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过不久就会收回你的金册,到时你就可以如愿嫁人了。陆勉之他...很不错。”
那时他停顿了一下,道。
她苦笑,她当然知道状元郎很不错啊...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嘛...
“你不要有压力,孤做的这些,除了报救命之恩外,还得弥补孤对你悔婚之事的。”
她当时想,那天她被大理寺判下死刑,他救了她,一命抵一命,真的还不足以抵消这个救命之恩吗?至于那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更无官府盖印的婚书,简直是废纸一张,依二人如今的身份悬殊,那样的婚约简直就像笑话一场,早不必理会了。
天下间哪有他这么死心眼的人?
但她不想抹杀他为她做下的这些努力,还是道:“容我跟陆状元见面聊一聊吧。”
这天,罗饴糖坐上王府替她安排的车,去往城南葫芦大街找陆冬元。
罗饴糖被迎进堂屋的时候,就看见外边拴着几匹上等马,这些马匹看起来比王府中殿下随从骑的马还要上等,中间还有一匹毛色要更鲜丽的汗血马,马头却较她看过的那些汗血马要小。
陆冬元回府后,下人先同他禀报有两位客人来了,一位是王府的青莲居士,一位是宫里来的贵人,不知是不是皇帝近侍。
陆冬元一听,立马决定先去见青莲居士,同下人道:“去同那边的贵人说一下,就说我换件衣裳待会过去。”
“是。”
然后,陆冬元也没换衣裳,就直接去堂屋见罗饴糖了。
罗饴糖见了陆冬元,也不转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道:“陆相公,您可知道,殿下好像要撮合你我的婚事了。”
陆冬元稍微一愣,随即又温柔地笑道:“那居士来,是想让在下如何配合?”
她忸怩了一下,还是为难道:“这些事,贫道理应早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殿下他突然为贫道做了好些事情,贫道...”
陆冬元听她贫道来贫道去,有些不习惯,笑道:“此处无人,就用你我相称好了。”
罗饴糖急着把话说完,也不拘泥了,就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只是我突然觉得...”
“你觉得被殿下的恩情框住了是吗?觉得他为你做了许多,要是没按他想的方向去做,怕他失望?”陆冬元笑道。
姑娘抬起清亮眼眸,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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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想不到解决南国使者的办法,皇帝背着摄政王,微服出巡到陆状元家,想找这位即将要被赐婚给青莲居士的状元郎谈一场交易。
此时他已经在花厅等了许久,忍不住心烦意乱:“人不是回来了吗?换件衣裳这么久?”
一旁乔装打扮的安公公宽慰皇帝道:“陛...公子息怒,咱们这次来,不宜声张,那就只能耐心去等了。”
若是暴露皇帝的身份,固然状元郎再不情愿也得给天子这个脸面,但行踪不就暴露了吗...
“朕...我出去转转。”新帝背着手,走出了花厅。
走出花厅,见堂屋方向有婢仆端茶水走进,皇帝顿时有种被人故意忽视的羞辱感。
他大步往游廊这边走来,有小厮看见了,立马上前阻止道:“这位公子,我们公子很快换好衣裳过来了,请公子入花厅再等会儿可好?”
皇帝在朝堂已经受够一些臣子的轻视了,没想到来到区区一翰林士子家中,还要被士子忽略,转而去接待旁的客人。
“这屋中接待的是何人,能比朕尊贵吗?”皇帝始终还是沉不住气。
小厮最后没能拦住皇帝,被他这么堂而皇之闯了进去。
踏入堂屋那一刻,就被一清丽少女抬起的侧脸晃了下眼睛,生生止了步,怔住。
“陆相公,其实,比起嫁人,我更希望能到南国去。”
第45章
皇帝观这位少女的衣着、打扮以及容貌, 又听她同陆状元说的话,已经隐约猜到她的身份。
“这位小师父就是青莲居士吧?你真的想去南国吗?”
皇帝简装打扮从外头进来的时候,陆冬元已经看见人了, 他惊讶了一下,想行礼的时候被皇帝一个手势阻止。
罗饴糖没见过皇帝,只觉这位少年生得白白净净, 比她大不了几岁, 有种积年累月的孱弱感, 又自带一身威仪之态, 走起路来, 都自带气场。
其实,也不难猜。
她连忙跪下,“参见...贵人。”
皇帝笑了, “你就知道我是什么贵人了吗?这就跪了。”
罗饴糖不敢吱声。
随后, 陆冬元只能巴巴地看着两人见面, 天子眸里似有一个不见底的洞, 巴巴地吸着地上的人看, 而他却不能阻止什么。
皇帝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临走, 让罗饴糖单独到屋外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陆冬元同罗饴糖到屋外恭送皇帝离去, 等皇帝走后, 他才问罗饴糖,“陛下同居士说什么了?”
