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参观这书房,见二层关闭着,自然也不要求继续往前,就舒服地坐下,笑道:“他一会该回了。”
彭州:“?”
向来主子什么时候回,府里的下人也只管候着,从不过问主子的事情,永平是因为同新帝事先通过水,所以知道今天摄政王会早回,正是她制造二人同时在场,识清二人关系的好时机。
不然她来这些日子了,还从没见他二人碰过头,就总是窥探不得她皇叔对这位居士的情意有几分。
罗饴糖则因为在意那血舍利的事,一直神不守舍。
不一会,凤剑青果然提前回府了。
永平心知机会来了,她听见外面有通禀声,立马拉着罗饴糖出去,道:“居士,我们去前面迎皇叔,顺便让他带我们逛逛他书房前面那片怡情小筑吧?本宫以前听说那边种了许多名贵的雪梅,虽然没到雪梅开花的时候,但据说那些个老梅桩,光是树的形态都千姿百态,值得一赏。”
永平口中所说的“怡情小筑”,就是邀月阁外围绿树环水包围着这座院落的花园,主人家要从外面进入自己的书阁,必先经过这一环花园,而永平她们从里面进来是从另外的廊道过来,刚好那廊道就架在这怡情小筑的大片假山石上,丝毫不能窥探园里景致的。
罗饴糖是被永平口中所说的“血舍利”骗过来的,谁知来到,她一句不提要看这个,她自然也不好提,现在倒像是忘了这回事一样,径直拉着她往外走,还说要去逛园子。
罗饴糖被她拉得下意识往后看了身后的“邀月阁”一眼,很想同她说那个怡情小筑根本没有所谓的雪梅,因为她每日寅时都到那里,压根没见过什么千姿百态的梅桩。
“皇叔,您回来了。”
向来飞扬跋扈惯了的永平在见到凤剑青那一霎,语气也控制不住乖顺了些,她拉着罗饴糖来到一水榭廊道前停下,这里两面环水,一旁就是可观赏的荷花。
凤剑青表情淡淡地朝她点头,“嗯”了声,全程一个眼神都没有给罗饴糖。
“我在府上同居士交好,是我拉着居士一同来,想去逛逛皇叔的怡情小筑,皇叔...可以吗?”
永平本是想好了,以想请教皇叔一些琴乐之事,让他亲自带她俩去怡情小筑那边架琴,只是临到开口,她看着周身气场冷敛的凤剑青,还是临时改了口。
“让彭州带你们去吧。”凤剑青淡淡道,说着,他就要越过她们往前走。
看着这个脸色比以往她看见的还要臭的摄政王,永平内心顿生一种挫败感,想开口留住人,但又被他的气场吓得有些发怵。
没办法,又不能浪费一次好不容易碰上的机会。
“居士!你小心!啊...别掉下去了!”
永平装作惊讶,然后突然把罗饴糖发顶固定着发髻的簪子往旁一推,那支阿九“强”塞给罗饴糖的破木簪便“啪”一声掉进一旁的莲池中,发出“咚”一阵细小的水花。
原以为摄政王若是关切她的话,出于条件反射,便只是不小心掉了物,至少也该回过头来看一眼情况的。
谁知他一如往常的作风,像是急着赶回去批阅文书似的,那个冷硬的身影竟是连一丝要停驻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一步不曾落下,早已走出大段距离。
永平有些失望,待她再转身去准备同青莲居士致歉,谁知一眼就让自己沦陷了。
夕光醺醉了微风,穿梭过绸缎般的黑瀑,少许发丝泛着银泽被轻轻扯起,往外飘摇,少女素衣长发,微带遗憾的神情凭栏看着足下早已恢复平静的莲池,脸容美得浓墨重彩,把这一园美好景色都比下去了。
美得连女子都为她心动。
永平看了她好久,才记得是自己把美人的木簪扔下去的,慌忙上前道歉。
试探的结果并不如想象,永平回去的路上有些沮丧,本以为帮皇兄找到皇叔一个把柄,自己往后要求不和亲的时候,也多一分凭依的。
“殿下。”罗饴糖在身后喊住她。
永平恹恹地回头,回过身去的时候,又对美人苦不了脸,只得强撑着笑道:“居士不喜欢本宫送的簪子,待日后本宫回去,定替居士寻一能手,帮你造回根一模一样的来。”
罗饴糖微笑着,轻轻摇摇头,那簪子掉了虽然可惜,除开觉得辜负送簪人的心意外,她并没有那么想要找回,不过一固定头发用的身外物罢了。
“贫道与王爷殿下之间,只是贫道幼时一个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而王爷高风亮节,怜孤惜弱,不忍昔日故人陷于囹圄。”
说着她又微微笑开,心里明镜似的,豁达又从容地看着永平。
永平心下一臊,绷起脸,昂着头,一步不落地跑了,并没等她。
罗饴糖笑着,也正欲提步,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彭州的声音:“居士请跟奴来。”
她心下一愕,忙问:“彭州小哥,怎么了?可是...”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要去见王爷的话,府中人多口杂,怕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对王爷有影响。
