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敢问...”一旁有位今年打算步入仕途实现抱负的年轻公子忍不住出口相问。
凤剑青轻轻掠他一眼,“这是一位于孤有恩的故人之女,孤打算等她入选收录仕女图,让其许给孤门下的臣子。”
那年轻公子一听,脸色泛红,略微遗憾,低声喃喃:“难得、确实难得...女儿家竟有如此沉敛心性,这得有怎样的胸怀,才能写得一手如此饱满、受纳河川的笔触啊...”
“敢问殿下,此女除此字稿以外,可有旁外的作品?画作诗稿什么的...”鱼柳先生好不容易从书稿上收回神,问道。
凤剑青又把悄悄收集而来的绣品添上品鉴书递了上去。
那是一朵简单的牡丹绣,看得出来刺绣者刺绣的手法比较生涩,不够细致动人,但胜就胜在,这朵牡丹的构图上。
构图是十分简单明快,一看就知道画画是入了门的,牡丹一点儿不精致,但色彩的明暗渲染却拿捏得十分出色,再配合那一页洋洋洒洒的品鉴书,一下子就把人带入一个孤月秋霜夜,一朵初绽的牡丹竭力抖开粉瓣,赶在黎明前、在最绝望的时刻,美丽恣意盛放的意境。
看完了品鉴书,再看那些绣品,鱼柳先生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琴曲抚得还不错,略懂诗词,天文、地理、十五朝历史、佛法、军法乃及律法仅是略通一二,仅能及上孤十分一左右。”
凤剑青叹息着平静说完,大家俱是目露惊讶之色,眼珠子都差点掉落下来。
这是哪户没养过闺女的人家养出来的闺女,闺秀课程竟学得这样杂!
第42章
自打上月初的某个早上, 罗饴糖在倚雪亭里禁不住内心的情怀,同凤剑青诉说自己向往的那个婚礼的情景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罗饴糖以为自己无意间的那么一说, 让他认为自己不想守戒律,生气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解释,反正, 他不来盯着她练字练琴, 她反倒压力没那么大。
小凤哥是个有能之人, 他就该运用自己的才能, 给社稷百姓谋福利, 而不是浪费时间盯着她。
不过她也不是懒惰之人,没有他督促看顾,她也丝毫不能放松每日的练习。
通往南国境地的门依旧紧闭, 她像无根的野草, 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落在何处, 但小凤哥有句明灯似的话, 她一直谨记在心。
他说, 学习是唯一能让自己安下浮躁的心,看清楚足下每一步的途经。
与其瞎七瞎八乱想, 还不如把时间充实起来, 成就更好的自己。
“居士, 主子回来了,让您到东院一趟。”
十七前来禀报的时候, 罗饴糖都准备睡了。
“现在吗?”她惊讶地问。
“对,”十七点点头, “主子还从衙门里带了位大人来, 说是要为您引见。”
罗饴糖满腹疑惑, 同时又有些忐忑不安。
这夜已深了,为何要选这时候去见外男?
来到东院邀月阁之前,她内心其实是有几分腹诽的,脑海里早已上演了好几遍,凤剑青从别人口中听得她又在哪里同男子抛媚眼,不守规矩,大半夜气吼吼赶回来,要拉她和某位被连累的大人去正法的戏。
她不由地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是不是上回去城外施粥讲佛的时候,不小心同哪位大人靠得有些近了,遭有心人栽陷?
如此一想,她不由自主拢紧了身上已经裹得够严实的海青袍,又觉得脸上被夜风吹得凉飕飕,无物掩盖着,有种不安全感。走到墙角花圃处时,便蹲下挖了一块泥糊在脸上,弄完这一切后,才低着头,磨磨蹭蹭往院门走去。
差不多有一月未曾见,凤剑青听见她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时,目光不由瞥向屋外廊道。
那里点了两盏盈盈烛火,姑娘过来的时候,宽大衣袍带得火焰忽地一暗。
凤剑青立马错开了目光。
“贫道参见王爷殿下。”罗饴糖一头绸缎般的青丝梳成了简单盘于发顶的妙常髻,低着头,手执念珠,恭谨地行礼。
“免礼,坐下吧。”凤剑青在同兵部侍郎吴大人说话,便一挥手让她先坐。
谈话间听声音,那位大人听起来年纪挺大的,罗饴糖禁不住好奇抬眼匆匆一瞥,立马又垂下。
果不其然,是位白发苍苍,面容威严中带点慈祥的老人。
不知为何,得知对方是位慈祥的长辈之后,她心里似乎没那么紧张,松了口气。
“吴老,这位就是孤跟你提的罗姑娘。”
凤剑青这时目光也朝罗饴糖投来,“糖儿,抬起头来见一见吴老先生。”
罗饴糖捂着自己那张泥巴脸,没敢动。
吴大人慈爱笑道,“可有取字?”
