前一刻钟迥然不同了。   少年面庞洁净,眉睫颊边没有半点血迹脏污, 明显是整理清洁过的。   似乎还换了一身新衣, 衣裳也干净, 身上不再能闻得见血气了。   *   另一边, 穆无霜并不知道自己行踪已经尽数落在旁人眼底。   她依着上次出城的经历, 学着那些大魔把自己从头至脚都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眼。   穆无霜堪堪在城里转了一圈, 发现玉马城里冷清寥落, 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   她略一思索,在过路的糕点铺里花一片灵石边角买了块馕,借势向铺里那位大娘问道:“大娘,我初来乍到,见城中冷清,不知这边可有热闹地头吗?”   大娘将油纸包递来,眼神古怪地看了一眼穆无霜,顿了顿道:“热闹地头?倒是有,只不过在城郊,况且热闹得有些过头,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别去了。”   穆无霜接馕的手也一顿。   她总觉得这烤馕铺老板娘的话里有些不明意味。   于是她试探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娘却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哎呀,我也不清楚的。你买了馕就快走,少问东问西的。”   这副态度,穆无霜也没心情同大娘多说,问了路便直冲大娘口中的热闹地头去了。   她从前喜闹,在修真界也爱逛集市。   这会儿穆无霜左思右想了大娘嘴里的话,大约是说城郊有花柳之地和地头相争,人多口杂。   但这些都没什么,诸如此类的地方修真界也有,穆无霜见得很多。   依葫芦画瓢来到大娘所指的东郊之后,四周明显喧嚣热闹起来。   不同于玉马城中的人流稀疏,这里人声鼎沸,类似于从前穆无霜在修真界去的集市,虽然设施简陋,但热闹非凡。   路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地摊,商贩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百丈外还有一栋豪华奢丽的楼阁,一看就是专用于招待贵客的高档酒肆。   穆无霜漫步在吵嚷的街道上,连带着肩胛也无知觉地松垮下来。   她很少凑旁人的热闹,但是行走在人气蒸腾的地方,身上就好像也会被注入同样的活气。   这里的人也穿得寻常舒适,不像玉马城中那样,人人都将自己包得紧紧实实的。   穆无霜满头满脸的黑布,走在这里反倒格格不入。   身后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   穆无霜被撞得身子一偏,再抬头时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正急匆匆地冲向前面的某个摊位。   那个摊位不知道有什么魔力,除那人之外,还有不少人也拥着挤过去,生生将地摊前的三寸地占得满满当当。   穆无霜看得稀奇。她一路走来,并没有凑去路边的摊上看。   因为这里格外热闹繁华,每个摊子前面都有不少人,只是没有像这个摊位挤得那么夸张。   她懒得凑热闹,就也没有跟着挤上前去看。   但这个摊子拥簇程度实在是触目惊心,而且越来越多人朝那里涌去,颇有要抢大半个街头生意的趋势。   阵仗之大,穆无霜也被勾起了好奇。   她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到外围,探头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人肉围墙密度极高,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人妄图挤进内部,搞得穆无霜就算只是立在人潮边缘也不太安生。   她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朝外面退两步,扯了扯旁边人的袖子,问道:“这摊里是卖什么的,怎么这样热闹?”   那人一边朝里挤,一边不耐烦地道:“别想诓老子,想趁问话的时候挤我,没门!”   他看上去已经挤了很久,但奈何魔力没别人强,挤老半天还是在最外围。   穆无霜“呃”了一声,回道:“老兄,我真不同你抢,你看我像想抢的样子吗?我就问问里面卖的什么啊。”   男魔终于回头看了穆无霜一眼,脸色难看。   他呸了一口,怒道:“你装个屁啊你装,来这条街上的,能有不知道这里是卖什么的?”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扭头多看了穆无霜一眼。   这一看,男魔嘴唇忽然间就抖起来了。   他也不挤了,就抬起一根手指怼着穆无霜,整个人颤颤巍巍起来。   “你……你你你是城里面的大魔?”   穆无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算是吧。”   魔宫也在城里面,她确实也算是城里的大魔没错。   “大魔……不懂城郊规矩的大魔——”   男魔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他好像神智都恍惚了起来,嘴里喃喃着一些穆无霜听不分明的东西。   “自幼就长在玉马城的……父母祖辈都能够庇护她在玉马长大……”   穆无霜沉默地看着男魔癫狂一般的自语,没有说话。   在他说话的当儿,穆无霜也在打量他。   这男魔生得枯瘦,特别是脸部,干巴得让人发怵。   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枯燥起皮,连头颅两侧的太阳穴都显而易见地凹陷下去,令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是面相如此还是营养不良。   手脚也是如此,枯瘦发黑,看上去就像柴禾成精。   穆无霜正暗自端详着,就见男魔扑通一声软下膝盖,声泪俱下,嘶声道。   “玉马城的富小姐,求您、求您让我跟从您做事!只要您发话,贱民愿意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改 第29章 救风尘   男魔跪在地上, 不住地叩头。   但没有人会因为他就地叩头而多分给他半个眼神。   人流依旧在挤,一只只手脚刮蹭过男魔的躯体,在他身上留下脏污的印。   而他仍毫无所觉地叩着头, 好像穆无霜不同意就不起来了。   穆无霜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上前搀他:“行行行行,我收你我收你——”   少女话头一转,“不过事先说好了, 我没什么钱, 你在我这是求不到什么好薪资的哈。”   男魔眼泪汪汪地起身看她,低低说道:“不、不用太高。三天一顿饭,就够。”   穆无霜:“?”   穆无霜:“你的意思是, 我只需要管饭, 还是三天一顿的那种, 剩下的两天你自己解决?”   男魔呐呐点头:“是、是啊。剩下的两天不用解决了,我可以撑着。”   穆无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给你包饭, 一天三顿。”   在男魔感激万分的视线之下,穆无霜及时截断了他泪洒东郊的激动感言, 迅速提出了自己原本的问题:“待遇够了是吧, 够了你就先告诉我,这里是卖什么的啊, 怎么这么热闹?”   说罢, 少女从乾坤袋中摸出两块灵米饼, 递过去:“这样, 先付你一餐。”   看着男魔眼含热泪, 狼吞虎咽的模样, 穆无霜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折腾了半天, 她其实只是想要知道这个摊上到底卖的是什么。   就、就当做善事了吧。   她略带了点儿忐忑地想着, 咬了一口烤馕。   一抬头,就见面前的男魔已经两手空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穆无霜愣住,发现男魔的容貌有了变化。   原本凹陷的眼眶重新鼓起,眼底的青黑也不见了,脸颊肉眼可见地丰润起来,不再是一副僵死多日的模样。   穆无霜震惊地揉揉眼睛。   先前不觉得,现在骨肉丰盈起来,她才发现这男魔皮相其实算得上英俊。   她赶紧又抽了瓶仙露递给他,“喝点喝点,别噎着。”   一整瓶仙露浇灌进嗓子眼,男魔的精气神明显抖擞起来。   他星目含泪,哽咽道:“小姐你真好。贱民如今便是你的人,请小姐赐名。”   男魔话音刚落,穆无霜便觉得背后似乎有一声沉沉的冷哼声响起。   背脊莫名有些发凉,穆无霜若有所思地拢了拢衣襟,向男魔道:“名字不打紧。你还是先告诉我,那摊子卖的是什么?”   男魔神色一肃,道:“卖的是‘羊肉’。”   似乎是见穆无霜不解,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小姐有所不知,东郊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羊肉屠宰场。”   穆无霜皱眉:“你的意思是,这街上的所有摊子,卖的无一例外,都是羊肉?”   “那有何可争夺的?瞧这架势,我当是有什么稀世珍宝。”   语落,她便见男魔脸上神色浮起一丝凄苦的无奈。   他低垂着眉,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没有说什么。   穆无霜方知失言。她想起来,魔修不同于修士。   他们对灵食的补给依赖十分严重,严重到如果不及时进食就会修为倒退。   而且魔修贪食已生灵智动物的肉。灵智越高,他们能从中汲取到的力量也就越丰盛。   而荒川泽资源匮乏,边缘小魔食不果腹是常态。   这男魔显然是许久没有进食过了,才会这样形销骨立。   只是……羊这类生灵受结构困囿,衍生不出多高的灵智。   它的肉对魔修的补给效果约等于无,为什么会让这些魔发疯似的去抢?   思及此,穆无霜的心底猛地一颤。   她眼睫抖了抖,一把牵起男魔的手,足尖点地,径直跃起。   男魔神色怔愣,身体僵直着被少女带到空中。   怔愣间,男魔低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躯体四肢都变作半透明模样。   他抬头,看见穆无霜右手氤氲着淡绿辉光,便大抵明白穆无霜是施了什么术法,使得他们二人的踪迹隐匿起来。   在离地三尺的高度,穆无霜终于可以越过人群,清晰地看见摊子上摆卖的物件。   青黑色的案板上,陈列着两具白花花的人体。   他们头颅躯体俱是完整,眼珠漆黑无光,正对上少女骤缩的瞳孔。   两具躯体都被处理得极是利索,毛发俱净。   一片吆喝声中,坐在案板前的大魔脸上横肉抖擞,笑声粗犷。   他扬声高喊道:“新尊狼狈扫地出宫,爷今儿高兴,该好好庆贺一番!五文二两,五文二两!先到先得!”   半空中,男魔感到身侧少女捏着自己的手开始缓缓发紧。   穆无霜唇角抿得平整,落在卖肉魔身上的眼神却格外犀利锋锐。   只因为这魔一脸横肉的模样,正是先前她进玉马城时,带着一个小魔来与她通风报信、骗她入宫的那个魔。   他是归览手下的。   说明他这番行动作为,或多或少都有归览的手笔在其中。   她出宫一事经过这番宣扬,落在这些不知底细的小魔眼底,就是新尊即将旁落。   那么该攀附谁,风向有利于谁,一眼便知分晓。   总之是绝不可能再朝向她穆无霜的。   伫立在虚空中的少女神色发冷,眼瞳幽幽。   半晌,她一句话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带着男魔落在了集市边缘的一隅。   穆无霜指尖轻点,笼在二人身上的虚浮微光就消散一净,身形也渐渐分明起来。   她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男魔,道:“你叫什么?”   男魔眉间泛起低落和犹豫:“贱民卑贱,本名恐脏了小姐的眼睛。”   少女微微一顿,旋即摆手。“你不必耻于诉说本名。”   “既是跟从了我,便竖起脊梁来。没有人生来便卑贱。”   二人交谈间,集市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巷口阴影处,有人斗笠遮面,纱下露出一方洁白流畅的下颔。   阴影中的人慢慢掀开面上的纱,现出一张昳丽精致的少年脸庞。   少年红瞳阴鸷,唇边勾起一弯讥讽笑意。   鸽血般的眼目穿过层层人潮,锐利地刺在穆无霜身上。   她身前还有一个形容狼狈的男魔,正在对她殷殷奉承。   归览看了半晌,了然地一点头。   她的确自以为是。   他大抵明白了穆无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喜欢垂怜弱者,喜欢玩救风尘的戏码。   有些人就是如此,酷爱高高在上地对旁人施以援手,这种方式会让她内心产生仿若救世圣人一般的高贵满足感。   一想到穆无霜从前也是怀揣着这样的高洁情怀对他施舍,归览就恶心得直欲呕吐。   自以为是的施舍,可笑的救世欲。   他复又盖上斗笠上的黑纱,冷冷笑起来。   既然喜欢施舍乞丐,不如让她自己也当一回乞丐。   去体验体验当一条落水狗,向别人摇尾乞怜的感觉吧。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 第30章 二次心魔   集市中央, 穆无霜与男魔说完话之后,眼睛逐渐发起亮来。   这男魔名叫青柱,是自小流落荒郊的孤儿。   而在刚刚与青柱的交谈当中, 穆无霜得知, 像青柱这样流亡东郊的还有不少人。   他们因为食不果腹而修为零落,又因为修为零落,所以更加争抢不过其他魔。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是从更边远的荒川泽外围一路闯进来的。   能一路侵占到玉马城边郊才落魄的, 就至少说明他们已经击败了绝大多数的魔, 原本的实力是并不弱的。   而这样实力不弱的一众魔,却因为来到了实力更强劲的荒川泽外围而变得潦倒不堪,食不果腹, 甚至失去了回到原本地带的勇气。   这是一帮微小而不起眼的绝佳人手。   她如今在荒川泽尊位摇摇, 正是需要站稳脚跟的用人之际。   穆无霜热烈地抓住青柱的手, 看上去比青柱更加激动:“你还有多少兄弟,全部介绍来我这里!”   青柱呆愣:“啊?”   “你就和他们说, 城里有个菩萨乐善好施,去她手下做事, 可以管饭!”   “……啊?啊哦哦哦哦, 好。”   青柱的办事效率远远超过穆无霜的预估。   短短一夜,青柱就将他曾经认识过的大部分流浪兄弟集结到了东郊的荒芜山坡处, 供穆无霜清点。   集结的流浪魔修一共一百二十人, 状态全都潦倒得和昨日的青柱相差无几。   穆无霜分发了食物之后, 他们很快精神焕发, 神智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模糊了。   但百来号人, 总归是要安置的。   穆无霜翻了翻自己的储物囊, 有些忧愁。   她从前毕竟是世家小姐, 身上储物囊和芥子戒里的财帛物品在荒川泽里也算是一笔巨款。   但要养百号人, 这点钱是万万不够的。   掂了掂腰间的灵石,穆无霜决定去城里请人在这块荒地上修些能容身的住所。   她带上青柱回到了玉马城。只是一入城门,她便觉得不太对劲。   仅仅一日,玉马城里就好似变了天。   街上不冷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披坚执锐的卫兵在路上巡逻。   穆无霜微一凝眉,心中警铃大作。   玉马城里全是大魔,这样大张旗鼓地巡逻监察,若没有点倚靠,怕是会被这些大魔们碾得骨头渣都不剩。   天色忽然暗了。   穆无霜眼神一凝。   她的魔识像是倏然被什么东西挤压起来,带着森冷阴沉的压迫感,排山倒海地压顶而来。   青柱难耐地蹙起鸦青长眉,眉间隐有痛苦之色:“小姐,后方有很强劲的威压,恐有危险——”   话音未落,前方那一列钢甲卫兵齐刷刷地一回头。   甲胄冰冷,映得卫兵们浓黑的眼愈发漠然。   穆无霜眉间沉沉,对上卫兵们无机质的目光。   身边青柱已经上前一步,脸色肃穆地挡在穆无霜身前,背后隐有淡淡魔气外露。   穆无霜却伸手,轻轻抵了抵青柱的臂膀,然后转过身去。   青柱一愣,也顺着少女的动作回头。   这一回头,满街静默无声。   入目的,是赤红纷扬的的衣袂。   时至黄昏,昏黄的夕光将衫袖都镀成绯色,炫丽之至。   少年着一袭繁复华服,漫不经心地踱步而来。   他脸上神色很平淡,就如他平常着玄衣时一样平淡。   只有当视线落到穆无霜身上时,那对鲜红剔透的眼眸才略略透出一点骄矜来。   归览挑起眉,遥遥对穆无霜弯起一个恶劣的笑。   他道:“尊上出宫后,似乎过得并不是太如意?”   “集结了一帮乞丐,还带了个乞丐头子在身边。怎么,尊上是有意在荒川泽中创建丐帮,自己当帮主吗?倒也是个稀奇乐子。”   少年音调朗朗地说完,后头便有魔君掩嘴笑起来。   穆无霜看了眼归览,随口道:“大护法也不赖啊,很懂得赶时髦。”   “这一身朱红看上去像出嫁未遂的陈年老寡妇,是在阁里做女工做发霉了吗,特地趁日暮出来走走?”   归览闻言,慢慢地伸展了一下双臂,两袖上的铺锦列绣便荡然抖落开。   他低目望一眼,又掀起眼帘,嘲道:“属下不过是见尊上未见过这件礼服,特地上身让尊上开一开眼。”   穆无霜当然知道这礼服是什么东西,无非就是魔界尊主在肃穆场合穿的。   她原本以为她称尊那日没有好衣服穿是因为魔界东西简陋,也是真没想到这衣服竟然还在这小畜生手里。   穆无霜按着心头翻腾的火气,酝酿出一个笑容来。   还没发作,她突然听见青柱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姐,由我吸引注意,您逃。”   穆无霜悚然一惊。   她赶紧按下青柱的手,传音回去道:“不可不可!你这等修为,向我传的音,那小魔头估计已经能够听见了!”   面前的归览自然是听见青柱传给她的内容。   归览笑容冰冷,眼瞳的颜色一分一分深下去,越发殷红似血。   他声音忽然飘忽起来:“穆无霜,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明明和我做着一样的事,却偏偏能有这样忠诚的狗。”   穆无霜右眼皮狠狠一跳,直觉事情不对劲。   她额间漫起灼灼热意,那朵凤仙所在的位置像脉搏一样突突跳动起来,频率急促。   视线里,归览垂落的华服袖摆被劲风扬起,卷起地上簌簌的尘土旋作一团。   原本追随在归览身后的魔君全都在一瞬间作鸟兽散。   穆无霜张望着魔君们脚底抹油的利索背影,仅仅恍惚了一瞬,她就拉起青柱朝后跑。   她想起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可一转头,原本立在街道前方的钢甲卫兵已然逼近到他们身前一尺处。   穆无霜:“……?”   这些狗卫兵不是人吗,看不见后面的魔君都跑了?   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利落地一掌轰去,钢铁卫兵霎时间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钢甲的残肢飞花一样散落在眼前,溅在地上发出铿然的金石响声。   身后的魔气压迫感越来越重,穆无霜眉间的灼热感越来越重,心头也越来越沉。   她身负天魔修为,此刻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至于归览这次是在发什么疯,穆无霜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小魔头恐怕是又被心魔侵体了。   她第一次在归览身上感受到这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时,也是在他心魔侵体的那一次。   极致的威压当头,人力宛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穆无霜很清楚归览心魔有多么恐怖,因此她使出了平生最迅疾的步法,飞也似地带着青柱一齐逃窜。   手边扯着的那条臂膀却倏然一软。   濡湿感顺着单薄的袖口浸到穆无霜的手心里,沁骨的冷。   那条冰凉的臂膀就这样绵绵滑下去,扑腾落地。   穆无霜眼瞳一颤,堪堪转头,望见青柱趴伏在地上,浑身发着颤。   他修为低,肉.体不如穆无霜强健,被归览的魔气压得失了力气。   穆无霜风驰电掣的足步一顿。   她心念电转间,不必刻意留神,余光就能看见华服红眸的少年拖着长长的隆重礼服,目光幽幽地走来。   他没有刻意提高步速,因为一切都已经尽在掌握当中。   青柱尽管瘫倒在地上,但他深黑的眼睛望着穆无霜,发着抖以唇形示意——小姐快走。   穆无霜原本已经打算走了的,却在看见青柱这句话后彻底顿下了足步。   这是一个很狗血的生死抉择。   但只有当她真正历经了,才明白话本子里那些人,到底为什么会蠢到不顾安危回头去救一个人。   少女眼睛里映着青柱本能的战栗,与战栗同频率振动的唇瓣却还在不依不挠地说“走”。   萍水之交,赐了他一顿饭而已。   穆无霜不再看地上的青柱,而是抬起头,看向已经立在自己身前的归览。   归览偏着头,眼瞳深处猩红肆虐冲撞,像一个以血浇筑的漩涡。   漩涡中央倒映着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女,正被重重的暗影冲刷着。   纤长昳丽,抬指就可以碾碎。   少年空洞的眼里多了几分阴鸷。   “拦本尊的路,你该死。”   眼前少女却无动于衷,甚至还阖起目,嘴里低喃着什么。   归览冷笑着抬起手,眼底闪过尖锐的厌恶——   大难临头,却还顾着祈祷神的眷顾。   软弱又天真的废物,凭什么活着。   少年手掌筋肉暴起可怖的虬结,径直取向穆无霜喉间。   下一刻,归览的手却僵住。   他指间的筋肉在半空中迅速地退化成原样,指节僵在半空中。   穆无霜沉静地抬眼,眼瞳和眼睫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她脸色镇定,朝归览眨眨眼。   归览身体又是一僵,磅礴到天际的魔气居然一寸寸减退下去。   他脸上浮起空茫,眸色变幻。乍然猩红,又乍然化作漆黑的清明。   归览神色惘然,像在经受什么过人的苦痛。   他眼里似乎有浑浊的水光,迷迷蒙蒙,看不分明。   与此同时,归览身上的魔气也在极速消退。   而穆无霜已经半蹲数丈外,小心翼翼地扶起身躯绵软的青柱。   她一边扶,一边略带得意地说:“青柱,你主子可厉害了,才不用跑。”   说完,穆无霜“嘶”一声咬到了舌头。   她下意识摸了摸背后,冷汗早就把后背浸得冰凉了。 第31章 嫉恨   青柱听见穆无霜的话, 眼神亮了亮,虚弱又迟缓地点了一下头。   他面色苍白,但双颊涌上通红的血色, 手腕的经脉也凸出来, 显然状态不太好。   穆无霜嘱咐他几句后,让青柱先回去。   一转头,她对上归览漆黑的眼瞳。   归览头上的冕旒歪在一侧, 颊边墨发散落, 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   少年眼神晦暗,面色有些阴鸷。   他就这样直直盯着穆无霜,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无霜看着归览神色如常的模样, 觉得心底发凉。   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怪物, 能在每次心魔发作之后都毫发无伤?   她将眼里的金光眨掉, 试探性地挥挥手想将归览的魂招回来。   归览目光微微一挪动,眼色沉了两分, 嗓音凉凉地开了口:“你方才,眼里的金光是什么?”   竟能生生将他从心魔状中扯回原样。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从前他入魔, 都只能由那心魔支配着杀个干净, 才能稍稍压下心头的怨意,翌日才能复常。   穆无霜瞪大眼, 惊异于归览的见识短浅。   她理所当然地道:“清心诀啊, 你不认得?这是每个入仙门的筑基小孩都会学的。”   周遭的气压又沉了片刻。   归览眉目中蕴着戾意, 嗤笑道:“仙门?狗都不入。”   穆无霜呵呵一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幼不幼稚?”   她只是随口一说, 下颔却被两指死死钳住, 逼迫她抬头。   他出指的瞬间, 穆无霜额头的凤仙印记再一次滚烫烧灼起来。   归览神情阴鸷, 摁着她的下颔,居高临下。   “入了仙门,然后变成你这样苟且愚蠢的废物?”   他的钳制仅仅一瞬间就被穆无霜挣脱开。   归览修为不如她,这一下是趁的她没留神的快招。   少年修长白皙的指节被生生震开。半空中,他指尖在力道余韵中颤了片刻。   穆无霜弯唇,一指戳上归览的脸,另一只手准确狠厉地抵在他喉上。   外露魔气的换做了她,威压磅礴的亦是她。   归览四肢被生生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明明被压制的是自己,归览眼底的阴鸷和厌恶却半分不改,神色骄矜而傲慢。   落在穆无霜眼里,便格外刺目碍眼。   这种冥顽不灵自以为是的人,从前她是最不喜欢的。   在私塾和书院,穆无霜经常和这种不听话的小少爷起冲突。   这种人,就是不羞辱他不行。   穆无霜抵在他喉间的指力道又重了两分,感受到少年喉结本能不适地滚动起来,无规律摩挲着她指腹。   她眉间淡淡然,眼尾却微挑,勾出张扬的意气。   “你说,我废物在哪里?”   “废物在能单手按住大护法,还是废物在随口念的清心诀都能解除你的心魔?”   指尖的喉结猛然鼓动一下,归览压得低哑的声线笑一声,眸中戾意翻滚:“不废物吗?”   “你以为,你是靠什么东西按住我。”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然而嘴里吐出的话恶意盈盈。   “你靠的是本尊的魔力,知道吗?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穆无霜眉峰一蹙,心底无端震动。   她冷笑,“大护法口不择言,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归览笑意讥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化神入魔后就能直升天魔。”   “窃取我的魔力,让我堕位,然后鸡犬升天。一个修真界的顶尖法修,只能靠偷东西在魔域称尊,不是废物是什么?”   废物。   穆无霜额心的凤仙仍然在突突跳动,灼热非凡。   这样烫的热度,却让她如堕冰窟。   她知道归览在不休地调动着魔力反抗她,而这个事实恰恰和归览方才说的话应和起来,变成锋锐的针,扎进骨头里。   穆无霜想起了自己额头上的凤仙印记,总是在归览魔力涌动的时候变得灼烫。   她想起自己识海里面那朵巨大的凤仙花。穿过花瓣,她看见过归览月夜下,倚靠在池塘边剜挑伤疤。   魔宫里没有池塘。   所以那方池塘也是归览的识海。   他们识海相连,意味着力量也相连。   力量在二人当中自然也有取舍。谁的识海大,力量就更偏爱谁,就常年去往谁的识海里。   穆无霜识海广袤,大部分魔力就自然去往了穆无霜的识海里。   这便是她入魔后,修为暴涨至天魔,继而称尊的真相。   说是窃取,也并不为过。   穆无霜抵住归览的指尖,无意识地松了力道。   下一刻,归览冰凉的手掌掰开她的腕,声音一顿,恢复了寻常的漠然阴沉。   他冷冷地笑,“穆无霜,别把旁人都当傻子。”   “你做了什么事,有多阴私恶毒,很难看出来吗?”   穆无霜眼睛一眨,看向归览:“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这个凤仙花印记是我做的?”   “不是吗?”归览笑意凉凉,语气嘲弄:“都这样了,你还要维持着你的菩萨尊严,和我继续装吗。”   穆无霜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眼波沉下:“装什么?”   她生得明艳娇俏,一贯是娇憨姿态。此刻目光却沉凉如水,眉峰敛起,神情里多了几分郑重。   穆无霜道:“我出身穆家,固然按除魔卫道来评功,但从来品性排先,更重人德。”   “循天理人情,明德至理,是穆氏家训。”   “我不会急功近利去求旁人的修为。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没事来魔界偷你修为,我是有什么大病吗?”   她说得焦急,有些激动。   归览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扬手鼓掌。   啪啪的掌声里,他笑得眉眼弯弯:“穆无霜,我从前以为你是装蠢,没想到你是真蠢。”   “和一个魔,聊你的仁义道德,聊你们修真界匡扶济世的抱负,是想用你高尚的品德感化我,让我一心向道是吗?”   归览眼神怜悯地盯着穆无霜:“可惜啊,这里是魔界,是荒川泽啊。”   穆无霜忽然低下头。   然后她深深看了一眼归览,道:“确实。”   一句“确实”说完,她站起身,提步就走。   归览说得对,这里是荒川泽。没有人会听她的一面之辞,也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   就连穆无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识海什么时候和归览扯上了关系。   一切都错乱又复杂,但偏偏又十分合乎常理。   所以没有必要和归览多费唇舌。   是不是她做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怎么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在荒川泽立足。   穆无霜没有回头看归览,只是快步走向城东。   在那里可以雇到不少人手,帮她在东郊安置好青柱一批人。   而寥落空荡的街道上,归览对着一地的钢甲卫兵残肢,一言不发。   他的华服拖在地上脏兮兮的,看上去黯淡无光。   如果仔细看的话,能发现那一地零落的碎肢都反射着锐利的白芒。   碎肢截面汩汩流着黏稠暗红的油质物。   归览捡起一块,在地上撞击了下,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是他刚入荒川泽时就爱玩的东西。铜皮铁骨,看上去威风凛凛,无坚不摧。   少年坐在一地残碎的钢甲里,想要把这些东西慢慢地拼起来。   只是他的手抖着,控制不住地在钢面上摁出深深的指印。   指印里飘散出来几缕暴戾的魔气。   他眸光深红,手上“咔”一下用了力气,捏裂了钢甲。   恨意从指骨一层层渗进骨髓,爬上心头。   穆无霜弄坏了他的东西,又一次害了他。   他的魔力被穆无霜夺取,玩具也被击碎,丢掉了一件又一件东西。   可是穆无霜,一个满手罪孽的罪魁祸首,连半点惩处也没有受到。   她偷了自己的魔力,当上了魔尊,还满足了自己的施舍欲。   不仅如此,还有个乞丐关心她。   归览发自心底觉得嫉妒。   她做尽恶事,却还是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待她,真心对她好。   那个乞丐自己都快死了,还要费力气叫穆无霜跑。   他好憎,好恨。   指尖抵上喉咙的窒息感如鲠在喉,归览的手摸上自己的嗓子,抑制不住地猛烈呛咳起来。   他咳得用力,咳得泪花都漫出来,眼尾湿润微红。   冠冕彻底被震落下来,归览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脸边,气息凌乱。   一想到穆无霜微笑的脸,他心底就泛起无尽的嫉恨和委屈。   劫匪,抢东西的劫匪。   归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拾起滚满尘土的冠冕,拎在手里。   他衣服散落得不像话,但归览无所觉一般,完全没有整理的意思。   少年就这样一步一步朝魔宫里走,寒风吹在脸上,吹得他眼角冰凉。   他空茫茫地看着一路的空荡。路上的人早就散了,这样狼狈落魄的归览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归览心底躁意更盛。   他扬手把冠冕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声音传出很远。   没人理他。   归览眼目更红了两分。他抬腿把地上的冠冕踢出去,冠冕飞得很高,砸在地上的声响更大了。   然而还是没有人理他。   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泪光盈盈,是怎么一路哭笑着走回去的。   千家万户都闭着门窗,半点声息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 第32章 黏液   在格外安静的玉马城街道上, 仅有的半点声响,是与归览方向相悖的另一条街道。   城东,穆无霜自铺子当中走出, 身后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短打行工。   一行人迅疾地随着她来到东郊。   东郊里的流浪魔修们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聊天, 见穆无霜回来,领头的青柱率先站起来,眼睛里闪出喜意:“小姐, 您回来了!”   穆无霜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   她已经不是穆家小姐了, 一个魔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叫小姐,总感觉有点古怪。   于是穆无霜清清嗓子, 说:“不要喊我小姐啦。……青柱, 你应该知道我是魔尊的事情了。”   经历了归览发疯一事, 魔尊的身份实在是很难不暴露。   青柱眨眨眼,清俊的面上微微正色:“青柱知道小姐是魔尊。”   坡上, 穆无霜带来的劳工们从桶里抽出来一团棉花似的东西,又插了根长管子, 开始朝雪白的棉球里吹气。   青柱话音刚落, 原本坐在一旁看劳工干活的一众魔修,齐齐起身。   他们望向穆无霜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炽热, 像是早就受过指示般, 齐声道:“愿效忠尊上。”   穆无霜呆呆地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 半晌才愣愣地挥手示意。   她惊悚地偏头去看青柱, 青柱含笑看她, 道:“小姐来前, 青柱都已将事情说过一遍。”   虽然话说得简单, 但穆无霜知道, 要说服这么一众人全部效忠自己,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功夫。   如今青柱帮她打点好了,倒是省了她不少心思。   青柱又道:“他们都是心思纯澈之人,修为也俱是白丹以上,最高的有合体巅峰,接近偿道。”   合体,对应金丹之上的元婴。而偿道,对应修士的等级就是化神。   穆无霜在入魔之前就是化神修为,在修真界已能算是高阶修士。   她沉吟间,后面的做工魔修已经竣工。   长管将状若棉絮的团团吹得膨胀,一点点胀成了纯白如羽的球形帐篷,面积可容纳二人同住。   荒郊坡上,有序地列满了六十个白球。   安置问题已经妥当,穆无霜交代了基本的事项后,也挑了个帐篷。   这玩意怪新奇的,她也想睡。   躺进软如云端的帐子里,穆无霜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决定小憩一会。   这些天的事有点多,她就算身体不疲劳,精神上也疲乏了。   穆无霜慢慢阖上眼,无声地又吁出一口气。   她在心底自语道:很累了,养养神吧。   修士是不需要什么睡眠的,何况穆无霜此刻压根没有睡意,怎么都不可能睡着的。   但穆无霜很认真地去入睡。她松软下身子,呼吸均匀,祥和地闭着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穆无霜迷迷糊糊地觉得身上压了个冰冰凉的东西。   冷得像鬼一样,还有点儿沉,重重地压在胸口,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她懒得睁眼,很不高兴地挥手把那玩意拂下去。   拂落之后,穆无霜又摸了摸胸口。   有什么东西黏黏糊糊蹭到手上,触感冷凉。   她终于不耐地睁开眼睛。   小归览面无表情地浮在半空中,唇瓣开合:“醒了?醒了就来交供奉。”   穆无霜:“?”   她揉了把眼睛,视线里依旧是小归览那张白得像死了半年一样的脸。   他身上穿的仍然是那件昂贵的衣服,也仍然脏兮兮的。   而与上次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除了脏之外,还又破又烂,抹布似的。   更离奇的是,这条破破烂烂的抹布上还沾满了泥泞似的紫红色黏液,将原本都破碎成条的衣料粘连在一起,难看极了。   穆无霜彻底被小归览这副尊容弄清醒了。   她干巴巴地指了指小归览,问道:“掉粪坑里了?紫红色的还。”   小归览:“……”   小归览冷声道:“不给供奉,你就完蛋了。”   他雪白的小脸沾了点灰,说着威胁话的时候沉着脸,那灰烬也跟着话音一同簌簌落了一点。   穆无霜唇角下撇,嘟囔着翻身爬起来:“给给给——”   “等等,”她抚了抚软垫,表情狐疑:“离上次供奉好像没多久吧。这才几天啊,供奉频率有那么高?”   小归览脸蛋苍白,唯有面色绷得紧紧。   稚嫩的嗓音以公事公办的语调,缓慢陈述着:“近日我体内怨念增长,它蓄满身体所需的时日就短了。”   穆无霜隐隐觉得不对。   她困惑地问道:“你不就是怨念本身吗,你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增长?”   小归览神色平静:“不能。”   穆无霜沉默了片刻,认命地继续当冤种:“好吧。那这次,你要我供奉什么?”   小归览沉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   穆无霜脑门上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她不可置信地甩了甩手上的黏糊糊液体:“小朋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归览似乎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莫名其妙。   他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小手揉了揉眉头,继续解释道:“因为这个东西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但这个东西我曾经拥有过。”   “如果要说具体是什么东西的话……大概是一支军队。”   小归览睁大一双漆黑眸子,话音里充满了雀跃的向往。   穆无霜越听越觉得离谱。“是不是在耍我”这句话刚要脱口而出,声音就硬生生顿在舌尖。   因为此时,她眼前的小归览目光亮晶晶的,希冀不似作假。   可是,这怎么也不合常理。   因为幼时的归览,修为低微,身体也孱弱。   不说别的,单看这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就是被人欺凌的软柿子角色,又怎么可能会拥有一支所谓的“军队”?   穆无霜张了张口,对上稚童熠熠的闪亮目光,说不出什么话来。   小归览年纪虽幼,但极擅察言观色,感知情绪。   他见穆无霜这副为难神情,也低垂下眼,颇为可怜巴巴地绞了绞脏兮兮的衣袖。   帐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小归览抽开绞衣服的手,抬头看穆无霜:“如果不知道怎么给我供奉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穆无霜无声地注视着他,示意他快说。   小归览便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是怨念的承载体,怨念都装在我的身体里。”   “但怨念除了会驱使我产生欲.望之外,其实还承载着一些与怨念相关联的记忆。”   穆无霜耷拉眼皮:“那你不早说。你赶紧看看你的记忆告诉我,我好办事啊。”   小归览摇摇头,“不可以,我看不见。”   他道:“我只是容器,我只能感知怨念的情绪和欲望,不能读取记忆。”   说罢,小归览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襟,表情很嫌恶:“我的外观是怨念产生当日,原主的模样。”   “好恶心,我也不想这样穿的。”   穆无霜瞅着他一身的紫色黏液,听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一个工具人。”   小归览沉默,不作回应。   他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看不了怨念里的记忆,但你可以。”   “我把怨念渡给你就行了,渡给你之后你也不用给我供奉了。只要怨念离开了我身体,就万事大吉。”   小归览说完,很干脆地把皱巴巴的衣摆一撩,一节藕段般的手臂就伸向穆无霜。   穆无霜还没说话,稚童的手臂便重重按上她眉心,完全没有半点商量的意味。   偏偏这魔童还不是实体,她看得见但摸不着,没法阻拦。   几乎是须臾,穆无霜脑中就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浓厚的郁结。   深厚沉重,压得她整个人都沉甸甸的,脱不开身。   是一种身心都被撕扯抽离的痛楚。   魂魄飘渺地浮在体内,意识和身体的五感割裂作两份,虚无之至,荡荡然落不到实处。   ——这不是常人能感知到的体会。   穆无霜拖着不似实体的身躯,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便淹没在了皮囊空荡的虚无感里。   这感知苦得她舌根都发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   她的意识就这样蛮不讲理的,沉沉堕进外侵的这抹郁结。   穆无霜不知道在里面沉浮了多久,总之再睁眼时,她感觉整个人都绵软无力,被这一遭折腾得快要虚脱。   结果这一睁眼,却并不是解脱。   天幕灰沉沉的,昏黑无比。   像是吝于施舍日光一样,乌黑的云缝里只露出一线细若游丝的金光,照不亮方寸地界。   穆无霜勉力掀起眼皮,低头看自己,第一眼没有看清。   这里实在太暗了。   等到眼睛适应了暗沉的光线之后,她才堪堪挪动了一下手足。这一挪动,便带起一身的酸麻和刺痛。   穆无霜心底一惊,随即意识到这身体也不是她的。   怪不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难受得紧。   她用这副脑袋费劲地思索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这身体大抵是幼时归览的。   口中干燥难耐,穆无霜忍不住舔了舔唇,结果触到一嘴的死皮和绵绵密密的疼。   穆无霜又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来。   哧哧,哧哧。   沉闷的牵拉声响起来,伴随着的是手脚绵软地落回原处。   穆无霜低头,费力地辨别了许久才看出来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黏糊糊的紫红色黏液。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弃置   这黏液并不如她先前以为的那般软塌塌, 反倒极有韧性,粘连在四肢上,令人动弹不得。   偏偏她现在的身体极为虚弱, 半分力气也无, 只能被这东西生生粘在地上。   穆无霜艰难地张开嘴,声音虚浮地骂了一句:“什么弱鸡。”   谁能想到,魔界未来名震八荒的大魔头小时候居然这么孱弱, 连黏液都挣脱不了啊!   穆无霜又挣动了一会, 便四肢发软地瘫在地上。   她干脆仰起头望天。   身上虽然黏糊糊的颇为恶心,但鼻端所嗅的味道却清香,闻久了竟有些沁人肺腑的通透感。   穆无霜软在地上, 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 料定是什么药材, 却一时间对应不出脑子里的药名。   光线迷蒙黑暗,她浑不在意地躺在地上, 都快要睡着了。   眼前忽然有刺目的白光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男孩兴奋吆喝的声音响起:“这里这里!我找到了!”   穆无霜被这乱闪的光晃得眼都快瞎了。她眯起眼, 见跑来的是个一脸得意的男孩。   他显然看见了草丛中的穆无霜, 匆匆几步凑上前,却在离穆无霜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停了步。   凌乱的草木践踏声由远及近, 穆无霜竖起耳朵粗粗一听, 预估出后面大概还有三两个小孩正在往她的方向赶来。   她心里有些诧异。   这些人看见归览, 怎么都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不应该啊。   难道说她的估计有错, 小时候的归览其实不是人见人憎, 反而是个孩子王?   穆无霜低头, 看着自己身上的黏液和皱巴巴的乞丐衣, 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里突然传出来一个低沉而稚嫩的童声。   “一帮蠢东西。”   穆无霜狠狠一皱眉。她不是聋子, 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幼年归览的声音。   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黏液淋淋的头颅,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看见疑似魔童的生物。   穆无霜试着用意念和小归览交流:“你在吗?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吗?”   小归览的声音却没有再响起,看上去半点不想搭理她。   沉默的空气中唯有那几个男孩的步声和话声。   一个男孩拖着浓重的鼻音道:“他在那里待了一下午了,真的没事吗?”   另一道少年嗓音不屑道:“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就算他爹妈来到这儿,发现了都没事!”   “不可能吧,他爹不是怪疼他的……”   后面有人忽然出声道:“嗨,今日不同往日啦。”   那人声音犹是青涩,语调里却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倨傲:“他娘以前对他好,是因为他炼气入体快,大家伙都以为他肯定入仙门了。他爹高兴坏了,就指着出个什么天才修士,光耀门楣呢!”   他接着道:“结果啊,前几日他们送方归览去了个什么世家的,那世家的长老告诉他娘,说他是个怪物,没有仙门会收的!”   “嚯……”   这人说完,林子里的几个男孩顿时嘘声一片。   先前说话的人啧啧两声,又笑起来:“这算什么?天道好轮回。他从前在我们面前多风光,现在就多凄凉。”   这些人说话毫不遮掩,声音响亮,明显就是故意说给归览听的。   穆无霜在一地黏液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就说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归览这种小魔头,怎么可能会是招人喜欢的孩子王嘛。   堪堪了然之后,穆无霜继续躺尸。   正当她打算继续听这几个人怎么骂归览时,穆无霜的腰间肌肉蓦地一紧。   紧接着,这具虚弱绵软的身体像是有着自主意识一般,浑身战栗着绷紧,而后缓缓挺起身来。   小归览的嗓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我爹我娘,才不是这种人。”   这声音离穆无霜极近,像是直接穿过她的脑门导入耳蜗,听着有种五雷轰顶的震慑感。   穆无霜十分惊恐。   但惊恐的地方并不在于归览的声音有多大。   而在于,她发现自己操纵不了这具小归览身体了。   但她能感到身上还在动。   身体像是有它自己的想法一样,完全罔顾她的意志,近乎癫狂地出力挣扎着,意图挣脱黏液的束缚。   只这挣扎不过是无用功。   黏液又韧又粘,一个八九岁稚童即使用尽了浑身力气与解数,也还是无法挣脱。   穆无霜在抖,或者说小归览的身体在抖。   力量透支的无力感一路渗透全身。   小少年半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他眼里蕴着细碎的光,碎光里浮着林间几人议论纷纷的嘴脸。   几个半大男孩聊得眉飞色舞,笑容张扬而意气。他们和无数少年人一样,三两结伴,勾肩搭背。   初生牛犊的年纪,行事恣意,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意思纯粹。   “——他啊?穿得像个贵少爷似的,实际上掏空身家买的,浑身上下就那一件,换洗的都没有。”   “有点修道天赋就傲得不行呗,当自己是人中龙凤,哪瞧得起我们这些乡土人。”   小归览一身肮脏狼狈,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娘说,没有必要同他们计较,他们不过是嫉妒你,便挑你的不是去讲。   你只要好好修炼,旁的事,娘替你操心。   记忆中的妇人眼尾皱纹层层,柔着声音如是说道。   即使归览已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来看自己,但妇人的笑容深刻地烙在他心间,温情又柔软。   他垂着眼睛,看自己身上的紫红色黏液。   这是销金柳的汁液,涂在修士身上,会让修士灵气一点点散去,最后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归览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所以刚刚才会费尽力气去挣扎。   此刻,灵力已经散去大半,为时已晚。   他很快就要灵力尽散,然后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但归览神色镇静,似乎不会因为这件事产生更多的情绪起伏。   当凡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做修士是要断绝俗世尘缘的。   因为一旦踏上道途,寿元便以百年计。   漫漫千年间,凡人于修士而言,便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所谓亲眷父母,短短数十年便老死,然后轮回再世。花谢花开,江月年年,生老病死尽是常情,修道者是不放在眼里的。   归览不想这样。   因为他有很好的爹娘,很好的家。他愿意温软平凡一世,愿意在烟火和爱里浸润到死。   这是修士所不能够的。   这是他们活一百年、一千年,都不能得到的东西。   所以归览不能理解娘为什么这样殷殷地要他修仙,要他入仙门、求大道。   只是,不理解也好,旁人渴求也罢,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归览灰扑扑的小脸上,不由自主泛起甜蜜的笑意。   林间纷纷议论的几个少年终于离开了。偌大一个阴森丛林,唯余风过时拂出的簌簌声。   小少年垂下头。紫红色的黏液布满四肢,有些怪异的冶艳。   他没有力气了,但没关系,娘一定会找到这里,然后把他救出来的。   归览这般想着,略有些急促地喘一口气。   晨昏交替。   等了很久,小少年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而温馨的影子。   一个衣着朴素、头戴簪花的妇人步履匆匆赶来,面上满是紧张和慌乱。   她容貌淡,眉毛和眼睛都像是淡墨疏疏铺就的,平淡得放在人海里就不会有人找出来。   归览的眼睛却霎时闪出光亮。   他在灌木里躺了两夜,水米未尽,眼中已经聚不起焦,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是谁。   小归览动动干裂起皮的唇,道:“娘——”   妇人已经来到他身前,拨开灌木。   在那双温热粗糙的手掌触碰到肌肤的时候,归览如同被烫到一般,战栗了一下。   妇人神色慌张地将黏液一点点扯开,抱起浑身无力的归览。   八岁的小少年明明已经虚弱得没力气了,但倚在妇人怀中时,仍然费力地抬起头颅,软软地在妇人身上蹭了一下。   他半掀着眼皮,呢喃似的说:“娘,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了。”   心底那点蓬勃的意气就着撒娇的语调,击在妇人心间。   妇人的手臂忽然一抖。   她脚下的步伐更快了,怀中小归览的颠簸便愈发重。   小归览眷恋地靠在温软里,含着微微笑意,昏昏欲睡。   或许是因为着急,妇人的脚程很快。   频繁的颠簸终于止住了,小归览闭着眼,感受到妇人热度磅礴的呼气声,以及正托着他的那双有力臂膀,正半悬在空中,朝什么地方放过去。   他迷迷糊糊地想,应该是到家了。   娘很忙,把他放到炕上后还要生火做饭。   脊背靠上冰凉硬物的一瞬间,归览漂亮的眉头轻轻蹙了一蹙。   妇人的臂膀抽离开时,归览终于睁开了眼。   娘正一脸惊恐地望着他,而四周黑黝黝的,不是他的家。   浓厚的臭气与腥气充斥在鼻端,归览惘然地一眨眼,目送着他娘转身的背影。   后方,一个男人嗓音嘶哑,尖锐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改 第34章 怪剑   男人的笑声尖得不似常人, 异常刺耳。   他一边笑,一边踏步向前。   耳中传来男人沉重的踏步声,归览仍然趴伏在地上, 眼睛睁得大大的, 没有回头看。   “哧”一声闷响,小少年听见声音,漆黑的眸光怔愣愣的。   背上传来撕裂的痛楚。   归览垂下眼眸, 看见胸前突出一根狭长尖细的灰黑指甲。   甲尖挂着丝丝缕缕牵连的红色脏肉, 腥气弥漫,直冲鼻端。   腹腔里震荡着锐物入肉的余韵,荡得他目眩耳鸣, 心弦惶惶。   哗啦。   贯穿胸膛的锐物抽离, 留下一个黝黑深邃的洞。   胸前温热一层层漫开, 身后的男魔狠狠啐了一声,嗓音嘶哑地骂道:“居然还是个杂种, 血这么臭。”   归览面无表情地听着,神色没有波澜。   那男魔的声音继续从后面传来:“血这么杂, 放以前, 这种货色,爷看都不看一眼——”   音落, 归览突然回了头。   对上那双猩红阴鸷的眸子时, 男魔愣了一愣。   下一刻, 男魔那双血丝漫布的眼大瞪。他目眦欲裂, 眼珠凸起, 似乎是遇到什么极惊恐的事情, 完全不及反应。   他脖子一歪, 头颅骨碌碌滚落。   归览捏着短刀, 手背青筋凸起,刀却握得极稳。刃边靛蓝幽光泛泛,倒映男魔凸出的眼球。   他眼瞳幽幽,目中红意翻滚。   半晌,归览松开捏紧短刀的手指,原地坐了下来。   胸口的血仍然在汩汩地流,很有节律,一下一下随着心跳声迸发。   强有力的心脏咚咚咚地跳,而穆无霜满耳朵都是这个声音,简直是欲哭无泪。   她被禁锢在归览身体里,被迫用第一人称视角感受了一遍归览的经历。   虽然她感知不到痛觉,但画面很血腥,她不想再看了啊。   况且看了半天,她真是一点有效信息都没有得到。   那个鬼魔童要的供奉究竟是什么啊!   虽然魔童告诉她,只要这个怨念转移到她身上,就不需要再给供奉了。   只是穆无霜还是想要知道归览小时候究竟想要啥。   因为回宫那天归览救了她,她答应归览要回他个礼物。   虽然归览后面还是莫名妙给她摆臭脸,但恩归恩怨归怨,还是要分开看待的。   等她还完这个鸟恩情之后,就能正式和归览一刀两断了。   穆无霜这样想着,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动了起来。   她提起精神,凝神继续看归览视角。   视线忽而天旋地转。   地上那颗狰狞的头颅近在眼前,眼前笼上模模糊糊的阴影,是鼻峰投下来的影子。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焦黄的土上,热气又循着土堆的弧度返回来,打在脸上。   归览侧躺在地上,红眸死死盯着那颗断裂的头。   男魔死前的五官狰狞蜷缩成一团,那样的丑。   这样丑陋恶心的东西,也好意思骂他是杂种,骂他的血是臭血。   归览知道自己不是娘生的孩子,他是被娘从野外捡回来的。   他盯着那颗头,想了一会,堪堪笑了一声。   对啊,他原本就是被丢掉的东西,再被丢一次也没什么。   只是他刚刚失去了修为,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还是重伤的凡人。   等到胸前血流干净了,他就死了。   归览心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归览爬起来,爬到那具无头的尸体旁边,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口袋地翻找。   游荡在荒川泽边缘的魔是最落魄的,没有多少家当。   归览仔仔细细翻遍了衣服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除了翻出几块生锈的铜皮和铁皮之外,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草药,没有银钱,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那几块破铜烂铁,就是这魔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归览倚在无头尸身上,低低笑起来。   他越笑,胸口的血就涌得越厉害,气息也越发凌乱微弱。   一只手搭在锈铁皮上,分不出谁更冷。   生机一点点在归览身上流失,归览一动不动地倚在原处,和那具尸体唯一的分别,就是目中颜色越来越深,聚成深沉可怖的浓朱色。   “喀”一声,手下的铁皮被按歪。   归览目光沉沉地看着那铁皮,又抬起一只手去掰。   他的指节修长灵巧,只摆弄几下,就拗出了一个奇异的小人造型。   锈迹斑斑,但笔挺坚硬,像一个坚不可摧的战士。   归览盯着铁人,眼睫忽然一颤。   他捞起另一块铜皮,也掰成同样的模样,然后把两个铁人立在土上。   日暮下,铁人没有生锈的部分折出冷凉的白光,竟然有种甲光向日的肃穆感。   两个铁人孤零零地列在一起,闪着微弱的光泽。   小少年苍白单薄的唇瓣掀起来,声音虚浮:“钢甲,战斗兵。”   他触了触铁皮人,“冲锋,杀死他们。”   归览梦呓似的,轻轻道:“把他们都杀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让他们都害怕我。”   “让他们不敢再骂我、再扔掉……我。”   吐出来的“我”字微不可闻,游丝一样,几乎听不清了。   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砸倒了铁皮人,挡住了上面的反光。   手掌落下的一刻,穆无霜的视线彻底暗沉下去。   面前灰沉沉的,像乌云缭绕,朦胧不清。   穆无霜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洁白无瑕,是她先前待着的白云帐篷。   半空中,那个紫红色黏液的魔童依旧悬在那里,正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   见穆无霜醒了,他偏头,含糊不清道:“你看得还挺认真。其实你可以在他身体里面睡觉的,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穆无霜瞥了眼魔童,不客气道:“你懂屁。”   少女一边说,一边拉开帐篷的帘子,伸直手:“怨念消除了,没事了对吧?没事了就请滚吧。”   浮在半空中的魔童噎了一下,撇撇嘴,到底没说什么,顺着帘子的空隙飘出去了。   穆无霜却仍然坐在帐中的榻上,眼神怔然地望着魔童远去的背影。   片刻后,穆无霜掀帘走了出去。   *   玉马城内的寂静再一次被打破了。   新尊出城、大护法回宫,加之昨日城内的这桩闹剧,相当于是将二人不睦的事实昭告了整个荒川泽。   一夜过去,玉马大道上才堪堪有了动静。   晨曦初升,路边的商户不约而同地将紧闭的门窗拉开一条缝隙。   一双双眼神各异的视线交汇错开,俱在无声考量着。   良久,喀拉一声响,有人率先拉开了铺门,支起了蒸笼架子。   然后接二连三的拉门支窗声响起,寂静的街道上也有人走出来,话声漫在蒸腾的空气里。   “新尊旧尊昨天相遇那架势,唬人得很。可后面也没打起来,这是个什么态度?”一只魔手里忙活着,嘴里啧啧说道。   “少管,本分点就是了。”   接话的魔是个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声气不耐烦。   与此同时,一旁有个同样掩盖头脸的人和女人擦肩而过。   擦身过去的人闻言转身回望了一眼,露出漆黑灵动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自然是穆无霜。   她仅仅只是顿步了一刻,仿若充耳不闻地走了。   穆无霜魔气隐匿得很好,街上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条路上正走着今天舆论中心的主角。   今日她依然去城东,找的却不是负责建筑的魔修,而是铁匠。   在看完了魔童的怨念之后,穆无霜心间有点古怪的怅惘。   她不应该同情一个喜怒无常的魔头。   但幼时的归览粉雕玉琢,眸光晶晶亮。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和传说中闻风丧胆的魔头搭不上半点关系。   还有那几片锈铁——   穆无霜揣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忽然一顿。   锈铁小人立在日暮中的影子,和脑海中夕光熠熠的钢铁卫士重合交叠在一处。   少女眉峰微蹙,去往城东的足步更快了一些。   日上三竿,穆无霜按着腰间的储物囊,神情复杂地走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一把铁剑。虽有剑鞘套着,但剑柄处依稀凉光闪烁,锋锐难藏。   这样光泽明亮的剑刃,按理说当是一把好剑。   只是纵观剑身,便会发现这剑整体厚重沉凝,偏偏剑身狭长,很有些古怪。   或许这剑太过惹眼,穆无霜拎着这把剑甫一踏出门,就有不少魔斜眼偷睨。   穆无霜不必看,就察觉到了大魔们的目光有些古怪和轻蔑。   因为这剑集了厚重、锋锐、狭长三个特征。   若是重剑,剑身通常宽阔扁平,便于出力横扫,万夫莫当;若是长剑,便纤长轻巧,点刺劈砍,招式百出。   又重又长,就更像是不通剑刃的外行人,胡乱打的。   但这剑的寒芒又极其惹眼,恐怕最差也是玄铁打造。   这样好的料子配这样花哨的样式,让人看了心疼。   简直是暴殄天物!   穆无霜扫了两眼那些目光奇异的魔,不怎么愉悦地撇撇嘴,于是抬手掐了个隐身诀,拎着剑自顾自地飞身而起,跃上屋檐。   她步法精妙,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几个起落,就到了目的地——魔宫。   当然,是翻墙进去的。穆无霜来此不是为了回归这里,所以不张扬声势,悄无声息窜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改 第35章 凡铁   少女身形一闪而逝的当儿, 惊起树梢寒鸦扑棱棱飞走。   穆无霜略有些古怪地回头看一眼乌鸦。   乌鸦飞得很快,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穆无霜鬼鬼祟祟地在花园里溜达了一圈,却不知道另一边, 魔宫正殿内肃穆非凡, 群魔荟萃。   堂上魔君们一个个站得笔挺,大气不敢出,一时间鸦雀无声。   座上归览半垂眼帘, 朱红冕旒微不可察地在额前摆着, 瞧不清他面色。   一声嘶哑的鸟唳声划破寂静,高处的华服少年终于懒懒地抬起眼,一双鲜红眼目中透出漠然的神色。   他盯着飞入殿堂的乌鸦, 启唇道:“穆无霜这毒妇, 入宫了?”   堂上魔君们在听见“穆无霜”三个字后, 面色陡然一变。   今天归览召他们来此,便是要讨伐新尊穆无霜的。   归览虽喜怒无常, 但说话直接,把穆无霜与他共享魔力的事情都公之于众, 而且明确地表明了态度。   ——设法杀去新尊, 夺回尊位。   魔君们毕恭毕敬地听,心思早就活泛起来。   上次大护法也是这样说的, 他们也这样做了。   然而到了收尾的阶段, 归览出现。   长须魔君被断了手, 另外的魔君也分别被大护法杀了泄愤, 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这次又说要堵杀, 就难免让魔君们多思忖几分了。   归览却半点没有管下面的暗潮汹涌, 只是伸手将乌鸦招来。   乌鸦在少年眼前“啊啊啊啊”地叫了一通, 归览垂眼听着, 唇角渐渐浮现一抹冷笑来。   他扯扯唇,“带了一把又厚又重的长剑?”   见归览面色不虞,下面立时有人捧着笑脸说道:“新尊愚笨,不懂剑,这正是尊上天赐的良机!”   音落,这人就眼睁睁看着归览一手捏断了乌鸦的颈子,吓得扑腾一声跪地。   少年眼神阴鸷,弹开指尖的鸦羽:“蠢货,愚笨的是你。”   他声调凉凉:“长剑忌厚重,狗都知道的道理,她一个穆家出身的,轮到你教?”   魔君面如金纸,不断地跪地叩头求饶。   一串抖索的哀声中,归览低垂着眼,摩挲了一下犹带鲜血的指节。   他笑一下,又慢慢说道:“且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而后面的那句话,归览压在舌面下,并没有说出口。   ——看她如何自作孽,如何看着自己一步一步粉碎她可笑的筹谋,将她的宏图和野心全部踩在脚底,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   这是白眼狼应当有的报应。   *   进宫之后的穆无霜拎着剑,踌躇在正殿后的假山上。   身为天魔境界的强者,她当然能够感应到正殿之中的团团魔气。   ——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归览又在里面开一些莫名其妙的会议了,搞不好还是讨伐她的那种。   穆无霜低头看着手里的剑,觉得很是头疼。   当面给归览很尴尬,但如果不当面的话,她怕归览看见这剑便扔了,根本看不见里头精心藏的玄机,那就太可惜了。   这剑超级酷的,她看了都喜欢。   穆无霜恋恋不舍地将铁剑摸了又摸,半晌终于收回手,规规矩矩地背倚着正殿站好,耳朵贴在壁上,细细聆听里面的动静。   室内,归览眉心浮起一线猩红。   穆无霜自以为收敛得很好的魔气,于他而言,不过班门弄斧。   她经脉里流淌的是他的魔力,他甚至不必刻意去感知,就能知晓穆无霜所在的大致方位。   何况此时,他们不过一墙之隔。   少年目光阴冷地望着座下一众七嘴八舌的魔君。   他的识海正不断叫嚣着穆无霜所在的方位,直让他戾意横生。   归览眼中的红意更深邃了几分。他抬起手,座下的魔君们立时噤了声,全都低眉顺眼等待他嘱咐。   于是他们便见少年那只抬起的手臂微微垂下,五指张开,又以一种诡谲的形状合拢起来。   殿中终于没有任何声响了。   正贴墙细听的穆无霜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一丝不详。   怎么突然那么安静?   这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面前金光烁烁的宫壁顿时一震。   仿若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一般,明亮的天光带着地平线一齐割裂开,扭转成一条汹涌的浪涛,轰然扑向穆无霜。   穆无霜眸光一凝。   面对着这样壮阔的异象,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躲,而是朝前迈了一步。   而后她眼光斜斜一瞥,利落跃起。   轰!   穆无霜刚刚站立的地方,赫然被一颗椭圆黑石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少女眯眼看着黑石,心中有了计较。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剑,信步朝黑石另一侧走去,站定不动了。   天幕的光凝滞了一下,片刻,又轰隆一声砸下一块黑石头。   穆无霜盯了一眼那石头,开始觉得迷惑。   她从前对百家杂学皆有涉猎,因此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阵法,名唤天元阵。   这阵威力不大,本质上就是把一块地方圈起来下棋的。   没错,从天上砸下来的黑石头就是黑子。   这就是这个阵法耍赖的地方。落阵之人可以纵观全局下子,局中的穆无霜却只能硬生生去记自己走过哪步棋,隔空和法阵主人对弈。   如果记错了,走到了自己走过的位置,还会被从天而降的黑子砸死。   原本穆无霜看到这阵,还觉得有些紧张,现在见那黑子的走势,却开始不解。   这是瞎几把下的吧?   狗都不会这样走啊。   殿中,归览沉着眉头,眉眼狠戾地一指按下去。   轰!   又一颗黑子砸在穆无霜眼前。穆无霜眼睛一抽,朝前跳了一步。   很好,她已经看出来阵主人不会下棋了。   轰轰轰轰几回合后,穆无霜凭借鸡毛蒜皮的棋艺包吃掉了黑子。   阵法闪烁了两下,然后骤然消失,恢复成原本宫阙的景致。   殿内,尊位上的少年黑着脸,神情阴冷道:“本尊不是让你们开杀阵?你们开的是什么东西,让她半刻钟不到就破了?”   发出提议的吞海魔君抖索着嘴皮子,“大大大人,这是天元阵啊!”   “这阵诡谲奥妙,荒川泽中从没有过破解的先例……”   正在听墙角的穆无霜努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没有破解过,该不会是因为魔界中人没有一个会下棋的吧?   她绕过黑石,朝正殿门口行去。   一到门口,就望见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   穆无霜吸了一口气,向众魔弯起一个笑:“在干什么?挺热闹啊。”   这话说完,少女就一咬舌头。   说的什么鬼话,她自己听了都尴尬。   穆无霜见魔众没有回应,且目光古怪,眼皮子不禁跳了两跳。   视线闪烁间,居于首位的那个大魔一步踏上前,声音低沉的开始念叨着什么。   穆无霜捏了捏手上那把锃亮铁剑,眉目里终于多了一丝锐色。   周遭的魔不经意间形成了环绕之势,个个迅疾利落,卷成一面流动的人墙。   若说上个阵法是过家家,这个阵就是真正的杀阵。   流风回雪阵。   出此阵,杀意可见一斑。   归览没有露面,但穆无霜知道归览就在殿宇里面,这些阵法也都定然是他嘱咐下去的。   她来送礼,归览却这样不遗余力地要杀她。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傲气惯了的穆无霜。   千千万万缕枯叶尘土飞扬起来,环在穆无霜身侧三寸。   穆无霜冷冷笑一声,挥手拍开丈长气浪。   霎时间,那些被卷在空中的东西都东倒西歪地溅了出去。   但下一秒,倒飞出去的尘土砂石以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重新卷了回来!   穆无霜一击过后,便飞速地朝正殿中挪移。   她好像背上长了眼睛,在风刃席卷过来的一刻,一边疾驰一边再次挥掌拍去。   这一掌显然力道极大,直把细碎的砂石全部撞成齑粉,飘飘然散回风中。   粉末混进风中,飘散得有些远。   但风力仅仅只服软了一瞬,而后竟像是愈打愈烈般,砂石碎末化作千百根小刺,撕裂长风,撞开凄厉的风鸣。   疾风裹挟着锐利如刺的碎末,再一次打向穆无霜单薄的后背。   穆无霜唇瓣抿得发白,脚下残影重重,却对后背的风恍若未闻。   因为她接不下这束风了。   这风,会将回击的力量以数十倍的力量反击到敌人身上。   置身阵中,除了尽快走出阵法范围之外,没有更好的破解之法。   布这样的阵消耗是极大的,她看出来归览究竟是有多想让她死了。   