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泰义仿佛无意中窥探到他骨子里迥然有异的另一面,吓得再不敢挣扎,安静下来,拳头握得挠出血,也只得任由腹腔里巨大的寒凉刺痛。
看他面色紫青,快将熬不过去之际,凤剑青才拔出他口中布团,又用手肘重击后背催吐,紧接着,“哗啦啪嗒”几声,终于,那些恶臭难忍的粪`液结成冰团从他喉咙呕出。
这时的高泰义差些去了半条人命,被铁链强支着身体在半空晃荡。
“孤没有杀你的理由,因为你为大晋做的事,按先帝定下的国策,功过相抵,孤无权更改。但是,孤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剑青抛下这句话,一拂冷袖,就沿着一路碎落的月光往返。
高泰义像受足了惊吓似的,怔然片刻后,终于大喊着哭出声:“不...杀了老夫吧...杀...杀了老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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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们在外间睡着了,罗饴糖裹着被子来到里间的木窗前,倚着窗边,映照外头濯濯月光,用手指在窗边做起了皮影戏。
那是小时候她跟村里的孩童学来,教小凤哥玩的打发无聊黑夜时的游戏。
用一只手岔开虎□□叠搭在另一只手上面,扇动三只手指作翅膀,然后一只活灵活现飞舞的“蝴蝶”皮影就跃然在墙上了。
罗饴糖自己跟自己玩着,这是她一个人流落异地他乡,想念师父、想念河头村、想念小凤哥的夜里,最常给自己的心理慰藉。
看着自己演的“皮影戏”,罗饴糖就想象旧时在河头村的一个个夜里,她被肚子里的“虫”痛醒,睡不着过去敲小凤哥的窗户,逼他出来大半夜陪她玩“皮影戏”的情景。
“小蝴蝶,你要坚强地破茧而飞,冲破命运的牢笼,很快,在你面前,就有一整片月季花丛啦...”
罗饴糖倚在窗框边,手里一边动作,一边说着旁白,演着小时候师父讲给自己听的故事。
“可小蝴蝶也是会感觉到寂寞的呀,另外一只蝴蝶,你什么时候能出现呢?”
她话音刚落,窗纱前就陡然出现了一只“大蝴蝶”,“蝴蝶”的腹部突然垂下一根长长的丝绦,它扇动翅膀,主动追逐起她这只“小蝴蝶”来。
罗饴糖惊喜不已,立马扇扇“翅膀”飞,她飞,他追,她飞入花丛,他也飞入花丛...
就在她一边演着皮影,一边靠近窗子,突然伸手推开木窗,一阵渗着冷意的风卷进屋子,把屋里的挂画吹得“啪”一声掉落,惊扰了外间睡觉的婢女。
“姐姐!姐姐!我们再玩这个,再玩这个!”
两个穿着厚袄的小丫头在窗下出现,高举两只“蝴蝶”在外面玩耍。
“哎哟!小姑奶奶,文娘又招架不住睡着,让你们这两个鬼灵精溜出来玩了?”这时入屋来看的婢女一眼看见窗外两个小豆丁,头疼地喊了起来。
这两个穿厚棉袄,胖得像两粒“元宵”的小丫头是驿站张驿丞的两位千金。
“可是妹妹一躺下就咳得不行,我带她出来一玩就没事了。”大的那位姑娘道。
两位张家千金的棉袄显然也很破很久了,个头稍高一些的丫头下摆还漏着风,两家伙鼻子都冻红了。
罗饴糖发现这个驿站里无论主子和奴仆都十分勤俭节约,也像是十分贫穷的样子,但给她的一切用度都非常舍得,棉被都是新的。
于是,她回到自己床上,拿来两个小手炉从窗边递出,给姐妹俩御寒。
“哎哟,姑娘您自己用,要是冻坏了,奴婢...”
“我不冷的,给两位妹妹,哦,对了,再等我一下。”
说着,罗饴糖回身看了看书案的方向,过去挥笔画了两只大大的蝴蝶,减下来给姐妹俩。
“送给你们,下次这么冷的夜里,就算再想出来玩,也得穿暖和一些哦。”罗饴糖深知夜里睡不着的苦恼,于是道。
两小姑娘一看见裁剪精致的纸蝴蝶,都高兴得合不拢口,同罗饴糖道一声谢后欢欢喜喜相携离开了。
罗饴糖关了窗,让婢女去睡下后,她也躺回榻上休息了。
演过“皮影戏”,她又觉得,自己独自一人也不会感到孤单了,这些年多少夜,她都是靠这皮影戏渡过。
这时,窗外廊柱下走出一个穿夜袍高大轩昂的身影,他默默地缠好食指上不知何时松掉的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带,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灯光熄灭。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独自立在长廊下,一直看着窗子,突然,他发现自己包扎食指的纱带上沾上一点褐黄色的污迹,他立马扯下带子扔掉,把指头上血肉模糊的伤露了出来。
他又嗅了嗅早已洗刷干净的手背,眉头紧皱,总觉得透着桂花皂荚香的手背上,依旧难言刚才牢狱里粪液的恶臭。
于是,他又离那个木窗退远一些,恐防自己身上味道会醺着屋内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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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凤剑青果然守诺,带上邹军医过来看她。
罗饴糖看见他比昨晚来看她时,位置退后了好些,不禁有些苦闷。
自打遇难醒来后,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偏偏他两次都退得那么远,她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可是等邹军医回头同他回禀她的情况,他伸手接过药单,她眼尖地就看见他食指上系着的雪白纱带松脱了掉下半截。
那纱带的宽度看来...同昨夜她看见的那只“蝴蝶”腹部的丝绦...
