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掩唇,眼睫轻颤:“婶子放心,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我刚刚把首饰当了。”
难怪不让海沛送她回来,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当首饰的狼狈模样。
大秋嫂长叹一口气,还是要把银子推攘过来:“我不要你的银子,虽然医仙义诊,但那些病人来求医的都会多少给点诊费,你还是自个收用着吧。”
这点她是知道的,但陈路平的诊费,自然有皇帝来给,能给的也比她多千百倍。
宁海沛这时煞风景地插了一句道:“还不如我,我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但至少不会让我的女人变卖首饰来替我看病。”
常意:“……”
宁海沛还惦记着她当寡妇这茬呢。
大秋嫂立刻被好儿子转移了注意力,暴怒地大喝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布条满屋子追着宁海沛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张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在客人面前怎么说话的?”
常意趁机把银子推了回去,看向了里头沈厌睡的屋子,问道:“婶子,他怎么样了?没醒吧?”
“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醒。你待会好好看看他,别是昏过去了。”大秋嫂正狠狠整治着宁海沛,抽出空子回答她道。
这不大正常,沈厌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常意应了声,推开门,身子微微僵在原地――
房里不止沈厌一个人。
她手心沁出冷汗,凉意一点一点顺着脊髓开始往上爬。
屋里头没有油灯,她甚至看不清那个站在沈厌床边的人长着什么样子。
那人察觉到门开了,不闪不避,泰然自若地喊她名字:“常意。”
第66章 其六十六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沈厌床边的人,居然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常意顿了顿,勉强冷静下来, 手紧紧地攀住门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往前移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身材削瘦的老人, 头发花白,却看上去精神抖擞, 面白无须,不显年纪,一派书生模样, 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常意稍微松了口气, 但并没有放下匕首, 站定在他几步的距离, 和他对峙起来。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人为什么会认识她, 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老人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探出一只手伸向沈厌。
她本不欲与别人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可现下实在没什么办法。
常意见状,蓦得一下抽出袖中匕首, 在他触碰到沈厌之前将刀背横在了他手前。
他手指打在她匕首上, 发出当啷一声――这声音清脆有力, 太响了,常意皱眉。
“咦?”老人疑惑了一声:“你挺护着你这小相公啊。”
在他开口的同时,常意也突然收回了匕首, 紧接着开口道:“你是陈路平。”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不对。能敲出这样声音的,手指力道不仅要大,还要足够精巧。
而老人伸出的那三根指头,恰好是用来把脉的那三指――这是个大夫。
她虽然没见过陈路平本人,但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名字。
陈路平笑了笑,也不装得神神秘秘,干脆地说道:“你果真和沈闵钰说的一样聪明。”
先生说的……
常意心头微震,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和他提起过她,他这话中所透露的,竟是皇上和他是相识的旧人!?
他既然认识皇帝,听上去关系似乎也并不恶劣,又为何拒绝出诊为皇后看病?
但皇上安排她来时,从未提过这件事。
常意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一时愣在了原地。
陈路平再次伸手去把沈厌的脉搏,没有常意阻止,这一次顺畅地摸到了他的手腕。
他闭目沉吟片刻,随即睁开了眼睛:“这孩子气数将尽,脉络倒错,你可知道?”
常意手指掐入手心,在床边半蹲下,轻轻地拉住沈厌没什么温度的手:“我知道,他犯病时脉搏就是如此,病若是好了,脉络也会恢复无碍。”
陈路平问道:“他患了什么病?这不是病。”
她抿了抿唇说道:“他之前也有过这样,时间过了,便自己好了,我不知道这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若说自己能好,未免自欺欺人。”
他语气温和,倒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常意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来。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可陈路平表情始终淡然,并没有任何异样。
常意咬牙,问道:“陈先生,您能治他吗?”