所幸她跑得还算快,阵法的边缘就在眼前了——   穆无霜鬓发凌乱地冲进正殿,一眼就看见归览。   少年半倚在尊位上,鸽血石般的眼眸无波无澜地对上她的眼睛。   他眼波冰凉得宛如罂.粟结霜,撞进去时,让人周身发冷。   穆无霜突然就愣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愣,她的步子慢了半拍。   雨丝一样的疾风飞速席卷到她身前。   归览慢慢抽出一只手,支着下巴,观戏一样地看。   穆无霜一只脚踏出阵法,另一只脚抬起的同时,锋利的石末已经近在咫尺。   她不得已举起手中的铁剑,虚虚护在身前一挡。   叮叮叮叮叮——   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响声绵长地振开,银铃一样,很悦耳。   穆无霜大睁着眼,看着自发出鞘、并且机关启动的铁剑。   厚厚的铁剑自剑身中央舒展开,弹出一个银光耀耀,手持矛盾的精铁人。   精铁人单足立在剑锋上,左手的盾平滑光亮,右手的矛半透明,在光线下呈现出美丽的粼粼彩光。   穆无霜按了一下剑柄,精铁人手中的盾和矛就挥动起来,哗啦啦地演了一场矛舞。   风中的砂石碎屑飘在铁人身上,和着上面的光,显得熠熠生辉。   穆无霜盯了铁人很久,看着铁人身上的雪白寒光正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是用玄铁打造的铁人,玄铁具有护佑之效,能格挡一次致命的攻击。   现在它挡去一击,身上的神光也在消散着,很快就要变成凡铁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改 第36章 铁人   穆无霜盯着微光闪烁的剑, 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它才第一次出鞘,就寿元已尽了。   说可惜也可惜,说不可惜也不可惜。   哗啦一声, 穆无霜听见座上传来纸张碎裂的响动。   她抬头看, 看见归览茫然地扯裂了手中那卷书。   他一瞬不动地望着穆无霜手里那把剑,问道:“这是什么?”   穆无霜没看他,只是盯着精铁人光芒渐散的身躯, 半晌答道:“铁人啊, 钢甲战士啊。”   她平淡地目睹着铁人身上的光芒一点点散去,然后攥着剑转过身,走上前递给归览。   穆无霜道:“送你的。”   归览眼瞳深深, 目里暗色缭绕。   他盯着铁人看了半晌, 忽地冷笑一声, 抬手狠狠拂落了穆无霜手里的铁人。   “华而不实,稚童才爱玩的东西。”   铁人重重摔落在地上, 金属撞击硬物的声音让人牙酸。   穆无霜垂眼看了看铁人,又抬起头看归览, 见他笑意阴鸷, 眉眼间憎意浓厚:“你从魔童那里看到了什么?”   归览站起身,靴底踏上铁人的头, 碾了两碾。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 于是又弯腰捡起铁人, 扬手砸出去。   铁人哐当一下撞上了殿里烛台, 蜡烛明明灭灭晃了两下, 就倏然灭掉。   漆黑一片的宫殿里看不清谁是谁, 只能听见少年阴冷发沉的嗓音:“你在可怜谁?那魔童不过一条阴沟老鼠, 他的话, 你也上赶着信。”   “穆无霜,你真有够贱的。”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听着,毫无反应。   归览说话声音急促。   他低低喘一声,接着道:“我要杀你,你见到我不跑,甚至还送凶手礼物,你贱到骨头里了穆无霜。”   “是不是旁人杀了你的父母宗亲,你也能腆着个脸去给人送礼?”   少年说话越来越凌乱,毫无章法,句句里都是脏字。   “贱东西,你在可怜谁啊??”他说到后来,尾音都快破了。   嗒、嗒、嗒。   殿中除了归览几近歇斯底里的话音之外,还有穆无霜的脚步声。   穆无霜在眼睛上按了明目诀,在黑暗中走到灯盏前,将那灯烛重新点亮。   她看也没看地上滚落的精铁人,只是睨了一眼归览。   归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异样的可怖。   穆无霜和少年的眼睛对视上,缓缓开口道:“我当然不贱。”   “送你礼物,是因为要还你先前在宫中替我解围的恩情。”   “至于你三番两次想杀我,那是另外的帐,可以另外算。”   少女表情平常,很镇定地条分缕析起来:“当然,我还是觉得我们没有必要闹得太过分。毕竟你我识海相连,闹僵了谁也讨不了好,你说对吗?”   归览神情微不可察地一僵。   那点僵硬被他很好的掩盖住,而后他神色蔑然,嗤笑起来:“讨不了好?我不会讨不了好,讨不了好的是你而已。”   穆无霜说道:“你不想要回你的魔力?”   少年整个人一顿。   穆无霜自然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很显然,这个需求直接切进了归览心底。   经过多日的观察,穆无霜早就明白,归览这种狗脾气就是唯我独尊类型的,谁忤逆他都得炸。   为什么想杀她?还不是因为她魔力太强,压在了归览头上,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说出来很屈辱,关于“如何在荒川泽安身立命”这个问题,穆无霜经过了彻夜的深思熟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要得罪归览,和他合作最好。   和归览周旋了半天,穆无霜面上镇静,实际上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   她按着眉头,抑制着心底磅礴的怒火,心想归览若是再不识相,她就放弃这个策略。   沉寂了半晌,归览嗓音低沉道:“可以。”   穆无霜面上一喜,急促道:“既然我们都可以合作了,那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比如合作条件之类的……”   少年眼风一扫,冷冷笑道:“条件就是你现在立刻滚出正殿。”   穆无霜噎了一下,勉强忍气吞声,满脸忿忿地朝外走。   等到她快走到门口了,归览凉薄的声音又传过来:“让外面那帮废物也赶紧滚。”   穆无霜跨过门槛,殿前空旷寥落。外头的魔君们耳目比她灵敏多了,早在归览刚出声的时候就作鸟兽群散。   她无语地揉了揉额角,出宫回东郊。   殿内,归览眼目低垂,灯盏烛火的光影影绰绰打在他面上,映得少年面容一半光亮,一半灰黑。   他的神色仍然是厌憎的,眼中凝聚的红意如有实质,浓郁似血。   烛光不断地摇曳,一晃一晃,晃得少年瞳眸通透,忽明忽暗。   袖底指尖伸了又蜷。   归览只觉身上躁意交织杂乱,偏偏胸膛里那颗心越跳越快,搅得思绪乱七八糟,没有片刻的清净。   他无端觉得有些心慌,皱着眉,随便抓了手边的一个东西砸出去。   咣当!   瓷碗碎成几片,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砸东西通常是有效的纾解,但今次却偏偏不奏效。   归览心头火气更盛。他回过头,余光瞥见灯下躺着的精铁人,目下一沉,抬手捡了便砸。   咣啷啷啷啷啷——   金属撞击硬物的声响荡在堂间,震得人耳廓发麻。   归览目光凝在不断打着转的铁人身上,觉得心间终于畅快了几分。   于是他虚虚弯指,将铁人召回手中,又一次猛力掷出去。   铁器咣啷的响声当中,少年解气地舒起眉头,眼色清明起来。   地上的铁人骨碌碌滚了几转,顿在了归览足边。   归览敛眉,略有些刻意地重重哼一声。一声哼只哼到一半,尾音就生生截住。   只因视线里,铁人身躯黯淡,但手中抓握的矛和盾却非同寻常。   矛是琉璃矛,盾是琥珀盾。盾和矛在室内一灯如豆的微光下,泛着莹莹色泽,极是漂亮。   尤其是那琉璃的矛,打得锋锐,尖端闪烁着朦朦胧胧的彩光。   打眼看去,恍惚间竟能看出点儿夕阳余晖的暖色。   归览像是被刺到了般,眼皮猛然一跳。   他忽然便心乱如麻,两步上前将铁人拾起来,指尖攥得死紧。   他不知道魔童究竟给穆无霜看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抛开穆无霜的态度不说,这个精铁人很有匠心,做得也漂亮。   少年抓着铁人定定看着,眸里流露出莫名的眷恋。   ……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这样一个铁人。   可一想到穆无霜或许看见了他的那些肮脏污秽,归览手上的力道就一点点加重,恨不得捏碎这个铁人。   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心思去做的铁人?   归览一旦深入去细想,便觉得自己好像被□□地钉在玉马城门。   那些羞窘酝酿成汹涌滔天的嫉恨,使得当下的每一刻都分外难耐。   少年牙关紧咬,双手微微战栗。   铁人触手冰凉,而归览的左侧开了一扇窗,外头呼啸着凛冽的山风。   他皮笑肉不笑地抬起手,想道:扔了。   归览左手扬起一个高高的弧度,手背筋骨凸起,狠狠一扔。   最终归览的手顿在了半空中。那只手掌将铁人攥得紧紧的,在铁人身躯上留下浅浅的指痕。   窗外天光敞亮,铁人执着的琉璃矛被光一照,折出五彩颜色。   彩光映在归览面上,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失力一般地垂下手臂,没有再动作了。   良久,归览好似了然地一点头,森冷地挑起唇:“想看我的笑话,扔了,岂不是遂了旁人的愿。”   “你什么也别想得到,穆无霜。”   靴履磨地的声音哒哒响起。   归览容色淡淡,自顾自揽着长长的深朱大氅,踏出殿离去了。   另一厢,穆无霜捏着手里玉色的花瓣,微微疑惑地看向青柱。   她问道:“这是何物?”   青柱笑意清浅,指尖点了一点花瓣尖尖的玄色边缘:“昨日小姐离去后,有一粉衣男子前来,说与小姐是旧识。”   青柱露出一点迷茫神态:“他还说这是信物,可以传召,也可以通讯。”   穆无霜掂了掂手上这片薄如蝉翼的花瓣,听见“粉衣”两个字,眼睫动了动。   粉衣、花瓣,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东寻。   东寻曾和她坦言说“流云楼”尽听她指令,穆无霜原本只以为是面上的套话。   但今日,这片玉色花瓣就足以说明东寻的态度了。   穆无霜将花瓣收好,朝自己的那面白云帐篷走去。   山坡上云朵一样的帐篷列得齐齐整整,观之洁白柔软,很是赏心悦目。   穆无霜一路走一路打量,目光落在最边缘那顶有些歪斜的帐篷上。   她皱起眉头:“那帐子怎么歪了,这东西就这样不耐用?”   一旁的青柱愣了愣,道:“不是,那是季云的帐子……昨夜有一队人来抢他东西,应该是打斗时候弄歪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改 第37章 踪迹   穆无霜奇道:“抢他什么?”   这些归到她手下的, 都是和之前青柱一个境况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为得不到灵食的滋养而修为倒退, 变得神志不清, 于是更加不可能得到食物。   这样的魔,可以说是穷困潦倒,身上哪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抢?   青柱道:“抢他身上的玉佩, 季云一直带在身上的。”   穆无霜心中疑窦丛生, 转头道:“我去瞧瞧他。”   坡体边缘,季云的帐篷歪在一边。青柱替穆无霜掀开帐面,露出里面人单薄的背影。   穆无霜微惊。帐中人看背影是个孩子, 身量单薄, 很是瘦小。   听见动静, 孩子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脸孔。   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望着来人, 唇瓣张合:“青柱哥……好心姐姐?”   季云衣裳素净,安安静静坐着, 一只手搁在膝上, 手里攥着一块剔透的金镶玉。   穆无霜的目光落在那玉上。玉石成色漂亮,想来价格不菲。   见穆无霜盯着玉, 季云攥着玉的手更紧了两分。   穆无霜神色松动, 放软声音道:“不必惊慌。我来是想问问你, 昨晚那帮抢你玉的人是什么模样?”   季云唇一抖, 轻声道:“无妨的姐姐。那些人觊觎我的玉很久了, 常常追杀我。”   “追杀”这个字眼显然触动了青柱。   青柱眉目凛然:“小云, 若是那帮人紧追不舍, 我们便将他解决了去。如今小姐将我们聚在一处, 自然便不能容旁的人这样欺压我们。”   季云摇摇头,“没有用的,青柱哥。他们背后有人。”   穆无霜好笑地接上话:“你背后也有人,那人便是我。”   她略一沉吟,搬出名号自吹自擂:“我可是魔尊,天魔境,挺厉害的其实。”   季云神色一怔,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青柱。   青柱朝他点点头,又眨眨眼睛——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云犹豫地捏了捏手中的玉,有些惶恐地望向穆无霜。   穆无霜垂眼看了看那玉,道:“你很珍重它。”   季云点头,低头望着玉,眉眼间流露出一点眷恋:“是的,这是——是一个人给我的东西。”   他用的代词很奇怪,“一个人”。   料来是什么说不得的故人,穆无霜也并不在意这个,径直切入正题:“你且说说,那晚的人穿什么衣服,用什么兵刃。”   季云思索片刻,很快描述出来:“是一队人,都是黑衣,领头的用一把蓝色短刀,修为很高,很厉害。”   “后边的人没有出手,不知道武器是什么。”   穆无霜半蹙起眉头,越听越觉得怪异。   她古怪地开口:“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大约这么高——”   少女一边说,一边虚虚在空中比划了个高度。   “——还露了半边脸,挺年轻的?”   季云目光一振,连连点头:“对的,就是这样。”   穆无霜:“……”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照这个描述,必定是归览这小魔头没跑了。   可归览做什么去抢小孩子的玉佩,照季云所说,还是“经常抢”?   这道理怎么也说不过去。况且归览这厮的修为挺高,要抢早就抢到了。   穆无霜默然的间隙,忽然听青柱低呼一声,语气疼惜道:“小云,你手上有伤怎么也不说?”   她一抬眼,青柱已经将季云的手托起来,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季云手腕内侧有一道深长的口子,湿淋淋的,正淌着黑血。   有什么气味从伤处传来,浅而淡,无声无息地窜入人鼻腔里头。   穆无霜眼神一凝,上前一步。   距离拉近,那股若有若无的馨香便愈发沁人心脾,甜气荡人肺腑。   这正是归览常熏的那味香,一股甜而深长的幽兰气味。   她五感敏锐过人,况且这香十分独特,闻过一次便不会认错。   穆无霜深深吸一口气。   都到这份上了,再说这事和归览没有关系,就未免太过牵强。   少女上前,接过季云的手,定睛看一眼,便自袖中拈出一枚长条硬片,抵着皮肤,按进黑血淋淋的伤口里。   季云眼睫颤抖,唇齿间发出极轻的嘶声,显然疼得厉害。   片刻,硬片上泛出类纸的纹路,尾端逐渐转成黛绿颜色。   穆无霜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抽出硬片,手有些发抖。   黑血意味着有毒,所以她拿出试毒片来辨认毒的种类,想要对症下药。   不曾想,试毒片没有试出来。   黛绿色是这硬片的本色,转成这个颜色说明伤者的状态很差,重可致死。   穆无霜胡乱将硬片塞回怀中,嘱咐青柱照顾好季云,就匆匆赶往魔宫。   宫门紧闭,穆无霜赶时间,照例翻墙。   她没有打听任何人,用最快的步法分赴到归览有可能会身在的地方。   正殿、行刑院、寝殿、宫闱,一串地方下来,连归览的半个影子也没有捉到。   穆无霜皱眉,随手抓了个婢女问:“大护法呢,他人去哪了?”   婢女身上一抖索,随即抬头,眼睛一眨,有些迟疑道:“大护法、大护法的行踪,奴婢也不清楚。”   穆无霜也不为难她,换了一个归览宫里的婢子问:“有没有看见大护法?”   婢子眼神闪烁,上下嘴唇一碰:“不曾有留意。”   穆无霜愣了愣,转头问另一个:“你呢,可曾见到大护法了?”   “不曾。”另一个婢女面色绷得有些紧,说话硬邦邦的。   穆无霜觉出点儿不对味来。   她神色不动,话音沉沉:“我几个时辰前才在宫中见过他,你们大半天下来,是连他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婢女眼风一扫,不咸不淡道:“婢子不过是奴,主人的行径作风如何,又怎么能了如指掌?”   穆无霜掀起眼,目中现出几分冷厉,没再说话,只是径直越过婢女。   少女脸上没有表情,指间犹然捏着硬片,步履匆匆。   归览在装死,她看出来了。   刻意刺伤季云,刻意行踪不明,刻意让她着急,要她眼睁睁看着季云的黄金诊治时间一点点流失。   穆无霜不知道那是什么毒,而魔域也没有医修,曾经仅有的尹修竹现在已经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她和季云直言了自己是他的后盾,那季云便不能死。   诚然,供养这些人最开始的目的是为她所用,但穆无霜并不能将手下人当做“工具”看待。   所以,他们的生死也不该以“折损率”来当做一个冰冷的数字计算。   穆无霜阖眸,原地坐下,进入自己的识海。   归览既然能够通过共享魔力感知到她的存在,那她也理应能够追寻到归览的踪迹。   就像上次,她趁归览情绪波动,通过识海的凤仙印记去到了归览的识海。   只是她不能保证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他们二人虽然识海相连,但并非毫无隔阂,穆无霜不可能在归览的识海里来去自如。   穆无霜渡气入丹田,将神识完全沉浸在识海当中后,一眼就望见那朵庞大鲜红的凤仙花。   巨大的花蕊在识海中央缓缓摇动着,灵体穆无霜赤足踏进去。   凤仙鲜红的花瓣剧烈震颤起来,周遭漾开一圈圈波纹,泛起星星点点的光斑,如梦似幻。   踏入花瓣的刹那,穆无霜眼前闪过重重的血红光影。   光影深处,一双阴鸷深沉的眸子直勾勾粘在她身上,如影随形,毒蛇似的阴冷黏腻,让人脚底发软。   下一刻,画面尽散。   识海中的巨物轰然炸裂,爆炸的气浪将灵体穆无霜狠狠向外推去。   穆无霜猛然睁眼。她恍惚了一瞬,感到天灵隐隐作痛。   识海中的震荡感仍然未散,显然,对面归览极其抗拒她的窥探。   不过这一遭下来,她并非一无所获。   虽然感知不到具体位置,但穆无霜脑海中隐隐有了一点突兀的刺痛感,痛感有着明确的朝向,很明显,这就是归览位置的方向。   她循着脑中感受到的方位走去。穆无霜行进飞速,两旁树木的影子绰绰后退,她却恍若未见,只一意向前。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魔宫后山深处。   这四周虽称不上是渺无人烟,但类比玉马城,也明显荒芜不少。   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前行,视野尽头,出现了一面花岗岩壁。   穆无霜脑中的突突刺痛感更加剧烈。   归览一定就在里面。   这个念头甫一生起,穆无霜便睁大了眼,近乎吹毛求疵的细看起岩壁来。   岩壁上,隐隐有一轮类门的轮廓。   穆无霜伸手去推,推不开。   于是她手上凝出一团巨大的魔力,轰然朝岩壁门炸去。   魔力侵袭上岩壁的前一秒,忽地尽数消散,看不见了。   花岗岩的岩壁上依旧完好无损,粗糙质朴,充满了稚拙意味。   无声无息间,余光里已经密密麻麻。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回头。   她身前身后,已经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魔修。   魔修们穿着侍从或婢女的衣服,显然皆是魔宫中人。   里面不乏熟悉面孔,譬如方才穆无霜问询过的婢女,此刻目光淡淡,在前方平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章节25-37修改完毕。25-26情节没有大变化,只修改了归览心理。27开始剧情走向改变,替换的是完全不同的全新章节,建议重新阅读qaq 第38章 岩壁   婢女眉目平而缓, 收回掌,慢声道:“尊上且慢。”   “这面岩壁是魔宫的镇宫之宝,万力不侵, 即使尊上您已臻天魔, 要以蛮力启开,也得费一番功夫。”   “况且,此物金贵, 若毁坏了, 尊上也担责不起。”   少女明艳容色里泛起一层浮冰似的凉意。   她嗓音轻飘飘:“金贵?本尊贵为一域之主,有什么东西是要不得的?”   穆无霜说着,抬手朝那岩壁又是一击。   “若说担责, 那倒要看看, 有谁敢追究到本尊头上?”   她音色清越, 言辞中透着掩不掉的轻慢。   话音落下,环绕在穆无霜身周的婢女和侍卫目色顿时沉凝起来。   先前说话的那婢女声调仍旧平平:“尊上若是如此, 便怨不得奴婢阻拦了。”   穆无霜闻言,唇角忍不住高高扬起来。   她真心实意地发问:“不是我说, 你们这些喽啰, 究竟能拦我什么啊?”   而身前,一列穿着统一的婢女已然发难。   她们身上的衣服与旁的奴仆皆不一致, 胸前佩着一枚徽章样式的铜牌, 上面纹有图案。   这是归览宫中人特有的, 她们全是归览宫内的。   穆无霜望着她们整齐划一的动作, 心底浮起讥嘲。   果真是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   她满怀了一腔诚意, 为归览打制礼物, 真心实意地想要感激他, 也诚恳的要和他合作。   而归览轻慢又刻薄地让她滚,她还傻兮兮地忍下一口气,以为他只是心情不悦,所以应允的语气才差了一些。   现在看来,归览他根本就是把她当傻子耍着玩。   到头来,也只能怪自己太容易取信旁人,惹得一身麻烦。   若只是累及自身也就罢了,但她还牵连了季云,如今季云性命垂危,生死未卜。   穆无霜觉得眼睛里有些发涩,神思一时恍惚。   过耳的风声猎猎,是归览宫内婢女击向她的招式。   她眨去眼里的酸涩,魂不守舍地挥臂一挡。   臂弯震颤,骨肉酸麻。穆无霜堪堪后退一步,眼底闪过惊愕。   这几个小小婢女,竟然生生将她击得后退了一步。   这无论如何也不应当。   她们的修为,穆无霜只扫一眼就心底有数。   两个白丹,三个合体,以她当下的修为,完全不必放在眼里。   她们的攻击,于穆无霜而言,不会比蚊虫叮咬更疼多少。   不对。   穆无霜眸光微凝,低低呼出一口气。   她方才神思不属,没有留意到空气中那股浓厚的异样气味。   这是妖修的味道。穆无霜垂眸看了眼自己手臂,心中的推断更加笃定。   她霍然抬眼,婢女们面色平平,整齐划一地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穆无霜目光雪亮,略过她们缭乱的动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婢女们的眼睛。   在场上魔力最为磅礴的某刻,婢女们瞳仁不约而同地汇成一条细细的竖线!   那绝不是人会有的眼睛。   穆无霜眼眸一敛,凉凉地笑起来。   归览养了一宫的妖修,却伪装成魔修。她们魔力不高,但妖力隐匿在魔力的皮里,皮下的妖力极是磅礴。   在那一众出手的婢女身后,魔宫那帮侍卫的目光也变幻起来。   这些侍卫本是不愿被召来阻拦穆无霜的。   穆无霜再怎么说都是魔尊,是实打实的天魔境强者。   像他们这种修为微末的侍卫,去对付穆无霜,就跟送菜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到现在都不出手,也有这个原因在。   人人都惜命,能不对付就不对付,做什么要去为难一个伸手就能弄死自己的人呢?   但方才穆无霜退后一步的样子,侍卫们全都看见了。   人心霎时浮动起来。侍卫群里开始躁动,窃窃私语声不止。   有人交头接耳道:“这新尊看上去也不怎样啊,比归大人差得远了。”   “是啊,归大人当年继位的时候,那真是天地变色……这新尊却被几个大人宫里的小丫鬟打得后退,这一身魔力怎么来的,有待考量啊。”   “那我们也上么?”一个年轻些的怯怯道。   年长的接话说:“不急,这局势尚未明朗——”   却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地打断他:“再等下去便失了先机了,若真看出分晓再跟上去,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赶着去邀功的!”   “上吧上吧,赶紧的,回头等大护法出来了还能讨赏!”   呼啦啦一大片人冲出来,千奇百怪的各种招式,通通朝向穆无霜袭来。   身处在人流和魔力漩涡中央,穆无霜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惊慌神色。   少女竖起两只手,两手缓缓各自比出一根中指。   她唇间无声逸出一口气,左右手两根手指便分别镀上一层莹莹的微光,一蓝一绿,分外惹眼。   穆无霜长臂一展,两根中指带着万夫莫当的气势,横扫出一片风浪!   刹那间,风云变色,气旋骤起。   排作一列的婢女惊惶地退后,却已来不及了。   尖锐刺耳的风声间,婢女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飞旋,惨叫和嘶声盘旋,直穿云霄。   紧接着,顶上飞旋的灰黑重物扑通扑通砸下来,一贯脸色镇静的婢女们终于发出慌乱的惊呼。   “啊——”   一层层侍卫叠罗汉似的砸在婢女身上,一个接一个,重量有序排列,一个比一个沉。   穆无霜皱着眉,吹了吹手指。   她不过就用了两个术法,叠加起来而已,至于这样大惊小怪的么。   左手中指是镇妖诀,右手中指是风云咒。   先前被击退半步,只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调动魔力,用肉.体直接挡的。   那些侍卫们的话她都听见了。   无关痛痒地被力道震了一下,还真有人以为她是废物了。   略略自得的心绪一闪而逝,穆无霜望了眼犹然黑沉的天际,眼神彻底锋锐起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少女不再看身后哀嚎连片、仓皇逃窜的婢女侍卫们,指尖聚起淡紫色魔力,径直朝花岗岩壁戳去。   岩面仅仅闪烁一瞬,便归为原本的沉寂。   穆无霜脑中回荡起婢女之前说的那句话。   “镇宫之宝,万力不侵。”   万力不侵么?   穆无霜唇角紧紧抿起,眼前浮现季云苍白如纸的小脸,以及他搭在膝上,那只死死攥住玉佩的手。   她聚起更加磅礴的魔力,一次次击向岩壁。   岩壁闪烁,复原。   天际灰黑沉凝,薄薄的天光照在少女面颊上,勾出挺秀柔韧的轮廓。   石壁终于颤动了一下。   岩面的粗糙凹陷间现出光闪闪的微粒,喀拉拉的石质机关挪移错位之声沉重地响起,响声一下一下击在穆无霜心上。   她额角微湿,眼眸盯着石面的扭转分离。   胸膛内突突的搏动越发猛烈,跳得她脉搏都错乱了一拍。   光粒终于彻底黯淡下去。岩面微凹的缝隙错落开,露出一个仅够一人通行的昏暗洞口。   她偏了身子钻进去。   甬道昏暗潮湿,穆无霜慢慢地走着,耳旁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足步踏地的声音。   越往里,甬道便越开阔,内里的动静也一点点清楚起来。   少年低微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岩洞中格外清晰,顺着沉闷的空气虚浮地传来。   视线随着路途的深入一点点明朗,穆无霜继续向前。   她能感知到前方的威压越来越重,连带着气息都坠得沉沉。   连带着威压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杀意。   穆无霜眉间肃穆。她不知道归览在做什么,但必要的警惕不可少。   经过方才一役,她对归览的那点垂怜和信任,早就散落成了烟云。   归览那样的人,眼里只会有他自己。   那些暴戾无常,那些喜怒形于色,都是他外露的尖刺,旁人稍稍一触碰,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刀刃箭矢,不需要拥抱。   从一开始被造出来的时候,它们就注定是饮血的,多余的温情只会让它们更加锋锐,成为最精妙的战利品。   威压越来越重,穆无霜的脚步也越来越沉,发出重重的踏步声。   她隐隐约约猜到,归览大抵又成了心魔侵体的状态。   穆无霜的手心漫起冷凉的汗。她步伐停了停,眼眉间有着惘然。   外面的侍女喽啰也便罢了,但面对归览,穆无霜并没有全身而退的信心。   归览心魔的实力有多强劲,她领教过不止一次。   只是……季云。   少女攥紧了拳。   她该庇护的,手下人都庇护不了,又谈何安身立命,谈何让人直视她呢?   摇摇欲坠的意念在心中渐渐坚韧。   穆无霜抬起腿,继续迈步走。   前方却突兀地响起归览的嗓音:“穆无霜……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出去。”   他的声音带着虚浮,尾音有些飘,状态似乎并不太好。   听见归览这样的声音,穆无霜心下反倒安定了几分。   她顶着沉重的威压,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这处内里竟然别有洞天,空间格外广阔。   而也就在穆无霜踏步进去的同一刻,她承受的威压达到了顶峰。   只是此刻入眼的景象,令穆无霜垂在身侧的手都为之一抖。   视野中心,是一汪宽广无比的冰青湖泊。   水面波光粼粼,其上是巨大到慑人的粗壮铁链,摇摇欲坠地荡在地宫顶端,宏然垂落下来,直入湖心。   铁链光泽刺目,当是玄铁打造。   彻骨严寒下,一缕缕沉重链条仿若在略微摇曳。   在这样的庞然巨物之下,任何个体都会被衬托得极微弱渺小。   脊背笔直的少年长发垂落,渺小的立于水中,半个身子都被凉水浸没。   刺目的是,那一缕缕摇曳链条的尽头,捆缚的,正是那个少年。   作者有话说:   复更了QAQ关于修文的疑惑我放在上章作话和文案了,大部分是需要重新阅读的。   修前的一些片段会重新使用。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啾啾啾。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39章 草芥   归览的模样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他形容脆弱, 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衣物紧贴脊背腰身,勾勒出颀长的腰线。   墨发大半是濡湿的, 有几缕贴在额侧, 衬得本就冷白的脸颊白得几近透亮。   归览眼睫半垂,垂落的手足被玄铁枷锁紧缚着,微一动弹, 就带起簌簌的铁链碰撞, 铛铛作响。   链条相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岩洞内回响,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赤红瞳仁。   他眼目颜色灼灼, 眸光却冰冷, 带着漠然的寒意望过来。   “不想死, 就滚出去。”   面对着归览这样一副情态,不得不说, 穆无霜的心顿时就放下来了。   安心的同时,她心下也暗暗惊诧。   究竟是哪一方的神圣, 能将归览缚成这样?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太了不起啦。   穆无霜心神松动了片刻,喉咙里便有一股气没下去, 忍不住呛咳起来。   归览是被困住不假, 可威压仍旧磅礴, 连她这等修为都被压得有些气短。   强压下喉头的凝滞, 穆无霜一步步走向归览, 在那汪冰湖前站定。   湖面浮着霜白, 是一片片凝结的薄冰, 循着水纹沉沉浮浮。   强压下喉头的凝滞感, 穆无霜注视着归览,道:“我找你有事。”   不等归览回答,她继续接着说道:“季云的伤,你做的。你给他下的什么毒?”   湖中,归览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什么阿猫阿狗也要来问我。用脑子想想,我认得他?”   他说完微微仰起脸,似乎吐出了一口气。   穆无霜愣了愣,补充道:“昨夜,你是不是刺伤了东郊山坡上的一个小男孩?他现在状况很不好,你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归览唇角弧度有些蔑然,红眸冰冷地转向穆无霜:“状况不好?”   他顿了顿,又讽刺地笑:“穆菩萨,下次乐善好施之前,先看看对方是不是装的吧。”   穆无霜银牙一咬:“装?”   她气笑了,从袖里抖出那片黛绿色的硬片,捏在手里后高高抬起。   “装得生命垂危,试毒片都试出了绿色是吧?”   归览目光一闪,手腕动了动,又牵得勾连的铁链哗哗作响。   他眼睑半敛,道:“人我刺的,毒就是普通的泻露药。他自己要死,和我的毒扯不上半点关系。”   泻露药,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泻药而已。   穆无霜蹙起眉:“你确定没有拿错药?季云确确实实垂危,你让我看看你的药瓶,我来认。”   她说着,便一脚踏入冰湖,要蹚水过到水中沚去。   乍然入水,穆无霜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冷,太冷了。   这池子像是能渗进她的护体真元一样,寒意顺着脚踝透进骨髓,一路顺着腿骨往上,霎时就让她遍体生凉。   她自小就怕冷,一时冻得嘴唇都发白。   穆无霜战栗着抬起头,看了眼半个身子泡进冰湖的归览。   妈的,他竟然可以岿然不动,是感觉不到冷吗?   穆无霜不甘心地左顾右盼一下,瞥见岩洞的角落里竖着放了一条小木舟。   她非常利索地抽出泡在水里的脚,飞速上岸去扒拉那小舟。   拖着舟回湖边时,穆无霜听见少年若有似无地嗤笑了一声。   她重重的发出一声同样的嗤笑,将舟放到水里,抓起桨开始划船。   穆无霜的划船技术很一般,捣鼓了半天才晃晃悠悠地划起来。   小木舟荡荡悠悠前进,掠开水面漂浮的薄冰,向着归览所在的方向而去。   归览猩红的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穆无霜。   湖泊很广,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一叶扁舟摇摇前行,纵观之下,渺茫至极。   像极了沧海一粟。   但偏偏向他驶来,倒真是怪事一桩。   归览半眯着眼,视线迷迷蒙蒙。   直到那个纤细轮廓逐渐在眼前放大,他才懒懒一抬眼,等她的下文。   谁知面前少女毫不讲理,直接伸手就朝他怀里掏。   归览喉头一哽,身体霎时紧绷起来。   他神色乍然阴沉,扬起手就将穆无霜的爪子打落。   叮叮咣咣的链条摇动声里,穆无霜迅疾地收回手,反应极快地退后一步。   归览的威压还是很重,并没有因为她的接近而减弱,反而还更重了两分。   穆无霜惜命得很,当然不会傻到真正去触归览霉头。   归览虽然被捆了起来,但这种大魔头出生入死的,身上的东西自然不会简单,有什么后手也未可知。   方才那看似咸猪手的一掏,不过试探。   这一探过后,穆无霜的心神就更稳了。   她确认和归览保持了安全距离后,开口道:“大护法,我们的合作关系,你也是亲口应承的了。”   “既然是合作,那总得有点诚意。我要求看一下你怀里的药,不过分吧?”   穆无霜说完,紧紧盯着归览的眼睛。少年目光幽幽,似乎在思忖什么。   空气寂静,二人的气息声都能够听得分明。   好半晌,归览颔首。   穆无霜狗腿地凑上前:“大护法你手脚不方便,我帮你掏啊,不劳您自己动手了……”   话没有说完,一道冷厉的刀风便擦过她的额发。   归览语声低低:“滚,别过来。”   他受铁链所困,手不能做太大幅度的动作。   但在穆无霜近他身的一瞬间,归览身侧骤然旋起风柱。   他时常佩在腰侧的那柄短刀自发出鞘,沉静地悬在半空。   刀身的靛蓝和水面的粼粼冷光相辉映,在少年冷白的面上投出一线透亮。   穆无霜凝视着半空中的短刀,眼眉间也浮起一丝不悦来。   她没说什么,只是又后退两步,站在船头支着桨道:“可以,大护法您请便。”   墨发散落的少年忽地看她一眼,随即深深低头,动唇咬开领口的一根透明细线。   细线扯动了什么东西,玄色领口随之滑落。   领子下,是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柱状口袋,隐约能看见里面露出的朱红瓶塞。   再往下,是一面厚厚的碧色护心甲。   归览垂头,一个个咬开瓶塞,逐个在瓶口吹了气。   而后少年指间聚起一股力,虚虚一推,那几缕或有色或无色的药气就被推开,在空中各自凝成一粒丹丸,有序地朝穆无霜飞去。   做完这些,归览收回手,冷淡道:“自己看。这里的每一味药,都是我亲自入过口的。”   穆无霜伸手接过悬在空中的丹丸。   她幼时学过一些药理,对于一些基础的毒和药都比较熟悉,基本可以辨认正确。   看着掌心中的七八种药丸,穆无霜拧起眉头:“你是不是又拿错了,这里面没有一味是毒,除了泻露,都是一些伤药——”   还都是疗效极佳的高品阶伤药,有些千金难寻,只需半两,就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归览不耐烦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穆无霜:“……”   有些时候,小魔头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十分准确。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更加没有头绪了。   不是归览下的毒,可季云那边的线索全部指向归览,说明凶手恐怕是不止一队。   穆无霜掐了掐掌心,有些烦躁:“毒不是你下的,那你为什么无端端袭击季云?那晚你还有见到什么人吗,除你以外的。”   归览重重喘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一个废物而已,你这么上心?”   少年声调里带着些刻薄的恶毒:“他死了就死了,有必要这么紧张?还是说,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悬壶济世的天神,誓做当世活佛?”   “咚”的一声,穆无霜手里的船桨狠狠地撞在木质船头上。   她眼中燃着磅礴怒火,语调却出奇镇定:“大护法,我知道你不把人命当命,把旁人全都视作草芥。”   “你眼里轻飘飘的一条命,是别人的亲眷友人,是会笑会动会吃饭的人,活生生的人。”   穆无霜越说越气:“再说了,凭什么别人能是草芥,大护法你就不能是?”   “你不是人,你不是一条命?别人死了不要紧,所以你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对吧,是这样吧?”   少年鸽血石般的眼目越发深邃,红得似朱墨。   朱墨似的瞳仁缓缓转动两下,漆黑得落不进半点光辉。   他道:“狗的命,也敢同人比?”   归览声音森森,“在荒川泽,修为低的就是狗,就是不配当人。”   他身周的威压竟有愈发强盛之势,震得纵横岩洞的铁链不住摇晃,看上去摇摇欲坠。   “狗死了是无关紧要的,死了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死了,旁的狗就有食吃了。见过恶犬争食么?”   归览一字一句地说,周身浓厚的恨意有如实质。   恶犬争食。   穆无霜的眼前,忽然浮现了她那日在集市上,遇到青柱的情景。   形容枯槁的青柱十分疑惑地问她,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哦,是玉马城里长大的……是玉马城里的大人。   求你收了我,求你收了我吧,求求你。   于是穆无霜收下了青柱,问他集市上卖的是什么,值得那些人踏破铁皮、挤破头也要去抢。   青柱告诉她,集市上卖的是羊肉,全部都是羊肉。   穆无霜浮上半空,看见摊位上摆卖的东西。   那是赤条条的人体,须发皆净。   摊主手里攥着刮子,仔细地将人的皮发剥削干净,一只手放到秤上,一只手接过买主递来的银钱。   “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   羊肉。   当日的那一瞥,如今想来,竟是遍体生寒。   这些东西,于仙家的穆无霜而言,不过是书里的奇闻。   荒川泽人如草芥,人人如此,比比皆是。   作者有话说:   注: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人一·人肉》:“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 第40章 渭水   穆无霜张了张口, 说不出话来。   她有些哑口无言,于是沉默。   穆无霜的怔然情状被归览分分明明看在眼里。   归览眼中嘲弄之色更甚:“穆大小姐过得一帆风顺,忘了自己是在荒川泽了?”   少年面色苍白, 颊侧湿发漉漉, 笑起来时更显恶劣:“大小姐,光照不到这里的。”   “你想救世救风尘,没用的。”   “救了一个, 还有千千万万个。你救得过来么?”   归览嗤笑, “怕是佛祖也救不来。滥发这个善心做甚呢?”   穆无霜抿了抿唇。她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得不承认归览说得其实都对。   她自然是救不过来的。   只是,救不来, 便不必救吗?   穆无霜想要开口, 对面的少年却像是说起劲似的,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与其可怜那条狗,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 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也被做成肉羹分吃呢。”   穆无霜突然开口:“不是的。”   她眸中波光微微闪烁两下, 逐渐归于平静。   少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木桨, 提起裙摆,一步迈入水中。   归览唇边笑意一凝。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湖里的水是什么东西。   穆归二人当下所处的这个岩洞没有名字。   它的入口常年紧闭封存, 封紧的岩壁能彻底隔绝内外力量波动, 故而被称作“镇宫之宝”。   也因此, 岩洞之内与外隔绝, 自成一方天地。   能够隔绝力量的场所, 放在人鬼妖三界, 都是绝对的珍宝。   岩壁内里也不例外。   百年前, 这里曾用于关押一只穷凶极恶的妖兽。   这妖兽生于极寒之地, 在此流尽了毕身的血,鲜血淌过之处皆积冰蓄雪,寒意彻骨,生生把这里冻成了一座常年冷寒的冰窖。   冰窖中有广袤冰湖,湖里这些看似透明的水,就是这兽的血。   兽血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寒凉之极。   凡人浸在里面,骨血都会冻出冰渣子。   就算是修士,入水后也会灵气凝结,经脉阻塞。   穆无霜身量纤薄,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唇瓣被冻得苍白,身子都在发抖。   但她颤抖归颤抖,眼睛却极亮,泛着烁烁的亮光。   这幅情景落入眼中时,归览觉得有些莫名的刺目。   刺目到恶心。他胃里翻涌起来,乃至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都泛起不适。   穆无霜就像一块碍眼的石头,形状奇怪,但边缘棱角都锋锐,一旦碰到就会被刮伤。   偏偏是这样的奇怪,又让人忍不住扭头去多瞧她一眼。   湖水渐渐没过穆无霜的膝弯,她蹚水的动作也越发笨拙,看上去很有些好笑。   穆无霜就这样用迟缓的动作来到了归览面前。   归览眼眉间盈满了毫不遮掩的厌恶。   他以一种极倨傲的语气说道:“菩萨这是越过渭水,来普渡众生了?”   穆无霜迟钝地偏了偏头,才开口道:“不可以吗。”   她话音颤巍巍,表情却有一种古怪的执拗:“我是救不来所有人,但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渡不了别人,还渡不得你吗。”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呀。 第41章 合作   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被铁链捆缚的两手不知所措地挣动两下, 水面薄冰激散开一片空余。   荡然的水波中,归览堪堪弯唇哼笑了一声:“说你菩萨,你倒是当上瘾了?”   穆无霜看了眼归览, 目光里有点莫名神色。   她凝起眉, 很认真地说:“话不是这样说。你也知道,我是修真界的,从小不缺什么, 观念当然不一样。”   “我做好事, 是用来慰藉我的良心。”穆无霜说道,“况且,你明明很希望被关心, 为什么非要这样推拒人呢?”   归览眼睫一抖, 下意识开口:“你在自以为是什么?”   少女没说话, 只是安静地站在归览身前一丈处,默然看他。   她眼神平和, 带着一点无谓的了然。   归览眸中的红意鲜艳欲滴。   他眼色称得上是狠戾,锋锐如刀, 直直迎上穆无霜的目光。   对了片刻, 少年忽然发狠地去挣手脚的铁链。   岩洞顶部,粗长纵横的玄铁链条摇摇晃动起来, 相互碰撞, 铿然声阵阵回响在洞中, 有种地裂天崩的势头。   铛——   一声巨响后, 铁链像是有灵般, 凭空收束了片刻, 而后尾端一卷, 松开了归览手脚上的束缚。   链条颤巍巍地在半空中荡了须臾, 末端触到湖面时,缓缓停止了摇动。   而后浸入冰湖,归于平静。   水中,颀长的少年涉水而行,身周的魔力迅速飙升,脸上神情愈发漠然。   他身周的威压飞速膨胀着,短短几弹指,就到达了恐怖的境地。   穆无霜呼吸一滞。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经脉都战栗起来,识海疯狂收缩着,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   这是境界的绝对压制。   穆无霜用尽意念,压下自己逃离的本能,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她大概知道归览为什么要在这个鬼冰湖绑住自己了。   这个链条不是凡物,有镇压之效。   而归览时不时被心魔侵体,侵体期间神智被操纵,修为实力也达到顶峰。   泡在冰湖里,自发捆缚住自己,可以堪堪压制住蓬勃欲出的心魔。   归览带着一身沉沉的威压走来,每走一步,眼中的无机质就更重一分。   他很快就到了穆无霜面前。   穆无霜几乎要被他的威压镇得腿软。   少年无波无澜的的眼落在她身上,唇角嘲弄地一挑。   他道:“帮我清心。”   穆无霜眼皮一跳。   上次归览心魔的时候,她就是掐了个清心咒让他恢复常态的。   没想到这小魔头还记得。   于是穆无霜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动作跟僵尸一样开始掐清心咒。   清心咒虽然是简单的入门咒法,但效果好坏,不根据修为决定,全凭施术者的心境决定。   心惊肉跳地画完一个咒后,穆无霜指尖闪过一道微弱白光,划向归览身上。   归览眼神闪了闪,面色不动。   他继而向前了一步,修长的手掌勾起少女下颔,居高临下地看她。   少年精致眉眼里带着恶劣,指尖缓缓收紧,问:“你渡人,便是这样渡的?”   穆无霜方才心境不稳,画的咒自然收效甚微。   她被迫抬起头,画咒的那只手掌心冷汗淋漓。   饶是如此,穆无霜还是努力地动动嘴唇,声气顽强道:“别掐我,我再来一次。”   归览垂眼,笑了一下:“你最好别再失误。”   他话音淡淡地陈述:“失手的菩萨,没有和我合作的必要。”   穆无霜脑袋嗡嗡地震了震。   归览这话的意思很显然。先前在魔宫中她所提出的合作,归览应允了。   不是轻描淡写,恶意满盈的玩笑话,是真真正正地应允了。   喜意才漫上心头,面前少年节节攀升的威压就让穆无霜的腿更软了两分。   她一咬牙,竭力镇住心神,抬起手第二次画咒。   淡光自指尖迸发,径直射向少年红意隐现的眉心。   刹那间,归览身周的魔气凛然片刻,开始急速减弱下去。   归览松开掐住她下巴的手,微退一步,神情有些恍然。   半晌,少年双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身形无声晃了晃。   穆无霜一直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归览循序渐进的变化。   归览显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凉凉地一扯唇:“合作菩萨,过来扶我。”   穆无霜回过神。   她现在仍然泡在湖里,小魔头身上的威压一散,她感觉骨肉都松弛了下来。   如今稍稍一动弹,便发现浑身上下尽皆冰冷,跟死了五六天一样。   穆无霜脸色麻木,开口反问:“自己没有手,要人扶?”   归览睨她一眼,道:“湖里太冷,我没力气上岸。不上岸,谁跟你合作?”   穆无霜:“……”   什么癞皮狗,还能这样耍赖。   鉴于小魔头脾气喜怒无常,穆无霜仅仅犹豫了片刻,就忍辱负重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抓起归览身子就拖。   一碰到归览的手臂,穆无霜就麻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跟死人没有区别了,没想到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归览这个体温,换算成死人的话,大概是头七都过了。   将头七尸体扔上小木船,穆无霜才爬上船头,拎起小木桨开始划船。   两个人的重量比她一个人重了许多,何况她划船技术稀烂,小船晃晃悠悠了半天才开始动起来。   归览半个身子倚在船头,阖目歇息。   他面色和唇色都苍白,身上衣裳湿漉漉的,看上去真和尸体没有两样。   载着尸体到彼岸了,穆无霜又拖着尸体上了岸。   她冷得不停抖,还有一具沉重的尸体压在身上,步子迈得尤其吃力。   冰湖水对她的经脉限制很严重,她现在调动不了多少魔力,力气和凡人没有太大差别。   而且小魔头好像把她当拐杖了,半点力气都不用,重心全靠在了她身上。   肩侧有微弱的气息打在颈上,微微的热,无端让穆无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无霜总觉得鼻端若隐若现着一股血腥气。   放下人后,她用燃了个火堆,一边取暖一边说道:“合作,快谈。”   归览正在闭目调息,眼睛也不睁:“我要魔力和尊位。”   穆无霜皱起眉头的同时,归览像是长了第三只眼,不咸不淡补充道:“别的可以再谈,这两样你如果给不了,就没必要谈什么合作。”   穆无霜扬眉:“我没说不能给。”   “但,”她话音顿了顿,“不是现在给。”   尊位于她而言本就是虚名,她原就打算给出去。   至于魔力这一方面,就有很大的文章可以做了。   少年懒懒挑眉,等她下文。   穆无霜道:“魔力和尊位我都会给你,我先说我要的。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一是我的人身安全,二是我入魔当天、以及凤仙印记的真相。”   *   穆无霜和归览在隔绝世外的地方谈话,外面却已经炸开了锅。   新尊将魔宫的镇宫之宝暴力砸开的事情,长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魔宫乃至玉马城。   镇宫之宝虽然没有名字,可这东西有多重要,是荒川泽中的魔修们人尽皆知的。   前任魔尊、现今的魔宫大护法归览,在任魔尊时极其看重此物,不仅日日派遣人手巡逻看守,还常常坐在壁前默然,一坐就是好几日。   没人敢窥视岩壁内里,也没人启得开它。   而新尊此举,恰恰就是往归览的心尖尖上开刀。   这意味着两人彻底不睦,连表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再做了。   满城风声鹤唳,不少大魔都开始筹谋规划。   有狼子野心的,有飘摇不定的,总之人人都在为局面的变化做起了准备。   镇宫之宝——那面岩壁再度启开的那一刻,无数双眼睛在暗处亮起。   然后他们就看见新尊和大护法一前一后走出,新尊在前,大护法在后,神色俱都镇静自如,气氛平和祥静。   心魔护法东寻在看见穆无霜的一刻,就热泪盈眶地迎了上去。   东寻的衣裳依旧风骚如旧。   他胸前敞着出一大块光裸的肌肤,犹如慈母一般上前,殷殷道:“尊上,您终于出来了——”   下一秒,一道蛮横的掌风就将东寻推得连连退后几步。   东寻睁大一双桃花眼,满脸愕然地看向罪魁祸首。   少年眼眉冷然,红眸中戾气缭绕。   “滚远点。”   穆无霜看看东寻,又转头看看归览,皱眉道:“归览你做什么?不要打东寻。”   东寻也反应过来,对归览怒目而视,奋声道:“没错!归狗,你伤我可以,休要伤我尊上!”   归览冷笑,掌间靛蓝光芒一现。   “心魔护法装傻充愣,图谋倒是不浅。”   他语声轻蔑,再次一掌拂开利风,将东寻再一次推后几步。   穆无霜:“……”   他们刚才约法三章,归览现在负责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但这场面,这反应,是不是未免有些太过激了?   穆无霜思索了片刻,想起东寻似乎和归览有点私人恩怨。   她缓缓松了松眉头。这两人,这会应该是在公报私仇。   穆无霜默然的当儿,东寻又怒气冲冲地重新向前,指着归览鼻子骂:“归狗,我图谋不浅?你假意维护尊上,背地里又在酝酿什么,我不说!”   归览居高临下睨着东寻,唇边笑意冷凉,不作回应。   东寻看他这番模样,火气更加蒸腾。   他愤愤挥袖,带起一阵香风:“狗东西,狗归览,你刻意取信尊上,实际上早就暗自觊觎尊位已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东寻越说越气:“况且,以色侍人终不长久。尊上如今不过是玩玩你,你倒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穆无霜:“…!”   穆无霜:“?????”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更,晚上还有一更(抹泪)不过应该比较晚 第42章 天道契   对上东寻, 穆无霜结结实实的感到头疼。   她对上东寻那双桃花眼,刚想解释一下,心中却猛然想起东寻的身份。   浮云楼楼主。   她先前急昏了头, 竟然没有想到用那片玉色花瓣求助东寻。   此时的穆无霜也顾不得什么误会不误会了, 急匆匆拉住东寻:“别骂了别骂了。”   她把季云的事和东寻说了一通,话音刚落,后方却传来归览的声音。   “那夜我袭那个叫季云的, 单纯是看不惯你, 想找你那边人的麻烦。”   穆无霜看向归览,见他眉眼沉凝,透着一股厌恶和不耐烦:“我去之前, 还有人来过。”   “那人去抢他玉佩, 没打过他, 倒是被他堵上嘴扔在了林里。”   归览说着,又是一声冷嗤:“那季云能打得很, 不是什么小白兔。”   穆无霜心底一惊,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归览神情阴沉沉的, 手上短刀一旋:“我那天一直在那边看着。见他能打, 我就等他办完事之后去收拾了他一顿。”   穆无霜心下一琢磨,明白了归览的意思。   归览先前想找她麻烦, 自然是杀鸡儆猴, 以儆效尤, 便挑了战斗娴熟的季云下手, 将他重伤。   她倒是没想到, 季云生得一副苍白瘦弱模样, 居然也能在归览口中得到一句“能打”的评价。   一旁的东寻恶狠狠地插嘴:“对, 那个季云, 修为是那帮人里面里面最高的。”   按照青柱给穆无霜的信息,这众流浪魔修的修为都是白丹以上,最高者是合体巅峰,接近偿道。   合体巅峰,对换修士等级就是元婴巅峰,接近化神。   季云居然是元婴巅峰。   归览凉凉道:“想知道他先前中了什么毒,去找那个被堵嘴扔在林里的人不就行了?”   穆无霜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归览,又看了一眼东寻。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俩人就一应一和地将线索捋出来了。   依着归览的指引来到那片林子后,穆无霜很快便找到了被季云绑起来扔进山林的那人。   只不过,找到的是死人。   被绑住手脚的蒙面人眼珠凸起,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跪在灌木林里。   揭开这人蒙面的黑布,穆无霜瞳孔一缩。   男人整张脸肿胀黑紫,完全不成人形,辨不出模样如何。   东寻脸色不太好看。   他开口介绍道:“这片林子叫禄寿林。把名字起得这么吉利,是因为这里格外凶险,藏匿了不少毒物凶兽,普通小魔进了,便有来无回。”   穆无霜默然,随即搜了这人的身,很快搜出了里面的解药。   尸体衣服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很多,各种意料不到的夹层里面都能搜出东西。   距离他死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尸体散发着霉烂腐臭的味道。   穆无霜耐着性子又摸了一会,觉得没有更多东西了,便收回手。   一旁抱臂冷眼的归览突然出声:“鞋子里有东西。”   穆无霜皱皱鼻子,表情嫌弃:“没必要搜得那么彻底,拿到解药就够了。”   说白了,要不是为了救人,她犯得着对着一具恶臭冲天的尸体摸索半天么。   归览却没管她,径直蹲下.身,指间锐光一闪。   布质鞋面被划开,露出毫无血色的脚掌。   脚背上,有一片形状古怪的木片。   穆无霜眼神一凝。   木片残缺不平,边缘棱角处镶嵌着一枚铁质柳钉。   穆无霜在袖子里一摸,摸出一只残破的机关木鸽。   木鸽的左翅破裂残缺,而尸体脚面的那块木片,正好与木鸽的缺口契合上了。   穆无霜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眼,眸光定定地落在掌心木鸽上。   *   穆无霜近日格外忙碌。   而东郊坡上的一众魔修们,也逐渐步入了生活的正轨。   东郊魔修共六十余人,穆无霜将他们集结起来,每日练阵。   这六十余人是她在荒川泽唯一的倚仗,而多人作战最有威力的方式,则永远是老生常谈的阵法。   荒川泽大多是落魄之人,很少有系统学习过阵法的。   这便是穆无霜的优势。她擅阵法,擅法诀,教授给青柱他们时,一众人全都啧啧称奇。   勤于培养麾下势力的同时,穆无霜也在暗中追查机关木鸽一事。   那日在禄寿林中,意外找到了曾经截下她传讯木鸽的人,由此顺藤摸瓜,渐渐也能摸出一点东西。   譬如说,是谁大肆报信,令大片魔修赶来讨伐她。   那样大张旗鼓的讨伐,过后竟然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关于“讨伐新尊”的声音了。   决不是因为那些魔修都在一役间尽数陨落,而是因为尹修竹陨落了。   大魔的陨落,是最能威慑人心的。   而穆无霜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看似平静下来的声音,一个个挖出来,最后尽数肃清。   她能在众魔的讨伐当中立一次威,就能立第二次威。   日日操练奔波,穆无霜连打坐调息的时间都少了。   而关于她和归览的合作,似乎也就此陷入沉寂,像个一时兴起的约定。   魔宫内,归览神色阴戾,扬手将茶盏砸出去。   茶盏当啷一声,碎在玉阶之上,响声格外清脆泠泠。   阶下的人趴伏在地上,浑身瑟瑟:“尊上饶命、尊上饶命!”   少年眼尾一勾,弯唇笑道:“尊什么上,我如何担得起呀。”   他倚靠在座上,漫不经心地伸手揉了揉额角。   地上的人只顾着磕头,却瞧不见归览揉搓额角的指节略略抬着,指尖正对着他的太阳穴。   呲。   细细的入肉声几不可闻。   地上那人动作霎时僵硬,而后眼眶大睁,头颅直挺挺歪向一边,没了声息。   歪斜的头颅一侧,太阳穴的位置,一根笔直的银线没入穴位,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而座上的归览神情厌恶,将指间夹着的银丝信手弹出去。   方才揉搓额角的指腹一突一突地跳着,和刚才太阳穴单薄跃动的触感如出一辙。   恶心极了。   归览最近厌烦了杀人,血腥的屠杀不再能够取悦他,反倒让他觉得格外反胃。   就像现在,经脉跳动的感觉残留在指腹上,令他胃里无端翻滚起来。   血管,经脉,但凡触到这些东西,归览便觉得触到了内里黏稠浓郁的东西。   他开始厌恶活物,开始厌恶一切温热的、有生机的东西。   胃里的呕意翻滚升腾,卡在狭窄逼仄的喉间,凝滞不动了。   归览目光阴沉,手背筋骨突起,抬指掐上自己的喉咙。   指腹捏上喉头,喉结便不由自主滚动起来。   少年喉咙翻滚,手里力道更大,眉梢压着的厌恶之意有如实质。   温热的喉结滚动在指间,那股熟悉的呕吐意味再次涌上头颅。   半晌,他气息一短,而后弯腰干呕起来。   呕得眼泪汪汪,嗓音嘶哑,归览才直起身子,眼神朦胧地望向阶下那个死去多时的侍从。   这个侍从,曾经是他的心腹。   很久以前,这个侍从很好用。   无论他需要什么讯息,这个侍从都会第一时间搜查出来,又快又好。   可是近日,这人一次也没有查出他想要的东西。   月余前,他答应了穆无霜的合作。   原本不该答应的,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冰湖的水太冷,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答应之后,他依循着各取所需的原则,将自己的所求说出来,并且倾听穆无霜的所求。   他要穆无霜的尊位和魔力。相对应的,他需要保证穆无霜的安危,以及告知她一个真相。   一个关于入魔当日,凤仙花印记的真相。   在听到穆无霜的诉求时,归览嘲弄又冰冷地笑了起来。   凤仙花印记,就是他们识海相连的东西,也是他失去大半魔力的原因。   这东西,分明是穆无霜窃取他魔力的证明,如今却成了要挟他的条件。   查明这个东西,和查明穆无霜的作案方法有什么区别?   穆无霜在羞辱他,在刻意羞辱他。   查凤仙印记,就意味着调查进行的每时每刻,都会提醒着他一件事——   他失去了自己的魔力,他不再是魔尊了。   而罪魁祸首,正高高在上地用他的东西和他做交换。   多可笑。   那日与穆无霜分道扬镳之后,他便吩咐了心腹,去东郊日日夜夜盯梢,看穆无霜的一切所作所为,然后去推断她究竟做过什么。   然而,一无所获。   心腹盯梢了一个月,竟然告诉他,穆无霜每日都在操练手下的人,并且还在追查木鸽之事。   听见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归览的心火便熊熊地燃烧起来。   一瞬间,他只想撕毁当日的承诺,半点也不想再查这所谓的凤仙之事。   穆无霜过得那样好,麾下人实力蒸蒸日上,复仇之计也徐徐图之。   而他日日生长在被羞辱的嫉恨里,日日念着侍卫将真相得出,盼着得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一切都空成泡影。   他没有从穆无霜手里套出半点消息,而如今也没有毁约的余地。   因为他和穆无霜所签订的,是天道契。   契约生成伊始,便无可扭转。   双方所承诺给予对方的东西,必须在对方也满□□换条件的同时,才能完成给予。   简而言之,假若他给不了穆无霜人身安全和印记真相,便永远不可能要回尊位和魔力。   就算穆无霜自愿将尊位和魔力给他,也无法给予成功。   作者有话说:   小归做事全凭情绪,情绪上头之后,经常会有一些看上去笨笨的决策(?) 第43章 遇袭   少年眼眸中的戾气愈盛, 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倏然转身。   视线里是凌乱不堪的案几,堆积着密密麻麻的纸张书卷, 卷上压着早就干涸生渍的砚台。   一两根干瘦的笔杆散在旁边, 干巴毛躁的毫尖尤为刺目。   这场景像是刺到了他,归览眼皮禁不住狠狠一跳。   归览目光顺着桌案朝下。地上阶下都是零落的白瓷碎片,是他方才盛怒之下砸的。   桌案上的东西那样多, 看在眼里时, 却觉得空荡荡的,分外寥落。   那样多的东西,却没有一样合他心意的。   能砸的都砸完了, 剩下的, 便是废品。   归览在心底这样冷冷想着, 臂弯一展,将桌上所有东西都尽数拂落。   纸张书页落下时哗哗啦啦的声响很快沉寂下去。   少年眉间的阴鸷却难消。他神色沉静, 脸上没有表情,瞧上去是罕有的祥和。   除却目中翻腾欲出的戾气, 这样漂亮好看的少年静立于此, 便宛如画一般赏心悦目。   他只是站着,不作声, 也没有动作。   一瞬间, 归览竟然觉得有些惘然。   他明明极是不甘, 但身上的感受却不同于往日。   没有怒气蒸腾, 没有气急攻心到血液翻滚、经脉逆行, 也没有郁结沉浮、脏腑灼烧。   归览异常的平静。   而从前的他在遭遇这种事的时候, 从不会如此安定。   归览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生来便是这样, 暴虐无常、阴私冷酷, 谁若是犯了他,他必定要千百倍地报复,直到心头堪堪解气为止。   恶劣又顽固,所有人提及他时,神情都是忌讳而惊惧的。   归览习惯了这种目光。   直到他遇到穆无霜。   穆无霜非常奇怪,很愚蠢,也很特别。   他承认,自己既嫉恨她,也好奇她。   ——但不论如何,如今,他被摆了一道。   少年沉沉的眸光缓缓一动,身形也随之微动。   天道契?有意思。   归览一笑,垂下睫,怜惜地拂了拂自己平滑光洁的衣摆。   他信步出殿,门口当值的婢女见了,惶恐地向归览见礼。   少年音色温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何必多礼。”   婢女心中惊异,唯唯诺诺抬眼,见归览眉目含笑,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只是身上的衣服不同凡响,是那件旧时登上尊位,所着的华服。   婢女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见归览扬声下令道:“摆驾,出宫。”   少年字音分明地补充道:“摆最高的銮驾。”   婢女瞳孔一缩。   銮驾,是独属于魔尊的制式。   东郊。   穆无霜目光落在齐齐整整的阵法中央。   阵中泛起光亮,而后渐盛,直至光芒灼眼,繁复纹路初始隐现。   她唇边漫起一点无知觉的笑意,而后挥了挥手,道:“可以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阵眼上的亮光骤熄,排列环绕得整齐的青年们松了肩膀,三三两两地散开去。   青柱越过人群,面色欣悦:“小姐,这阵总算是大成了。”   说罢,青柱又语气兴奋地补充道:“这些时日,我在心魔大人手下学到了不少。我以前从不知,居然有这样多探听消息的手段——”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穆无霜舒眉听着,见青柱神色忽地有些凝肃,奇怪地戳了戳青柱肩头:“怎么了吗?”   青柱回过神,语气犹疑道:“小姐,我似乎感觉到,有不少人自城里的方向朝东郊坡这边赶来。”   穆无霜眼神一凝。   青柱如今是她的心腹,但不善武力。   因此这段时间,她将青柱送去了东寻手下,培养他探听消息、感知四周动静的能力,一遭下来,学艺算是小有所成。   穆无霜调动魔识,朝青柱所说的方向释放而去。   果不其然,一股极其浓烈的魔气正在浩浩荡荡朝她所在的方向赶来。   这样浩荡的魔气,人员应该不少。   她几乎是立时便想起了那次尹修竹围堵自己的场景。   穆无霜敛眉,摩挲一下指间的玉简。   在周遭活动的魔修们,不约而同的感到贴在胸口的铜片烫了一下。   他们齐齐将目光转向坡上身形挺立的少女。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同时,少女清脆声令已至。   “集结,列阵。”   远处,浩浩荡荡的阵仗轮廓隐现。   六匹火鹿昂扬着修长的脖颈,蹄音辘辘地奔来。   它们姿态倨傲优雅,拉着一架富丽堂皇的赤金车。   金车敞顶,座上的少年华服加身,冕旒上的宝珠晃晃,眼眉漠然。   而车后紧跟着一长串步伐铿然的钢甲卫兵列队,行走时发出咚咚咚的沉重响声。   穆无霜:“……”   有病吧。   火鹿停在坡前,后头来人恭恭敬敬地给脚凳。   归览垂眸看了一眼,长袖一扬,起身飘飘然落地。   他目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坡上的六十顶白色帐篷,看向穆无霜,翘起唇角:“尊上在此,看来是受了不少罪啊。”   穆无霜瞅着归览的架势,顺口说道:“尊什么上,我不是尊上,你才是尊上。小少爷下来视察民情啦?架势这么大。”   归览表情一僵。   穆无霜很久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了。   但似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说话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少年垂着眼眉,细细思索着。   穆无霜见归览不说话,默认他理亏,于是更加口无遮拦:“大护法今天怎么这样有空啊,还是说东西毒查好了,来交货的?”   交货,当然就是指他们所约定的天道契中,穆无霜所要的真相。   少女说完,心中还是隐隐有所期待的。   毕竟小魔头也不像是无事乱登三宝殿的人,说不定还真是有了头绪。   归览一点头,说道:“没有。”   穆无霜:“……”那你点什么头。   归览眼中映着她神色失落的模样,莫名有些不悦。   他将眉敛起,略昂起头,扬声道:“属下此来,特迎尊上入宫。”   这话一出,双方的脸色都变了。   归览此番邀请,和鸿门宴没有什么区别。   他今日穿了一身魔尊才够格穿的衣服,又起了銮驾,态势比魔尊还魔尊,明摆着就是来挑衅穆无霜,给她下马威的。   如今还明晃晃邀请穆无霜入宫。   穆无霜身后,青柱的目光逐渐锐利起来,袖底掌心紧攥成拳。   坡上人员看似散乱无章,实际上早就已经在归览一众人到来之前,就已经站好了阵眼,随时可以准备战斗。   这样万全的准备,加之多日练的七变阵,现下算是准备万全,他原本无需紧张。   但不知为何,青柱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直觉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一阵风过,吹得青柱渗出薄汗的额角冷凉。   他绷紧背脊,掌中弥漫着莹绿色的光辉,星星点点,无声无息地从指缝间流淌出去。   这是东寻教他的听音术,持此术在掌心,可以让五感更加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脱逃耳目。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青柱心底的危机感愈发切实。   禄寿林的方向,有人。   若说一开始是他疑神疑鬼,现在则是彻底确认,草木间绝对藏着另一波人。   青柱不动声色地向穆无霜暗自传音。   身前少女却好像恍若未闻一般,仍然言笑晏晏地和归览交涉。   青柱越发焦急。   根据他感知到的波动,草木里那些人似乎逐渐不安,想来应该是坐不住,马上就要动手了。   小姐的实力不用他操心,只是,他始终有些操心。   青柱眉头拧起,频频向禄寿林的方向张望。   穆无霜还在同归览扯嘴皮子:“大护法,我想待哪儿就待哪儿,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况且你不是想当魔尊么,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就是土皇帝啊。”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却见少年神色越来越沉,目中阴鸷深邃。   他缓缓笑一声,说道:“属下须得负责尊上的安全。此处荒郊野岭,破落不安,又如何能确保安危呢?”   