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旷“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得了吧,说得像你爱过一样。”
“哎言旷你个臭小子,老子再没爱过也比你爱得多!”
*
永安宫城。
勤文殿内,李霁臻少年老成地坐在桌案前,朝着被小太监引进宫内的两人道:“两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请坐吧。”
殿中来的是两位年轻士子,虽二十余岁,却都已是进士出身。
他们两人已跟在李霁臻身边三年有余,起初是以类似“侍读”的身份入宫,帮助李霁臻理解课业,如今却已获得了这位小皇子的信任,俨然有成为“心腹”的意思了。
“皇姐,不必躲着了,可以出来了。”
向典和卫思瑜刚坐下,便听得李霁臻开口一个“皇姐”,吓得两人又站起来了。
李霁臻朝他二人摆摆手:“不必惊慌。”
他两人也没敢坐,就瞧见屏风后走出一个蒙面宫人打扮的女子来。
两人也不傻,见这阵势也知这位便是福乐公主李霁娴了。
“臣等见过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多有冒犯……”向典和卫思瑜是经过科举考试的士人,一应礼仪自然不能少。
倒是李霁娴有些怕了,连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皇弟说二位乃是一等一的可靠之人,是以我才贸然来见,兴许不合礼数,但如今确实是事出紧急。”
向典与卫思瑜互相看看,便道:“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
李霁臻起身来,拉着李霁娴也坐下,方开口:“向大人,卫大人,这件事说来也不麻烦,只是我与皇姐毕竟不在朝堂之上,难免有疏漏,这才想请两位大人参详一二。”
“皇子请讲。”卫思瑜道。
李霁臻便看了看李霁娴,李霁娴由是开口。
“此事乃与我们长姐福微公主有关。”
一听“福微公主”这几个字,向典与卫思瑜便是面色一变。
李霁娴见他二人没有出言反对,于是接着道:“想必两位大人已经知道我的长姐逃婚,如今失去消息一事。本来这件事与我和皇弟没有什么关系,但如今有消息说西岐王要来永安。”
卫思瑜听闻此言,便道:“殿下可是担心那西岐王再提要求,令殿下替福微公主出嫁?”
李霁娴一愣,垂下眼帘,她来的时候就听皇弟说,这两位大人为人中正耿直,却没想说话竟真的这么直接,明明是两个文官,倒同方靖扬差不多。
“这件事只是其一。”
向典又道:“那殿下还担心什么呢?”
这位向大人一张脸生得板正,看去就和御史台那些老御史一般,李霁娴有些怕他,便看向另一处。
“我担心,这西岐王到了之后,父皇为了维护议和,会对长姐下死命令,我与皇弟都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向典便道:“这福微公主逃婚在先,又屡屡离开,圣上倘若生气,下了死命令倒也有可能。”
卫思瑜说话温柔些,脾气也缓和,见向典说得重,便道:“公主不必害怕,其一,下旨让福微公主和亲,已然是拿出诚意,圣上不可能再让殿下也去和亲,那西岐人岂不是要踩到我大宁的头顶上?”
“至于这第二件事,向大人所言有理,但圣上深谋远虑,未必就会采取这样的办法。”
李霁臻连忙接着问:“这正是症结所在,倘若父皇不下死手,那又当如何?”
“圣心难测,比我等都要看得远些,依微臣之见,圣上未必会亲自下手,但会不会利用西岐王,倒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父皇会借着那西岐王的手,惩治皇姐?”李霁臻皱眉。
他年纪不大,但已读了不少书,借力打力的道理还是多少懂些的,他们想要的是西岐王离开,长姐也不必回来受苦,但倘若父皇要将这两件事搅在一起,以他和皇姐的能力,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卫思瑜点点头:“微臣听闻,福微公主殿下将帝令在她身上的消息故意放了出来。这帝令是什么微臣不知,但想必是极为重要之物,有这样的诱惑,西岐王未必不会上钩。”
向典也道:“那西岐王年纪轻轻,敢从自己老爹手里夺权,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李霁娴听完,眼中的忧虑更深了:“那依两位大人之见,我与皇弟能做什么呢?”