陈路平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实话实话,他的命数早该断了,你也别再费心思了。你可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常意闻言怔忡了一瞬。
“你应该是知道的?”陈路平又重复了一遍。
常意当然知道,从长堰村回来后,沈闵钰自然告知过她沈厌父母在当地被谋害的事。
沈厌的父亲是周朝中殿銮仪使,夫妻两人为考察灵江去了当地,结果被引路的人骗到了山里杀害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活下来的只有沈厌这个孩子。
据说那晚之后,沈厌脸上才有的黑纹,可她和沈厌被从山中救出时,那黑纹又诡异地消失不见了。常意一直怀疑沈厌的病与当年那件事有关,沈厌不愿提起,她只好作罢。
但陈路平又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常意说道:“这和他父母有何联系……真的没办法再治了吗?”
手上的疑虑太多,她只好先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问。
“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能醒来再说吧。”陈路平摇头,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只是又为沈厌摸了摸脉,站在一旁沉默着思忖了片刻。
片刻后,他开口道:“沈闵钰果然派你来求我了,我说过,他不亲自来,我是不会去的。”
“皇上政务繁忙,国不可一日无君,实在无空抽身前来。”常意跪在床前,漠然地盯着沈厌毫无生气的手。
她从沈厌的事中回神,说道:“我知道先生的要求,我拜皇上为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尊皇上和皇后娘娘为我父母,不敢有半分松懈,应当是符合陈先生要求的――或者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符合您的要求了。”
陈路平说道:“他想救自己的妻子,却又不肯放下所谓家国大事真来问一问我这个老头子,连请人都要找侍卫代劳,世间哪有这上好的美事呢?他心不诚――我说过,他这样迟早会后悔的。”
常意沉默片刻,说道:“皇上为天下共主,自然不能事事随心所欲,他不能亲自前来,未必就是心不诚。”
陈路平冷淡道:“世人所求,不过一片真心。”
没想到那些侍卫所言,一点也不夸张,陈路平还是个挺倔的小老头。沈厌的事还沉甸甸压在她心头,常意一时哑然。
屋外的动静停了,常意和陈路平的交谈声便格外引人注意,宁海沛在外头怪叫了一声,打断他们俩的说话声。
大秋嫂问道:“是不是有其他人?”
宁海沛似乎还想糊弄过去,一声惨叫横贯,听声音是被大秋嫂拧了耳朵,被拽过来开门。
实在是陈路平这个人给她的惊吓太大,她根本忘记了问,陈路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又是来这是做什么的,总不能只是特意来为沈厌把一道脉的吧?
大秋嫂在外问道:“姑娘,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常意扫了陈路平一眼,回道:“您进吧。”
大秋嫂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磕磕巴巴道:“陈……陈、医仙?”
宁海沛在后头探头探脑的,眼神在陈路平和她之间疯狂乱转,怎么也不肯出来。
常意这才想起来问正事――陈路平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这屋子也没其他后门,进这件屋子必须得先从门口进来,陈路平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里头?
大秋嫂还并不知情,常意稍加思索,怀疑的目标已经锁定在了宁海沛身上。
大秋嫂犹豫又断断续续地问道:“医仙,您怎么来的?”