穆无霜眉稍一动:“我什么境界,你心里没点——”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音。   随之响起一句嘶哑嘲哳的叫声:“归大人何须同她废话,我来助大人拿她!”   穆无霜皱眉,正要挥手去挡,但有人身形比她更快。   顶上,一袭朱红袍袖翩然落下,伫立在前。   归览眼角半挑,脸色犹然阴沉,笑意却浓厚。   他眼瞳猩红,修长的指骨已然捏住一只衣衫褴褛的魔。   手指在那魔脖颈上越攥越紧,喀拉一声,那魔眼珠凸起,头颅绵软地从喉骨处耷拉下去,圆球似的晃荡起来。   后面的魔见势不好,飞速退后,想要钻回丛林木叶当中。   眼前却赫然出现一抹深深的朱红。   少年脸上是明晃晃的嘲弄,小魔甚至来不及多看他一眼,便觉得喉间一哽。   十数只魔,脖子在相同的一刻绵软软地耷拉下去,随即全部倒地,地上落叶被震得扬起打旋。   归览收回手,含笑回望穆无霜。   他道:“尊上也见了,东郊地处偏僻,居心不良者众。”   “不若回宫,属下当亲自侍奉,日日护尊上安宁无忧。”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銮驾   穆无霜对上他一张盈盈的笑面, 无端打了个寒颤。   印象中,小魔头一贯阴沉,虽然常常笑, 但那笑始终是阴冷沉凝的。   他的笑更像是皮肉习惯, 是一种示威的手段。   而如今,小魔头眉眼弯弯,看上去竟然多了点纯粹干净的少年气。   恍惚之间, 面前已经有朱红垂落。   幽兰馨香漫上耳鼻, 少年指节微弯,轻轻柔柔挽上她的手。   冰凉的触感碰到指尖时,穆无霜下意识一缩手, 心底有些古怪。   归览不正常, 看上去太不正常了。   她认真地抬起眸, 对上少年红鸽血似的眼,问道:“归览, 我是谁?”   在心魔侵体意识不明的时候,归览最容易不正常了。   若是把她错认了, 倒似乎说得过去。   归览一怔, 眸中暗了暗:“尊上,莫要拿我玩笑了。”   穆无霜依旧困惑地偏着头, 没有说话。   她在思索归览究竟想干什么。   带她回宫, 有什么益处吗?   回宫有利有弊, 利是让旁人都知道二人和睦, 实际上能帮助她更好立威, 继而立足;弊则是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归览知悉, 没有隐私。   然而, 比起迫在眉睫的立足之事, 隐私倒显得其次了。   况且,她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归览也不可能阻止她,或者说阻止不了她。   小魔头在非心魔侵体时,无法奈何她。   仅仅犹豫了片刻,穆无霜就果断地点了头。   “回,立刻回。”   归览眼帘微掀,长眉扬起:“那便请尊上亲入銮驾。”   只言片语间,相对肃立的两拨人全然傻愣住了。   这是一个什么情况??   为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突然就其乐融融了起来?   坡上预备列阵的魔修们和对面一众穿戴齐整的卫兵们相对而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们刚才,分明还是敌人啊。   魔宫侍从们麻木地看着少女在自家大人的护卫之下走上銮驾,而后自家大人长臂一扬,给敞顶的銮驾上加装上华盖。   侍从们迷惘地想:哦,原来大人摆銮驾来,是为了迎接尊上回宫,而不是来立威的。   空气仿若凝固起来,山坡上和山坡下一片寂然。   归览的目光一路凝在穆无霜身上,待她入了銮驾后,才缓缓迈步,来到树丛前。   荒草丛生的林地间,横七竖八地瘫着十几个脖颈歪斜的魔修,都是方才被归览掐断喉骨的。   他们衣衫褴褛,明显极为落魄。   虽然脖子断了,但个个目眦欲裂,眼白里红血丝遍布,黑色眼球里浮动着狰狞的光。   他们没有死绝,怨气浓厚,猩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少年垂眸,眼波凉凉地扫了一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俯身,低头对着一个喘气声最粗重的魔,声气轻轻开口:“想要痛快吗?”   魔修的眼里骤然闪过希冀的光。   他大张着嘴流出口涎,吭哧吭哧地费劲力气抬起头,仰着骨血弥漫的脖子,充满渴求地望着归览。   眼前的少年满眼怜悯,手探向他的颈间。   魔修吭哧出一口满意的长气。   下一秒,他的气息忽然止住。   一块透明薄片硬挺地抵在他的喉咙上,融化了一些,奇异地将他断裂的喉骨粘连到一起。   归览松开手,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讨求?”   “回去和你家主子说,让他提前准备好棺木,他时日不长了。”   音止,归览已然起身,翘着唇走远。   而那魔修惊恐地扯着颈子,想要把喉骨上的薄片撕下来。   然而不能够了。   喉咙上的薄片会代替他的骨头永远卡在咽喉,终其一生。   一旦吞咽,食物划过咽喉,他就会想起那日自己的同伴是如何惨死林间,自己的喉咙是怎样断裂的。   取下来,就相当于亲手扼断自己的喉咙。   銮驾上,穆无霜舒舒服服地吃着案上的瓜果,有滋有味,格外舒适。   銮驾原本就有双重设计,套上华盖后,便同寻常马车无异。   加之原本的摆设垫材都是最好的料子,倚靠在软榻上,倒也舒适。   穆无霜半靠着,略略扫了一眼。   车内空间还算宽广,目测能够容纳整整三个她,可谓是非常绰绰有余。   穆无霜百无聊赖地望着。   车还没开,而归览不知道在坡上做什么。   胡思乱想间,她忽然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精心培养多日的魔修。   穆无霜猛然掀开帘帐,急道:“等一下!本尊的人不能流落在这里,让他们跟本尊一起入宫。”   视线里,归览似乎在前方和青柱交涉,穆无霜一喊,他便闻声转头。   归览嘴角犹然带笑,只是目光里有些说不清的冷意。   他道:“宫内自有我护卫尊上安全,没有带人的必要。况且宫闱之间守卫森严,贸贸然带一批人入宫,怕是会坏了规矩。”   穆无霜扫了眼青柱,看他神色略有急切,心下有了几分了然。   她展眉笑了笑,“规矩是人定的,本尊要带人,那么破格带人便是规矩。”   不等归览接话,穆无霜便下车,朝向青柱道:“你们随我入宫。”   “偏殿今夜加急让人送床来,排并成寻常寝舍的样式,殿内容纳六十人没有问题。”   穆无霜说完,又看向归览,笑道:“护法大人,这样可还有疏漏?”   “没有异议的话,便让他们跟在銮驾车后,一路行入宫,不需要格外宽待。”   归览神色微冷,堪堪扯出一个笑:“自然没有。尊上且上驾吧,时辰不早了。”   穆无霜毫无压力的点头,很利索地踏着脚凳上车。   一只脚迈进车里面时,穆无霜余光瞥着归览,忽然回头说了一句:“大护法,要不你也上来坐?”   一说完,穆无霜就后悔了。   她多什么嘴呢,和这小魔头客气个什么劲。   没有这个客气的必要啊。   “好啊。”少年眼角微勾,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鼻端缭绕着浓郁幽兰香气,规规整整端坐在茵垫上时,穆无霜满心悔恨。   她悔,悔没有一巴掌扇死一刻前那个多嘴的自己。   现在好了,现在要和小魔头共处一厢了,真是妙极。   车里的位置虽然宽敞,但宽敞的是前方的摆放瓜果茶几空位,而不是用来坐的榻位。   那,总不能不让小魔头坐吧。   归览与她所坐的位置仅仅相隔了一掌之距,鼻端能够清晰地闻到少年身上的兰香,甜得让人无端有些心荡神驰。   萦绕在这样的香氛当中,穆无霜也失了享受瓜果的心思。   她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双手搭在膝上,比从前夫子教课时还要肃穆。   銮驾起得很平稳,但到底是畜生拉车,颠簸在所难免。   归览靠在另一侧闭目假寐,沉静无声   余光里,能瞥见少年白皙光洁的侧脸,束做高冠的乌发微摇,两相映衬,颜色愈发分明得惊心动魄。   真好看啊。   穆无霜忍不住偏头偷眼看,心底感慨。   她一贯很喜欢好看的人,何况归览这种少年郎模样正是她喜欢的。   若不是小魔头喜怒无常,她对小魔头的好感绝对飙升到峰值。   穆无霜如是想着,渐渐有些怔忪。   车外忽然传来火鹿嘶鸣声。   鸣声尖细惊慌,令穆无霜脑袋有些嗡嗡作响。   车子陡然急停,她身子不由随之一摆。   冰冷的刀气贴着脸颊掠过,划断少女额前几根细碎发丝。   靛蓝冷光倏忽一现,而后敛入袖中不见。   归览眸中锐意散去,收回刀,直视上穆无霜的眼睛。   他不卑不亢开口:“属下冒犯,还望尊上恕罪。”   额上的凉意犹然在,穆无霜盯着飘飘落地的几根发丝,唇角紧紧抿起来。   额头是修者很关键的部位,很多修士的命门都会在额部附近。   而归览袖刀出鞘只在须臾一瞬,她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一刀,如果中了,当在眉心位置。   但凡归览杀意骤起,如果反应刚巧慢了一点,她是会死的。   少女面上的神色,一点点冷下去。   此时此刻,归览那句不咸不淡的“冒犯”荡在耳旁,语调平平,轻描淡写。   穆无霜御使起护体魔气,声音冷冷的:“大护法,你或许不明白什么叫做‘人身安全’。”   她眼眸弯弯,“需要我再重申一遍吗?天道契期间,你将负责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杜绝一切可能的危机源。”   “这个危机,也包括大护法你自己。”   归览微红的瞳色闪了闪,眉目微低:“抱歉,我不习惯旁人近身。我习惯性自卫。”   穆无霜笑一声:“你最好是。”   她抬手,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响指:“归大人,尽管你非常鄙夷我的所谓‘小偷’行径,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现在就是比你强。”   “作为一个在荒川泽浸淫多年的人,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少女潋滟的眼波流转,笑容灿烂:“说白了,所谓真相,不过是寥寥数语而已。”   天魔境界的威压凛然四散,穆无霜一只手抵上归览下颔,一点点迫使他仰起头。   她注视着归览微红的眼,指尖缓缓挪移到他喉间,轻佻地一按。   指下,少年喉结颤巍巍地滚动了一圈。   这是威慑,是在示意着,她随时可以杀了他。   磅礴的威压分明压得人气息急促,归览却仍然绷着下颔,红眸深深地看向少女的脸。   他唇边终于没了阴冷弧度,唇角压得平平,似是不悦,又似是隐忍。   穆无霜摩挲着他的喉结,气息微微地贴近他。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需要适应你的任何原则。”   “贴近你,不舒服,那就忍着。” 第45章 石楠   穆无霜说罢, 抵住归览喉咙的指节更进了一寸。   她外放的威压与桎梏殊无二致,归览身躯抵在车壁上,不能动弹半分。   少年仰着颈, 眼目红得通透。   这红意灼眼, 长矛似的刺入少女眼底。   归览的眼眸总是这样,时而深邃,时而透亮, 如同折射多姿的宝石。   只一双眼, 就能诉尽万千。   偏偏是这样的宝石,棱角锋锐,意气分明。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 穆无霜眸光一缩, 脸色缓缓沉下去。   她吃过归览许多冷脸, 对他目色的变幻也习以为常。   而其中的意思,她不是读不出, 只是懒得和他计较。   车内威压更沉两分,抵在少年颈上的指节慢慢收紧。   穆无霜的手指很漂亮, 筋骨通透, 其上有凝光泛泛。在抓握收紧的时候,就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她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愤懑和恶意, 一瞬间全部冲上了头。   软骨, 动脉, 盈握可断。   他不是很喜欢杀人吗, 他掐断别人喉咙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归览口口声声提醒她, 这里是荒川泽。不若便如他所愿, 遵照这里的规矩, 让他当自己脚下的败寇。   穆无霜目色冷冷地盯着归览,眼里是幽暗的黑。   下一刻,她倏然松手。   冲天的恶念在脑中磅礴了一瞬,就被另一股念头压制下去。   指上还余留着少年脖颈的温热,她有些茫然地蜷了蜷手指,愣愣地看着被自己掐得眼角盈泪、大口喘气的归览。   少年眼尾发着红,微低下头,猛然呛咳起来。   她刚才……差点掐死归览。   穆无霜低眉,慢慢想道。   不是出于恶意、不是出于自卫,而是单纯地想要对方死。   如果不是思绪中断,归览一定会死在她手上。   穆无霜有些惊于自己的恶念厚重,神色里浮起浓厚的困惑,但心底并没有多少歉疚。   她杀过很多人,但是杀的都是任务之内的人魔,有个好听的名头叫做除魔卫道。   因为恶念杀戮,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脾气虽然不好,但也随和,很少有人能够激起她这样严重的恶念。这种情况,算是万中无一。   穆无霜仔细思索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原因。   她惜命,所以对于会威胁她性命的东西,恶意异常浓烈。   少女皱了皱眉头,终于姗姗看向归览。   尽管差一点杀死他,但穆无霜的神情语气十分自然,平静之极:“不好意思大护法,我也有我的原则。”   “我非常讨厌会威胁我人身安全的东西,所以这趟车是没法同坐了。”   穆无霜徐徐地一点点说下去:“但鉴于我刚才差点掐死你,为表歉意,我自己下车走路回宫,你在车里休息。”   说话之间,她已经拉远了和归览的距离,身子挪移到了帘帐前。   不知为何,穆无霜觉得归览的脸色不太好。   乍然一打眼看过去,少年唇色苍白,但脸颊意外的酡红。   穆无霜漫不经心地想,小魔头大概是被掐得气血倒冲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小魔头先招惹她的。而落到这种境地,只能说是罪有应得,大家都活该。   话交代得差不多,穆无霜很干脆地掀起车帘,准备跳车。   身后却忽然传来归览低哑的声音:“等等。”   穆无霜偏头,“嗯?”   归览眼瞳里漫了些莫名的意味。   他声音似乎有些不稳,“我们没有必要总是起冲突,其实我们可以好好合作的。”   穆无霜“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得很好,下次不许说了。”   音落,穆无霜就利索地飞身下车,心里面颇有忿忿。   小魔头这狗娘养的,真是和狗没有区别。   明明整天找事的是他,到头来却说这种话,弄得好像是她闹腾似的。   车内,幽香愈重。   穆无霜走后,归览背脊终于一弯,很低地喘起气来。   他眼角红意未散,看上去像是被欺负了一般。   喉咙被掐住的窒息感像是在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痕,总是若隐若现。   龙腾裹在裳间,拢在袖下,无人能知其挺拔。   归览眼眸盈着润润的水光,声音压抑地闷哼着。   他差一点就要死掉。   可是她掐了那么久,却终究没有杀他。   归览是在荒川泽生长大的,穆无霜身上透露出来的磅礴杀意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穆无霜很想杀掉他,他明白那种感受。   所以为什么不杀掉他呢?   泪眼朦胧间,少年重重哼一声,而后将头埋进膝弯。   眼前昏黑,耳旁只能听见銮驾金车行驶在路上的颠簸之声,一声声格外分明。   掩盖住眼目,只留耳朵,能够清清楚楚听见胸膛里怦然的心脏跳动声。   寂静而沉重的默然之间,归览的第一次开始回顾穆无霜遇见他之后的所作所为。   第一次见面,是新尊封礼的叩拜。   第二次,穆无霜摸了他的头。   而后,穆无霜数次救他。   今天,她扼着自己的咽喉,久久不放。   穆无霜是穆家人,是除魔世家的人,对于魔修和荒川泽知之甚多。   可以说,修真界最了解魔修的人,全都聚集在穆家了。   而荒川泽中的风月俗情,向来魔域内为人称道、人尽皆知的。   魔域里,没有一只魔会不知道,摸头就相当于最直接的告白,就是与人私定终身之意。   也没有一只魔会不知道,触摸把玩一个魔身上的任何致命部位,都是最浓烈的调.情暧昧。   衣内浸着石楠,他在淋漓之间眼睫颤颤,呼吸几乎骤停。   穆无霜她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一切都昭然若揭。   穆无霜喜欢他。 第46章 回宫   归览从前对穆无霜没有太多关注, 初见时她摸自己头,他也只将其当做是挑衅。   而将先前的所有事情结合联系,才恍然发现, 穆无霜的端倪是这样显然, 几乎是明晃晃地将她喜欢自己这件事挂在脑门上。   归览眼睫颤动得厉害,连带着手都开始微抖起来。   他垂眼凝望着自己湿漉漉的指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反应这样大。   说实话, 所谓人言中的“爱慕”, 归览得到的并不少。   在他当魔尊时,有许多玉软花柔的女修会刻意接近他,着一件若隐若现的轻纱, 娇笑着靠上来, 说要献身与尊上。   她们身周通常花香脂粉气弥漫, 充斥着缤纷的气味。   归览厌恶被近身,厌恶那些千奇百怪的味道。   近身易遭袭击, 而异味便于下药,毒粉蒙汗都可以加诸其中。   所以当这些女修靠近他的一瞬间, 要么是被威压震开, 要么是被短刀穿心。   被震开的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索着身子不断磕头;穿心的眼睛会大睁, 神情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而归览仅仅会站在那里, 神情淡淡地问一句:“爱本尊?”   “再说一遍。”少年红眸深深, 嗓音冰冷。   让她们再说时, 便只会抖着嘴唇嗫嚅, 口里除了求饶, 便是哀声。   听不见半个爱字。   这种时候, 少年魔尊便会翘起唇, 一个个将她们的头骨碾碎,用足底磨成齑粉。   他最恨旁人骗他。   只是这些骗子也并非全无用处。   那些红颜的头骨被他碾碎成粉以后,归览便将这些一一收集起来,装在玻璃小球里,串作一串,制成风铃,挂在宫闱的门前叮铃作响。   每有风过时,声如珠玉,既像清脆的笑声,又像含混的尖嘶。   风铃挂出来以后,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妄言说爱。   少年望着风铃,笑意冷冽。   明明没有人再来骗他了,可他并不开心,甚至比从前更觉空落。   只是再空落也罢,日子总归是一天天过去的,空落久了,便也习惯了。   时日一长,归览再看到这个风铃时,甚至不记得这是他曾经做过的东西。   他也渐渐淡忘了,世上还有爱慕喜欢这种东西。   归览伏在膝上,胸膛里心脏跃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稳而沉,在寂静无声的车内显得格外清晰。   黑沉的膝间,少年唇角无声地扬起一个自得的笑。   銮驾停靠,后头卫兵铿锵有力的足步声渐渐静了,而后四散到各面,步声整齐划一,想是各自归于宫中各部了。   归览终于自膝间缓缓抬起头,神情复作寻常。   他掀帘下车,颀长身形拖着迤地华服,径直回殿。   车旁的随从望着归览的背影,略有些困惑地吸了吸鼻子。   归大人身上的幽兰香气味,似乎比来时更加浓厚了。   远处,卫兵和衣着各异的流浪魔修们已经走远。   卫兵去往的是归览宫阙的方向,而流浪魔修则是朝着穆无霜所在的方位集结而去。   魔尊寝殿。   负责安置新床劳工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上来通报,说鬼魄魔君求见。   穆无霜一口水还没喝到肚子里,就放下水杯去书房见那魔君。   她胡乱拭了一把嘴角的水,眼里迸发出几许雀跃光芒。   还真是犯困了就有人送枕头,她正愁找不着鬼魄呢,这会儿就直接送上门来了。   穆无霜掂了掂手里的木鸽残片,大迈步去了书房。   来到书房前,守门的婢女却告诉她,鬼魄魔君有急事,刚刚走了。   穆无霜眸光晦暗,抬手打了个响指。   响指声落,整个魔宫中的空气里,无声地旋起了一圈圈透亮的涟漪波纹。   少女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环顾一周,伸手朝某个方向挥挥手,径直朝那边去了。   宫中,所有婢女侍卫都若有所感地停下手中做的事,目光迷惑地望向眼前陡现的虚空波纹。   这东西出现得无声无息,但偏偏能让所有人都隐隐感知到,并且忍不住驻足去看。   常年在尸堆中摸爬滚打魔修们,心中都升起了一股本能的直觉。   要出事了。   宫门口,一只脚踏出门槛的鬼魄魔君同样感知到了身周的空气波动。   他眼神一锐,身周霎时浮起烟雾似的灰气。   灰气很快布满了鬼魄周身。雾气袅袅弥漫,其间有狰狞人脸忽隐忽现。   鬼魄脚下不停,几乎是迅疾地奔走着。   背后突然传来少女甜润嗓音:“鬼魄大人,这样匆匆忙忙,是要行往何处啊?”   鬼魄脚步狠狠一顿,眉间浮起狠戾,缓慢地一转身。   他道:“劳尊上挂心,家中幼子高烧不退,属下正要回去照看。”   一张枯槁暗沉的长脸在穆无霜眼前分明。   或许是常年修习鬼道的缘故,鬼魄魔君五官显得很阴沉。   他眼眶凹陷,印堂深黑,整个人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气,光是打眼看过去,就心中生怖。   穆无霜背着手,上下打量鬼魄一遭,灿然一笑:“啊,幼子啊。”   她扬起负在身后的手臂,掌间赫然抓着一个惨白的纸娃娃:“你说的是这个吗?”   纸娃娃被拎着衣领高高悬在半空,头颅晃晃悠悠地抬起,露出一张白如金纸的孩童脸孔。   它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能看见内里鲜红的舌头。   鬼魄魔君的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向前一步,身周的黑气深重几分。   他左手微微向前动了动,声调冷沉起来:“尊上,三思。” 第47章 投影   穆无霜眼眸一弯, 慢悠悠地将纸娃娃的领子一掰。   嘶啦一声,纸娃娃的大头歪斜下来,嘴角咧开的笑容在风中晃晃荡荡, 像是无声的嘲弄。   少女眉梢微挑, 偏头道:“三思?鬼魄大人,依我看,该三思的, 是你吧?”   鬼魄面上神色彻底阴沉下来。   天色陡然昏暗, 阴风骤起,一如漩涡般盘旋在身前的一亩三寸中。   而少女立在风中,脸上神情在一片昏黑里若隐若现, 一时有些诡谲。   而鬼魄魔君身旁沙石飞溅, 烟尘翻滚, 森森的幽黑鬼气携排山倒海之势缭绕开来,直冲穆无霜而去。   穆无霜眼中倒映着鬼魄深沉的鬼气, 缓缓弯唇笑起来。   她似是无动于衷,身形半点没有动弹。   漫天的黑气中, 有环状的透明气流无形涌动着, 悄无声息。   下一秒,穆无霜手中抓握着的纸娃娃头颅停止晃荡, 嘴角咧开的弧度倏然扩大了整整一倍, 裂到了耳根后部。   穆无霜偏头看了一眼纸娃娃, 觉得它的五官有点熟悉。   娃娃面容童稚, 但眉眼间依稀有些奇怪的苍老感。   就像是……有另一张脸, 生生糅进了孩童的脸孔上。   她心下生疑, 但鬼魄铺天盖地的鬼气已至眼前, 穆无霜便暂时捺下心头异样, 扬眉迎敌。   这厢风云涌动间,魔宫内同时也炸开了锅。   无形波纹来得古怪,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但任他们再关注也好、再费力驱逐也罢,那无色波纹就只是静静盘旋在半空中,既不惹眼也没有力量波动,就像真的只是无意停留。   直到北边宫门处天色乍暗,空中的波纹才终于略略一抖,振开细密的千丈涟漪。   涟漪颤颤,晃动间,现出了飞沙走石的画面。   画中,他们的新尊和传讯中早已出宫的鬼魄魔君相对而立,身周俱是魔气缭绕。   护法寝宫,斜倚于榻上的少年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地看着虚空中投射出的画面。   一旁有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如若真的忧心,不如亲去北门……”   归览睨她一眼,冷笑:“谁忧心?她一介魔尊,被座下魔君堵杀,也有脸投影出来给整个魔宫看。”   “我不过瞧瞧,她这废物是怎样被鬼魄羞辱的。”   侍女默然,不再开口说,只是心底亦有些打鼓。   尊上不论怎么说,都是天魔境。   而鬼魄竟然有胆子当面发难,让人不由多想。   榻上,归览忽然皱起眉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水纹影象中,少女懒懒地一伸手,准确狠厉地掐住了鬼魄的脖颈。   不知为何,归览心底泛起一股微妙的不悦。   *   穆无霜单手攥着鬼魄的脖子,声音轻而甜:“鬼魄大人,依我说,金家如今的境况,是每况愈下了吧?”   魔域之中,自然也有家族存在。而鬼魄魔君姓金,隶属金家。   鬼魄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鼻子却重重哼出一口气,喉咙里挤出尖细话音:“金家叱咤荒川的时候,你穆无霜还在旮旯角里玩泥巴——”   “巴”字生生被冷白指尖掐断了音,戛然而止。   穆无霜一点头,“你说得对,本尊是后起之秀。”   鬼魄被噎了一下,目眦欲裂。   他口中含糊地嗫嚅几句,声调古怪,入耳好似邪佞的巫家咒语,呕哑嘲哳。   喀拉。   喉骨断裂的碎音响起时,鬼魄念咒的声音骤止。   他颈间血雾喷薄,溅了身前少女一脸。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漫不经心地揩了把脸。   滴滴答答的红浆和星星点点的血点被这一擦糊作整片,斑驳在少女莹白的冷面上,可谓是惊心动魄。   而魔宫里,众魔心惊胆战,屏息凝神。   他们第一次发现,新尊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可他们先前所耳闻的,都是这少女魔尊如何懦弱,连惩治个魔君都犹豫不决,做事拖泥带水、满怀妇人之仁。   一片寂静中,有人窃窃私语道:“就这样杀了鬼魄……这新尊,真有胆子和半个玉马城作对?”   另一人道:“逞的匹夫之勇罢了。我先押一个,这新尊三日之内必失尊位!”   一众人闹闹哄哄地摆起赌桌,开始押注。   这鬼魄魔君大名金魄,是金家家主。   玉马城中大魔云集,而其中至少有一半大魔归属金家。   这也导致了城中大半的势力都拧作一股绳,可以说是强盛至极,无人胆敢忤逆。   穆无霜顶着一脸的血,嫌恶地踢了两脚鬼魄。   须臾,她若有所感地低头望了眼右手一直抓握着的纸娃娃。   鬼魄说这玩意高烧不退,如今看来他的确没有撒谎。   纸娃娃单薄的身躯震颤,发出孩童低泣的哭声。   音色稚嫩,但尾音绵长抖动,哭声一卡一卡,听上去有种阴森的诡异。   而且——   纸娃娃双颊鼓胀,颊上出现了突兀的艳红,像是凭空用最艳的胭脂点上去的,涂成了圆圆的一大块。   穆无霜无语地看着,觉得这东西诡异得挺有病的。   丑不拉几。   不过,这玩意丑归丑,但里头透出来的鬼气格外浓重深沉,怨气鬼气甚至比常年精于此道的鬼魄还要深厚。   穆无霜盯着纸娃娃奇异的五官,心底略略有了猜测。   她一步退后,拎着纸娃娃的手高悬,而后朝地上狠狠一掷。   掷完后,又抬脚朝上面狠狠地踩了几踩。   扁平苍白的纸娃娃身上,立时出现了几道黑漆漆的脚印子。   波纹投影前的魔君们心肝肝一颤。   这新尊好大的胆子,这玩意可是金家的传家宝呐,鬼魄魔君宝贝得不得了。   鬼魄说这是他的幼子,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没有错。   鬼魄魔君无子,的确将这个具有灵识的娃娃当作自己亲生孩子一般伺候。   如今鬼魄死了,穆无霜又这样折辱他的心头宝,和在金家头上拉屎没有什么区别。   众魔心思各异时,水纹投影中却又有了动静。   地上被踩扁的纸娃娃忽然动了。   蝉翼似的纸片缓缓鼓动一下,绵软地一点点抬高,直到整个竖立起来。   它脸上挂满了平整的蓝色眼泪,脚下跌跌撞撞地朝穆无霜奔来。   除却惨白的颜色和脆薄的身躯外,便真的同寻常人类孩童一般。   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像极了一个年幼失怙的无助孩子。   只是在奔走向少女的同时,纸娃娃脸上五官亦在不断变幻。   粼粼的纹路将五官糅作团团淋漓黑影,边际模糊,瞧不分明鼻子眼睛。   它的五官层层更迭,时而是孩童,时而又是老妇,皱纹堆叠。   但不论是组合成什么脸容,纸娃娃脸上神情始终如一。   哀而悲怆,被画出来的眼珠黑沉无光,明明无声,却让人无端心头发颤。   说不出来的阴森怨毒。   穆无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奔往她的单薄纸娃娃,足下半分不动,神色自如。   若是真有鬼魂现世报之说,那鬼魄本人早就被万鬼吞噬了。   或者可以说,她穆无霜便是鬼魄的现世报。   鬼魄雄霸玉马多年,手下人和他自己本人作的恶加起来够他下地狱十八层。   几经变幻后,纸娃娃五官终于定了形状。   脸盘方长,颧骨高凸,眼角皱纹堆叠,下颔长须雪白,飘飘渺渺地拂在空中。   赫然是一张苍苍老人的面目。   穆无霜的脸色一变。   水纹投影前的众魔脸色也跟着变了。   只因这张脸不是旁人,正是曾经魔宫中唯一的医修,尹修竹。   护法寝宫内,原本半倚在榻上的少年霍然坐起,眼神凝实。   袖底的手掌紧攥又收拢,归览面色阴鸷,不悦之意缭绕身周。   身前传来吱呀一声,少年抬头。   视线里,侍奉在他身侧的侍女不知何时去到了门扉前,打开门,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眉道:“大人,婢子已经唤了亲卫,即刻便可出发。”   少年神情难看,眼眉泛起狠戾:“自作主张什么,唤什么亲卫?本尊何时说过要出去?”   抵着门的侍女默不作声低着头,垂着眼睛,用余光专注地扫着归览的模样。   少年长身挺拔,眉眼漠然地立在原地,掌间的短刀锋芒隐现,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刃,锋芒锐利,刺目之极。   而寻常时,大人从来也不爱看什么狗咬狗戏码,曾亲口扬言说厌恶庸人争斗。   事实也确实如此。凡胆敢在他面前卖弄争抢的,大抵都被掐断了脖子。   况且,就算是真是改了心意爱看,又何须作出这样满身戾气的架势,还骤然起了身?   对于事不关己的事情,大人合该是满心满眼的漫不经心,闲闲冷笑一声,再讥嘲几句,待得一方见血了死绝了,便施施然挪开眼,权当看了场好戏。   这满腔的腹诽,侍女只敢在心里默默想,面上仍然是低眉顺目。   她声气低微,说道:“是婢子自作主张,婢子这就去传讯让人莫来。”   说罢,侍女很干脆地一脚迈出门槛。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低沉冷戾的嗓音:“滚回来。”   婢女转头,见归览神色阴森,眉梢却略有些古怪地扭着。   “谅你初犯,饶你一次。亲卫不用遣退了,出便出。你跟了本尊许久,本尊如你一次意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何求   婢女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她上个月才来大护法宫里伺候的。   久、久吗?   侍女脸上异样神色仅仅维持了一瞬, 便恢复了原样,应声说:“是。”   她表情平平,心中却暗想——大人近日是越发古怪了。   但无论如何, 这些并不重要。她只需要做好本分, 剩余的自不需她操心。   北宫门的穆无霜并不知道,一队精兵正风驰电掣赶往她所在之处。   少女只是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眼神凝在纸娃娃那张属于尹修竹的老脸上, 唇角一翘。   她能略略感知到释放出的水波纹过处, 众魔的情绪。   先前还好,方才当纸娃娃定格成尹修竹面容的时候,魔众们的情绪显然便达到了最高峰。   惊讶、悚然、震慑、慌乱……   情绪各异, 丰富极了。   穆无霜细细品味了一番, 觉得颇为有趣。   而眼前的纸娃娃用尹修竹的脸笑起来, 身侧薄纸手臂抬起,捻了一把长长的胡须。   模样神态, 与生前那个慈祥白胡子医修殊无二致。   “尹修竹”带着和蔼表情,嘴角下撇:“尊上, 您为何要对金家中人下手?”   纸人闲话家常一般, 语气平平地问道。   穆无霜讶然地张大口:“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就是‘下手’了?这个词显得本尊太阴毒了, 不要这样说。”   “尹修竹”脸色扭曲狰狞了一瞬, 慢慢道:“既然尊上不知悔改, 那便莫要怪小老儿不客气了。”   穆无霜啧了一声, 学舌道:“嗯嗯, 既然尹大人不知悔改, 频频对本尊下手, 便莫要怪本尊不客气了。”   正在看水波纹的众魔修:“……”   新尊这是要倒大霉了, 敢这样对纸阴媒说话。   纸阴媒是什么东西?那是能够颠倒一切的物件。   对错黑白,冥府阎王一笔倒划,便能尽数逆转。   就譬如此刻,穆无霜掌心间泛起浓浓的黑紫魔气,径直朝纸人袭去。   这一袭,纸人固然会四分五裂。   但,乾坤扭转,天时挪移。   结局会逆转,粉身碎骨的会变成穆无霜,而纸人将完好无损,并且获取她的一身魔力。   这是极其蛮不讲理的东西,握在手里,几乎能够所向披靡。   想到此处,众魔脸上或多或少浮起了幸灾乐祸,一时谈兴更加旺盛,宫内的交头接耳之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然而下一刻,魔修们面上的神情滞住。   穆无霜的魔力即将打到纸人身上,纸人只森森冷笑站定,没有半点动作。   但一道玄色身影倏然出现,赫然立于纸人身前!   下一刻,轰然的魔力相撞声响彻了万千宫阙。   烟尘石飞中,少年身形颀长,神色冷然地转向穆无霜。   他接招的那只手掌被震得红紫,垂落在身侧时不住颤抖,面上神色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归览嘲弄开口:“要死就等交易结束再去死。东西没给到我之前,少找死。”   穆无霜倒真的有些震惊。   她一蹙眉,道:“关你什么事?”   “况且我死了东西就直接是你的了,还要个屁的交易。”少女毫不留情地阐述着事实。   归览脸色依旧冷如坚冰:“东西得堂堂正正要。我稀罕捡你的漏?”   穆无霜:“……”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小魔头这么正义呢?   穆无霜表情复杂,挥挥手:“行了行了,不稀罕不稀罕。快滚开,免得我不小心弄死你。”   归览冷冷道:“蠢货。”   他继而接道:“你没有想过,鬼魄为何敢与你正面起冲突?”   穆无霜看傻子一样看少年,古怪道:“想过啊。”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归览,眨眨眼:“不是吧大护法,你是担心我死掉?”   “这可真是稀奇大发了。”穆无霜啧啧惊叹,丝毫没有发觉伫立在眼前的归览面色愈发黑沉。   少女说完,径直向前,一把扯住归览的袍袖,把他拉到另一边去。   归览眼睫一颤,低头看了眼方才被少女扯过的袍袖,目色氤氲,却没吭声。   他沉吟间,身后的纸人别身钻了出来,用苍老嗓音嘶哑说道:“来啊,杀了我便是!你要对金家赶尽杀绝,就从小老儿的尸体上先踏过去!”   归览眼神微凝,回过头时,瞳孔却骤然一缩。   在他恍惚的当儿,少女已经一跃至纸人身前,带着磅礴魔力的一掌直直轰去。   尘土飞溅,眼前尽是飞灰,模糊一片,瞧不清任何物事。   少年血眸烁烁。他定在原地,眼目惘然大睁,心脏有一瞬的停跳。   胸膛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剧烈的痛楚,却偏偏像是有虚无长风穿堂而掠,掠出一片冰凉的怅惘。   归览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怔怔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弥漫的烟尘散去。   漫长的须臾过去,尘埃缓缓落地,视野也渐次清晰。   其间的景象很快就要显现,即将能够看清的一刻,归览眼睫控制不住地一眨。   视线昏黑又复明。   漫天的白絮飞舞,洋洋洒洒,雪雾一样落在他眼前。   归览神色间罕有地浮起一些懵懂。他又一眨眼,微微愕然地张了张口。   纷纷扬扬的白色纸屑里,少女一步步向他走来,眉眼轻扬。   艳若桃李,意气风发。   目中的惊异仅仅一瞬,归览面色重归冰冷,淡淡低哼一声:“你还没死?”   穆无霜捻了捻手上碎成齑粉的纸屑,满不在意道:“厉害吧。”   归览:“……”   他敛了眉,将手里东西一扔。   穆无霜伸手接过,低头,掌心里多了一块玲珑温润的乳白玉简。   她疑惑抬头,看向归览。   归览却偏过头去不看她,只环胸发出一声冷嗤。   穆无霜摸了摸玉简,脑中闪过一个惊悚的想法。   这小魔头,不会是想要和她交好吧?   玉简在修真界世家弟子之间,是很寻常的通讯工具。   但在物资匮乏的荒川泽,美玉这类东西是极其罕有的,而玉简的通讯法术也只在小范围内有传播。   故而没几个人会用玉简,玉简这东西也格外的少。   扬手就抛给她一个玉简,这举措不可谓不大方啊。   穆无霜悄悄瞥了眼浑身寒气的归览,心底暗暗诧异。   短短一日内,她就再次刷新了她对小魔头的品格认知。   继正义后,小魔头的第二个正面品质:大方。   穆无霜这样想着,正准备将大护法的馈赠收入囊中,掌间玉简忽然一烫。   她略惊异地低头。   乳白色玉简上泛着莹莹的微光,触手润泽温热,暖玉一样。   这是玉简收到消息的提示,提醒执掌者有讯息到了。   穆无霜摩挲一下玉简的光,便有一行笔势横斜的狂草入目。   ·览览不杀人:“你为什么没有死?”   穆无霜盯着大护法的通讯代号沉默片刻,抬起手指在玉简上勾勾画画起来。   ·无霜:“你猜。”   她写完就按灭玉简,抬眼去看前方的归览。   他们明明近在眼前,有话不能直说吗,干嘛要用玉简说?   显然,低头摆弄玉简的少年并不这样觉得。   他半蹙着眉,唇角压得平平,继续在玉简上快速写着什么。   很快,穆无霜掌中的玉简又收到一条消息。   ·览览不杀人:“纸阴媒可以篡写时间,逆改终局。在场的只有你我二人,他篡写两个人的当下应该绰绰有余,但现在为什么没有出事?”   ·无霜:“你很想我出事?”   穆无霜存心逗弄他,不正面回应此事,写完就漫不经心地望向归览。   视线中,少年看见消息后眼帘微颤,但手中动作仍然飞快,写字速度快出了残影。   ·览览不杀人:“你最好早点死。”   ·览览不杀人:“…所以问题是不是出在投影上?你用了某样东西,将纸阴媒的当下投射到了全宫中,将在场三人的当下,变成了整个魔宫的当下。”   ·览览不杀人:“这样就说得过去了。他篡写我们二人的当下轻而易举,但当旁人能够窥视我们的当下时,这个‘当下’就和别人产生了牵连,篡写过往时间便不能只篡写三人,而需要篡写整个魔宫。”   ·览览不杀人:“纸阴媒没有篡写数百人过往的能力,所以也无法篡写他被你杀掉的当下。”   少年低眉,飞速分析了一大通,半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唇间似乎也逸出一口气。   穆无霜眼中倒映着归览舒气的模样,心底有些诧异,又有些郁闷。   不得不说,小魔头还真挺聪明,猜得这么快。   她还想卖卖关子,逗他一通,然后让小魔头求求她的。   失策了。   穆无霜怀着一肚子的闷气,忿忿在玉简上写道——   ·无霜:“你真聪明,大护法,奖励你当我的狗。”   消息刚传出去,“啪嗒”一声,玉简上泛着的莹光顿时灭了,掌间的温度也在一瞬间散去,玉石冰凉坚硬。   一抬头,宫门前的归览已经收好玉简,眉目暗沉地朝她的反方向行去。   穆无霜撇撇嘴,将玉简收好,打算回后山泡个温泉。   她如今一身鬼气,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或许是心理作用,穆无霜总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她没心思再管小魔头做什么,心不在焉地换了条路回去。   不知为何,穆无霜就是不太想和他顺路,和他顺路总显得有些刻意。   何况有关她的事情也并没有结束。   杀了鬼魄、震碎金氏传家宝纸阴媒,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背后却忽然传来铁骑铿锵的踏地之声,轰然入耳,阵仗非凡。   穆无霜悄摸回头,见归览背影挺立,看上去有些肃然。   而他身前,一列浩浩荡荡的铁甲精兵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跪地见礼:“大人。”   归览面色阴沉,看着领头纵马的侍女:“回去,不用来了。”   侍女犹疑地抬头,道:“可是精卫既出,不见血恐怕……”难定军心。   少年冷声低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回去。”   穆无霜看得有些怔愣,袖中突然又有一物振动起来。   不待她查看,一缕桃花脂粉香风悠悠然窜入鼻腔,穆无霜立时停下了掏袖子的手。   闻香识人,不出所料,来人必是宫中最为风骚的那位男护法了。   东寻身披淡粉薄纱,着一件飘逸却紧身的衣裳,从天而降。   衣物腰间略紧,能隐隐看见腰线与肌理,延伸出来的下摆却翩然若仙,逶迤连绵拖地,优雅得宛若桂中仙子。   穆无霜眼神落在他胸襟处缀的几朵珠花,更加确定了一个念头。   心魔护法恐怕是偷了座下仙女的衣裳来穿。   男着女裳,虽然古怪,但好在他模样俊逸,唇红齿白,一番扮相下来,倒也能映衬出几分别致风情。   倒还挺好看。   穆无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东寻一撩裙摆,感受到穆无霜的视线后,眼神发亮地对上她的目光。   青年眸色清亮而灼眼,穆无霜忍不住唇角微扬起来。   东寻面上也浮起欣悦笑意,只是在下一刻转开眼望向归览时,脸上便顿时冷冽起来。   他高声怒斥道:“归狗,你携数百精兵围堵尊上,意欲何求!”   归览瞥东寻一眼,似乎不怎么想搭理东寻的模样。   他对着侍女道:“回去。”   侍女低头应声,而后整一长列精兵便重新上马,浩浩荡荡地向来路返回。   东寻的声音再一次怒冲冲响起:“怎么,人赃皆获了就退兵?归狗,你当尊上和我都是瞎子吗?”   归览漠然地看他一眼,“你确实是瞎子。不止瞎,还没长脑子。”   穆无霜垂怜地望向东寻,满心怜悯。   虽然他平日说话行事都不讨喜,但胜在实话实说,尽管有时候讲话不太客气。   只是,东寻毕竟是她的人,还是不能让小魔头欺负了去。   她收回目光,来到二人身前,将东寻朝后一挡。   穆无霜慢吞吞道:“可以了,不要欺负我的人。”   她侃侃道来:“大护法,你先前也说过了,我们身为合作对象,没有必要这样剑拔弩张,咱们和平一点好吧。”   谁料,归览红眸一沉,冷笑道:“你的人?”   这一反问,东寻立刻来劲了。   他挺了挺胸膛,带起肩侧垂落的淡粉色轻纱:“没错,属下就是尊上的人!”   东寻面上露出骄傲之色:“尊上得此贤内助,何愁大业不能兴!属下心甘情愿侍奉尊上,如今尊上已是我浮云楼唯马首是瞻的主子,你归狗是万不能撼动尊上半根毫毛的!”   穆无霜见东寻越说越离谱,赶忙捂住他的嘴。   偏头对上归览目光时,却见少年眼里暗红缭绕,一字一句地念出东寻方才说的话。   “贤内助?侍奉?”   他字音咬得分明,语气有些森森的阴鸷。   “是个如何侍奉法子,不若与我说说,也好让我明白明白,改日也去亲自试验一番,一览芳泽,尝尝个中滋味。”   穆无霜看着归览的眼,莫名觉得惊心。   她开口解释道:“不是,东寻虽然和我自荐过枕席,但我这也没有经验,就也没有应承。”   归览脸上仍旧阴鸷难当,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穆无霜见他这番模样,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她绞尽脑汁思索一阵,顿时恍然。   啊,她差点就忘了。   小魔头可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寻常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决不能容忍被拒绝。   而小魔头刚刚的话中之意,很显然就是在和她要那所谓“一尝芳泽”的经验。   可是她竟然不识好歹,直接告诉他,没有。   从前哄他哄多了,穆无霜也没觉得不对劲,定了定神,求生欲极强地开口补救道:   “这样啊大护法,你要是真的想要这个经验的话呢,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学,今晚就可以让东寻挑一个美人,亲自送我床上。”   她说着,似乎觉得不够,又添补一句:“用完之后,第二日一定将经验分享给你,绝不私藏。”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自觉自己对两人友好和睦的合作氛围作出了巨大的努力。   她抬眼,想要查收一个小魔头舒眉满意的成果。   不曾想,少年脸色更加难看,目中红意更深,眸光冰冷。   他嗓音寒意深重:“不必了,这经验你留待传授旁人,少来恶心我。”   说罢,归览便一甩袍袖,冷然离去,只给穆无霜留下一个背影。   穆无霜满心满脸的疑惑,偏头与东寻道:“什么东西啊,本尊方才说话语气不够好吗?”   东寻不满地撇了唇,道:“何必管他。毕竟是归狗,您再好声好气同他说,他永远也是这幅模样,不领情的。”   “我在这魔宫里和他相处多年,早就摸清楚了!”   穆无霜依旧疑惑不解:“我还是觉得不对啊。就算不领情,也不至于如此暴躁,我觉得我说话还是很诚恳的。”   和小魔头相处了这么久,一别多日,再见的时候就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说是惊喜也不全然准确,应该说,归览给她刷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全新印象。   一是正义,二是大方。   虽然这种品质说出来有点诡异的道貌岸然,但不得不说,能在荒川泽窥见这样的东西,让穆无霜有些暌违的喟叹。   她毕竟是正道世家中人,虽然身已堕魔,但并不认可荒川泽中的多数行事准则。   穆无霜有她自己的道。   也因此,今日她虽然面上不显,但确确实实的对归览生出了些刮目相看。   东寻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神色一振,眼角漫起一点轻佻的嘲弄。   “这个么,倒是很好解释了。”   东寻神秘兮兮道:“他原本是不该这样暴躁啊。但尊上您也知道的,他当了两百年魔尊,却从未享用过哪怕一个魅修。”   “这荒川泽里,谁人不知魅修滋味销魂?这么多年,他却从未传召过一个魅修。”   穆无霜眉头紧拧:“所以?”   东寻断言:“所以,他不行,于是急了。” 第49章 干涩   对于这个结论, 穆无霜沉默了片刻,没有表态。   一番讨论下来,稍稍纾解了心情后, 穆无霜便自携了香料, 去后山泡泉了。   风波初初结束,弥漫整个魔宫的水泽纹路终于开始消散。   水纹消散殆尽的那一刻,魔宫中正在观看的人俱都愣了一愣, 心头震惊未消, 空虚怅惘之感就取而代之,漫上心头。   观看了整整一场新尊勇斗座下魔君的好戏之后,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回味起方才的余韵来。   少女从满地纷飞纸屑中走出来时, 魔修们甚至有喝彩的冲动。   她生得太好, 而眉眼中的意气又太张扬。   仿佛是天生的胜者, 击败纸阴媒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一刻,满宫惊声骤起, 余音久久不散。   明艳亮丽,拓上心间, 见之难忘。   一瞬间, 原本的讥嘲谩骂讽笑都哑然无声,没有人再满脸轻蔑地置喙, 说“妇人之仁”。   只因为这个刹那, 他们发现, 新尊并非无能。   软弱的仁慈会遭讥嘲, 而通天彻地之人心软, 才是仁德大善。   初继位时, 穆无霜不杀以下犯上的吞海, 不是因为胆怯, 而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杀。   没必要。   不与蜉蝣相较短长,因为没有必要。   魔修们望着空空荡荡的半空,喟然一叹。   而身具地位的魔君们则紧蹙眉头,忧心忡忡。   局面激化至此,已经不能够再浑水摸鱼,不问旁事了。   金家和魔尊,总有一个要完蛋。   而此时应该攀附谁,众魔君嘴唇紧抿,心间都隐隐有了答案。   后山,穆无霜半阖眼眸,半倚在温池当中,疏懒地用臂弯搅着温泉水。   热气蒸腾的水面晕出团团漩涡,袅袅香气弥漫,蒸得少女双颊粉红。   暖烘烘的,很舒服。   她想到自己从前在穆家的时候,练成日的功,精疲力尽后洗一个热水澡大睡一觉,惬意极了。   尽管修士不需要睡觉。   穆无霜阖着眼。   迷迷蒙蒙间,她仿佛真的回到了穆家后院的那一方汤池里,边上栽了满地桃花,风过时花瓣落在面上,痒痒的,鼻端有浅浅桃香,清雅得让人酥麻。   ……便如同现在一般。   穆无霜觉得脸上浮起了缥缈的凉意,带来的却不是桃香,而是幽幽的兰气。   她心头浮起一点儿迷茫来。   她今天,没有偷归览的香料包啊?   穆无霜眼睫一颤,睁开眼。   小魔头果不其然的出现在了面前。   只是少年此刻背对她,穆无霜只能瞧见一个笔直的背影。   少年背对着她,声音绷得紧紧的:“还有闲心泡汤,不知道大敌临头了?”   穆无霜慵懒地伸展了下手臂。“啊?大敌,没有什么大敌啊。”   归览背影一僵,略略能听见他喉间似乎发出一点沉闷气音。   归览:“蠢货,你杀了鬼魄,金家急眼了,现在要跟你鱼死网破。”   他又接道,“你以为我会帮你?穆无霜你记住,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扶贫关系。”   说罢,少年尾音里泛出一声冷嗤,嗤得穆无霜眉眼微微一动。   穆无霜慢吞吞站起身,水流滴子哗哗啦啦地朝下流。   “你没必要重复这个,我不是不知道,但你说出来,就很破坏我的心情。”   她抬手掐诀,眨眼间就把身上的水滴烘干。   穆无霜:“你以为金家那点动静只有你知道?大护法,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把旁人当成傻子。”   她认认真真说:“况且,就那些东西,也配叫大敌?”   言谈之间,穆无霜已经将衣服穿得七七八八,信步上前。   归览已经笑起来,唇边弧度冷冷的:“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让我不要把你当成傻子?”归览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当上魔尊的,你的一身魔力又是怎么来的?”   他说话近乎咬牙切齿,带着一股沉沉的郁气。   穆无霜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道:“照你的意思说,我是废物?”   归览眼眸里缭绕着暗红,“难道不是?”   穆无霜盯着少年,好半晌,她说道:“没错,我就是废物。”   “废物么,理应不自量力,理应找死。所以我去找死。我死了,天道契刚好也就能解除,你也不必和一个废物合作了,不可谓不两全其美。”   少女语气漫不经心,神色淡淡然,看不出端倪。   归览面色明显怔然一瞬。   而穆无霜并不给他过多反应的机会。   对着他难看的脸色,穆无霜道:“气完了吗?气完了就滚开,别拦我路。”   她说完便径直别身,与少年擦肩而过。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境界,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听见宫外沸反盈天的所有动静。   寂然无声的宫道上,愈发衬得远去的足步声格外清晰。   归览立在原地,颀长身形半点未动。   眸间的红意越发深邃,须臾间,转圜成深朱色。   *   朱门前,浩浩荡荡的一列人堵在前,领头的那个长眉深目,须发皆长,看上去很有几分慈祥。   此刻,老人含着和蔼笑意,一手执着长长木拐,拐子顶端卷绕起来,看上去像一条蜷缩的蛇。   拐子末端,扎着一样鲜红的东西,摇晃着抬起。   是一颗血红色的人心,犹在突突泵出血,跃动不止。   青石砖上,淋漓了一地鲜血,暗沉的鲜亮的混杂在一处,斑驳刺目。   一泊鲜血旁,是两具魔修死不瞑目的尸体,死状一致,左胸一个深黑血洞,里头荡荡然,空无一物。   而慈眉善目的老人立在其间,眼角皱纹堆起,笑意和蔼。   杖上插着的心脏颤动片刻,就凭空脱离拐子浮起来,飞到老人嘴边。   老人嘴巴大张成一个的黝黑的洞,一口囫囵吞下去。   吞完后,老人砸吧一下嘴,恢复了祥和模样。   他对着宫门前瑟瑟发抖的卫兵,咧嘴一笑:“孩子,让爷爷进去。”   老人皱纹层层的脸上浮起哀色:“爷爷一辈子都住在宫墙跟外边哪,这把老骨头毕生所愿,就是能入得一次这朱墙。”   “爷爷当真是好生艳羡你们哪。”   他说着,举起了拐杖。   而那卫兵面如死灰,身上抖抖索索,却不敢多半点动作。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是金家的老祖宗。   金家擅修鬼道,而这位被请出来的老祖宗,就是曾经在荒川泽中闻风丧胆的恶神——交心老爷。   交心老爷百年前死于一场劫难,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被摄了魂魄,又是因何会为金家所用。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但是……尊上几个时辰前,才将纸阴媒湮灭成飞灰。   她的实力已经让人有目共睹。   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尊上不是糊涂人,她必定会用雷霆手段,立新尊之威。   他身为魔宫的侍卫,若是给交心老爷开了门,那便是招惹了尊上。   他两厢都得罪不起。   但那支血气蒸腾的拐子在他眼前摇摇晃晃,越来越近。   侍卫腿脚绵软,膝盖打战,抖着嘴唇,看样子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拐杖抵上他胸口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少女嗓音响起。   “怎么了啊老头,你要进本尊的魔宫做什么?”   她说话毫不客气,让交心老爷都愣了一愣。   看见穆无霜的一刻,侍卫就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给谁磕的。   交心老爷看清来人的脸,拐杖一顿,森森地笑起来:“哟,尊上。”   穆无霜嗯了一声,道:“有什么事吗糟老头?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侍卫不住磕着的一颗头不小心歪了一下。   他心头余悸未散,但颇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尊上真是没有礼貌啊。   没有礼貌的穆无霜看着交心老爷,疑惑道:“有事就跟本尊说啊,摆臭脸做什么?”   交心老爷眼中阴鸷一闪而过,手中拐杖一挥,骤然发难。   凛凛冷风拂到面上的时候,穆无霜面无表情,抬手打了个响指。   “嗒” 一声余音未落,拐杖就已经没入了胸膛。   穆无霜低头看着插入胸膛的拐杖,又抬眼看看身前神色略有惊愕的交心老爷,弯起眼笑了笑。   她赞叹道:“哇,你好厉害。”   交心老爷脸上神色惊异未定。   面前这位毕竟是魔尊,不论怎么说都是天墨境,他原本就做好了苦战一役的准备。   未曾想这样轻松地就将她一杖穿心。   他心中浮起古怪,直觉有诈,当即眉间狠色加深,将那杖矛又深入了几分。   鲜血汩汩地从心口里面流出,一点一滴地顺着薄软衣襟流淌下来,渗进下裳。   但尽管如此,穆无霜脸上笑意仍旧盈盈。   她含笑望着面前的交心老爷,让交心老爷心头那股古怪之意和郁气更盛,掌中的鬼气源源不断地顺着拐杖注入伤口心脉里。   交心老爷眉眼阴狠,厉声道:“再对爷爷笑,就等着被做成人彘示众。”   穆无霜喔了一声,敛了笑意:“好吧,那你饶我一命。”   交心老爷:“……”   城门口的侍卫早就逃散,除了交心老爷带来的一队人之外,别无旁人。   而那队人脸上没有神情,明明是滔天一众人海,却寂静无声得好像死人一样,唯有躯壳留在原地。   沉寂中,暗处有嘎啦嘎啦的骨头松动声响起。   归览眸色沉沉地站在城墙后,眼睛盯在少女被贯彻的胸膛上。   袖底手掌攥得死紧,关节骨的喀拉声时而便响动一下。   少年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攥了又松,指节都捏得泛红。   他心间乱作一团麻,堵堵的,偏又沉沉地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看着穆无霜被一矛穿心,归览唇角扬了扬,笑意却维持不下去,即刻就烟消云散。   她果然是废物。   也果然该死。   离了他,确实就是找死。   这一刻,她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模样,全都可笑极了。   但不知为何,他眼里干涩,半点喜悦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坏事   少女脸上神情散漫, 嘴唇却泛着难看的白灰色,和胸口的汩汩鲜红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交心老爷就这样和穆无霜僵持着。   他目光凶狠地盯着穆无霜, 没有动作, 但抓着杖矛的掌背青筋凸起,显然全神贯注。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交心老爷额上冷汗涔涔, 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搠了魔尊心脏不错, 但心脏亦是魔力积攒厚重的区域之一。   乍一捅入,心脉之中魔力的极端差距就让他的杖尖难以再进一步。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得此先机, 又如何舍得放弃?   毕竟虽然很难再进一寸, 但他实打实地捅进了心脏。   心脉已损, 任你魔气再磅礴,也注定是要散尽的。   如今只需要缓缓与这魔尊耗着, 同时提防她的后手,拿下她不过早晚的事。   交心老爷眼底精光闪烁, 一刻不敢懈怠, 死死盯着眼前穆无霜的情状。   时间一点点流淌。   穆无霜身上的生机在显而易见的流逝。   从衣裳里滴滴答答渗下去的血液逐渐在二人脚下流淌出去,化作一滩暗红的艳色。   冷风一吹, 淌开的斑驳血痕微微干涸。   交心老爷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掌间的拐杖在源源不绝地朝穆无霜的心脉中注入自己的魔力, 企图将她脉间的魔气打散, 加速她的死亡。   但穆无霜的心脉就跟无底洞一样, 他的魔力无论注入多少, 都会荡然无踪。   就像是……穆无霜把他的魔气吞噬了一样。   这个念头在交心老爷的脑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 须发苍苍的老人便猛然抽出拐杖, 急速后退几步!   穆无霜眼帘耷拉了一下,脸上似有失落。   哧——   交心老爷的眼睛骤然瞪作铜铃。   他的心口被一柄狭长的刀刺穿,刀锋自他胸前顶出,带出细小的血沫。   身后,黑发红眸的少年单手执刀。   他周身黑雾缭绕,看不清脸上神色。   而前方“虚弱”的穆无霜腰板顿时直起,漂亮的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   咚的一声,交心老爷轰然倒地,露出其后穆无霜一张横眉怒目的脸。   归览收刀,而后抬起头,神色冷沉地望向她。   他心底犹然颤颤,无意识地捏紧了指节,声音绷得紧紧:“你……”   话说出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穆无霜已然愤愤打断他:“大护法你在干什么?你没事来宫门掺和我的事做什么,不是不管我的死活吗你就来插手?”   被破坏了原定计划的穆无霜越想越气,声调也逐渐拉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刀杀了这个恶神很帅?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啊?”   她气头正盛,骂得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归览的身形僵立在原地,半点动作也没有。   穆无霜说完,很是烦躁地跺脚转身,看也不看归览。   她一挥手,道:“你赶紧滚开,少碍眼了行不行。我还有事情,有什么事晚点再找,别他妈在这烦我。”   归览脸色难看。   他盯着穆无霜的背影,冷笑:“可以。说要人身安全的是你,现在自寻死路的也是你。”   归览道:“之前你要找死,没人拦着你。”   “但是现在,天道契在这。”少年唇角翘起嘲弄弧度,一步一步朝穆无霜的方向走去。   “现在的你死不死,还由不得你自己决定。”   穆无霜一愣,面色有些尴尬。   她差点就忘了自己还和这小魔头有个天道契约在身。   现在这个状况,倒也阵不能怪小魔头误解。原本误解也没什么,但偏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宫门,还就恰恰好阻挠了她。   早知道应该把这事提前和他说的,免得出岔子。   穆无霜懊恼了片刻,但当下事出紧急,她一时顾不得这么多,只能匆匆解释道。   “这个、这个我不是找死,我是有我自己的想法的好吧。现在我还有事要去做,晚点和你解释。”   她快速说完,又补充道:“你不用怀疑也不用担心我,我一点也不想死,刚刚是事出有因的,我晚点回来同你解释。”   少年红眸暗暗,一瞬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他似了然地一点头,声音凉凉:“能有什么事呢?”   方才一通话语间,归览已经走至穆无霜身前,眼神漠然如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无霜。   “你想不想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身上的魔气尚未消,磅礴浓厚的威压覆上颅顶,穆无霜只觉遍体发凉。   她虽然留有后手,也知道要怎么应对交心老爷,但心脉受损却是实打实的。   穆无霜此刻身上的虚弱不是凭空假装的,而是真的散去了一半魔力。   这个状态是可逆的,但并不是能说逆就逆,张嘴就轻易逆转的。   而且穆无霜现在暂且不能逆转。   她特意给交心老爷破绽,为的就是要在脉络里存储他的魔力,而这个魔力在之后,有很关键的用处。   而归览此刻,明显不怎么讲道理。   他低眉垂目,眼底阴鸷渐显。   少年一指抚上她心口淋漓的血洞,按上去——   “你如今这般模样,又能做什么呢?死得就剩半条命了,也顾着做事?”   归览笑意恶劣:“依我说,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自知之明和觉悟,不该不自量力,不该逞能。”   “你说对么?”   修长指节沾染了满指淋漓鲜血,穆无霜唇瓣紧抿,脸上微有颓然。   归览的威压逼得她气息都发滞,一阵一阵的压迫感自喉头延展到舌根,令她有种呕吐的冲动。   自从当上魔尊以来,她很久没有体会过被威压桎梏的感觉。   如今乍然感受,那种发自心底的深重无力感再一次漫上心头。   曾经,从前,也是这样无力。   威压之下,手脚皆不能动。   少年冰冷的手指攥上手腕,力道大得几近能够掰断腕骨。   紧接着,她被一把搂起。   归览将她抱起在了胸前。   少年气息平稳,臂弯并不如他的手掌一般冰凉。   他身量颀长,肩胛略有单薄,指骨和手掌的力道大得惊人。   这不应该说是抱。   应当算是一种另类的禁锢。   少年身上的威压丝毫没有敛去,毫无束缚地放至最盛,锢得她手脚发软,喉头涩然。   她胸口犹然在淌着温热的血,黏黏糊糊的,令些异物感的难受。   穆无霜在威压下艰难地犹豫了一瞬,就抬手想要施个术止止血。   哪知道少年下颔像是长了眼睛,在她抬手的一瞬间,一只手就冰冷地扼住了她将抬未起的动作。   归览声音低哑:“想袭我,趁早歇了心思。”   他说完,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随口接道:“况且——”   且字的音及时止住,归览眉间古怪地动了动,没说什么。   他握着穆无霜右腕子的手指又紧了紧。   穆无霜表情萎靡,丧里丧气地开口:“好哥哥,我哪敢袭你呢。你都说了我是个重伤废物了,还有必要袭击你?”   归览低眸看她,不知为什么一勾唇。   “也是。”   一路上,二人没有再说什么。   穆无霜的模样就像是认命了,任由归览一路软禁着回宫,半点反抗没有再作。   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干脆试图睡一觉。   反正事已至此,还是等回宫再说吧。   待得回了自己寝宫,她自有千种法子去办她的事。   届时,归览就算长了六百只眼睛也拦不住她。   穆无霜这般想着,放心大胆地进入了梦乡。   身侧的威压不知何时渐渐散了。   怀中少女眼眉安和,呼吸清浅。   归览一直行着的足步微微一顿,敛着眸,低头看穆无霜。   褪去了平日里的明艳神情,她其实生得有些清浅的柔婉,鼻头与唇都秀气,弧度轮廓无一可挑剔。   只那一双眼,明亮浓艳,目如黑珍珠,常常长眉一挑,眼瞳里就泛出浓厚的张扬与意气。   那种意气是锋锐的,是自小生长在温软里的人才会有的自信和高昂。   归览每次见穆无霜的眼睛,都会发自心底地浮起一股排斥。   他们同为锋锐之人,差距却这样大。   自己的锋锐是芒刺外露,生杀予夺。而穆无霜却能意气风发,恣意开怀。   世人常说少年意气,歌颂的是五陵年少,倜傥风流。   他才是少年。   但别人嘴里说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反而是穆无霜,竟然有几分那样的影子。   凭什么呢?   凭她生来就是穆家的大小姐,凭她生来就怀拥万千宠爱,就有旁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如果换他来当穆家的大少爷,换他来怀拥这红尘繁华,那个意气飞扬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一定会吧。   假如换了穆无霜来做弃子,来做被抛弃在魔域里的人,她可能都未必能活下来。   少年眼目中的红意越来越重,郁色沉沉覆上眼睫,威压欲起。   怀中少女的眼睫忽而动了一动。   归览身上的魔气一收,目色阴暗地看向她的脸。   穆无霜显然没醒,还沉在睡梦里。   她不知道梦了些什么,表情有些得意,嘴角咧得高高,笑得傻乎乎的。   “嘿嘿,小……小魔头,你……你想不到吧。”   穆无霜又嘿嘿两声,然后头一歪,又睡死了。   归览眼神微微闪烁一下。   小魔头?   这恐怕是她在心里给自己的称呼。   倒是有够直白的。   归览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冷哼,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穆无霜笑意犹存的脸上。   做的什么梦,梦的什么东西,这样开心?   甚至还提及到了他。   少年心底泛起一点儿莫名的恻隐和酥麻,有些不适地撇过头,拧了一拧眉。   穆无霜喜欢他,他知道。   只是,做梦也能梦到,那大抵就有些非同寻常了。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泪泽   在朝向不同魔宫方向的岔路口处, 归览目光闪烁了片刻,随即抬步便走。   穆无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寝房之中了。   她下意识地捂起了心口, 触手所及的胸襟布料却没有原先的温热黏糊感, 很干生,显然已经被处理过。   思及此,穆无霜心头一惊, 眼眸瞪得大大的。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 她在睡着之前,应该是在归览怀里面。   穆无霜盯着胸前崭新干净的布料,心底翻滚起骇然波涛。   不是吧——   不对, 不对。   穆无霜倏然坐起身来, 环顾四周。   寝殿中的氛围和布置都很熟悉, 乍然一打眼看过去,应当就是她的宫殿无疑。   她略略扫一眼, 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鼻端萦绕着清清浅浅的氤氲兰香,嗅起来味道芬芳扑鼻。   穆无霜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先前和小魔头闹矛盾的缘故, 她已经很久不在宫里熏幽兰香了。   但她多日没有回宫, 宫内的清扫整理由一众侍女负责,总也不能停。这或许是那个婢女顺手点了囊中的余香也未可知。   思绪堪堪转圜了一通之后, 穆无霜颅中那股头晕眼花的劲儿再一次冲上来。   先前与交心老爷交锋, 确实耗费了不少心神。   此刻她头脑昏昏沉沉, 身体也虚软得难受, 活脱像是从冥府死了一通重归阳间的。   顾不得那么多异样和古怪, 穆无霜肩膀松垮下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累, 她要睡觉。   睡一觉再起来办事情吧。   念头闪过, 穆无霜的身体便十分听话地绵绵软软重新瘫倒回去。   她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这被褥这枕头,软得人心醉。   自己居然从没发现宫内的枕头这样软过。   浸入梦乡之前,穆无霜隐约听见门扉处传来嘎吱的响声。   她懒得睁眼去看,只不满地重新掖了掖自己的被角,还将头埋进了温香的被褥里。   呜呜,虽然因为怄气不用幽兰香了,但不得不说,这味道是真的好闻。   她其实很喜欢这个香气。   可惜了,这样好的香,居然有这样恶臭的人用。   太可惜啦。   门扉前的笃笃足步声渐近,少女埋在被褥里的脸皱了一皱。   这是哪个不知趣的婢女,是不知道她在休息吗?   主子休息,理应轻手轻脚做事,竟然还把脚步踏得嘚嘚响。   嘚嘚响的婢女的嘚嘚声越来越近,到最后几乎是得寸进尺的,嘚到了穆无霜耳朵前。   穆无霜被嘚得一肚子火,在婢女嘚声最响亮的一瞬间,她猛然掀开被子,忍无可忍道:“滚出去啊,不知道本尊在休息吗?”   “再嘚嘚嘚,我把你的头也嘚下来。”   她说完,怒气冲冲地抓起被子蒙住头,一个翻身翻到了墙边。   发了一通焦躁后,穆无霜本以为没人再敢近前来了。   所以当她的褥子被人一把掀开时,穆无霜整个人都是懵的。   凉意爬上脖颈,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眼前,归览慢条斯理地坐在床边,红眸深沉。   他凉凉道:“把我的头嘚下来?”   “你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穆无霜怔了一怔,惊悚地偏头,仔仔细细又将殿内景象看了一遭。   布置没错,这布置摆设和她的宫殿是一模一样的。   她盯了半晌,终于发现心头那一丝古怪的来源。   布局摆设都一致,但,大小不对。   这殿宇的占地面积明显是比她的宫殿要小的,看上去略微有些逼仄。   穆无霜默然地转回头,对这个发现十分失语。   她盯着归览的眼睛,问道:“你的寝殿,为什么和我殿内布置一模一样啊?”   穆无霜顺口又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才把宫殿布置成这样?”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榻边的少年嗤笑一声,说:“穆无霜,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他指了指一旁的铜镜,冷着脸探手拿过来,扔到穆无霜身前的被子上。   