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了他那沾湿的衣襟上。
穆岩一阵窘迫,当场便在苏墨墨面前表演了一个“三秒内耳根变红”的技能。
父亲说过,一个清白的男子需要学会矜持,需要与女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能有任何过限的举动。但现在妹妹便在这里,父亲怎么能说出这话呢?“湿了”这种字,如何能够直接形容他这个未婚男子?
穆岩心头难得地生出了几分羞恼,倒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变得更加鲜活。
贺正君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自己儿子的窘迫,毕竟在他心中,穆岩从来都是一个老实乖巧的孩子,一点都不曾开窍,那又如何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呢?
再者在贺正君心中,阿岩和墨儿是兄妹,都是一家人,那便无需如此忌讳,否则反而显得生疏。
此刻天色开始微微暗沉,夜晚即将来临。院子里还维持着两天前的模样,显出几分简陋,贺正君不愿委屈女儿住这般陈旧的房子,便忙前忙后地收拾着。
苏墨墨是家里唯一的女子,她是一家之主,要操心的事情自然很多,便也不曾顾上穆岩,倒是那小厮颇有眼力见,煮了一点肉粥后,帮着穆岩喂了小狗。
“墨儿,咱们家你最有文化,你便为小狗取个名字吧。”忙好后,贺正君笑看着苏墨墨道。
瞧了眼那眨着圆溜溜眼睛的黑色小狗,众目睽睽下,苏墨墨淡淡道:“贱名好养活,便叫它石头吧。”
苏墨墨只是随口一说,贺正君却立刻赞叹道:“好名字!石头坚毅,经历风吹雨打却依旧如初,甚至洗净铅华,石头是咱们家的护院狗,咱们家以后也会如同石头一般,洗净铅华,越来越好!”
小厮们跟着夸赞附和,好听话不要钱似的说出来,唯独抱着石头的穆岩垂下了眸子,眼底情绪闪烁。
石头?
虽然目不识丁,但家道未曾中落之时,穆岩还是学过自己的名字的。当时父亲便告诉他,他的名字叫“岩”,是母亲取的,母亲只希望他如同那岩石一般,无论面对何种生活,都能够坚强。
这句话被穆岩牢牢地记在了心底,这也是他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为地里刨食的村民后,心态始终不曾改变的支柱。
他像岩石,会永远扎根于这片土地,无论风吹还是雨打,无论冷眼还是嘲弄,都无法移动他分毫。
而现在,穆岩心底深处的这句话,却被他的心上人说了出来。
贱名好养活么?穆岩心中涌现淡淡的喜悦,他也会像石头一样,即便现在是条狗崽子,以后也可以看家护院。石头需要的是一碗肉粥,他需要的仅仅是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
他如同这只狗崽子一般,人生卑微如斯,却都遇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只是石头尚且有自知之明,一碗肉粥便可打发,从此将她视为主人,他却在妄想着她,妄想着她不再是妹妹,而是……妻主。
不。
不是这样的。
穆岩心中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就像这只狗崽一样,他也很好打发的。
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哪怕喊她主人,哪怕只是看家护院,只要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他便愿意死缠烂打,咬着她的衣衫,呜呜咽咽地祈求。
而即便棍棒落到他的身上,他也永远永远无法松口。
……
翌日,苏墨墨醒来时,便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动静,随意地披上衣衫走出门后,苏墨墨便看见了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滚着小木棍的狗崽子。
“石头,石头。”小厮们拿着熏好的肉干逗着它跑过来,只是听见脚步声,见主子走了出来,小厮们立刻便站起身,一脸局促无措。
明明他们应该喊上一句“主子早上好”,或者有眼力见地奉茶,但此刻,这两个刚刚及笄的小厮却不若牙行里那般机灵。无他,眼前的主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出声都是一种打扰。
苏墨墨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那乳牙未长、含着肉干呜呜咽咽的小狗崽,随后起身道:“多熏制一些肉干,给石头的不加盐,再多做点加盐的。干粮也要准备一些。”
女子声音平淡,小厮们却丝毫不敢松懈,直到她离开,这才匆忙跑向厨房,心中紧张,又太过着急,跨过门槛时甚至差点摔跤。
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抬头一看,竟是贺正君,他穿着粗布,拖着几根竹子回来,额头布满汗水,脸上却带着纯粹的笑意。
“墨儿,起床了?”
苏墨墨:“……”
“贺爹,你在干什么?”
贺正君将竹子拖到了屋檐下,缓了口气道:“墨儿,你瞧这金竹,最适合编竹筐了,而且这些都是好竹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扫了眼院内,苏墨墨平静道:“哥哥呢?”
