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以眼神示意内侍扶皇帝坐下。
她虽然面上表情变化不大,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明显放松了些。
她看了眼又合衣在床上睡着的唐灵,唐灵听他们的话如同听天方夜谭,是听不大懂的,睡着也正常。
常意轻声说道:“若皇后娘娘能好……先生大恩,意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我可不敢当你这小鬼精的感谢,哪天被你卖了,还不知道被卖到哪里。”陈路平笑了她一声,嘱咐道:“好在这些年她身子养的还不错,醒来之后再细心呵护着些就是了。”
言语可以骗人、行为可以骗人,但一个人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陈路平一入手唐灵脉搏,便知道她身体的状态是被人细心照顾着的。
他作为一个大夫,心里顿时也温和了不少。
沈圆子的兴奋怕是不比沈闵钰少多少,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唐灵的手臂,又跑过去围着陈路平的腿,跟个好奇宝宝似得问来问去。
“大夫爷爷,我母后她好了,是不是就会认得我了?”
“是。”陈路平对孩子倒是难得的耐心。
“那我母后,是不是马上就要好了?”沈圆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毕竟母子血脉相连,沈圆子几乎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在一口一个“我母后”。
陈路平神色温和,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会的,她的孩子在这,一位母亲,不会丢下她的孩子不管的。”
――
今年宫里落下了第一场雪。
屋脊上的雪白,和地上白皑皑铺上一层浓霜的冷寂,也抵不过人欢喜时的热闹。
沈闵钰不爱铺张,宫里的红却压了雪一头。皇帝美名其曰瑞雪兆丰年,应当祝雪,实则是怕刚恢复不久的唐灵见了茫茫的雪头疼。
皇后大病初愈,皇帝为此免了天下赋税一月,因此人们即使不知道皇后是谁、得了什么病,也不妨碍他们感念皇后病愈,歌颂皇后的功德。
比起民间的一片和乐,朝堂的气氛更为紧张。
皇后病愈,牵连的可不是后宫之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国家政权。几乎是皇后一醒,原本在朝廷里风头尽出、手段强硬的常意就立刻低调了下来,官场里的老油条都能感应到――这是皇后将要涉政的信号。
比起他们担心常意要如何支持皇后,导致今后的局势变幻,老百姓显然对别的东西更加津津乐道。
外头飘着细雪,茶楼里来取暖喝茶、闲聊打屁的人就更多了。
自周覆灭以来,茶楼里主要的客人就已经不是书生学子了,茶楼里受欢迎的话题,也从拗口的申论政事变成了趣闻。
帝后之间生死不渝的故事说书先生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最近京城里的新鲜事,也无非就那一件。
“哎,你听说没?皇上赐婚常意和沈厌了!”程系琅盘腿坐在凳子上,看着封介带着侯星走上楼,自来熟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过来一起坐。
他什么不知道,纯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帝宣布免税之后不久,就赐下一道圣旨,给这天底下看上去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程系琅想想,也实在有趣,两个孤魂野鬼般的人物,正好被皇帝凑成一对,抛开其他东西不看,还是挺相配的。
沈厌无父无母,常意的身份更不用提,她的生父还在陇南流放,她是要从皇宫里嫁出去的。
若只是赐婚,也没法让京城这些闲人过了这么多天还在津津乐道。
他们嘴里谈论的,大多都是从将军府抬出去的聘礼,那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几乎搬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们这些官员私下里也不禁窃窃低语,沈厌这一副做派,恨不得把整副身家都抬进宫里,就差把他自己送进去了。
封介一屁.股坐在程系琅对面,侯星跟着坐了过来,但脸上却浮现出淡淡的不情愿。
程系琅探过身来,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俩有问题了?”