穆无霜低头,拿起镜子,认认真真地理了理头发。   理完,她对上归览,开怀道:“照完了,谢谢你,很漂亮。我这么漂亮,你会爱上我,也是人之常情。”   归览:“……”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穆无霜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归览面无表情的时候,穆无霜已经掀开被子,欲要越过他起身。   少年长臂一展,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   穆无霜脸色终于正经下来:“大护法,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得出去,你别拦我。”   归览眼睫一掀:“出去找死?”   他缓缓伸臂格住穆无霜的一只手,抬手就将她掀了回去。   “就你这一副痨病鬼的样子,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少年神情漫不经心,眼瞳内漫着一点冰冷意味:“你不必自作多情。你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但是。”   他顿了顿,道:“你要怎么保证,你出去不是为了送死,进而报复我?”   穆无霜咬了咬唇。   她明白归览的意思。   天道契的要求,必须是钱货两清。   而契中的“钱”,就是对方所要挟的条件。达不到条件,对方所求的东西便永生不能得到。   穆无霜要求安全,那么就代表她若死了,归览想要的魔力和尊位,就无论如何也没法得到了。   这是天道契的特点,极其刻板绝对,只能依照契约的轨迹施行。   当时签订这东西时,穆无霜没有想太多。   谁能想到,契约中这个原本看似对她有利的条件,反而成了她如今的桎梏。   归览对尊位和魔力的执念极其惊人,所以他决不会容许她冒生命危险。   哪怕穆无霜其实有将近九成的把握,但她现下状态不佳。   活死人一样的身体状况,任谁都很难相信这样的状态能够全身而返。   穆无霜有些焦急。她秀眉蹙起,开始飞速解释起自己的计划。   “关于交心老爷,我并不是打不过他,我只是假意不敌,才能够让他的魔力入我经脉,从而借此……”   然她絮絮叨叨了一大通,少年仍然只是脸色淡淡,丹唇一掀:“要怎么保证,你不会死?”   字音分明,显然半点都没有被穆无霜的说辞糊弄到。   穆无霜颓然:“你要我用客观事实保证那肯定不行,但我主观上非常不想死。”   “你看我有半点想死的意思吗?”她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无异于废话。   归览睨她,声音平平道:“我看不出来。”   “穆无霜,在伤没好之前,你只能在宫里养伤。”   “你不必妄想离开这张床。”他讽笑道。“此后数日,但凡得空,我都会亲自监视你。”   “你的一饮一食,都得由我亲自瞧着,才能入口。”   少年昳丽的眉眼之间,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恶意。   “尊上且饶恕则个。属下实是忧心尊上安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这话,言辞间的嘲弄意味几乎要溢出来了。   穆无霜望着归览那双冰冷的红眸,浑身都泛起彻骨的寒意。   她丝毫不怀疑,这是报复。   归览固然有公事公办的理由在,但不容许离开一亩三寸地的指令,完全就是恶意使然。   恨只恨她自己做事不够万全,被小魔头抓了一次把柄。   少女眼眉低垂,唇瓣紧抿。   或许她从前不应该那样欺压小魔头的,毕竟人也总有失足的时候。   归览将话说完,便起身,掌间魔气缭绕,指间飞出来一条长蛇状的东西。   长蛇吸饱了魔气,渐渐膨胀扭曲起来,看上去似有灵性。   壁沿,穆无霜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更加惨白。   她从前是穆家的除魔第一法修,当然认识这个东西。   制魔索。   这玩意她从前也经常用,用于捆缚魔修,可以极大幅度限制他们的魔力,非常好用。   穆无霜以前非常喜欢这个东西,将其称之为神器。   但现在她也是魔修了,她不喜欢了。   制魔索捆上手足的一刻,穆无霜唇都抿得发白。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条丧家之犬。   身为穆家大小姐,她从前虽然随和,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但她自小便身负荣光,各种尊贵的头衔她拿得手软,漫天的荣誉和夸赞加身,使得她永远风光,永远能够昂头倨傲。   所以在当魔尊的时候,她也没有半点的不自在和不适应。   因为她自小就是这样的角色。   自小就是万众瞩目,人人都赞赏景仰。   当荣光褪去,穆无霜无所适从过一阵,但也很快习惯了倚仗一身磅礴魔力的生活。   头衔不在了,但也没甚可惧的。   但当制魔索套上手足的那一刻,恐慌才姗姗来迟地袭上心头。   穆无霜双手冰冷,脸色苍白至极。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归览为何对自己逝去的魔力执念深重。   因为失去力量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这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就像是□□裸地的被剥去外皮,徒留一具单调的骨架。   修士没有了修为,就和肉体凡胎没有区别。   他们也会很脆弱,也会很容易死,也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还手之力。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东郊集市里,摊位上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两条人体。   白花,干净,死不瞑目。   穆无霜胸膛空空,心绪摇摇欲坠地荡着,后背发凉。   她不能被困在这里,她必须想办法出去。   而面前的归览并不知道穆无霜心中已经掠过这样多的惊惧。   他眼里倒映着少女双手发抖的模样,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如此折辱,她想必不好受罢。   少年唇角扬起冷冽,心底回溯起从前的一幕幕。   马车,她抵着自己的颈。   法阵,穆无霜揽着腰身救他。   ……   以及冷夜,他行刺却被反制,被穆无霜抵着心口,逼着叫姐姐。   归览背脊忽然颤了一颤,骨髓里泛起酥麻的战栗。   他眼底浮起微弱的泪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耻辱一般,一背身,近乎落荒而逃地走了。   恬不知耻。   她这般不知耻。   *   两日过去,归览没有再来过寝宫一次。   穆无霜蜷缩在床沿的角落中,神情木然。   她在心惊胆战中筹谋了一天一夜,想要设法钻空子,在归览送食之类的时机去进行反制。   但一切的筹谋,在两日的寂寂之中都是徒然。   归览根本没有来,就像是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一样。   他的寝宫也冷冷清清,除却平日洒扫整理的婢女之外,再没有旁人入过其内。   穆无霜试图喊过那些婢子,然而这些婢女全对归览忠心耿耿,不仅全然不理她,还眼神冷冷地瞧了她几眼。   几道漠然的眼光,生生将穆无霜瞧得目中无光了下去。   淡淡然,看她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件死物。   好像她从来也不是什么魔尊,不过就是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是一枚捡了大便宜的无能棋子。   如今落难,倒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穆无霜彻头彻尾地颓然起来,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像是乍然被击溃了一般,散作了一滩烂泥,令她骨头都泥泞不堪了起来。   她茫然无措地闭上眼,觉得眼底热热的,鼻头酸得难受。   水泽漫过脸上的时候,先是一热,很快退成冰冰的冷意。   少女就这样闭着眼睛,蜷在角落,默然无声地流眼泪。   她酸酸地想,自己一点也不坚强。   一旦倚仗被击碎,就无助得彷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撞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便原地郁郁自怜起来。   就如同现在。   流眼泪显然不能洗刷什么无助,但这东西偏偏就像是泄洪一样,越流越多。   穆无霜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下一刻,一节冰凉的长物按上她脸颊。   穆无霜带着朦胧的泪光睁眼,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揩了一把她的眼泪,抬起水泽淋淋的手指,捻了一捻。   他低眉看了眼指节上的水光,说道:“别哭了。”   少年眼睛里有些迷蒙,喉头动了一动,没说出话来。   他忙了两日外头的事情,焦头烂额地收拾了一点金家的残局,才想起来宫里还有个穆无霜。   归览没想到穆无霜居然会哭。   第一眼看见她满眼淋漓的泪水时,归览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不自觉揉搓了把眼睛。   她怎么可能会哭呢?   她倨傲自负成那副模样,目空一切又自信,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因为自己被囚禁起来而哭。   况且,他虽然存了报复心思,但这到底也是在保护她。   怎么自己保证她的安危,反而会惹哭了人?   刚进门的归览惘然地在门口站了半晌,有些无措,想要等穆无霜哭完再过去。   谁曾想穆无霜竟然越哭越厉害,眼泪都快要浸湿一整片被子了。   少年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走的第一步,归览脸色阴鸷地停了下来。   这一步出去,他居然同手同脚了。   压下心底的愠怒,少年才勉力放轻脚步,往前走。   直到来到了她面前,归览站定,略带困惑地思索起来。   想了片刻,他心底恍然。   啊,穆无霜会哭,大抵还是因为穆无霜喜欢他吧。   归览没有与人互通过心意,也没有过与旁人结为魔侣的心思。   但在荒川泽做了这些年魔尊,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小魔侣见得不少。   小魔侣们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伤怀,这让归览既新奇又嗤之以鼻。   极其愚蠢的作为。   这样不断地进行内耗,不断地互相折磨,在荒川泽中无异于就是找死。   当然,这些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的魔修们,大多也确实活不长。   久而久之,这样的魔侣就见得少了。   但仍然很有一些不怕死的,依旧冥顽不灵地谈着魔侣。   联系到这些事,少年终于明白了穆无霜当下是个什么情况。   说白了,就是因为她被自己心爱的人困囿又欺侮,她会很伤心。   归览皱起眉头,心里有些异样,却仍然走到了床前,为她擦了一把眼泪。   温热泪水沾上指尖的时候,他心头很轻地抖了一抖。   暖暖热热的,像要将他手上的冷意尽数融去。   作者有话说:   含泪赶榜,晚点还有一更。(轻轻跪下) 第52章 喉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 对于自己心底产生异样这件事,发自心底的感到不适。   他手指有些发麻,冷着一张脸, 在心底给这个感受盖棺定论——   应该是恶心。   毕竟他观看魔侣相处的时候, 也同样觉得十分恶心。   这种恶心,放到穆无霜身上也同样适用。   但这种恶心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归览隐隐这样觉得, 却不愿意再去细想。   而眼前的少女睁着一双泪眼看他, 鼻音浓厚嗫嚅着开口:“你怎么,怎么在这种时候来啊。”   穆无霜一边说,一边用力把眼睛里面的泪水眨掉, 然后吸吸鼻子, 竭力作出表情平和的样子。   自己被困在魔宫里已经够丢人了, 偷偷哭被发现,就更丢人了。   她现在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千想万想他不来, 非要在她最丢人的时候进来,她都要怀疑小魔头这厮就是故意的了。   一阵郁气堵在嗓子眼里, 穆无霜抽着鼻子说:“你快出去, 别进来行不行,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才来, 贱不贱啊——”   归览目光一凝, 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   他沉默地看着穆无霜, 见她气得眼睛通红, 满脸怒意:“我叫你出去你是听不见吗?把我困在宫里你满意了是吧, 反正我现在也出不去, 看我的笑话你很高兴是吧?”   归览眉头拧起, 面色漠然, 心中却已经将她的话翻来覆去地分析了一转。   根据他见过的魔侣们的相处,这种情况,一般就是魔侣之间吵架。   吵架的时候,他们不会有平日的理智,脑子会像是被饕餮兽啃了一样,拼命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说一大堆的反话。   以及一些泄愤的话。   他将穆无霜困在宫中,确实伤了她的心。   归览眼眸半敛,觉得可笑。   她真将自己当个东西。   寻常魔侣能这样做,穆无霜却不能。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他的什么人。在自己眼里,她只是一个窃取魔力的贼,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存在。   不管是她的作为还是她的人,都是那样恶心,那样让人发自心底作呕。   少年看着穆无霜通红的眼,慢慢勾起唇:“我什么时候进来,取决于我,不是你。”   归览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捏住她下颔。   这番动作似乎取悦了他,于是少年愉悦地笑起来:“你忘了,你是阶下囚。”   归览松开穆无霜的下巴。在他手指微不可察擦过少女颈子时,少年眼瞳一颤。   爽利自尾脊攀爬上来,那股快意感几乎要冲昏头脑。   从前,□□自己的从来都是穆无霜。   次次掠过自己致命部位的,也是她。   如今,她屈身在墙沿,眼尾红红的瞧自己,看上去那样可怜。   归览快意的同时,心底泛起一股浓厚的恨意。   他看她如何可怜,如何凄惨,那么从前她看自己时,便也是如此。   她也是将自己当成一条狗,当成狗一样肆意挑拨玩弄。   可她穆无霜凭什么。   滔天的恨意爬上心头,归览目中的阴狠一点点蔓延。   他忽然再一次上前,一手钳住穆无霜的脖颈。   修长指节反复摩挲起少女的喉咙,时而狠掐一把。   少年指节冰冷,如同含毒的蛇信一般,一下一下搓弄着她的喉。   穆无霜眼睛泪意未消,骇然到失声。   小魔头在做什么啊。   她喉咙被搓得发涩,又疼又麻,忍不住垂头呛咳起来。   指头骤然抽离的时候,归览闭了闭眼,喉结颤动了一下。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自己,他却好像遭受了什么压迫一般,很低地喘出一口气。   少年眼尾泛着薄红,声音微微抖:“穆无霜,记住你的处境,记住它。”   他贴着穆无霜说这话,吐出来的话音也微弱,连带着身躯都绷得死紧,看上去如同一杆狭长的旗。   穆无霜明显茫然了一瞬。   她感觉到小魔头的状态似乎不太对。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对劲,但是这都不要紧。   既然状态不好,那便是她的机会。   归览的气息犹然还在身前,穆无霜眼中光芒却已经凝实起来,唇瓣微抿,不动声色地在归览身上搜寻着什么。   仅剩的微弱魔力让穆无霜的五感不再如先前灵敏,但依稀能够辨认出归览此刻魔气紊乱,身上应当毫不设防。   她眯起眼,努力辨认起少年身上的各个部位。   归览哑着嗓音,开口:“你……”   下一刻,少女目光坚定,骤然发难!   她一根手指精确地袭上归览腰窝,眼前人猝不及防,居然生生被她这一击推得踉跄了一步。   归览后退的同时,穆无霜藏在衣襟下面的换位符已经吸了归览不少魔气。   符咒吸取了饱满的力量,其上的图案泛着沉沉浮浮的微光。   满手微光中,少女果断地撕开符纸。   嚓啦的一声,穆无霜身侧炸开纷纷扬扬的桃花瓣。   桃瓣雨中,她的身形渐渐虚化,直至消失不见。   消散前,穆无霜贱兮兮地冲归览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蠢东西,没有发现她偷偷借魔力驱符吧。   真是一个愚蠢的小魔头啊。   光芒和花瓣彻底消散。殿宇之中,唯留一个面色冰冷的小魔头。   归览的脸色从未这样难看过。   他唇色发白,几乎是抖着手抓起一旁柜上的琉璃金盏,扬手往地上摔。   当啷。   彩光四溢的金盏琉璃四分五裂,碎片折射出来的辉光熠熠,刺目极了。   少年阴沉的盯着地上的琉璃,提步,带着狠意用足底碾下去。   闷响里,碎片被碾作齑粉。   但尽管是散成了粉,其间透出来的颜色却是华美不改,缀在金碧辉煌的宫内,别有一番殊丽。   归览眉间的戾意更盛。   他抓起一柄细嘴玉壶,茶水顺着壶嘴淌下去,冲在地上。水把金粉冲散,金粉又漫开。   少年蹲下身,用手指去搅。   恶心,都恶心。   搅开它,让它彻底散掉,让它不再能被看见。   只是归览越搅,那粉却始终不能被彻底搅散,到最后堪堪沾了一手泥泞的金粉水,黏而肮脏。   少年最终瘫坐在地上。地砖冰冷,而他垂眼看着满地的脏污,心底恨意丛生。   穆无霜,她怎么敢。   她喜欢他,却又能在他恍惚的时候骤然一击脱身逃离。   比起恨穆无霜逃掉,归览更恨自己。   为什么晃神,为什么……浑身发抖。   他从不会这样的。他不该这样的。   归览恨得眼眸彻红,眉睫戾气浓厚,身周杀意凛然。   只是,再凛然的杀意,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归览眼睛泛红,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哑声。   他难受得紧。   金粉脏污与雪沫交缠,少年跪在地上,满眼的泪。   *   花瓣雨消散后,穆无霜顺利地回到了东郊的荒坡上。   这是东寻给她的东西,穆无霜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修为用不到它,不曾想,关键时刻还是靠它发挥了一次妙用。   她甫落地的瞬间,青柱就迎了上来。   青柱眼里盈着担忧,语气激动道:“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这几日您杳无音讯,心魔大人都快急疯了,日日辱骂那归狗,说是他软禁了您。”   青柱低着头,闷声说道。   穆无霜挥挥手,道:“无事了,我已经靠我的聪明才智成功逃离了。”   青柱眼中仍旧忧色重重。   他目光落在穆无霜脖颈上的淤紫,眸光微闪:“小姐……”   远处奔出一个东寻。   东寻满面伤怀,泪眼汪汪地朝穆无霜身上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尊上,您受苦了!归狗真的是太过分了呜呜呜呜——”   而后他的哭声戛然而止。   心魔护法抖手指着穆无霜脖子间的那块淤血上,不可置信道:“尊尊尊上,您您您不会被归狗……”   他说到一半,又掩面痛哭起来:“啊呜呜呜呜我的尊上,您受苦了呜呜呜呜……下次可不可以换我来,不要让归狗占便宜呜呜呜呜……”   穆无霜:“……”   有些时候真不知道谁才是狗。   她清清嗓子,肃穆道:“闭嘴东寻。”   少女敛下眉目,道:“别谈这些闲的。耽误了两日,金家那边如何了?”   穆无霜眼里浮起担忧:“我费大工夫才把交心老爷的魔力灌入自己经脉,调纳为己用,现在却不知道还赶不赶得及。”   东寻惊喜道:“尊上您调纳成功了?”   穆无霜略带自得地点点头。   东寻连忙赞扬了几句有的没的,旋即正色道:“尊上,您如今调纳成功,不会来不及的。”   “嗯?”穆无霜疑惑。   东寻:“您被挟持的那几日,归狗也并不是毫无作为。”   “那几日,归狗把金家余孽尽数拘捕进狱,还将整个金家宅邸以玄武境封存了起来,说要留待日后细查。”   穆无霜神色惊异。   她被囚禁在宫中,归览没来的那两日,竟然是在帮她收拾残局。   甚至还用了玄武境。   玄武境是修真界出名的宝物,如今流落魔界。   此境广袤,施展时可以笼罩方圆数百里地域,封存其间的一切,使内里光阴凝固,万物不改其状。   用了这东西,确实方便她不少。   说不开心是假的,原本以为要离手的线索失而复得,这样的喜悦甚至比初始得手还要旺盛。   穆无霜当即说道:“东寻,你跟我走,去那玄武境里一探。”   东寻猛然点头:“是,尊上!”   东寻身为耳听八方的流云楼主,早早就把玄武境的进入方式探寻得一清二楚了。   他明白穆无霜要做的是什么。   斩草除根。   不仅是金家斩草除根,更是要让与金家相牵连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   这之后,才能彻底奠定穆无霜在荒川泽的地位。   斩草除根,雷厉风行。   她初来时不懂,如今却明白,若要不受欺侮,便必须得锋芒外露。   每当这种时候,穆无霜想起归览,心底便暗自喟然长叹了一口气。   她如是,小魔头亦如是。   归览在荒川泽中凶名远扬,出了名的暴虐嗜杀,喜怒无常。   这样的他,从没有人胆敢招惹。   展露出这样的外象,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习惯了将芒刺戾意外露,用于武装自己?   或许皆有。   但总归让人有些感慨。   穆无霜和东寻很快来到了金家所在。   玄武境的开启方式很简单,只要知晓了方法,几乎即刻就能入内。   穆无霜因为怀揣着交心老爷的魔力,身体尚是虚弱。   东寻便非常贴心且狗腿地搀扶着少女,让她少费一些力。   这种时候,穆无霜也没心思计较什么,权把东寻当一根拐杖用。   她确实没有力气。不属于自己的魔气萦绕在心脉上,对她而言,每分每秒都是极大的折磨。   东寻消息灵通,且早早就预备过,打探好了地形。   一进来,他们二人便如鱼得水地摸到了金家后头的一方秘境。   此处是金家人的禁地,也是荒川泽中最为鬼气森森的一方地界。   说是禁地,不如说是鬼域。   金家上下皆修鬼道,圣地即是鬼地,是阴阳交隔之处,能够沟通阴阳六合,召唤各种远古的凶灵鬼魂。   显而易见,之前与穆无霜对阵、搠她心窝的恶神交心老爷,也是在此禁地被召唤而出的。   召唤交心老爷这一尊恶神,金家明显是急了,用出了杀手锏。   但好巧不巧,这杀手锏正中穆无霜下怀。   多亏了东寻,让她知道了金家的一桩秘闻。   交心老爷,其实是金家的第一代家主。   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金家初初起步时,也并没有人发现幕后究竟是谁在浑水摸鱼,推动这样一尊庞然巨物滋生的。   故而交心老爷的魔力,在金家禁地之中,是最权威的。   金家数十代逝去的家主,都会屈从于交心老爷的魔力。   反正就是见到交心老爷,这帮人就走不动路了,就会兢兢业业地问啥答啥了。   由此,穆无霜可以得知金家百代以来,所有做过的事,所有拉拢过的人和势力。   金家这具腐朽生丝的巨物,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开始缓缓地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护卫   找寻金家禁地一事于东寻而言, 不过是时间问题。   穆无霜倚靠着东寻牌拐杖,很快踏足上这一方神秘境地。   然而在入内的一刻,她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昏黑阴暗的禁地之前, 少年长身而立, 眸光沉沉,对上来人目光。   身娇体弱的穆无霜差点一趔趄摔死。   归览站在东寻和穆无霜二人身后,只不作声地看。   他心底漫起一团惊疑, 沉甸甸地坠着。   他终于明白那日穆无霜落败在交心老爷杖下的用意。   这令归览生出些不可置信的异样感来。   可她穆无霜, 一向都只不过是一个骄傲有余的花孔雀。   少年眼目深深。   自金家禁地之中走出来时,穆无霜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番问询当中,她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但还好她得到的有效信息不少, 算是不虚此行。   金家的全部底细掌握在手上之后, 穆无霜心间的底气顿时充足了不少。   只是当她一口气差点没有抽上来的时候, 穆无霜还是禁不住狠狠颤了一颤。   她如今的身体算得上是强弩之末,虚弱程度与林妹妹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不是有东寻在一旁搀扶,险些便摔到地上。   说实话, 穆无霜很想立刻把交心老爷的魔力驱出身体, 好好调息一番,恢复原本的身体状态。   但驱散交心老爷的魔力, 就相当于断绝了再入金家禁地的后路, 穆无霜不太舍得。   她没办法保证自己的一次问话真的有这样周全, 真的不需要第二次回来补充更多的线索与细节。   她需要十全的把握。   于是穆无霜继续厚着一张脸皮, 一滩烂泥似的倚靠在东寻牌拐杖身上。   少女半阖着眼目道:“东寻, 扶我出去。”   话音尚落, 穆无霜便觉得身上笼了一层阴阴冷冷的寒意。   是一种被毒蛇森森眼目盯上的感觉。   她抬起眼, 正对上归览目光。   少年红瞳微凉, 声音平平:“心魔护法修为微末,恐怕不足以护尊上万全吧。”   东寻桃花眼一瞪,里头盈满了明晃晃的怒意:“归狗少放你的屁,我护卫尊上这许久,从没有出过什么事!”   穆无霜眉头一动。   归览睨东寻一眼,冷笑:“你那修为,尊上带着你的性质,和遛狗有区别?”   东寻大怒:“归狗你他吗才是狗,少在这里咬人!”   归览:“天魔带一个偿道巅峰,心魔大人倒真好意思说自己是在护卫。”   穆无霜:“……”   少女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   两对眼目双双望向自己的时候,穆无霜觉得很是头大。   归览说的其实有道理,她现在这个状态确实需要一个境界高些的人来护卫。   东寻的修为换算成修士是化神巅峰,虽然对比寻常魔修已经很高,但在这群魔荟萃的玉马城当中,还真不能保证什么万无一失。   对比一下二人修为,最好的护卫人选,自然非小魔头莫属。   只是,东寻对她这么好,她不是很想拂东寻的面子呀。   穆无霜绞尽脑汁组织了一下语言,呐呐开口道:“这、这样吧,东寻负责当我的拐杖,大护法你……你负责护卫我们二人的安危,如何?”   “……”   片刻的沉默后,少年脸色明显更加阴沉几分。   他道:“何必二人呢,属下一人便足以担责两职了。”   说罢,归览又讽笑:“多一个累赘,想来也会更加耽搁尊上大业。”   一炷香后,东寻终于抵挡不住归览的唇枪舌剑,愤愤地离开了。   离开之前,倔强的心魔护法还特地补充了一句:“我告诉你归狗,在尊上眼里,你就和地里的泥没有区别。”   东寻还在气头上,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像你这种人,阴暗狭隘,睚眦必报,是没有好下场的!肮脏的臭狗,休要肖想尊上!”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个愤愤的背影。   穆无霜无奈地摇摇头。   她不太适应地吸吸鼻子。   或许是如今身子虚浮的缘故,穆无霜靠在归览身上,总觉得鼻端的幽兰气味格外的重,闻得人晕头转向的。   香气太浓郁,令她倚靠着人的身子都略微僵硬起来。   穆无霜闷闷地抬头看归览:“走吧。”   触目的却是少年幽而沉的眼。   他眼底深邃,黑红一片,常常有戾意沉浮在里面。   这很平常,归览经常会这样。   穆无霜很清楚地了解过他的脾性。   小魔头么,常常会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大约是因为东寻说的那番话又惹怒了他吧。   她懒得去管,也懒得去深究。   穆无霜照顾他的情绪照顾得不算少,如今习以为常了,自然也怠于理会。   况且,小魔头高不高兴,和她有什么关系。   穆无霜有些刻薄地想着,身子渐渐放松,倚在归览身上,眉眼迷蒙。   而归览扶着她,没再多说什么话。   *   穆无霜到宫门前时,眼皮一跳。   她此次出宫行事并不张扬,但眼前所呈现的阵仗浩浩荡荡,一排列作长队,在她面前恭敬肃穆的叩首见礼。   “恭迎尊上。”   穆无霜略略一扫,看见不少熟悉面孔。   她虚虚摆手让众魔起来,方抬了脚,便立时有人上前,捧一面碧色圆镜奉上:“尊上,我家大人近日外出游历,归来时特携了宝物献给尊上。”   “此物名为通心鉴,集天地之精而成,珍稀非凡,其间奥妙……”   穆无霜倚在小魔头臂上,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   她耷拉着眼皮,并没有多少被讨好的喜悦。   这些魔修魔君聚集在这里,虚头巴脑地恭迎她,就说明她干掉交心老爷这件事确实挺骇人听闻的,让玉马城中的各势力都忙不迭地上来巴结。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过不去。   笑脸相迎,不管在什么时候,总不会有错。   除非——   献宝的那人低眉敛目,话音一转:“……不过尊上境界高深,大抵用不上此物。”   穆无霜眉峰微不可察一动,她道:“用得上。”   少女声线虚浮,听上去气若游丝:“本尊如今经脉亏空,正是需要大补的时候。”   她脸上浮现思索神色,好似力不从心地叹道:“东西留下罢。你是玉阁的?留在宫里吧。”   低着头献宝的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让人留在魔宫里,是很高的待遇。   原是该高兴的事情,现下却让人有些犹疑。   因为,魔尊坦言自己经脉亏空,表现出来的也确是一副病恹恹模样。   他一时难以确定这魔尊是缺心眼,还是真的无力为继,连寻常表象都无法维持了。   但细想之下,也并非不可能。   交心老爷是何许人?凶名昭著的恶神。   魔尊被交心老爷一招搠了心窝的事情,对于有心人来说,不算什么秘传。   “魔尊重伤了”这个念头,像炮弹一样炸在所有人心头。   场面有一瞬间的寂然。   那些精心准备的示好在此刻犹疑不发,平和表象下压抑的恶念和仇恨,也蠢蠢欲动起来。   穆无霜半垂着眼,模样仍旧恹恹的。   而后她感觉到少年手臂微微绷紧,忍不住眨了一眨眼。   原本紧绷的心情莫名有些松快下来。   穆无霜唇角微扬,用旁人听不见的秘密传音向归览说:“哎,我重伤的事情暴露了,你打不打得过那么多人啊?”   她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场上,继续传音:“这里有不少跟金家在一条船上的……啊不是不少,是绝大多数。”   “打不打得过?打不过我们早点跑。”穆无霜一本正经地说,还怯怯地朝归览怀里缩了一缩。   少年的两臂又僵了一僵。   片刻,冷沉的传音响起:“诡计多端的废物。”   穆无霜:“……”   穆无霜:“?”   什么意思?   穆无霜恨恨地磨了磨牙,觉得小魔头果然狡诈。   说她诡计多端,应该也是看出来她要干嘛了。   脑子里回荡了多遍“算了算了”之后,穆无霜竖起耳朵,开始仔细听场上的动静。   虽然她修为没有恢复,但五感的敏锐仍在。   这里四十号人,起码有一半人袖中藏锋,而且已经隐有动作,蓄势待发。   穆无霜眯起眼睛,无声地在心底冷笑了一下。   她正要和归览传音,归览的传音却先一步响起来。   “说吧,想让谁先死。”   少年声线仍旧阴冷,但尾音上飘,听起来有些张扬。   揽着她的臂又紧了紧,归览又道:“认识人吗?先点你认识的,你说,我杀。”   “穆阎王,排个序。这些人早死晚死,凭你心情。”   归览话音平平,穆无霜一惊,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神情也漠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   穆无霜唇瓣一颤,难以置信地问:“小魔头,你你你说真的吗?”   问话未完,风声已至。   有魔修目光凶狠,一剑直指穆无霜心前。   剑光还未到眼前,滚烫的血花就率先溅了穆无霜一脸。   在穆无霜呆愣的目光中,归览红瞳沉沉,手一松,一颗狰狞的头颅就咕咚落了地。   漫天血气中,少年面无表情:“这是一号。”   说罢,他不耐烦地揩了揩指尖,催道:“阎王,快点。再不排,生死薄就乱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旁落   穆无霜愣了愣, 才颤巍巍抬手指了一个小魔。   小魔茫然了一瞬。他脸上惊恐尚未浮现,脖颈就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歪了下去。   冷光漫漫。   归览红眸漠然,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扬手收刀入鞘。   明明是血光溅射的场景, 他身上却沾不到半点血污。   穆无霜怔怔地看着,留意到少年衣衫上鹤纹霜白,缀在漆黑底色上分外惹眼。   她有些迷糊地想, 小魔头什么时候穿的鹤纹?   以前似乎从未见过。   然而不待穆无霜多想, 归览就转过头来,声调平平道:“剩下的,不用?”   穆无霜不必细看, 也知道自己刚刚指过的魔修全部都丧了命。   余下的十数个人则两股战战, 惊惶之情溢于言表。   穆无霜收回目光, 叹气道:“不用了,这些都留着罢。”   扑通一声, 有人跪地连连叩首。   “谢、谢尊上开恩!”   穆无霜动了动肩,示意归览将她搀到跪地那人身前。   少年身周威压尚未收, 来到跪地人身前时, 那人抖索得便愈发厉害,磕头的动作也越发猛烈, 像是在借此逃避什么一般。   他一边磕头, 一边抖着声音说:“尊上饶命, 尊上饶命!小魔卑贱, 全是受了大魔指使才做出这样的事, 换了平常, 给小魔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尊上行刺!”   穆无霜微微一曲膝, 俯身看他, 唇间逸出一缕轻气。   气音中,少女漫不经心地伸手:“那你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那人磕头动作一顿,在看清眼前物件的时候霎时面如金纸。   递到他面前的掌心白皙光洁,其上置着一个纯金挂件,呈游龙状,做工极精美,日光下反射着灼灼金光。   穆无霜笑起来:“这是你们联络金家的号牌吧,牵线大人?”   跪地的那人也不磕头了,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魔尊的手眼究竟通天到什么地步。   连这东西都能得手,这一片牵扯的氏族,大抵是都要倾覆的了。   *   玉马城和魔宫中的洗牌清算进行得极快。   比任何人意料的都要快。   穆无霜的地位在一夕之间陡然拔高了整整一大截。   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最直观的她就是平日的饮食起居都变更了,规格都上最高的。   穆无霜走在魔宫里,尽管那些婢女侍卫仍然怕她,但他们不会也不敢再刻意闪避,而会规规矩矩地见礼,再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更加直观、更让穆无霜感到舒心和扬眉吐气的,还是在有关归览的事情上。   归览的宫人没有再在她眼前出现过,并且那些在从前日日吹嘘归览,对归览忠心耿耿的人也好像在一夕之间尽数消失,再看不见踪影了。   归览的用度也降了,从前的风光势头一下便荡然无踪,与穆无霜如今吃好喝好的景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这样说很有些卑劣,她偶尔也唏嘘喟叹。   但当穆无霜每每想起那日归览将她束缚在宫中的恶劣,便禁不住对少年当下的处境窃窃地感到一些自得。   十数日过去,穆无霜没有再去见归览。   或者说她暂时也不需要见归览。   关于各势力之争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大半,在确认了许多线索俱全之后,穆无霜将交心老爷的魔力在经脉中彻底驱散,修为迅速恢复了原本境界。   天魔之境,旁人所谓的“护卫”,看起来倒像是有碍她的手脚。   就譬如现下,穆无霜将眼睛闭上,浸在一池温水里。   干燥倦懒的皮囊被泡得软绵绵,少女脸颊温热,由衷地觉得通体舒畅。   一汪春水间,穆无霜恍然生出了点儿世外桃源般的心安自得。   自从来了魔域之后,很久没有这样舒心过。   人在舒心的时候,就总爱给自己找些不痛快。   穆无霜眯眼看着眼前一片氤氲,突发奇想地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唇瓣一弯,莫名有些愉悦地想着——如今她地位超绝,也是该炫耀一番,找点场子回来了。   魔宫大护法的殿宇离她此处并不远,穆无霜就着一身沐浴初毕的香氛,欢快地遣人去通报了。   另一厢,归览眉目深敛,人却沉静,只坐在上首定定不动。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他长睫一掀,看过去。   少年回眼的瞬间,外头的来人亦是随之一抖。   赤红本就是分外瞩目的颜色,而归览双目通红,猛然转来时,令人无端心颤。   门口站着来通传的侍卫一愣之后,眼底那点惊色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蔑然。   差点便忘了,如今的归览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归览了。   他大权旁落,新尊对其态度也散漫,虽然实力仍在,但早就不复当年风光。   从前对眼前人的惧怕和敬畏,这一刻仿佛尽数回溯成浓浓的郁气,怨憎在心间横生。   侍卫敛下眉,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开口:“尊上要摆驾这宫里,大护法多少收拾准备一番。”   话音刚落,归览眼尾略略一挑,眉梢里浮出些嘲弄。   “她来我宫里,应当是她收拾准备。我准备什么?准备取她的项上人头吗?”   侍从只冷笑,扔下一句话就走:“大人且自便吧。”   侍从离去的背影,归览看也未看。   他目光落在案上的几盏冷茶,神色嫌恶。   半晌,归览伸手一个个拈起,面不改色饮尽。又站起身,去柜中取了新茶。   少年表情仍旧嫌恶,但动作利索,持壶冲茶一气呵成。   而后他行云流水地将成套茶具都打点得分明。   待得归览搁下手时,案上热茶袅袅生烟,茶盏温润生泽,茶汤面上泛着细细的白。   穆无霜踏进宫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她稀奇地瞪眼,道:“看不出来啊,大护法还有这等本事。”   归览半张脸笼在水汽里,声音朦朦胧胧地响起来。   明明是极轻的声调,旁人说出来是柔情缱绻,他嘴里出来的却带了股挑衅味道。   “我从前过的,又不是你那样的大小姐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体恤   闻言, 穆无霜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我从前不过区区一个穆家长女,还真没法和归大人从前的日子相比拟。”   她将“归大人”三个字的音咬得很重,落到人耳朵里便很有一些揶揄味道。   归览眼皮不动, 没作回应。   但寂静的殿中, 穆无霜分明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冷嗤。   穆无霜立时有些不悦。   她今日来此,原本就是一时兴起,想要到小魔头面前狠狠耍一把威风的。   来的路上, 她都想好了, 当自己□□使唤小魔头的时候,他会有什么反应——首先是满面阴鸷,其次会深深敛起眉头, 唇角压得平平, 最后浑身不情愿冷冷睨着人, 去做她所指使的事情。   可是归览居然只是嗤一声,连面上功夫都怠于表现了。   这是她想要的吗?这不是。   穆无霜盯着归览看了一眼, 旋即不动声色地跨步上前,径直来到归览所在的主位面前, 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坐下去后, 穆无霜一扬手:“大护法,把案上的茶给本尊端过来。”   归览看向穆无霜, 眼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穆无霜使唤他使唤得理所当然, 神色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甚至还眉眼弯弯, 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件事。   穆无霜如今尊位稳坐, 本没有理由再来他宫中。   而现下既来此, 也便只有那一个浅显到可笑的理由了。   归览这般想着, 心头又蹿起一股无名的郁火。   她早该来的。   常人说, 若是倾慕一个人,就会时时刻刻总想要探望一个人的近况,控制不住心神地去关注他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由此而感到充盈。   但穆无霜却没有。   距他与穆无霜上次分别,已经过了许久。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做什么?   总不会是这段日子从没念过他吧。   归览蹙眉,又将这个念头压下。   不可能。穆无霜之前那些可笑的表现,分分明明就是对他有意。   如果真的无意,今日又做什么来登他这趟三宝殿?   穆无霜并不知道归览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这么多念头。   见归览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穆无霜顿时更加不满了。   她曲指,重重地在扶手上一叩。   笃的一声,归览神色怔忪地望过来。   穆无霜道:“大护法,你是听不见我的话吗?”   她目光的落在案前归览的身上。   见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臂很小幅度地动了一动,穆无霜微舒出一口气——果然,他还是会听的。   只是令穆无霜没有想到的是,归览的手仅仅只是一抬,又放了下去。   他淡淡然回话:“属下看尊上手足健全,端茶这等小事,应当料理无虞吧。”   穆无霜:“……?”   穆无霜震怒:“我要你端茶你就端,你管我有没有手脚?”   她边说边对归览怒目而视,一对上归览的眼睛,穆无霜神色便一怔。   少年一双鸽血似的眼瞳直直看着她,神色仍旧冷冷的,却好像有些不同。   穆无霜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小魔头的眸子漂亮剔透,她很早就知道。   非要描述的话,就是如今小魔头的眼睛,和她在魔童那里看见的小归览的眼睛很像。   红意澄澈,华美如玛瑙,转动间似有流光溢彩。   穆无霜心头一悸,差点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她噎了噎,就听归览开口道:“喝我泡的茶,还要我端。”   “未免有些过分了吧,尊上。”   少年声调闲闲,语调和寻常聊天逗兴一般。   穆无霜眉头一皱。   她终于知道小魔头和从前不一样在哪里了。   穆无霜瞅着归览的脸,十分细节地从上面品味出了一股臭不要脸的骄矜劲。   是的,骄矜。   士别多日当刮目相看,这小魔头多日不见,还真的是不同以往了哈。   揣着一腔耀武扬威心思的穆无霜没滋没味地想着,不知不觉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无端的,她脑中忽然浮现了多日前,归览居高临下将她囚在寝宫中的画面。   归览眼里坠着深深的戾意,唇角偏又含笑,低着头说话。   语调不容置疑间,挟着高昂骄意。   ——说一不二,从没人敢忤逆。   心气峥然,眼眉凛冽。   穆无霜沉下眉目,不作声。   半晌,她忽然迅速出手,十分精确地捏住了归览垂在一侧的手。   穆无霜清晰地感受到归览被攥着的手先是挣动了一下,而后便紧紧地弯曲起来,骨节生硬地硌在她手里,石子一样。   穆无霜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和坚石一样,平而硬:“我叫你端茶。”   她声调里有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稳。   才来到魔界时,归览三番两次险些致她于死地。她虽然面上不露,心底却始终戒备归览,一度在心里将归览列作最棘手的变数。   所以她总想要压归览一头,强盛之后也仍然是如此。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把自己心头的大患安定下来。   不单止要压过归览,更要让归览受她指令,安安分分臣服她,最好是卑躬屈膝。   只是这样想想,穆无霜就由衷地觉得通体舒畅。   但在刚才,归览仍然矜傲,甚至违逆她。   穆无霜很不安。她必须要找办法,让归览彻底明白他如今所处的境遇。   就譬如当下,她叫他端茶,他就必须得端。   于是,穆无霜垂着秾丽的眉眼,攥着归览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把茶杯塞进归览张开的五指之间。   她语调低低,一字一字道:“归览,给我端茶。”   语落,穆无霜指间使上劲力,极鲁莽地将归览抓着茶杯的手狠狠甩向茶案的方向。   而归览只是默不作声地由她动作。   他眼里倒映着少女强硬按着自己手的模样,以及自己握着茶杯的苍白五指。   手乍然被甩开的瞬间,归览肩膀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叮铃。   脆薄的玉白茶盏触地即碎。   而归览的手悬在半空,五指仍然空握,弯曲的指节不住地颤动,连带着他的一整条右臂都抖动起来。   穆无霜睁大了眼,看着地上的那摊瓷片。   心中原本郁积的怒气在一瞬间冲上天灵,到达峰值。   穆无霜盯着茶盏碎片,连连冷笑:“好啊,归览。好啊。”   她实在是气极,一时竟然说不出更多的话。   穆无霜一面冷笑,一面将目光转回归览身上。   归览的脸色却不如从前那样镇定,他的手臂仍然在抖,和那些荒川泽边缘中了羊癫毒的魔修一样,不住地抖。   穆无霜望着归览,讥嘲道:“大护法又在闹什么疯病?不过这魔宫里头的确没有什么济世神医,要是实在经不住,就下去找尹修竹替你好好把个脉。”   她阴阳怪气地说完一句后,才定神去看归览。   归览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一只手按着右肩,肩上的缎料被按出深深浅浅的阴影,肩下的臂膀依然在抖,看上去怪异极了。   渐渐的,归览肩上渗出深黑色的浓液。黑液渗出的同时时,衣料也随之扭曲着变成焦黑颜色,很快绽开坑坑洼洼的破洞。   黑液灼掉整整一片肩部衣物后,裸露出的却不是光洁的肩头,而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穆无霜呆呆地看着归览,震惊一下子吞没了愤怒。   这个肩膀上的大血洞,怎么、怎么这么熟悉。   ……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洞似乎是她亲手打出来的啊。   但是过去了那么久,以魔修的愈合能力,这个伤口怎么会还在?   归览在肩上血洞露出来的一瞬间,脸色就骤变。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血洞,慢慢抬起手,用残破的布料捂住它。   右臂的晃动渐渐停歇,归览低下眉,声音轻轻:“昨日遇袭,伤里残毒发作。”   少年言简意赅,声气却显得虚浮。   看着归览的这一副重伤者的模样,穆无霜一口气堵在胸口,进不去出不来。   她虽然依旧不爽,但归览既然不是故意的,她便也没有什么发作的缘由。   威风没有耍到,兴致也败干净了。   穆无霜闷闷地咀嚼着心头的一束无名火,不怎么痛快地说:“大护法坐镇魔宫,竟也会被无名宵小刺杀?”   归览望着垂头自语的少女,眼神漫起几分氤氲。   他道:“想杀我的人很多。”顿了顿,又说:“我也会有不备的时候。”   穆无霜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只是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就起身准备走。   然而将要走的时候,穆无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归览的右肩。   尽管伤口已经被捂住,但其中流淌的黑色毒血依然源源不绝地淌着,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其间狰狞。   穆无霜心头一动,快步回身,再一次抓起归览的手。   这一次,她力道轻柔,两指虚虚搭在归览腕上。   穆无霜凝神细细探了归览脉搏,松开手时,心里泛起一点久违的欣悦。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一样,归览的修为不知为何又一次减弱了。   不然,若是换了平常,哪有人能这样轻易的袭击到归览?   穆无霜略松快地展开眉,终于关怀了归览一句:“好好养伤。如今形势险峻,今非昔比,大护法要多多当心才是。”   少年闻言,眼眸一弯。   他笑起来,“劳尊上体恤。”   穆无霜点点头,抬脚欲走,归览的声音却又从后方传来:“不喝茶吗?”   穆无霜无语。   她发现自己真的搞不懂小魔头的脑回路。刚刚不是还端着架子不肯斟茶,现在又要问她喝不喝。   穆无霜头也不回:“茶冷了,改日再喝吧。”   但或许是这趟路途注定不顺畅,穆无霜才刚迈出门槛,就撞上了一个细长的东西。   她还没看清来者何人,撞上的那个人就已经扯着嗓子开口:“哪来的贱婢,冲撞你祖爷爷?今天不跪下来磕十个响头,就别想着走!”   作者有话说:   三次繁忙,捡起来也基本是变成周更了,如果还有小天使的话……建议弃文或者完结再看吧orz磕头了 第56章 无作为   穆无霜顿住脚步, 极为纳罕地看了一眼来人。   这个出言挑衅的魔生得细长瘦弱,看上去好像皮包着骨头,脸上颧骨处突出深深的阴影。   不但如此, 这魔左眼蒙着黑布, 右眼浑浊,乍一看完全看不见眼珠,几乎整只眼睛都是混沌的白色。   穆无霜盯着他浑浊的眼白瞧了片刻, 恍然大悟——原来是目力不好, 怪不得了。   应该是眼神不好走错了殿,不然她实在想不明白宫里头怎么会有这样不要命的。   男魔眼力不好,但显然五感不错。   在感受到不长眼的穆无霜仍然直愣愣杵在自己面前, 并且毫无反应的时候, 他浑浊的眼白一翻, 怪声怪气道:“哟,我当是谁这样大胆, 原来是归大人哪。”   穆无霜:“?”   她转头,看见归览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侧。   少年神色淡淡, 瞧不出任何愠怒,唯有周遭的兰香如旧。   穆无霜更加纳罕了。   她左看看归览, 右看看眼拙魔, 觉得分外惊悚。   穆无霜理解不了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   暴戾无常的小魔头没有脾气, 平平无奇的低修男魔趾高气扬。   在二人的交流间隙, 穆无霜小心地发问:“你们是不是剧本拿反了?”   眼拙魔一怔, 似乎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女人。   而后他咧开嘴笑:“这魅修也真是一心一意, 愿意跟着你这一个没有修为的废物。”   穆无霜木着脸:“……”   归览并未反驳, 只勾了一勾唇:“的确。”   男魔听他反应平淡, 眼目一歪斜:“我记得你是不行的,占着个魅修倒也浪费。不若让给我,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归览红眸微冷,而后眼睫一垂,道:“便是不行,她也跟我。秦大人不必肖想了。”   少年说这话时神情极自如,仿佛事情当真如此一般。   穆无霜却受不得这等奇耻大辱,她急急开口道:“放你的狗屁归览,我是你爹啊你这样污蔑我。”   男魔明显一怔,大概是不明白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这也并不妨他对归览落井下石。   男魔嗤笑一声,而后鼻子抽搐似的耸动一下,然后直直朝着归览的方向走去,脸上现出几分狰狞。   他站定在归览面前,伸出他细长乌黑如枯枝的手,势头凌厉地按上归览肩头的血洞。   少年眸中颜色深了几分,红意沉沉欲滴。   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连表情都未变半分。肩头原本凝结的深黑在一击之下再次蔓延开来,滴滴答答的淌,润湿了一片臂弯。   血腥气弥散开来,穆无霜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不喜血腥,这件事在她掌权以来,全魔宫上下都一清二楚。   一段时间没碰血,第一次归览受伤出血时她尚未觉得如何,这次的血却好像分外腥臭,令穆无霜心头泛起一股浓郁的厌恶。   她抬手虚掩住口鼻,蹙起眉头。而男魔已经扬起手,狠厉地朝归览面上抽去——   他声气怨毒地说:“一个魅修都不肯让给老子,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男魔面色扭曲,几乎是有些癫狂地叫骂起来:“贱种,贱种,贱种。你就是贱种,知道吗,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   “老子今天这么倒霉,就他妈因为遇到了你这个狗生的杂种,贱东西!”   穆无霜眼皮一跳,眉头蹙得更深,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归览。   他终于现出一点旧时模样。少年鲜红目色深如潭水,戾意冷冷,甸甸地四溢开来。   穆无霜望着他的模样,忽而想到自己在魔童那里看到的那点旧事。   ……小魔头的确曾被遗弃过。   这样骂归览,和直接在归览头上拉屎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   不知为何,穆无霜松了口气。   她虽不知道那男魔是在哪里听闻归览已经“没有修为”,但她可以肯定,归览现在必然是要暴起杀人了。   穆无霜眼前闪过少年慢条斯理揩去手上淋淋血液的模样,垂下眼睫。   今日的归览实在太怪了,这样逆来顺受,半点没有从前的无常样子。   穆无霜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变化,这点变化古怪得让她有些不适。   故而此刻,她是隐隐期待着归览出手杀戮的。   然而,归览仍旧只是维持着戾气满身的状况。   他仅仅是动了动唇,唇角弧度有些讥嘲,但没有出声,连一点气音都听不见。   ——是真不说话。   穆无霜张了张口,惊骇得一口气几乎没上来。   穆无霜惊骇的同时,归览忽然微一偏头,目光渺渺地扫她一眼。   他眸子里的红意浮光似的掠来,穆无霜触见这样的神色,心头无端一颤。   男魔见归览毫无反应,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耻辱一般,脸部肌肉扭曲了一下。   凹陷的眼眶里,他浊白的眼球极力瞪起来,使面目看上去更加悚然几分。   他阴森森道:“不折不挠,还真是铁骨铮铮呢。”   一边说着,男魔一边自袖里掏出一根漆黑色的长鞭。鞭身通体暗沉,但其上有点点金属光泽反射,格外瞩目。   ——是一根一根分明的倒钩。   鞭身高高扬起,带着厉风狠狠朝归览肩胛处抽去!   喀啦一声,鞭子在空中生生止住了绵长的力道。   穆无霜脸色不算好看。她一手捏着鞭条,一手已然钳制住男魔的喉咙,逼迫男魔仰头屈膝,双目圆睁地瞧她,肺里不住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穆无霜盯着那男魔,手指缓缓收紧。半晌,她松开手,男魔便扑通摔到地上。   穆无霜低头看着男魔,眼眸里暗色沉沉,唇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抬头,望向归览。   少年仍旧是那幅默然无声的模样,周身的空气中环着一圈死寂。   他身边没有任何魔力波动。   归览没有使用哪怕半点魔力去反抗。   穆无霜失语地看着少年黑血汩汩的肩胛。   穆无霜不想知道归览究竟有没有失去反抗能力,她只是盯着归览苍白的脸,以及抿成一线的唇。   像极了一个无能弱者的表情。   ——像极了她以前在魔宫里,那样不甘而无奈何只能承受的神情。   穆无霜的手指被烫到似的发起抖来。   捏住男魔鞭子的手指竟然泛起了疼,一丝一缕地漫进指骨里头。   那男魔不过是喽啰,他的修为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唯一的可能,就是那鞭子是戒魔鞭。   这是专门用于惩戒魔族的刑器,对魔气有特殊的克制功用。   他这样对归览,而归览前不久还是风光无限的大护法,隐性地位甚至远超于她。   穆无霜想到了自己,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失力感漫上心头,使她甚至忘记了归览究竟是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又是何时执起了她的手。   少年手掌冷凉,指节分明而生硬,一点点去曲起来握住了穆无霜颤抖的手。   他眉压得低低,声线中却莫名像是带着一些松快的愉悦:“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很疼?” 第57章 不由己   归览这句轻声慢语的问询, 仿佛将穆无霜从惶然当中提溜了出来。   她木然地看着归览低眸的模样,缓缓将手抽回来,道:“没事。”   穆无霜敛下眉, 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魔。   格格的喘气声荡在耳边, 穆无霜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憎意。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尖微曲, 蓦然攥住地上男魔的咽喉。   手指蜷缩的那一刻, 穆无霜脑子所盘桓的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以儆效尤。   从前那些墨守成规的底则在这一刻摇摇欲坠,萦绕在鼻端的淡淡血腥气和背脊处漫起的寒凉犹如一道森森的诫告。   少女脸上的僵硬和身上的动作都尽数落在归览眼里。   归览半敛着眸,眼神暗沉地看着穆无霜的手指一点一点陷入男魔喉咙处的皮肉里。   少年红眸缓缓眯起, 眼底露出一点玩味。   穆无霜从前是最看不惯滥杀的, 如今她自己却率先对人起了杀心。   旧时的归览会对穆无霜这样的表现嗤之以鼻。但而今, 归览唇角几乎是难以自已地上扬起来。   他由衷地感到舒畅,甚至于连肌肤都蹿起些战栗的酥麻。   归览瞳眸里倒映着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指骨微抖, 蜷缩后又展开,最后弯曲入肉, 于空中溅血三尺。   有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 而少女的手犹然悬在半空,仍然维持着那个捏断喉骨的姿势, 像是余韵未尽。   她脸上沾了斑驳的血。艳色与肌肤相映, 如冰雪寒梅一般触目。   归览极低地轻笑一声。   忌杀之人杀戮。   而且是为他而杀。   这个念想一瞬间贯彻了四肢百骸, 归览低着眼, 眼睑下流转的目色浓郁得有如实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并非薄禄之人。   天下明月三分, 两分散入尘俗, 却还能够余下半分落在他眼前。   实乃幸事。   *   而穆无霜并不知道, 在这短短时间、一亩三寸当中, 已有人妄念丛生。   她只觉得自己思绪混乱,神思不属。   匆匆忙忙迈出门槛时,门外陡生大风。   穆无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颤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怔怔然顿步,看着自己那只捏断男魔颈子的手掌。   腥气逸散在空气中,钻入口鼻,一股浓郁的呕吐感自胃里升腾,直冲天灵。   她杀人了,并且是无用之杀。   这个人一定要死吗?其实也并不是。   穆无霜感觉喉咙干巴巴的。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试图想要给刚才的自己找一个非杀人不可的理由。   她抿住唇,匆匆朝自己的殿宇赶去,手背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发起烫来。   穆无霜低头看去。袖边压着的淡色金纹下夹着片玉色花瓣,此时正发出微弱的莹莹白光。   是东寻找她。   穆无霜吩咐给东寻的重要事情只有一桩,那便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入魔真相。   少女捏着那片花瓣,却没动作,神色仍是有些怔怔的恍惚。   换了从前,这事情有了头绪,她定是迫不及待地赶去商议。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玉色花瓣已经灼灼闪烁好几次,穆无霜心中浮沉的却始终是方才男魔血溅三尺的画面,以及……归览。   她眼前似乎总浮着一幅画面。   少年眼睑半阖,低垂着头,一只手捂着肩胛,而其上黑血汩汩,墨汁一样浸润了层层白玉阶。   好半晌,穆无霜闭了闭眼,抬手按掉玉色花瓣的光,朝东寻的方向捏了个斗转星移的法诀。   走在法诀铺陈加持的大道上,少女步履生风,行路速度快得过分。   东寻已在她书房里头等候许久。见到穆无霜的时候,东寻抬起头来,一贯风流轻佻的桃花眼里浮了些沉重,脸上也没了笑,罕有的正下神色。   穆无霜只看了东寻一眼,就不作声地坐下。   她偏一偏头,示意东寻讲。   东寻显然酝酿准备了很久,在穆无霜偏头的一瞬间就开口道:“尊上您当真英明神武,残垣竟然真的有头绪。”   他滔滔不绝道:“我此行去往残垣,瞧见了不少新东西!那边有许多新营生,有一间名叫‘荒肉铺子’的很有意思,里面卖的东西都是碎肉做的,凭外观看不出是什么,但是如若吃出了里头的所有肉,铺子就管你一个月的肉菜……”   穆无霜倚在榻旁,闭着目,不动声色地听。   东寻犹然还在说残垣的新鲜事:“……还有不少人为了这里的姑娘打起来。但我仔细瞧了,发现这事极古怪,这里的所谓‘姑娘’几乎都不是活人,而是装满了各种毒虫的木偶壳子,壳子内里的不同位置盛了各种流毒,毒虫爬向毒物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带动肢体运转,在外面看来就是一副美人捧心的娇美样子,真是——”   他啧啧地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起来。   东寻此人虽然缺心眼,但并不是傻子。   他滔滔地说这些有的没的全部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而且还有一个更让他理直气壮的原因是——穆无霜召见他时,每次都会预留出时间让他先说一阵子,一边听一边叩着指节一下下的计时,等到差不多了就立时打断他的话,让他赶紧麻溜地说正经事。   但今天,东寻自己都觉得说得过于久了,穆无霜却仍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只是撑头听。   东寻略带惊恐地看着穆无霜。少女仍旧撑着头,眼目垂得极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又伸脖子去看,终于看清了自家尊上眼色涣散,明显是连他的半个屁都没听进去。   东寻沉默了片刻,斗胆去拍了拍穆无霜:“尊……尊上?”   穆无霜眼睫微动,挪头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东寻:“……”   尊上怎么了这是,被夺舍了?   东寻又试探性抛出了正题的橄榄枝:“尊上,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做季云的人?”   听见“季云”二字,穆无霜终于回过一点神来。   那个模样苍白,曾经被归览袭击过的小男孩。   她蹙起眉问:“季云?季云怎么了?”   东寻声音微微沉了几分:“我在残垣看见了季云,而且是在残垣的中心区域看见的。”   穆无霜眼皮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自心底生起。   中心区域,一般泛指区域里建筑和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为排外的地方。   玉马城就是整个荒川泽的中心,尽管人人都想挤进来,但如若实力不足或者没有依附别的魔,也没几个敢长久停留在城中。   但仅仅一瞬,穆无霜便定下心神,道:“很正常,季云修为很高,有合体巅峰。”   合体巅峰,在玉马城里都能够有一席之地,何况区区残垣中心。   季云出没在那种地方,虽然有些可疑,但也说得过去。   以他的修为,足以纵横残垣那样的边缘地带。   东寻摇头:“不,季云他在残垣有人,而且有一大批人。”   东寻说完,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观察穆无霜的状态。   这个消息有点不妙,他不知道尊上会怎样想。   却见穆无霜倦怠地揉揉眉心:“季云是不太简单。之前他身上那枚玉佩成色那么漂亮,基本不可能会是这边的东西。”   东寻下意识接话道:“尊上既然知道,那……”就不觉得季云混在难民当中显得十分可疑吗。   穆无霜却挥挥手,恹恹道:“算了,改日再说。”   她没有兴趣再听下去,而东寻也感受到了穆无霜的心不在焉,遂闭上嘴,很有些郁闷地自发退下了。   穆无霜神色不明地望着东寻推门离去的背影。   方才东寻与她说话时,那种稀奇和纳罕的意味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了。   说实话,穆无霜自己都觉得纳罕。   东寻提到季云身上疑点的时候,季云身上会生出的那些可能性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一转,就骤然被撇到了一旁。   眼前首先浮现的,是季云苍白如纸的面色。   小少年的五官变幻又模糊,许久之后,与某张同样苍白的脸孔重叠了起来。   ……是归览唇瓣苍白,眼瞳透红,沉静不语的模样。   穆无霜抓起手边的茶杯,没滋没味地灌下肚子,目光有些迷蒙。   看见归览那样任受折辱,她原本应该欢欣,但不知为何,穆无霜偏偏高兴不起   来。   穆无霜想到她刚来魔域的时候,也被人冷眼轻视,但总体来说并没有受太多磋磨。   因为她身负通天魔力,没人有胆子当面激惹她。   唯一的威胁和磨难,全都来源于归览那个阴晴不定的小魔头。   那个时候,穆无霜真的很想立刻弄死归览,最好是死在她眼前才算安心。   后来她如愿执掌大权。   掌权后,穆无霜几乎是报复性地开始享乐,日日睡到晌午,没个正形。   但最令穆无霜愉悦的不是这些,而是在茶余饭后,婢女侍卫谈起大护法宫里又如何荒凉了,身边又叛出了多少号人,院里侍候的人又走了几位。   每当这时,穆无霜便觉得一身轻松。   不得不说,昔日大敌的落魄让她十分开心。   开心到要亲自到归览宫里,来看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然后,她看见男魔形容狰狞,恶意满盈地扬鞭去抽归览。   当时,穆无霜目光盯着男魔的脸,心念百转千回。   男魔其实和她怀揣的是一样的心思。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归览真的已经低贱如泥,已经不能对人造成任何威胁。   这个认知乍然浮现时,穆无霜忽然通体发麻。   她初入魔界时,如果没有魔力,也会这样,也会受尽折辱,受比这残酷千百倍的折辱,直到她死。   她其实很幸运,重伤后却修为无虞,甚至拔高了一大截境界。   可是归览入荒川泽的时候,没有这样的幸运。   他是怎样入魔的?   修为尽废,经脉断裂,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荒川泽边界。   穆无霜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敢想象归览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他在魔界的这百年来,又究竟历经了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卑劣极了。   于是,穆无霜第一次抑制不住地,杀了那个男魔。   即使这是无用功,即使这是魔界最嗤之以鼻的仁慈。   腥臭的气味溅在脸上,穆无霜指尖发软,只觉短短数月,在魔界历经的事情就如同一场梦。   她失了气力,失了一切和旁人计较争锋的气力。   又何必与小魔头争那一口气?都是流落在此,身不由己罢了。   她不由己,归览亦是。   人事磋磨不可免,但今日,穆无霜只想少一事。   歇一分气力,来垂怜归览,更垂怜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穆穆累了,我也累了(瘫)晚安。 第58章 大火(含修前情节)   一日的神思恍惚, 并不会影响太多事情。翌日,穆无霜模样如常,再次将东寻唤来要他说线索。   东寻瞅着她神色, 话声有些飘浮:“尊上, 虽然季云身份不明,但是属下已经找到了一些头绪……”   他说着,献宝似的将什么东西捧在手里奉上来给穆无霜看。   一枚莹莹白玉赫然躺在东寻掌中, 其上淡光流转。   穆无霜:“……”   穆无霜难以置信道:“你把季云的玉抢了?”   他娘的, 天知道季云这小屁孩有多宝贝他的玉。   而且,她之前在城郊的时候,东寻常常随行左右, 东郊的魔都不用看, 只要闻到花香, 就知道魔尊身边那位风骚的大护法来了。   东寻也自知事情做得鲁莽,声音低下来:“昨日尊上说这玉不是魔域之物, 那便是修真界的东西。我想着尊上出身仙界,应当能认出一二, 便贸然取玉回来了。”   穆无霜闻言, 眸光一肃,仔细打量起这玉。   玉色漂亮, 不是什么凡俗料子, 最少也是个世家大族里头的东西。   只是……她认不出。   穆无霜眯着眼看了半晌, 发现自己真的不认识之后, 顺手将那玉一捞:“我暂时没有想起来这是哪家的, 放我这, 我晚点翻书对照对照……”   她手指触及温玉的那一刹, 玉上忽然白光大作。   穆无霜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但已经来不及了。   光起不过须臾,盛也只一瞬,乍然将她整个人吞没。   