果不其然,贺正君道:“阿岩去地里了,咱家还有点菜没种完呢,这地里的活可不能松懈了。”
苏墨墨沉默几秒,开诚布公道:“贺爹,过几天我会带你们去府城。”
“啪嗒”一声,贺正君手里的竹子摔了下来,他呆呆道:“府、府城?”
苏墨墨坐在了石凳上,目光清浅,说的话却让贺正君无法反驳:“贺爹,我不过离开三个月,你和哥哥便差点被人卖了,而我还要在府城呆三年,你们这样,让我如何放得下心?”
贺正君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嗫嚅片刻后,低低道:“但是那府城的开销得多大啊?咱们家都是你在赚钱,我和阿岩什么都不会,去了府城也是给你拖后腿。在这村里,起码我们吃喝不愁,你可以安心学习。”
说到这里,贺正君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抹了把眼泪,深深地看着青衫女子道:“墨儿,你才及笄,爹爹不想你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能够考上秀才,便已经很优秀的,你可以走慢一点,慢慢来的。”
苏墨墨一时无言,小厮们也不敢出声,一时间,院子内只剩下了灶台里火柴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
这火柴便像穆家父子的人生一般,永远都在燃烧,沉默却坚定。
许久,苏墨墨叹息一声,放软了声音道:“贺爹,咱们是一家人,你和哥哥无事,我才能安心学习,再者府城活计更多,你和哥哥去了必定可以养活自己。”
“而且书院给我发了许多花红钱,加上夫子介绍的活计,我现在身上的银子买下府城一座院子都绰绰有余。”
贺正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但女子的神情不似作伪,加上这马车,以及昨天拉来的满满一车物品,贺正君总算相信了。
见他态度松动,苏墨墨便又劝了几句,贺正君总算同意一同前往府城,只是看着苏墨墨的目光里,却越发愧疚。
等到穆岩回来后,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尚且来不及惊讶,苏墨墨便又问道:“哥哥,关于穆家村的人,你有何想法?”
想法?穆岩能有什么想法。他甚至比贺正君还要悲观,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谁叫他是个男子,谁叫他长相丑陋。
果然,这穆家父子都需要接受教育。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苏墨墨都在为父子俩讲述,引经据典,还举了府城男子们的例子,总之一句话,即便你是男子,这婚姻也不应该被人随意支配。
暮色沉沉之际,父子俩目光恍惚,最终还是点了头,同意了苏墨墨的方案。
除了让穆家的人道歉之外,还有一点贺正君也很赞成,那便是返还抢走的所有财产,虽然已经被霍霍得差不多了,但那是他的妻主挣到的,贺正君也不愿家产旁落。
第二天,苏墨墨便乘坐马车去了镇上,先是拜访了夫子,赠送了一些府城的特产。随后她又准备了一份文房四宝,去拜访了里正。
里正的小孙女今年9岁,格外聪慧,被里正寄予厚望。看见苏墨墨的礼物后,里正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连声教导小孙女多多和她学习。
之后苏墨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将穆家村的人夺来的家产,全部捐赠给镇上的济学堂。济学堂便是岚朝女帝创办的一个机构,可以帮助所有家境贫困的女子读书,提供笔墨纸砚等等。
倘若济学堂越办越好,里正自然高兴,再者苏墨墨确实师出有名,便同意了下来,当即便派人去了穆家村。
苏墨墨又乘坐马车,将穆家父子带去了穆家村。刚好里正的人也到了,穆家村的人惊慌失措,想也不想地便朝着穆家父子道歉了,穆家家主甚至直言“休夫”。
可惜穆家村的人做的恶事,并不是文正君一个人可以偿还的,最终,穆家村的财产还是被毫不犹豫地拉走了。
而穆家父子两见这从前高高在上,一天前还掌控着他们生杀大权的人此刻却痛哭流涕地朝他们道歉,心中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大。
贺正君还好,他出身良好,嫁给穆苒后也过了一段好日子。至于穆岩,他却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场景,第一次,被人厌恶冷眼的自己,竟然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得到一句道歉。
回去的路上,穆岩一直沉默不言,但这种沉默却和以往的消极抵抗不同。苏墨墨可以感觉到,穆岩是在思考的。
苏墨墨并未说什么,对于穆岩而言,即便他已经17岁,却也算是初见这个世界。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思考,方才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收拾完穆家后,翌日一早,细雨朦胧,土路上只有零星几个村民扛着锄头之时,苏墨墨带着一大家子人,乘坐着马车,在咕噜声中踏上了旅程。
马车很是宽敞,穆岩坐在马车边沿,比起第一次乘坐时,他变得自在了许多,动作也少了几分局促。
贺正君有些感慨,挑开车帘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嘴里依旧依依不舍:“多可惜啊,这住了九年的院子,还有那几片田都无法带走。要是在府城有地,那岂不是吃喝不愁了?”