凤剑青停顿片刻,道:“下月才及笄,孤打算给取字,青荇。”
青...荇...
低头独自忖思的罗饴糖不禁想起儿时,她强迫小凤哥背她光着脚在溪水里往对面行,一边行走,还一边在他宽阔的背上摇头晃脑背起诗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青荇...嗯...她是他追逐窈窕淑女的道上,阻拦碍事的荇草?
“字取得不错,那日后,老夫就叫你荇儿了。”
还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思想中的罗饴糖没注意到吴大人在同自己说话,一时间呆着不动,直到凤剑青觉得她对客人失礼,轻声斥道:
“糖儿!”
从小被小凤哥斥惯了的罗饴糖,有种惯性记忆,她立马回神,抬起半臂迅速擦拭脸蛋,抬起头来:“吴大人,是贫道失礼了。”
“日后该改口喊干爹了,毋庸讳言。”吴老笑道。
“嗯?”罗饴糖杏眸惊圆,猛地抬头。
“糖儿,你脸上那什么?”凤剑青眯眼凝睇。
“我...贫道...这...”罗饴糖每每看见凤剑青露出这种不赞许的目光时,就会慌乱出错、说错。
“仪表衣冠,基本礼仪又忘了?”凤剑青说着,蹭地一声站起,十分熟习地从怀里摸帕子,走出两步后又戛然停止。
他掐握了一下怀里的鸭子绣帕,然后又冷静地放了回去,再次迈步,却往回走到条案前,背对着人。
“赶紧下去擦干净。”
“是的,殿下。”
罗饴糖如学堂上遭先生赦免的孩童,轻轻一笑,怀着敬重谨慎的语气回完话,就低着头步出堂屋,外头立马有丫头带她下去搓洗。
堂屋正央高悬着一副“德尊望重”的匾额,那厚厚的牌面在灯烛中投影下来,遮盖住凤剑青那张年轻却老成的俊脸。
他耳边听着姑娘轻快的、急促离开的步子,没有动。
在罗饴糖小的时候,河头村的村民得知老庙里的少年识字,纷纷讨好罗饴糖的师父,求她让凤剑青一并带着他们家的孩子读书习字。
凤剑青当时虽然失忆,但骨子里有恩必报的性子,即便不那么情愿,也只好答应。
但数天下来,真正能坚持跟着他学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到了第十天,就连起初十分有韧性毅力的秀才家孩子,都忍不住他严格又苛刻的教育方式,选择离开。
那孩子心性傲,临走还憋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他,活像受人欺负了似的,吼道:“你不愿意教可以不答应,这样折腾我们算什么?你活该遭人厌弃!”
当时他冷嗤了一声,清冷眸光里满不在乎道:“受不住苦倒还有理了,以后,多的是比你能忍的人,踩你头上。”
“看谁能受得了你!”那孩子呸了一声,跑掉。
然后,仿佛要印证世上确实有那么个能忍耐他的人似的,那个时常被他骂哭,一开始课堂上古灵精怪,连坐都坐不稳的小姑娘儿哭着咬牙一直跟着他,学到了最后。
他罚她,将她扔进山洞的时候,曾问过:“既然那么苦,那么累,放弃就好了。”
可小姑娘儿哭得鼻涕眼泪直流:“可我还是想像小凤哥一样厉害呀,就不想放弃嘛...”
小姑娘又软又糯,带点鼻音的啜泣声,听起来可怜极了,可她都被他弄得哭成这样了,还能说出不想放弃的话。
从那以后,凤剑青对小姑娘另眼相看,以后即便还是会弄哭她,他也不会再问她要不要放弃的话,而是一个劲地给她灌鸡汤:“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下苦功了,多远的路都能到达...”
那时小姑娘对他的感情是近乎尊崇和迷恋的,后来她师父挟恩图报,让他往婚书上画押的时候,小姑娘高兴坏了。
但只有他明白,这姑娘从头到尾,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孺慕,和敬畏。
“殿下...”
吴大人的呼唤把凤剑青唤回神。
“殿下,”吴大人笑眯眼道:“这姑娘不错,殿下当真要把她认为义妹后,再让老夫认为义女吗?”
·
新帝悄悄来永平公主殿里,好说歹说了好几回。
永平心如死灰,抱着佟少将军的画像放火烧宫,被新帝发现救下后,下令严锁后宫,把当然参与救火的宫人全部绞死,不让消息外传。
永平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手里还捏着被烧毁一般的画像,任凭宫婢怎么劝,都不肯喝下药。
新帝叹道:“你何苦呢?佟将军早已娶妻,你嫁到南国,朕会同南国使者交涉好,到了那边,你便是南国的皇后,地位尊崇,不比嫁什么将军好吗?”