白光很快消散,东寻手还悬在空中,神情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嗷”地大叫一声:“来人啊!救驾!尊上不见了!”   吼完一嗓子后,东寻惊恐地发现,窗外忽而浮起一股浅而浓郁的黑气。   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自外启开。   少年玄衣凛冽,红眸微弯,面上含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闲庭信步地走来,却在入门的一刻就威压尽出,生生令东寻的怒骂压在了舌根子处。   归览将摔落在地上的白玉捡起,慢声说道:“不必喊人。”   他目光有些晦暗,拇指摩挲着玉上的残余温度。   东寻怒目看着归览,嘴里谩骂不止,却在看到归览肩头浮动的东西时噤了声。   他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冒着黑气,渐渐萦绕成形,聚成一个幼童的模样。   幼童面无表情地看着归览,唇瓣张合,看上去在无声说着什么。   归览嗤笑一声,一副不欲多言模样,抬手就将那幼童黑气蒙蒙的身体打散了。   黑气被打散后,在空中顿了一刻,就尽数钻进了那枚白玉里。   在被炽烈白光吞噬之后,穆无霜心里反倒稳了下来。   碰到白玉的时候,穆无霜的确心惊了一刻。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了。   刻于玉,且微小不可察,能够将人带入虚境的符咒小阵,整个修真界只有那么一个家族擅使这种把戏。   叶家,一个旧时繁盛而今没落的古家族,曾遭浩劫,险些后继无人。   那场劫难过后,叶氏大部分古籍传承尽数毁于一旦,而仅剩的一脉旁支也遭仇家追杀,到而今踪迹渺渺,修真界里面已经将叶家默认为断绝传承的一族。   至于那些侥幸存活的旁支后裔,一无功法传承,二无势力撑腰,和普通人已经没有区别,自然也不会被归作什么古家族遗孤。   这块玉上的符咒,穆无霜也只在书上看见过。这东西失传近千年,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   穆无霜低低哼笑一声,她倒没想到这季云有这样的来头,更没想到叶家并没有传承尽失。   而且,季云心思不少啊。   他如此宝贝这块玉,怎么可能会被东寻轻易夺得。况且为什么东寻碰到玉不会入阵,偏偏她碰到玉就被拉了进去?   显然,这块玉上还特地加持了筛选气息的法阵,为的就是将穆无霜拉入白玉。   穆无霜估计,东寻这个傻蛋从一开始就被季云发现了,季云直接借此反利用了东寻,让东寻借着献宝的由头将她拉入法阵。   真不错啊,小小年纪这样敏锐。   穆无霜咬牙切齿地想着,眼前的空茫就出现了画面。   穆无霜眼睛险些瞪出了眼眶。   她看到了什么???   那个把她当大冤种的魔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穆无霜目瞪口呆地瞧着魔童面色淡定地飘到她眼前。   她反应很快,抢先开了口:“你怎么还活着?上次那个大怨念都过完了,你难道不应该已经消失在这美丽的世界上了吗?”   穆无霜可没有忘记,魔童上一次要供奉的时候,因为说不清供奉是什么,就直接把体内的怨念记忆接到她身上给她看了。   那怨念的内容非常阴间,穆无霜琢磨着,这怨念毕竟只是归览幼时的怨念,幼年才多长啊,应该已经没有多少东西了吧。   魔童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而后说:“这个……这是最后一个怨念了。”   穆无霜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最后一个,还好还好,折磨很快就过去了。   穆无霜看着魔童,由衷感慨道:“你这孩子,真他妈是个天煞孤星。”   魔童表情有点不高兴:“你以为我想,我这个怨念原本都已经排解掉——”   魔童的话音突然一顿,然后又一次沉默下来。   穆无霜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原本已经排解掉了?那你还来找我是吧,欺负冤种很好玩啊?”   她话说得飞快,说完抱胸,斜睨一眼魔童,却发现魔童低下了头,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他吸完鼻子,又抬起头,眼眶居然已经红了,模样泫然欲泣。   “我才不想这样子,我也是被逼的呜呜呜……”   穆无霜乍然噤了声。   她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魔童模样玉雪可爱,一双红色瞳眸盈泪时宛如兔子,可怜极了。   她手足无措地安抚了一通,也不再计较什么,闷闷地照着魔童说的去做了。   ……总之也就这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用这样了。   魔童的要求很简单粗暴,就是让她再看一次记忆。   穆无霜再一次进入了记忆之中。   她脑中浮现魔童方才眼泪汪汪的模样,头疼之余,心底里也弥漫着一丝诡异。   这魔童怎么说也是个重量级邪祟,怎么还沦落到被人逼迫的地步了。   被人逼迫也就算了,对它的要求还这么奇怪,逼迫它的那人简直就像是存心要折磨她似的。   穆无霜这般想着,鼻端忽然传来一阵浓厚的烟熏味道。   她一抬眼,惊觉面前黑烟缭绕,浓重的烟熏味源源不绝地朝她鼻子里钻。   着火了。   焦味、臭气一齐扑面而来,直把穆无霜生生呛出了眼泪。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这个应当就是魔童要她看的回忆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寄居在幼年归览身体里,而是变成了第三人称的旁观。   穆无霜被烟熏得直皱眉头。她意念闪动时,身遭便浮起了一面颜色浅浅的魔气防护罩,将焰光与焦土尽数隔绝在身外。   鼻头□□燥刺鼻的空气一过,又干又酸,难受极了。   缓了片刻后,穆无霜在一地的烟尘灰土里头眯眼细看,勉强辨认出来自己正身处在一间熊熊燃烧的柴房中。   顶上屋梁断裂,焦木带着赤红的火星轰然砸下,与地面被捆成一堆的柴禾抨击出滚烫的热浪,激起丈许高的火舌。   穆无霜仗着有魔气防护,故而在面对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时颇为漫不经心。她揉揉眉头,迎着热浪穿过火光。   耳边是噼里啪啦的柴禾燃烧声,很是扰人烦心。   在某些时候,五感太过灵敏也不是什么好事。   穆无霜这般想着,提步的瞬间,眉峰一凝。   她灵敏的听力很争气地在滔天火海当中,捕捉到一丝细细的低喘声。   这声响极是微小,听着像是从柴房最内里的地方传来的。   若不是穆无霜五感与神识俱都过人,断然不会留神到。   少女在火光中仅仅顿步了片刻,便回身走进火光之中。   她没有忘记这是魔童的过往记忆。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说明这个场景必然同归览的幼时经历有所联系。   小归览那张泪痕犹未干涸的小脸,不巧地在此刻浮上心头。   穆无霜叹一口气,沉着嗓子嘀咕道:“穆无霜啊穆无霜,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她将魔气外放。   凛冽的魔气甫一撞上火浪,蒸腾的热气便有灵性一般退避三尺,给穆无霜让出一条径道。   顺着空旷路径望去,穆无霜一眼就看见坐在柴房深处的小小少年。   他模样和魔童化作的小归览如出一辙,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冷淡的漠然。   此刻的归览,才真正算得上一个寻常七岁稚童该有的模样。   他脸颊灰扑扑的,眼底溢满了惶然的无助,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恐惧。   火海滔天,幼年归览带着一脸的狼狈和焦黑的衣角,遍体都盈满了无措。   红光映在他脸上,却也仅仅只是映在脸上。   因为幼年归览颈间挂着一个光润的莲花纹玉锁,此刻正泛着灿灿金光,令焰火烧不入他身周三寸。   穆无霜只打眼一看,便知道这莲花玉锁是上品仙器,虽不说珍稀到世间仅有,但也是寻常修士手里难见的。   由此判断,归览小时候的家境应当不错,能用得起这般好的仙器。   穆无霜在原地看了一会,发现小归览虽然脸上茫然无措,但身体却很诚实,半点没有要挪动的样子。   她忍耐片刻,终于忍不住跨步上前要拽着归览衣领出去。   穆无霜伸手,嘴里说道:“赶紧起来吧我的小少爷,这莲花仙器的力量有限,你再不走真的会被烧成人肉干。”   而后,她就看见自己空中伸出去的手掌直接穿过了幼年归览身体,穿透的虚空中荡起来涟漪似的波纹。   穆无霜:“……”   就纯纯身临其境皮影戏呗,只许看不许干涉。   她干脆地收回手抱起胸,揣着一肚子闷气看归览怎么被烧死。   不幸的是,这个年纪的归览虽然看上去不太聪明,但也知道在仙器力量即将消耗完毕的时候,自发圆溜地从火里滚出来。   从柴房里出来的归览瞧上去仍是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只怔怔地抬手握住脖子上保住他命的仙器,一言不发。   穆无霜看着小归览,那股闷气又窜上心头。   虽然知道此时的归览听不见,她仍是不悦地发了通牢骚:“看什么呢小傻子,都走水了不知道去通知人扑灭吗?家里的下人都去哪了,这么大的动静都留意不着吗?”   穆无霜这样说着,却很不信邪地环顾四周张望起来。   她还真不信一介大户人家,走了水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然四周空空荡荡,不说下人,连门口栽种的那棵老树都一副恹恹的枯死模样,看上去是大限将至了。   少女愣得身周魔气都收敛了片刻。   先前没有留意,这一打量,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富户的宅邸。   周遭荒凉极了,看上去就是一个荒郊野岭的村落小院罢了。   归览这是私自跑到山里玩儿了吗?   穆无霜正思量着,便听一旁的归览忽然奶声奶气喊了句:“娘。”   她悚然回头,看见院子门口处走来一个衣着打扮朴素的妇人。   她衣服颜色很素,眉目也淡淡,面上五官平淡普通得让人过眼便忘。   发上腕边更没有金银饰物装点,看上去就是一介平平无奇的村妇。   穆无霜看了看落在归览垂在胸口处的上品仙器,又看了看这妇人,心间充满了难以置信。   妇人一进院子,便很夸张地“哎呦”一声,表情惊慌:“别叫我娘!”   “我的佛祖哪,这是怎么了?”她一边惊呼一边朝归览喝道,“愣什么愣!?还不去打水!”   小归览低垂着眼眉应了一声,便走了。   那妇人原地懊恼抱怨了几句,后方院门又走进来一个粗枝大叶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反应和妇人大同小异,他一双虎目圆瞪,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去喊人来帮忙?”   穆无霜目送着两夫妇匆匆的背影,若有所思。   很快,夫妇就呼唤着一众人来救火。   这些人穿着和夫妇差不离,结合院落外的青山土坡能知道,应当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火势被扑灭得七七八八后,夫妇一个个谢了来帮忙的村民,才站在原地说起话来。   妇人眉头皱得死紧,面色难看:“我看今天那位仙长说得对,他果然一身妖气,在哪里,哪里便出事!”   男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讪讪说:“也许只是巧合呢。况且,这孩子在仙途上的天赋的确是高,那仙长弄错了也不定……”   男人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想啊,如果是妖的话,又怎么能施展出仙法?”   妇人闻言冷笑:“哼,方世昌,你随便袒护他!仙长修为那样高,何须对我们扯谎!”   她朝一边狠狠啐了口唾沫,“我老方家真是倒霉,倾家荡产养了个野种,原本以为他天赋异禀能振兴门楣,没想到竟是个走邪门路子的!”   那男人闻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   穆无霜听了一阵,心底微震。   归览竟是他们捡回来的。   再结合“天赋异禀”、“倾家荡产”这样的字眼,她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修真界虽然名为修真界,但并不是修士的天地。   凡人的数量,远远比有机会踏上仙途的修者多得多。   对于平常人来说,能够腾云驾雾的神仙就在眼前身边,自然是向往万分的。   由此,修真界衍生出了崇尚仙术修者的风气。   一家里面,若是能出一个修者,对于普通人而言,就算得上是光耀门楣了。   这样说来,归览身上那些贵重衣料和仙器,都是夫妇俩节衣缩食给的。   夫妇用度朴素到极点,但给归览的却都是最好的,看得出来对归览极偏爱,也寄予了极厚重的愿望。   只是,他们说归览身上有“妖气”。   身上若是沾染了妖血妖物,是不被正统修真门派认可的。这句“有妖气”,恐怕是归览参加仙门考核被刷下来的评语。   理清楚头绪之后,穆无霜决定去看看此时的归览。   她在农家小院中绕了一圈,没找到归览的身影,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院中,一扇腐朽木门推开,有个身姿挺拔、较之归览稍稍年长些的少年走出来。   他大约十二三的年纪,稚气未退,但已经有几分挺拔身形。   穆无霜心头一咯噔。   虽然这少年年纪尚幼,但穆无霜认得他。   这是曾经侍奉在她一位朋友身边的书童。   那朋友乃是一位仙门世家公子,姓兰。   书童面容清秀,颜色不出众,眉毛淡淡的。   依稀能辨出几分那素淡妇人的影子。   他脸上充满了喜意,手里捏着一块青蓝色的腰牌,步伐欢快地走向另一扇看上去是主卧的房门。   穆无霜微微一挑眉。   这倒有意思了。   这家不止归览一个孩子,这是第二个孩子。   而且观其模样,应该是夫妇二人的亲生子。   亲生子的衣着和他亲父母一样朴素,半分富贵气息都没有。   这家真是格外奇特,是少有的偏爱养子,忽略亲子。   如今养子价值全无,而亲子手里握着一块崭新锃亮的腰牌。   如果穆无霜没有看错的话,这是独属于兰氏的通行牌。   这个时间点,应当是她那朋友刚刚收用书童的时候。   兰氏书童一职,虽然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鸡肋,但事实上对于接触不到仙门的寻常人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香饽饽了。   给世家公子当书童,不说旁的,起码能把丹药当糖丸吃。   洗髓通脉的仙丹吃上个把月,就算资质再差,勉强入门当个筑基弟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入了门,通了脉,寿命便是百年起步,和寻常人的命数机遇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穆无霜折了根草叶,捏捏折折几转,心里有了考量。   她大抵能够明白回忆起始为何是这一场火了。   这场火,恐怕便是归览命途的转折点。   从前面的言谈来看,这家夫妇算不得什么坏人,但一定是极在意后代和门楣的人。   眼前场景浮起一层缥缈的白气,画面停留在方家长子笑逐颜开的面上,而后渐渐云消雾散,换作另一幅光景。   依旧是同样的小院,不同的是布置和装点。   院门墙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窗内依稀能见灶台上支起的铁锅和蒸笼。   敞亮的院里摆了长条桌凳,门槛断断续续有人踏入,三三两两亲朋说笑交谈,很是热闹。   灶台口,方家郎笑容温暖,与宴请的村中客人说笑谈话。   “长生真是出息啊!一跃成了筑基,还入了仙门,往后这村里屯边,倒都得仰仗你家庇佑。”   方长生露出两颗小虎牙:“姨,胡说什么呢。长生能有今日,还多亏您呢。”   那满面皱纹的中年妇人顿时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上来和方长生搭话的,不论是老妪还是农人,俱都喜笑颜开。   不久,房里走出个男人,正是方世昌。   他脸上也带着喜意,拱手道:“今日是长生的生辰,大家伙儿们都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在一片欢呼声中,穆无霜渐渐有些不耐烦。   她在这里和屋后兜兜转转了几圈,愣是没有找到小归览。   这方家郎的生辰,他若真的不来,未免太失礼。   找了半晌,院子里都吵吵嚷嚷地开始吃席了,她也没找到归览半道人影。   后半场,穆无霜百无聊赖地看了半天村民互相恭维的宴饮,无聊透顶。   于是她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在记忆幻影里面放出魔气找人。   这是一个荒诞到可笑的搜寻方法。   这里是记忆,所有人与物都虚假得浑然一体,气息都一样,基本上不可能搜得出来。   但更离奇的是,这个朴实到近乎蠢笨的方法,真的让穆无霜探查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熟悉到让穆无霜觉得不可置信。   因为这缕气息,就是荒川泽中,那个真实存在于现世的归览气味。   这令穆无霜心底生出古怪来。   归览在这个时候就入魔了吗?   于是她循着感知到的方位而去。   走出很远,穆无霜终于在草丛里看见了幼年归览。   他一身的红痕,脸颊灰扑扑的,一如那场火中的模样。   称得上是一身的伤,但真要谈论伤势的话,这身伤也并不算得上有多重。   因为他腿上身上,都只不过是棍棒殴打出的淤血痕迹。没有任何技巧,毫无章法,杂乱之至,看得出是毫无修为之人所为。   归览这个年岁的修为已算不得太低,灵力丰沛的身体要消去这些痕迹,不过弹指功夫。   但此刻的归览就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一样,顶着淤血红痕和灰扑扑的脸,沉默不言地趴在原地,目光茫然。   穆无霜足步微顿,靴底与枯草地摩挲出细微响动。   地上的归览忽而抬头。   视线对上那张稚嫩脸庞后,穆无霜神色错愕。   她原以为幻境中的归览看不见自己。怎么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的?   幼年归览眼神空洞,唇角抿得死紧,似乎还有些不显然的下撇。   他张口,声音沙哑:“姐姐。”   “——我好痛啊。”   穆无霜小心翼翼凑近归览,犹疑片刻道:“可是你的修为有金丹,这样的小伤,你可以自己化解。如果你不会治疗法术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   幼年归览眼帘半垂,声音细如蚊鸣地打断她:“是这样的吗。”   “可是,夫子从小便教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既然这样,如果她要收回我的命,我也不当不从。遑论只是一身小伤。”   穆无霜又愣了愣,旋即眉头一拧:“谁教你的狗屁?”   少女蹲下身来,目光认真地望进稚童的眼睛:“你发肤受之于她又怎样?”   “你的命确实受之于她啊。可是你也没说想要这条命吧?她生你出来时,有过问你的意见吗?”   “没有是吧,没有就对了。既然没有,那她既然生你,就理应好好养你,至少要在力所能及里面让你活成一个人样,而不是用‘一条命’的理由要挟你予取予求。”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不是她生的吧,你不是孤儿吗?”   穆无霜毫不客气地发问:“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打你,又凭什么打你?”   幼童漆黑的眼瞳一颤。   他眼瞳幽幽:“可是她没有生我。”   归览眼眉动了动,“她养了我,对我很好,什么都给我最好的。”   穆无霜冷笑一声,问:“有多好?”   归览声音低低,缓缓道:“很好。她以前会给我买最好的衣服,买最上等的仙器,买旁的小孩都没有的东西。”   “她对方长生怎么样?”   归览道:“也好。她会给方长生买糖,但不给我买。因为娘说,衣服仙器比这些零嘴贵得多,买了衣服,以后就没有零嘴吃了。”   “这些东西确实很贵,比几千粒糖都贵。”   小少年说起这些时,眼瞳清亮,眉睫也微扬。   穆无霜看着幼年归览的沉醉模样,唇瓣微动,随即干脆道:“那她为什么给你买这些,你想过没有?”   半趴在地上的幼童,听见这句话后一点点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   他眼睛里盈满了熠熠亮光,灿若碎星:“因为娘爱我。”   归览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娘爱我。她为我花这么多钱,是因为她真的很喜欢我。”   他说完,仿佛在唇齿间将话细细咀嚼了片刻,又微微笑起来,脸上盛满了欢悦欣喜。   穆无霜简直要被归览气笑了。   她道:“她这么爱你,却选择在方长生的生辰这天把你打一顿,扔进山里?”   归览闻言,眸中的亮光又暗沉下去。   他垂下眼睛,神色变得惶恐而委屈。   “她打我,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妖血,这是不应该的。”   穆无霜绷不住了。   她道:“傻逼。”   穆无霜:“她给你买这些,是因为你是修仙的天才苗子。穿着好衣服戴着好仙器去参加仙门考核,能给负责考核的外门弟子留下更好的印象。”   她一边说,一边横起眉:   “外门弟子就是这样,见到穿着好的,就会自动联想他是哪个富户家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偷跑出来的世家弟子,顺手就给过了。”   幼年归览的脸色,随着穆无霜话语落地,渐渐变得苍白。   “她是不是天天告诉你要好好修行,要光耀门楣,要振兴方家祖上的荣光?”   穆无霜一顿输出完毕,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看着归览苍白到直至颤抖的唇瓣,穆无霜还待要继续出口的话停在舌尖,滚了几转也没吐出去。   她后知后觉地迟疑起来。   归览的反应好像真的很剧烈。她说话真有那么重吗?   犹疑间,穆无霜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颅。   小归览乌黑的发顶带着丝丝缕缕凉意,渗在指尖上,冷冰冰的。   不过即使温度冰凉,她也能上辨出这发丝质感极好。   冰凉顺滑,黑丝缎一样。   或许是错觉,穆无霜总觉得空气中多了一股莫名的味道。   似乎是微微的甜,但极清浅,隐隐约约掠过鼻尖,让人疑心这香气究竟是否真实。   手下的头颅弧度轻微地顿了顿。   穆无霜敏锐地感知到,一时心念电转——小魔头可能不喜欢被摸头,糟大糕,反向安慰了。   她当机立断地收回手,不打算继续触小归览的霉头。   但就在穆无霜的手收回到半空的时候,掌心下那颗冰凉顺滑的头颅很突兀地蹭了上来。   软滑蓬松的发丝揉在手心里,绵绵软软的,还带点儿柳絮拂面时的轻微痒意。   这次换穆无霜怔住了。   那只伸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任手下的头颅幅度轻微地刮蹭。   下颔处,小归览略带哭腔鼻音的声音软软地响起来。   “姐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穆无霜颤着一颗心低下头去,见小归览眸光水润,那抹熟悉的红鸽血颜色正缓慢自眼底浮起。   他声音哑得发沉,听上去少了几分懵懂幼童的稚嫩:“我全都知道啊。”   “娘不喜欢我,爹也不喜欢我。”   “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喜欢我?”   小归览眼尾通红,没有焦距的眼瞳逐渐定在穆无霜身上。   他眼神迷惘,口中吐出的话却令人如芒在心。   “姐姐,你也一样吗?你也不会喜欢我,也不会爱我,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说明:本章含大篇幅改文前情节。旧章节修改替换成全新情节后无需重新购买,且修文时已说明旧章情节会重用,所以算是和前面改文的章节相互抵消惹。如果造成不适,那我磕头道歉(滑跪) 第59章 了断   带着哭腔的嗓音甫落下, 穆无霜便感觉喉间凝滞得发堵。   她眼睫颤巍巍眨两眨,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也不是,揉也不是。   稚童压抑的低泣声不会随着她的犹豫停息。   穆无霜仿佛被浸在一汪可堪摧折的绵软水波里, 寸步难行。   她说话做事一贯不留情, 言辞直白到刻薄。此刻那根铮铮然的金石心弦却被滚烫热泪熔成了浆水,惘然四溢。   于是少女敛下眼眉,小心翼翼地说:“会的。”   “你的一生还很长, 往后的日子你会遇到很好的人。他们会爱你, 会疼惜你,会把你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部弥补给你。”   她说得很仔细也很小心,声调不高, 但字句都铿然。   小归览脸皮绷得紧紧, 颊边水泽莹莹。   他仰着面, 眸光不依不挠。   “真的吗。”   稚嫩嗓音微哑,似是希冀, 又似是不甘。   穆无霜对上他雾气朦胧的眼,心脏又漏跳一拍。   小归览的眼神干净而纯粹, 明晃晃盛着渴求与希望。   那样乖巧惹人怜, 那样的让人……不忍拒绝。   穆无霜垂着眼,轻声说道:“真的。”   她很轻很缓地揉了一下小归览头顶, 又重复一次刚才说的话。   连穆无霜自己也不明白, 她究竟为什么要柔着声调去哄幼年的归览。   但不论如何, 她终于还是如愿以偿看见小归览擦掉眼泪, 破涕为笑, 带着发红的眼角和鼻头, 呢喃般低语。   “姐姐疼我。”   幻境就此戛然而止。   穆无霜怀里空空荡荡, 唯余疏疏长风。   不等她神思清明, 面上忽而一凉。   猎猎冷风扑面,剑光映入她漆黑眼底,在其间划开一线分明寒意。   凉意激得穆无霜骤然灵台清明。   剑风迅疾,但穆无霜在剑意未生之时就早早得见,故而算不得快。   少女神色淡淡,十分自如地抬手一挡。   锐不可当的剑意滞在她手前,与此同时,前方响起呛咳之声。   穆无霜抬眼,看见季云持剑半跪,唇角浮出一丝殷红。   他显然是被这一击的反激之力伤得不轻,但他神色不改,仍然一副苍白无辜的稚子模样,瞧着让人心生怜意。   季云撑剑喘息须臾,平静开口:“有人先我一步展开这迷障阵法。”   说罢又笑了一笑,道:“我从不曾想,你的运气,竟然这样好。”   小少年面对着穆无霜,眼睑半垂,眸子里似乎泛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穆姐姐,我自幼便听着你的故事长大。你是修真界的第一法修,天纵奇才,以一己之力把一个即将倾覆的世家救起来,使其一跃跻身为修真一流家族。”   穆无霜闻言,嘴唇上下一碰道:“假的。”   未入荒川泽时,穆无霜第一法修的名声在外,外头有关她的传奇故事流传过不少版本。她起初听见还会解释澄清,到后面却也释然——故事的真假与否本就不重要,故事只需要脍炙人口就足够了。   季云却并不在乎她的回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时候我极是仰慕你。我日日听着你的故事入睡,我发誓一定要如你一般振兴家业,力挽狂澜。”   穆无霜眉头微皱,但没有开口打断他。   她默然阖了眼眸,权当自己是在给小屁孩当树洞。   呜呜,她真是好善良。   只是穆无霜在做好耐心倾听的准备之后,耳旁却鸦雀无声,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穆无霜睁开眼睛,惊悚地发现季云唇瓣紧抿,脸色苍白,额角渗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与此同时,一道讥嘲的少年嗓音遥遥传来:“装什么可怜。你幼时如何,关别人什么事?”   音落,季云身后的虚空陡然破开。   一道颀长身影闲庭信步般踏虚而入,而后抬手一挥,季云便如同断线风筝似的被打出数丈之外。   打飞人之后,归览还颇有讲究地自袖中取出帕子拭了指尖,含着微微笑意望向穆无霜。   “你倒是耐心,被人算计了还有闲心听他讲故事。”   他语声如常,音调里却有些莫名意味。   穆无霜盯着归览的脸,脑子里一瞬间跳出百八十个问号。   归览为什么在这里?季云布置的这个筛选阵法并不粗疏,按理说这个阵内不应该出现其他人。   ……若说是破阵而入,就更没有可能。解这个阵法连她都要花费好些时间,小魔头怎么可能这样快就进来。   穆无霜盯了会儿归览,又瞧了眼季云,缓缓问道:“你们两个,联合算计我?”   归览眼一眨,目色中含了些似有若无的氤氲。   他语声低低:“你这样不信任我?我们之间还有天道契连结,我何必要算计你再生是非?”   穆无霜眉一皱,不欲与他多说。   她转而看向季云,道:“为什么引我入阵,有话直说吧。”   她原本还有些耐心听季云讲,但在看到归览之后,这点鬼耐心就迅速流散掉了。   季云趴在地上,明明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勉力仰起头,竟是很欣悦似的笑了一声。   他笑完,又很无力地软下.身去,声气微微:“没什么事。我只是借这个阵法,让那些落魄氏族的人看看,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英雄和奇迹。我只想让他们趁早死了这条心,不要白日做梦。”   穆无霜尚未听懂季云在说些什么,就率先看见季云趴伏在地上的腹部忽然飘出一缕悠悠青烟。   烟气袅袅地穿过季云的背脊,顺着阵法顶部闪烁的微光向上浮动。   浮到最顶上时,轻烟如有灵智一般糅杂混合,汇成一朵渺渺的烟云。   云下,一副闹市的画面逐渐显现,清晰地浮在他们三人眼前。   季云咳一声,唇角嘱着平静的笑意,眼神灼灼地朝穆无霜和归览看去。   他如愿地看见穆无霜骤然变色,而归览目光沉沉,似有所思。   于是季云满意地散去身上的气力,阖上眼眸,沉寂下去。   他的模样极是祥和,直到气息消散之后,脸上仍然挂着平静的笑意。   穆无霜脸色难看地看着头顶显示画面的烟云。   她攥着入阵白玉的手指越来越紧,半晌,穆无霜忽然将玉扬手砸了出去。   她心底泛起通透的冷意。   烟云里投映出的景象,归览或许不知道这是哪,但于她而言,这是刻入骨子里的画面。   这条闹市大道,是穆府拐角后的一条街道。   季云让她看到这条街道,只能说明一件事。   季云他要把她如今的模样和行径,通通投影给穆府以及穆府周边的人看。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穆家那个失踪多日的第一法修入了魔道,而且与那个臭名昭著的魔头交好。   季云是要逼她立刻做个了断。   但不论如何,这个了断都决不会是温和而如沐春风的。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摸头   穆无霜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盯着阵中的光景。   在她面前,阵法间幻化的白光忽弱忽强。   光芒随着季云生息的消散一层层碎裂剥落,露出她所熟悉的寝殿景象。   阵法已破, 穆无霜又回到了自己殿中。   时间才过去没多久, 殿中布置摆设一切如故,只有穆无霜胸腔中那颗心脏惶惶然地一下下砸动着,砸得她整个人十分恍惚。   穆无霜沉默了片刻, 忽然猛地转头, 眼神灼灼地看向归览。   她径直道:“归览,之前要你查的事情,你查了多少?”   穆无霜手下有东寻, 她的调查进度严格来说并不算慢。但如今事出突然, 她只能更快地去查去探。   归览却没有答她。他脸上未有表情, 但一对透红的眼瞳中暗光缭绕,一瞬不动地凝在穆无霜身上。   半晌, 归览轻轻笑道:“此事我早有头绪,你不必如此焦灼。”   “我如今, 有更要紧的事情想问你——”   穆无霜眼皮一抬, 嗓音冷冷:“什么事能比我的事要紧?”   音落,殿内气息陡变。   天魔境的威压毫无预兆地在一瞬间临头压下, 柜沿案边的瓶罐与摆件咣咣当当地振颤不休, 荡出薄而清的乱音。   穆无霜此刻的心情很不好。从前愿意耍嘴皮来回周旋, 是因为她尚有闲情, 人在闲时自然就多事。   可惜如今她也摊上了事情, 而且这件事还令她极其不悦。   在她自己的大是大非面前, 穆无霜从来不喜欢多讲道理。   一室叮叮咣咣的响声之中, 归览目光深深地瞧她。   他手足都在因受威压而微微颤抖, 面上却瞧不出半点受制的端倪。   归览眼眸澄红,慢慢地一偏头,唇角浮起一丝讽然笑意。   他道:“我的事都没有解决,又为什么要操心你的事情?”   穆无霜缓缓放下手,指头微僵的按上自己太阳穴。   其上青筋突突,泛着火燎般的热度。   她很久没有这样盛怒过。然而怒气冲到头顶,便好像被什么东西箍成了块凝实深重的石头沉进心里,反倒发不出来了。   穆无霜语声近乎平和:“你有什么事,最好一条条一桩桩清清楚楚地列出来说清楚,我来解决。”   面前少年忽而眉一扬,眼睛弯弯地笑:“那很好。”   “我也并没有那么多事情要靠你来做,我只要问你一件事。”   归览说完,顿了顿:“你觉得,那魔童怎样?”   穆无霜皱起眉,她万没有想到归览要解决的是这种问题。   一句无聊单调的问话,本身也没什么意义。   穆无霜面无表情道:“不怎样,追着我讨债,烦得很。”还要被迫看一些不怎么美妙的回忆。   归览眼睫微动,“他给你看的东西是什么?恶不恶心?”   他嗓音平而无波,只是唇瓣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像是被穆无霜威压所摄的后遗症。   穆无霜又一次皱眉。   她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如今她只想早点对付完归览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只生硬回道:“一些童年往事而已。不恶心,挺可怜的还。”   穆无霜说完,抬手打了个响指,脆声中威压骤散。   她声气中含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你要我解决的就这点东西?平白浪费我时间。”   归览却好似半点也不恼,弯着唇:“不浪费啊。”   他眼中似含薄光,模样又是带笑的,瞧起来少了几分漠然凉意,硬生生带着他整个人都软和了几分。   穆无霜看着他这样子,心间古怪之意尤甚,更觉心烦意乱。   她不怎么和悦地问:“还有别的?一起告诉我,少耽误时间。”   穆无霜这句话本来就是客套,料他也没有什么破事要再讲了。   哪知道归览闻言,竟然真的认认真真地低下眸细想起来。   穆无霜见状,眉眼里终于现出怒意:“他妈的归览,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有这么多事?”   归览目光幽幽地看她一眼,话中有些意味不明:“这种事,不该问你?”   穆无霜觉得归览这小魔头真的是神经病。但她懒得再跟归览计较,毕竟这种魔头脑回路都不太正常的,你要试图理解他,那你就疯了。   所幸,这些破事并没有耽搁她太多时间。   在归览问了几个诸如“你如何看”的问题后,穆无霜如愿听到了归览这些日子里暗地调查的信息。   归览道:“我以为,你愿意和季云入阵是因为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穆无霜脸色不算好看:“他什么底细?我只知道,他用的阵是叶家失传千年的‘知著阵’。”   归览:“季云的确有一半叶家血脉,但他只是个叶家旁支,阵法传承是他自己偷出来的。”   他嗤笑一声,神色讥嘲:“他话里话外把自己渲染得像个忍辱负重的世家子弟,实际上就算当初叶家未有没落,他这等身份,在家族里也会被人骂一句贱种。”   穆无霜眼神落在归览面上,心头一动。   少年薄唇嘱着恶劣笑意,吐出那种恶毒字眼的时候轻描淡写,倨傲漠然地给季云的身份下了定义。   这令她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个魔童给她投影的记忆画面。   想到幼小的归览寄人篱下,仰仗他人鼻息,在他那便宜娘亲身前乞求爱意的卑微模样。   那个时候,失去了进入仙门资格的他,比季云这个世家旁支子弟更加多余。   穆无霜收回思绪,道:“谈那么多季云做什么,他和我的入魔真相有关系?”   归览笑道:“当然有关系,只是说来话长,我们不妨坐下慢慢谈。”   穆无霜颔首同意。恰此时,她袖中的玉简发起烫来,是东寻又传来了新消息。   她打起精神凝眉细看。只是穆无霜目光刚扫了一行,鼻端就传来一阵幽沉冷甜的气味。   归览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身侧,于椅上从善如流地支着头望她。   对上她目光时,还很轻微地笑了一笑。   他今日似乎笑得格外多。   穆无霜眼皮跳了跳,挪开身子:“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别学东寻那个骚东西行不行?”   又笑又支下巴的,看得她头皮一阵发麻。   归览唇角一抿,“他可以,我不行?”   穆无霜:“……”   算了懒得狡辩,随你怎么想。   归览整理的信息和东寻不太一样,但相通点是他们的所有线索都是围绕季云这个人得到的,可见季云就是她入魔一事的关键所在。   况且季云这个人确实有意思。   没落世家出身,随身携带刻有阵法的白玉仙器行走魔界,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   东寻先前就说过,季云在荒川泽边缘残垣地带的中心区域有人,而且看模样还是其间的领头。   一个境界不低的边缘地带领头大魔,如何会沦落成玉马城外的浑噩低等魔族?   穆无霜沉着脸,一言不发。   身侧漫着幽幽兰香,归览声线顺着气味懒懒传来:“他目标很明确,一开始就是奔你而来的。只是他倒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费心费力了一大转,折腾的不过都是小风小浪,手段粗陋不堪。”归览指节叩桌,不客气地评价道。   穆无霜闻言,陡然气急:“小风浪什么小风浪?他直接把我的事情全部昭告给穆家了,我家里人怎么想?我现在百口莫辩啊我。”   穆无霜一口气说完,头脑都发热。   她自入魔界以来就想好了退路,发誓要找出真相给自己的家族一个交代。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件事情开始漫不经心起来。   明明已经执掌大权,明明已经安危无虞,却迟迟不肯倾尽全力去调查此事,而是醉生梦死,沉迷享乐。   这样的情形,何尝不是穆无霜在逃避。   逃避自己要面对的事实,要交代的东西。   季云为何精心设计她她半点不知道,但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季云就是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受万人谴责唾骂。   穆无霜脑子里刹那转圜过千万种场景。她头脑嗡嗡作响,觉得视野都开始模糊。   即使再怎么想着“入魔后前尘往事与自己再无瓜葛”,但百年居于族内的亲友情谊又怎么是能随随便便抹杀掉的。   神思错乱间,身周的一切实物好似都虚幻起来,不分明也不真切。   浑噩里,穆无霜觉得鼻子有些痒,于是狠狠吸了一口。   浓厚幽沉的兰气骤然冲上天灵,穆无霜猝不及防地被猛呛了一下。   如同拨云见日,眼前身周的模糊尽数散去。   但视线依旧不太明晰,面前似有阴影临头笼罩下来,昏沉沉一片。   穆无霜愣了一愣,随即觉察到头顶沉沉的,好像搁了一样什么东西。   ……还有点硌。   头顶的物事在察觉到穆无霜恢复正常之后很快抽离开,穆无霜这才看清,归览正站在自己位前,垂眸将手掌收回。   穆无霜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归览语声幽幽道:“你对曾经的族人,就这般眷恋深情吗?”   他抽回的那只手落回身侧,指节微蜷。   归览摩挲了一下方才指尖余留的触感,望向穆无霜的眼神较之从前更加莫测难辨,令穆无霜无端有些发毛。   “我刚才,怎么了?”穆无霜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   归览仍旧立在原地,慢慢说道:“你生了些小心障,并无大碍。”   少年微微垂下眼睑,袖间手指犹然紧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侵染了一般。   “这东西不算什么,日后我在你身边,自会帮你渡。”   作者有话说:   归览:她前缘未了,但我还是摸她头了(捏手)我对她这样好,她一定更爱我了 第61章 玲珑心   穆无霜有些恼火地按了把自己的头盖骨, 想要发作,但略一想又觉得小魔头行事也还算有道理。   她方才视物不清神智混沌,他所言的心障一说应该不假。   至于小魔头刚才将手搭在自己头上, 可能也是什么消除入障的偏方术法之类。   算了, 平心静气,切莫因小事计较。   穆无霜洗脑式地将这话在心里念叨了几遍后,便听归览声音响起:“方才我见你查看袖中玉简, 是东寻发来的讯息?”   穆无霜点头:“不错, 他也是从季云身上突破寻的线索,之前他也同我说了一些,话里意思也是怀疑季云目的不纯……”   她说到这, 又将那个才看了一行消息的玉简摸出来:“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东寻发我的信息我还没看多少——”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飘飘探过来, 夺了她手里玉佩。   穆无霜声音一顿,莫名其妙地看向归览:“干什么?”   归览没看她, 垂下头,毫不见外地将自己方才顺手牵羊的玉佩拢入袖子, 才道:“这些线索且让我来看, 我对照一下我的信息,梳理过后告诉你。”   他抬起一对微红的眼, “如今季云陨落, 残垣中心那批以他为首的人必然骚动不安。你该做的, 是早点赶去残垣, 免得错失取得线索证据的好时机。”   穆无霜拿玉的手悬在空中。   归览说的很有道理。季云刚死, 对于荒川泽中那批身份不明的人来说, 正是关键时候。   没人能知道季云究竟还有没有后手, 隐匿在这些魔众里的又到底有些什么人, 身在残垣的东寻是否能应付得过来。   当下的最优解,就是她亲去残垣,去掐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而不应该坐在这殿里,心急如燎地查看整合这些已经得手的资料。   今日的她,被突发的事情扰得心慌意乱,做出的思虑决断,的确不如小魔头缜密周全。   心念千回百转,穆无霜低下眉,闷闷道:“好。”   话音落下的刹那,少女的身形就乍然消弭。   归览立在她身形消失的一片空荡前,眉目平平,神色里终于现出一些冰冷的漠然。   他从善如流地到穆无霜的位置上坐下,而后低头看向手心上那块穆无霜用于联系东寻的玉简。   玉简触手温热,显然是被人一直紧紧握在掌间,一刻也没有松手过。   归览唇角压得平平,扬手朝玉简表面中注入自己的魔力。   他与穆无霜魔力同源,玉简识别出熟悉的魔力后,就能够解锁查看信息。   解锁后的玉简表面润泽光滑,映入眼帘的第一条信息就是东寻发给穆无霜长篇大论的季云线索。   归览却看都不看一眼,修长指节在玉面上滑动,一路将讯息记录上拉。   东寻和穆无霜用玉简传话的时候不多,大多只是穆无霜单方面给东寻下令的通知,一整页下来全是穆无霜对东寻的发号施令。   少年红眸幽幽地看着,面上平静无波,心思却浮动。   ……她与东寻的消息来往一切明了清楚,只是东寻的一些回复实在很有些刺眼。   譬如眼下这页——   ·桃花小寻:遵命!   ·无霜:这事你真能办?会不会有点为难。   ·桃花小寻:不为难不为难,尊上之令,属下赴汤蹈火在所难辞!即使尊上想要亵渎我美好的身体也是没有问题的,属下岂敢生半分怨怼QwQ   ·无霜:【已切断通讯。】   归览目光冰凉,半晌,低低嗤笑一声。   东寻此人骚气难收,对上谁都是这一幅作态,实在恶心。   所幸穆无霜尚算有底线,能在对上东寻这样的骚包时无动于衷。   归览百无聊赖地将手里的玉简搁在一边的案上,阖眸闲倚在座上。   但眼没闭上多久,归览又睁眼,眼神如刀一般看向刚刚被自己置在案上的玉简。   他眉间泛着浓厚的烦闷,蓦然探臂,又将那玉简捞到手里。   玉简表面光冽的玉幕上,倒映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红眸。   事实上,归览让穆无霜去往残垣时所说的那番话条理通顺,也的确是穆无霜当下能作出的最好抉择。   只不过里面有一句话是假的,是他刻意骗她的。   归览并不需要东寻的线索,也根本不可能去做整合信息这种琐碎枯燥的工作。   早在此次入宫之前,归览就已经将季云以及他背后牵扯的东西尽数知晓。   他早可以把这些事情全盘告知穆无霜,以此达成天道契的交易,取回自己的魔力,助他重登尊位。   只是临到这种时机,归览却反而半点迫切都没有。   因为在屡次试探中,他捉到了些端倪。   归览从来不愚钝。之所以凶戾无常,皆源于他锐感过人,稍有不顺心意的迹象便会在他眼里无尽放大,直至戾意滔天,躁恨丛生。   于情之一道而言,亦是如此。   即便有时会因一时的意动而错认,他也总有千种办法来一点点去分辨。   肩胛伤口、大魔□□、魔童入玉,乃至于细微处的称谓变化,都是他探路的爪牙。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变迁和巧合,万事因果全都应该有迹可循。   他做出这么多拙劣手段,为的不过就是探查穆无霜对他,究竟态度如何。   度过一段夜夜思虑的日子后,他讽刺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分析穆无霜的一言一行,举止行动。   穆无霜的性格、处事、待人接物,他只花了月余就了如指掌。   所以如今的归览,自然也很清楚穆无霜对他态度如何。   穆无霜并不如她所表现那样喜欢他。   她对待他,更像是在对待一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时而挂心时而全不在意。   真可恨。   少年眼睫微动,发僵的指节缓缓摩挲着玉简。   指尖的力道明明快要满溢出来,却偏只这样悬在玉面上,触而不发。   白玉温凉,但经了这样的反复抚摩,触感变得十分温润暖和。   温软得如同枕间夜梦的缠绵,悱恻又迷幻。   归览笑起来。他眼瞳里薄薄的冷像是随着笑尽数褪去,只余留下如梦似幻的温情缱绻。   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放过她吧。   既然他的尊上不懂爱,他不介意教她如何在眼睛里装满他。 第62章 魔龙   以穆无霜的修为境界, 从魔宫赶到残垣不过眨眼功夫。   残垣位于荒川泽边缘,地如其名,是两千年前仙魔大战留下的战争残垣, 现在归属魔界。   这里十分荒芜, 没什么资源,有非常多低等魔族游荡在此,大多神智不清, 基本上没法正常交流。   穆无霜一路走到残垣中心, 原本以为这里会有什么不同,但没想到,这里居然和残垣最边缘的地带也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的贫瘠荒芜, 也没有什么更高等的魔族, 一个个全睁着个眼睛对着穆无霜嘿嘿流口水。   穆无霜嘴角一抽, 顺手把一个舌头快舔到她脸上的魔掀飞出去。   掀完,穆无霜擦了擦手, 嫌恶道:“这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密密麻麻, 挺成规模啊。”   她仿佛自语似的说完这一句话, 又继续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东寻之前给过她一张残垣地图,按照地图所示, 穆无霜此刻已经站在了图上所标示的中心区域。   只是, 这里没有旁人意向之中的动乱不安, 也没有显而易见的势力聚集。   穆无霜站定原处, 微微扬起下颔, 神色平静。   按照原计划, 东寻会在此接应她。   而如今, 穆无霜四面八方满是低等魔族的口涎落地声和嘶哑的气声, 除此之外,竟是空无一人。   窸窸窣窣的杂乱声响中,穆无霜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方才用来掀飞低等魔族的那只手。   洁白的指尖上,有一道细细的灰黑划痕。   这是她身上魔气与什么东西相抵消的痕迹。   众所周知的是,魔气与灵气两不相容。   穆无霜盯着那划痕,似是看得痴了,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须臾之后,穆无霜听见东寻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   “尊上,救救我啊——”   穆无霜闻声抬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径直朝前看去。   原本徘徊在周遭的低等魔族不知何时尽数消失不见,而地上的东寻浑身浴血,身上没有一处完好,四肢被绳索捆缚,以一种半跪伏的姿势朝她爬来。   东寻越爬越近,口中发出的声音也越发凄厉:“尊上,我中了埋伏,这是蚀魂索,它在灼烧我的魂魄,好痛……”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冷笑一声,而后抬手捻指。   她指尖动作甫落,空气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无端窜起,而后剧烈暴涨起来!   龟裂的石沙黄土表面轰然炸裂,一道道气流于裂缝中升腾而起,剧烈地振动辗转,直冲云天,刹那间遮天蔽日。   那个地上趴伏的东寻被气流瞬间撕裂,与此同时,穆无霜的神识感受到了四面八方突然出现的数十道气息。   烟尘落下时,有声音缓缓散开:“我早就知道,这些障眼的粗劣技巧瞒不过仙子的眼睛。”   “穆仙子,又见面了。”   一个模样端正的青年在烟雾里现身,含笑向她走来。   穆无霜睨他一眼,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她漫不经心地垂首,凉凉道:“我见过你吗就‘又见面’?和你很熟,乱攀什么关系呢?”   面前青年也不恼,一颔首道:“自然是见过的。穆仙子贵人多忘事,不妨好好想想。”   穆无霜神色冰冷地盯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她如今心情极其不佳。   身为一个精通阵法的法修,穆无霜能够轻易看出残垣中心的阵法布置。   她不知道季云的人究竟在这里布置了多久。只需粗略扫一眼,穆无霜就已经察觉残垣中心的阵法多到了惊心的地步。   它们全部堆叠在一起,保守估计不下百个,几乎可以称作天罗地网。   穆无霜唇角浮起凉凉笑意。   大手笔啊。   布阵之人用她最擅长的阵法来对付她,显然是极端的自信,而且刻意挑衅。   穆无霜沉默之时,眼前青年又开口道:“穆仙子了无音讯多日,修真界这些时日都很牵挂。不想昨日却有道光屏法阵落在穆府前,里头赫然是仙子与魔头相谈甚欢的场面。”   青年笑了一笑,继续道:“旁边还有一个生机正在消散的孩子,仙子为何不分他半个眼神,哪怕施以一点援手也好。”   他说着,掌间浮起一抹雪白的光芒。   “我人微言轻,说话难以作数。如今我请仙子自行讲述,相信仙子定能给出一个交代。”   穆无霜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又是光屏法阵,落点又是穆府所在街前。   更令人躁意丛生的是,这个法阵的阵眼,扣着此处百个阵法的阵眼,和全部设好的阵都有牵连。   要破,就要全部阵一起破。   而她如今所作所为全部都落人眼目,若是动手解阵,只会平白落人口实。   穆无霜死死盯着那个青年,脑子里纷乱错杂。   许多旧事和画面一齐涌上来,父亲、母亲、幼弟幼妹,发小友人,统统覆在穆无霜眼前。   在一地零碎的记忆间,穆无霜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   青年的容貌虽然陌生,但他从前模样的痕迹仍然留存在眉梢眼角。   这是她一位朋友的贴身侍从。   方、长、生。   那个收养归览的农人家庭的长子。   他为兰家效力,而他跟随的那位兰家公子兰听寒,是穆无霜曾经交情非凡的好朋友。   恰巧兰听寒与她父母交情极好。   穆无霜忽然觉得身上发冷。方才在见到层层叠叠交织的上百阵法时,穆无霜除了有些怒意外,并未觉得如何。   但现在穆无霜头脑发僵,无端往后退了一步。   自从季云的身份揭露,她就隐隐知道这件事情里面一定有仙家人的手笔。   但她从没想到这手笔竟然有关兰听寒。   穆无霜面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她看着方长生,目光几乎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方长生见她半天没说话,嘴角泛起自得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穆无霜怒火蒸腾,但是穆无霜一定不会对他出手。   穆无霜不敢出手。一旦出手,再结合先前与魔界尊主相谈甚欢的消息,就会说明一切。   ——穆家长女心术不正,勾结魔族入魔,在荒川泽对昔日修者同胞痛下杀手。   方长生脸上得意之色更甚,他语声嘲弄,催促道:“仙子快说吧,穆家听闻消息着急万分,急着要仙子的一个说法呢。”   穆无霜眉心动了动。一点浅浅黑气在其上似有若无盘桓,笼得她眉眼陡然阴沉。   方长生心头突然咯噔一动。眼前的穆无霜神情模样明明没甚变化,但偏偏就是让人莫名心惊。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变了。   不等方长生多想,便见穆无霜扬起一个笑,方才的阴沉模样仿佛未曾出现:“我的私事,暂不劳你操心了。”   她继而道:“只不过假若你想要说法,总得拿些东西来换。”   少女笑意盈面,艳冶如花:“——比方说,你的这条贱命。”   话音落下,穆无霜骤然出手发难!   方长生眼目圆睁,瞳孔几乎缩成一线针尖大小。   惊恐和反应全都来不及,在天魔境的极致境界鸿沟之下,他甚至来不及多眨第二下眼睛。   轰隆——   磅礴的魔力在空气之中撞出惊响,声浪在有限的空间阵法中层层回荡,震耳欲聋。   方长生两眼发直,嘴巴无自觉地大张,黑色眼珠目眦愈烈地颤动着。   他耳朵流下黏稠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一柄不起眼的短刀没入他心口,唯留刀柄在外。   归览一手抽回短刀,一手收回与穆无霜相击的魔力,神色阴沉地看向穆无霜。   穆无霜像是不认识归览一样盯着他,眼神凶狠极了。   而归览同样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色漠然冰冷,如同从未认识她。   少年瞳色深朱,嗓音阴鸷道:“你是什么东西?本尊眼皮下的人,轮得到你这条狗来杀?”   穆无霜回不过神似的,仍然死死盯着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归览目光森森:“说话。”   穆无霜方才攻击方长生的那只手开始发颤。她顿了一下,发狠似的回了一句:“你想留的人,我偏要杀。”   话音方落,少年一声嗤笑,滔天魔力自身后翻腾而起,气势如龙般席卷向穆无霜。   魔龙跃起的一刻,原本寂静空荡的阵法内出现了许多声息和人影,仓皇地四处流散起来。   穆无霜眼前视野仍然模糊。   她刚刚有些入障,现在心障的影响仍在,只能勉强辨识出归览的位置魔力暴涨,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席卷而来。   她飞身而起,手中魔力化剑,直直迎着那团魔气砍去。   归览的魔气凶狠犀利,声势浩大,卷得本就荒芜的黄土飞沙走石,尘烟蒙眼。   绛紫深灰的魔气纠缠交织,一时间这片区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令人心战的恐怖威压。   在这样穷凶极恶的环境底下,穆无霜的心神不知为何反倒镇定下来。   她握着以魔力聚成的剑,低头在心中默念了两句清心诀。   在归览魔龙的卷缠逼迫之下,穆无霜立在正中,眯起眼辨识着什么。   此时万物朦胧模糊,魔龙卷缠内的区域看不清任何景致,让传送画面的光屏法阵形同虚设。   穆无霜凝神感知了片刻,然后提剑朝一块嶙峋巨石斩去。   她起剑的刹那,魔龙乍然暴起,跟着她的动静换了方位。   穆无霜剑声清越,寒光之下,剑剑皆是阵眼。   一百零五阵眼,在她视下,无所遁形。   而魔龙始终跟随着她身形制造动静,在外头看来,就像是在无尽缠斗一般。   不过盏茶,穆无霜就砍瓜切菜似的斩烂了最后一个阵眼。   互相牵连的百阵如同力竭一般迅速黯淡,千丝万缕牵连的隐匿络线光亮一瞬,而后迅速沉寂下去,消散不见。   一缕白光升腾而起,在魔气缭绕的天际中,乍然散作飞灰。   阵破,魔龙咆哮声止。   四周清平下来,只是细听之下仍有微不可察的细碎动静。   穆无霜目色冷沉,扬手在空中以魔力写画着什么。   电闪雷鸣,二十八道紫电精准地落在往不同方向逃窜的人身上。   电光绳索一样牵在穆无霜手里,而那些逃窜的人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一道巨大力道猛然扯向一处。   穆无霜将人扯来之后一一堵上了嘴,才堪堪停手。   作者有话说:   穆无霜:他怎么会帮我,好怪(皱眉 第63章 妖族   这些被穆无霜拉来的数十人像是全都心死了一般, 既不挣扎也不说话,连表情都如出一辙的僵硬死板,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他们被穆无霜堵住了嘴, 但看这样子, 就算不堵也不声不响。   穆无霜一眼瞧过去,心下觉得古怪。   这些人状态不对,连面容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再细看, 穆无霜瞳孔猛然一缩。   她握着灵剑的手有些发抖, 不信邪似的将那些人的脸一张一张看过去。   空洞无神的面孔和记忆中的脸庞一一对上。   他们的眉眼颔骨,于穆无霜而言全部是熟识的。   凤莱派长老、烈阳拳修、冷华行者、白氏长子白樊声……   全部都是修真界中有头有脸,声名响彻一方的修者大能。   这些修者昔日都是一方大能, 风光无限, 不论去向哪都是人群拥簇, 光是把名字摆出来就足以让不少人与有荣焉。   而如今他们一个个脸色麻木的坐在破败荒凉的干土上,眼里涣散无神, 嘴里堵着破布。   穆无霜盯着他们,心底生起浓烈的荒唐感。   她感受到这些大能修者的体内灵力暴虐杂乱, 全然不复从前的精纯, 掺杂了几缕浓郁的异种力量。   穆无霜抬手探向其中一人的天灵,手伸到半空, 却被另一只修长手掌截住。   归览捏着她的腕骨, 懒散道:“不必探了, 这是妖力。”   穆无霜看了眼归览抓住自己的手, 皱眉:“不看就不看, 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少年闻言, 眼眉略略压低, 显出一点动人的落寞来。   他神色委屈, 但并没有松手,反而前进一步向穆无霜贴得更近了些。   “不可以吗?”   归览声音很轻的问道。   穆无霜手腕一抖,心底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些不对劲的味道。   她脸色如常地反问:“有什么必要?抓着我的手是能得到更多信息?”   说到这,穆无霜倒是真的烦闷起来:“这些人都是修真界的大修行者,为什么一副被洗智的样子?修为也倒退得这么严重,这季云竟能有如此手段——”   穆无霜顿了顿,背脊有些发凉。   季云的骨龄分明才十几岁,却步步筹谋,甚至能将这些叱咤一方风云的大修者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而如今,她甚至搞不清季云图谋为何。   ……当真可怕。   穆无霜思绪千回百转,归览却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   归览掀起眼帘,直直瞧着穆无霜说道:“当然能,只要你握着我。”   后半句话音仿若呢喃,颇有些蛊惑味道。   穆无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接的是她的上一句。   她越发觉得古怪,于是迅速将手抽回去:“神经病。”   归览也不恼,只是仍维持着离穆无霜极近的距离,一双红眸定定落在她面上。   半晌,归览道:“这些人,都曾被夺舍。如今留在这的,不过是一具空壳子,神魂早就湮灭了。”   夺舍,乃上古邪法,是修真界自有律法以来就明令禁止的邪恶禁术。   夺舍者以自己的神魂侵占活人躯体,将躯体里的神魂或吞噬或撕碎,然后取而代之,继承躯体的记忆。   只要伪装得当,旁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发现这是一个被替换了内里的“人”。   穆无霜几乎立刻联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你想说,季云也是被夺舍的?!”   这些为季云所用的人全部被夺舍,那么他们早早见到的“季云”又是什么东西?   穆无霜只觉心惊胆战。   她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十几岁的失怙小孩,而是一个神魂强大、夺舍无数大能的怪物。   归览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一个被夺舍修者身前,一指掐断了他的喉骨。   头颅滚落下来,而脖颈一滴鲜血未流,只有源源不绝的缕缕黑气在不断地朝外冒出来。   穆无霜只看一眼就知道这黑气是妖气。   这说明夺舍之人是个大妖。   她一时间只盯着妖气看,没有注意到归览掐断这人喉咙的手古怪地痉挛了一下。   少年眼眸深红,若无其事地收回那只手,目光复又落回穆无霜身上。   穆无霜此时完全没心情注意归览什么状态,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沉思。   妖族,夺舍,神魂强大……   而且有意针对她。   “嗯……”穆无霜摸了摸下巴,略有些头疼。   她在修真界大名鼎鼎,所有人都与她交好,一时间没想出来自己有什么仇家。   讲笑话,她可是正道第一法修,谁和正道代名词作对,岂不是就在昭告天下“我是坏人”?   穆无霜思索半天,忍不住转头问归览:“你——你有没有听说过有谁喜欢和我作对?”   归览沉静地看她,然后一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他十分认真道:“荒川泽魔尊,修真界闻声色变的大魔头,应该有资格和你作对。”   穆无霜:“……”   穆无霜忍无可忍:“我说正事呢大护法,什么时候这么爱耍机灵了你?”   她一向知道归览嘴皮子功夫不赖,但都仅限于恶心人这件事上。   没想到还他妈的会说冷笑话,冻死人了。   归览眼帘一垂,“要我说实话么。”   穆无霜:“……废话当然要。不然我之前叫你整理的信息是狗屎?还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说废话了?”   磨磨唧唧的。   穆无霜说完,便察觉到身前的归览似乎深深吸了口气。   “你不妨想想你除的魔,特别是带有妖族势力的魔。”   穆无霜皱眉,循着归览的话,脑中忽然现出一个极其惊悚的可能性。   她早年杀魔如麻,但只有一桩是特例。   这个魔是隐藏在修真界的一个暗桩,擅长伪装,在一个城池里混成了一介坐镇修者。   除他的那天,穆无霜遭遇了这辈子最多的谩骂攻击。   因为这个魔在那座城池居民的心里俨然便是守护神,风评好到离谱的地步。   穆无霜不知道这只魔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魔妖杂血,而且力量极强。   除他的那天,城中血流千里,他手下过半的妖族势力被穆无霜尽数屠戮。   而那只魔实力高强,后手极多,穆无霜费了许多功夫才堪堪将其正法。   杀他的时候,的确是有点怪异迹象的。   他的身体裂成六瓣,但经脉仍然坚韧如初,里面流淌的魔力妖气久久没有散去。   穆无霜守着他的残肢,直到里面的妖气魔力彻底散掉才打道回府。   这魔死得很古怪,但因为魔妖杂血几乎从未现过世,修真界里的人就将其归类为魔妖杂血的特性之一。   ……如今看来,他没有死。   穆无霜唇角压平,望着一地被夺舍的修者,胸膛里一颗心剧烈跃动。   他一定记仇了很久,这些修者全部是他的报复之举。   而他潜入魔界,化身了几人,设计了多少东西,牵连起来足够交织成一张恐怖的巨网,当头将穆无霜笼罩在内。   归览说过,季云和她的入魔脱不开关系。   而如今她才知道,“季云”不过是他的一个暂留之所。   穆无霜脸色发白,她唇瓣动了动,忽道:“我要出一趟荒川泽。”   归览眼神倏然锐利起来。他声音有点冷:“你要回修真界?为什么,因为那些可笑的亲友羁绊?你怕那只杂血的妖向他们复仇?”   少年目色发沉,“他们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牵挂。几条烂命而已。”   穆无霜毫不退缩地看他:“你不懂。总之,我要回去一趟,越快越好。”   归览正待再说些什么,一旁突然有了动静。   那些被紫电法力捆缚住的修者们身上的妖气一瞬间变得浓郁似墨,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诡异阴沉的气息。   下一刻,灵肉之驱的修者们齐刷刷歪了脑袋,皮肉飞速发胀,骨头经脉鼓动浮起,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外扩着。   嘭!   第一个修者血肉模糊地爆裂开,骨屑脑浆飞溅而出,沾到穆无霜面上。   令人作呕的血气腥气一缕缕顺着碎肉朝外飘,穆无霜脸色变得惨白,唇瓣微不可察地发抖。   她厌恶血,厌恶人体筋肉骨骼的具现。   但她活了二百余年,始终接连不断地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穆无霜微微闭上眼。她知道,这些修者的血肉爆裂将是接连而来的。   嘭嘭嘭嘭嘭嘭嘭!   连珠炮似的震响漫彻天际,穆无霜阖着眼,有些漠然地想——这腥气竟没有加重,最近嗅觉大抵有些退化。   不过这倒算恰如其分,正好让她少了一顿恶心。   穆无霜缓缓睁眼,看见眼前景象却是一怔。   身前,归览襟袍猎猎,红眸似血,兀自撑了个护罩隔绝了一方的血气。   穆无霜呆滞地看着归览的动作,看见归览扬起笑,容色在身后狼藉的映衬下昳丽如花。   她神识一震,感知到面前归览的魔力正迅速攀升,拔竹节似的,境界只须臾便超越了她。   祸不单行,归览在这个时候入魔了。   他入魔时境界攀升,瞬间压制了她这个天魔境。   穆无霜不是第一次见归览入魔,她不害怕归览入魔,因为她实践过,知道清心诀可以解除归览的魔化。   但她一直很奇怪一件事。   这种程度的入魔,本该力量透支经脉断绝。但归览每次醒来后都毫发无损,魔力依旧丰沛厚重。   浓重的威压当面袭来,穆无霜气息急促,膝弯一软,踉跄得站不稳。   归览身上的幽甜兰气与威压一齐迎面而来,穆无霜呼吸发滞,费尽全力堪堪抬起手指,却没有了给归览画清心诀的力气。   这次的入魔,似乎比从前的都要迅猛浓烈。   穆无霜心头浮起绝望。归览眼瞳泛着无机质般的漠然,猩红之意盎然,离她越来越近。   归览居高临下地望她,二人之间距离不过方寸,生死亦在一瞬。   穆无霜气力全无,此时此刻她能够站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眼睫颤如蝶翼,额上汗珠顺着眼尾流下,在脸上留下薄而湿的水痕。   下一刻,有冰凉贴于眼角。   穆无霜眼睛大睁。   归览带着一身魔气低下头,唇瓣贴在她眼角,很轻地抿去水泽。   他伸臂环住穆无霜,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穆无霜惊得几乎要叫出声。与此同时,少年头颅埋进她肩颈,蛮不讲理地蹭了起来。   归览的嗓音犹然带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贴在她耳边道:“不要捏清心诀,我没有入魔。”   “穆无霜,我是妖族。”   归览声调发紧,眼眸湿润道:“这只是妖族的发.情。”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屏障   穆无霜眼神绝望, 周身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不是因为归览那句石破天惊的“发.情”,而是身后人愈来愈强的威压。   足以滞涩空气的压力裹挟着甜腻旖旎的幽兰香气泛滥溢散,令穆无霜气息更加混乱。   她被桎梏在一方襟怀间, 喉头干涩发紧, 半仰着头无力地倚靠在归览臂上。   面临这样扼着咽喉的柔软氛围,穆无霜方才还活跃的头脑此时僵硬如铁,空白一片。   幽甜炽热的气息喷洒在面上, 贴在她面上的唇瓣却冰冷单薄, 温冷分明。   穆无霜没有挣动的力气,只能思绪混乱地想着东西。   归览与自己虽然堪堪称得上合作者,但从前是敌非友。在这样的关系前提下, 他竟然也能对她这样迷乱。   妖族发情或许是不太讲究。   兰气陡然浓烈几分, 穆无霜唇上传来一阵痛意。   归览尾音微微挑起:“你在想什么?”   他似乎对于穆无霜的反应很不满, 拥揽她的臂弯又紧了些。   穆无霜临着他的威压,骨头都快散了, 勉强提起一口气道:“我在想,你从前宫里的那些妖族婢女。”   归览动作一顿, 旋即道:“我从未用过她们。”   穆无霜本就没多少的气又被噎了一下, 彻底没了力气,半点回应也不作了。   她身体软着, 心中却胆颤如鼓擂——一柱香过去, 归览毫无清醒的意思, 仍旧沉默寡言地臂弯紧箍抱着她。   只是从一开始的又亲又抱变成了沉默的抱。   穆无霜就是再迟钝再痴傻, 也明白归览是真的情动。   少年与她相贴的肌肤炽如烈火, 而且因为他们紧紧相贴, 穆无霜能感受到明显的韧意。   在察觉了这一点后, 穆无霜终于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   她艰难地开口:“归、归览, 你知道我是谁吗?”   归览水光潋滟的红眸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低低回应道:“穆无霜。”   吐字清晰分明,哪有半点神智模糊的样子。   穆无霜:“……”   她白着脸,一颗心落到谷底里,拔凉。   在缭绕的热气和甜意环绕之下,穆无霜几乎是濒临透支地动了身子。   穆无霜颤巍巍站起来,而归览呼吸急促,居然也顺势松了手,任她起了身。   站起身后,穆无霜非常果断地抬腿,一脚踢向归览下肢。   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   这便导致了去势凌厉的一脚,落点却虚软无力。   像是挠痒痒。   归览却重重闷哼一声,水红眸子润泽如波,眼尾也随之泛起一痕红,全然是被欺负得狠了的模样。   穆无霜见状眼皮一跳,更加心虚得不敢面对他。   于是她发狠地提起一口气,以一种决心憋死的狠劲,拖着软不拉几的四肢一瘸一拐地离开。   后头许久没有动静,穆无霜也不敢瞧,只是在自己的力气范围内更快地走开。   即将踏出归览视线范围之时,穆无霜剧烈地喘出一口气,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下一刻,她看见归览颀长身影深深投在残垣的落日余晖下,正沉而笃定地朝她靠近。   穆无霜一直麻木地看着归览。   直到归览行至身前,她才干巴巴开口:“为什么突然会发.情?你现在正常了没有?”   少年眼帘低垂,没什么感情道:“那些夺舍人体内的妖气,牵动了我的妖力。”   体内妖力异常涌动,就可能会导致发.情期的混乱。   穆无霜瞧他一副平静下来的模样,略略松下一口气。