“居士放心,这时候没人。”
彭州说着,就在前方带路了。
这是罗饴糖第三次闯入凤剑青办公的地方,第一次不敢看,第二次看不到,第三次是他自己叫人把她带上来,她凭着想见一见那副血舍利的心,厚着脸皮上去了。
上去之后,她以为会同永平公主所说的那样,凤剑青连同他的侍从、属官们说话,都要忙着看文书,偶尔才抽空抬眼说一两句,她记得头回在这里见他,他好像也埋头在厚厚的文书堆里。
不料一上去,他已经换过一身天青色常服,正靠着窗口看夕阳,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剪影。
这时候的他多了几分年轻贵公子的儒雅感,早不复刚才一身朝服向她们走来时的冷厉威压感了。
听见身后有声音,他旋过身来,冷淡的眉目多了一丝忧色,但在看见她那一刻即散去,往前走近了一步。
“王爷殿下。”罗饴糖低着头微微屈身。
凤剑青盯着她一头披散的青丝不说话,罗饴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略显窘迫。
刚刚不应该因为公主送的发簪太贵重,就推拒的,那样的话,现在也不必在他面前如此失礼了。
“永平的事,是孤不好,孤会尽快让她回宫的。”凤剑青淡淡道。
刚才,永平公主把罗饴糖的头发散掉,把发簪推进莲池的时候,其实凤剑青回头了,只是那一瞬太短暂,永平没来得及转头捕捉,他就回身走远了。
两人隔着大半个房间的距离,凤剑青从她进府一开始就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疏离戒备,所以此后面对她时,他再不像小时候二人相处那样,而是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好让她安心。
“王爷误会了,永平殿下她...”罗饴糖正欲抬头解释,不料和他眼神对接了一下,她赶紧低头,“殿下她并没做什么...”
凤剑青趁她低头,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几眼,“你同永平...处得挺好?”
“嗯,”罗饴糖点点头,“永平殿下书画了得,弹琴下棋、品茶吟诗,样样皆好,贫道在庵里聊赖,全得殿下每日过来相伴。”
听她说到这里,凤剑青眉头不禁一蹙。
“其实今日,永平殿下她同贫道说,说是王爷您这里有血舍利...”
罗饴糖鼓起勇气,想提那血舍利一事的时候,二楼廊道处突然传来明快脚步声,和一阵熟悉的朗笑声。
“主子,您今儿这么早回了呀?也不差人提前回府通知奴婢一下,不然现在您已经喝上您最爱的奴婢沏的香茶消消乏了。”
阿九来到罗饴糖身后不远处站定,然后惊讶道:“居士,原来你来这儿了,刚刚奴婢和十七在你的院子中,还说怎么一转眼功夫你和公主殿下都不见了,原来...”
“出去。”
凤剑青目视前方,不耐的语气道。
罗饴糖吓得心头一跳,以为是她提到血舍利一事,惹了他不悦,心想阿九在这里说话,她不好横亘着,正欲离去。
谁知凤剑青突然喊住她身影道:“你要去哪里,孤的话还没完。”
说着,又对阿九斥道:“你什么时候把孤说的话当成耳边风了?想出去还是出府?”
第24章
阿九被主子当着青莲居士的脸撵下阁楼,这于她一个伺候前院的管事大丫头来说,面子上颇有些下不来台,一下了楼她就坐在石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阿九,我早说过了,主子这个时候不方便。”彭州这些年搭档着阿九干活,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她的心思。
“我这次做得过了...主子他...真会赶我走吗?”阿九这下才终于知道慌。
先前她总仗着主子的信赖,几次三番瞧不起主子带回来的青莲居士,鄙夷人家青楼出身,总是有意无意打压她,来找存在感,现在被凤剑青那一番话唬了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会的,主子对我们前院这些老人是多宽宏的,阿九以后待居士尽心尽力些就是。”彭州叹息一声,道。
阿九和彭州说了没一会儿,罗饴糖就下楼了,阿九赶紧抹干眼泪,等面对罗饴糖时,她又变回那个笑容烂漫的丫头了。
“阿九姐姐...”罗饴糖下意识看了阿九一眼,又看了彭州一眼。
她脸上有遮掩不住的失落,朝阿九笑了声:“阿九姐姐,让你见笑了,方才贫道随意跟随永平殿下四处逛,而没有阻着她些,王爷便留下贫道多说了几句,是贫道害得王爷迁怒姐姐了,还望见谅。”
罗饴糖这一番示弱成功让阿九的自尊心好受了不少,她同时在反省自己,明明是王爷身边的掌事大丫头,怎么可以因为一点事就争风吃醋?
