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围绕着那名女子,即便她穿着简陋的衣衫,但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在发光一般。
被众人遗忘在角落的清栎也迟缓地将视线投了过去,刚才那让他几乎窒息的窘迫消失,剧烈的心跳声却丝毫未曾缓和。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了白衫女子身上,刚才她为他解了围,清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心也是。
随后,清栎看向了桌上那幅画,凭借着在朗月楼的见识,以及前世被囚禁三年的补课,清栎知晓,这幅画作画得很好,通俗点说,价值不菲。
而随着女子的指点,米大人和明大人都会点头,很显然,她的才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同,比起前世那个欺骗他的六品女子,很显然,获得两个三品官员赏识的白衫女子更为出色,有着真才实学。
男子对彼此的存在总是格外敏感,随后清栎敏锐地察觉到那穿着华服、坐在明大人身侧的男子一直将视线凝固在白衫女子身上,虽然偶尔会落到画作上,但他眼中的痴迷却难以遮掩。
在花楼混了这么些年,清栎自然知晓,华服男子这是心动了,就像朗月楼里最近闹出的动静一般,名为清竹的乐伶第一次接客便心动,随后便再也无法接待其他客人,最终褪去了华丽的衣裳,沦为端茶倒水的小厮。
只是这男子和清竹的命运天差地别,他目光纯粹,脸上带着不谙世事、令人厌恶的天真,就像他那个弟弟一样,却比他的弟弟更加让人厌恶。
清栎稍加注意,便意识到了华服男子的身份,府尹家的少爷。
“子墨姐姐,为何这桃花的花瓣是蜷缩着的?”明笠忍不住问了出来。
白衫女子便耐心地解答道:“此刻正是春末…”
她的语气温柔,说到最后,明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红晕连面纱都遮不住,目光如水地看着女子。
坐在两人中间的明大人朗声笑道:“笠儿,你要多和你子墨姐姐学习一番呐!子墨,我这儿子被我宠着长大,还请你多加包涵。”
白衫女子笑着道:“无妨,明笠少爷天真可爱,实在是难得。”
周围人也跟着附和,夸赞道:“明少爷这般可爱,未来的妻主必定宠爱有加,也不知道谁家女子有幸呢!”
亭子内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但清栎的心中只剩下白衫女子的话。
“天真可爱”“实在难得”,一字一句,都仿佛扎在了清栎心上,即便女子不知情,但清栎就是觉得,这话是在讽刺他。
前世那个女人最后折磨他时说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荡,“心机”“虚荣”,这就是他清栎,和单纯天真截然不同。
看着撮合明笠和子墨、一腔拳拳爱子之心的明大人,清栎只觉得格外讽刺。
倘若不是自幼丧父,母亲再娶,他清栎若有人护着,他又如何会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虚荣自卑,不通五艺,心机深沉,只有一张脸可以蒙蔽一二。
只是既然他的灵魂已经染上了黑色,便再也难以变白了。
侧身看着那笑容温和的白衫女子,清栎心中情绪复杂难言,他知道,她刚才夸赞明笠的话没有错,男子就该是贤惠纯洁的才会讨人爱。
就连刚才攀上的那根高枝,不也是以为他是个善良天真的男子吗?
只是虽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个事实,清晰地知道白衫女子绝对不会看上自己,自己也绝对不会再嫁给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子,但这一刻,清栎心中依旧疼痛难忍。
或许是矫情吧,明明前途就在眼前,还纠结于儿女情长,清栎啊清栎,你怎么就不能学着那些女子呢?心狠一点,将个人的前途放在第一位,不择手段。
清栎知道,她的未来不可限量,甚至可能远超前辈子的那个六品官员。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啊,重活一辈子,凭借着先知,清栎掌握了一条成功的捷径,他又如何等得起?如何忍得住不走捷径?
何况男子花期短暂,即便真的靠着虚伪获得了她的宠爱,等到她功成名就之日,他早已年老色衰,依旧会失去这份廉价的爱情,就像他那早逝的父亲一样,供着妻主科举,自己操持家务。
最终供出了一个状元,而自己的身体却完全垮了下来,甚至连看一眼他这个亲生孩子都做不到。
最终,那供出来的状元,美其名曰为了照顾他这个幼子,为了生下继承人,不还是另娶了一个家世出众的男子么?一切果实都被别人摘走,自己的孩子也被人养废了。
他清栎没有那般气度。
清栎无比清晰地知道,他的身后没有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他根本没有资本去追寻爱情。
而皇城还有无数的人等着他去报复,没有权势,他一个身份低微的男子什么也做不成。
而倘若凭借救命之恩成为容王府世女的夫侍,他的话语权会比现在更大,在场的这些女子,甚至米大人,都无法轻易给他脸色。
身为男子,一个除了脸什么也没有的男子,攀上一个权贵是他最好的选择了,而有着救命之恩,世女也不会对他太差。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娶府尹家的公子,在府尹大人的扶持下施展才华、前途大好,而他也会嫁给贵人,和前世的仇人寻仇,在精致华美、宛如金丝笼的后院里,度过悠闲安稳的一生。
两人会像此刻的两条木凳一样,虽然暂时靠得很近,但终究南辕北辙,指向不同的方向。
只是虽然想得很好,但为什么,这颗心,竟然还会疼呢?