姑娘心里意会地,握起拳头抵在唇边,低下头高兴地笑出声来。
面对她突兀清脆的笑声,正在讨论用药的邹军医和凤剑青俱回头望着她。
凤剑青皱眉苦思,突然就看见自己指头上新换的纱带又松脱,突然想明白姑娘在笑什么,脸色陡然变青。
第52章
“姑娘, 听说您刚刚及笄,这是我家大人和夫人给您送的及笄礼,大姑娘和二姑娘送的是夏天河里捡的河蚌壳, 我们两姑娘可宝贝了。”
婢女把礼物一件件地垒在罗饴糖面前。
“哦,对了,奴婢也给姑娘准备了一份礼, 是奴婢自己做的木簪, 不贵重, 希望姑娘喜欢。”
罗饴糖没有拒绝大家的好意, 都一一收下。
大抵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礼物, 就张驿丞送的那份稍微贵些,是一套材质上好的银鼠皮夹袄、裙子和外披风,张夫人送的是比较贴心的女儿家用品, 自己绣的小`衣、袜履、巾帕, 还有一个扎得整整齐齐的布包, 大概也是衣服日用之类的。
张驿丞和张夫人在她头天醒来的时候, 也曾来探望过她, 是一对非常随和亲切的夫妇。
“姑娘,我们这边及笄要吃鸡蛋红糖糕, 我们夫人亲自下厨去做了, 一会奴婢给您端来。”
婢女边说边帮她把头发都挽起, 梳了个斜飞髻,在给她插笄的时候, 从一旁的妆奁掏出一根碧玉簪,道:“奴婢自己做着玩的木簪, 就不给姑娘簪了, 这是我们夫人给您准备的簪子, 奴婢给您簪上。”
罗饴糖拒绝不了她们的善意,感动道:
“小花,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听说张大人喜欢收集书墨,这样吧,我写一张书稿送给大人和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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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暂时在驿站落脚这段时间,张驿丞相当积极地帮他收集情报,平息霍州动乱,抓了不少动乱者。
“抓到人别杀,也别动刑,孤要先问清楚缘由。”凤剑青在案边写着公文,一边同张驿丞道。
张驿丞在霍州驿站当差当了十几年,穷了十几年,平时连一个五品大官都遇不上,谁承想,这回第一次迎到贵人,竟直接就是摄政王,可高兴坏了,发誓一定要好好做事,争取要得到贵人青眼,然后升官发财。
“是的,殿下,关外三不管地带山黑寨的消息,下官也在打听,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张驿丞回道。
“嗯,人前记得别喊殿下。”凤剑青又游龙走凤地书写了一顿,叮嘱道。
禀完了话,张驿丞还在盯着凤剑青书面上的字迹发呆,等他发现停下笔端,问:“还什么事吗?”
“哦,没事了没事了,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张驿丞回到自己那间破落小院后,看着斑驳的灰墙在叹息。
心想,即便不能升职,要是能多得些赏金,能给驿站这粉刷粉刷也是好的。
在想着事情的时候,婢女就把罗饴糖的回礼端了进来。
“是什么?”张驿丞皱眉道。
“是那位姑娘的墨宝,听说大人您喜欢收集字稿,就给您写了几句诗。”婢女答道。
张驿丞打开字稿一看,眼前一亮。
这字迹...论劲道和笔锋,真的跟他在王爷殿下那里看的很像,而且还多了几分舒缓的韵味,这也是上好的墨宝!这回他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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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罗饴糖在驿站休养身子休养了大半个月,这半个多月来,幸好驿站的伙食没有为难她,给她端来的都是素菜。
一开始她尚在病寒中的时候,就曾喝过一碗有浓郁肉味的热汤,她赶紧搁下碗,可一旁的婢女立马笑着告诉她那是一种叫杏香菇的蕈子熬的汤,没有放肉。
喝了半个多月的蕈子汤,她的脸色比以往红润些了。
张大人在相助摄政王剿匪平乱一事中,功劳不少,未等张大人开口求赏,凤剑青就主动道:“孤赏你一座大院子,官位得等日后上报朝廷再作商量。”
张大人一听,可高兴坏了。
守了十几年的破驿站,他们一家终于能有座属于自己的大宅子啦!