卫思瑜道:“两位殿下既然想帮福微公主,自然要阻止西岐王上钩,至于怎么阻止,还得见机行事。”
“据闻西岐王杀伐果断,但是也极易愤怒,每每因为小事生气,就要惩罚不少人。两位殿下倒是可以从此处入手,只要让那西岐王有所怀疑,他自然不会尽为圣上所用。”向典接着卫思瑜的话道。
卫思瑜点点头:“况且,西岐王以王储身份称王,本就可看出其野心勃勃,圣上倘若真要利用这样的人,难保会否给对方可乘之机。如今大宁朝堂派系林立,若能阻止西岐王深入朝政,对大宁来说,也可算是一个缓兵之计了。”
李霁娴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父皇若是想利用西岐王,难保不会反被西岐王利用。
那赫连同盛是个有杀伐之心的野心家,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万不能让赫连同盛与父皇达成一致。
“多谢两位大人,我明白了,为了长姐,也为了大宁,我一定会好好想个办法的。”李霁娴起身说道。
*
李忘舒醒时,夜色已然浸染窗外。
这草屋内陈设干净,瞧着该是个贫穷人家,却偏点了两支富贵人家里才能用得起的蜡。
“醒了?”
她的视线望向声音来处,展萧在床边坐着,正支着床沿看着她。
李忘舒没说话,不一时,又凑过两个认识的脑袋来。
言旷和季飞章都伸着脖子过来看,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蹦出来。
他们看看展萧冷刀子般的目光,很快退缩,又默默将脑袋缩回去了。
“饿不饿?”展萧再看向她时,倒是不见方才的威胁之意。
李忘舒看着他,片刻才道:“为什么救我?”
言旷和季飞章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地方久留不得,于是默契地起身,一道推开门溜出去了。
一丝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过李忘舒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萧于是将那一块薄毯向上拉了拉,盖在她身上。
“李忘舒,我知道你不肯信我,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想了两日,从没有一件事让我能想这么久。”
“那你想到什么了?”李忘舒问。
展萧便道:“我想明白了,我以前活着,没什么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我想看着你好好的,若是你难过,我也会难过,若是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我就会担心。”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还是这又是你骗取我信任的方法,想着靠这样就能得知帝令下落?”
“鉴察司想要帝令,不只鉴察司,圣上也想,所以他们才会不要命般找你。李忘舒,我不想你出意外。”
“可我出意外,不就是因为你吗?”
语言就像是锋利的匕首,李忘舒太知道怎么用它来伤人。
她看着展萧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不知怎么竟有一种一边痛一边畅快的奇怪感觉。
她心里分明像是被攥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可开口就想说那些让他也一样难受的话。
好像看着他备受折磨,她自己的折磨就少一些了一般。
展萧没有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摇曳的烛火映得人的轮廓格外柔和。
很难想象坐在这里的人,几日前还在潜浪城里大杀特杀。
李忘舒仰天望着屋顶,觉得这一世活了这一月有余,此刻想来,竟如同一场笑话。
“我会送你去锦州,去代王府的。”
良久,他才又开口。
李忘舒觉得鼻子酸酸的,可她却再不想将自己的怯懦流露在展萧面前。
她于是应:“好啊,你既愿意跟着本宫,本宫倒也不介意。锦州城就在不远的地方,你打算怎么送我去?”
展萧愣了一下,她甚少自称“本宫”,如今却故意在他面前说出来。
他抿了抿唇,起身,不知从哪个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来。
“殿下请看,此处是锦州城,城内这里就是代王府。从城门入城免不了被盘查,所以属下以为,当从水道,混迹在入城赶早集的百姓当中。”
“殿下”、“属下”。
李忘舒心内苦笑,他可当真是认真,连锦州城的地图都寻来了。
李忘舒一把拍开那张地图,看着展萧:“你不恼吗?不想杀了我吗?”
展萧却将那地图又捡回来,耐心收好:“殿下有命,属下自当遵从。”
李忘舒只觉可笑,可她刚想开口,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
展萧立时起身,眨眼间软剑已经出鞘在手。
屋外,又传来言旷惊讶的声音:“关,关大人,你怎么在这?”