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场景,按下心底复杂,道:“下次注意些,有妖力异常的东西就别碰了。”   穆无霜说完又补充道:“——就算还有下次,你也别逮着我薅,我给你找女修,放过我吧大护法。”   归览的眼瞳忽然幽深下来。   他神色如常,弯唇笑一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放过你?”   归览咀嚼似的回味了一下这三个字,点点头,不说什么话。   不过短短几瞬,归览面色就辗转几变,倏而冰冷下来。   但半晌后,归览仍然只是抚了抚穆无霜散乱的衣襟,声音慢慢:“其他的暂且不说。”   “不要去修真界。”   冷风一吹,穆无霜发丝微乱。   小魔头确实很敏锐,她是想脱离当下状态的归览不错,但更急切的是想去修真界。   想回去看当下状况如何,穆府有没有受到影响,她的亲朋好友是否被祸及。   那个夺舍季云的妖出乎意料的强大可怖,穆无霜自想到他以来,一刻都难以停止担忧。   穆无霜缓缓抬头。她眼目漆黑,看不清里面神色:“我不能不去。”   不能不忧心,不能不牵肠挂肚,故而不能不去。   归览看着她,平静道:“你去了没有用。修真界如今都知道你身在魔界,如今他们方寸大乱,大半人要声讨你。你现在去了,只是自投罗网。”   少年神色平静,说话拎着坦然条理。   只是没人瞧见的是,他气息紊乱不平,袖中双手死死捏着,泛着无血色的白。   归览眼底冷凉,荒谬得想要发笑。   他有些后悔,后悔帮穆无霜遮掩转播阵法,后悔太早告诉她那个大妖的存在。   如果不告诉她,她便不会这般火急火燎地要离开他。   更不会毫不遮掩她对自己情意的漠然。   他与她之间,原来如此生分。   归览眼睫低垂。   行将就错,他不能再放任穆无霜回修真界。她若是回去,她若是扭转了什么,便再不会和他是一路人,再不会多看他一眼了。   从前他不懂这些,如今却明白了,如果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就要精心的设计盘算。   这些念头的闪过只是转瞬。   归览定定看着穆无霜因为他一番话脸色骤然难看的模样,心底浮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   他继续道:“这并非我妄自揣测,这是东寻与我近日得到的消息。”   “你的亲人,你的友人,早就对你恨不能除之后快。”   归览嗓音轻轻:“你这般回去,是要等着被他们用你自小熟知熟练的剑法,一剑搠心?”   “你这样没出息,一定来不及躲。”归览下了定论。   穆无霜喉咙发紧,没有反驳。   许久过去,穆无霜抬起头:“我不信。”   “你不过一家之言,探查的消息也并非必定准确。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不信。”   归览神色讥嘲。   “何必自欺欺人?”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踏前一步,近乎蛮横地扯起穆无霜的手拉着便走。   穆无霜猝不及防踉跄一下,听见归览声线低低,含着难以言说的恶劣:“要看事实,根本也不需要出去。”   穆无霜下意识挣了一下,然而归览力道极大,一时没有挣脱。   归览察觉到她动作,凉凉道:“不是要看?我带你亲眼去看。”   穆无霜沉默下来,跟着他走。   她脸色麻木,心中好似一团乱麻,麻线扑棱棱地随着奔走的动作振动着,在骨血里晃荡出嘶哑嘲哳的摩挲声。   二人修为卓绝,行路迅疾,眨眼间到达荒川边界。   穆无霜眼睛仿若被刺痛一般,狠狠跳了几下。   这里她从没来过,她入魔清醒之后就身在魔宫,根本不同于那些从边界摸爬滚打进来的魔。   但明明没到过,穆无霜却觉得这里的场景很有几分熟悉。   穆无霜恍惚一刹,想起来自己在魔童记忆里见过这里。   这是归览幼年被扔进魔界的地方。这里的土地干涸开裂,寸草不生,一丝灵气也无。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仍旧是这样。   但唯一不同的是,魔童记忆里的边界是一团模糊的深灰,而此时穆无霜眼前所见的,却是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团。   魔气是紫的,妖气是黑的,只有灵力是浅色的。   灵力原本是天精地华,越纯粹,颜色便越干净通透。   远古上品的无色灵力已几近绝迹,修真界如今能见到最干净的灵力,就是雪白色灵力。   这等品质的灵力,而且数量如此磅礴,此人称得上是千万万挑一都不为过。   连穆无霜入魔之前,丹田中都鲜少有这样干净的灵力。   雪色灵力环聚在此,只能说明一件事。   有人正在魔界外源源不断地注灵试图突破两界中宛如天堑般的自生屏障。   并且,这人是一个灵力纯粹到恐怖的修真大能。   穆无霜一瞬不动的盯着,忽然伸手覆上这道无形屏障。   她掌心溢出深厚浓郁的绛紫魔力,和界外那道洁如白雪的灵力交相辉映。   归览冷冷望着,不置一词。   他很清楚穆无霜在做什么。   她在和外面那个灵力精纯的人,合力突破这道横亘在人魔之间的屏障。   归览眼底一片冰冷,嘴唇紧紧抿作一条平直的线。   这些时日,他已经很少戾气横胸。   但现时现地,归览齿关发紧。   一股躁郁的恶气在胸口流窜奔腾,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着正中那一颗悬而将坠的心脏。   归览笑意凛然,一字一顿地说着人魔二界众所周知的常识:“这道屏障是天道所设。你应该知道,天道之意是万物乃至于真仙都不能违逆的东西。你真以为,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什么?”   少年字句刻薄,然而他眼瞳细微颤动着,声线冷得发紧。   这分明是绝不可能被破开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归览抑制不住的觉得心慌。   穆无霜依旧默不作声地在屏障上输着魔力,对归览的话置若罔闻。   她目光直白坦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透明屏障之外的灵力流转路线。   屏障对面,那道雪白灵力微微一顿,随即有意识地旋动起来,默然无声地配合着穆无霜的魔力输入。   绛紫魔气与雪白灵力在一障之隔外交缠涌动,隐隐有相合之意。   但横亘在两道力量间的屏障始终如一,连半点动摇都没有。   穆无霜神色不变,魔力不要钱似的源源不绝朝上灌输。   一时辰,两时辰……五个时辰过去,她仍旧坐在这里输灵力。   外面那个修者竟然也与穆无霜一起,不依不饶地输了五个时辰。   而后头的归览已经施施然地自储物袋里抽了张床出来,半倚在上面冷眼看着穆无霜。   这许久的时间里,归览冷嘲热讽过不少话。现下他唇瓣一动,又吐出一句:“不自量力。”   穆无霜依旧和之前一样,半点不理他。   然而这一次,归览脸色突然一变。   空气中,响起一道细微的喀啦声。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难舍难分   少女一双乌黑沉寂的眼, 终于缓缓转动一下,焕发出一点亮光。   她枯坐了五个时辰,此时才终于有了一点除了木然之外的神色。   无色屏障上涌动的白光滞涩地流转着, 将屏障上细细密密的碎裂纹路衬得更明显了。   穆无霜捏了捏手指, 她有些惊于外面那人的强大。   输了五个时辰的魔力,穆无霜很清楚她对这道屏障一点办法都没有。   “嚓”的一声轻响,屏障自发裂开一条朦胧的光影通道。   一道人影自其间走来, 身着碧衣, 腰悬白玉,令人联想到绿意盎然的修竹。   这人穿着打扮皆是讲究,折扇开合, 望之便是世家公子做派, 模样亦生得面如冠玉, 清朗过人。   他温润目光含笑望来,缓缓道:“阿琼。”   穆无霜愣在原地。   阿琼是她从前在家中的小字, 而眼前这人,是她幼时修习法术的同窗, 兰听寒。   也是方长生所依附的那位兰家公子。   兰听寒眉目润和, 眼底却有显而易见的忧色。   他垂下眼,看着穆无霜:“阿琼, 为何这样看我?”   兰听寒叹息似的道:“你不必慌张, 我不会害你。我入魔界, 只是想……同你叙叙旧。”   “阿琼, 听闻你出了事, 我便一直挂心。”   穆无霜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兰听寒, 她突然道:“你破不开屏障。”   她语气很笃定, 没有半点疑问。   兰听寒却弯了眼眸, 不作答复:“入荒川泽,是我自己的抉择。”   兰听寒说罢,微悬起手臂。   流云纹路的袖摆滑落,露出臂弯间的狰狞缭绕的绛紫纹路。   “我入魔了。”   穆无霜看着他的魔纹,一时无言。   兰听寒纵使半句不说,她也并非痴傻。   入魔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一个人体内经脉所有流通的灵力要在一朝之间全部改换,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稍有差错,便会经脉爆裂而亡。   嗒的一声,身后传来一声骨节脆响。   穆无霜回头,见归览挑唇森森笑道:“费尽心思要来见你,倒是痴心一片。修真界中人,个个都像他这样重情重义么?”   兰听寒闻言,模样仍旧寻常,不说什么话。   穆无霜却微皱了皱眉头,横跨一步站在兰听寒身前:“你说话这么刺干什么?你对我讲话难听点就算了,不要对着我朋友犯病。”   音落,黄土层层的残垣之上,陡然暴起一阵威压。   归览眉心黑气渐浓,声音冰冷锥骨:“朋友?”   “他是你的朋友,我是什么?”少年嗓音听不出情绪,只让人觉得背脊发麻。   穆无霜一愣,心底那股熟悉的古怪之意再次浮起,怪异程度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浓。   穆无霜抿了抿唇,偏头看了眼兰听寒。   小魔头的心思一向古怪,她习惯了,但兰听寒未必听得来。   只是穆无霜的视线才刚碰到兰听寒,便觉得身前笼罩的威压更加浓郁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同时响起。   这声音穆无霜很熟悉,这预示着小魔头当下极不愉悦,极不痛快。   穆无霜目光闪烁一下,沉默地观察起兰听寒的面色。   ……她如今在修真界名声稀烂,而兰听寒自甘堕魔进入魔界和她聚首。   在这样的前提下,穆无霜怎么也不太想让兰听寒甫一入界就受到无缘无故的排挤刺激。   而兰听寒神色如常,修长眉目淡淡,一双眼沉静如水,无波无澜,看上去像是完全没意会到归览对他的不善。   ——或者说,兰听寒的一双眼里从来都是淡漠无求,盛不进别的什么东西。   归览站在这,就如同一个魔力浓郁的阴森人偶,颜色浓郁的侵占了方寸视野。   兰听寒眼波里倒映着漫天溢散的绛紫魔力。他视线转向穆无霜:“他是何人,与你相识吗?”   兰听寒如是问着,一手已经平平托起,掌间悬浮着颜色浑浊的魔力。   他才刚刚入魔,魔力尚不纯粹,经脉里仍有许多琐碎灵力,连带着他召到掌心的力量都在噼啪地击出电光石火。   穆无霜眼疾手快地按下兰听寒的手:“别打。我们认识的,他是我的——”   她迟疑一瞬,接道:“呃,下属。”   兰听寒果真收了手。   他漆黑的眼里映出少女的娇艳模样,又垂了眼帘,颔首道:“这很好。他魔力深厚难测,为你所用,可以如虎添翼。”   穆无霜:“……”   如虎添翼,哈哈,开什么玩笑。   小魔头不添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妈大起了。   归览脸色难看得几乎要滴出墨来。他眼目中央含了一点猩红,唇角下压,面貌分明昳丽,却隐隐透着深不见底的沉意。   弹指寂静后,归览一抬手,周身魔气暴烈升腾。   一道尖锐的黑紫色魔气宛如袖箭,破空直击兰听寒眉心!   穆无霜脸色比归览更加难看。   她一手接下归览的袭击,神色彻底冰凉起来。   “归览,再发疯,就滚进魔宫地牢里吃牢饭。”   穆无霜接手的时候没有留情,凌厉地将一道更加强烈的攻击送回归览那处。   归览被震得后退一步,不可自抑地弓了腰,狠狠咳嗽起来。   少年咳完,以手拭唇,手背晕染开一大片血沫。   归览面色苍白得纸一样,手背鲜红刺目,却勾起唇角:“你打我。”   他眼尾弯了一弯,眼睛看向的却不是穆无霜,而是面色依旧无波无澜的兰听寒。   一炷香前,就在屏障将碎的那一刻,归览胸口突兀地泛起一阵浓郁的烦闷和慌乱。   好像只要这个口子被打破了,就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溢散、铺天盖地的流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   如今归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发现果然如此。   那股屏障破碎时的慌乱感又一次攀上心头,仿佛天意显灵,在向他强烈地预示着什么。   徐徐升起的厚重预感告诉他,如果这个青衣人今日不死,他会一生都难以得偿所愿。   于是归览又笑了一声,手里魔气再次聚集,密度是上次攻击的几十倍有余——   轰!   穆无霜瞳孔缩紧,几乎浑身紧绷接下这一击。   她是天魔境,自然足以抵挡低一个境界的攻击。   哪怕这是孤注一掷的全力一击。   穆无霜指尖发麻,手掌和心脏一齐同频颤动着,分不清究竟是心慌还是手麻。   归览浑身流露出的杀意如有实质。   曾经归览想杀她,穆无霜因五感敏锐过人,已经体会过许多次。   但也从没有一次浓郁到这种地步。   那股狠意锋锐凌厉,直让穆无霜心惊胆战。   兰听寒淡漠面上也终于有了表情。他眼神落在穆无霜发颤的手上,而后轻轻握住。   穆无霜手上一暖,感到一股精纯的力量顺着兰听寒的指尖流入她手背肌理的纹路间。   明明输入的是魔力,却宛如春风般润物无声,轻灵柔和地抚过皮下寸寸细小的血管经络。   穆无霜手上麻意顿消,她抬起眼感激一笑:“你的抚灵术,使得似乎比从前还要好。”   兰听寒将手收回,目光依然落在少女面上:“医修筑基术,用得熟了。”   穆无霜拍拍他肩膀:“谦虚什么?谁人不知兰家少爷仁心济世,医术高妙。”   穆无霜与兰听寒言笑晏晏,漂亮的眉梢松松快快地扬起,显而易见的神色飞扬不少。   而兰听寒一袭青衣静立于侧,温润如玉,偶尔应答几句,目光始终离不开少女身侧的一亩三分。   丈许远的后方,归览一动不动地立着,浑无知觉一般死死盯着他们二人。   妒火如同带刺毒藤,在他心上蜿蜒缠绕,愈束愈紧,让人几欲无法喘气。   他掌心的魔力还未散,身周的威压也尚没有收起。   少年就像一个临门一脚插进来的旁观者,带着一身尖锐的恶气和戾意寻衅滋事,让人厌恶生恨至极。   他的眼目像两颗浓丽鲜艳的红珠,沉沉凝在眼眶里。   归览仿佛自虐似的看他们聊了许久,身形如柱。   大约半刻钟后,穆无霜与兰听寒才终于看向他,似乎才真正注意到这方地界的第三者。   穆无霜在兰亭寒口里得到不少修真界的讯息,面上虽然还在笑,但心头却甸甸的发沉。   情况十分不乐观。   穆无霜倒不是因为修真界对她讨伐的声浪过高而忧心。她从入魔的第一刻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与修真界相悖而行。   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方才她向兰听寒问及穆家之事时,特地强调说:“你近日,有没有发现穆氏哪些人行为不正常?”   兰听寒略一思索,“除却阿双忽然格外奋发之外,并无更多异样。”   阿双是穆无霜亲弟,平生最讨厌做课业和听父亲讲那些世家管理的弯弯绕绕。   但兰听寒告诉她,阿双近日忽然转了性子,开始主动学习这些,甚至乎是很热衷地缠着穆父学习。   穆父因此大感欣慰,日日泡在堂里与他亲自讲学。   ……这太不正常。   一个隐隐的猜测自心底浮起,穆无霜攥紧手,与兰听寒商议了几句,迅速达成共识后转身欲走。   兰听寒擅医,同时擅长一些神魂之术,能够创造出钻天道空子的机会。   只是这术法需要一个好地利,穆无霜心焦如焚,立刻就要他随自己去。   只是没想到才一转头,她就对上了一双沉郁的红眸。   穆无霜没想到归览居然还站在这里。   她惊疑未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听这么久。   小魔头难道不应该在自讨没趣之后,又恨又恼地拂袖而去吗?   以前都这样的。   没等穆无霜想清楚,归览眼睑微阖,启唇道:“还真真是一对璧人,这样难舍难分呢。”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扭曲   穆无霜愣了一下, 道:“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兰听寒此入魔域,她只当是友人情谊。即使兰听寒真有弦外之音,穆无霜也并不当回事。   兰听寒清凌凌的眼眸却微敛, 目光浅浅落在归览面上。   他看了归览一瞬, 平静开口:“你僭越了。”   兰听寒声音淡淡道:“魔域尊主的私事,与你一介下属,有何相干?”   归览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眉峰一挑, 唇角弯起一个嘲弄到残忍的弧度:“不与我有关,难道和你这抽条的竹子有关?”   穆无霜皱眉:“归览。”   她语气中的不满和警示意味溢于言表。   “我与兰听寒有事要办。你若执意要和他过不去,就自行回宫, 我会让东寻恢复你从前的用度。”   穆无霜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归览虽然失势, 但仍然是大护法之职, 不缺什么用度。   从前的用度,指的是归览当魔尊时候的用度。   这相当于就是让小魔头安心, 她会早日把尊位还给他。   穆无霜说完,又深吸一口气道:“回宫后也别整天搅有的没的, 该给你的, 我一样都不会忘。”   她自认诚意深重,却见面前少年脸上笑意愈发绚烂, 他眼目弯弯, 其间朱色却浓郁欲滴。   归览生得漂亮, 漂亮得连面上挂着的戾意都秾丽刺目得让人心颤。   “想要丢掉我?”   归览宛如咀嚼似的, 舌尖转圜着字句,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他说罢又笑起来, 微偏头, “何必如此呢。你想做的事情, 我一样可以帮你,要他做什么?”   兰听寒淡漠看他,眼波都未晃动半分。   只是他不看人,却总有人来看他。   归览戾意阴沉地睨一眼兰听寒,讥嘲道:“你器重的这条竹子,是入魔了不错,但经脉宽度却没半点变化。”   “你当真以为,他进了魔界就无路可走?”   穆无霜闻言,眼睫终于缓缓一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缩紧片刻,而后抬眼,认真道:“无所谓。”   “他是不是为我而来的,是不是想要害我,这都无所谓。”   穆无霜看着归览,目光却好似透过他看向远方残垣落日的飞霞。   她说:“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来了。远道而来即是客,你不该这样对他说话。”   兰听寒眼睫动了一动。   而归览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穆无霜。   少年眼瞳中的焰色通红,好似要将里面穆无霜的身影灼烧殆尽。   须臾,归览似了然地一点头,冷冷地一转身。   空中传来丝帛扯裂的声响,黑衣黑袍的少年眨眼间没了身影。   兰听寒淡淡道:“空间撕裂,去意坚决,但不必用这等法术。”   穆无霜望着归览刚才的方位,心头莫名有些凝滞。   她压下情绪,疑惑道:“为什么不用?撕裂空间,省时还耍帅。如果我会,我也这么走。”   兰听寒笑一声:“没有这样简单。撕裂空间并非缩地成寸,那是生生撕开空间。即使以你如今的境界,用了这等术法也会有不小的损耗。”   穆无霜眉目沉沉,只觉得心头那股古怪感再次浮沉起来。   但她无暇管这么多,只是按了按眉心:“走吧,去游宴园。”   *   归览回到了魔宫中。   他并未回自己的殿宇,而是明目张胆地入了穆无霜寝殿,如同上次那样。   但这次归览眉目冷沉,也没人敢阻拦他。   因为魔尊的亲信心魔护法带着尊主亲诏而来,宣布尊上离宫,魔宫一切事务由归览大护法经手,授临时魔尊之位。   临时魔尊,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开,再一次让宫里流言四起。   荒川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魔修从来强者为尊,哪有什么让人代理权力的事情?   而且魔域根本不像人间,本来就没多少狗屁事务,魔尊之位不过是底下魔族攀附谄媚的势力之首罢了。   叮叮咣咣咣咣——   门外的侍女听着殿内的声响,脸色有点发白。   殿内,一柄光亮闪闪的铁人被掷在地上,玉砖回响,荡出绵长尖锐的清音。   铁人在地上震颤不休,其上的光芒熠熠刺目。   归览的眼也忽然被刺到了一般,眼皮狠狠一跳。   他蹲下身,看着铁人,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这是穆无霜送他的铁人。可以变成剑,但他只喜欢这东西扭成人的样子。   归览慢慢地伸出手,把铁人捡起来。   袖口滑落的一瞬间,能清晰看见那只修长的手血迹斑斑,指骨处淌着鲜红,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落到铁上,如一朵朵初绽红梅。   归览唇角乍然浮起一个弧度,又忽然消失。   少年神情冰冷,唇瓣抿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不出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提拉嘴唇的动作,他凭何做不出来呢。   归览垂眼看着自己将手掌缓缓收拢。   眼前的指节犹然淌血,黏腻发臭,在空气中漫出一股铁锈味道。   归览拈了拈指尖的血,很轻地嗅了一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胸膛震动,眼尾发红。   他以前从未觉得血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血气和空气一样寻常,每天都可以闻见。   直到穆无霜在他面前呕吐,他困惑地瞧着,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血的气味这样敏感。   如今他明白了。   许多日没有杀戮沾血,他竟也能闻出血的臭气来。   穆无霜也是这样。她自修真界中来,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里习惯魔修的生活。   所以她一心向着家人,一心念着那些修真界的所谓朋友。   归览慢慢地抬起手,以指节擦碰上眼皮。   他双手都是淋漓的鲜红,血污顺着动作沾到眼睫上,瞧起来惊心而狼狈。   对面的铜镜映出他满身血污的模样,归览眼不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下竟有明了释然的感受。   ——他这样脏,自是不如那兰家公子的。   归览听闻过兰听寒的名声。   灼灼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医者至道,灵力纯粹精炼,无人可比。   那样干净纯粹的人,却会在他说出“璧人”二字时近乎锋锐地看了过来。   也就在那时,兰听寒的密音顺着颅骨,冰冷冷地浸入他耳膜。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   “你又何必阻我?”   “一个疯子,只会坏她的事。”   青年嗓音清冷,吐出来的字冰珠一样扎人。   归览回忆到这里,眼底忽而闪过一抹极迅疾的暗色。   他动了动唇瓣,指节虚虚悬在空中。   半空中,赫然出现了一条细而深的紫色细缝。   随着细缝的颜色愈发厚重浓郁,归览指节的淋漓也越发严重。   鲜红的血滴上铁人,淌过地砖,蜿蜒成一道曲折的径。   *   游宴园是魔域中鲜少的一片净土。   这里环境古怪,修士们身上的任何一种力量来到这里都会自发归属到天地间,无法由人掌控。   居于此园的魔修大多自封魔力,如外头的凡人一样享乐生活。   当然,这些魔修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相反他们从前都是大奸大恶。这些大魔入园后鲜少出园,便在园外圈养奴仆,搜刮各式物资宝物,以供他们园中的日常用度。   穆无霜与兰听寒一进园,眼皮俱是不受控制地狠狠一跳。   这里修缮得极其奢丽,入园就是珠帘软幕,风拂流苏,绵绵软香扑面而来。   九曲回廊,珍卉齐放,高檐小亭隐没在簌簌的林荫下,翠叶吹拂,檐上影动珊珊。   一脚踏进来,穆无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哪个世家大族的后院。   在物资匮乏的魔域修这种东西,大手笔。   穆无霜很快定下心神。   游宴园的所有人都没有魔力,她谨慎地探头望了眼亭子的方向,朗声道:“远道而来,可否得见此方主人?”   亭中琴音骤起,一道温润的男音顺着琴声传来:“我出世已久,不怎么拘礼。只要不毁坏我的园子,想做什么都随你。”   声落,亭中琴音泠泠一振,和人音一起散去,无声无息。   穆无霜微微皱了眉峰,对着亭子的方向不语。   “游宴园主人手眼通天,他知道你要做什么。”   兰听寒缓缓道。   穆无霜接话道:“这才是怪事。你要施用‘演魂’,来借这块地方的气运,他不可能乐意。”   演魂,修真界禁法,是穆无霜和兰听寒如今唯一能够窥探插手修真界事务的办法。   演魂此术风险极大,是生生从体内抽出一魂一魄,借天时地利人和之机,神魂挪移出体,可以自由游荡。   这样抽出来的一魂一魄力量波动极小,非大乘境界修者都无法察觉,隐匿性极强,可以说是窥探消息的最佳选择。   不过穆无霜用这个术法不是为了偷偷摸摸,而是为了出魔界。   魔界和修真界的屏障,不允许个体出入,但用演魂抽出来的微弱神魂,足以瞒天过海。   兰听寒笑了笑:“或许是忌惮你实力高深。”   穆无霜眉头蹙得越深, “忌惮个屁。他要一辈子躲在这里,我能拿他怎样?而且他把园子封得这么紧,摆明是一点灵运都不想外露。”   “这人走这么快,不会是因为这地方有啥危险——”   穆无霜嘴里那个“吧”字还没出口,天际忽然雷电大作,风雨霎时间呼啸着铺面而来!   一股极其混沌的魔力波动席卷而来,卷得穆无霜眼前空间都变得扭曲模糊,连空气都好像在胡乱扭动。   穆无霜艰难地压下目眩,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乌鸦嘴。   她勉强定下心神,却见空气中的波动愈演愈烈,园林景致支离破碎,扭成一道一道的弯曲波浪。   虽然身上已经没有魔力,但穆无霜五感仍在。   穆无霜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忽然寒毛倒竖——   这股扭曲空间的剧烈波动,来自于魔宫。   作者有话说:   更新+1,阳寿-1。   _(:зゝ∠)_ 第67章 魅修   兰听寒一双清寒眼眸里, 终于浮出一点沉沉的凝色。   他看着穆无霜莫测的神情,闭了闭眸:“空间出了这样的异动,天时地利不复, 演魂无法进行。”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 穆无霜便一撩衣摆,身形如电般闪去。   魔宫中早就骚乱不已。   刚从残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东寻还没来得及歇脚,就被自己的婢女赶鸭子上架地推去看归览到底怎么回事。   宫宇里, 归览黑发黑袍, 居高临下地坐于高位上,冷冷瞧着跪了一地的人和鹤立鸡群的东寻。   少年模样和从前那个暴戾魔尊殊无二致,只袍袖上的猩红湿润滴滴答答流淌着, 沿着高台一阶一阶流下去, 蔓延到宫人们眼前。   一片寂静中, 东寻盯着归览眼底的猩红,朝宫人们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   宫婢们忙不迭退下后, 东寻抬头,对上一双幽然深冷的眼。   归览周身威压磅礴得可怖, 东寻手指都在发抖, 脸色却称得上是松散。   东寻目光一寸寸流过归览身上大大小小开裂的伤口,道:“归览, 你就这样想让你的妖族身份昭彰于世?”   青年慢条斯理地抽出柄折扇, 唰地打开:“短短两日, 你已经发了三次情。控制不住发.情也就算了, 我能理解, 但你干什么非要催动妖力炸空间?”   “你知不知道, 魔宫差点被你震碎?”   东寻说到这有些气结, 他缓了一下, 见归览没有反应,便向后方一挥手——   一列花枝招展的修士鱼贯而入。这列人有男有女,衣着装饰全都和东寻一个风格,袖摆飘飘,轻曼柔软,入殿后便俯身行礼。   明明是普通的动作,却个个风姿绰约,无端让人心颤。   东寻明显兴致丰沛许多:“你看,这些是我宫里头压箱底的魅修,个个皆是上品。瞧上哪个,尽管拿去用。”   他晃晃头,“我从前当你是不行,才没有再献。如今你见发.情这样频繁,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勉强割爱,送几个让你纾解一下。”   归览红眸微动,睨了眼那些魅修,仍旧冷冷看着东寻,不置一词。   东寻好看的眉头一皱,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高座上的归览忽而朝前一步。   高座上,少年唇瓣勾起,苍白而冰冷。   他垂落身侧的漆黑长袖渗着淋漓红液,情状有些诡异。   下一刻,殿门啪嗒一声被推开。   穆无霜脸色不太好看,身周魔力大敞,带着一身丝毫不逊于归览的威压大步走来。   穆无霜扫视一眼殿内景象,很快注目到了归览手上的血,不动声色地挪开眼。   而后她转向东寻,语声沉冷道:“出什么事了?”   穆无霜出声的一刹,便觉得有道沉而冷凉的目光凝在了自己身上。   东寻一见到穆无霜,便撇了撇嘴,不满道:“尊上,归狗发.情的时候力量陡增,在这发疯炸空间呢。”   “疯也就算了,我千里迢迢好心来给他送魅修,他还搁这给我摆臭脸,我是真的服了。”   穆无霜表情开裂了一瞬。   又发.情?   她怎么记得小魔头不久之前才发过一次。   ……还动手动脚的。   穆无霜面上无端发热,她移了目光,审视起面前排成一列的魅修。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后,穆无霜由衷赞叹道:“东寻,你养的这些魅修真的很不错。”   归览的嗓音忽而淡淡响起:“让他们都下去,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穆无霜抬头,古怪地看了眼归览。   与此同时,东寻脸上浮起一丝难以置信,声音颤抖道:“归览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素净的脸庞涨得通红,完全不肯相信自己珍藏的魅修居然会有人一眼都不看。   归览却半点没有瞧他,眸光落在殿中央的明艳少女上。   穆无霜在同一时间看向归览,对上目光的瞬间,她神色微微沉下。   她道:“归览,我们聊聊。”   穆无霜说着,偏头瞥了眼东寻。东寻会意,当即长袖一扬,将自己的玉简双手奉上。   少女低眼看着玉简,指节滑动,缓缓将其上的内容念出来。   “蒲罗妖王,年三百六十七,窃取护城仙道身份踞于梧桐镇,后两年,慕义仙子将其歼于府邸,府上一百六十五妖仆,无一生还。”   慕义,是她在修真界的法号。   穆无霜继续道:“后五年,镇上突生异象,魔气满镇,数十人行为异常。这之后异象却无端平息,一切恢复如初,民生安乐。”   她读到这里,抬眸看向归览。   东寻消息很灵通,如今得到的这些讯息,其实已经可以略略拼凑出一些与她入魔有关的信息了。   归览面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眉目却终于松动。   他盯着穆无霜,唇畔勾起讽笑:“尊上着急什么?”   少年那只血淋淋的右臂高高抬起,鸦色衣袖滑落,露出殷红点点的手腕。   穆无霜眼目仿若被刺了一下。   归览腕部的血比手掌上的还要多,那些浓稠在指节间的血液,想来便是于他腕处源源不绝流下的。   “天道契在松动,很疼的。”   归览嗓音里带着两分轻软,“穆无霜,契约松动的时候,你当真半点不痛吗?”   他就这样展示般地悬着手,脸庞隐在阴影中,模样格外沉静。   荒川泽魔尊鲜少有这样乖巧的时候,但在场的人半点不觉得欣慰,只觉得心头发沉。   缘因此刻的空气之中,有两股磅礴可怖的威压正隐秘无声的交锋着。   归览眼目冷冷,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景象。   他和穆无霜境界高绝,局内之人,很容易就能看清此时的局势。   穆无霜尽管面色不怎么好看,但她周身的魔气与威压正以一股摧枯拉朽之势,润物无声地一点点蔓延到归览身侧。   归览捻了捻手上血痕,忽的嗤笑出声。   他负起一双手,极突兀的,将浑身威压在一瞬间尽数收敛。   身上的疼痛,归览全然没有感受。他如今状态很是不佳,眼前早就蒙上了一片朦胧灰影,视物并不清晰。   他所有的眼力,都仅仅只够看见穆无霜的身形。   她正在朝自己走来。   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他消耗太大,如今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   归览漫不经心地想着,穆无霜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是想要把他关起来,扔进牢狱,还是想鞭打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亦或者是……枉顾约定,直接杀掉他?   归览慢慢地抬头,视野里是一道灰黑色的少女身影。   只看影子,都能瞧出来她是何等的窈窕明艳。   黑影渐渐在眼前放大,归览不自觉微微颤动一下。   这时期,他身上终究是有些敏感的。   一只温暖的手攥上他腕子,有什么细软的东西正在黏腻指节间轻轻剐蹭着。   少年猩红色的眼瞳猛然一颤,涣散的目光难得聚焦了一瞬。   穆无霜正低着头,以巾帕擦拭着他手上血污。   归览忽然抖得更加厉害了。   穆无霜察觉到,停了手看他一眼。   刚才的事情,她实在是始料未及。   小魔头在威压对拼之时乍然收势,完全出乎了她意料。   这样收势危险至极,威压间的博弈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事,归览这样做,完完全全等同于是不要命了。   若不是自己反应足够快,归览如今已经被她的威压碾成血沫了。   穆无霜心有余悸地想着,总觉得归览不能这样简单地死了。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借着威压的冲力来到归览身前,又无知觉似的抬起他的手,擦了擦血。   擦了两下,穆无霜动作顿了顿,脸色莫名地收回手。   她微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自己洇血的掌心,皱起眉来。   一声嗤笑响起,少年嗓音冷冷:“尊上想来是归心似箭,竟能舍下脸为我拭手。”   穆无霜看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一丢。   她一只脚踩上血帕,语声中讥嘲之意更甚:“知道自己脏,就擦干净点,免得污了人眼。”   枉她心软,却忘记了小魔头脾性就是如此恶劣,惯是知恩不图报的。   穆无霜哂笑,“我此来是为了告诉你,安分些,少使你的魔尊性子。不然——”   “我怕大护法费这许多功夫,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穆无霜近乎恶毒地弯起唇,漆黑瞳仁中闪烁着隐晦幽光。   穆无霜这话说得很清楚,如今主动权在她手里,归览的作用其实早就似有若无了。   音落,归览身侧的妖气浓郁了一瞬,眉间同时闪过一道妖异红光。   东寻忽而神色惊慌,失态地扑上前:“……归狗你疯了!”   红如丹砂的妖气氤氲满室,逐渐笼作一团绯红积云,冶艳的盘在东寻那一行魅修头上。   东寻不管不顾扑上去的一刻,红盘骤降!   哧——   化作漫天红针的妖气被穆无霜的魔力骤然击散,但仍有几根刺进东寻背上,入肉之声闷沉。   穆无霜脸色彻底冷下来,她在一丈外遥遥抬手,指节捏起。   归览的喉咙便如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迫使他仰起头来。   他容貌昳丽好看,被迫仰头时唇瓣微动,喉间溢出几缕轻响。   饶是如此,归览仍然直勾勾的望着穆无霜,眸色幽深晦暗。   穆无霜却不再看他,只偏头对上神色隐忍的东寻。   她道:“东寻,你说要如何处置他?你尽管说,不必忌惮,一切依你。”   东寻显然伤得不轻,他咬着牙,微微抖着唇道:“先不提归狗……尊上,可否先看看属下的美人们有没有事。”   穆无霜:“……”   穆无霜无语地扫了眼魅修们,确定无虞,向东寻点点头:“没事。”   东寻眼中闪出熠熠亮光,他捂着伤处,艰难开口:“尊上,今日是您护住了他们。”   “属下想着,他们避在深宫,也该有个好去处。”   “今日他们受尊上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现今,属下真心实意将宫中三十二魅修尽数献与尊上,还望尊上笑纳。”   作者有话说:   _(:зゝ∠)_一位无趣的文案梗正在赶来。 第68章 讥讽   穆无霜手指犹然悬在半空, 指节白皙纤长,形状优美,尾指微微一扬。   扬起的弧度, 恰与阶上归览仰首的姿势相应和。   她还未开口, 忽而察觉到一道灼而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穆无霜一时间不由冷笑。   献给他时他不要,如今魅修要易主了,他倒还不悦上了。   喜怒无常, 脾性叵测?   她也不介意治治这股坏脾气。   于是穆无霜睨一眼魅修们, 淡淡道:“可以。正巧后宫里头冷清,填些人进来也好。”   语落,空气陡然一滞。   穆无霜视线黑了黑, 怔愣间, 一道阴影已临头盖下。   身前三寸, 骤然漫起一股浓郁厚重的血腥味道。   穆无霜唇瓣一抖,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的漆黑袍袖。   归览是何时动作的, 她竟然没有半点感知。   他的修为……   穆无霜牙关紧了紧,背后发凉, 心上涌起无尽后怕。   她的五感在紧张之下越发敏锐, 眼前视野已被占据,穆无霜只能凝神去听, 不死心地想要知道后头的东寻可有动静。   一双冰凉染血的手蓦然抚上她脸颊, 凉意刺得穆无霜眼睫微颤。   归览语调平平, 只是声音有些沉:“穆无霜, 你如今的胆子, 是越发大了。”   少年身畔盘桓的威压浑厚, 几如实质, 穆无霜耳朵都竖烂了, 也没听见方寸之外的半点声响。   穆无霜不明白为什么归览的威压会在一瞬间浓郁得可怖。   她思绪乱糟糟的,无数种可能在脑中飞速掠过,最终却揉成一团乱麻,什么也没想出来。   归览冰凉的指节缓缓下移,挑起她下颔,迫使穆无霜如他方才那样抬头。   穆无霜下巴一痛,堪堪回过神来,对上一双深幽红眸。   归览声调轻轻上挑:“在想什么?”   他偏了偏头,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我刚刚还是你的阶下囚,现在却能突然暴起,反客为主?”   穆无霜的唇紧紧抿起,她只觉面上火辣辣的。   归览突兀地笑了一下。   他眼角眉梢都泛出愉悦,近乎开怀地说道:“为什么?——因为我旧伤已愈,魔气归脉,你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啊。”   少年笑意愈浓,“我不拿回尊位,不过是见你当魔尊当得这般开心,让你过足这把瘾头而已。”   穆无霜胸口发沉,堵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很奇怪的,她理应觉得事情不太好,但看着归览的模样时,穆无霜又总觉得有些古怪。   血腥味道缭绕在鼻尖,归览的嗓音再度响起。   “穆无霜,你若敢用这几个魅修,便别坐这尊位了。”   穆无霜原本面色苍白,但在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时,她奇怪地看了归览一眼。   这是什么怪要求?   穆无霜思绪一活泛,心神也松散了,居然下意识问了出来:“为什么啊?几个魅修而已,你至于——”   至于这样小气?他吗的,早给你你不要?   归览的神色更冷。   少年眉峰压低,似乎想说什么,半晌又只是低哼一声,面色绷紧,表情看上去比穆无霜还要难看。   穆无霜看着归览,归览也不错眼地看她。   许是错觉,她看见归览水红色的眼瞳不受控地颤动一下。   紧接着,少年声音更冷道:“与我定了终身,便不许要别人。”   说罢,他霍然松手,毫不留情地挥开穆无霜。   穆无霜被余力震到殿门口,她头脑发沉,仍然因归览过大的威压晕眩难当。   归览挥她时似乎收了点力道,穆无霜并没有摔出去,还刚好借了力软绵绵地落在门边。   穆无霜目眩地怔了片刻,身后忽有清冽松香袭来。   一双修长手臂扶住她,温润嗓音适时响起:“还好吗?”   穆无霜听见这声音清醒了些,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猛然站直身子。   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上兰听寒关切的眼神,顿了顿道:“呃,我没事。咱们要不先出去歇一日吧,我感觉魔宫里空气不太好,让人有点头晕啊。”   至于她一个魔尊被手下护法打出来这种事情,穆无霜真不想多说。   兰听寒一双清冽的眼略微发沉。他扶着穆无霜,说道:“殿里有什么?我去看看。”   穆无霜强行定了定心神,扯出一个笑看向兰听寒:“什么也没有啊,真的。”   说实话,归览释放威压的一瞬间,穆无霜尽管心惊,但并不惶恐。   她只觉得难堪极了,也耻辱极了。   耻于自己仍然弱小,耻于自己竟然又一次看轻他人,自大自傲。   又一次栽在归览手上,总是这样,屡战屡败。   对上兰听寒的时候,那份难堪便如同骤然暴露人前,令穆无霜眼睛都发涩。   兰听寒轻声慢语地安抚了她什么,穆无霜全没听见。   她只知道兰听寒一定要进去。   归览也不知在殿里做什么,久久没有动静。   与她絮絮说了一刻后,兰听寒松开她,理理衣襟入了殿。   穆无霜望着兰听寒的背影,望着殿门关合,有些恍惚地摇摇头,朝宫外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穆无霜看见一株熟悉的榕树。她鬼使神差地走去树坛边,慢慢坐下。   偶尔有沿途的宫人与她见礼,穆无霜只是麻木点头。   她独自发了许久的呆,觉得自己仿佛在疏落沉寂的树影之间浮浮沉沉。   胸膛里跳着的一颗心被揉扁又搓圆,最后削出分明的棱角,带着冷意在温热的心脉血中水落石出。   罢了。   那些丢人和耻辱都不重要了,她要做的,仅仅只是救人。   救下穆家的人。   再之后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以后应该如何,穆无霜这号人将会怎样,都不重要了。   *   在穆无霜低眉走去的那一刻,兰听寒神色间的温和霎时褪尽。   他仍旧是清逸模样,只是目光薄凉,周身气度同先前全然不同。   殿中殿外都寂静无声,笃笃足声在其间显得越发明晰。   青年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轻而易举地入了殿。   殿中血腥味较之先前更重。   台上的归览全然没有方才的漠然可怖之状。   少年背脊弯曲如弓,周身的筋骨因紧绷而战栗,双臂抱膝,蜷缩在金光烁目的王座下,身下蜿蜒出一泊触目的鲜红。   归览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头颅埋在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就连兰听寒的到来,他都无暇多顾。   他方才骗了穆无霜。   哪有什么旧伤已愈,哪有什么魔气归脉。   他和穆无霜立下的天道契限制了太多东西。即使归览再是能耐通天,也决不能越过天道的契约行事。   兰听寒踱步而来,伫立在归览身前,眼睫半抬。   青年面上没有半点惊讶神色,好似早就预料到了归览会变成这模样。   兰听寒开口,语声仍旧清润:“将妖力透支到这种程度,你的妖骨承受不住。它已经快碎了。”   原本身躯还在发抖的归览霍然抬头。归览昳丽的面上森寒如冰,眼瞳颜色尤其沉,鹰隼一般死死盯住兰听寒。   兰听寒对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无澜地陈述:“这般催化妖力、强行拓展经脉,对你而言,只会留下经年的沉疴。”   “从今往后,你每一次催动魔力,你的筋骨都会痛如刀斫。”   “流转在经脉间的魔气也会顺着经脉撑裂的缝隙四溢,即使你如愿拿回了阿琼的魔力,境界也回不到天魔了。”   “你自问,这值当吗?”   兰听寒说话的同时,角落里的归览一点点地伸开手足。他每动作一下,身上骨头就会响起清脆的喀喀之声。   在噼里啪啦如同鞭炮般的裂响之中,少年仿若无事人一样站起身来。   归览双手垂落身侧,姿态如常,只是脸色白得过分,衬得一双红眸格外阴沉森冷。   然后他极缓慢地勾了一下唇。   少年嘴角笑意格外阴鸷:“当然值啊。”   归览声气微弱,但吐出来的每个字音都清清楚楚。   “让游宴园的地利尽失,让那些气运都接到我身上,这样,穆无霜就只能靠我联系仙界了。”   少年一口气说到此,模样显然愉悦许多。   他微不可闻地笑一声,目中含着讥讽:“你今天来这,就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兰听寒半分恼怒也没有,他眼神淡淡地看着归览。   二人身量相当,直起身对视时目光平齐。   归览目光漠然而森冷地看他。   许久,兰听寒轻笑一声,退后半步,倏然打开手中折扇。   扇面雪白,半掩住青年的面,只露出一双清澈到冷寒的眸子。   “归览,我不愿与你为敌。我此来只想劝你早收手,莫贪恋些命里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归览神色嘲弄:“我想要的,永远也都会取到。”   他眼角微挑,声气称得上是倨傲:“穆无霜所想所求,不过是魔界外的一方亲眷。现如今,她只能靠着我实现愿望,她想要达到目的,就只能讨好我、乞求我。境况如此,你为何会觉得我得不到她?”   兰听寒眉眼里泛起笑意。   闻这一番话,他又恢复了如沐春风的模样,眼神堪称温和地看向归览。   “你这般说,恰恰是印证了我的话。”   归览眉间的阴鸷之色愈发浓重。   他眼眉森森,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抚上心口,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按了按。   兰听寒怜悯地看着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如果真的对阿琼有意,为什么在她给你擦手的时候推开她?”   “你对她冷言冷语,极尽讥讽。说实话,其实你原本是可以有的,但是——”   “归览,你的命也就这样了。”兰听寒微笑看他。   作者有话说:   兰听寒:不会讲人话?不会我来。 第69章 尊主令   两日过去, 穆无霜再次与归览聚头。   这几日,她安抚了东寻,将他身上的伤和他心心念念的后宫美人安顿好。   东寻在穆无霜来探望时, 费力地支起软趴趴的手臂, 将负责传递信息的青雀信手接过来。   展开纸卷看了一眼后,东寻桃花眼里浮起古怪的神色。   穆无霜对上他目光,疑惑道:“有什么事就直接说, 不必这样看我。”   东寻晃了晃头, 神情恍然的将纸上的内容读给穆无霜听。   他此次查探的,是关于归览魔力暴涨的事。   然而,归览身上并没有魔气归脉的征兆, 甚至他身上境界显而易见地倒退了一阶。   天魔之下的境界是法相, 自穆无霜继位后, 归览境界一直在法相巅峰。   但根据东寻在宫中设下的量力仪,勘测到归览昨日走出殿时的修为是——偿道巅峰。   天魔下是法相, 法相下是偿道。   偿道,对应到修士身上的境界是化神。   ……归览在一夜之间, 跌落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穆无霜听到这里, 脸色比东寻更加复杂。   她沉默片刻,问道:“他做了什么, 境界怎么会掉落这么多?”   而且, 为什么归览境界分明已经掉到偿道, 在宫里时, 却竟然还能以绝对的威压压制住她?   古怪得要命。   东寻俊秀面皮似乎抽了抽, 才低低道:“尊上你应当知道, 妖族在发情时, 会力量激增, 以便求偶。”   穆无霜颔首。   她是除妖除魔的法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然也会了解妖族魔族习性。   “妖族说是妖,本体却只是所谓牲畜。牲畜求偶的标准十分粗暴,譬如羚羊妖——若两只雄妖向同一只雌妖求偶,两只雄妖便会进行决斗,斗得你死我活。之后,雌妖会择强者为偶。”   穆无霜扯了扯嘴唇,脸色不太好看:“所以,归览是因为有了——呃,求偶目标才会实力陡增?”   求偶这两个字,在她舌尖上转圜了两圈才吐出来。   东寻眼神更复杂了:“是,也不是。他固然发.情了不错,但在我的查探之下,发现他并非自然发.情,而是他自己刻意用了手段催发的。”   穆无霜眸光微敛。   她吸一口气,问:“所以,小魔头是为了力量才发.情的?”   “……是。”东寻点头。   不知为何,穆无霜心底竟略略松弛下来。   这感觉仅仅在心头流过一瞬,她便周身不适般地皱起眉头。   东寻的汇报扔在继续,穆无霜又听了一会,便凛下脸要去找归览。   东寻说,归览这疯子动用激增的妖力把游宴园的天时地利弄没了,转到了他自己身上。   这意味着她无法再通过兰听寒的禁术去联络修真界。   与修真界相连通的枢纽,就仅仅剩下了归览。   *   出人意料的是,穆无霜没有在魔宫找到归览。   小魔头像是一夜之间陡然蒸发了,宫里头没有他的踪迹,连玉马城的驻点也没半点消息。   穆无霜心焦如焚,姝丽眉眼间罕有地蕴上了冷沉颜色   宫人瞧在眼里心惊胆战,只觉得她与前魔尊有了几分相像。   她放出魔气寻了一日都没有结果,就连兰听寒也不知所踪。   踏回宫中的那一刻,少女面色冷然,右手一扬,将一样东西自袖中砸出来。   殿里侍候的婢女只看见眼前划过一道黑金色弧度,咔哒一声,是物件落地的声响。   她们战战兢兢地低头去看,看清那东西时,全都扑通一声跪下。   地上是一块黑金色腰牌,牌身刻着一个饕餮兽头浮雕,边缘泛着森森的金光。   尊主令,见此令者,将被尊主的魔气缠体。   宛如扼喉的魔气会如影随形地伴在身侧,直到那位尊主的愿望达成,或是她们自己死去。   这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威慑。   穆无霜曾经以为自己永不会扔出这块牌子,但如今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倒映着婢女们发抖的身形。   能被拨到她身边伺候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之辈。   掌管拨人的魔君,曾是归览麾下。   穆无霜眼里映着殿内水晶灯的亮色光辉,唇瓣微动,无声默念着。   一,二,三,四,五。   六,七——   满室的光辉突然昏暗了片刻。   穆无霜面无表情地抬头,看见一位身形极高的婢女站在她面前,遮去一大半灯光。   细看之下,这婢女生得极是貌美,只是唇过于薄,唇角扯起的时候总显出一些讥嘲。   婢女神色悠然,微微俯首向穆无霜弓身行礼:“恕婢子冒犯,不知尊上因何动了肝火,竟到了要动用尊主令的地步。”   穆无霜目光幽然地看着婢女,慢慢道:“想用就用了。况且本尊的事,轮得到你这东西置喙?”   婢女似乎有些惶恐,将头低得更低:“不敢。”   “婢子只是想为尊上分忧。尊上有何吩咐,婢子肝脑涂地也当办好。”   穆无霜却只是冷笑一声。她目光嘲讽地看向婢女,倏而扬手,按上她天灵!   婢女浑身抖索起来。   抖动之间,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像烟雾一样不受控制地逸散开来,蓬勃而出,霎时蔓延了整个殿宇。   在婢女身上红气彻底缭绕盘旋开的那一刻,珠帘后头侍女的脸色也跟着彻底惨白下去。   世间种种力量都有颜色,灵力淡青,魔力绛紫。   而妖力赤红。   贴身侍候魔尊的婢女,是妖。   红气淡淡映在穆无霜脸上,衬得她面庞莹白的同时,显出几分妖异。   与此同时,状若无意退缩珠帘后的婢女们像是一瞬间有了共识,不约而同地仰头,牙关里发出“啪嗒”的脆响。   响声齐整而清晰。   这是妖族闻名的逃逸手段——通灵齿珠,可以起到一次传送符咒的作用,假如没有传送成功,也能够将信号传递到绑定了羁绊的妖族手上。   穆无霜只是立在原地,冷冷看她们,却没有更多动作。   早在踏入这座殿宇的时候,她就已经设下了阵法结界。   无论是妖是魔,一概无法离开这寸地界半步。   齿珠的传送果真失败了,婢女们伏在地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唯独穆无霜点出来的那个婢女仍然站在她跟前,容色妍丽,脸上看不出惊惧。   穆无霜摁着婢女天灵,直勾勾盯着她那张脸,微微有些目眩。   这婢女生得实在是太好看,好看到连她都晃了神。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此时突兀浮起。   归览所动情、所想要求偶的目标,兴许就是这婢女呢。   况且婢女的胆量很不寻常,加之眼眸若秋水,望人时总有含情脉脉的勾人意。   无疑是妖间尤物。   此时,被按着天灵的婢女目光款款地瞧她,不仅没有半分胆怯,还又一次弯唇笑起来。   穆无霜面如寒霜,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几分。   她声音冰冷:“你是归览的人吧?是他命你带人潜伏在我寝殿中的?藏了多久?”   连珠炮似的三个问题分毫没有让面前人紧张,婢女偏了偏头,笑道:“我不是他的人——”   这话说完,婢女顿了顿,又道:“没藏多久。”   穆无霜闻言,笑意更凉:“不是他的人?那你且说说,除了他手下,还有哪些大魔手下有妖修?”   她说得凶狠,字音都像是一个个吐出的,带着穆无霜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怒气。   一股无名火在蒸腾,原本只在心里打转的话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你已经张扬到这种地步,还装什么?”   “是什么让你有了在我手底下也能游刃有余的错觉?”   穆无霜讽笑,“是归览对你的看重?你可知道,他在本尊面前,也不过是条狗而已。”   少女说话间,摁住婢女天灵的指节也寸寸收紧,隐隐约约有要碎她头骨的兆头。   杀意弥漫,可见一斑。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婢女竟然没有半点闪躲。   她非但不缩,还将头颅更向上地朝穆无霜施力的手指迎去。   穆无霜皱眉,觉得事情不对,下意识收了魔力,让手上的动作变成普通的按压桎梏。   力道骤缩的那一刻,婢女不受控地仰起头,唇边溢出急促气音。   穆无霜整个人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婢女眸光水润,眼尾发红,模样昳丽,恍惚间像另一个人。   穆无霜猛然间一把推开她。   被推开后的婢女像是知道了什么,抬起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很轻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她脸颊和身形都开始变幻,在一片绯红的雾气中变成了穆无霜熟悉的那个人。   归览眼尾薄红未褪,看向穆无霜的目光更加深沉直白。   他弯着水润的红眸,道:“属下不敢欺瞒尊上,在这殿中,的确是没藏太久。”   穆无霜惊疑地看着归览,感觉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要裂开。   小魔头到底在搞什么啊!!   为什么要女装!不仅女装进她殿,还用那种迷离的眼神看她!   归览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微向前一步:“我只是,怕你不见我。”   所以才擅自藏入殿中。   没等穆无霜品味到这意思,归览又忽而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却不知你这般紧张,不但动用尊主令寻我,还……因这婢子的模样吃味。”   作者有话说:   一点含蓄的恶趣味(逃走) 第70章 引魂   穆无霜漆黑眼眸瞪得更大, 她张了张嘴,半晌道:“吃什么味?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归览只是直勾勾看她,没再说话。   虽然变回了原身, 但他的眼神和婢女的眼神一样缠绵, 悱恻幽然,像猩红的深渊。   穆无霜对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半晌, 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来找小魔头的目的。   她刚要开口, 就听归览道:“我知道尊上找我所为何事。”   穆无霜平复下心绪,“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在来时早已想明白, 归览不会无缘无故吸取天时地利。   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用联络仙界一事要挟她, 换取什么东西。   眼前少年弯唇笑起来:“在尊上眼里,属下便是这般机心狡诈之辈么?”   穆无霜面无表情, 眼神宛如在看傻子。   “难道不是吗?诡计多端的小魔头。”   归览闻言又笑,俯身靠近她, 在少女作出防备之态前贴近她耳侧, 轻声道:“从前或许是,但如今不是了。”   穆无霜视野里是漆黑袖袍, 鼻端是暗幽幽的兰香, 不由得身体发僵, 脑袋嗡嗡作响。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 只能防备地一步步后退。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在不熟悉对敌方式的时候, 正确的做法是退避锋芒, 三思对策。   然而眼前少年敛了敛眉, 神情有些莫测。   他略略退一步, 伸出左手,掌心漫着闪烁的红光。   尽管红光闪烁不定,但穆无霜还是一眼看见了光芒间不起眼的阴影。   阴影里,是廊腰缦回,楼台水榭。   穆府光景,她绝不会认错。   幼年和少年居于此的记忆倏忽涌上心头,穆无霜忽觉眼眶有些酸涩。   她顾不得更多,卸下一切抗拒姿态,几乎是朝归览扑了过去。   少女细白的手带着凶蛮的狠意,一把扣住了归览。   归览顿了顿,随后压了压唇角,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随即他手掌翻转,修长指节用力反握住穆无霜的手。   十指相扣。   而在掌心相对的一瞬间,穆无霜感到一股热意从体内窜起,摧枯拉朽一般贯通所有经脉。   意识像是被从身体里提拉了出来,晃晃荡荡地朝某个方向飘去。   而在二人魂魄抽离身体的之时,殿门被人猛然狠狠踢开。   门槛里踏入一只白青纹路的足靴,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沉重惊心。   兰听寒此时的脸色堪称可怖。他缓缓抚上定在原地不动的少女的脸,摸了摸她的眼睫。   片刻,兰听寒目光转向和穆无霜十指相扣的归览。   兰听寒盯着归览的脸,神色几变。   最后,他原地盘腿坐下,御起力为二人护法。   魂魄出域是极为凶险的,稍有不慎就会□□和魂魄俱碎。   兰听寒周身裹着雪白的灵力,容颜皎皎如玉,远远望之宛若无意降世的谪仙人。   谪仙人灵力平稳如流,施展着看护和调息的法术,一张脸却含着漠然的杀意。   从前温润的棕色眼眸里满溢出凶狠的戾气。   他被归览算计了,算计得极狠,被下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下马威。   他拥有通天晓地之能,能通过窥天镜看到大部分事件。   但他还是被归览钳制在了某个地方,挣脱出来花了不少时间。   赶来的时候,归览已经引了阿琼魂魄出界。   归览算定了他会赶来,同时也算定了他会在这为他们二人护法。   因为这引魂之术一旦出现差错,会直接反噬两个人,不分你我。   所以兰听寒只能在这老老实实地护法。   兰听寒眉目都有些扭曲。他冷笑连连,看着归览那具肉.体的眼神跟刀子一样。   待到法阵初步设好,兰听寒拂袖,霜寒的眼神落在归览身上。   半晌,他一弹指,将一样东西弹入归览眉心。   此物对任何人都无害,包括妖修魔修。不仅如此,甚至对魔修格外有裨益。   因为它能增进欲望。   归览是重欲之人。   要归览离阿琼远一些,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因为他只要有欲望,就足够推开阿琼。   *   穆无霜神智很清醒,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飘,摇摇晃晃,极其笨拙。   然后笨拙地贴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事身上。   穆无霜费力地驱动自己的意识,迟钝地睁开眼睛。   她现在能看到的,是被抽出身体那一魂的视野。   魂魄看到什么,她就看到什么。   然后穆无霜就看见一个面容阴郁俊秀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穆无霜悚然一惊,挪眼看了看四周环境。   这里是一间普通的客房,而且似乎是她家里的。   之所以说这是她家的客房,是因为床榻上被褥的一角,明明白白绣着一个穆家的标志。   穆无霜心里有了考量,便转身看回那个盯着自己的阴郁少年。   他眼瞳是深黑色,只是穆无霜总觉得里头有点异色光芒闪动。   见穆无霜看过来,少年面色稍霁,扬了扬眉,显然是在等穆无霜先开口。   穆无霜便问:“你是归览?”   少年看她,挑挑唇:“不是。”   穆无霜:“……”   穆无霜:“装什么?声音都一样,你不是谁是?”   归览“嗯”了一声,音色疏懒道:“那尊上明知故问什么?”   “……”   穆无霜狠狠按捺住一拳捶死他的冲动,思绪回到正轨。她皱起眉:“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打探的讯息如何?”   穆无霜口中所言的讯息,自然是关于穆府现下情况的消息。   归览道:“身份是穆府临时聘的大手,至于讯息——”   穆无霜竖起耳朵,情不自禁地走近归览。   但归览话音拖得长长,久久没有下文。   穆无霜等得不耐,渐渐起了怒气:“说啊你。”   归览垂头看她,忽而长臂一伸,将因为着急离自己过于近的穆无霜揽住。   他双臂修长,臂力却惊人,不讲道理地把穆无霜的头往自己的怀里摁。   穆无霜完全反抗不得,一头栽了进去。   她以一道魂出魔界,此时只是一个弱小无助的魂,根本没有修为可言。   归览却不同,他虽然也是灵体出界,但他是全魂,是三魂七魄完整的魂体,力量自然与穆无霜不可相提并论。   被推搡入怀后,归览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我附在这具身体上,你也可以附。”   “你若想知道什么,附上去,自己出去看。”   穆无霜反应过来什么,脱口而出道:“这是活人的躯体?”   只有活人躯体才可以附着多个魂魄。   穆无霜知道归览肯定是附着到了他人身体上,但她没想到归览直接附了个活体。   归览是全魂,附在别人身上相当于夺舍,夺掉舍的一刻,这具身体的主人就相当于是死掉了。   归览眉峰动了动,语气散漫:“是活人。怎么了?”   穆无霜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夺舍活人?做这事,和那妖王有什么区别?”   她厌恶夺舍。   被夺舍的人很多,季云,以及那些曾经威慑一方的大能。   就连她此次出界,也是因为穆家人面临被夺舍的风险,她才冒着巨大风险出界。   ……可归览一到穆家,就毫不客气地夺了一个人。   归览似乎没想到穆无霜反应这么大。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半晌才收回,“为何要与他有区别?”   归览眉目如常,声音也如常:“你此行是为了保护穆家人,旁人的死活同你有何相干?况且这人不过是穆家招来的替死鬼,名为打手,实则迟早也是要死的。”   穆无霜牙关紧了紧。   她知道自己不该和小魔头争,但心里那股愤懑化作了言语,不吐不快。   穆无霜道:“不应该害命就是不应该。他就算迟早要死,原本也还有一阵日子可活。他的时日本来短了,剩的最后一些你还要抢走,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归览眼目微冷,一时没有说话。   许久,他嗤笑一声,甩手道:“尊上菩萨心肠,是我的错。那现在可以附体了吗?”   穆无霜原本烧灼的火气突然降了一尺。   她知道自己观念和归览不和,说这话只是不吐不快。况且人死都死了,没有不用之理。   但她没想过小魔头竟然认了。   小魔头居然是会认错的吗?今天的太阳确定没有打西边出来吗?   穆无霜瞠目结舌的模样让归览又冷笑了一声。少年俊脸生寒,语气凉飕飕:“我当是怎么回事,看来尊上只是不想与我共用一体。”   归览冷冷拂袖,“何必找那么多借口?既是不愿,这穆家也没有再救的必要,且回——”   “不是!”   穆无霜急匆匆打断归览的话,飞速解释道:“我没有不想和你共用一体。事急从权,我就算再不喜欢你,也不会耍这等性子。”   归览闻言,动作彻底停顿下来。   他整个人仿佛凝滞住的雕塑一般,只一双黑黝黝的眸缓缓动着,眸光沉沉凝在少女面上。   归览唇角再一次勾起,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哦,原来是这样。尊上原来十分憎我厌我,那便说得过去了。”   穆无霜瞪眼,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完了啊,她刚刚说那话,小魔头又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肯定不会让自己附体的。   穆无霜有点急了,咬了咬唇:“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作个假设——我是说假如我不喜欢你,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拒绝共体的,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啊。”   归览仍旧没有反应,半倚在门旁,冰冷地看着她。   穆无霜默然片刻,眼巴巴地望着归览继续道:“其实我也很想共体的,你想想,两个魂魄共用一个躯体,这是多奇妙多酷炫的一件事?我向往已久啊!”   睁眼说了一通瞎话后,归览才终于缓了脸色。   他瞥一眼穆无霜,冷淡道:“向往已久?那自己钻进来。”   作者有话说:   阳寿用完了,接下来一周应该没有更新(痛苦面具)不是偷懒,真的要没空啦 第71章 抓握   半盏茶后, 穆无霜屈辱地附着在归览身上。   她如今与归览共用一体,用着归览的视野,感觉视角都宽广了不少。   穆无霜深深叹气感慨:“果然是站得高看得远, 一览众山小啊。”   归览嗓音自胸口处响起, 因距离极近,有些震耳:“尊上的确矮小了些。”   穆无霜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问道:“你有病?”   她完全不矮, 在女修之中已经算身量高的。   头上却没在传来声音,但穆无霜隐隐约约觉得少年胸膛似乎在振动。   说实话,和归览共用一体的感觉很奇妙。   她能感受到自己所附着的这具躯体在运动, 也能身临其境地听见归览声带里发出的声音, 但偏偏没有掌控实体的感觉。   她像是寄居在了归览胸口, 魂魄龟缩成小小一团,被人随身携带。   但又不是完全被携带, 她还能共享归览的五感。   只要调动五感,即使懒洋洋地窝着完全不动弹, 也能将周遭的环境和变化尽收眼底。   但穆无霜半点懒倦没有, 她魂体八爪鱼一样死死扒着归览,催促道:“走快一点啊。慢悠悠的, 你搁这散步呢?”   归览神情郁郁, 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顿了顿, 声音在穆无霜识海中响起:“尊上稍安勿躁。”   语落, 归览身形闪烁, 霎时消失在亭榭假山之后。   一瞬过后, 眼前涌入的画面让穆无霜整个人都发了怔。   她看见了父母与弟弟, 还有她入魔前最好的朋友。   穆父与穆母坐在亭中, 眉眼弯弯,前头站着她的弟弟穆双。   穆双生得金相玉质,脸上永远带着张扬神气,一瞧便是自小在金玉堆里养大的小少爷。   穆母正和颜悦色地与她那顽劣不堪的弟弟说话,语声温和,如沐春风。   穆无霜从没见过穆母这样和蔼的时候。   穆双生性顽劣,又不爱修炼,常常惹事生非。穆母厌极了他这作风,对穆双从来没有好脸色。   当然,穆母的性子极差,在穆双没出世前,被冷脸责骂的总是穆无霜。   但自从有了穆双对比,穆无霜就很少挨骂了,因为穆母全顾着骂这便宜弟弟了。   因此穆无霜和这弟弟感情还算不错。毕竟,谁能拒绝一个替自己挨骂的受气包呢?   但眼前情景显然和穆无霜记忆之中大不相同。   穆母昔日因常常皱眉而显得冷厉的眉峰舒展若柳:“阿双,这几日夫子又夸你了,说你修炼勤勉,读书也极是用功,长进了许多。”   穆双似乎笑了一下,很快低了眉,道:“小小进步而已,娘何必放在心上。”   话虽谦逊,但他尾音微扬,含着抑制不住的小得意。   穆母笑意更浓。她半倾身,伸手摸了摸穆双的头:“好孩子。”   穆无霜却皱起眉来。   穆双会在短短几月之中变得如此懂事?   他脾气一贯又臭又骄矜,让他抄个书都能砸掉半个屋子,怎么突然就乖乖修炼读书了。   与兰听寒两日前的对话,忽地在脑海中闪过。   ——“你近日,有没有发现穆氏哪些人行为不正常?”   ——“除却阿双忽然格外奋发之外,并无更多异样。”   妖王,大能……   之前隐隐的推测在她心中越发清晰。像是被一把绵密细针悉数扎入骨肉一般,穆无霜的魂体无可抑制地发起颤来。   归览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神色微敛,看向穆无霜的目光异样而平静。   穆无霜变幻惨白的神色映在他瞳中,如同映在一潭深水里。   潭水里有幽然,有莫测,唯独没有惊异和震颤。   穆无霜看不见归览平静之极的目光,也没有心情去看他。   她只觉心乱如麻,片刻后听见少年略带困惑的嗓音传来:“怎么了?”   她指节紧紧扯着归览胸前衣料,没有回答他的话。   作为魂体的半透明手掌发着抖,穆无霜面色极其难看,一瞬不动地盯着穆母和蔼过头的笑容。   穆母维持着春风般的微笑。她眼角的皱纹舒展,不仅是眼角,她眉心的纹路、唇角下垂的纹路也一起尽数舒展开,平平整整地铺陈在脸上。   她笑得是如此开怀。   穆父絮絮夸奖穆双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响起。而穆双始终低垂着头,模样恭顺又谦逊,瞧上去和从前那个顽劣少爷没有半点相干。   穆无霜感到自己喉咙发涩,她有点困难地开口:“归览,我们过去——”   话音未落,穆双忽然转过头来。   他目光直直对上穆无霜,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小少爷脸上没有恭顺,没有张扬,只有几如实质的恶劣。   只一眼,穆无霜便觉得有什么东西骤然烧上了头顶。   心上好似烧起熊熊大火,势不可遏地冲上头脑,冲得她眼目昏昏又极其清醒。   一只冰凉的手忽而覆上她的眼,带着幽幽甜腻的兰香。   