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撩开车帘,提着裙子走了下来:“什么牛车?”
那官差一时看傻了,反应都慢了半拍:“朝廷有令,前往北河渡口者,都需乘坐牛车。”
言旷见李忘舒走下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见李忘舒竟连头发都梳起来,果真挽了妇人发髻,方在心底佩服这位公主可真是临危不乱。
李忘舒见这位官差没认出她,便料想朝廷的命令还没那么快到兖州,于是便放松些许,越发摆出没落贵族世家夫人的模样,看向那边的牛车,不经意露出几分嫌弃来。
一辆牛车,上头坐五六个人,又堆满货物,连马车三分舒服都没有,李炎这是专让她过得不如意。
可她却在心里冷笑,如今她早已没了回头的路,什么公主习惯都被扔到了一边,连万福楼那种地方都闯过了,区区一辆牛车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便道:“便是有银子,也得坐吗?”
李忘舒不知道展萧是什么时候去兖州的钱庄兑来的银票,但方才在马车里,他既然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的意思也是用钱铺路。
只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官差很好地守住了他的底线:“有金子也得坐牛车,这是朝廷的命令。”
他声音大了些,排队等着去北河渡口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
引人注意对李忘舒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道:“那就坐牛车,不知官爷还有什么要求。”
“姓名,坐的是哪艘船,都一一报来。”
“李柔,与光源商会的万大哥打好了招呼。”
“马车上还有谁?”
“我夫君,他生病了,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
“来了这可不管他如何,让他自己下来,且由我核对你们的路引才行。”
“我方才说,他生病……”
“小柔。”马车里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展萧已然自己撩开了车帘。
言旷赶忙过去扶,他脸色还有些不好,只是比昨日夜里瞧着正常些。
车里暗,还不是那么明显,到了外头,日头照着,才觉得白得有些吓人。
那官差也被吓了一跳,语气都柔和了些:“你是他夫君?”
“在下展惊秋,拙荆出身旧日高门,多有得罪,还请官爷见谅。”
他将一个家有薄产却身体不好的少爷形象演得极好,那“拙荆”二字,甚至让已经与他演过一次夫妻的李忘舒都心尖颤了一下。
官差接过他们二人的路引,看了看,便命人登记在册子上,瞧着文书写,他还暗暗感慨,这对年轻夫妻倒真是命苦。
“万青山!”待那文书写完了名字,官差便大声叫来一个身体强壮,打着赤膊的汉子,“你船上的,人家身体不好,多照顾些。”
万青山上下打量,便道:“是展兄弟吧?快来这边,陈老板已经和我说过了,你们放心,我的船一定安全。”
李忘舒这才欠身福礼以作感谢,虚扶着展萧,同他一道上了那已经坐了三个人的牛车。
待坐下了,她才知自己方才轻易所下的定论实在见识短浅。
这何止不舒服,简直是折磨……
寻常百姓出门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走得快,能省些力气,便已是最好了。
从这到北河渡口还有一段路,走起来未免太累,既有牛车可坐,大家自然不嫌弃。
况且这牛车空间比普通的小马车要宽敞些,还能放货物,要去北河渡口乘船的百姓当然都没什么意见。
只是李忘舒可不是真的没落贵族。
她两辈子,虽前世死得惨些,可却也没有过这般经历。那牛车上,漫说厚毯了,便连块布子都没有,只是随意扫扫便坐下。
因为百姓们都带着货物,他们这辆车上,更是地方狭窄,那万青山一通操作,这才将将腾出个两个人的地方来。
言旷看着展大哥和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坐到那牛车上,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
这一路,虽然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可公主殿下当真能坚持下来吗?
“好了,小兄弟,你同你夫人可抓牢了,瞧你们是金贵人,只怕受不了这个颠簸,到时可莫要摔下了车。”万青山拍拍展萧拿着的包裹,语重心长地嘱咐。
那牛车上立时便有个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扯着嗓子道:“老万你放心吧,我们看着呢!”