封介嫌弃地往后靠了靠,用手挡住脸:“别把你唾沫星子喷我脸上,我跟你说――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出来。”
程系琅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他闲不住,又张口问道:“你不是最近在宫里值班,可有看到什么八卦,说与我来听听。我好久没见到这两人了,也不知他们是在忙着筹备大婚还是在干嘛。”
封介抿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说道:“常大人我没瞧见,沈将军我倒是见过几面。”
程系琅迫不及待地八卦道:“怎么样,沈厌要成婚了,是不是和平常不大一样。”
他说完,又失落下来:“我真是没想到沈厌这人居然还有成婚的一天,看他那煞神样,我都怀疑他会把新娘子吃了。”
“唉――”他长叹一口气:“谁知道皇上给他们俩赐了婚,这下好了,他们俩夫妻还欠了银子没还呢。”
夫妻一体,这下他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噗。”封介放下茶水,忍笑回答他:“我看沈大人精神充沛得很,确实和平常不大一样。”
他说得委婉,何止精神充沛,沈厌简直精神过了头,现在无什么战场,一腔的血热怕是要靠骑射才能平静。
听闻沈厌还一人骑去了终南山,亲手猎了全鹿、大雁回来。上古是有用全鹿委禽的记载,现在人家下聘多用大雁,再不济的还会用其他鸟兽代替。
沈厌单枪匹马,孤身进山,猎鹿为聘,实在让封介叹为观止。
也只有沈厌这样的人,才和常意相搭,这两个怪胎,合该在一起的。
封介是想象不出,他们俩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样。
想到这里,封介看了眼旁边的侯星,侯星本来就有些呆愣愣的,现在盯着楼下说书的人眼都不眨的样子更像个傻子了。
茶碗里水漏出来,他都还没意识到。
封介怜爱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程系琅的话:“本来就是带他来一醉解千愁的,也别说别的了,上两坛锦江春,咱们痛快喝几杯。”
――
窗外,几只鸟雀叽叽喳喳落在树头,枝丫低弯,惊落一片雪。
雪洋洋洒洒落下来,正要落在行走的女子肩头,被她身旁的男子抬起的手挡住。
宽大的手挡在女子肩膀上方,雪块砸在沈厌的手上,纷纷落下。
常意的肩头甚至没沾上一点雪。
“穿了这么厚,又有披风挡着,砸一下有什么要紧?”常意看他一眼,语气里带了些调笑。
沈厌垂眼,将她手拢在手心,不与外界的寒风有一点接触,淡淡道:“别凉了。”
沈厌在风雪中,霜白的发色几乎要与落雪融为一体,无论见过多少次,也难免觉得沈厌非此世中人。
他不像是执剑的将领,只像被贬的仙人,而他被锢囚在此方天地,却只是因为她。
常意轻笑,往前走了几步:“沈大人,这已经入冬了,你还穿的这么单薄,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会不会着凉吧。”
和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她相比,沈厌在旁边确实单薄。
她往前跳着走了几步,被沈厌牵住。
沈厌细密的睫毛上不知何时积了一层雪,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他们俩慢悠悠地逛到东市,雪天冷得很,小摊小贩也不好做,好在街边的铺子不多。
恰好有一家还开着。
沈厌在摊边放下几粒碎银,低声道:“余下的都包起来。”
摊主喜笑颜开:“好、好,我这就给二位包起来。”
沈厌并未多说,拿了打包好的东西,便和常意往深处走了。
摊主捏着银子美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那人,是不是就是最近大家都在说的那位,被赐婚的沈将军?!
两人走远了些,沈厌一点一点拆开油纸,露出里头的银丝糖,莹白酥脆,只是雪天,这糖即使刚做好,也是冷的了。
沈厌的手稳稳地托着油纸,递到了常意嘴边。
“尝尝。”
常意挑挑眉,和他正对上视线。四目相接,两人都安静了片刻。
常意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突然笑出了声。
她很少这样开怀的笑,沈闵钰教她君子慎独,连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曾情绪外露。
她微微侧脸,不与沈厌缱绻的注视对上。
轻声说道:“很甜。”
-正文完结-
第76章 番外-新婚燕尔
“真是俏娘子了。”
唐灵捉起面前少女的手, 用蔻丹细细包住指尖,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我记忆里你还是个小屁孩,如今都要出嫁了。”
一旁的喜娘乐呵呵地附和着皇后说话, 一边快准狠地用几股彩纱在少女脸上绞了几下,为端坐着动也动不了的常意开面。
细密的疼痛从脸上传来,常意微微蹙了蹙眉, 唐灵便握住她的手, 哄她道:“很快就不痛了,就这一下, 我当年还痛得直叫呢,咱们十娘真厉害。”
常意闭着眼,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不痛。
唐灵一只手支在梳妆台上, 惆怅地说道:“还没陪我几天, 就要嫁人了。”
常意失笑:“娘娘, 我只是嫁人,不是和亲。”
唐灵眨眨眼说道:“那也一样, 谁知道你要嫁给沈厌那小子。我看他那模样,你出了皇宫, 谁知道他还放不放你回来?”