清栎不懂。
重生后,明明有财富权势就够了啊。
至于其他的,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呢?
这一切的美好,不过是站在独木桥上的他,面临的海市蜃楼的蛊惑罢了。
倘若奢求这不属于他的东西,太过贪心的下场,便是滑落独木桥,跌入万丈深渊。
一朝不慎,万劫不复。
第189章
介绍完画作后,苏墨墨又在亭子内用了晌饭,席间只有明大人一家,米大人主动离开,其他人也早就被遣散。
席面很丰盛,明h热情地和她聊一些学问,高高在上的明大人甚至主动给她夹菜,只是不知怎的,苏墨墨总感觉怪怪的。
再看一眼面容娇羞的明笠,一个不好的猜测突然在脑海里浮现……
果不其然,明大人放下筷子,笑眯眯地问道:“子墨啊,你觉得我家笠儿如何?”
苏墨墨:……
确定了,又有人想要让她吃软饭。
好在书院的同窗们已经来过几次,苏墨墨有了免疫力,便放下筷子,镇定地回复道:“明笠公子很好,善良纯粹,保有一颗难得的无邪之心。”
甭管怎样,当着母亲的面,不能夸别人儿子不好不是。
自从明大人开口后,明笠便一直垂着头,抿着唇,攥紧自己的衣摆,那名贵的绸子也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听见苏墨墨的话后,他心中紧张顿时化作甜蜜,心也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摘下面纱后漫上脸颊的红晕便一直未曾褪去。
在她心中,自己竟如此美好么……善良,这是除了贤惠以外,对一个男子最好的称赞,这意味着,他有着成为正君的资格。
不过明笠不敢想太多,毕竟初遇时心上人便拒绝了他,他担心一切都是幻想。
明大人朗声大笑,为苏墨墨夹了一筷时蔬,这才慢条斯理道:“子墨,既然你也觉得我的笠儿很好,那么……”
谁知白衫女子却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明大人,一字一句道:“明大人,子墨尚未立业,便不会成家。”
都是聪明人,子墨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明笠的脸色立刻白了下来,明大人的脸也阴晴不定,明h赶紧来打圆场道:“子墨说的对,大女子既没立业,便无需考虑成家,子墨看着也不过16、7岁,还是前途最重要啊!”
不劝还好,越劝明大人的脸色越难看,她看着苏墨墨,冷声道:“你看不上我儿?”
苏墨墨丝毫不慌,她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朝着明大人和明笠的方向行了一礼,姿态大方,带着一种不凡的气度,让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是子墨之过,子墨太过迂腐,但这是子墨的坚持。”女子声音清越,却格外坚定。
明大人的怒火不知不觉地散去,看着这样的女子,不由叹息一声。
有如斯才华,如斯美貌,如斯气度,又兼具如斯信念,何愁此女不功成名就?
自己年轻的时候都会沉迷于男子的美色,这子墨却如此坚定,她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明大人的脸色变了变,她忽的拉过明笠的手,将他的掌心展露在苏墨墨身前,白皙的肌肤上,一颗红痣格外显眼。
“笠儿的生育能力极高,即便你对男色不感兴趣,你不愿先诞下一个继承人么?”明大人缓缓道,随后不等苏墨墨回答,她察觉什么,便又拉起她的手掌,只见手背上有一颗黑痣。
明大人脸色剧变,下意识道:“你没喝药?”
被拉着手的苏墨墨:“?”
“喝药?”
明h也凑了过来,一脸惊奇:“子墨妹妹,你手背上有痣,代表你可以生育啊。”
“女子六岁便会服用一种草药,只保留让男子怀孕的能力,妹妹,你糊涂啊!你赶紧去药店抓副药喝了!”
