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怪你?你没有逼迫我,你只是告诉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你我萍水相逢,却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安稳说上几句话,难道不该庆幸吗?”
沈幼白唇无血色,反握住李忘舒的手:“你是个好人,你该离开这个地方。”
“你也该离开,没有哪个女孩子应该在这里。”
沈幼白微微摇头:“没得选。我快死了,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
“什么事?”
“我本是钱州玉江人,那高自明一年前还是玉江的一个县令,他见我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便在得到升迁的调令时,将我父母骗走杀害,将我从玉江秘密掳掠至此。”
李忘舒惊讶地看着她,难怪她此前觉得沈幼白有几分江南婉约之气,原来她果真出身江南。
只是她以为沈幼白是被人贩卖至此,却不想,竟是那高县令亲自动手。
“他是朝廷命官,他怎么能……”
“没有人知道我从哪来,他们打我、骂我、羞辱我、威胁我,让我不得不接受。那时我以为,他们好歹给我留了清白,倒也比被发卖流放,好上些许。”
“沈姑娘……”
“今日看来,当初所想,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听说那人是永安来的大人物,翻云覆雨,高自明在他面前都要低声下气,展姑娘,你能走,就走吧。”
“什么永安来的大人物,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是朝廷的蛀虫!”
李忘舒早知道因为李炎,大宁朝堂内斗严重,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她却没想到,这些人不只耽于政斗,竟还欺压百姓、逼良为娼。
“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件事,求你。”
“沈姑娘,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就要活下来去做。”
“展柔,若我死了,若你能离开这里,还请将我朝南安葬,我想看看玉江。”
李忘舒紧攥着沈幼白的手:“我不听,你要看,就活着自己去看。沈幼白,我若说我有办法掀了这金田县,你信还是不信?”
“没用了,那是永安来人,没用了……”
女子贞洁,便是枷锁,似沈幼白这般内里存着几分孤傲的人,哪里能忍受如此污秽?
李忘舒知道,如今活着于沈幼白而言,是比死更难的事。
可诚如她前世在西岐经历的那些痛苦往事一般,她历经磨难,错的不是她。
为恶之人尚且逍遥法外,却要让受害之人痛苦殒命,这不公。
“只许他从永安来吗?到过永安的,又不只他一人。”
李忘舒起身,走到门口将那柄躺在地上的匕首拿起来:“幼白,只要我出去,我就有办法,把这万福楼都掀了,害你沦落至此的人在外头吃酒快活,你还没有亲眼看着他堕入地狱,你甘心就这么死吗?”
沈幼白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她看见,离这张床不远的地方,展柔拿着匕首站着,却好像拿了一柄足以斩裂苍天的长剑一般。
那从离开玉江时一直被埋在她心中的仇恨,忽然就蓬勃的生长起来。
她明白,展柔想让她自己报仇。
“可我凭什么呢……”
“凭你是被他所害,凭你才是受苦之人,苍天若不帮你,就是天道不公。”
匕首坚硬的剑鞘硌得李忘舒的手生疼,她面对着床上的沈幼白,却好像面对着前世被幽禁在西岐王宫中的自己。
赫连同盛得逞的狞笑,仿佛和那天夜里出现的高自明重叠在了一起。
她救的是沈幼白,可她更想救昔日的自己。
假如她那时跑了,假如前世她明白被强迫、羞辱,不是她的错,会否她便不会被战前祭旗,西岐就不会踏平天阙关……
今日之沈幼白,不正如昨日之李忘舒吗?
