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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然如展萧所言,天气阴沉。
这金田县因为灾荒缘故,已是一片荒芜萧瑟之景,如今天阴了,更是显得万分萧条,甚至都感觉不出这是初春三月。
清早展萧便已带着小溪离开了,李忘舒自己坐在这间破草屋里,等着她与展萧约定的时间到了,再出去吸引那些强抢民女之人动手。
天光晦暗,照进这小屋子里便更昏暗了些。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倒像是那日离开并州时一样紧张。
救人这件事,说起来倒容易,但真要把人救出来,实则困难。
她只听小溪说过有很多姑娘都被关在一起,却不知前因后果,这等情况之下,实是以身犯险。
可她昨夜做梦都想起了前世在西岐的日子,既得知了这样的事情,让她狠心离开,她又难安。
思绪纷乱,李忘舒也不知此刻自己的选择到底对还是不对,她于是起身,想打开那扇破窗透透气。
谁知刚站起来,便听得一阵巨大的敲门声传来。
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李忘舒捏紧了手里油纸伞的伞柄,想起展萧昨日的话。
那些人是故意让他们救了小溪的,为的就是她这条“大鱼”,难道他们要做的,比展萧所猜测的还要大胆?
“什么人?”李忘舒推开门,朝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制院门朗声道。
“好嫂子,讨口水喝。”
外头人的声音听起来油嘴滑舌,只怕是因为昨日她与展萧假扮夫妻,才让这些人改口称她一句“嫂子”。
李忘舒定了定神,知道机会提前来了,于是将那油纸伞放到了屋内窗边,朝院门走去:“家里没水,到别处讨去。”
“别呀,一口水而已,美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砰”的一声,那木制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出现在门外的人,正是昨日那几个追着小溪跑的流氓。
“大哥,你瞧,果然是个大美人。”那精瘦小子指着李忘舒,狗腿一般同他们“老大”说道。
今日李忘舒没有掩饰,单站在那,通身气度已与寻常贫民女子不同。兼之她本就生得精致,让那些没见过什么市面的混混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李忘舒觉得恶心,可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只是冷脸瞧着,没有作声。
“昨日已经见过了,就不多介绍了。现在你夫婿不在,美人是想自己走,还是受些皮肉苦再走?”
李忘舒冷笑一声,抄起手边的一块石头便朝他们扔过去:“光天化日如此大胆,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那领头一个躲过她石头,倒也没让她失望,当即就下令:“小美人脾气倒是火爆,兄弟们上,打晕了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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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小溪回家这件事对展萧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实际上是在比和李忘舒约定好的时辰更早一会回来的。
只是为引蛇出洞,他不好暴露,于是便坐在后墙上一直朝院内看着。
天气阴沉,远处已隐隐响起雷声,只是这小院内却是寂静无声,许久也不见李忘舒出来。
展萧以为她累了,便想着再多等一会,只是那院门被风吹得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倒让他心思一紧。
他走时自然是将门关好的,这小院虽破,但木门倒也能用,不至于像这般……
思及此,展萧连忙从后墙上跳下来,几步便跑到那大门前。
他不过轻轻碰了一下,那扇已经坏掉的木门便“砰”的一声倒了下来。
这是门坏了之后被人立在这里迷惑人的!
展萧已知情况有变,立马回身往屋内跑去,但见草屋门上的门闩也已损坏,待垂眸细看,才见屋门口土石已然被翻开。
他推门进去,屋内早已没有李忘舒的身影,但陈设却没有变动,只有昨日他交给李忘舒的那把油纸伞,并没有被带走,而是好好地放在窗边。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人是从院子里被带走的;油纸伞好好留下了,说明李忘舒是自己走的,这才故意留了信物给他;而院内的痕迹被打扫过,说明对方走得不急,李忘舒应该没有挣扎太多。
展萧站在门口,眉心紧皱。
他想过金田县这些流民仗着地方小无人管辖,所以无法无天,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敢青天白日下入户抢人。
这金田县虽不像并州、兖州城有气派的府衙,可也该有县令文书,难道这些人一点都不管吗?