开面完成,常意睁眼手指微动,示意喜娘退下。
常意手上染了蔻丹, 不便移动, 只好乖乖坐着, 有些无奈地辩解:“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知道唐灵有打趣之意,却说得她被沈厌这个土匪抢去当压寨夫人了一样。
唐灵意味深长道:“你不懂我意思――十娘,你还没嫁出去, 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常意轻笑,讨饶道:“是我多嘴。”
有人在屋外敲门,唐灵头也不回。
在皇宫里这样敲门的,一听就知道是谁。
唐灵提高了些声音喊道:“不能进来。”
外头传来属于小孩哀求的声音:“娘、娘!母后,我想看看新娘子。”
唐灵笑骂他:“不行,新娘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吗。”
沈圆子在外头念念有词:“我是小孩,不算男子,让我看看嘛――”
常意忍不住笑了下。
沈圆子在外头撒娇卖痴许久,也没得到唐灵的许可,最后还是悻悻然走了。
唐灵看了门口一眼,等沈圆子走了,才说道:“你现在这样,倒比以前好些。”
常意好奇道:“我哪变了?”
唐灵刮了下她泛红的鼻尖,说道:“哪都变了,以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哪有半点鲜活样,现在笑起来都好看了,沈厌那孩子也是,身上没点人气。”
“你们俩凑作一块,倒是天生一对。”
唐灵大病初愈,一时还不能适应,她眼里的小孩,一转眼就要嫁人了,她难免唏嘘。
她笑起来,温柔的光落在眼底,一如当年,又打趣道:“当年你瘦得脱相,人家连你男孩女孩都分不出来,如今在外头,谁见了不得夸一句佳人,怎么不算变化大呢?”
常意白皙的面庞难得染上浅浅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唐灵叹息,拿起一柄木梳。
少女的头发如黑瀑般垂下,木梳穿过其间。
唐灵作为长辈替她梳洗完,自有喜婆等人上来为她梳起大婚用的发髻。当今帝后只有一个太子,并无其他子嗣,常意虽然没封什么郡主县主的名分,可大婚一事都是由皇后主办,皇宫里聪明点的人都把她当半个公主伺候。
喜婆恭恭敬敬地低头,不经意瞥到这位主子的侧脸,朱色的口脂显得她面容更加白皙,让人忍不住再望一眼,美人肤若凝脂、美目盼兮。
新娘子总是美的,可她活了这么多年,见了无数的娘子,也不禁被面前的女子吸引。
常意并不是美到倾国倾城、让人忘记呼吸的美人,但她的目光仍然忍不住停留。
新娘子是从宫里出嫁的,新郎官位高权重,府邸也并不靠近市井,成婚的那一天,仍有许多人来凑热闹。
将军府门口都装点得一派喜气。
有官员跟着凑热闹,看到将军府上喜气洋洋的样子,连门口都有小厮为凑热闹的人撒饴糖,哪有平时大门紧闭的冷寂样子。
他感叹道:“跟沈将军本人实在不搭。”
有人回他:“若我说,这娶亲一事本就和他不搭,更遑论别的了。”
程系琅插嘴:“这绝对是别人打点的。”
在沈厌那人眼中,不能说是看不起,只能说除了常意,他跟本看不到别的人。
说话的人看到是程系琅搭话,知道他这人最是八卦,又得罪不起,装傻笑道:“可不是吗,府上要有女主人打点,自然不一样。”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在一片嘈杂声中,一匹白马在最前迎面而来,沈厌身着喜袍,霜发上别着金花,一手捉住缰绳,迎花轿而来。
鼓乐炮仗喧闹起来,人人都在庆祝,倒没几个人真正关注新郎官的模样了,只是在心里讶异了一番,沈厌果真与传闻中一般霜发如雪,只不过不像传闻里那般三头六臂,反而俊美得像个神仙。
这花轿是按御轿的样式造的,垂下的帘子用的是苏绣并金流苏,围板上都雕着些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惹众人不住惊叹。
婚姻里种种规矩,往往都是夫家给新娘子的下马威,他们俩都是孑然一身的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
沈厌翻身下马,将轿中的新娘子抱下来,众人一片哗然。
沈厌不以为意,将人抱在怀里,常意身上凤冠霞帔重量可不轻,在他臂弯依旧如同薄纸。把人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跟平地差不多。
常意头上戴了盖头,不便视物,却也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是谁。
她摸索了一下,抓住沈厌的胳膊轻声说道:“等会还要下地跨门槛和火盆。”
唐灵给她说过,新娘子牵进门,首先要跨一道门槛,踩碎瓦片,再跨过火盆。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但说起源头,也不过是婆婆想铩一铩新娘子闺房里的傲气,久而久之传下来,也变成了成婚时的吉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