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贵有天子之尊的人,得挨家挨户给那些被自己错杀者家属忏悔的场景,诚然,真心实意去这样做的人,确实很有魅力,但也不是谁都能如此放得开。
她不禁想了想那位气质阴翳的瘦弱天子,他当时内心真能放得开吗?
“那,殿下你跟陛下感情肯定很好了?毕竟你们一起生死与共过那么多场,陛下他一定很敬重你...”她继续试探道。
凤剑青睨了她一眼,把跟前的文书推到一旁,定定看着她:“那些腥血之事,都是孤出面替陛下摆平的,那是孤职责所在,没有什么生死与共。若说称得上生死与共的,孤十五岁那年坠下悬崖,被水冲到河头村,是你伸手进河里去拽孤,差点被激流一块冲下,那才叫生死与共。”
罗饴糖怔了怔,被他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垂下头:“我当时...年纪小,没想那么多,师父也...师父后来也跳下去救了呀。”
凤剑青深深凝她一眼收回眼神。
罗饴糖继续道:“那陛下应该挺敬重你的吧?”
“你想试探什么?你在担心什么?”凤剑青目光如炬,犀利地瞟她一眼。
她在他面前有些沉不住气,差点破功,被踝下长袍绊到及时回身。
“你若还当孤是小凤哥,只要你把你的难题说出,孤都能替你解惑,有事不必憋在心里。”他暗示道。
“好的,我知道,就是随便问问罢了。”罗饴糖心脏剧烈地跳,果然自己在他面前,都像一只道行奇浅的小妖,不能再问了。
原本她只是担心陛下与他之间的关系,怕陛下的事情对他隐瞒,会不会对他不利,才来试探的,但现在不能试了,不然她感觉再试探下去,他就要知道她即将要去南国的事了。
“真的没话同孤说吗?”他最后一次确认道:“孤以前对你严厉,但绝不是只会一味拘着你,你想去做的事,孤日后竭尽所能,也会陪着你的。”
他以为他暗示得足够了,可罗饴糖却丝毫不在那条思路上。
她笑着转移话题道:“对了,鱼柳先生信上还说,我绣品也挺不错的,可是我好像没有给你绣品吧?”
第46章
凤剑青一听, 突然失手往前一推,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倒塌,纷飞如雪。
他面容冷肃, 深拧着眉,看不出情绪。
罗饴糖甚少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吓一跳。
“不是你的绣品, ”凤剑青立马起座, 走出几步来到书架前, 侧对着她, 彭州他们赶紧进来收拾。
“让绣娘做的。”
“哦。”罗饴糖心脏怦然, 手脚发虚,不留神看了眼他的侧脸,有些莫名。
小凤哥的侧脸...好像有些红了。
·
得知小凤哥为了帮她入仕女画抬高身价, 不惜放弃原则, 做些欺世盗名之事, 罗饴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冲击实在太大了, 甚至让她有种认知坍塌、神像轰倒的感觉。
明明小时候, 他都教导自己诚实守信的。
她以为他就是那样的人,诚信、可靠, 后来知道他的身份后, 得知他肩负重任, 对他的婚约不能守诺,也只觉得他的取舍是合理的、能够理解的。
可现在...他为了给她安上一点无关紧要的光环, 做出与自己原则相悖之事,真的好吗?
罗饴糖不禁觉得, 自己不能再留在王府, 是一定要去南国的。
她明白小凤哥所做, 都是因为失约愧疚,她不曾怪过他,也就不愿意他作出牺牲对她各种弥补。
只要她走了,他才会不再折腾吧?
“孙嬷嬷,这是做素菜包子的配料以及配方,是贫道自己鼓捣出来的。”
罗饴糖抱着自己写的食方来到东院厨房,递给厨娘嬷嬷。
孙嬷嬷也得知最近晚膳都是居士做好包子送去,对她很是感激:“谢谢居士,主子他啊,从来都嫌用膳费时间,总是不肯好好用膳,老奴还正愁着呢。”
她接过罗饴糖的食方条子收好,笑道:“居士请放心,以后老奴晓得安排了。”
这天,彭州照例给凤剑青呈上素菜大包,和一壶豆汁。
凤剑青见包子端上来,停下手里的笔,开始动手吃,这时彭州退到一旁,往墙壁上撒药粉。
凤剑青吃一口后,皱起眉头,“彭州...”
抬头望见彭州在往墙边撒着什么,狐疑道:“你在撒什么?”