李忘舒撑着床坐起来,刚想问一句怎么了,话还没出口,便已变成一声冷笑:“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
关大人,只怕又是鉴察司的哪位大人吧,果然,展萧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她。
展萧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知道此刻解释再多用处已然不大,便当先夺路而出。
屋外,夜色深重,言旷与季飞章站在门口,眼中隐有惊讶。
他们对面,站着一个头戴草帽的背着剑的男人,正是关默。
“我找展萧。”关默开口,没有一句废话。
言旷与季飞章互相看看,情知恐怕是鉴察司里又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想先拖延一二。
只是还不待他二人开口,草屋的门打开,展萧从里面走了出来。
“关大人有何要事?”
关默抬起头来,草帽下是一双深邃却又有些沧桑的眼睛。
“你杀了人,不该杀的人。”
展萧从言旷与季飞章身边经过,直面关默:“鉴察司已经不是往日的样子了,我是鉴察司的人,却也是大宁的人。”
“大凡动心的暗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呢?”
“我已经做了决定,若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司长,不必关大人担忧。”
关默拍拍手:“好小子,倒是有些胆量。你可知和鉴察司作对的后果是什么?”
展萧垂眸:“我只知道,倘若我不那样做,公主殿下性命堪忧。”
“展萧,你今日之一切,都是鉴察司给你的,是律司长将你捡回来,让你食能果腹,衣可蔽体。离开了鉴察司,你什么都不是。”
关默在鉴察司的时间,几乎快要和展萧的岁数一样了,他审过太多犯人,也最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戳进人的心里。
律蹇泽派他来,不只是给展萧惩罚,更重要的是攻心,要摧毁一个人,远比培养一个人容易。
只是他显然低估了律蹇泽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的心志有多坚定。
“就算什么都不是,也好过为虎作伥。”
“展萧!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关默冷喝。
展萧缓缓开口:“付佐的出现,不就是为了试探我吗?他与西岐王勾结,背后怎会少得了鉴察司的手笔?关大人,我记得律司长说,鉴察司虽行的是阴影里的事,但为的是太阳下的光明,可如今算计西岐人,让赫连同盛插手大宁朝堂之事,这当真是为了光明吗?”
关默不说话,付佐行事,虽并非完全按照他最初的命令,可不得不说,达到的效果是他和律蹇泽都希望的。
展萧眼中,似有跳动的火芒:“关大人,到底是帝令重要,还是大宁的江山社稷,更重要呢?”
关默攥紧了拳,当年律蹇泽捡回展萧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瘦弱稚嫩,仿佛第二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如今他武艺卓绝,追踪之能更是天下第一,可他却好像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好像要脱离鉴察司的掌控,且很不幸,是站到了另一面。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关默抽出长剑,飞身而上,直取展萧首级。
言旷和季飞章大惊:“小心!”
当!
寒铁相撞的声音,响在这静谧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心惊。
展萧软剑在手,第一次正面迎战自己曾经的“半个师父”。
刀光剑影,惊起这院落中的土块碎石。
阴云漫天,除却檐下挂着的两盏破旧灯笼,这院中一片昏暗。
可他们两人好像根本不需要看见什么似的,只是缠斗一处,很快,便听见布片碎裂的声音。
李忘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那门口时,便见得天边一片闪电亮起,映照院内辨不清身形的两人。
不多久,滚滚雷声传来,似乎预示着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还有一场雨将来。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听见了方才展萧与那位关大人的对话,若说心里全无触动,自然是假的,可她又该怎么相信一个三番五次,甚至连身份都欺骗了她的人呢?
她希望展萧赢,却又有些阴暗地希望他输了。
倘若他被带回了鉴察司,那他们就两不相欠,日后就算兵戈相向,也不过是选择不同。
可如今展萧为了她向昔日的同僚举剑,他既骗了她,却又护着她,那过往一切,到底算什么呢?
“在我手中你讨不到好处,你确定还要在坚持下去吗?”关默冷声,抬手甩过剑锋,擦着展萧的脖子走过,另一手却是趁机一掌打在他肩上,直让展萧不得不退出两三步去。
展萧本就有伤,又在前几日消耗太过,说到底并没有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