苏墨墨这才恍然,是了,史书上确实记载了此事,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她的思维一时没有转过弯罢了。
原主自幼被卖给牙婆,6岁时又被穆家家主作为赘妻买下,虽教养了两年,但在家主眼中,她也只是个赘妻,必要的时候说不定得由她来生这个继承人,便也没有准备草药。
至于之后,家道中落,贺正君整日操心生计,她和穆岩也未曾结婚,便也忘记了此事。再说了,单这药剂,价格便是不菲,贺正君一时也买不起。
理清来龙去脉后,苏墨墨立刻决定,回到府城便去买一副草药喝下。
她收回手,朝着明大人行了一礼,真情实感道:“子墨自幼流亡,被收养后家境贫寒,养父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此事,兼之子墨自己粗心,便也不曾注意,多谢明大人今日告知,子墨感激不尽。”
白衫女子目光真挚,明大人不自觉地通体舒畅,再听见她的身世后,便不由带上了几分怜悯之心,放下明笠的手,扶起她道:“家境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但未来在你自己手中,凭借你的才华,前途不可限量。”
明笠也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刚才被拒绝的难受都消失了,竟反过来安慰道:“子墨姐姐,你赶紧回去喝药吧,生孩子这种事,应当由我们男子来才是,我、我生育力很好,你别担心……”
说到最后,好像在毛遂自荐一般,明笠不由垂下了头,耳垂通红。
明大人看了看气度非凡的白衫女子,又看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强求不得。否则儿子生气不说,也会和这名女子结仇。
明大人很清楚眼前女子的画作有多出众,等画作被米大人进献给女皇陛下后,得益的不仅有米大人和她,真正受益的,是眼前的女子。
她不过刚刚及笄,却有如斯才华,很快,在陛下面前露脸后,子墨先生之名便会传遍大江南北,她的前途,也不可能仅仅局限在这小小的府城。
结亲不成,不能结仇。
趁着潜龙未曾跃出池塘之时,她还可以和她结个善缘,对于未来的官途,未必不是一个助力。
至于笠儿的事,她只能尽可能提供机会,但归根结底,获得妻主的宠爱本就是男子自己的事情。
她明沐能够成为府尹,靠的也是自己。身为她的嫡子,笠儿在优渥环境长大,没有理由追求不到一名女子,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有出息了。
理清楚关系后,明大人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几人继续说说笑笑,席间明大人几次打听苏墨墨的家世,都被她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对于苏墨墨而言,“子墨先生”本就只是一个赚钱的马甲而已,除非哪天她光环恢复到了90%,容貌和现在这伪装以后的容貌一模一样,她才会真正掉马。
马甲透露出来的信息自然越少越好,也是因此,她才会隐瞒了自己“曾赘妻”的身份。
在封建社会,身为一府之长,府尹的权利大到超乎想象,倘若透露了穆岩的存在,在自己溜走之后,也不知晓府尹会不会顺藤摸瓜找到穆家父子。
因此,苏墨墨一直在打太极,能躲就躲,只说自己无心男女之事就行了。
晌饭很快结束,苏墨墨陪明大人出去赏花。和不少权贵客套一番后,又被明大人撮合着和明笠单独相处,大概两个时辰过去,她才找到时机溜走。
迅速拆下装备,卸掉妆容,苏墨墨换上青衫,恢复成那个小麦色肌肤、五官略微粗犷的苏秀才。
回到陆敏所在的小亭子后,苏墨墨震惊地发现,陆敏竟然还在睡觉。
在小厮无奈的视线下,苏墨墨过去摇了摇她,陆敏总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道:“该用晌饭了么?”
苏墨墨揉了揉她的头发,镇定回道:“该下山,回客栈吃夜饭了。”
……
往回走时,陆敏随意地看了几眼路边的蓝尾花,她的心思都在赚钱上面,也只爱男子鲜嫩的躯体,自是对这所谓象征爱情的花无感。
两人很快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踏上马车、坐稳后,车夫便挥着鞭子,开始朝山下驶去。
下山的路有些坡度,很考验车夫的技术,马也跑得很快,没多久,两人便来到了山下。
只是这时,身后山顶却传来一阵隐约的嘈杂声,陆敏不由凝神细听,捕捉到了一些字眼,好奇道:“这是怎么了?好像在找人?”
苏墨墨格外镇定,仿佛被府尹大人寻找的女子不是自己一般,她淡淡道:“山顶多权贵,发生点什么也很正常。”
陆敏便歇了看热闹的心思,马车一路朝着府城而去,后面倒没什么马车跟过来。毕竟大多数权贵会选择在道观小住几日,而少数选择下山的,此刻多半也看热闹、或者被盘查着呢。
快到府城时,马车却突的停了下来,陆敏掀起车帘,大声道:“何事?”
车夫回道:“小姐,前面有辆马车陷入泥里,正挡着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