还是这些流民不过是障眼法,他们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势力……
轰隆隆——
屋外传来隆隆雷声,预示着大雨已然要降临。
展萧回身看向屋外,外头已然起风,还没来得及长出绿叶的树木被吹得乱摇。
“春雨贵如油”,春日里这般打雷下雨来得极不寻常,正如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出现在金田县一般。
有一瞬间,展萧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李忘舒掺和进这件事里。
可诚如李忘舒所言,让她就这么走了,恐怕她到了锦州都会于心难安。
他要让李忘舒完全地信任他,让她能放心地交出帝令的秘密,就绝不能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一丝芥蒂。
展萧攥了攥拳,将背上背着的斗笠提起来戴在头上,而后冲进了雨前的疾风之中。
金田县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在永安找人都从未失手,更遑论一个小小金田县。
雷声将近,雨也跟着来了。
豆大的雨打在房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坠下的雨线仿佛给屋舍蒙上一层水做的帘子,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这帘子底下四处“飞溅”。
李忘舒是听见雨声醒来的。
她本就不会武功,又在宫里长大,哪能是那么多男人的对手?被人打晕之后便彻底没了知觉,此刻醒时还觉得后颈有些疼痛。
她睁开眼,觉得这屋子有些暗,适应了一会,才瞧见不远处点了一盏豆大的灯。
她揉了揉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瞧见屋子里不是只有她自己,还有五六个姑娘,聚在一堆坐在角落中,都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我……”她咳了两声,才觉得嗓子里那股腥甜味道下去了些,“我这是在哪?”
她是问那几个姑娘的,可那些姑娘却三两个抱在一起,只是害怕地看着她,没人回答。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确认自己没有断胳膊断腿,这才坐正了,低声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被抓来的,你们知道这是哪吗?”
那些女孩子不知经历过什么事,脸上胳膊上几乎都有伤,她们看着李忘舒,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回答,只是摇头。
李忘舒觉得事情好像比她所想更为复杂,她正要再想想其他办法与这些女孩子交流,便见其中一个姑娘突然瞪大眼睛,剧烈地朝她摇头。
其他女孩子也惊恐地看着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越发缩紧在一处。
李忘舒慌忙扭头看去,还没看清什么,只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身体倒是反应很快,就地躺了下去。
门开了,屋外的水气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泥土的味道。
仿佛是有人踏着雨进来,李忘舒躺在地上,能听见来人身上的水滴在地上发出的一点轻微声响。
“吃饭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他话音落了,便听见陶器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些细琐声响,李忘舒猜测大约是那些姑娘在拿饭吃。
她闭着眼睛,但能感到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大约是俯身下来看她,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她醒了吗?”那人问。
李忘舒一动不动,只能祈祷这几个胆小的女孩子能帮她一把。
无人回答,连那吃饭的细琐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问你们,她醒了吗!”那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许多,更凶了许多。
“没,没……”大概是其中一个胆大一些的姑娘,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来。
李忘舒心内默默舒了口气,只觉那男子又看了一会,便也没有再试探她。
“好好吃饭,若是瘦了,老爷不喜欢,你们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那些没有好日子过的人,都经历了什么,你们应该也见过了吧?”
这是威胁,猖狂的威胁。
这些女孩子在他的话里好像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吃吧,吃得饱些。”那人似乎很满意这些“物件”的表现,拍了拍手之后,便又踩着水气离开了。
听见门落锁的声音,李忘舒才敢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才坐起身来。
转过头,便见那几个女孩子正在吃着东西,见她坐起来,都抬起头来看向她。
李忘舒此时才看清,她们吃的哪算是饭,不过是些糊糊一样的汤,并一块瞧着就不怎么样的饼子。
她自打离开永安便与展萧一道,说是吃了些苦头,但如今看来,展萧给她准备的,好歹能算餐饭,这些东西连宫里丫鬟吃的都不如。
“你们就吃这个吗?”李忘舒看着这些姑娘,也不过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却蓬头垢面,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
罔她前世觉得自己在西岐吃了苦,如今看来,她在西岐,好歹到死的时候都有件完整衣裳。
“你是外乡人吧?”那几个姑娘里胆子比较大的那个看着李忘舒没动作,便开口问道。
李忘舒有些惊讶,点点头:“昨日才到的金田县。”
“这里就是虎狼窝,来了就出不去了,多少吃点吧。”
“你们都是被抓来这里的吗?我叫展柔,你们可以叫我小柔,我家里人也跟着我一起来,定能救我出去,也能救你们出去。”
“救?你家人不被那些人杀了都是好的。”那姑娘说着,眼睛都红了。
旁边几个姑娘听见她这句话,也都不吃了,一个个垂着眼帘,有瞧着年纪小些的,已然掉下泪珠子来。
“为什么?难道他们连官府都不怕?”李忘舒不解。
“小柔姑娘,瞧你生得细皮嫩肉,估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这里这些人比外头的山匪还要厉害。他们抓了女子,都要发卖到烟花柳巷,从去岁他们来了这,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哪见人管过?”