归览微偏下头,那张属于另一个少年的俊秀阴郁脸孔在晦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他眼瞳幽微,眸底深处似乎蕴着些不可言说的涌动。   穆无霜尽管魂体的眼睛被捂住,但她与归览共享五感,仍然将眼前的景象看得极其分明。   穆双恶意满盈的笑容明晃晃地挂在面上。   他的脸依然朝向着穆无霜,久久没有转回去,越发使得他整张脸都触目惊心。   明明她现在没有实体,穆无霜却觉得浑身都发冷。   她死死抓着归览的衣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出去。   挣脱这具躯体的念头疾只在脑内闪过一瞬,穆无霜就咬牙扼制住了这荒唐的想法。   不能出去,她现今只是一缕脆弱的残魂,贸贸然脱离躯体,无疑就是送菜。   穆无霜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事已至此,冲动无用。   思绪百转,穆无霜才后知后觉发现,归览冰凉的指节正在她眼睫上缓缓摩挲。   指上的凉意浸入眼球,顺着肌肤骨肉一路流向头颅,令她混沌的脑中陡然清明了一刻。   归览音色低低,很缓地吐字:“不要着急,没事的。”   穆无霜忽地沉寂下来。   她想: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但很莫名的,穆无霜就是平静了下来,仿佛这句话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奇异能量一般。   抓住衣襟的手指顿了顿,穆无霜深吸一口气,急促道:“你有办法?现在阿双和娘都不正常,你——你还有什么东西是没有告诉我的?”   她问得有些急,语气不免显得咄咄逼人。   归览垂头看穆无霜。他气息灼热,唇微微动了动,显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穆无霜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突然被一片雪白的空茫覆盖,她和归览身躯连接的五感一瞬间全部被切断,五感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下一刻,穆无霜魂体被巨力猛然一推,狠狠向前跌去!   再睁开眼时,穆无霜整个人都发了懵。   她半透明的身体悬浮在半空,打眼看去,自己正站在归览身前,而数丈之外的前方,穆双正笑吟吟地看她,一双黑色的眼里,翻滚着浓烈的恨意。   穆无霜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归览。   归览原本藏身在暗处,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面对穆双,冷冷伫立着。   或许是错觉,穆无霜觉得归览面色变得格外阴鸷。尽管此刻他并非原本面目,却显现出了和他从前如出一辙的熟稔感。   但她已经无暇再看。穆无霜一偏头,眼神骤然凶戾。   少女盯着“穆双”,或者说是蒲罗妖王,蓦然散开一身暴戾威压。   与此同时,“穆双”表情阴沉下来,身周乍然漫开猩红妖雾。   妖雾和威压对上不过顷刻,就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回缩了一尺。   但蒲罗妖王脸上丝毫没有惊惧,反而嘴边阴测测的笑意咧得更大。   穆无霜此时只是一缕魂,能有多少魔力?   身为天魔境,她骤然爆发的威压的确厉害,但也就只有这一瞬间了。   蒲罗妖王思索至此,扯起穆双的嘴角,缓缓笑起来。   他脸上笑容比方才更加张扬,与之相对的,是他身后一动不动,彷如行尸走肉的穆父穆母。   昔日和蔼的穆父眼神痴愣,黑色的眼珠凝在眼眶中。穆母脸上那个和蔼过头的笑仍然维持着,一动不动定格在脸颊上的肌肉中。   一副奇诡景象中,蒲罗妖王含着笑,声线一点点从稚嫩变得喑哑:“仙子,这么久不见,您还是这般清风朗月。”   “仙子一生除魔卫道,如今入魔,想必也是为了切身体会魔族炽苦,借此进境,普渡苍生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迎着穆无霜散发的威压,闲庭信步似的走上前。   而后蒲罗一挥手,空中浓郁的威压如琉璃一般陡然震碎,霎时无影无踪。   蒲罗又笑了,眼中疯狂之色更浓:“仙子这是怎么了?许久不归故里,怎么连法术都使糊涂了?”   半空中,穆无霜扬在空中的手微不可察的颤抖着。   她说不出话。   胸口的怒意在翻滚烧灼,燎出一片腐败的溃烂,露出空空洞洞的血肉胸膛来。   眼前的一切,她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救的人,全部都在眼前,全都触手可及。   却又全都不可及。   她是穆无霜,在修真界是第一法修,在魔界是天魔境魔尊。   但现在她只是一缕残魂。一缕法力枯竭,一碰就碎的魂。   她要拯救的东西近在眼前。   可她是那么的无力、软弱。   穆无霜的脸色从没这样难看过。   她半透明的手掌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手臂一面抖一面前探,像是要去抓握些什么。   但很快,穆无霜整个人顿住,如梦初醒般地收回手。   她转过头,以一张灰败的脸庞对上神色不明的归览。   穆无霜唇微微发抖,极快速地说:“帮帮我……天道契还在。” 第72章 仇消   她的语声近乎哀求。   话音甫落, 穆无霜便抿紧了唇,脸颊很有些苍白地看着归览。   归览仍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听见了她的话, 但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只冷冷的凝视着她。   对上归览眼神的一瞬间,穆无霜无端觉得周身发冷,骨头宛如浸入了冰水里。   归览看她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极为幽沉。浓墨一般的黑涛汇成惊浪, 无声无息地于目底涌动。   穆无霜微微后退一步, 袖底五指紧攥成拳。   归览这幅样子,看着也不太对劲。   但那双骇浪浮沉的眼睛,恰恰说明他没有被夺舍。   诸如当下, 被夺舍的穆双以及穆父穆母, 他们躯体的眼目虽然转动自如, 但瞳孔无光无神,只要留心, 很容易瞧出端倪。   穆无霜心中一刹那闪过许多计较。   蒲罗妖王精通夺舍,但穆双的伪装却这样拙劣。甚至在他乍然见到夺舍而来的归览时, 根本装都不装一下。   很显然, 妖王认得归览,并且知道她和归览同行。他露出马脚, 也是为了引她现身。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 并且下套人算准了她一定会跳进去。   蒲罗妖王太清楚她的软肋, 他知道她面对穆家不可能坐视不顾, 所以能轻而易举地算计她。   世上无双策, 唯攻心而已。   身上冷到了极致, 穆无霜反而奇异地镇静下来。   她盯着归览冰冷伫立的身形, 动了动口, 没说什么话。   穆无霜动口的时候很想问——你为什么不帮我?   于情于理,归览都没有不帮她的理由。天道契还在,她自认这些日子对归览也不差。   但话到舌尖,穆无霜硬是吞了回去。   因为她忽然冒起一个更令人困惑的念头——看着归览这幅样子,她竟然有些难受。   难受?   这念头令穆无霜有些漠然。   她冷冷地想,被拒绝了也没什么好难受的。小魔头喜怒无常,不愿意帮什么人,其实都是情理之中。   她没有非要依赖归览不可,但当下情况棘手,能用归览肯定是用归览方便。   现在小魔头不愿意配合她的话,事情就难办很多。   ……算了,无所谓了。   穆无霜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下来。   方才思绪万千,但也只是短短一刻。她不再看归览,偏头望向蒲罗妖王。   穆双的脸此刻已经分裂成两瓣。   他眉骨正中裂出一条狰狞血线,将一张脸分割成左右两部分。一半是小少年精致俊秀的眉眼,一半是眼窝深陷,阴沉似鬼的男人面庞。   这一幕撞进眼帘时,穆无霜眼睫不可抑制地狠狠颤了一下。   蒲罗妖王是故意的。他刻意变出这张面皮,为的就是时时刻刻提醒她——   你的幼弟和父母早就死了。早就被夺舍了。   但穆无霜记得东寻曾与她说过,蒲罗妖王并没有接连夺舍的能力。   每夺一人,他就需要克化那人躯体里的修为和血肉灵力,做不到快速连续夺舍。   所以并不是没有机会。   也许仍然还有转机,只是不知这转机是否能如她所愿。   少女震颤不休的眼睫渐渐平静下来,她眼中倒映着穆双的脸。   她清楚,蒲罗妖王恨她入骨。   他身为大妖欺上瞒下,在人界坐镇一方,几乎呼风唤雨。   而她打碎了这一切。   死里逃生后,蒲罗妖王只可能会有一个执念。   那就是向她千百倍的讨还血债。   而这执念,也恰恰是穆无霜十拿九稳、百算百灵的东西。   一直伫立在前的蒲罗妖王咧着嘴,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穆无霜惶然无措的模样,目中疯狂之意渐浓。   他咧起嘴,那张裂成一半的血面狰狞得格外生动。   面前的少女依旧一副怔然模样。   一双漂亮眼眸一动不动地凝在蒲罗脸上,漆黑瞳仁微颤着,如同晕开层层波纹的一汪秋水。   她的身形也是半透明的,而且一动不动,一击即碎。   蒲罗妖王脸上肌肉兴奋地抽动起来,两瓣迥异的脸孔可怖地溢满了血痕。   他浑身紧绷,出弦箭一样飞身而出!   即使兴奋激动到极点,蒲罗妖王在出手前仍然精密计算过这一击的把握。   九成。   穆无霜毫无反抗之力,而她身边的那个归览也不过是一个落魄魔尊,又经过了夺舍和出域的力量消耗,他有自信单手格挡住归览的一切攻击阻拦。   如刀的五指刺过穆无霜胸膛时,却没有溅出鲜血。   蒲罗妖王脸上却没有惊诧,反而狞笑:“想用幻象骗我?仙子,这许多年,你的手段可真是不进反退哪。”   他抽出刺入幻象胸膛的手,眯着眼,而后极夸张地高笑一声,反手刺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锐物刺进血肉的闷响入耳的同时,蒲罗妖王脸容扭曲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气息都有些接续不上,“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能算计得了我……你一辈子目空一切,怎么就独独看不破我呢?”   蒲罗一面说话,手上动作不停,在所触及的温热血肉中,又并指狠狠一剜。   骨肉的声响沉闷森然,一颗鲜活的心脏赫然出现在蒲罗妖王掌心。   空中被刺入的那片虚无,也渐渐现出轮廓。   不难看出,那是一个人形。   蒲罗妖王看着半空中逐渐显现的人形,嘴角的笑一点点扩大。   下一刻,他笑意陡收。   空中的人形一点一点具象,凝聚成一道熟悉的人影。   却不是穆无霜。   而是……眉目低垂的阴郁少年。   归览慢慢抬起眼帘,目光冰冷之至。   蒲罗妖王脸颊的肌肉再次抽动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心脏,血淋淋的,分明是一颗硕大的猪心。   少年语调讥嘲:“猪脑子能挖出来的,自然也只有猪心。”   话音刚落,蒲罗妖王的双眼陡然瞪大,眼球凸起,几乎是目眦愈裂。   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满是惊骇和恐惧。   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他的喉咙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收紧了,他没办法呼吸了。   蒲罗妖王喉骨嘎吱嘎吱作响,却仍然费劲地挤出字音来:“你……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声音戛然而止。   硬物粉碎的声音兀然响起,蒲罗妖王的头绵软软垂下,没了气息。   归览厌憎地皱了皱眉,对蒲罗妖王的尸体看都不看一眼,只冷冷地看向穆无霜。   穆无霜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紧。   归览眼里蕴着翻腾的怒浪,又生生收拢得冷而幽沉,沉闷骇人,触之惊心。   穆无霜瞧不分明,只觉得心虚。   她方才是算计了归览的。   那个幻术,一开始的导向就是归览,而非她自己。   因为,她不能再受攻击了。   正如蒲罗妖王所料,她的灵体极其脆弱。如果正面对战,不可能有逃生希望。   但假如——假如用一具□□抵挡住蒲罗的一击,那么她就可以趁蒲罗自以为得手之际,借机逃之夭夭。   归览夺舍的这具身体,正是她所需要的靶子。   于是穆无霜毫不客气地算计了归览。   只是事情出乎所料。   出乎所料的不是归览看破了她的伎俩,而是——归览配合了她的伎俩。   并且还将妖王杀了。实际上,连穆无霜都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   她原本预想的最好结果,也只是成功逃离而已。   现今,穆无霜看着归览,罕见地沉默下来。   而这无言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被少年森冷的嗓音打破:“现在,如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归览语调里的怒意很是古怪。   穆无霜沉浸在愧疚中,闻言满心羞赧,硬着头皮开口:“是我事情做得不厚道——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毕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话一出,归览脸色非但没有好转,面上讥讽之意反而更甚:“没齿难忘?”   他唇角笑容更深,俯身,脸容昳丽,色若春晓:“恐怕尊上将那恩情一报,很快就忘了我吧?”   “毕竟尊上方才拼着性命也要脱离与我一体的窘境,想来是在我身体里一刻也待不住了。”   穆无霜一怔。   她迟钝地思索了片刻,堪堪品明白归览话中的意思。   不是,小魔头是以为,她之所以魂魄离体,是因为她自己主动跳出去了?   穆无霜被他气笑了:“归览,动动你的狗脑子想想,我那个时候跳出来干嘛?”   少年哂笑:“我一介小魔,如何能知尊上心里计较呢。”   “……”   穆无霜看着归览,忽觉得有些悚然。   他面色明明已经极其难看,偏偏那笑像是刻在脸上的,神色越阴沉,唇角弧度反而扩得越大,生生笑得可怖起来。   此刻,归览眼眸鲜红,模样阴沉如鬼地死死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盯出个窟窿来。   穆无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正要开口的时候,恰恰归览也张了嘴。   “尊上面对我,就是这般无话可说吗?”   穆无霜目光落在他的额间,神色沉下去。   归览模样无甚变化,唯有眉心闪烁着幽紫色的一点。   幽紫颜色极其细微,若不细看全然察觉不出。   但只要留神,就会发现这东西弥散出的黑气漫溢在归览的眉梢眼角,一点点浸润深化了,才使他面貌带上恶鬼修罗的煞气。   穆无霜心底发沉,她张了张口:“归览,先不说这些。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状态不太好?”   归览眉心黑意闪烁,又笑起来:“当然不好。遇见尊上以来,我再也没好过。”   作者有话说:   QAQ 第73章 厨艺   听见这话, 穆无霜眼睫一抖,心脏无端漏跳一拍。   她在为人处事方面一概迟钝,除了对别人攻击她的话敏感之外, 感知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白痴。   但当归览的种种古怪生硬地摆在她面前时, 她不得不有所觉察。   她勉强忽视掉心口异常的搏动,眼神定在归览身上,缓缓发问:“什么意思?”   然后她就看见归览微微后退了一步, 神色愈发冷, 眉间分明现出了憎恶。   他没回答穆无霜这句话,只慢慢道:“穆无霜,你以为, 你真的如愿以偿了么?”   被喊出大名的穆无霜木然地看着归览, 不知道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刚想说话, 又被归览的话音截住:   “你自以为把我利用干净了,殊不知还有劫难在候着你。往后若没了我, 你该怎么办呢?”   归览说话声气微微,尾音带着些轻佻。   他眉心的黑气停了闪烁, 终于有了几分寻常样子。   穆无霜正满肚子的疑惑, 见状抓紧机会开口:“归览,你等一下。”   “我不和你装, 我说真的, 你刚刚说的话, 我半句都没有听懂!”   少年眼眸微动, 眉间黑意隐现。   穆无霜干巴巴道:“……我想, 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咱们把话敞开来讲, 我有点愚蠢的, 真的没听懂。你和我仔细聊一下, 好不好?”   她说话时神情很有些紧张,眼睫忽闪忽闪,像是在不安。   归览垂眸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穆无霜对上他的眼神,顿时觉得话讲得冒失。   她很尴尬地胡思乱想着,便听少年嗓音沉闷地响起:“随便你。”   语调间略有生涩。   穆无霜闻言猛然抬头,却见归览人已经消失不见。   穆无霜:“……????”   至于跑这么快吗?   深呼吸平复了片刻,穆无霜稍稍抛开对归览心怀的怨念。她拖着发虚的脚,一瘸一拐地上前察看亭子中父母以及穆双的情况。   放出五感和魔力略微查探过后,穆无霜松了口气。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事,连穆双的情况都很安全。他的魂魄方才只是短暂离体,并没有被蒲罗妖王夺舍成功。   想来蒲罗妖王在此事上,并不如他展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应该也只是踩准了穆家人的守卫空隙,刚刚开始动作时,就被她和归览二人撞见了。   毕竟穆家到底算个庞然大物,宅中护卫阵法俱全,要找到突破口瞒天过海并不容易。   穆无霜察看了宅中的阵法,用所剩无几的魔力修补过后,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自己寝房,睡下了。   她此时只是一缕残魂,旁人是瞧不见的。   房中,床榻上的少女方阖了眼,面上便投下一道修长人影。   人影在烛火的照映下明明灭灭,昏昏地落在穆无霜脸庞上,使得鼻峰眉尾的轮廓越发模糊不清。   归览的脸孔也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眼波陷在光晕深处,极是黑沉。   真实的情况并不如穆无霜所料,归览没有走远,他仅仅是将身形隐了去。   但穆无霜的灵体实在薄弱,五感因力量衰竭而迟钝,故而竟没识出一点破绽。   归览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沉睡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香甜,唇角含着笑。睡相没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样子,抱着一团被子半枕着头,蜷着手指,整个人歪歪扭扭。   回到家这件事,似乎让她感到格外安心和开怀。   归览胸口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的嫉恨意味。那股沉甸甸又阴私的妒意霎时又冲上头脑。   少年气息急促起来,唇角死死抿起,脸颊苍白而阴沉。   万般欲念在心间横生滋长,迫使他眼尾都泛出湿意。   ——她学不会断舍离,也学不会多看他几眼。   归览如是想着,不自觉伸出手,要抚一抚穆无霜的脸。   只是甫一触及,他指节便立时蜷起,像骤然枯萎的嫩叶尖芽。   归览收了手,在灯下仿佛出神一般,细细端详自己的指头。   他面色雪白,半晌,唇角难看地撇下去。   *   穆无霜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回到了小时候,和穆双玩闹,和父亲母亲撒娇耍泼,一切都同从前一样,和美安乐。   只是在梦的最后,她与穆双捉迷藏时,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盯得她周身都不自在,后背都有点冒冷汗。   穆无霜带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   时候已不早了。   她头脑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穆无霜眼皮一跳,猝然起身,一脚踩下了床。   她睡觉前,是不是约了归览聊一聊来着?   ……还说是要吃饭?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穆无霜条件反射地望向床头悬挂的灵晷,读出时辰点——戌时一刻。   这个点,按照修真界的作息,大家都已经就寝或者准备就寝了。   不过荒川泽魔修和正道修士水火不容,作息也非常离经叛道,很多魔都喜欢临近日出才休息。   穆无霜略一琢磨,觉得归览一介大魔也没有早早睡觉的道理,遂放下一颗心,将房门一推就要去小厨房。   她一推却没推动,今日的房门竟然格外的沉。   穆无霜眉头一皱,狠力一推。   门“哐当”一下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什么东西沉闷撞地的声音。   穆无霜木然低头,看见归览半跪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正脸色阴沉如水地看她。   穆无霜仰头看了眼天花板,从善如流地尬笑一声:“哈哈,今夜月色如水,真是美得让人心驰神往啊。大护法怎么不去赏月,这般屈尊睡在我房门口?”   归览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灰,微笑道:“尊上说笑。”   他笑容里含着些温吞的戾意,显然是不怎么高兴。   “尊上夜半不歇息,是想要赏月?”   穆无霜十分自然地点头。   归览弯唇一笑:“堂堂尊上出行没个侍从,恐怕不太像话。”   “……”   穆无霜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和归览并肩走在黑漆漆的穆府中,路上是一星半点的灯火和五步一岗的守卫,一面走,归览一面地平静地告知她今日恰巧月食,天上看不见月亮。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穆无霜终于艰难地说了实话。   “肯定不是为了看什么月亮。我之前不是说要和你吃饭吗,所以我打算去趟小厨房弄点吃的……”   她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穆无霜只觉得脸在发烫。她说的这话尽管再平常不过,态度却和从前截然不同。   没有挤兑、没有硝烟,仅仅是一道淡到几乎有些乏味的邀约。   穆无霜眼睫眨得有点快。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想和归览再起冲突,再横生那些毫无必要的枝节。   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   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在她心底乍起。   归览那头,却忽然没了声响。   穆无霜默然了片刻,见归览没反应,抬头去看他。   少年好似被她的视线灼到一般,极其迅疾地把头扭去了另一边。   下一刻,归览又像是被什么蛮力钳制了一样,毫无征兆地将头偏转回来,眼神凶恶地盯着穆无霜的脸。   他神色凛然得如同就义,穆无霜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的同时,又觉得十分茫然。   归览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了一圈,才开口道:“吃,怎么不能吃。”   将他一切变化尽收眼底的穆无霜:“……”   穆无霜:“食不食油饼?”   归览眼眸一眯,“什么?”   “没什么。”穆无霜胡乱搪塞一句,便催促归览快走。   路途不长不短,因着二人现下是灵体的缘故,也并没有任何家丁发现宅子里多出了两位不速之客。   到了地方,穆无霜对着纷乱杂多的炊具和食材,一时间傻了眼。   她和归览两人作为灵体,在来无影去无踪的同时,也失去了驱使厨娘的可能性。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她只能自己做,最好还不要让人看见。   否则当穆家下人看见一条鱼被空气片成片的时候,估计会立刻请人来驱除邪祟。   穆无霜东张西望的当儿,归览已经施施然抱起臂,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少年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头,嗤笑一声,道:“不会做?”   穆无霜盯着灶台上的大锅,迟疑地开口:“……应该是会一点。”   归览点点头,罕见地问了一句:“要帮忙?”   穆无霜当然会要。   只不过,她原本以为归览最多就是打个下手的角色,到头来,竟然是归览做的主厨。   小魔头做饭居然格外娴熟流畅,一看就是经验丰富,让穆无霜看了自愧不已。   就算平日除魔卫道再艰苦,她也到底是个世家出身,在厨艺上的造诣也就勉强达到一个吃不死人的程度。   袅袅蒸腾的烟雾中,穆无霜不错眼地瞧着归览的动作,一时怔然。   归览身形半隐没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平日里昳丽的眉目被茫茫水色融化开来,绵绵漾在柴火气里,竟显出几分柔和。   鱼肉的鲜香和米饭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碟翠绿鲜亮的时蔬置在案板中央,瞧着极是勾人。   全程当甩手掌柜的穆无霜舔舔唇,赞叹道:“没想到我们金枝玉叶的大护法如此精通厨艺啊。你殿里的人,平日都是你管的饭?”   归览执勺的手一顿,侧目瞥她一眼,旋即冷笑:“他们是什么东西。”   灶中火渐熄,归览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很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讥嘲地学着穆无霜的语调:“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能不能把这里收拾干净?”   穆无霜:“……”   毕竟是小魔头做的一顿饭,她干看了这么久,不帮点忙确实说不过去。于是她硬着头皮一步上前,开始笨手笨脚地收拾锅碗瓢盆。   下一刻,少年温热犹存的指腹带着凶蛮的劲道按上她手背。   归览声音里带着掩不掉的怒意:“会不会收东西?碍手碍脚,出去。”   作者有话说:   TVT 第74章 变数   穆无霜闻言动作一顿, 忽而抬头深深看了归览一眼。   少年脸容昳丽,神色分明是不耐烦。但奇异的是——他眼波润泽,像红色的潭。水光中央, 影影绰绰。   穆无霜顿了片刻, 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去。   而归览的手脚显然利索许多。顷刻,归览带着一身烟火气出来, 面颊绷紧, 似乎不愿多说什么话。   穆无霜对此习以为常,神色平平道:“去后院亭里吗?那里僻静,没什么人。”   在有桌椅的地方布菜总归引人注目, 他们两个看不见的灵体实力孱弱, 只能尽力避免惹是生非。   归览对此没有异议, 端着菜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在小道上。   夜色漆黑,空气中缓而无声地流淌着冰泉一般的凉意, 拂面清冷。   穆宅依山而建,而穆无霜的院落坐落山腰, 草木葱郁, 山影湖光交相映衬,很是怡人。其间的小亭四角飞檐, 愈发衬得山景秀美。   尽管天色已晚, 但这并不能阻碍穆无霜归览这种大魔的目力。   昏暗朦胧之下, 风光反倒瑰奇。   林雀啁啾, 一时寂静。   穆无霜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好抬手夹了一筷子菜, 尝了一口。   入口的那一刻, 她眼睛骤然亮起来。   “好吃!大护法, 你这手艺哪学的?真的可以。”   少年嗓音淡淡地顺着夜风传来:“养母教的。小时候都是我做的饭。”   穆无霜抓筷子的手紧了紧,闭口无言。   如果没记错的话,归览口中的养母,就是那个给他买许多金贵法器,最后将他扔进魔界的女人。   无意间提及这种事,让她本就尴尬的谈话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启齿。   穆无霜低头一口一口地扒着饭,思绪混乱地想着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她一贯伶牙俐齿,善抖机灵,但总也不会说正经话。   铿棱。   瓷碗与石桌相碰之声响起,脆泠泠的,短促干脆。   归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冷沉,他眉目深深,唇角扬起来:“尊上对我,便是这样无话可说吗?”   穆无霜蹙眉:“自然不是。”   归览一双透红眼眸凝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满桌的饭菜上。   他目底颜色渐渐加深,笑意也愈浓:“尊上何必违心赞我手艺?我自知手艺寻常,如何与穆氏那些仙宴大厨相较。”   穆无霜眉头皱得更紧。   经过几次的反复,穆无霜已经摸清了一点归览的习性——每当他开始语无伦次出言无状的时候,应该就是有点犯病了。   至于犯的什么病,暂不明晰。   穆无霜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告诫自己——小魔头是在犯病,别和他计较,别和他计较。   她今天所来,就是为了矫正他不讲人话的毛病。   穆无霜吸一口气,搁下筷子,抬脸望向归览。   她神情严肃得有些过了头,归览不动声色地瞧她,眼眸略眯了眯,眉心敛起。   穆无霜对着归览冰冷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说道:“我只想问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凶?”   归览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皱一下眉,回答得干脆:“因为你碍事。”   “我怎么碍事?”穆无霜像是来了劲,追问道。   归览嗤笑一声,嗓音嘲弄:“手脚不灵,四体不勤,你有哪里是不碍事的?”   穆无霜越听越觉得心中郁气鼓胀。她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脱口而出:   “归览,我惹你了?”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大,带着不掩饰的怒气,尾音扬得极高。   忽如其来的质问令归览很是意外地一挑眉。   仅仅一瞬,他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沉下去,神色阴翳如乌云。   穆无霜维持着面上厉色,瞳眸却微微收缩。   她十分敏锐地觉察到归览状态再次不对劲起来。他眉心黑气隐隐,好似又一次陷入了那种阴郁魇态当中。   少年周身气息阴冷,他目光黏稠地落在穆无霜面上,似带毒的冰冷蛇信。偏又因他眼色浓稠,一时竟现出缠绵悱恻的味道来。   他唇角弧度森然,声音却堪称温吞:“我知道你想激怒我。我知道你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绞尽脑汁想要摆脱我。”   “在你冒着神魂暴露的风险都要从我体内窜出的时候,你就已经露了馅。”   少年慢慢地陈说着,忽而弯起波光闪烁的眼,又笑:“我也真是多话。尊上的意思已经这样直白,藏也不藏,我却偏要摆到明面上来说,来寻难堪。”   “可如意了?如今不必你费心,我便自会由你作践。”   他嗓音淡淡,一贯是含着嘲弄的,只是现下音色不知为何透着莫名的哑。   而穆无霜抓着筷子愣在石凳上,大脑已经当机。   归览很少会说这样多的话,他大抵是受那股黑气影响,才一股脑将心中的怨气吐露出来。   虽然一时没听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穆无霜很清晰地察觉到归览的怨气句句都指向她,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控诉似的。   ……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干。   穆无霜迟钝地咀嚼归览的话——“冒着神魂暴露的风险从他体内窜出”?   一想之下,她突然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归览的眼神复杂又古怪。   他竟然还在为之前自己神魂擅自离体的事情生气?   但那有什么好气的?气成这个鬼样子。   穆无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眼神涌动,定定地看归览,正要说些什么。   归览眼瞳里倒映着少女眼神的完整变化,在穆无霜表情变得复杂的那一刻,他忽然后退一步,唇瓣发白。   他眼眸的水红颜色随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润泽,渐渐泛出一点粼粼的光。   少年表情里的阴狠褪尽,变得空茫,瞳孔隐约颤动。   不待穆无霜开口,他声音发闷地说:“穆无霜,你想摆脱我,并没有这样容易。”   话没说完,归览头已经扭转,不管不顾地走了。   穆无霜对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垂头看着桌上没动几筷的饭菜,抿起唇。   *   之后的几天,穆无霜没有再见到归览。   对于几日前归览的怨气,穆无霜本能地不愿多想,只将其草草归结于小魔头喜怒无常。   这个解释实际上并没有说服穆无霜,她仍然觉得心底隐隐不安。   但穆无霜已经没有时间管这些。   因为她在穆府尚有事要处理。她出荒川泽已经好几日,神魂力量越发不稳定起来,需要早些安置好一切,再作告别。   穆无霜要把她在家中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   修士的物品和凡人不同,大多都是天材地宝所制,高阶点的物品都多少会带些灵性,能够储存使用者的气息。   她现在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魂,但她在房中歇息一夜,其间物品已经染上了不易察觉的魔气。   在灵力纯净充沛的修真界,哪怕只是丝缕魔气,都无疑是极刺鼻、极显著的。   所以她得全部处置掉。   没有人能看见她,穆无霜行事便也漫不经心,在整理清点事物的时候动作慢吞吞,常常会瞧着某处出神,一望就是许久。   今日穆无霜又一次盯着手上的金镶玉镯子出神。   这镯子是她刚筑基时母亲买给她的。   这原本是准备给她的生辰礼,但她生辰那日恰好又筑了基,喜事成双,故而穆无霜对它印象深刻。   那一年她十三岁,穆府为她设宴大肆庆贺,赴席的高阶修士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羡和赞叹,赞她后生可畏。   在凡间,她这个年岁被称为豆蔻。   小少女双目含光,面对满席宾客,自矜又羞涩地笑着。   她想,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名震四方、匡扶济世的好修士的。   ……   穆无霜抽回思绪。她手指摩挲着镯子,神色略微恍然。   下一刻,她指尖微扬,一道细小的光迅疾地漫上镯子,金玉流光一刹。   叮的一声,金边脱落,玉面延展开蛛网般的裂纹,随后四分五裂。   穆无霜敛起眸,沉静有序地将房内带灵气的物事一件件毁掉。   有灵的物件珍贵,所以每一件都是她有限人生中不大寻常的东西。   譬如师长的发簪、精怪泥土捏的招财猫、斩妖大会头筹的灵玉、以及在学府用灵符纸画的一叠连环画小册子。   一件件,都在她手下碎成残块。   做到最后,穆无霜将残片碎块聚在一起,燃了一把火尽数烧掉。   火焰腾腾,焰心浓浓发紫。因为她以魔力生焰,所以火光也是魔气缭绕的。   一切事毕,穆无霜又将房内的摆件悉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缺漏后才慢吞吞地跨出房门,来到后院。   少女坐在后院的一块平滑的大石上,神色格外平静,然后低头,专注地看起花来。   院子里种的花平平无奇,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样,小小的浅紫色花苞,应该是变异的灵草。   但即便如此熟稔,穆无霜至今都不能叫出这花的名字。   她目光凝在花上,思绪格外清晰。   这几日在穆府的查探,让她多知道了些万万没想到能在这知道的信息。   信步走进父亲书房晃荡的时候,穆无霜一眼就在榻边看见一本法修契约的书。   见四下无人,穆无霜忍不住拿起翻看。   一翻开,她看见书页里夹了片枯叶书签,页面的小标题格外醒目。   ——天道契。   作者有话说:   继续诈尸TUT 第75章 愿景   穆无霜睫毛抖了两抖。   书页上的标题醒目, 内容却很简单。   里面粗略地介绍了有关天道契的内容,例如天道契是如何缔结、有何功用,寥寥几行, 简单得让人失望。   穆无霜将书翻面, 看着封面上的“契约大全”四个字。这大约是什么科普类读物,对内里提及的东西只宽泛地介绍一下,适合外行人阅读。   然而穆家是法修世家, 涉猎极广, 她父亲更是对契约方面深有造诣,怎么会翻阅这样一本浅显粗陋的外行书?   穆无霜目光落在那页书上,若有所思。   下一刻, 她身后传来笃笃笃的沉闷脚步。   穆无霜蓦然回头, 看见她父亲满面疲惫地走进来, 神色沧桑。送点心的下人默不作声地进来,悄无声息地退下, 全程未有只言片语。   她望着穆父的脸。明明是极熟悉的面庞,如今不知是疲态还是分别的缘故, 她乍然看时, 竟觉得陌生起来。   或许是她在魔界待的时日太久,父亲也老得太快。   穆父靠在椅子上咳嗽几声, 便弯腰去够那本《契约大全》。书卷甫一到手, 穆父斑白长眉微动, 面上神色仿若更黯淡了几分。   穆无霜瞧他这番模样, 心下疑窦丛生。   她仗着自己作为灵体无声无息的优势, 很放肆地趴到穆父背后顺着他的目光看那本书。   书上仍然是那几行字, 并没有什么特殊内容。   ——不对。   穆无霜目光忽地一凝。   书页上“天道契”三个字颜色深黑, 赫然显目。下方介绍内容的字迹却不知何时成了淡灰色, 像是用来衬托标题的装饰品。   这不是书。   这是符修的一种通灵手段,载体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其上必然有一个关键词。施术者将符咒秘法打在关键词上,就可以招引“灵物”和施术者通讯,“灵物”会告知施术者想要的消息。   这手段并不干净,是旁门左道。招引出来的所谓“灵物”可以是魔、是妖、是鬼,总之不会是什么正道东西。   穆无霜头脑嗡然。   她失踪多日,和家里未有联系,父亲是从哪知道的天道契?   穆无霜后背有冷汗缓缓渗出。   穆父和那不知名灵物的通讯仍在继续,这种通讯极其隐秘,她没有任何办法窥知。   穆无霜形容狼狈地夺门而出。她心口有什么东西冰凉而尖锐地刺痛着,一遍遍地提醒她最坏的结果。   穆父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天道契,他既然知道这个,就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一切。   而穆父能够知道的消息,修仙界其他人一样能够知道。   穆无霜一瞬间陷入巨大的空茫之中。虚空中,少女神魂已经变成了微弱浅淡的颜色,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在书房外的回廊里踱步。   廊内风灯摇晃,烛焰摇摇欲灭。   少女白皙脸容在明灭光影中忽隐忽现,眼瞳漆黑。   穆无霜知道自己的心绪并不好。   她的神智宛若一根绷紧的细线,是将断不断的强弩之末,清明与入障,只在一念间。   穆无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她耳边已有嗡鸣,整个人烦躁不堪。   她唇瓣微动,开始给自己念清心诀。   她不能入障。事已至此,变局莫测,也许生变只在下一秒。   “穆、无、霜。”   隐隐约约间,穆无霜听见有声音在唤自己。   声音低沉模糊,穆无霜恍恍惚惚的,听不分明,完全辨不清来人是谁。   但她眼前莫名的浮现一个轮廓。   穆无霜犹然视物不清,却仿佛已经看到来人模样冷戾,一袭黑袍,漠然地瞧过来。   “穆无霜。”   那嗓音冷冷的,带着不耐,落在她耳里愈发清晰。   穆无霜惘然抬眼,视线里模糊的轮廓和真切的画面重叠。   少年眼如鸽血,表情晦暗不明,一步步朝她走来。   走至近前,他又低低唤了一句:“穆无霜。”   穆无霜终于一个激灵,眼神空蒙地抬起头。   对上归览,穆无霜觉得喉头发堵,胸膛凝滞,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半晌,她道:“……谢谢。”   不管归览有意无意、从前和她有何过节,此时此刻确实是唤醒了她,帮了大忙。   归览静默片刻,开口道:“我说过我会帮你渡心障。”   穆无霜扯扯嘴角,想问他是什么时候说的,最终苦笑一下,没出声。   她记性一向不大好,况且如今——这些小事记得与否都不重要了。   穆无霜已经没有了讲话的兴致。这几日下来,她从未觉得这样累过。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愿意再细想。她感激归览,但他说了什么、为何帮她,都不太重要了。   穆无霜对归览又说了句谢谢,便要告辞。   但归览不声不息地走到她身后,明显是有话没说完。   他眉间萦绕着淡淡的黑气,但穆无霜此刻心神不宁,也不抬头看他,故而竟没有发现。   归览道:“穆无霜,我这几日的查探得知,你的事,已经传遍了大半个修真界。”   穆无霜笑起来:“是啊,那又如何?”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对你而言,这应该是期盼已久的事情吧?”   归览眼神暗了暗,不答只道:“回魔界吧。耽搁这么久,你也该看明白了。”   穆无霜神色微微发冷:“看明白了什么?”   归览嘲讽地勾唇,似是对她的愚钝感到极不可思议:“记得妖王吗?他弱得死有余辜,但心眼格外多,死前分了一缕神念入鬼道,当通灵小鬼去了。”   “他有点能耐,光靠附在不同的物件上通灵,就把你堕魔的事情传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全修真界都知道你与我缔结了天道契,是新晋魔尊。”   归览一面说,一面竟然愉悦起来,眼眸弯弯,笑意有了几分真切。   “所以,如今你该割断那点虚无缥缈的仙界情谊,与我回界。”   “待我们回去,可以安安生生的,不顾这许多,不再管这些烦扰。”   少年眼神晶亮,红瞳也显得温润。   他一口气说下来,好似想要描绘什么愿景似的,又絮絮说了许多:“我们从此便是一路人。只是你我脾气都太急躁,待到回了宫,你可以教我如何修身养性,将性子养得顺些,免得与你总生隔阂。我不希望这样。”   穆无霜被他这番话震得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归览,疑心他是不是被鬼俯身了。   对着归览的脸一阵细看,穆无霜果然在他眉心处看到一团越发浓郁的黑气。   ……果然不正常。   确认了他不太正常后,穆无霜松一口气,肃穆神色道:“归览,你如今不清醒。先站着不要动,我帮你驱驱邪气。”   她手上刚掐起一个清心诀,归览脸色倏然阴沉下去,面上的黑气一瞬间乌青发沉,有如实质。   才成型的清心诀也像是被这变故吓到了,啪的一声,竟消失掉了。   短短两弹指,穆无霜第二次震惊。   然而变故的陡然再生,比她预料的要更加迅猛快速。   归览眉间的黑气蔓延到整个脸上,而后蒸发一般,自皮肤上升腾而起,在半空凝成一个巨大的黑丹,最后猛然鼓胀破裂,逸散成袅袅黑烟,尽数钻入归览四肢百骸中!   穆无霜脸色变了。   黑烟入体后的归览模样没甚变化,只眼神变得格外阴冷。归览此人本就阴鸷冷漠,如今被黑烟一加持,模样森冷得有如昳丽阴灵。   归览说话的嗓音也变得格外慢,含着凉意:“你不愿意和我回去?”   “事到如今,你仍旧在抵触我,在找借口与我分离,不愿和我亲近一分一毫。穆无霜,你即便是到死,你也要这般憎恶我吗?”   少年嗓音冰冷,一双眼却含着委顿的神色,嘴角下撇,神色难看极了。   穆无霜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去。   归览现在的状态像极了之前入魔的情状,他的威压跟不要钱似的漫出来,压得她整个人都呼吸不顺。   但显而易见,他这次的魔态和从前并不是一回事,不然清心诀不会不起效。   穆无霜压下错乱心神,艰涩开口安抚他情绪:“我不是不讨厌你,相反,我其实还对你蛮有好感的……”   这话实际上是出自真心的,她不喜欢小魔头的性格,但对上他那张俊秀漂亮的面容时,总多出很多没由头的宽恕。   这话一出,威压顿时一敛。   归览神色缓和两分,露出一点温和笑意,一时间恍若邻家少年。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穆无霜的脸。   手伸出时,少女突兀地后退两步,表情微妙,眉头皱起,像是极其难受,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归览的手顿在半空,很慢地落下去,模样像是要哭出来。   身遭空气重归阴冷。   穆无霜也实在是难受——归览身上的黑气缭绕,这黑气不知道又犯什么毛病,突然开始散发出一股很重的血腥气,熏得她恶心极了。归览伸手靠近她时,那味道几乎快要令她吐出来。   更糟糕的是,空气中的威压变得更重了,血腥气亦随之加剧。   穆无霜头晕目眩,极力克制着生理恶心,微微弯腰,扭头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下一刻,冲天的血气侵袭而来。   归览眼眸似血,臂弯的力道像是要把怀中人糅进骨血里。   他微微低头,能感受到怀中人在不断地颤抖,越发剧烈。   须臾,被禁锢在他怀里的穆无霜一偏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困死。阳寿压榨术。TUT 第76章 讨厌   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归览微微偏头看着地上那瘫东西。   他眼波平静,神色也平和,眉梢带着浮冰似的冷。   模样精致而漠然。   穆无霜弓着身子, 胃里翻腾的恶心犹然未褪, 却扬手一把抓住了归览的衣袖,低低道:“归览,你听我说。”   她喘了口气, 强顶着头脑的昏沉说道:“……我是晕血, 不是晕你。”   说罢,穆无霜感到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微微一抖。   她偏过头去看他。   归览的面色极其茫然,漆黑的眼瞳似有若无地微微颤动着, 瞳色忽明忽暗, 隐隐约约能看见晶亮的光泽。   他身上的血气也和瞳孔颜色一样明灭不定, 深深浅浅地弥散着,一波波冲击着人的嗅觉。   穆无霜又一次犯起恶心来, 她咬着牙关,竭力压下那股作呕的感觉。   说实话, 她晕得厉害。   但或许是因为瞧见归览眉心那团黑气松动的缘故, 她忽然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忍一忍。   她能猜到归览大概是被打上了什么印记,其上附着的魔气深厚, 若能吸取, 将会功力大增。   若是心神不定, 则会受它蛊惑支使, 加深心头的欲念, 以至于魔魇缠身, 逐渐作了贪欲的傀儡。   他几次黑气上印堂, 那时的所作所为, 应该都是被魇住的迹象。   回想归览的行径,会很自然地生疑——   归览的贪欲是什么?   一切种种忽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心头,一直埋藏在心底若隐若现、将欲萌芽的种子仿佛要在此刻破土而出。   穆无霜觉得心尖战栗,周身皮肤有如被细微电流贯通。   她突然想学归览那样,轻蔑嘲弄地勾起一个笑。   ——归览这小魔头,脾气古怪又性格暴虐,常常带着嘲弄讥讽的神色作弄旁人。   他恶劣又不讨人喜,分明人憎狗嫌。   但她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咚咚地响。   穆无霜僵在归览怀里,整个人凝滞了一般,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   归览像是察觉到什么,他低头,眼睫缓缓眨动一下,声音带着干涩的惘然:“……不是讨厌我吗。”   穆无霜只觉心口发紧。   她闭了闭眼,在一片血气之中,尽可能地保持着平缓的语声:“不是。我吐是因为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你身上被人打了印记,那印子魔气很重,血气也重。当然,现在味道淡了很多,可能是因为你醒了。”   穆无霜一面说,一面发觉归览的手似乎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瞧见归览唇角动了动,很轻地扬起一个弧度。   这点细微神色将他脸上的惘然慢慢龟裂开,眉心缭绕的黑气也一点点减轻变淡。   穆无霜鼻端的血气变淡了。   她松下一口气,略微紧张地抬着眼,弯唇一笑:“现在没有味道了。”   穆无霜说:“我不讨厌你,不仅不讨厌,还很……”   话音蓦地顿住。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她手背上,少年垂着头颅,眼角和眼眸是一样的水红色。   *   归览身上的魔印最终没有解除。穆无霜用上了所有的净化符咒对付它,居然对这印记毫发无损。   这东西非常奇怪,明明魔气浓郁得快要滴汁,但偏偏就是不受正道符咒影响。穆无霜甚至偷了穆家法器上的灵力来,都没有侵蚀这印记半分。   归览恢复神智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穆无霜理解地看了他一眼,毕竟神魂离体太久了,也差不多是该回去了。   她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最后办件事,很快回去。”   归览很快接道:“尊上去哪,我就去哪。”   穆无霜呼吸一滞,舌头有点打结:“……不用的,天道契解了之后,你很快就会当回魔尊,不用再喊我什么尊上。”   少年闻言一顿,转过头来,目色深深地盯着她。   他唇角抿紧,轻声问:“解契之后,还能跟着你吗。”   穆无霜:“……”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以、以后再说吧。”   穆无霜说话有点结巴。   自从心里有了那个猜测后,她不敢轻易确定归览是什么意思,于是说话也变得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又或者说,她没想好怎么面对归览。   一句搪塞之后,穆无霜明显感觉身前空气变凉几分。   归览眉目依旧,容色冷冷的,语气冷淡:“你在敷衍我。”   穆无霜顿时狡辩:“我哪敢敷衍你啊大护法,我只是要再想想,你懂吗?”   “想什么?想敷衍我?”   穆无霜:“。”   归览声音冷淡,继续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跟着,又何必想?避而不答,便是介意。”   “……别说了,跟着就跟着,谁不让你跟了?”穆无霜有点恼了,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   反正要当跟班的又不是她,她被人跟着不还多个保镖么。   她说完这句话,原以为会在归览脸上瞧见熟悉的讥嘲,不想他只点点头,似乎是满意了。   只是他下一句抛出来的话,冰冷得不太好听:“你最好说到做到。”   穆无霜用力压住自己想骂人的心情,堪堪没说话。   多了个跟班的感觉也没什么奇妙,大约是归览与她随行惯了,她居然一点儿不适应的感觉都没有。   他们仍然身在穆府,行在园径上。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是她所熟悉的。初春的风凉而和煦,她慢慢地走在路上,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温软美好。   穆无霜是一个恋家的人,熟悉的气味会令她感到放松。   她半垂着眼,懒散着目光,走马观花般地在余光里将府邸景色看遍了。   模糊,光亮,像一场未完的幻梦。   她当然不仅仅是在看景色,而是在小心翼翼地拿微弱的神魂搜寻这片区域。   穆无霜最后想要做的事,是要搜查这里是否有异样的气息。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和灵物通讯,他一向鄙夷这些旁门左道。   而且,关于归览额上的魔印,穆无霜总觉得古怪,心底隐有不安。   但转了整整一圈,她也没寻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搜寻的全程,归览便一直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穆无霜能一直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也早习惯了小魔头或锋锐或冷戾的视线。如今他从背后盯着,竟也没觉得渗人。   穆无霜停下步子,惆怅地揉了揉耳朵,耳根磨得有些发热。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些火烧火燎的灼。   正想着,她外散四周的神识忽而滞了一下。   穆无霜敛起眉,眼神落在一丛草叶后。   她走过去,俯身拾起那段不起眼的绸带。   丝绸洁白,触手软若无物,其上泛着粼粼的光,是灵力丰沛的迹象。   灵力丰沛的东西,按理说是件宝物才对,即使穆府珍宝无数,也不该草草地将它落在这儿。   穆无霜捏着这块东西,指尖紧了紧。   沉默时,她眼前亮起一线绛紫微光,直直没入绸带之中。   穆无霜只一惊,抬头看见归览正缓缓收回手,神色不太好看。   少年眼底蕴了些阴沉的暗色,又现出几分从前的阴鸷模样。   穆无霜看着那根丝绸带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归览方才是用魔力打了这根带子,灵力与魔气两不相容,这带子原本应该碎成齑粉。   然而现在它完好无损,甚至将归览的魔力吸了进去。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宝物。   吸纳归览魔力的一瞬间,它不仅没有任何抵触,甚至还闪烁了一下,像是意犹未尽一般。   灵力丰沛,又对魔力吸纳自如。   邪门得很。   穆无霜眉头皱起,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算了,先去我爹那……”看看。   归览懒懒散散地应她一句:“想来也是。”   穆无霜顿时有些惊悚:“……什么意思?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头?”   她原以为这东西邪门过头,干脆就把它搁着,去父亲那先瞧瞧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实际上穆无霜已经没有更多的事要做。于情于理,其实她都该走了。   不管修真界是风是雨都已经和她没关系,全修真界都知道她穆无霜入魔了又如何?荒川泽与修真界那道犹如天堑的结界绝非摆设,要入界讨伐她,除非有魔界中人接应,否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眼下的情况让她发自心底的感到不安。   能自如吸收魔力的灵物——这东西的出现恰如一个恶劣的预兆,将她的心肝吊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穆无霜的反应尽数落在归览眼里,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而后敛去散漫神色,沉下声道:“若你信我,现在就和我一同回去。”   归览嗓音轻慢,透着一股滞涩的沉:“这回不是我吓唬你,也不是我带了私心。穆无霜,事情或许比你想的要严重。”   少年眸光闪烁,眼神似试探又似失意地向她探过去。   穆无霜听了这话后神色里多了几分沉凝。她盯着归览,模样像是要从他神色间寻出些什么端倪来。   归览唇角的弧度渐渐撇下去。事到如今,她仍然会以这样怀疑的姿态揣测自己。   他素日所展现出来的,当真有这样差吗?   穆无霜确实有几分恍惚,但根源仅仅是因为她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明知归览说得对,却仍不切实际地多问了一句:“要真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你看着一点也不急?”   关于归览的话,穆无霜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如他所说,这件事情不仅严重,而且严重的有些恐怖,所牵涉的绝不仅仅是她本人而已。   而归览对此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穆无霜不免心里抱了几分侥幸。   话音刚落,少年弯起一双通红的眸子,缓缓笑起来:“因为我想,假如与你共患难的话,你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事事怀疑我。” 第77章 水光   穆无霜一怔。未待细想, 归览已上前一把抓握住她的手。   少年手掌修长冰凉,五指交扣间,她指尖微抖一抖, 而后蜷缩起来, 安顺地受了牵引。   顺他一次又何妨。   穆无霜默默这般想着,身前人忽然一拽,让她狠狠一踉跄。   幽幽兰气氤氲, 她猝不及防地一头撞上一个温热平坦的胸膛。   隔着皮肉, 起伏之间,能听见坚实有力的心跳。   穆无霜立时警惕,蹙起眉去扯归览的手:“做什么?”   归览嗓音清淡, “不是回界?”   穆无霜用了劲力推开他,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对啊, 回去啊,你在干嘛?”   归览眼眸黝黑, 唇角一勾,笑道:“尊上莫不是忘了我们是如何来的?”   穆无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到修真界时, 是与归览共用一体的。   但当时是为了有个身体方便行事, 现在还需要这样吗?   穆无霜皱着眉头:“来的时候共用一体,回去又不需要一体。神魂单独用阵法回去, 岂不更安全?”   归览目光凝在她面上, 半晌垂眸, “尊上说得是。”   他语声低低, 背转过身, 抬手轻缓地以魔力勾画起回界阵法。   半空中逐渐浮现出绛紫颜色的窟洞, 缓而混沌地旋动着, 如同一眼浑浊的泉。   通往修真界的阵法通道清灵, 通往魔界的入口浑浊。这是由天道规定的,从万物初生的时候起,这些事情就已经落成定局。   归览没有等她,沉默无声地走进去,身形很快没入其中。   穆无霜站在天际混沌的交界处。虽然早有准备,但她仍然恍惚了片刻。   但这恍惚没有持续多久,她最后看一眼穆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荒川泽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归处,走进去时,她心中居然也没有太多缺憾。   穆无霜想起许多。她想起东寻,想起青柱,想起玉马城外自己所训的那一支精锐。   一刹那,思绪浮光掠影,纷飞不休。   在记忆的末端,穆无霜瞧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年身量修长挺拔,有些微不可察的单薄,却立得极笔直。立得这样直,仿佛一摧即折,脆弱不堪。   耳边是穿梭两界的呼啸风声,穆无霜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的影子忽然变得明亮具体。   万事万物都有了场景,有了落点。   归览一如她回溯的思绪一般,背影冰冷而挺拔地站在大殿中央,阵法中心。   在穆无霜看不见的角度,少年目光寒凉,冰刀一样落在阵眼旁边的一块明镜上。   这个大殿不应该空无一人。他和穆无霜神魂进入修真界之前,曾经算计了兰听寒为他们二人护法。   但如今,原本应该护佑阵法的兰听寒不见踪影,在那个护法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明亮雪白的镜子。   镜子不大不小,椭圆形,镶着精致繁复的白边浮雕花纹,观之不似凡物。   其上莹莹,泛着透亮纯净的灵力光泽。   很显然,这是兰听寒留下的东西。在魔界,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干净纯粹的灵力。   归览弯腰拾起镜子,神色阴沉地拿到眼前看着。   他对着镜子,但镜中却映不出他的脸容。镜面和少年相对,如一湾死水,不起波澜。   归览眼神越来越冷。他一扬手,将一道魔力打入镜中。   镜面微微漾起一点光纹,从善如流地将这一缕堪称强横的魔力尽数吸收。   刚刚落地的穆无霜留意到这边动静,她走到归览身旁,目光在看到这块镜子的一瞬间骤然一缩。   这东西,和之前她在穆府中所搜查到的那条丝绸上的气息十分相似。   连浮动的灵力都一致。   加上她落地时隐隐约约瞧见归览打出一缕魔力,如今空气之中还有一股魔气残留。   穆无霜抿抿唇,问道:“这东西刚刚……把你的魔力吸收了?”   归览看她一眼,说道:“是。”   他又弯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模样昳丽而阴狠:“尊上,你的那位朋友,似乎并非善类呢。”   穆无霜眼眸缓缓动了一下。   朋友?归览所认识的她的朋友,无非就是一个兰听寒。   她看向那面映不出东西的镜子,神色有些惘然。   穆无霜朝归览伸出一只手,道:“给我看看。”   手掌接过镜子的一刻,镜面倏而微光斑斑,逐渐黯淡斑驳,彷如一页旧时的书,触之即碎。   斑驳平复,镜面光洁如初。   其上赫然倒映着少女明艳脸容。   穆无霜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人眉眼冶丽,唇色鲜妍,是极动人的模样。   只是眼神淡而无波,让面上原该有的风情化成了几分薄薄的锐意。   归览于穆无霜背后,负着手,眼神暗沉地看着穆无霜如同定格的背影。   少年眉宇间黑气盘桓。   多绮丽的礼物。这是一面对万物都无动于衷,唯独能映出意中人的镜子。   兰听寒不愧是仙界中人,懂花样百出的术法,有魔气难以侵蚀的灵器,知道如何讨一位法修的欢心。   并且光风霁月,不似他偏激又卑劣。   归览弯了弯唇,想要笑出声,喉间却只发出一道嘶哑的气音。   妒意像乱麻一样,繁杂紊乱地缠绕上四肢百骸,刮骨灼魂,不得解脱。   他从前那些执念,在这面镜子前显得可笑又粗鄙。   他想起来,自己从未给过穆无霜什么。   他给她的是血污,是烂泥,是尸横遍野的行刑院。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一如看他所给予的那些东西一般,戒备、嫌恶、小心翼翼。   一切都如他一开始所想的那般,她的眼睛不会为他停留,他也的确自私卑劣,恶贯满盈。   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求仁得仁。   归览眼瞳暗红,一瞬不动地注视着穆无霜的背影。   在穆无霜转过身来的那一刻,他眼前水光迷蒙,模模糊糊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他想,穆无霜竟还愿意看他,真可笑。   归览慢慢闭上眼,第一次希望她的目光不要落下来,不要再看他。   他没看见穆无霜视线触及他眉心深厚的黑气时,显然一惊的模样。   穆无霜皱起眉头,心下忧沉。   她刚刚确认了这是兰听寒的物件,并且兰听寒就是那个与她父亲通灵的人。   她不明白兰听寒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心底隐隐不安。如今穆无霜看到归览这幅模样,更不明白归览眉心的那道印子为什么又一次发作起来。   但很快,穆无霜眉心压得更深了一些。   镜面再一次开始闪烁,波纹层层间,逐渐形成轮廓。   轮廓一点点清晰,最后化成一张脸。   琼枝玉树,温润光华。   兰听寒含着笑,眉目间竟似有脉脉之意。他声气轻轻地问:“阿琼,回修真界的日子,过得可好吗?”   穆无霜声音平静:“很好。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魔宫不见你。”   兰听寒温和地笑,“联络了些友朋,叙了叙旧。”   而后他话锋一转,道:“阿琼,我且问你,你可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修真界,像从前那样,屠魔卫道?”   穆无霜脸色冷了下来:“兰听寒,你在说什么?”   她已经是天魔之境,连天道都不能让她经脉逆转,重回正道。而如今兰听寒竟然说,要让她回去修真界继续除魔卫道。   兰听寒仍旧是如沐春风模样,微微笑着:“阿琼,莫急,我有办法。”   “你从前一心向道,正直磊落,名声犹存。虽然如今堕落成魔,令人闻之色变,但仍可亡羊补牢,重回旧日。”   穆无霜却不管他话里话外的钩子,冷笑一声,问:“令谁闻之色变?”   她眉眼蕴着森冷的寒,不无讽刺地勾唇。   “是谁令他们闻之色变?我成为魔尊的消息,难道不是你散布出去的?”   之前种种,在兰听寒脸容浮现在灵镜中的那一刻,就已经尽数串联起来,勾画出前因后果。   镜子上和穆府内那块丝绸同源的灵力,以及鲜少人知的通灵手段。   那种偏僻冷门的通灵手段,是她曾经与兰听寒共读了一本有关符修的书看见的。   兰听寒的嗓音清淡,似乎并未因为她的质问而动摇:“阿琼还是这样聪慧。”   镜中,清风朗月的青年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身后:“你出界后,还和这位大护法在一道吗?关系这般好。”   穆无霜应声道:“是挺好。我在魔界这些日子,他帮我不少忙。”   实际上归览添的乱子更多。但她不想说这个,她只想出言带刺,让兰听寒明白她此刻的态度。   兰听寒终于抬眼,定定地凝视她。他又问了一遍:“阿琼,你当真不想回去?”   穆无霜盯着他的脸,“你有什么办法?先告诉我。”   兰听寒抬起手,勾一勾尾指,半空中浮现一个令穆无霜略觉熟悉的白色阵法。   “很简单,阿琼。待我开了这阵法,魔界内的画面便会同步传输到修真界这边。而你只需要将他们所熟知的前魔尊手刃,便足以证明你的道心坚定。”   兰听寒说完这话,喟叹一般,叹出一口气:“阿琼,我知道你接下来想问怎么出去。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我如今已是仙君,可以折叠位面,让荒川泽和修真界壤土重叠,这之后,两界便可来去自如。”   穆无霜脸色没有变化。她缓缓问道:“如果我不呢?”   兰听寒目光终于暗下去。片刻,青年温润一笑,道:“那我便只能携仙界之众,攻上荒川泽,将阿琼抢回来成亲了。”   作者有话说:   QAQ一个人都没有了嘛 第78章 泪光   镜中的对话以一种粗暴的方式结束。   啪——   椭圆精巧的圆镜砸落在地, 光洁镜面叩上地板的一刻绽开千百条裂纹,兰听寒的面容隐在裂纹之下,看上去竟有几分诡谲的可怖。   穆无霜缓缓低头, 看着自己将物品掷出时的那只手。   细白手掌不住地颤动着, 宣示主人愠怒难平的心绪。   穆无霜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她想起兰听寒说话时温和可亲的语调,想起青梅竹马相知相信的时光,觉得这一切都足以令人发笑。   她转身对上归览, 看见他敛着眉目, 默然无声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归览身周萦绕的黑气仍旧浓烈,脸上的表情也阴沉难看,但很罕见地,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立在穆无霜面前, 眼眸沉沉地看她。   空气干燥而沉默。   很突兀的,穆无霜抬头问了一句:“你之前说, 仙界人早就对我恨不能除之后快。”   “证据都有吧?拿来我看看。”   她嗓音平静,向归览伸出一只手, 是讨要的模样。   落入手掌的, 却是微带炙热的修长指节。   归览垂着头,指尖在她掌心清清浅浅地挠, 猫儿似的, 一蹭一蹭的痒。   而后, 他五指舒展, 扣住穆无霜的手。   少年常年冰冷的指节此时带着缱绻的热意, 熨帖着她汗湿的手心, 灼人心魄。   良久, 归览声音微哑, 低低道:“东西不在这,你唤东寻来。”   穆无霜原本模样镇定,闻言鼻头一瞬间就发了酸。   她压抑住喉咙凝滞的异样感,声音干巴巴的:“连这种东西都要我唤人去找,你不是也知道东西在哪?你不能去拿吗?”   穆无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归览发这通莫名其妙的火。   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切事情都让她感到无力和疲软。   徒然活了百年,如今的她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宿。   不合时宜地,她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小孩被丢弃在荒川泽入口的画面。   孩童水红色的眼空洞无神,衣物破烂不堪,卧在土地上,像是没有了气息。   穆无霜恍恍惚惚地想着,觉得悲怆。   然后她听见归览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自然可以去。但若是我去了,你就没人陪了。”   穆无霜眼睛热起来。她很想说一句“谁要你陪了”,声音却哽咽住,说不出话,只梗着脖子偏过头,生硬地抿起唇。   归览眼中倒映着少女眼含泪光的模样,漆黑眼睫微微合敛。   出口的话却平静缓和:“你不愿叫的话,我来叫便是。”   归览打了个响指,外头便有婢女闻声而入,被他吩咐了几句之后又重新出去。   一切很快又沉寂下来。   归览握住穆无霜的手,唇角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   他原是很生气的。   兰听寒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尽皆落入他耳中。   瞧见穆无霜一副被背叛欺诈的模样时,那股酸胀的妒意与恨意几乎要涨破他心脏。   她这般在乎那个兰听寒,会为他的所作所为失魂落魄、不复光彩。而兰听寒竟然也真的敢叛她,轻轻巧巧地威胁她,说要掠夺她。   杀意与妒意如潮水般疯狂奔涌,却在看到她泪光的那一瞬间忽地落了潮。   归览想起来,她许久没有笑过,许久没有张扬浅薄地口吐狂言,神采奕奕。   她开始有点像从前的自己。如同一只被抛弃的败犬,孤零零,灰扑扑。   他的骨血渐渐又热起来一些。   他因穆无霜的这点变化心口发疼,却又忍不住卑劣自私地想,这样的她便离自己更近了些,伸手便能抓住了。   只有污泥懂得污泥,只有败狗才会垂怜败狗。   