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阿尔列瘪着嘴说,爽朗的声音有点哑,“就是觉得徐姐姐好久没有平和地跟我说话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徐皎然被他盯得不自在,咳了咳,别过脸,“近来有些忙。”
“……哦。”
“……”罢了,徐皎然捏了捏眉心,“迁怒于你,是我的不是。”
阿尔列当即破涕为笑,樱蓝的眸子闪闪发光。
按照入殓的规矩,棺椁要在灵堂中摆放几日。但元玉长雷的尸身路途中停太久,徐皎然决定当日直接入葬。
入葬的所有该准备的器物丧礼,早在运送之前便准备妥当了,此时也便宜。
顶着大雨,徐皎然心情复杂。
四年前,她送赵老爹上山。如今,她送身边之人上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徐皎然也渐渐明白何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羁绊。今日的天气与那日一样,阴沉沉的天空与迷人眼的大雨,不同的是她的心境。
心中沉甸甸的,她这也算成长了啊……
棺椁上山,两人的坟安置在易西楼的主墓的后方。京城西郊乱葬岗的那块无碑之墓,不过是一块衣冠冢。易西楼的尸身,早被徐皎然偷渡回闵州。而主墓旁边空出了一块位置,是她留给自己的。
若是她哪日不幸身死,就葬在闵州吧,这里是她认定的故乡。
阿尔列出奇的乖巧,全程无声地跟在徐皎然身边。见此时徐皎然的神色有异,犹豫了下,悄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徐姐姐……”
“嗯?”徐皎然愣了下,有片刻的失神。
“管家问你能不能动手了?”
徐皎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夏管家正弓着腰,等她吩咐。
“动手吧。”
管家得她令,转头吩咐下人们开挖。
大雨一直没停过,淋在人身上透心凉。不过东家就在现场,谁也不敢抱怨,埋头苦挖。一个时辰之后,两边便准备妥当。
“放棺!”
“填土!”
两具棺椁一点一点被泥土掩盖,徐皎然慢慢地吐出一口郁气。
她眼睁睁看着方才还空荡的空地,转眼立起两座坟。面无表情地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和那个眼里心里除了她这个主子空无一物的闷葫芦护卫,生命真的很脆弱。
回了赵府,天色已经全黑了。
赵瑾玉披着一件火红的披风,披头散发地立在廊下的灯笼下,静静地看着她。徐皎然不知是在山上突然有了明悟还是想通了什么,她忽然抛下打灯笼的远兰,大步上前踏上台阶。
然后在赵瑾玉猝不及防之下,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赵瑾玉整个人僵硬了,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直到许久之后,徐皎然自己觉得不妥,松开他,他才有些口吃地问:“怎,怎么了?”
徐皎然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他。
十七岁的赵瑾玉,已经褪去了幼年时期雌雄莫辩的阴柔。虽然还是妖冶绝艳,却更加英气和别有味道。不知不觉之中,他也长大了。
“没什么,”徐皎然勾了勾嘴角,浅浅地笑了笑,“阿瑾,我要你记住,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的小命。我不希望有朝一日,再为你收尸,这我不能接受。”
话音一落,赵瑾玉当即心神俱颤,久久回不了神。
说罢,她踮起脚尖,出乎意料地伸手去摸了摸赵瑾玉的头。滑如缎的墨发触手有些凉丝丝的,很舒服。如今赵瑾玉身材格外颀长,站在她身边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是个大人。
徐皎然看他这幅懵懂的模样,叹了口气:“千万不要死在我眼前啊,阿瑾……”
身后远兰提着灯笼匆匆地追上来,徐皎然低低地说了声‘回去休息吧’,脚尖一转便冲东院的方向走。
她一走,身后跟着的下人便立即跟上去。
直到徐皎然的身影消失在假山那头,赵瑾玉才终于一个大喘气,清醒了过来。他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脸颊通红。
徐皎然她……是什么意思?
第70章
送一份礼
东一城的马匹已经养成, 按照初衷,这些马匹是徐皎然与太仆寺建立关系的工具。但经历了刺杀之事之后, 她已然改了想法。比起跟朝廷建立私交, 她如今更愿意囤积更多膘肥体壮的战马以备不时之需。
今年八月底,太仆寺会按约定派人来亲自去长风马场检查马匹的质量。有确切消息,届时太仆寺少卿也会亲至。
消息递来之时, 徐皎然正在看京城密信。沉吟片刻,知不论如何, 关西这一趟是省不了。
“吩咐下去, 立即收拾行装。”
徐皎然合上信件, 捏了捏酸疼的胳膊站起身。腰间的金玉撞击得叮叮作响,徐皎然听到这声音愣了。低头捞起一只,才注意到今日腰间配带的玉佩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鱼。她何时收用了这物件?