陈路平一脸理直气壮地说道:“海沛带我进来的。”
常意语塞。
宁海沛一时也管不了其他的了,从后头跳出来一手指着陈路平,指头都快怼到陈路平脸上去了,语气激昂悲愤道:“老陈,我都给你打掩饰了,你还把我供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
第67章 其六十七
常意被他冲过来的动作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常意皱眉打量了一眼宁海沛的神情。
她就知道宁海沛之前扯谎把她带到县城,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此时看来,他和陈路平大有关系。
况且……他这神情也太慌张了。
照理说陈路平在长留县这一块的名声是极好的。
就算宁海沛带陈路平进了家门, 也不必这样作态,好似要被什么吃了似的。
常意看他闪避的眼神,心中起了疑虑。
他到底在怕什么?总不可能是在因为刚刚对她说慌而愧疚吧, 他若是真的不好意思, 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她带偏。
还不等她多想,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缘由。
大秋嫂张了张嘴, 不可思议地问宁海沛:“你还在跟着医仙?!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学了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人和蔼, 但一个人拉扯大孩子, 不可能没点泼辣在身上。
大秋嫂又悲又怒, 拿起手上的东西就要打他, 随手扯起旁边的盆罐砸下去。
木盆砸在宁海沛身上,皮肉的闷响让常意都忍不住皱眉。宁海沛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不躲开也不辩解。
怕大秋嫂手里的东西砸到沈厌。常意快步走过去拉住了大秋嫂, 说道:“婶子……”
宁海沛快速抬头看了她一眼,抿抿嘴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被她拉住,大秋嫂冷静了一点, 抹了把眼睛, 对常意扯起点抱歉的笑容。
她哽咽了一下, 对陈路平说道:“医仙,是我失礼了,你也知道我们家……”
她似乎是想说些赶客置疑的话, 但同时她对陈路平这个人又很尊重得很,犹犹豫豫开口,还是没说什么。
陈路平说道:“我今日本就是来见你的,有些事情你总要知道。”
宁海沛像头狼崽子似得,忿忿抬起头,瞪了陈路平一眼。
常意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开口,只是说道:“出去说吧。”
大秋嫂知道她忧心沈厌,也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里发作,呐呐着离开了房间。
看他们都出去了,常意关上门坐在沈厌床边。
屋子的墙壁和木门除了遮蔽,几乎起不到什么其他的作用,外头的声音卒然大了起来。
整个屋子都是大秋嫂一个人崩溃的哭喊声。
在梁上盘旋了好几圈,还有余音,常意即使无意想听他们的家事,也无法假装听不到。
她俯身盯着沈厌的脸,这样大的声音,他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真的从没没想过沈厌会有死的可能。
世间所有人都会死,但她唯独觉得沈厌一定不会。明明最危险的时候他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过上好日子了,陈路平却说他身体已经灯枯油尽了。
常意皱了皱眉,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外头的动静已经停了,常意为沈厌换了纱布,看了看他背后的伤口可好些了。
随后便出门去看大秋嫂的动静。
刚刚动静这样大,她不出来问问未免有些失礼。
屋里头只剩下大秋嫂一人,宁海沛和陈路平都已经不在了。
身形微胖的妇人一个人坐在木桌旁,低垂着头抹眼泪。
常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旁,轻柔地问道:“婶子,这是怎么了?”
她默默地用自己粗粝的手挡住了脸,说道:“姑娘,让你见笑了,我家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常意安静地给她递上帕子,安慰道:“莫要太难过,身体是自己的。”
大秋嫂忍不住说道:“若是我家那闺女,和你一样乖就好了。”
常意埂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配得到大秋嫂这样的“赞美”。
“你说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海沛、海沛他.....”
她啜泣了一下,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他跟着医仙,还不是担心他出事吗?他妹妹都没了,他怎么还不听话,这样骗我,我还真以为他每日去长留县给人家做工,没想到还是跟着医仙去给人看病。”
她哭得两只眼睛都皱起来,看上去颇为可怜。
常意听懂了一些,只能安慰道:“您不妨再和他商量商量,他既然坚持想跟着医仙学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大秋嫂哽咽着摇头,什么也不听,对常意说道:“不、不,我就他这一个孩子了,怎么能让他冒险。”
常意有些疑惑,不就是跟着陈路平行医吗,怎么就危险了,陈路平都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没道理宁海沛这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不如陈路平。
大秋嫂的担心有些过头,但此时,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大抵是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解的,常意没再多说。
一块石头砸在窗框上,常意听到声音,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大秋嫂,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起身出了屋子。
外头没有人,只有安静的夜空和时不时响起的蝉鸣。
常意望了一眼,抬手就准备关门回屋。
沙哑的男声从屋檐上传下来,带着闷闷的声音:“你别和我娘多嘴了,和她说不通的。”
常意扬起脖子,看到宁海沛翘着腿躺在房顶上,冷淡道:“我不喜欢抬着头和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