她忙走前去拉住罗饴糖的手:“居士,对不起,奴婢以前过于轻狂,做事有所疏忽,还望居士原谅。”
“姐姐做事一向妥帖,何来疏忽一说?”罗饴糖笑着回握她手,然后露出稍稍失落的神情,“倒是贫道该向姐姐赔不是,刚才在水榭廊前不小心把阿九姐姐赠的木簪掉了,怎么也捞不回了...”
阿九“噗嗤”一声,“居士喜欢,阿九再赠居士就好。”说着,她就把自己头上一支十分喜爱的、时常戴在头上的八宝翡翠菊簪取下来,帮她把垂散的头发重新挽好。
阿九不愧是能在前院伺候的大丫头,她随手绾个髻,那式样就精致好看,罗饴糖抿唇笑,也再不说簪子贵重不肯收的话了。
凤剑青站在窗边一声不吭地看着挽好了发髻远离邀月阁的女子身影,他回想起刚刚,他同她说,他这里供奉的并非她师父的血舍利时,他看见她眼底失落难掩,强笑着告退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
阿九没多久又再次敲响二层阁楼的门。
“主子...”
“奴婢把主子要的书籍都整理归册了...”
“嗯,知道了。”凤剑青背对着,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主子...”阿九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示好道:“居士她...先前看见永平殿下写大篆书的时候,似乎很想试着用用云冈的鹤脚长锋羊毫。”她也绝口不提,后来永平让她去自己的宫婢处挑赏物的时候,自己同旁边的丫头说好交换赏物,然后悄悄让人挑了这笔,连永平公主也不知道自个这笔赏给何人了。
“阿九,”凤剑青眉间愠意更浓,语气尽量收敛着,“从今往后,你留在中院前庭,不必去后院跟着公主了。”
“后院也尽量少去。”最后他补了一句。
阿九如遭雷击。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主子这是对她起了疑心。
让她以后留在中院前庭,这代表着日后不必她近身伺候,这对因为近身伺候而得到府里下人莫大崇拜的大丫头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最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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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风是王府的金刀侍卫,阿九被调来中院,平日与啸风接触的时间也更多了,啸风很是高兴。
这天,阿九精心打扮了一番,邀啸风下更后到旁边的小酒馆共饮,啸风有些受宠若惊。
酒醉迷离间,啸风觉得今日自己面前向来孤高的姑娘,变得柔软好说话了。
“段大哥,你和主子自幼相伴,主仆情谊跟我们比都很不一般,你能不能告诉我,主子他为何会喜欢青莲居士?他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啊?”阿九也有些吃醉了,双颧绀红。
啸风便是吃醉了,也依旧守住主子的秘密,不肯轻易外泄,笑道:“阿九姑娘,你喝醉了,这话可不能胡说。王爷他可是在先帝辇前许过重誓,此生不得留下子嗣的,他怎么可能同青莲居士有什么?居士她可是得过御赐金册的人。”
阿九见他对她也不肯掏心窝说话,不免更难受了,趴在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啸风吓了一跳,慌措间,才不得不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别哭了,你别哭了,王爷他也不喜欢居士,这不,王爷还在替居士以后还俗时挑选合适成亲的郎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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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修撰陆冬元对边境布防一事中,有些个人的见解,来找摄政王提意见。
二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军机处突然有事,来人叫摄政王过去,摄政王临走前,让陆冬元晚些去自己府邸再商谈,陆冬元欣然答应了。
到了傍晚,凤剑青没来得及赶回来,便嘱人先回去通传,说状元郎陆冬元待会要来,让府上的人好生准备。
阿九自然也接到了通知。
现在她已经得知,这个名义上在翰林院做事,却是主子钦点的状元,实际上同样属于是主子能够掌控的下属,德州他也一样。
阿九心想,陆大人贵为从六品,进翰林,又是状元之才,青莲居士若然日后不出家了,给陆大人当妾,怎么也比跟在德州身边好,虽说以青莲居士的出身,德州也算很不错的选择了。
“居士,阿九这么做,为你,也是为主子好,你再继续留在府上,真没什么好处的。”阿九喃喃地自语着,随后将一包粉末揉进面粉中。
此时,罗饴糖在禅堂做晚课,阿九提上一篮子糕点过来。
“居士!居士!快来尝尝阿九新做的点心,芙蓉酥,可好吃呢。”阿九笑着给罗饴糖排开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