两个挨着李忘舒坐的妇人,也热络地道:“放心吧,大家伙不会丢了他们的。”
李忘舒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
可她不挨着那两个妇人,就要挨着展萧,怎么都是别扭,只能拘谨坐着,假装出一副放松样子来。
今天从北河渡口离开的商船不少,见这辆牛车坐满了,万青山便连忙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赶着先走。
随着那赶牛车的少年扬了鞭,这牛车晃了一下,便缓缓动了起来。
李忘舒只以为这般忍一会便好了,没想到,待这车走了,才开始真的难挨。
金田县才遭了灾荒,兖州形势也不大好,这时候搭船南下的,要么是想卖苦力做生意赚些银两,要么就是到南边去投奔亲人。
他们到北河渡口的路上,可能已经历经不少磨难,于是能安稳到了这的,无不是为人热络,脑子灵活。
这牛车才动上,坐着的百姓们便已聊了起来。都是些家常话,倒也欢声笑语。
只是当这家常话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不那么好受了……
“姑娘,你夫君身子还好吗?怎么瞧着他脸色这样不好,要不要靠在我这布包上睡一会,这里头都是些衣裳,不怕人靠。”坐在李忘舒身边的妇人见这小两口一句话不说,主动攀谈起来。
李忘舒应付过京城那些贵夫人,却没应付过这样淳朴的百姓,她瞧着那递过来的衣服包,有些愣住了。
“多谢大娘关心,我还好。”展萧见她不说话,适时开口。
李忘舒只好跟着笑笑:“多谢,就不劳烦了。”
那妇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道:“你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也是文邹邹的。就跟我以前进城见的那些穿金戴银的小姐似的。长得也好看。”
“王大娘,人家是夫妻两个,瞧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你家小子相看呢。”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王大娘也不恼:“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才配不上这样的姑娘呢!”
她又看向李忘舒,越看越是觉得喜欢,便又道:“姑娘是不是读过书,瞧着身上有股文气。”
李忘舒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道:“略读过几本,不值一提。”
“你夫君也是大才子吧?看这样子,想必也是读书厉害之人。我家那小子怎么都不肯到学塾里去,只会跟着他爹削木头。”
“那也挺好。”李忘舒实在不是很会与这样热情的大娘说话。偏她又是挨着这位王大娘坐着,实在无比尴尬。
展萧瞧见她两手交叠,紧攥一处,便与她靠得近了些,也与那位王大娘近了些。
“王大娘,但凡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那便没有高低贵贱,虽说大宁崇尚科举,但倘若能在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也不罔活此一回。”
他笑了笑,虽脸色算不得好,可那笑却如清风朗月,竟当真有几分士子模样。
“拙荆胆小,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着,将手放在李忘舒的手上,朝着牛车上的众人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李忘舒呆呆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怎么今日离开的时候他要换上一身往常从没见他穿过的宽袍大袖。
她之前只以为路上隐没行踪,展萧是要遮挡伤口,如今看来,他好像是真的尽职尽责在演一个家族没落的书生。
很像,若非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李忘舒活了两世,怕也分辨不出。
“瞧瞧人家,多恩爱。”王大娘笑着道,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一般。
这辆牛车上,看年纪展萧与李忘舒最小,那王大娘这么一说,登时车上其他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
李忘舒只觉得“如坐针毡”,尤其她和展萧,不过都是演出来的,那些百姓真情实感地相信,倒让她有了种欺骗别人的感觉。
展萧却自如得多,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自己的伤还没有好,倒是问李忘舒:“日头晒不晒,要不然戴上帷帽?”
李忘舒摇摇头,想将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可转瞬便被他握住了。
“你……”
李忘舒微惊。
展萧却佯装用另一手替她整理发髻,靠得近了些:“殿下不会是想被人识破吧?”
李忘舒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展校尉的演技当真炉火纯青。”
展萧笑了笑,压下喉咙里反上的腥甜味道,倒自若地与牛车上那些百姓交谈起来。
*
“荒唐!”御书房内,李炎“啪”地扔下新上奏的折子,看向律蹇泽。
“你来跟朕说说,你的人办的这是什么事!”