“主子在瞧什么?”远兰端了热茶过来, 见她盯着玉佩看, 笑了, “这是瑾玉公子昨日拿来的。不知道请了何人,竟雕刻得如此活灵活现。”
“是吗……”
徐皎然拨弄了两下,小鱼儿似乎还在摆动尾鳍,她嘴角勾了起来。
“可不是?”远兰将茶盏搁到她手边, 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色泽与工艺都是上品呢。不过主子, 府上这两位大家公子还在借宿, 此次关西之行,是否要隐秘些?”
“不必,”提起这两个人, 徐皎然面上丝毫不见为难之色, “将他们赶出去便可。”
“……”嗯?远兰, “赶,赶出去?”
“那两个都是聪明人,何时能撒野何时不能撒野,心里门儿清。”大家族里出来的公子哥儿,自然没一个笨的,“只要把意思点到了,他们自己便会走。”若当真赖着不走,那就别怪她拖他们上船了……
“……哦。”
远兰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点头应诺。可她心里还是觉得,那两人的行径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推断,尤其那个方四公子。
“对了,命人去西郊走一趟,”徐皎然缓缓走到窗边,凝视着梨花花瓣扑簌簌地飘落。有一股清甜的风卷起花瓣,落在她的肩上头上,“把温十欲叫回来。务必告诉他,南风提前刮,风中花带来给我过目。”
所谓的南风,还多亏了方四公子的慷慨。若非他不吝消息倾囊告知,不然徐浩然的把柄,以她如今的势力还真不太容易抓得到。
好歹身为一国之储君,举一国之力,主子再怎么无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身边之人可不能小看。
远兰放下拨香片的银杵,应诺,退了出去。
香片拨弄过后,一股清神醒脑的香气从香炉的缝隙钻出来,迅速弥漫了整间屋子。徐皎然如今夜里休息实在太差,白日里处理事务时思绪昏沉,头疼不已。这个香,是雁南飞为了缓解她的状况,特意调制给她用的。
不过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多用,用多了产生依赖性,会上瘾。
温十欲赶过来,正巧是用午膳的时候。
徐皎然瞧他一身汗,文雅的面孔泛着潮红色,打发他赶紧去沐浴更衣。温十欲低头将鼻子凑近自己袖笼里嗅了嗅,一股子汗臭味当即冲进鼻子里。他眉头一皱,尴尬地连忙转身就走。
赵瑾玉翻了个白眼,捋着肩上的一缕头发懒洋洋的。
温十欲去沐浴,西郊的管事便领着三个少年去了偏厅。午膳还未摆上,徐皎然便趁此空儿去瞧瞧。
偏厅就在前院正厅的旁边,走几步路就到了。徐皎然到之时,三个少年正好奇地打量府上的摆设。似乎是被赵府的富贵给惊着了,三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自发地闭手闭脚躲到角落去站着。
这三人是温十欲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去瓦子里淘来的。论姿容,个个一顶一的好。除此之外,礼仪方面尚且还需欠些火候。其他方面,温十欲早已一一教导过。不过对此徐皎然并不担心。于徐浩然来说,有容色变胜过一切,好美色这点,身为同样拥有徐家血统的姐姐,徐皎然还是很了解的。
三个人站了一会,觉得不妥,便又去椅子上坐下。
徐皎然就站在厅堂侧门的帷幔处,并未出声,粗粗估量一下三人的资本。温十欲不愧是做任何事都务必要求达到极致的犟脾气,眼光十分毒辣。徐皎然满意地点头,摆摆手,她身边惴惴不安的管事走了出去。
管事一出来,三人便立即站起来行礼。
“起来吧,”虽说礼行得不伦不类,好在相貌身段在,到没那么难看,“找你们去做什么,想必你们心中早有个底儿。”
管事平日训话极其简短,严厉又毒辣,随口一句便轻易戳破旁人心肺管子。如今平白多了这许多废话,言辞也委婉许多。三个聪明的少年立即猜到定是有上头人在盯着,于是各个腰间挺直,正襟危坐。
“几日后,你们会被分开送往京城不同的三个地方,”管事尽量让自己对三少年的态度更以德服人些,“届时要怎么做,全看你们自己如何。至于你们家里人,主子会替你们照料。”
“是!”