“怎么会这样?那府衙呢,就没人抓他们吗?”
“抓?”另一个姑娘摇头,“他们背后不知道有什么大靠山,之前有位姐姐长得漂亮被瞧上了,出了人命,都没人来这里把他们抓了。”
李忘舒想过小溪所说不是全貌,却没想到这金田县内发生的事情,竟远出她所料的复杂。
而且她到了此处,根本没有看到过小溪所说的那样栅栏的监牢,可见展萧猜得不错,小溪就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诱饵。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难道这些人早知她的身份,是李炎安排的吗?
“小柔姑娘,吃点东西吧。”
感觉胳膊被人碰了碰,李忘舒循声看去,只见是那位胆子大些的姑娘,将一块饼递到她面前。
“我不饿,你吃吧。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家里人都叫我二姑娘,你也叫我这个吧。”二姑娘说道。
李忘舒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孩子便连名字都没有,排行第二,便叫二姑娘。在他们眼里,姑娘们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爹娘没文化,家里也只有我两个兄弟,是请村子里的秀才起的名字。去岁收成不好,交不上粮,他们怕被官府抓了,带着我两个兄弟趁着晚上跑了。我就被留了下来,本来想到县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活计,结果倒这么被抓了。”
“你没想过跑吗?”李忘舒问。
二姑娘摇头:“外头瞧着没人,实际上走不出十步就有人日夜守着,之前要跑的,被打断了腿,怕是活不长了。”
其他女孩子都垂着头,听见二姑娘说起之前的事,脸上便流露几分害怕。
李忘舒皱眉:“那就在这,会如何呢?方才他说‘老爷喜欢’,这个‘老爷’是谁?”
姑娘们都摇摇头。
二姑娘叹了口气:“不知道会去哪,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烟花柳巷,要做见不得人的生意。”
“听他的意思,我们过不久就要从这离开?”
“按照之前人的说法,最早明日,最晚也不过后日了,到时应该会有人来将我们打晕了都带走。”
李忘舒只以为是那些市井流民贪图女人,这才行强抢之事,如今看来,这金田县表面遭了灾,内里倒是“生意红火”。
“小柔姑娘,瞧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抵吃不惯这些,但多少吃点吧。在这跑也跑不了,吃饱了上路,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二姑娘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口饼,仿佛要把那难吃的饼咬成碎渣。
雨还在下,天色暗了下来,水雾蒙在整个金田县上空,似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县城全都隐藏起来。
大雨冲刷着街道、房屋,道路上空无一人,便连稍富贵些的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都被浇灭了。
黑暗,带来了一片死寂。
而在这金田县东头的不起眼小院内,却是有三间房都映出光亮来。
展萧站在这小院对面的破庙屋顶,看着眼前的灯光。
雨沿着他的斗笠连缀而下,似乎要将他周身都包裹起来。
蓑衣上滚落的水珠,不受控制地跌落在他脚边,溅起,落在他已然湿透了的鞋面上。
好在,他赶在大雨彻底将所有的污秽痕迹都洗刷干净之前,找到了这处院落。
这世上他的追踪之能无人能敌,他能确信,李忘舒就在这个小小院落其中一间屋子里。
如果不是李忘舒的交代,他此刻定然杀入其中将人救走。
流民而已,不成体系,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站在那里看了良久,终究还是在那房顶之上坐了下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大雨一般,旁人遇到这样的大水,避之不及,他却闲适自若,似乎他那已经湿透的衣裳不沾分毫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