“回殿下,这是安神香的药料研磨而成的粉末,居士上回去城外讲法,偶遇一些从城外过来讲法的僧人,聊天时得知有那样的方子,她向那僧人讨要的。”
彭州笑道:“居士把那个方子给了奴才,让奴才每天黄昏前往主子歇息的地方撒下药料,可帮助睡眠。”
“她直接把方子给你?”凤剑青蹙眉。
以前她会诚心抄写经书送来给他念诵,感受她心意的同时,也能助他入眠,而不会直接把经书交给彭州,让彭州去抄。
按她那样的习惯,也该是亲自搜集药料研磨,再交给彭州,而不是直接把方子给他。
“对,居士她还过来教阿六阿八怎么养月季,什么季节该浇多少水,什么时候该修枝,什么时候该下肥都说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阿六喜欢兔子,还特地把庵里一对兔子送她了,居士真是心好。”
彭州全无所察,笑着说道。
可凤剑青却听得眉间阴翳更浓,他抓着手里的包子问:“今天的包子,不是她做的?”
彭州一听,惊讶脱口道:“主子您怎么知道平日包子是谁做的?”他记得他好像没说,因为主子也没问。
“味道不一样吗?”他狐疑,“这次的包子是厨房孙嬷嬷送来的,奴才以为十七没时间送,居士找孙嬷嬷送了,跟平日的味道不一样吗?”
“味道偏淡了。”凤剑青道。
因为厨房孙嬷嬷是伺候王爷多年的老人了,安排膳食都是根据主子的口味来,凤剑青口味一向清淡。
彭州去厨房问完,才过来同凤剑青回禀:“原来居士上午来过厨房,把做包子和豆汁的配方都给孙嬷嬷了,要是主子喜欢原来的口味,奴才叫孙嬷嬷去居士那里学几天。”
“不用了。”凤剑青浓眉深锁。
孙嬷嬷做的口味其实更清爽,也更符合他喜好,他最近只是吃惯了她做来的吃食,若不是她做的,由别人来学的话...他感觉还真不是那个滋味。
“她把这些事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唯独不肯来给孤一个交待吗?”凤剑青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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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饴糖把每日的早晚课同两个小尼姑细心讲解了,又把王府这些日子分发的衣料份例,和佛堂用的大件物品都交给了两个小尼姑。
小静不禁疑惑:“居士,您怎么好像在交待身后事一样。”
旁边的小慧“呸”了她一声,转而又同罗饴糖道:“居士,您这样交代,是不是要出远行啊?什么时候回来呀?”
罗饴糖摸摸她俩的头:“贫道是有金册在身的佛僧啊,得替朝廷去弘扬佛法,总会有哪天到别处去授法不是?只是提早跟你们交代好,省得到时意旨一来,漏了事项罢了。”
院里挑好水的元阳子羡慕小尼姑们手里的衣料份例,回去同惠阳仙姑提了一嘴,结果仙姑内心失衡,酸道:“得金册了不起,有必要用这方式特地在你面前炫耀?是来同贫道挑衅,嘲笑贫道没有金册的吧?”
安公公籍着永平公主想念居士送信为由,进府见了罗饴糖一次。
罗饴糖上回差点被皇帝坑死,这次懂得适当地拿捏,要挟道:“贫道身如浮萍,命似蜉蝣,上回差些死在荣安侯和他世子手里,虽说贫道为陛下效力,死不足惜,但再怎么说,贫道也是从王府出去的人,不跟殿下交代一声,贸然行事,上回是殿下大量不计较,这回就不好说了。”
“居士,上回确实是奴才大意,荣安侯他痛失元配多年不娶,奴才以为他对亡妻情深,确实没想到他怀了那样的心思...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居士若同意前往南国,这次陛下会给居士配一支护卫队的。”安公公小心逢迎道。
罗饴糖叹息,摇摇头:“上次去区区一个荣安侯府,荣安侯不过有十来万兵马而已,这次是一整个南国,南国有多少兵马,陛下配给贫道的护卫队想来不上万也不好看了,贫道想了想,这如何能够,皇恩太浩荡了,贫道受不起。”
本只打算随便打发数百护卫给她的安公公顿时黑了脸。
“居士此趟不但能让大晋丢失的土地重回故里,也是要去南国普渡众生的,教化民众的,居士如何受不起呢?您难得被南国使者看中,此一去,就是两国的英雄。”
安公公继续讨好道。
“需要剃发吗?”罗饴糖也懒得再周旋,便直接问。
“会进一步册立居士为金僧,一旦成了金僧,相当于佛教里的领导性人物了,有头有脸的,再也不能还俗,居士是女僧,倒是没有强制要求必须剃发,只是一般都是要剃的...”
见罗饴糖不语,安公公又忙道:“不剃也行,这事不难,陛下还能斡旋一二。”
罗饴糖松一口气,皆因她以前实在看师父的光脑袋不顺眼,夏日里少头发遮挡,晒上一会摸着还格外烫手。
“贫道还想陛下在能提供安全场合情况下,让贫道跟使者见一面。”
南国是一定要去的,但也得尽力保证自己安全,了解信息,知己知彼,做好充分准备,她这次再不能奢求谁来救她,只能谨慎做好每一步决定。
于是,皇帝下任务,让青莲居士再次到城外施粥,同时也安排南国使者过去。
罗饴糖同使者见面,对使者问出的问题,使者都很有诚意地回答了。
末了,使者甚至诚恳地跪地请求她随他们去南国,希望她能用她的佛法替那里的难民解惑。
“居士的佛理同我朝以前一泓勒大师的佛理很像,只可惜那位大师于十几年前失踪,不然这次南国天灾,她定能拯救百姓于水火。”使者叹息道。
“泓勒大师可是...金銮寺的大师?”罗饴糖有种奇怪的直接,突发奇想,不禁问道。
“居士怎么知道?”使者讶异,“居士曾去过南国吗?”