永平灰暗的眸里突然滑下一颗泪,啜泣道:“皇兄...以往您要做什么事,臣妹都能竭力支持...但唯独嫁到南国...不行。那样的话...臣妹宁愿死。”
“你!”新帝气急攻心,差点咳得两眼发黑,被安公公一把搀扶住。
新帝走后,清流和清颜扑过来握住长公主的手,哭道:“殿下,您何必悖逆陛下呢...您往后能够依仗的,只有陛下啊...”
“你们不懂...”永平摇摇头,虚弱道:“他守在大晋这片疆土,保家卫国,本宫又焉能跑到南国去?倘若...以后本宫不得不与他的兵相见...那...”
“本宫...实在受不了。”她痛苦道。
南国使者在后殿同新帝悄悄见面。
新帝实在无法,只得同使者称,永平长公主身患重病,问其能不能换个人选。
使者想了想,一下就想到那日在粥棚外,给流民讲授佛法的女僧。
他们南国向来尊崇佛教,全国上下都对佛理趋之若鹜。
南国蕙兰洪水大发,面临的难题是士气锐减,由于打仗的缘故,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救济不过来,很多已经造成逆反心理,局面在瓦解。
用城池交换大晋的公主过去,本是想要等灾情控制后,能多一条运兵去大晋的路,关键点是这个灾情。
但南国使者上回看到了罗饴糖,就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个女僧佛法悟性高,倘若能把她带回南国,也许能更快地安抚民情。
“既然不能与大晋陛下结这门亲,同旁的宗室女,也没有必要。要不这样,我们南国照样把先前要作为聘礼的几座城相送,就换那天臣使到城外粥棚观摩佛法的那位小师父,到我南国去。”
“哪位小师父?”
新帝皱了皱眉,蓦然想起鸿胪寺带使者们参观城外讲授佛法那天,正好摄政王家的那位小居士也前往讲法了。
第43章
罗饴糖听闻那天到东院接见的吴大人, 要在自己及笄当天把她收为义女,很是惊骇。
随后,一封来自城西流芳园的邀请函送到了她手里。
她打开一看, 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居士!居士!那信上说了什么?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小静和小慧见居士一副被吓着了表情,忧虑地追问道。
罗饴糖反复把书函背转过去,看看收信人名字, 上方赫然写着收件人名字“罗青荇”。
就是上回凤剑青告诉过她, 给她取的小字。
“是不是...送错人了?他们...竟然说贫道被选上流芳亭会仕女之首...要被绘入兰册的首扉...”罗饴糖杏眸睁圆道。
兰册她以前听云烟楼姐妹有提及过的。
那是梅、兰、竹、菊四册名侍女图中, 最受人瞩目的兰册。
听说梅册是专门收录家风严谨、清高傲骨的贵族女子, 这对女子的家族以及身世有一定条件, 而兰册则不是。
兰册不看女子出身,只看重女子的才、貌、性情,乃及各方面综合水平。竹册和菊册则是不看重外貌, 只在乎女子某一方面的才情。
所以相对来看, 梅、兰、竹、菊四册中, 要数兰册中女子集美貌、才情于一身, 也就广受人瞩目了。
她们那些青楼女子根本不可能成为被载入名册的仕女, 可接触达官贵人多了,听多了这事, 偶尔也会暗自羡慕。
只是——
“贫道还算是出家人, 怎么可以成为入载仕女图的人选呢?”
“这事殿下知道了吗?赶紧同那边说清楚了, 可不能让殿下知道,不然...他得误会是贫道不安分了。”罗饴糖紧张地来到东院, 同彭州道。
彭州却哂笑:“居士,其实...那封邀请函, 就是主子拿给奴才, 让奴才转交给您的。”
罗饴糖怔了一怔。
隔日一早, 罗饴糖为了同凤剑青见面说几句话,特地提早一个时辰起来,到东院去。
可是因为她来得太早了,那会邀月阁刚刚熄了灯,泸州走出院子遇着她,惊讶地喊了一句:“青莲居士?”
“贫道...是来找...找彭州的。”罗饴糖有些懊恼自己来得太早了,这不是打扰到殿下睡觉了吗?
虽然一般寅时之后是彭州来接待青莲居士,但泸州他们等人都是凤剑青的心腹,居士的事情他们也是知道的,只是彭州一会要早起过来伺候,晚间就只能是泸州当值。
“居士,您今天来得也太早了吧?是误把打更声当成鸡鸣了吗?”泸州逗乐道。
罗饴糖平日里特爱泸州这种俏皮逗趣的小童,紧张感当即消散一些,抿唇乐道:“嗯,还真有点,睡糊涂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