可这驿站方圆十几里没有宅院,要赐宅院,只能是在驿站后方搭建。
于是,说干就干,凤剑青当天就召集士兵们放下兵器,扛上工具起建。
看着驿站后方沸沸扬扬的尘土,张驿丞忐忑又欢喜,“那个...其实随便赐一座县城里的五进宅子就好,新造的话,多浪费兵力啊...哦,要是,能学京城那些宅院一样,建几座五层高的观景宝塔,再建几个莲花池就好了...”
于是,张银月和张银鹭两个小姑娘跑来罗饴糖屋里找她玩的时候,便高兴地说了出来:“我爹爹说,凤大人要给我们家建大宅子,三路五进,有好几个莲花池和五层楼高的宝塔,里头许多屋子,到时候给姐姐你也分一个院子住。”
小家伙来到她面前,抱着她画蝴蝶的手道。
罗饴糖心想,那不就是跟王府差不多吗?也是三路五进,里头院子套着院子,走廊外又是走廊,数不清的荷池和楼阁。其实,在京城见过了富贵,她还是觉得乡间的瓦房,鸡犬相鸣的院子要让人有亲切感。
“好呀,那我等你们家新居入伙哦。”罗饴糖笑着摸摸两小姑娘的头。
由于军中人数多,那么多士兵参与建设,院宅不消几天就建成了。
到了新院子入伙那天,张大人张夫人高高兴兴地从二十多里外的县城里斥“巨资”买来不少簇新的家具。
张夫人当时还担心地同丈夫道:“我们手里的钱也没多少,只够买这种品相稍次一点的桦木,都是寻常些小走贩家就用得起的木头,会不会配不上贵人送咱们的大宅子啊?”
张大人犹豫片刻道:“不怕,等日后贵人回了京,提了本官赏银,再在外头裹一层上好的红漆,看上去就跟红木差不离了,要不然,再撒一层金粉,金碧辉煌的。”
张夫人握紧丈夫的手,怀着对未来富贵流油的憧憬,欣喜地狂点头。
夫妇二人笑得合不拢嘴相携着走进新院子。
“相公,你说这院子会是雕梁画栋的吗?我好紧张!”门槛处,张夫人拉着张大人的手都冒出了汗,“我这辈子没住过那样的宅院,待会我要是表现得特没见识记得拉住我啊。”
“放心吧,小傻瓜。”张大人笑着刮刮夫人的鼻梁。
可他们一踏入院子就被这院子的乡土气息给惊得呆在原地。
前面一进院子正房只有三间瓦房,东南面一间盖瓦茅房,再过去一点是厨房,上方炊烟袅袅,是文娘在里头生火,院前空地上好大一片地方围着栅栏,养着一群鸡鸭,后院有瓜菜地,隐约可闻狗吠声。
所幸的是,院墙还是用青石砖砌的,虽没有雕梁画栋,但植有一整面的月季花,还有花树林,花树林里,还有一个开凿的荷花池,等到了夏天,月季和荷花一起盛开,将会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相公,”张夫人抓着张大人的手哭道,“你是不是在贵人面前表现得太清廉了些啊,怎么感觉还不如住驿站里了。”
“夫人不怕,等日后贵人回了京...呃...为夫买点金漆...把每一片瓦都刷了...”张大人艰难地宽慰夫人道。
“把屋子刷成金子也难掩这土包子气息啊...”张夫人哭。
银月和银鹭两个小姑娘就没她们爹娘那么在意这些,她们拉着罗饴糖在花树林里玩耍了一整天,打雪仗。
虽然现在花树和月季都只剩枝干和零星几片叶子,但都被绑上了鲜艳的绢花,看起来就像真的置身花海里一样。
罗饴糖捏着雪球,逗着鸡圈里的鸡鸭,看厨房炊烟袅袅升起,突然脑海里回想起了仿佛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
在梦中,她好像冰得快要死了,她拉着小凤哥的手,央求他给她喝一碗热腾的肉汤,说她想建三两间瓦房,院前养鸡鸭,院后种瓜菜,院墙植一墙月季花树,造灯海荷塘,放天灯。最后,还说了自己从小以来的愿望。
到了傍晚,张大人一家要在新院子里开宴招待凤剑青同那些辛苦帮他建院子的士兵们,罗饴糖自然也一直留到晚上吃了宴再回驿站。
凤剑青在花树林里找到罗饴糖,当时她还在同小姑娘堆雪人。
“病才刚好,怎么又胡闹了?”
男子披一身银鼠皮大氅走在这落日余晖的花树中,霞光遍身,英眉俊目。
他来到她面前,想掏出帕子帮她擦掉掌心冻红的雪,发现自己身上除了她的两条帕子外,再无别的,于是皱着眉收回,把目光移到底下玩雪的两小姑娘身上。
这会两个小姑娘终于看见了他,停止了玩雪,还是姐姐银月聪明,一下子就想到那样周身自带气场的男子就是爹娘口中的贵人了,于是赶紧拉着妹妹行礼。
“免礼,起来吧。”凤剑青淡淡道,随后看了看银月挂在腰间的帕子,“能借你帕子一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