“喔,没有,贫道听说的。”罗饴糖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她好像到今时今日才窥探出,原来她的师父如此厉害,不由心生钦佩,同时也担心自己的修为会让师父蒙羞。
荣安侯口中的“媛媛”,她已经从安公公口中探听过了,并非荣安侯元配夫人的名讳,不过提到荣安侯元配夫人的模样,倒是让安公公想起与其样貌有些相似的一名旧时京中贵女,锦荣大将军的嫡长女,姜月媛。
这位大将军嫡女后来被南国的先帝看中,和亲远嫁去南国,听说都准备册立皇后,却突然又逃命回来大晋,其时身边还带着一名女僧。
罗饴糖突然很想追寻自己身世,想了解自己亲娘是怎么死的,也想去南国观瞻一下师父生前的伟迹。
南国,是必去不可了。
她和使者接洽期间,皇帝还因为不放心,趁凤剑青忙碌,又偷偷溜出宫去了城外。
见青莲居士顺利同南国使者谈妥,皇帝才松一口气,而此时,有宦者神色慌张跑来禀报:“陛下,不好了,因为刚刚陛下急着出城,城门守将那里出了些程序上的失误,那些等着接济的难民涌入城中抢食了!”
安公公听了,第一反应是劝道:“陛下!这下可不妙了,还是趁事情没闹大,赶紧通知摄政王来做决策吧!”
皇帝看了一旁的青莲居士和使者一眼,觉得安公公说这话很是让他下不来台,说的他像是个只会惹事让摄政王来擦屁股的昏君。
他恼道:“皇叔在忙,难道有事朕就不能担待了吗?!京城滋事者数量大概多少?”
罗饴糖不动声色地看了小皇帝一眼,虽然她也认为,这皇帝做事挺让人担心的,不然她也不会要求亲自来同使者谈,但转念一想,总不能让小凤哥替他擦屁股擦一辈子,他总该自己学着自立。
于是,她鼓舞道:“贫道也相信,陛下一定能把此事处理好的。”
皇帝转身望着她嫣笑的俏丽容颜,久久失神。
随后,他骑马率领一队侍卫进城,迅速将流民抓捕。
安公公又在一旁忧虑道:“陛下,真的不用请示摄政王如何处理此事吗?流民之事,可大可小,倘若一个处理不善,他们对陛下心生怨怼,揪合城外其他难民造反...这种时候,还分神去处理这些问题,恐怕...”
“不就是担心他们会生怨怼吗?把他们杀...”皇帝本想说把他们统统杀掉,就没法再生怨怼了,但忽然想起刚才青莲居士对自己投来期许的眼神,立马又把话咽下去。
“去找户部尚书要钱,给这些流民到城外安置家宅。”
第47章
皇帝突如其来要开国库, 给城外难民建家宅,引来群臣的反对。
户部刘大人提议要先征得摄政王同意。
这话一下子刺中皇帝心窝,本想着户部商量不同意, 他就用自己私银去摆平,这下彻底炸了锅。
他怒道:“皇叔他...咳咳咳...皇叔已经同意不高于万两的银子,不必经过他审批, 交由朕决定就好, 怎么, 你还想抗旨?朕都答应那些流民了!”
那段时间皇帝格外用功, 每处理一桩事都谨小慎微, 取得不错的成效,赢得凤剑青赞许,这才把户部的部分权分给他独自裁断, 不料这小皇帝一旦权力到手, 做事就这样罔顾乱来。
刘大人:“......”
皇帝忙着补这个窟窿的时候, 那边安公公又失魂落魄地跑来:“陛下!大事不妙了!”
正是心烦之际, 听到这个消息后, 皇帝咳着喷出一口血。
原来,先前皇帝想着抓住陆状元其母的山黑寨的人, 想以此要挟陆状元与他合作, 同青莲居士成婚后, 把她转手送往南国。
但后来因为得知青莲居士心愿,便不用从陆状元这里下手了。
“霍州那边发生山体倾轧, 消息传慢了,山黑寨的人被围剿之时奋力同朝廷对抗, 后来逃出了边境, 我们的人马收到撤队消息后就回来了, 但山黑寨的人已经被收缴了户籍,流落到有蛮人出没的三不管地带了,倘若没有大晋的户籍庇护,他们势单力薄,恐怕会被蛮子杀死!”安公公惊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