“展柔,你到底是谁?”沈幼白缓缓开口。
李忘舒含泪朝她笑了一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死,无法惩罚任何人。”
*
天光晦暗,金田县府衙的牢狱中,寂静无声。
木架上绑着一个人,衣服上的血液已然凝结,变成一道道暗红。
听见外头传来铁索落地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
“展大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言旷走进来,皱着眉。
“宋珧来了,对吧。”展萧开口。
言旷点点头。
就算他跟展萧一早就猜测,这高自明敢在金田县如此张狂,定然是背后有人,但他们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鉴察司的宋佥事。
言旷曾在宋珧手下做事,他只觉得宋珧这个人残忍,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为了一个帝令的功劳,竟然利用高自明这样的人,更没想到,高自明借他的庇护,竟然在金田县鱼肉乡里,逼良为娼。
可宋珧毕竟是鉴察司的佥事,展萧如今又不能暴露身份,倘若他们今日真的先斩后奏,即使能从公主口中得知帝令下落,只怕也是有命回去,没命逍遥。
今日杀了宋珧,那就是要彻底反了鉴察司。
“以他的做派,不会安然把殿下带回永安的。”展萧垂下视线。
如今李忘舒被困在万福楼,宋珧总有办法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开口。
“这一步真走了,只怕有帝令,也回不去永安了。”言旷走过来,解开缚在展萧身上的绳索,“季飞章说,圣上派了方小将军押送赈灾银两到兖州。本来队伍很慢,可两日前,方小将军突然单枪匹马,离队了。”
展萧看向言旷:“你觉得他是来坐收渔利?”
“我觉得,他是来一网打尽的。”
展萧的身份禁军不知道,方靖扬更不可能知道,看他的样子,只怕和当时的展萧一样,是圣上亲自下令安排。
不管鉴察司内部在金田县怎样你死我活,代表禁军的方靖扬,都可以在最后一网打尽,既收押鉴察司,又押送回福微公主。
倘若鉴察司能审出帝令下落就更好了,一举三得,倘若没审出,那也简单。
西岐王已经要来大宁了,圣上只怕觉得这场戏演够了,就算朝廷找不出帝令,也不能让帝令落在西岐王手中。
怕的不是大家都没有,而是你有我没有。
“言旷,李忘舒是一个人,她不是一件工具,不是筹码。”
“你倒是能救她,可你自己呢?”言旷扭过头,不愿让展萧看到他红了的眼睛,“你和宋珧一起死,那福微公主,又可会为你流半滴泪?”
“一个只能靠和亲苟延残喘的朝廷,也不会为我流半滴泪。”展萧说着,扶着言旷的胳膊重新站了起来。
他一向运筹帷幄,好像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没把握的仗。
可想到那带着些娇气,却又意外地坚强的福微公主,他又觉得,假如今日他不去救她,就算安然带着帝令回到永安,他也一定会后悔。
可后悔,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暗卫身上呢?
“高自明强抢民女的证据,你都带好了吗?”展萧看向言旷。
言旷扶着他走出大牢:“都带好了,还多了一份小溪母亲写下的血书。”
“小溪母亲?”
“那个小姑娘还有个姐姐,是死在高自明手中的。”言旷咬牙说道。
夜色已然将整个金田县笼罩,大牢外死寂无声,县衙的府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站在这里的,是身佩鉴察司腰牌的兖州属影卫。
他们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包围整个万福楼,那是鉴察司司长律蹇泽给展萧的特权。
戌时二刻,金田县令高自明,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之下,由徐娘亲自相迎,走进了万福楼。
作者有话说:
这章挪到今天一起发啦,下章周二早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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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蛛网
屏风遮影, 乐音阵阵,可谓尽得“朦胧”二字精髓。
徐娘不愧为风月一道的高手,这般安排, 倒好像是暂时地“脱俗入雅”了。
李忘舒坐在屏风之后,手中藏着的是徐娘给她的那把匕首。没有此前展萧给她的那柄锋利, 但如今倒也足够了。
经过并州的事,她倒对这样的威胁熟稔许多,人还未至,脑海里已有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况。
没等多久, 便听得屋门开了, 徐娘妩媚的笑声传来:“高大人快请进, 不知昨日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来,我也好准备着。”
高自明笑道:“你且去吧, 我对这熟悉, 不必烦劳你。”
徐娘能猜到这高县令恐怕是有什么谋算,她也极有眼色,听到高自明这么说,便道:“那高大人请便。展柔姑娘,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有人走了进来,李忘舒能透过屏风隐约看到高自明的身影。
乐声起, 轻柔舒缓, 与如今该有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展姑娘。”
李忘舒抬起头,隔着屏风道:“不知高县令亲自来此, 有何要事?”