罗饴糖想了想, 纠结了一下,到底是没说:“只是随便问候几句王爷的话。”
“哦?”陆冬元略带疑虑。
她心虚地低了头。
皇帝带着安公公离开时, 公公问他:“陛下, 府里知道您身份的下人, 要不要处理?”
“不必。”皇帝眉间舒展,像是连日来烦扰已久的事终于解决了似的,声音轻快道:“朕没有下那步棋,有另外更好的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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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剑青最近每天到了晚膳时分,都会收到翠月庵送来的素菜包子和一壶豆汁。
是罗饴糖带着两个小尼姑做的。
彭州看着十七提来的东西,笑道:“居士现在每天都给主子做吃食,定是我上回无意中同她说,咱们主子嫌吃饭浪费时间,从不按时吃晚膳所致。她真是有心。”
可不是,碗口大小的包子里,有香菇丝、萝卜丝、土豆丝,还有白菜青豆粉丝和鸡蛋,种类繁多,满满的一口下去,油香四溢,得空时抓着吃几口,省事极了,搭配也均衡。
“因为有了这些大包子,殿下最近用膳时间规律了很多,要不下回我让厨房照着做,居士她每天光做课练字什么的就够累了。”彭州道。
十七摇摇头:“居士说了,能给主子做点事,她很高兴的,还是别了,何况主子也喜欢吃居士做的,要是突然换了个人做,兴许味道就不一样了。”
凤剑青无意下楼就听见一对奴仆在外间说的话。
然后,晚膳吃大包子时,就不禁停下了笔,专心细品咀嚼每一口。
这么鲜美的味道,包子皮入口松软,馅料口味丰富多汁,以前在河头村都是他做菜烧饭照顾那个丫头,可没想到,如今这丫头竟也学会做菜给他吃了。
他突然想到,以后她嫁人了,兴许也会这么照顾她的夫君,而她的夫君,也会吃上这么个美味的大包子。
一股酸涩如潮浪袭来,堵得他胸腔难受,吃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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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冬元总觉得,那天皇帝同青莲居士的碰面,导致一些事情在悄悄生变。
但他没能找出端子。
“那天,那位贵人是来找我做什么的?”回头他就开始从府里接待的下人查起。
“回公子,只说是有要事要谈,给亮了宫中内侍的腰牌。”
后来陆冬元又打点宫中的人,找机会同皇帝身边的安公公来了场偶遇。
陆状元帮安公公想了个控场的提议,安公公感激,随后陆状元顺势闲聊道:“对了,公公,那天陛下来找在下,听说有要事要谈,后来却又有急事走了,未知是什么要事?在下想替陛下分担。”
安公公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陆大人不用担心,是陛下恰好微服出宫游玩,怕被摄政王逮住,刚好来到陆大人家门口,就打算进来避一避了。您可千万要替陛下保守秘密啊。”
“公公安心,在下晓得。”陆冬元笑道。
陆冬元来军机处找凤剑青说话,一声通传下去,被告知殿下正在商讨作战方针,他只得在外头候着。
等到太阳快要下山,堂屋里的文臣武将们才络绎出来,走最后的是凤剑青。
凤剑青一眼看见陆冬元今天这绑发的带子是刺绣的,而且从未见过,他不禁冷了脸,默默从袍袖中捏了捏自己的印玺袋。
最近他和陆冬元见面都是这个状态,一方面把他视为给罗饴糖弥补婚约的最佳人选,一方面看见他,又控制不住心烦。
陆冬元已经看见他袖内藏着的牡丹绣印玺袋了,也看懂了殿下的小动作,机智如他,便顺着殿下的毛捋了起来:
“殿下的印玺套真好看,是居士绣的吧?居士的手艺越发精益了。”意思是夸他的套比他的好看。
倘若那印玺套果真是罗饴糖给殿下绣的,大概这话真的能取悦摄政王。
“你大概需要找大夫看看眼睛了。”
没想冷不防惹他不高兴了一句。
陆冬元得体地揖了揖手,始终微笑:“好的,等属下同殿下禀报完一些事,就去。”
他大概把自己从皇宫值守侍卫那里、鸿胪寺里负责伺候使者的下人口中、以及那天皇帝微服之事都告诉凤剑青。
“殿下,鸿胪寺下人口中,以及宫门侍卫口中,都印证了南国使者偷偷同陛下接触的事。属下认为,陛下突然间放弃同属下商谈离去,最有可能是因为居士。那么,会不会南国使者同陛下接洽,为的正是居士?”