明月尽管染污垢,然而它将变得可攀。   他愿意抱紧这样的月亮。   归览红瞳颤动,背脊发抖,深深地拥住怀中的人。   *   东寻的汇报和证据都非常的简洁。   在穆无霜失踪之后,整个穆家都高度关注这件事情。然而穆父用了各种手段,穆无霜都杳无音讯。   最后,穆父试了符修的邪佞手段,联系上一个灵物。   灵物说自己是一只魔,穆无霜早在数月之前就在荒川泽登基成了魔尊。   彼时,穆父的手都在颤抖。   如此大的事情,他想要隐瞒。   但与穆无霜交好的兰氏长子也说要去魔界寻找穆无霜的踪迹,并且他不久前才当上仙君,拥有了折叠位面的能力,宣布自己会率领仙众讨伐荒川泽,找回自己的儿时同伴。   这事情无论如何都瞒不下来。而穆氏已有千年正道清誉,万不可因一个族人而玷污全族。   于是穆父自请向兰听寒上报此事,并且将穆无霜迁出族谱,族中子弟全部出去行义,以此将功赎过、回报仙界,并且表达穆氏门户不净的愧疚之情。   此事一出,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修真人士都向仙君自发请愿,要求他大义灭亲,利用折叠空间之术入魔界讨伐叛逃魔族穆无霜。   兰听寒对此事的回应却颇有些模棱两可。他承诺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并且已经拟定了日子入界讨伐穆无霜。   巧的是,当穆无霜第一次原原本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离兰听寒宣布的入界讨伐她的日子,仅剩下三日。   关于这件事情,其实东寻早就查到真相并且汇报了归览,只是当时归览与她说时,她不肯相信,一定要到仙界亲自看看。   虽然到了仙界之后,穆无霜什么头绪都没有调查出来,只带回来一肚子的提心吊胆。   尽管如此,穆无霜却不觉得自己这趟旅程无谓。   至少她亲手销毁了自己房间里的旧物,而不是由别人来丢弃、来毁坏。   汇报完这些话的东寻神色犹疑,看着穆无霜,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闪烁着光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无霜倚在案边,眼帘懒懒地半垂落,指尖搭在碎瓷茶盏上。   “说完了就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东寻。”   东寻迟疑地抬起眼,吞吞吐吐道:“可是……兰听寒那贱人三日之后就要攻上荒川泽,尊上已有了应对之策吗?”   “有啊。”穆无霜非常无奈地回答。   东寻:“……这、这样吗。”   可是、可是尊上才刚刚知道此事,也没有召集任何魔君进行部署,怎么就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满脸疑惑的心魔护法一咬牙,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尊上。   尊上如此英明神武,要是有什么秘密布置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不让他探查得知,更是很正常的事情!   半晌,穆无霜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仍然直挺挺梗在原地的东寻身上。   穆无霜揉了揉太阳穴,嘴角一扯道:“傻东西,都说完了还站在这干嘛?你是真打算留下来给我侍寝呢?”   真不怪她自信。   穆无霜理解不了东寻的脑回路。但依照他平常的思路,他留下来不是自荐枕席就是奉送美人,只有这两个可能性最为合情合理。   所以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小小揣测一下啦。   话音落下,东寻脸一红,怯怯说道:“虽然属下留下来并不是为了这事,但若尊上想,属下都可以的。不必怜惜我这朵娇花,尽情□□就——”   穆无霜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起来:“闭嘴。”   东寻失落地垂下眼睫,终于清一清嗓子,回归正题:“尊上,其实属下留在这不走,是想要说另一桩事。”   穆无霜偏头看他,“什么事?重要吗?不重要就不讲了。”   东寻精神一振:“当然重要!属下同尊上汇报的东西,何曾有过废话!”   穆无霜闻言倒来了点兴趣:“哦?”   她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消息比当下兰听寒攻打魔界更加重要,能让东寻鼓着一口气非得来同她汇报。   东寻道:“其实,不是属下非得烦扰尊上,这事说起来,还是归狗要我同尊上说的。”   谈到归览的时候,东寻面上一贯会露出憎恶神色,但今次却显得表情有些复杂,不似厌恶也不似欢喜。   穆无霜打眼看他神情,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蹙起眉头,等东寻继续说下去。   东寻道:“他说,他可以与尊上解开天道契了。”   穆无霜蓦然抬头,神色震颤。   归览在这种时机,说要解开天道契。   她当然没有忘记她和归览天道契的交易内容。她要一个入魔真相,而归览要她的一身魔力。   穆无霜不愿意多想,但背脊后方爬上来的冷意令她寒毛倒竖。   她眼前浮现了归览惯有的阴鸷笑容。   冷冷的,仿佛生杀尽掌于他手,万事万物的死活,他都不在乎。   继兰听寒对她微笑之后,穆无霜第二次觉得有人的笑容这样令她心慌。   兰听寒马上要攻打荒川泽,直奔她而来,这件事情,归览是知道的。   然而他偏偏在这种时候,想要拿回他的魔力。   失去了一身魔力,面对修真界众人的讨伐,她会怎样?   穆无霜慢慢垂下眼。   东寻看不清她眼底神色,但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关节,急匆匆地道:“尊上,兰听寒即将攻入荒川泽——不如和归狗说,延迟交易时间?”   “毕竟尊上当初也没有和他约定说,取到了真相就要立刻兑现交易。”   东寻条理分明地和她说着,目光里露出焦灼的担忧之色。   他原以为穆无霜会同意自己的做法,都已经准备好按照自己说的这套回去跟归览回禀了。   却不曾想面前的穆无霜放下手中拈的茶盏,在几案上叩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说:“不必,早解早好。”   作者有话说:   安心,归归不会害穆穆qvq 第79章 真相   东寻一愣, 话音都有些颤抖:“尊……尊上,你确定?”   不论他如何发抖,穆无霜表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淡声说道:“解啊, 怎么不能解。你回去和他说,我今晚约他去后山泡温泉,顺便把事情解决了。”   东寻:“……??!!!!”   他惊骇地望着穆无霜, 想说什么, 但究竟哑了声,精神恍惚地走出了殿门。   尊上竟然约归狗去泡温泉。   呜呜,他一介风流倜傥的心魔护法, 终究是失恋了。   东寻走后, 穆无霜脸色才终于沉下来, 模样不太高兴。   现在离晚上还有三个时辰,她不打算做什么, 干脆回床上睡会儿觉。   绵软床褥凹陷,穆无霜将头半埋在被子里头, 闭上眼睛。   鼻尖传来幽幽的清浅兰香, 气味微甜,仿佛是无意沾染上去的。   穆无霜有一瞬间的晃神。婢女仍旧熏的是归览的香, 气味也一如从前好闻。   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 而这气味已被打上了隶属于归览的烙印。   穆无霜倏地睁开眼, 皱皱眉, 吸一吸鼻子, 又闭上眼睛。   她要好好睡觉, 不想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然而甫一闭上眼睛, 有关一个人的画面便纷至杳来, 走马观花似的在她眼前流转斑驳。   少年水红色的眼,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身量,以及永远似笑非笑、阴沉冰冷的神情。   穆无霜霍然暴起,一把扯过被子套住自己的头。   她要逼迫自己在当头笼罩的闷热黑暗中沉思一会儿。   有几个问题,她早就想要仔细思考一下了。   ——在听见归览要与她解除天道契的那一刻,她的反应,为什么会是失落?   ——然后她心口好似攀附上了层层的细麻,缠绕得她周身疼痛而酥麻。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答应他解契?又干嘛要约小魔头泡温泉?   穆无霜突然发现,她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   如是想着,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猝然间,被褥间漫溢的兰香充盈鼻腔,甜得她心尖都震颤。   一切思绪在这一刻凝滞,变得徒然而颓丧。   穆无霜掀开被子,呆呆地望着床头。   她漆黑眼眸被闷得湿漉漉的,里头含着挣扎与纠结。   心底有个声音在发问——你喜欢归览吗?   喜欢吗?不喜欢吗?   假若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心头酸胀发麻,思绪乱飞?   ……   答案也许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难以接受。   默然许久之后,穆无霜心一横,恶狠狠地想:便是喜欢,又如何了?   她向来做事坦坦荡荡,既不对不起旁人,也不要对不起自己。   归览此次提出解契的要求来得怪异,但穆无霜不想去揣测他是何用意、是否喜欢她。   总归她剩下的清闲时日就这几天。人生得意须尽欢,她今晚定要好好回本,再去应对诸如兰听寒、诸如仙界的那些糟心烦人的事。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该到的和不该到的,都正悄无声息地如约而至。   归览并不知道穆无霜对他如何思量。他披一袭雪白浴衣,径自步入山林深处。   这一眼泉,他和穆无霜都并不陌生。在他们初识不久的时候,穆无霜就曾在此疗过伤。   穆无霜的邀约,于魔界中的魔而言,是极其暧昧缱绻的。   与人共浴,和向人交换弱点命门没有什么区别。   少年垂着眼走入林间,惊起群鸦飞起。他却恍如听不见一般,背脊绷得极笔直。假若细看,能够发现他落在身侧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很紧张。   在荒川泽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直觉告诉他,穆无霜此番邀约疑点重重,但凡他神智正常些,都绝不应该如此轻率赴会。   可是他想来。   归览弯唇,眸中盈起不自知的甜蜜。   他知道穆无霜一向憎他厌他,但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总归他没那么容易死,让她开心开心也无妨。   远远的,归览看见月夜下的暖泉。   少女浴衣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头和手脚露出来。月华落在身上,沾了晶莹水珠,流光一样淌在皮肤上。   穆无霜正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听到动静才抬起头。   视线被氤氲的水汽蒸得有些模糊,她眯了眯眼睛,朝归览一招手:“大护法,这儿。快过来。”   归览依言走到池边,站定了看她,目色深深。   穆无霜吸了一口气。说真的,她被小魔头这一眼看得心颤。   泉水的花香中夹杂着一缕甜甜的兰香,归览就这样沉着眼望下来,睫羽纤长,极专注地看她。   她咳了一声,镇定地招呼归览:“愣着干嘛,下来泡。”   归览忽而开口问:“与尊上共浴一池,不算僭越?”   穆无霜笑了,笑容冶丽好看。   “本尊命令你下池,懂了吗?”   归览却不动,他声音低低道:“不若先将契解了,再泡泉。”   穆无霜不耐烦道:“哪来那么多杂毛规矩有的没的?先泡了再说。”   她搞不懂归览在想什么。泡个池子都磨磨唧唧的,真的就这样害怕她对他做点什么?   虽然她今日所来本就是为了对归览上下其手的,但实际上她又没有经验,也不会搞到什么地步嘛。   穆无霜这般想着,脸略微有些发红。   不过在这咕嘟冒泡的热汤之中,倒让人挑不出错来。   哗的一声,少年长腿一跨入了水,漾起层层波纹。   归览靠在离穆无霜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泡汤时,出人意料的安静规矩。平日冷沉的面容被水汽缓和,眉目湿漉漉的,显得乖巧干净。   穆无霜望这他这幅模样,只觉心尖酥酥痒痒的。   但思及自己是一个端庄的魔尊,她决定自持一些,不要操之过急。   白雾袅袅,看不清归览面上神色。   片刻,归览嗓音缓缓:“可以解契了吗?尊上。”   穆无霜点点头,同意了。   少年抬起一只手腕,腕骨带着淋淋的水光半悬在空气中,是显而易见的交握之意。   天道契乃神魂之契,不论是缔结还是解除,都需要双方神魂相依,以此来体会对方魂体每一丝一毫的波动,才能确保绝对的坦诚。   而十指相连,在天道契约阵法的笼罩下,双方就可以通过十指触碰到对方的神魂,感受对方心神的每一次震颤、脉搏的每一次起伏。   穆无霜将手抬起,扣上面前人的手掌,面容沉静地闭上眼。   无形的光晕渐渐笼罩了整个池子,天际忽而闪过疾电,刹那间,照亮了黑寂山林。   穆无霜感觉有一线炽热的细流自心口溢出,于体内流经四肢百骸,直至周身通畅,温热微麻。   紧接着,这股热流迅疾地漫向双手,辗转过手心,通向指尖。   某种奇异的连结之感在她心上陡然升起,穆无霜知道,自己指尖如今触摸的不单单是归览,还有他凝聚在一指之间的神魂。   有画面渐渐地自她脑海里浮现。   这画面陌生而突兀,不是属于她的,而是隶属于归览的。   画面浮现的同时,她的魔力正在源源不绝地自指尖流失。   这是由天道所见证的,绝对公平的交换。   穆无霜所看见的是归览的记忆,画面也很简单,仅仅只是东寻递给归览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他所查明的前因后果。   穆无霜先是疑惑,随即了然。   毕竟这件事情本质上不是归览干的,他怎么会有具象化的记忆。   至于真相的靠谱与否,已经有天道为她核实了。   穆无霜视线落在那张纸上,细细阅读起来。   如她所想,关于她入魔的整件事情,都与那个曾经装作季云、恨她入骨的蒲罗妖王有关。   蒲罗妖王被穆无霜灭族的那一天,他原本也应该死去。   穆无霜是身经百战的正道法修,除魔手段利落又狠绝,她用能够打散魔族魂魄的灭魂鞭,抽打了蒲罗四十八下。   蒲罗妖王魂魄尽散。但偏偏好巧不巧的是,散魄之时,有一缕深厚的妖力横冲直撞而来,妖力之深厚有如实质,竟然生生地将他的三魂七魄包裹起来,使其暂时不散。   如此一来,蒲罗妖王就成了一团四处飘飞的怨魂。他不甘于此,将一切功夫都用来寻找一具能够依附的身体。他要重新以肉.身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   数十年间,蒲罗夺舍了不少人。但总归没有让他满意的身体,没有一具身躯能够完整容纳他的力量。   兜兜转转,蒲罗又一次见到了穆无霜。   变成鬼魂的蒲罗惊喜地发现,穆无霜竟然是天生煅体,能够容纳任何力量。   这正是他最想要的身体。   于是他设计了灰磨村的端倪。   穆无霜除魔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所她杀的每一只魔,在死的一瞬间,血都一定会溅到她的右手指尖上。   彼时,正好是归览这只入魔大妖发.情的日子,魔力不受控制地四处逸散。   这些四散的魔力无声无息地通过那些魔的血液,聚积在穆无霜的体表。   穆无霜终于力竭,灵剑撑在地上,低低地喘着气。   不知怎的,她眼皮很沉,眼睛闭上的一刻,她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半空中的蒲罗兴奋极了,他的魂体慢慢显现,飞速朝穆无霜的体内冲去。   ——只要拿到这具身体,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了。   穆无霜的身份,穆无霜的躯体,都让他无比贪婪与垂涎。   然而就在蒲罗魂魄即将没入少女身体的那一刻,天地忽而变色。   金红色的夕霞乍然铺满了灰磨村的整片天空,一股令魂体也要发抖惧怕的威压在这个小村庄当头压下。   归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   他眼眸鲜红,目光缓缓落在蒲罗身上。   蒲罗僵在那里,被威压桎梏得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归览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绝望蔓延了他的整个魂体。   然后,蒲罗眼睁睁地看见归览俯身抱起了紧闭双眼的穆无霜,唇间溢出一声满意的轻叹。   少年抱着她,竟似依恋般地将头埋进她的肩窝,不住蹭着。   蒲罗看见,归览鲜红色的眼睛依然是空洞无神的,很显然,这位祖宗目前并没有什么自我意识。   直到威压散去,归览抱着她一步步回到魔宫之后,蒲罗才好似一团软泥一般,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他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倒霉的事儿,以及这么扯淡的巧合。   归览竟然,喜欢穆无霜身上的味道。   他发.情的时候,没有神智也不受控制,只会本能地朝着喜欢的气味靠去。   偏偏这样巧,搅合了他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   TvT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应该会慢慢恢复更新,把它完结掉,给这本文一个结局。 第80章 温泉   穆无霜愣住了。   当眼前画面变幻成她自己的脸的时候, 真的很难不震惊。   原本以为只有纸质资料,没想到关于这件事,归览自己本身也有余留的记忆。   ……按照这个视角来看, 她大概是被小魔头抱在怀里了。   穆无霜沉默地看着双眼紧闭、满脸虚弱的自己, 心情十分复杂。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来:“要不要给你开第三人称视角?”   穆无霜:“?”   穆无霜警惕:“你是谁。”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我是天道。”   穆无霜继续问:“什么是第三人称视角?”   天道:“……就是这样。”   穆无霜眼前的画面变幻。   一地夕辉中, 归览抱着人走入了魔宫。   天道说:“这就是第三人称视角。要不要?”   “……要。”   在这之后, 天道的声音没有再出来过,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完善穆无霜的观看体验似的。   穆无霜将注意力放回归览身上。   少年抱着她一路穿花拂影,径直入了寝殿, 而后他十分粗暴地将穆无霜整个人扔到了床上。   下一刻, 归览身周魔气暴虐, 一时间殿内灰气四溢,堪称烟尘滚滚。   一霎之间, 归览背脊绷直,黑袍外裸露的手足微微发抖。他弓下腰背, 缩到墙壁一角, 几乎是战栗着蜷缩起来。   少年脸色雪白,瞳色越发显得艳红刺目。   一线清明划破他眼底, 归览似乎是清醒过来, 神情变了一变, 而后冷冷地笑起来, 低头在袖中掏出一柄靛蓝色的短刀。   他眼睛瞧着这刀, 却好像不单只是在瞧着刀。少年眼底蕴着沉沉的东西, 分不清是悲是嗔。   半晌, 他笑一声, 指尖摩挲着刀柄,而后一点点将手心挪移到刀刃的位置。   玉白的手掌与靛蓝的幽光相对,下一刻,他握上去。   淋漓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在袍袖下裳,又很快没入衣物本身的玄色之中,瞧不出半点踪迹了。   穆无霜瞳孔放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小魔头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刻意划破手掌呢。   画面中的归览依旧不知疼痛地加大了力道,像是要将痛感镌刻入骨髓,好让他这辈子都永生难以忘怀一般。   床榻上传来动静。穆无霜余光瞥见,发现是床上的“穆无霜”醒了。   “穆无霜”醒转的同时,画面就如同褪色的壁画一样片片剥落,直至回归山林。   又是那眼泉,又是与她十指相对的小魔头。   只是小魔头不知道为什么醒转得比她早,此时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眼神阴暗得几欲滴水。   穆无霜还未反应过来,指尖温热的连接便断开了。   然后她微一踉跄,被面前的力道推得一连后退两步。   归览脸色雪白得可怕,宛如白瓷,碰之即碎,完全不像是刚刚接盘了穆无霜一身魔力的人。   猝不及防的,他霍然起身,带着飞溅的水花踏上岸,便要走向来路。   穆无霜懵了。她动作比脑子更快,也跟着骤然起身,一只脚踏上地面,在勉强能够到归览浴袍的位置,伸手便拉。   噗通!   归览被她不收劲力的这一拽,直接拽进了温泉池里。   然后,穆无霜的头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没错,她的头被小魔头的背砸到了呜呜呜呜,很痛。   穆无霜吃痛地偏了偏头,眼中泛出生理性的泪花。   她的力量一下子丧失太多,肉.身不如从前强健,痛感也格外明显。   被拉下水的人显然没有穆无霜这么淡定。   归览浴袍散乱,露出半面精壮胸膛,水珠顺着下滴,而且长发尽湿,眼眉水光泛泛,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之态。   少年声音有几分嘶哑,缓缓道:“尊上这是做什么?”   穆无霜原本看得有点呆滞,闻言忍不住说道:“别叫我尊上,现在魔力已经渡给了你,你才是尊上。”   归览垂了垂眼睫,没再继续问她为什么留人,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刚才的记忆,你看到了我把你带回魔宫?”   穆无霜点头:“嗯。”   归览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抿唇。   又过一会,他道:“我当时没有意识,不是我自己要故意带你回魔宫的。”   穆无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嗯”一声。   就这?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她还以为他要问点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   归览继续追问:“你还看到什么?”   穆无霜毫不犹豫地说:“看到有个弱智,拿手握刀,把自己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   水声再次响起,归览冷下脸又想要走。   穆无霜一侧身拦住他,略有些不满道:“走什么?我还有事情没说完。”   “不讨厌我?”   归览突兀问道。   “讨厌什么?”穆无霜皱眉,朝归览的方向靠近了几分。   她不动声色地越靠越近,一张脸离归览不过三寸距离,能清晰地看见他黑沉氤氲的眼,以及浓密的带水珠的睫毛。   穆无霜明明已经心如擂鼓,面色却如常,接着道:“如果非要说我讨厌什么的话——”   “我最讨厌你那副呆呆傻傻拿刀割自己的样子。”   说罢,穆无霜倏地抬手按下归览脖颈,一扬头咬了上去。   是确切的咬——她狠狠地在他唇瓣上咬了一口,而后松开手,退出一些距离。   归览明显愣在了原地。少年眼中罕见地多了几分惊恐,睫毛很快地眨着,像是根本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慢慢的,他周身抖了一抖,眼睛氤氲出一点水汽,眼尾竟然红了。   归览声音很哑地发出几个音节,没有说出话来。   而穆无霜原原本本地看着归览脸上神色的每一个细节,嘴角忍不住挑起来,心情一瞬间好到了极点。   看他的样子,不像喜欢她,倒像是良家少妇被欺辱似的,要委屈死了。   穆无霜愉悦又微带落寞地笑起来:“好了,不就欺负你一下,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你以前欺负我那么多,今天算是扯平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招惹你了。”   说罢,穆无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水池,脚下抹油似的跑了。   池中,归览仍旧伫立原处,目光望着少女远去的方向,神色有些恍惚的迷离。   方才面对穆无霜的话,他其实很想反驳。但身体异样陡升,他需要很用力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气息声不从喉咙间溢出来。   眼睛红不是因为委屈。   是因为爽。   三日之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半。穆无霜搬出了寝殿,自己去了郊外住,归览没来得及拦住她。   归览住入了穆无霜原本居住的殿中。魔宫中的魔又一次议论纷纷,却没人敢再轻举妄动,去动穆无霜。   实在是穆无霜和归览的关系太怪。一个魔尊,一个前魔尊,关系却很是不错。更怪异的是,这两人的身份居然还能在看似无事发生的一夜之间,直接调换了。   怪死了,真的怪死了。   但总归也没人敢说,故而魔宫就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样的平衡。   而归览也好似毫不关心外界,重回魔尊之位整整一日,竟然也没有半点东西要和人交代,只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问外事。   没有人知道,归览眉心那个黑色印记再次深重了几分。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少年独坐榻上,眼眉间黑气缭绕。   满室静谧无声的沉寂。   这两日,归览时常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环绕在耳边。   像是有另一个他,附在耳旁絮絮轻语,日复一日地说着他不爱听的话。   归览眉目如常,无动于衷地听着。   他知道,这是眉心那道印子带给他的心魔。   然而即使清楚的知道这是魔音,它也仍旧会生效。   那个声音低低地说着。   “你日日渴求爱,日日盼望她来,可她没有一次是为你而来。”   “她曾经那样想杀你,为什么后来反倒与你亲近,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他的确想不明白。   她讨厌他,但她好像又爱他。   可是为什么爱?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烂泥青眼有加。   那声音森森笑起来:“她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你。你于她而言,是消遣,是玩物,唯独不是一个人。”   “她对光风霁月的人和物念念不舍,怎么会对你这种东西青睐。”   “她晕血那次,吐到了你身上,你觉得她不是故意。”   “一定要吐到你脸上,你才看得清自己吗?”   “如果不是为了天道契,如果不是还需要你解契,她一眼都不会多看你。”   归览觉得这个声音很吵。他不喜欢这个心魔。   他又一次抽出袖中的短刀。每当一个人烦闷不堪时,他总爱把玩这柄刀。   也总爱见些血。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是贪爱杀戮、惯见血腥的。   修长指节将要握上刀刃的那一刻,突然顿了一顿。   短刀触手的冷寒之意让归览微微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穆无霜说,讨厌他这幅拿刀割自己的样子。   心中那道恶毒的声音,也恰如其分的响起来:“她不爱见你的血。”   “因为你连血都是脏的。” 第81章 两清   那夜温泉解契过后, 穆无霜虽然心底暗有失落,但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觉得情情爱爱这种身外之事实在不值一提。   她带着青柱一支人回了城郊。城郊山坡上, 高高低低的白色球形帐篷绵软如云。   六十朵白色云球星星点点的缀在黄草坡上, 像黄昏中提早亮起的星光,略显单薄。   不得不承认,青柱带兵带得很好。住在魔宫里即使十分安逸, 青柱仍然坚持日日操练、缮甲厉兵, 每日雷打不动布阵三次,风雨无阻。   如此直到今天,他们所组成的六十人大阵已成壁垒森严之势, 随时枕戈待敌, 冲锋陷阵。   但穆无霜知道, 这远远不够。   尽管青柱这六十人将她教授的阵法排练得精熟无比,但布阵一道玄奇奥妙, 他们所练成的几个阵,在兰听寒以及一众修士面前, 无疑是班门弄斧。   且不说这些阵法十分基础, 就算他们练的是玄之又玄的上古阵法,穆无霜也没有把握能在一众高阶修士面前成功逃窜。   兰听寒但凡带几个法修符修过来, 要破开她匆匆忙忙摆的这些基础阵, 真的是绰绰有余。   所以穆无霜实际上没想跑。   她挺客观的估量了双方的实力之后, 非常悲伤地发现自己除了学习蒲罗之外, 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让她成功脱身了。   该说不说, 穆无霜是万万没想到, 天道契真相的袒露竟然能让她在逃命这方面得到新的启发。   天色昏暗, 已是日暮。城郊外草木零落, 人声罕有,便显得穆无霜讲话的声音格外清晰。   少女看着青柱,又看看严阵以待的六十位老实魔修,深深吸一口气道:“……目前状况就是如此。所以,诸位,很遗憾的告诉你们,先前排布的阵法在大敌当前,用不上了。”   坡上一片寂静无声。尽管没有人开口发出异议,但在异常的沉默之下,众魔的失落昭然若揭。   青柱却并未显露出太多情绪。青年目光平静,话音在暮色之中掷地有声:“是小姐救了我们。如今小姐有难,青柱愿全力相助。”   “若能为小姐铺一寸路,青柱舍生忘死也要铺上一寸。”   一声落下,如平地惊雷。   魔众中,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愿为小姐,舍生忘死!”   一波才动万波随,魔众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一齐喊道:“愿为小姐舍生忘死!”   “愿为小姐舍生忘死!”   声浪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穆无霜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于她而言,她并没有为这些魔付出太多,不过是管他们饭、保他们夜宿。这些事情对于当时仍是魔尊的穆无霜来说,轻轻松松,不过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却换得他们誓死追随。   情谊便是这般奇妙的东西。有时随手一播种,偏就开出了奇绝的花。   穆无霜无声地笑起来。等到声浪平息,她才缓缓出声道:“十分感谢。有诸位义士追随,是我穆无霜之幸。”   她话音平平,却很真诚。   穆无霜道:“此次一役,十分危险,很可能有去无回。但我不希望你们身陨,这个计划也并不需要你们舍生忘死。”   “我希望,你们能在顺利完成掩护计划的同时,尽力保全自己。能跑,就尽量跑,不要恋战。”   魔众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穆无霜抬高了音量,又道:“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能跑就跑,不要恋战。这个条件完全有可实施性,你们必须答应。”   一刻钟后,穆无霜讲完了话,魔众们都各自回帐篷歇息。   穆无霜没有回去,她一个人站在荒草凄凄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沉思。   这是她拥有的最后一个平静的晚上。明日,便是兰听寒要攻入荒川泽的日子。   不知为何,穆无霜心中格外的平静。她甚至没有想明日具体要怎样遁逃,而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归览。   她想归览。   想念昨夜咬他嘴唇的快意,想念他冷沉目光和讥嘲的笑。   小魔头明明这样讨厌,她却止不住想念。   归览之前对待她的迹象,好像也是喜欢她的吧。   但她咬了他,他却没有一点反应,又不像是真喜欢她的样子。   穆无霜微微叹了口气。算了,喜欢不喜欢的,无关紧要。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在成功遁逃之后,去乱葬岗弄一具尚且能用的身体,再去接近小魔头吧。   身后,青柱的声音忽而响起:“小姐。”   暮色渐深,将要入夜,穆无霜转头,看见的便是青柱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之中的样子。   青柱声音轻轻地道:“小姐,方才我去玉马城中探查,途径魔宫,发现里头并不太平。魔尊他大抵有些暴动,不知是不是因为明天的事。”   青柱口里的“魔尊”,自然指的是归览。   穆无霜皱了皱眉头,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好。   她思量片刻,道:“青柱,事出紧急,再麻烦你一趟。你去魔宫,告知归览,就说明日的事情不要忧心也不要插手,我和他如今已经恩怨两清,不要再徒生事端。”   “是,小姐。”青柱听命,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魔宫。   东寻在归览的寝殿门前急得团团转,术法往归览的殿门上砸了没有千个也有百个了,但殿门仍旧毫发无损,寂然如初,里头没有半点动静。   昔日在东寻面前最为得脸的美人蹙着眉头,低声请东寻用饭,东寻却只是烦躁地搓搓眉心,声音微哑道:“美人,不是我不想用饭,而是实在火烧眉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朝门上砸了一道魔力。   带着脂粉香气的绛紫魔力化作一束锋锐流光,势如破竹地刺向寝殿门缝。   嗤——   锋锐流光消散殆尽,半空中升腾起如同火药燃烧的灰色烟雾。   东寻一头漂亮的长发都快要炸了起来。   轰的一声,他将自己的魔气尽数外放,一向风情柔软的桃花眼中满是沉凝,模样竟有几分冰冷。   他沉着脸,双臂微微抬起,手掌握成拳,狠狠地朝殿门上砸了下去。   咚咚咚咚咚——   东寻嗓音拉得高高的,声调拖得绵长,竟然隐带了几分哭腔:“尊上,从前骂你归狗是我错了,属下任您处置,尊上想怎么样都行。”   “但是尊上您不能不管……不能不管穆小姐啊呜呜呜呜,我已经感知到界外至少有三个化神修士的气息正在靠近。”   东寻的哭腔原本是装出来的,说着说着眼睛倒是真的酸了,禁不住哽咽了几下。   “归览,你的心当真就这般狠!尊上即位的日子,你扪心自问,她待你如何?其他魔尊刚上位时,哪个不是急着把前任魔尊赶尽杀绝的?而她不仅不取你性命,还好声好气地与你商议这许多事情!哪个魔尊能做到她这样?”   东寻稀稀拉拉地说着,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他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虽然她对你好,是有天道契的因果在。但我敢保证,以尊上为人,她即使与你没有这等联系,也决不会刻意寻衅要你的命。况且,尊上对你可谓处处容忍,以礼相待——”   东寻红着眼睛,声情并茂地说着,一点也没有察觉身后渐渐近了的笃笃脚步声。   下一刻,殿门开了。   东寻愣了一下,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怔怔地看着敞开的门。   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小姐有几句话,托青柱带给尊上。”   东寻骇然发现,一个模样干净的青年不知何时立在了他身前,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却不迈足走入寝殿。   东寻懵了一刻,立刻要走进去。   砰!   殿门关上的一瞬间差点把东寻的鼻骨夹断。   东寻连连后退,便见殿门又缓缓启开。   他睁大眼,又气又急的想——归狗这畜生,开门就单单只是为了听青柱讲话,全然不把他东寻当人!   但总归,他是愿意听穆无霜的人说话的。东寻暗暗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立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青柱说话。   青柱道:“小姐说,明日的事情您不必忧心也不必插手。她与你恩怨两相清,不必途生事端。”   殿中没有声音。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东寻几乎傻掉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紧闭的门,又看了看青柱,艰难地开口:“你……你们小姐,当真是这样说的?”   青柱点头之后,东寻彷如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难道尊上就这样厌恶归览,连归览的力气都不肯借一借么?”   殿中,青烟袅袅。   枯坐榻上的归览缓缓睁开一双鲜红眼瞳。   受心魔所扰,他已经一日一夜未进水米、未有动弹。   他的心原就不静。   费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堪堪止住妄念与自戮。   每当心绪稍霁的时候,耳旁那道声音便会满含恶意地提醒他,穆无霜对他有多冷情,他有多不堪,有多不配受人垂怜。   东寻和青柱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是啊,她这般厌他。   连东寻这种蠢货都能看出来的事,他却一叶障目,一厢情愿地渴求。   谁也不会给予他这种东西,他早该明白的。   归览弯起眼睛,低哑地笑出声。   青柱的话盘桓在他的耳旁,久久不去。   她说,要和他恩怨两相清。   室内,少年呢喃低语。   “恩怨两清?”   “没办法两清。”   作者有话说:   快要写到一个大剧情点了(搓手 第82章 神魂缚   这一夜, 荒川泽过得并不太安宁。   翌日,穆无霜起得很早。她钻出帐篷,不禁眯起了眼。   旭日金光洒落, 连荒芜杂乱的坡地都照得金闪闪的, 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使寻常的光景都变得梦幻几分。   世界真安静啊,如果不是马上有人追杀她的话, 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   穆无霜默默地想着, 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略警惕地回头望,发现是青柱在她身后一尺远的距离搓草叶。   被穆无霜瞧见的一瞬间,青柱便停下了手中动作, 站起身来, 微微羞赧道:“小姐早上好。”   “怎么在这玩叶子?”穆无霜颇新奇地问。   青柱低头笑了笑:“有些紧张, 毕竟……怕完成不好小姐交代的任务。”   穆无霜拍拍他的肩,“放轻松。”   她一面说着, 一面思绪却飘忽起来。   这个计划实际上十分冒险,与其说是一个计划, 不如说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 东山再起;赌输了,魂魄无存。   蒲罗妖王那次的脱逃, 实际上只是一个巧之又巧的巧合。她如果想要复制他的做法, 就只能自己精心设计一个同样的巧合。   其间若有一步差错, 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话说回来, 穆无霜原本也不必这样冒险。   兰听寒先前同她水镜对话时, 态度是很暧昧的。   这说明他并不想让她死, 起码是不想让她现在就死。败在他手下最差的情况, 充其量就是活捉。捉回修真界后, 如何处置,还有待商量。   但穆无霜不愿意。   她不敢想象自己被活捉之后将会是如何场景。仙界人人憎她恨她,而兰听寒将会以此来逼迫她。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穆无霜不敢想。   与其那样子,倒不如她自己放手一搏,起码能在搏输了之后,坦坦荡荡地死。   不论修真界怎样辱她骂她,于这一役后,都是身后事。一个虚名,她不在乎。   恍惚几瞬,穆无霜回神的时候,便看见青柱抬起双臂,双手拢作一个喇叭形状,然后微微仰头,吹了一声极响亮的口哨。   口哨声如闪电划破长空,乍然唤醒了满坡白球。   白球帐篷的帘帐在几弹指之内尽数掀开,兵甲装配的铿棱响声蔓延。   穆无霜看着魔众们训练有素的集队整合,心中微讶。   青柱侧首看她,乌黑眼瞳中蕴着些失落。   他声音干净,语调却很低:“青柱无能,为小姐做的,只有这些了。”   穆无霜蹙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自己:“妄自菲薄。什么无能只有的?我觉得你做到了很多,做得也很好。”   青柱闻言,唇角扬起清浅笑意,笑意将他面上的惆怅冲淡了许多。   笑完之后,他神色忽而变得有些坚定。他道:“小姐稍等,我去取样东西,或许能对小姐有所帮助。”   穆无霜点点头,由他去了。   她并不对青柱的东西感兴趣,但知道青柱想要帮她的心情很急切。   穆无霜望着肃整待发的六十魔修,心神也有些激荡。   说不紧张不激越是假的,毕竟第一次玩儿那么大。   穆无霜呼吸微微急促。正此时,一道干净的青年嗓音自身后响起:“小姐。”   青柱这么快便回来了?   穆无霜转头。   青年面如冠玉,身如修竹,眸里含着温润笑意,盈盈看她。   兰听寒嗓音清朗悦耳:“你喜欢被这样喊吗?阿琼。”   穆无霜说:“喜欢你妈。”   兰听寒也不恼,温温和和地笑:“那么阿琼,你可想好了吗?是要同我走,还是要闹一场再走呢?”   穆无霜冷笑。兰听寒这话说得挺好笑的,分明没给她选择的余地,却说得好像是他宽宏大量似的。   少女撑起下巴,慢吞吞地闭目,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倏而睁眼,弯唇一笑:“我想要你死一死再走,可以吗?”   说罢,穆无霜抬手,“啪嗒”一声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风云变幻。   天色蓦地暗沉如墨,一丝光亮也无。四周不知何时人影憧憧,似魅似幻,残影烁烁成环,一时诡谲无比。   而穆无霜就立在这样诡谲的景象中央,笑颜如花地望着兰听寒。   兰听寒对着她的目光,也只是缓缓地笑。   他道:“阿琼,你还是这样执拗,从不肯听从旁人,不肯后退半步。”   “即使你我自小青梅,在这种事上也是一样。凡是你所认定的,我的意见就失了效,不能左右你半分。”兰听寒絮絮说道,眉眼里满是无奈。   “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必如此。有些时候,你也该迁就我一回的,阿琼。”   憧憧如鬼的人影忽然弱了几分,熹微的金光不知何时在一隅之间宽泛,笼罩成温和而不刺目的微黄屏障。   穆无霜眉头微微一动,知道是兰听寒的人即将现身。   这金光,不出所料的话,是兰若殿的佛修。   她所布置的这个阵法看似唬人,但放在兰听寒所带来的那些法修大能面前,则是漏洞百出,坚持不了太久。   不过本来,她的目的就不是在兰听寒面前破局。   “施主,许久不见了。幻影阵,可不是正道修士该走的路数。”   金光之中,一个通体佛光的人影显现出来。   他眉目如画,金黄双目微敛。不蓄发,头颅圆润干净,看上去连发根都消失殆尽了。   清寂方丈。   穆无霜认得他。他模样虽然年轻,但已经活了八百个年头,行事古板,活生生就是一个老古董,在她还是法修的时候就批判了好几回她的行径。   清寂神色静静,看着穆无霜的目光如看死物。   穆无霜唇角笑意讥嘲,她道:“对着一个魔修谈正道路数,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脑子坏了?”   “依我看,凭一个阵法就臆断他人的修士,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心术端正之辈。”   “巧舌如簧。”清寂冷冷说道,“老朽劝你苦海回头,早悟真道。如今这番境地,即便你能将这三寸之舌用出花来,也难有回转之机。”   “清寂老头,和她说这许多做什么?她冥顽不灵、恣意行事的作风,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一道略显轻佻的女声响起来。艳丽女子自暗处走来,红唇似火,吐出的话也毫不客气:“穆无霜,早知道你这等人是这做派,我当日便应该将你掀下比试台,让大家看看你是何等嘴脸!”   穆无霜睨过去。这是尘缘门的大小姐,小小年纪修为已臻化神,以刚直热烈的作风在修真界闻名,对她的一致评价是“热烈如火,秉直真诚”。   这样的人,她的话是最直白、最得人心的。因为看着没有坏心,故而总是做什么都合理,最多得一句“娇蛮”就能揭过去。   对这种人,穆无霜也懒得惯着她,直接反唇相讥:“把我掀下比试台?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当时在台上,你裤衩子都快被我挑破了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大小姐气急,就要忍不住出手。   旋即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生生收回手,愤愤道:“算了,和你这种人有何好计较。总之都是没有好下场,平白掉了本小姐的价。”   穆无霜“哦”了一声,没再理她。   她也就随便开口恶心恶心这位大小姐,和她这种人多计较也是无益。   不过,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样,穆无霜觉得兰听寒同行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和她关系不睦的,反正就是一看到她就不顺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带来恶心她的。   是觉得这样能给她下马威吗?穆无霜略鄙夷地想着。   穆无霜嘴上说得利索,五感却一刻没有松懈。她在观察四周究竟有多少人,阵法排布的方位可有问题。但受修为限制,穆无霜现在所观察到的一切都如雾里看花一般,模模糊糊,难见根本。   她此时的修为非常孱弱,自从天道契解除之后,她只有白丹修为了,相当于修真界的金丹。   金丹,不仅打不过兰听寒所带来的任意一个人,连自己手下的那六十魔修都不如。   兰听寒的嗓音此时终于缓缓响起:“够了。”   青年似乎有些不耐。他道:“不该说的话,当少说一些。”   穆无霜深以为然地点头,她笑眯眯地道:“果然,还是兰公子说话更得我心。”   兰听寒看她一眼,笑意里似有无奈。   “阿琼,不要生气,我们好好聊一聊。”   穆无霜挑眉:“没什么好聊的,有事说事,把问题解决了才是正道。”   兰听寒微微敛了眉。他嗓音沉了一沉,目光复杂:“当真便没有好好聊的余地吗,阿琼。你我多年情谊,到如今,竟连坐下相谈的交情都没有了。”   穆无霜假装思考了一下,很快说道:“有啊,怎么没有。”   青年眸中一亮,模样很有几分希冀。   穆无霜紧接着道:“我一向秉承,有问题就直接解决问题。仙君也放心,我的解决方式非常简单,绝不为难你。”   “不知道仙君是否记得,古仙界有一样东西,叫‘神魂缚’。意思呢倒也简单,就是以天道为媒,立下战书,双方互相拼搏神魂强度。谁败了,便神魂湮灭,万劫不复。”   穆无霜说完,兰听寒身后一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   和现役仙君,比拼神魂强度?谁给她的胆子。 第83章 宿命   后方响起嗤嗤的笑声, 红唇似火的少女毫不掩饰脸上轻蔑,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边捂着唇笑,一边扬声道:“阿寒, 不如便全了她。总归是她自愿的。”   穆无霜只是笑, 不说话。   兰听寒却微微蹙眉,模样很是困惑。他道:“阿琼,你明知道这样在我手下讨不了好。你要做什么?”   不愧是兰听寒, 比那位没长脑子的大小姐心思缜密多了。   穆无霜仍旧是笑, 容颜不改明媚:“你此次入荒川泽,所为的不就是征讨我?现在我要如你所愿,你反而不高兴了。”   她说罢, 长长叹出一口气, 神色间露出一点寂然:“兰听寒, 我究竟是穆家人。修成魔身并非我本愿,如今在你手下求得一死, 也算是我死得其所。”   语落,面前芝兰玉树的青年脸色一瞬间雪白, 唇瓣紧紧抿起来, 望着穆无霜的眼神复杂之至。   穆无霜听见他的呼吸声。按理说,她如今修为锐减, 不该听得这样清楚的。   除非是兰听寒情绪波动极大, 呼吸起伏当真这样剧烈。   幻影阵维持发出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在人耳边响着, 阵中没人动作也没人说话, 显出一种古怪的安静来。   半晌, 兰听寒眼睫一颤, 仿佛很艰难地开了口:“你真觉得, 我是为了杀你?”   他一字一句的说, 字音极清晰,故而说得很慢。   “你”字的尾音尚未落地,一线锋锐的冷光已至身前。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修为只剩白丹的穆无霜胆敢率先发难。   清寂眼神一凛。他出手比反应更快,几乎在穆无霜动身的一瞬间,一道磅礴金光就已经抵上穆无霜后背!   穆无霜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顿时身形不稳,唇间泛起浓郁的铁锈腥气。   但一个踉跄之后,她背脊挺得极直,手上动作毫不迟缓地继续着。   她方才的发难是看准了时机,借幻影阵的隐蔽效果,断然甩出一缕缚魂丝,缠上了兰听寒的脖颈。   须臾之间,丝线已蜿蜒成结,在青年公子修长流畅的脖颈之上尤为突兀。   而兰听寒只是定定看着她,眸光氤氲,身上竟没有半分动作。   穆无霜利索地将他身上的丝线捆缚好之后,才一偏头,吐出一口黑血来。   清寂的这一着尽管留了情,但也几乎把她的肺腑击碎。   但说实话,这一击换这一缚,真是划算极了。   穆无霜抬头,面无表情地对上兰听寒的眼。   兰听寒一直没有动,等到她看过来时,才微微一笑,神情温和。   他道:“要将我掳走么,阿琼?”   穆无霜看进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眼里柔波泛泛,显而易见是对她有情。   她也早知道兰听寒对自己有情,所以她出手时,也将这一点算计进去了。   于是穆无霜也对他温柔地笑,她声音拖得长长,几乎有些亲昵:“是呢,小竹马。”   幻影阵中的影子忽而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一股奇异而清冽的气息自穆无霜身上蔓延开来。   红唇少女皱起眉头,想要出手,却迫于穆无霜对兰听寒的挟制,最终只是高声喝道:“喂,你想做什么——”   穆无霜垂眼,她现下正一只手挑着兰听寒的下巴,是胁迫之意十足的姿势。   而兰听寒目光柔和,似乎不在乎她对他做出任何事情。   下一刻,四周的幻影尽皆散尽。   暗处的六十魔修悄然退去,结束了这个声势浩大的幻影阵法。   天光倾泻而下,亮得有些刺目。   兰听寒忽地抬头,唇抿得发白。   他猛地动了动身子,却挣脱不开缠绕的雪白细丝。   这东西是淬洗过的洛神蚕丝,极其罕有,对修者有捆缚的功用。不论修为高还是低,捆缚时间都是不多不少的一刻钟。   一刻钟后,自动解缚。   对兰听寒来说,这东西威胁不了他任何。但对穆无霜来说,这已经足够。   穆无霜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猜对了,我要掳走你的神魂。”   “和我完成一场神魂缚吧。”   少女以指为刀,划破兰听寒的掌心,挤出一滴血。   而后她用同样的方式在自己掌间挤出同样的一滴血,与兰听寒手掌交贴。   霎时间,日月重光,天象大变。   穆无霜满足地看着兰听寒震骇的神情,和他在同一时刻里脱离身体,魂魄漂浮到半空之中。   现下,万事万物都不能触碰到他们,万古的时间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对峙。   只有一人的神魂杀死另一人,才能从这种对峙状态中解除。   兰听寒的神魂渐渐漂浮到和穆无霜同一高度的位置上。他的魂体很漂亮,泛着淡淡的青色灵力和雪白光泽,是干净纯粹的真仙之魂。   换句话说,他生来就是当仙君的命,假以时日,也必然会飞升成仙,化作天地间的大道和规则。   穆无霜出神的看着兰听寒的魂魄。   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不同。昔日竹马命该升仙,在全修真界的声浪之中逼她到此绝境。而她在一场除魔中成了魔尊,失道寡助、众叛亲离,要用最让人不齿的离魂之术为自己搏一条命。   造化如此弄人,而她不能不活,不能不搏。   穆无霜不由攥紧手掌,攥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她想起青柱说,“若能为小姐铺一寸路,青柱舍生忘死也要铺上一寸”,想起六十魔众振臂高呼,“愿为小姐,舍生忘死!”   穆无霜周身升腾起一股无往而不胜的力量。她甩了甩手松动手腕,眼眸明亮地看向兰听寒:“来吧竹马,比斗一场。败者自愿服输。”   兰听寒只是看她,不说话,也不动手。   他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白光,映衬在身后的漫天云霞里,格外飘渺好看。   兰听寒有仙骨,神魂所在之处,连天道也垂青他,让他自带背景。   真是该死的让人艳羡。   穆无霜漫不经心地想着。   她并没有看见,远处有一双血红的眼,正一瞬不动的凝视着她与兰听寒相对峙的画面。   从那角度看来,便是少女与青年言笑晏晏,绚烂朝霞落在二人面上,恍如圣光。   翩翩公子与明媚少女。   美好得如梦似幻。   归览眼眸深深,一步一步走向阵中央。   他足步很轻,仿佛是害怕自己的踏足会踏破这一方的美好幻境,惊扰了这二人同赴鹊桥的旖旎。   见兰听寒久久不出手,穆无霜眼底渐渐漠然。   她慢慢活动着手腕,道:“仙君执意相让的话,我便只得先动手了。”   声未落,诀先至。   尽管当了好一阵的魔修,穆无霜出手仍然用的是法修招数。   她掐诀手势熟练,转瞬间,缭绕着绛紫魔气的指印变幻,势不可当地冲兰听寒面门而去。   打出这一击时,恰有乌云没顶,一道雪亮电光照在兰听寒脸上,亮得苍白。   指印在半空中凝滞住了,须臾后无端消弭,没有打在兰听寒身上。   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气窜入在场的所有人鼻腔。   玄色身影自昏暗中走来,那人一身黑袍,襟袖空荡。衣裳太黑,衬得他皮肤极白,恍然间有种非人非鬼的错觉。   偏他生得极好,脸容比女子还要昳丽好看,一对眼瞳红如鸽血,珠玉一样缀作眸,打眼瞧去,便惊心动魄。   这人一出场,清寂的眉头便紧紧地皱了起来。而红唇女子只是按着喉咙,不住后退,脸上满是痛苦的难耐。   他的威压太迫人,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修者都无法呼吸。   除了空中那两缕不受魔力影响的神魂。   穆无霜怔怔的瞧着归览行来的身形,只觉得他此刻周身阴鸷,眉心黑气浓得要滴出水来。   她想,不是不让他来吗?说好的恩怨两清,怎么非要纠缠成这番模样。   思绪并未持续太久,穆无霜目光落在归览身上,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衣裳是黑色,所以肉眼很难看得出来上面浸染了什么东西。   但仔细感知便会发现,归览一袭黑衣上全是血。   血将他身上衣物浸染得极彻底,穆无霜怀疑他这件衣服触手几乎是温润的。因为他一路走,袖摆便一路朝下滴着暗红色的血,淌成了一串斑斑红梅。   归览一路走到穆无霜面前。   除了脸色极苍白、眉心黑气极浓郁之外,他的神情同寻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仍然冰冷,带着森森的寒。   归览看着穆无霜,又后退一步,目光落在穆无霜和兰听寒两人身上。   他眼眸里倒映着两人的样子,然后笑起来。   少年嗓音哑而沉:“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你们年少相知,不该如此的。”   “应该闹得不死不休的,是我。”   归览勾了勾唇,然后撩开衣摆,身周猛然散出厚重的绛紫魔气。   他身体像泉眼,无尽无绝地朝外汩汩流着魔气,像要把一身修为全部流干净。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归览走上前,隔着虚空,作出拥抱穆无霜的姿态。   他明明触不到她,却好似已经融入她骨血里,头颅埋进她肩窝的位置,低低地说道:“穆无霜,我不要和你两清。”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地面上猛然炸开巨大声浪。   兰听寒带来的人远不止两位修士。他们全部隐在暗处,此时因为归览的出现,他们全部现身,陷入沸反盈天的喧嚣之中。   激越愤怒的人声穿透云霄:“魔头归览,竟敢趁仙君虚弱之时趁虚而入!卑鄙无耻,阴私小人!”   “哈哈哈……哈哈,今日不枉此行,能见到恶贯满盈的这位,若他被我杀了——如果我把他杀了——”   “各位,我们协手齐心,今日便能除去一害!”   怒气磅礴的法器和攻击,全都朝归览的方向而去。   而归览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虚虚拥着穆无霜的影子,低低呢喃。   “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吗穆无霜,因为我是真的恶贯满盈。”   “我的魔力,是靠我在魔界入口散落陷阱,将人拖入魔界,吸取他们成魔所产生的心魔获得的。所以我进境飞速,能够这样快的问鼎魔尊。”   光芒与攻击落在他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身上微微发着抖,继续说着:“所以,我的魔力才会那么容易转移到你的身上。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   归览唇边溢出许多血,身上也在不断渗血。   尽管经受着无数人的攻击,他仍然朝外释放着魔力,滚滚的绛紫魔气将穆无霜的神魂完整地包裹起来,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魔力球。   球心中央,少年的身形渐渐虚幻起来。   直至现在,他的五感变得格外敏锐。所有人的谩骂都落在耳中,极刺耳,也极正确。   但不论耳边再嘈杂,他眼里,也只有一个穆无霜。   少年身上漫的血越来越多,穆无霜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他在不要命地释放着自己的魔力,给她构筑一个安全的神魂庇护所。   神魂缚的唯一解除办法,是天命之人自废修为、魂魄尽散,去为神魂缚中的一人构筑庇护,以此脱离生死之境。   天命之人,就是天生背负某种宿命的人。   例如兰听寒是天生仙骨,他背负着飞升成仙的宿命。   而归览是天生魔脊,他生来就要受万人唾弃,死前也要受尽折辱。   就如现在,他受着所有修士的攻击,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自废修为,为穆无霜筑起一座通往新生的桥梁。   穆无霜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要抱他,想要给他擦一擦嘴边的血。但她只是一缕神魂,根本触碰不到归览。   归览目中映着她的动作,眼底似有光芒。   他笑起来,说:“穆无霜,我不要和你两清。”   “我要你好好活着,然后,永远记住我。”   他的身形越来越虚幻,直到渐渐变得和穆无霜的神魂一样,透明到似乎触之即碎。   穆无霜终于可以碰到他。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满身血污,手足颤抖的归览。   耳边谩骂喧天,刺耳地控诉着归览此生的所有罪孽。   而归览脊背蜷缩,在她怀里,身形发抖,像是再也受不住这样的痛。   穆无霜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污,她却全然不在乎,只是抱着他,低头在他耳边不断地轻声说着——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怕。”   “我在。归览,我在。”   作者有话说:   放心,是he,死不了哒。 第84章 正文完结   归览魂消魄散的那一刻, 穆无霜和兰听寒的神魂缚正式解除。   霎时间,众修士们激动的欢呼声响彻天际。他们不顾形象的大喊着,为除掉了修真界的心腹大患而欢欣喜悦, 商议着回去要如何庆贺、功劳将如何摊派。   空气中漫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而穆无霜落回原地, 眼神空茫,手掌虚虚握着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再顾得上穆无霜。   兰听寒模样冷冷地立在原地,表情辨不出悲喜。   穆无霜的身影早已经荡然无踪。兰听寒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走远, 只在周遭伺机而动。   经过这一遭心神动荡,他的修为,竟已不知不觉滑落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预知梦说, 他将在历经情劫后勘破天机, 得悟大道。   兰听寒哂笑。   天机之事, 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淡淡立着,手一扬, 满场的喧嚣呼声便立时止住。   兰听寒声音平静道:“回界之后,本君将会闭关百年。”   *   那日兰听寒开启了空间折叠阵法后, 潜伏在周遭的穆无霜也借机登上扭曲空间, 回到了修真界。   虽然归览是在荒川泽散的魂,但因为神魂缚情况特殊, 他的魂体实际上算是回收给了天道, 而经天道聚拢的残魂将散落在灵力丰沛的地方, 等待轮回转世。   灵力丰沛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是荒川泽, 所以穆无霜偷偷去了修真界。   从她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开始, 她就很明确一件事。   她不要什么轮回转世, 她只要归览。   所以, 她必须要在天道之前, 先行一步聚拢了归览的残魂,然后让他魂魄归体,便能真正做到起死回生。   没错,归览的身体并没有随魂魄消散,而是被她穆无霜带走了。如今,小魔头的身体正冻在她凡界宅邸的冰窖里。   搜寻魂魄这件事,说来简单,做来却难。   四荒八极,九州四海,要寻一个人的残魂,谈何容易。   她一个人行遍天涯,常常在栖身的客栈下听雨看雪,就着一壶茶,出神地想有关小魔头的事情。   他那样骄矜又躁烈的人,对着她的神魂剖白自己时,究竟是什么感受?   坦言说,穆无霜并不懂。她于情感一道十分迟钝,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喜欢小魔头什么东西。   明明在一开始,她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但正如小魔头所说的,她真的忘不掉他,也真的没有办法与他两清了。   只有再找到他,再遇见他,才能慢慢地偿还这桩经年长债。   至于谁亏欠谁,想来也并不重要。   物换星移,眨眼便是三十年。   于修者而言,这仅仅是漫长年岁中的弹指一瞬。于穆无霜,却是山川草木,花鸟空啼,惘然寻觅的三十年。   所幸她最终找到了。   带着搜魂袋子回到宅邸的时候,穆无霜遇见了出门采买年货的邻居大婶。   回到修真界后,穆无霜在一个凡人聚居的小镇上置办了宅邸,平日出门搜魂不回来,只有极偶然的时候,路过才会回来看两眼。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年节。   这大婶平日里习惯了这户邻宅常年空荡无人,乍然间见了个漂亮姑娘回来,便忍不住上来搭话:“姑娘,这是你家?我住这儿冷清这许久,还是第一次见人回呢。”   三十年间,穆无霜的性子并没有改。但遇上正常人,她还是笑得挺甜,看上去挺温和开朗:“是啊,去天城闯荡养家了,实在是忙,没空回家里头。”   大婶闻言,表情很有些惊异:“不是吧,我住这儿这么久,可从没见那里头有人哪。”   穆无霜掂了掂手里的魂魄袋子,微笑道:“家有娇夫,平日养在深闺的,不愿出来见人。他手脚也懒,这么大个宅子也不懂得打扫,所以宅子看着荒凉没人住,其实是有人的。”   冻在冰窖里,可不就是深闺中的深闺么。   大婶:“……”   大婶表情凝肃了一些,似乎是顾忌宅邸里头的人听见,特意压低了声音:“要我说,这样的男人可不能要。虽然不出去胡搞,但在家一点家务活也不做,像什么话?”   “要我说,像姑娘你这样有本事的,不如就将这丈夫休了去,自己养几房小白脸,操持一下家里,岂不乐得自在啊?”大婶悄悄说道,“我也早想这么干了,奈何……哎手里缺银两,只能凑合着过了。”   穆无霜笑起来,安抚似的拍拍大婶的手:“没事姨,我脾气好,养了他十几年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胜在乖巧。”   “哦,原来是这样……哎,那不打扰你了小姑娘,我出门买货了哈。”   穆无霜应了一声,径自踏进了自家落叶堆积的院子,直奔地下冰窖而去。   乍一入内,森冷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刮得人面颊生疼。穆无霜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入目是一口巨大的冰棺。   少年合衣而卧,黑发披散,闭着眼,模样柔和而漂亮,丝毫看不出半分跋扈和阴鸷。   为归览注魂的时候,穆无霜从前幻想了这一刻很久很久,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脑袋空空,只顾盯着他的脸看。   她目光一丝不苟地描摹着归览的眼眉与鼻峰,唇畔与下颔,恍然发觉一切都与记忆严丝合缝。   经年的寻觅也仿佛只是一场长梦,她大梦一场,梦醒时,就会见到他。   其实穆无霜是一个很恋家的人。她自成为魔尊的那一刻起,就心心念念着回家。她以为,魔界的一切都不会令她眷恋。   魔界的日子,于她而言,是一段沉郁而挣扎的时光。而归览像一捧鲜热的浊血,不管不顾地泼了她满头满脸,留下的血渍洗也洗不净。   她离开修真界时,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人再回来。   更没想到,那些被她兀自舍弃掉的归属,会尽数挂在这个人的身上。   冰棺中,一双水红色的眼眸缓缓睁开。   归览睁眼时,身上的疼痛尚未散去。碎骨抽筋的疼痛遍布全身,他重又阖上眼,眉峰微微皱了一皱。   而后,他感到有温热的指尖触在他面上。   少年霍然睁眼,眉心间是不耐的戾气。   然后他怔住,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身前人,好像要把人身上看出个窟窿来。   穆无霜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明明自己声带都有些发紧,却故作轻松道:“小魔头,装什么傻?”   冰凉的双臂蓦地环上她,穆无霜被一双手死死地箍住,被抱的身上发软,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沉睡了三十年,力道居然还是这般大。   少年将头埋入她肩窝,温热的气息打在她颈上,酥酥痒痒的。这个距离,还能听见他清晰而急促的呼气声,感受到他紧贴的胸膛正一下一下起伏着。   归览很久没有说话。   穆无霜也好似哑了声,喉咙干涩,不知道应该在这种时候说什么。   直到归览开口打破冰窖的寂静。   他头埋在穆无霜颈侧,嗓音闷闷的,有些哑:“说了你不能忘掉我。”   “说了……不能两清。”   他咬字清晰,尾音短促,像是刻意强调着什么。   穆无霜微微偏了头,唇贴上他耳朵,然后鬼使神差地轻轻舔了一下。   然后她立刻推开归览,正直地说:“没和你两清。你看,我费尽心思找你的魂魄,就是为了见你。”   说罢,穆无霜偷偷睨了眼归览的耳朵。只见少年洁白的耳垂霎时间红透了一半,偏偏脸上神色极镇定,如同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穆无霜顿时玩心大起,又贴过身去,发丝散落在颊侧,低低地问他:“不说些什么表示一下吗小魔头?我可是找了你三十年,日夜不休啊。”   归览依然没说话,只是眸光灼灼地看她,眼神湿漉漉的。   穆无霜有点恼了,她抬起手要抓他:“你——”   “唔。”   面前人忽地起身,动作幅度极大地将她按在壁上,近乎凶蛮地吻了上来。   他毫无章法地攻城略地,唇舌缠绕分明没有技巧,却把空气尽数夺了去,一点不给人留。   穆无霜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时,少年微一抬手,稳稳托住她的腰。   待到结束,归览舔舔唇,颇餍足的松开她,却想到什么似的又伸手抱她,把自己冰凉的脸颊又贴在她面上。   穆无霜气犹然未喘匀,声音带了点儿软:“怎么、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归览半眯着眸,用脸颊蹭着她,揽着她的手又紧了两分。   他嗓音比方才更哑,闷闷的:“嗯……不说。”   穆无霜若此时抬眼看,便会发现归览红眸湿润得像是刚刚哭过,眼尾红得不像样子。   “为什么不说?”她有点不高兴地问。   归览慢慢伸出手,捧起她的脸,又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吻。   吻完,他眸光水润得更加厉害。   穆无霜耳尖地听见他唇边溢出几声难以自抑的气音。   紧接着,归览低低喘了一声,抱她抱得更紧。   他声音绵绵的,带着很重的鼻音:“我可以说的。”   “爱你。”少年声音拖得长长的,“很爱你。”   穆无霜脑袋发白,被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有点懵。   只是下一句,才真正让她软了腿。   “说完了,姐姐。该你帮我了。”   ……   归览最终咬着耳朵,轻轻与穆无霜说:“尊上好像,特别喜欢被叫姐姐。”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会是一些甜甜的凡间生活小日常啦(对手指) 正文内容其实没有很完整,需要番外补充。但是感情到了,小小完结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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