“万福楼是什么地方,想必展姑娘应该清楚, 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李忘舒轻笑了一声:“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想必高县令也应该清楚。”
她在赌, 赌高自明是知道她的身份才设局让她和展萧分开,除了这个赌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让高自明“知难而退”。
索性,她赌对了。
高自明原本在朝着屏风走,这会停下脚步:“早就听闻公主聪敏机警,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既知道我是谁,还这么胆大包天,敢做出强抢民女之事?”
“我若不利用那些流民,又怎么能让公主心甘情愿,来到万福楼呢?公主身边的人,可不好对付。”
“说吧,你是什么目的,不惜搭上那么多无辜女孩。”
“我是什么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公主在这,且走不了。”
“你在金田县,做这样的生意多久了,害过多少女孩,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兖州灾情,金田县最为严重,也是拜你高县令所赐吧?”
高自明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公主已是自身难保,却还想着那些女孩,当真是英勇无畏呀。”
“高自明,你可知你犯了大宁律,是要被凌迟的!”
“来呀,有证据吗?谁能证明?那些女人,她们都是自愿的!”高自明冷笑,“公主,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救什么人吧?”
李忘舒紧攥着匕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可她不能,她记着与沈幼白的约定,她们都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你把展萧带到什么地方了?”
高自明面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只是这一次,还不等他回答,屋里便响起另一个声音:“都到这个时候了,公主还想着救那个侍卫,当真是感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的琴声也戛然而止,李忘舒顺着声响看去,隔着屏风,她瞧见那方才抚琴的女子,已然歪倒在面前的琴上。
“宋大人。”高自明回过身去,行了礼。
李忘舒透过屏风看着那人走过来,身量比高自明还高些,单瞧身影,便知只怕有些功夫。
“看来是这位宋大人授意,设了这么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公主不会觉得,展萧能来救你吧?他现在正在大牢里,就快死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李忘舒站起身,直面那位宋大人。
宋珧寻了个椅子坐下:“做不做什么,还不是要看公主殿下。”
李忘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盯着那人:“你有什么要求。”
“公主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东西而来。”
“你也是听说了帝令的消息,才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说起这个,李忘舒反而放松下来。是为了帝令,就证明她猜对了,这位所谓的宋大人,很可能是得了李炎的指派。
虽然尚不清楚李炎为什么会知道她在金田县,但既然对方有所求,她便有机会周旋。
宋珧看向她,眼中竟流露几分欣赏来:“帝令交出来,我就放了展萧,对公主而言,这可是无本万利。”
“我凭什么信你?”李忘舒却看着他,忽然变得气定神闲。
只是那宋珧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又岂会被李忘舒几句话拿捏?
他见李忘舒似要谈条件,便拍了拍手,立时这屋子四面八方竟涌出七八个蒙面人来,把李忘舒团团包围起来。
高自明开口:“殿下,就说了吧,不过是一个秘密而已,既弄得天下皆知,再想藏起来,岂不是自欺欺人?如今交给宋大人,宋大人才能保下这个秘密啊。”
李忘舒看了看冒出来的这些蒙面人,冷笑了一声:“这就是宋大人的诚意吗?处心积虑设局引我入其中,就为了这么一番威胁?那何苦搭上那么多无辜女子呢?”
宋珧站起身:“我若直接威胁公主,以公主胆色,未必肯说出实情。”
他一边说,一边朝李忘舒走来。
李忘舒恍惚看到前世的赫连同盛一般,她本能地朝后退了一点,可旋即便反应过来,身后也有那蒙面人。
“所以呢?”
“对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不过‘贞洁’二字,殿下是要帝令,还是要‘贞洁’呢?”
“龌龊!”李忘舒终于明白徐娘为什么要带她见沈幼白。
什么成为头牌就要杀人,都是借口罢了,不过是要告诉她,倘若她今日不从,沈幼白的结局就是她的下场。
“沈幼白没有得罪你,那些无辜的平民女子更没有得罪你!我没有在朝堂中见过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