“糖儿她...居士她可有说什么?”凤剑青眸若寒潭。
“居士她没说什么,当时大概她自己也慌乱,话里露了马脚也不知。”陆冬元道。
瞥见凤剑青眉心凝重,手指捏断一旁花圃荆棘的样子,大概是受许大人影响多,他竟生了种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情:
“殿下,属下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殚精竭虑地替陛下筹谋,做的一切,可陛下他真能理解您苦心,并且信任您吗?”
“赔上一切,守一个承诺,逼自己成为一个无情无爱,只会处理政事的工具,您对先帝和陛下是无愧了,可您可有考虑自己?”
换作是以前,陆冬元这番基于一个“人”立场而说的言论,定然遭摄政王冷言训斥,但这一刻,他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得妄议陛下”。
“陆勉之...”
见陆冬元要告退,凤剑青喊住他,“倘若孤哪天终于没忍住,对你出尔反尔,许过的事情不作数了,你会怪孤吗?”
陆冬元意会,抿笑:“属下不会怪殿下,反倒会很高兴殿下终于醒悟过来。但是,属下也不会因为殿下是君,就轻易退让的。”
“是嘛...”凤剑青突然从怀里摸出那条罗饴糖绣给如兰的手帕,抖出一样的牡丹绣,状似挑衅地擦了一下指腹上被荆棘刺出的血。
“是的。”陆状元弯眸一笑,轻撩下摆,露出一排十八个贴身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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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芳亭会入选的兰册仕女之首,终究还是推了这好不容易的名额。
鱼柳先生大感惋惜,那位才女的字稿在选上的那天,就被摄政王着急地来领走了,那些绣品和品鉴书也是从头到尾也不许他们碰,一完事就收走,他连想再观摩一下那张字稿和品鉴书的机会都没。
罗饴糖没敢同凤剑青提皇帝同她说过的事情,因为她答应了陛下,事情要先保密,等他慢慢劝通了摄政王,再同他说。
但罗饴糖总觉得做了亏心事,心里头总有一块大石头悬着下不来。
于是她找机会去跟凤剑青聊聊。
“殿下,贫道听说您拿去流芳亭会参选的作品都拿回来了,想来看看是贫道哪些作品。”
凤剑青当时在案上批文书,这一下就把朱砂点错,直接点到天子落署名的位置上。
他眉头一皱,赶紧收了笔。
“谁跟你说参选有作品的?”
罗饴糖眨了眨眼,“鱼柳先生托彭州给贫道送来回信,提到贫道的作品时,给出卓尔不凡的评价。”
当时她还是头一回得到除小凤哥以外的人,对她给出的评价,她很是惊喜,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作品,她一直活在小凤哥的光环下,从不觉得自己与优秀沾上边。
“莫不是...那作品其实都是殿下的吧?”她失落道。
“不,确实是你的作品,之前孤让你每天练字交上来的作品之中,选了一篇。”
说着,他就让彭州把一幅用丝制绫锦装裱过的字稿端了出来。
罗饴糖认得这幅作品,那天她兴致勃勃地叫住游廊上的凤剑青,鼓起勇气把这幅满意的作品递给他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还行。”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不够好,回去继续苦练,后来也确实写出许多比当时这幅作品还让自己满意的字。
没想到,当时他嘴里的“还行”,在旁人眼中竟是有那么高评价了,那她要是拿出后来那些作品呢...
“还有...类似的评选会吗?”她有些蠢蠢欲动。
“嗯?”凤剑青压了压眉,眯眼。
“哦,没有...随便说说的。”罗饴糖窘迫地低下头去。
“那个...殿下,我以前听外面的人说,在新帝登基之初,你曾经为了陛下周旋在多场政治斗争中,义无反顾帮陛下肃清了不少人,就连一些先前忠心拥戴你的,反对新帝,都被你亲手处理了。”
罗饴糖小心翼翼试探,最近她觉得小凤哥跟她距离近了一些,每每她不用敬词同他说话,反倒用小时候说话的语调同他说,他就肯同她多说。
“嗯,新帝当时年少不懂事,孤那会在战场没能及时赶回来,太后那帮人就怂恿着陛下做下决策,杀了不少无辜人。”
凤剑青果然好说话了许多,同她轻描淡写多说了两句。
“那...那些无辜人后来要怎么办??”罗饴糖被话题牵扯着走,不由跑偏了过去。
“事情已经做下了,后来陛下也听孤的,亲自去这些死者家属家中忏悔,提携这些家眷中的子弟,事情就这么过去。”
“哦。”罗饴糖怔怔地接收着这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