苏墨墨含笑道:“贺爹,你若喜欢,到了府城后我便为你买上几片田。”
听见这话,贺正君连忙闭上了嘴,他可知道,这府城的地价和村里的差距有多大。墨儿很孝顺,也很有出息,可惜就是太孝顺了,贺正君现在生怕她去买下几片田。
农历九月来临,天气转凉,加上今日有些细雨,微风便也带上了几丝寒意。
穆岩抱着石头,看着窗外的田野,却忍不住想起了上一次。
那时,他的心上人坐着牛车,而自己,却只能远远地站在天地里看着,被裤腿上的泥土牵绊,无法挪动分毫。
那一刻的绝望,穆岩到现在都还记得。
而现在,不过三月,一切却已天差地别。
他坐上了马车,车内温度适宜,干净整洁,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存在。初登马车之时,穆岩甚至觉得,他的存在,玷污了这干净整洁的车厢。
穆岩很能吃苦,无论是马车还是牛车,他都不在意。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上人,曾经只能遥遥望着的心上人,距离自己愈来愈远的心上人,此刻――正在他的身旁。
内心感情涌动,穆岩又想起了昨日在穆家村的情形。青衫女子淡淡地站在一旁,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浑身气势让人生畏。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开口道:“向他道歉。”
四个字,在穆岩心中,重若千钧。
她的话音落下后,所有人的目光便看向了他,但素来怯懦畏惧的穆岩,那一刻,心中却有了无与伦比的勇气。
这勇气,是她给的。
他的心上人给的。
心中动容,穆岩抚摸石头的动作便重了几分,小狗崽便忍不住呜呜咽咽起来,仿佛撒娇一样,引得其他两人都看了过来。
穆岩顿时一慌,别过头,掩耳盗铃道:“石、石头有点饿了。”
“石头出门前才喝了碗肉粥。”贺正君疑惑道。
苏墨墨笑而不言,穆岩越发红了耳垂。
马车滚过土路的声音很有节奏,咕噜咕噜,不知不觉,车内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许久,车厢内终于安静下来后,穆岩总算悄悄别过了头,看了那闭眼假寐的青衫女子一眼。
其实穆岩不曾说谎,在无数人震惊于苏秀才脱胎换骨的容貌之时,他的心中,她确实一直是这个模样。
不是穆岩的眼光奇特,而是从一开始起,羞怯自卑的穆岩便不曾用自己的眼睛去直视别人,那短暂的十天相处,他一直在细节处感受、认识这个妹妹。
他从地里回来时,妹妹会递上凉茶;他锄地回来,被路上的男子嘲笑之时,妹妹会站在门口,静静道:哥哥,该用晌饭了。
还有夜晚,担心他怕黑,妹妹总是会为他留一盏灯;他的衣衫破了个洞,不好意思开口时,妹妹会告诉父亲:贺爹,哥哥的衣衫坏了。
……
还有很多很多,明明都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对于从未感受过温暖的穆岩而言,这些是他能记一辈子的事。
那短暂的十天相处,他收获到了17年都不曾感受到的善意,三月后,妹妹回来,却是同样的温柔,在穆岩心中,她从来都未曾变过,她永远是这样发光的模样。
穆岩想,或许那17年的苦难,不,不能说苦难,那17年的等待,便一直是为了这么个人吧。
倘若上天真的存在,倘若人真的有下辈子。穆岩想,他很贪心,他想这辈子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小狗尚且如此,喂了它一口肉,它便不再愿意吃那糙米。穆岩是人,却也不比狗好多少。
他想,既然已经在一起了9年,那么余生,他都要和她在一起。活到20岁,那便再呆3年,活到30岁,那便再呆13年,倘若真的那般幸运,活到了100,那便可以再呆83年,这真的是再幸运不过。
当然,穆岩也没有那么贪心。
不管是活到18岁,还是100岁,只要他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可以一直呆在她的身边,那么他愿意拿出所有的下辈子去交换。
只要可以一直留在她的身边,哪怕从今往后都不投胎,消散于天地,于穆岩而言,他便赚到了。
再无遗憾。
……
这一次去府城,苏墨墨还是和信蓝镖局的车队一同。只是她昨天去询问的时候,坐在大堂的马姐颇有些遗憾。
马姐便是苏墨墨一开始那趟车队的成员,因最近腿脚不大舒服,便留在了镖局,不曾走镖。
马姐试探着想要阻止她,劝她莫随明天的车队同行,但苏墨墨去意已决,毕竟错过了明天,下一趟车队不知何时才会有,而且去了府城后,安置穆家父子也不是件轻松的活,必定要花费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