徐皎然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眯了下,“这个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少年跟她的感觉很像年少之时的赵瑾玉,妖妖娆娆,阴柔又别有滋味。除了皮囊不如赵瑾玉的绝色,行为举止所透露出来的味道十分相像。
“这个听说是从妓院淘来的,”远兰也参与其中,了解一些,“是那家妓院一个头牌花娘与人偷偷生下来,后来被鸨母当女孩儿养大的。”
徐皎然挑眉,连经历都跟阿瑾很像。
“不过这小子自小没正常当男子养大,如今心里早已长成了女子的模样。自个儿当自个儿姑娘家。”远兰声音压得很低,“就不知那太子好的是哪种男风,若是只好身心强壮的男子,这个就有些悬了。”
徐皎然手指碾了碾袖子边沿,也拿不准。
“暂且先用着,”不管哪种男风,这种容色的,再找一个短时间内也很困难,“三人都送过去,只要其中一个成了事儿便可以了。”
如此也是,端看太子看上哪种。
看了一会儿,那头温十欲已经洗漱回来。婆子丫头将午膳摆上,一行人默默地用了午膳。然后,便一起去了外院书房。
最终商定的结果,三日后,一起送去京城。
第7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关山月去世, 宋玠心性大变。
徐皎然离京这半年,他一改往日自命文人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的清高做派, 开始出门交际, 广结好友。他为人素来机敏,又颇为能言善辩。只要放下身段,轻易便在寒门新贵圈开启了新天地。
寒门子弟初初虽势单力孤, 但能在京城落下脚的,没有庸人。况且寒门子弟多清高, 聚在一起情谊比世家大族之间利益往来要纯粹得多。
宋玠如今颇为活跃, 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个人, 倒是引起了朝堂诸多瞩目。
虽说之前因对太子刺杀关山月之事穷追不舍惹怒了女皇,但此人滑溜得仿佛入水的游鱼,抓不到把柄, 便是徐慧茹有心给他难看, 也不能拿他怎样。他的官位凭借着政绩以及手腕, 依旧坐得稳稳当当,甚至还有往上冲一把的势头。
会看是非之人看以后,不会看的看当下。有眼力的自然能看出这去岁新科状元的本事。如今他还没成长起来,但可窥见来日成就斐然。
暗中拉拢他不在少数, 其中萧佑瑭的势力, 行动最为激进。
这日, 宋玠从大理寺下职归府, 软轿路过东城巷子口便被一群黑衣人给拦住了。
两个轿夫惊恐万分,只见轿身晃荡了两下,两轿夫来不及张嘴尖叫, 眨眼便被人砍昏丢到路边。轿子轰隆一声落地震得人头皮发麻, 宋玠一惊, 刚准备下轿便有一黑衣人从外掀了轿帘。
猝不及防对视一眼,那人确认宋玠在便手一挥,连人带轿一并劫走。
许是觉得轿子碍事,中途干脆扔了轿子,直接绑人。
宋玠被困了手脚,遮住了眼睛,就这般死猪一般呗扛着在空中飞。脚下轻飘飘的没有落到的实地感,腹部也叫绑匪的肩膀顶得生疼。
宋玠闷声不吭地忍了一路,快要落地之前,他张嘴直接把那口呕了出来。
且不论扛着他的人是何种感受,跳跃的感觉终于停下。
宋玠:“对不住。”
黑衣人并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又一次凌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被人狠狠丢到地上,粗鲁地解开了眼上罩着的黑布,宋玠才眯着眼睁开眼睛。
宽敞明亮的房间,从里到外隔开了三出,此时一群人在中间的厅堂。
宋玠揉了揉生疼的肚子,抬首便瞧见了绑架他的主使之人。一个清瘦温润的中年男子,约摸四十岁上下。头上戴着金冠,衣着十分华美。许是年岁在,两鬓已生出华发,却毫不掩他俊朗的面孔。
宋玠冷冷地盯着他,目光不掩质问,毫不客气。
他如今在官场摸爬滚打,又在大理寺主管刑审,眼神很有几分威慑。感受到宋玠眼神的戾气,生怕宋玠有不当之举会惊扰了自家主子,只见上首那人身边立即有人上前挡住宋玠的目光,大声地斥责他‘大胆,放肆’。
这声一出,宋玠便收了视线,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
萧佑瑭消失在京城势力中心已有十多年。如今卷土重来,除了两朝元老,后起之秀基本没见过他这个人。宋玠嘴上说娶了关山月在京城扎了根,实则上京城不过短短两年半而已。自然不认得萧佑瑭。
萧佑瑭摆摆手,示意朱德友退下。
朱德友弓腰拜服,姿态极尽谦卑恭顺,低着头退到一边站着。
呵斥之人是萧佑瑭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朱友德。说来,朱德友还是前朝的宦官,跟随萧佑瑭从夏末朝走到现在,已经年岁不小了。此时向萧佑瑭行礼,行得也是前朝的旧礼。宋玠瞥过去一眼,也注意到他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