金田县发生的事情,被“如实”上报朝廷,其中也包括鉴察司内那位贸然出手的佥事宋珧所犯各项罪责。
这倒不是问题,原本谁有问题罚谁就是了,可偏偏这件事是前去押送赈灾银的方靖扬上报回来的。
他还特意在信中说已经带着证据启程,不日便会到达永安。
这打的哪是鉴察司的脸,李炎觉得这打的就是他的脸。
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被禁军查出,其中的佥事伙同县令强抢民女、搜刮民财。
皇帝的亲信做出此等事情,简直岂有此理。
律蹇泽低着头:“微臣御下不严、治下不力,甘愿受罚。”
“罚罚罚,朕罚你有用吗?朕且问你,派到福微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亲自向朕保举?当时你可说,此人本事大,不出三月就能带回帝令。如今帝令尚且不知在哪,他就给朕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现在福微还又丢了,你说,朕罚你什么能管用?”
律蹇泽没有答话。
宋珧一事确实不在他预定的计算之中。
他虽早知道宋珧与展萧不和,但两方内斗,他既能坐收渔利,自然不愿插手。
可他没想到,宋珧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展萧会脱离他的控制。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寻常,他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可一时又抓不到头绪。
“说话呀!”李炎大喝一声。
律蹇泽回了神:“圣上,公主虽离开金田县,但过不多久,就仍会出现在我们的监视中。”
“什么意思?”李炎冷声。
律蹇泽便道:“自金田县南下锦州,无外乎陆路、水路两种选择。微臣早已命人在两方设卡严加盘问,将来往百姓俱登记在册,只要耐心查对,想知道福微公主去了哪,并不难。”
“你说她经历了金田县的变故,还会去锦州?”
“金田县之事,说到底是县令触犯了大宁律,与公主殿下关系并没有多大,殿下既然一心下锦州,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放弃。何况,殿下不去锦州,又能去哪呢?”
李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李忘舒是想带着帝令的消息去找代王。
但如今西岐人已在前来永安的路上,他自己焦头烂额,倒一时没空去对付那远在锦州的李烁了。
“难道真的让她去锦州吗?”李炎自语。
他倒想“一锅端”,可这些年代王在锦州显然不曾闲着,如今他倒也没有十分把握能一击必杀。代王此人,倘若一次杀不死他,再后头可就要危险了。
“自然不能让殿下去锦州。”律蹇泽开口说道,“只是去锦州的这条路尤为重要,圣上想要夺取帝令,只有在这条路上才有机会。”
李炎却已有些不耐烦了:“罢了罢了,朕知道了,你只管告诉朕,如今福微又失去踪影,你打算怎么做让她现身?”
“圣上不必着急,鉴察司的耳目遍布大宁,只是短暂地失去消息罢了,不会过很久。”
李炎冷笑了一声:“朕倒希望你这次说的是真的。不过这一次,倒是白让方靖扬那小子捡了不少功劳啊。”
律蹇泽垂着头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信方靖扬那样一个愣头青能查出什么金田县令的大案。
这一切,只怕是展萧的手笔。
他这个好徒弟,如今可当真是翅膀硬了。
*
三日后,春意正盛。
武威将军方靖扬风尘仆仆回到了永安。
他本是去押送赈灾银两的,平日又素有武艺高强、头脑简单之名,没人觉得他这一趟辛苦能有什么收获。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方靖扬甫一归京,就被圣上宣召,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封赏的消息。
金田县令高自明在玉江、金田两地,利用县令之名欺男霸女、贪墨银两的大案,被移交大理寺问审,而鉴察司内,也因宋珧事发,人人自危,开始新一番整顿。
方小将军如今可是立了大功,圣上不只赏他银两,还给了他实权。
从此他不再代父职暂领禁军,而是真正成了殿前司廷卫营的校尉。通俗来说,如果是特殊情况,他可以带刀上殿。
整个大宁朝堂,能带着武器随意出入前朝后宫者屈指可数,有好事者一番盘算,竟发现方靖扬是年纪最小就获此殊荣的。
一时之间,武威将军方靖扬的名号传遍了永安城。那方靖扬还未及弱冠,便已有媒人登上方家大门。
这不叫年少有为,还什么叫年少有为?
可方靖扬自己这会却是愁眉苦脸坐在玉华门外的歪脖子树下。
午后,天气渐热,这里也没什么人,自他回到永安,才短短一日,便已有无数人登门拜访。
他假称有公务在身才逃了出来,晃悠良久没有地方去,倒晃悠到这空无一人的玉华门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