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来做什么,李烁让你来,不就是自己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吗?他被赶到锦州还不消停,还当自己真能千古留名。呸!他不过也是个弄权之辈,你以为你把帝令给他,就能高枕无忧吗?”
“李炎,这整个皇宫都没有你可用之人了,你说这些话,又能改变什么呢?”
“改变?朕还怎么改变。”李炎突然后退了几步,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朕明明已经改变了很多,改变了很多很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轰隆隆——
外面又响起隆隆雷声,哗啦啦的大雨冲刷着乾德殿前的石阶,隐隐能听见外头兵士甲胄之声。
李忘舒知道,代王带领的人马就在外头,只要殿中李炎一死,立时就会有新主取而代之。
“你自己死,还能得个痛快。”李忘舒看着跌倒在帝位前台阶之上的李炎,缓缓开口。
她本想为母妃寻个说法,可李炎连代王叔父与母妃旧事都可构陷,她心里也清楚,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到底父女一场,能让李炎痛快地死了,也算她这做女儿的,能为曾经的父皇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李炎听见她的话后,却又忽然站了起来:“死?朕为什么要死!”
他又疯了似地冲过来,抓住李忘舒的肩:“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对吧!”
李忘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李炎,你是不是疯了!”
“朕没疯!”他抓着李忘舒的肩大力摇晃,“你明明是朕的好女儿,安安静静到西岐和亲,好好做西岐王妃,起码两年,起码两年后你才会死啊,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却站在这里!”
一道闪电劈过天穹,将这大殿内都照出一瞬银光。
李忘舒看着近在眼前的李炎那张脸,只觉得惊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什么……什么两年后?”
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却还拼命维持着冷静。
一个可怖的猜想,忽然间出现在她脑海中,可偏偏这个想法,却让此前的一切终于都变得合理起来。
李炎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最早两年后,西岐王才会起兵啊,是他杀了你,是他呀!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逃婚,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到西岐去!”
轰隆隆——
“你在说什么从前?李炎,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李炎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朕知道你是被西岐王所杀,知道你到了西岐后,没过什么好日子,朕还知道西岐王对大宁早有所图,所以朕早就设好了埋伏,等他替朕击退了并州的反贼,他就会死。可你告诉朕,为什么你变了,为什么!”
李忘舒惊骇地看着李炎,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根本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本以为是因为改变了太多前世之事,所以才越来越偏离,如今看来,原来从一开始,李炎就根本不是只有一世记忆的李炎!
“所以你才会派鉴察司调查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带着帝令去西岐,所以你原本是准备……”
“朕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去西岐会死,而帝令就在你身上。只是朕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忽然想逃,若你不逃,那展萧又怎会背叛朕。你为什么不一样了,为什么!”
李忘舒但觉一股一股的凉意涌过全身。
怪不得前世展萧只是护送她到天阙关,今生却也要寻找帝令;怪不得她觉得处处艰难,总好像在被人拿捏,原来不只是因展萧从前潜伏在她身边,连李炎都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说话啊!”
李炎摇晃着李忘舒,似乎恨不得将这个女儿捏碎。
李忘舒咬紧牙关,反手掐在他的胳膊上,维持住身形:“好父皇,那自然是因为,不只你一人知晓那些旧事啊。”
她声音极轻,一字一顿,仿佛是轻飘飘地落下,却好像一下激起千层巨浪。
外头风雨吹过,这殿内的烛火颤巍巍地摇。
由远及近的雷声中,李炎像是忽然一下梗住了,他忘记了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忘舒,好半天,才突然朝后退去,摔倒在地上。
“怪物!怪物!”他惊骇地指着李忘舒大喊。
李忘舒忍下心中翻涌的恶心,一步一步走近:“我是怪物,你是什么?你不和我一样吗?可笑啊可笑,你以为自己知晓一切,殊不知,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你作恶多端,罔顾民生,偏要派我来,让你有了本事,都无处发挥!”
“李忘舒!朕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李忘舒冷笑,“我母妃被你害死,我一世流离皆因你而起。你身在帝位,不思百姓、不护江山,却整日沉湎权术之争,以为自己让那些臣子内斗,就能高枕无忧。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帝王!”
“你胡说!朕是千古明君!”
“明君?你可莫要脏了‘明君’这两个字!就你,也配!”
“李忘舒,朕死了,也要让你们母女陪葬,朕今日就……”
噗。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那从地上才爬起来,叫嚣着要杀人灭口的帝王李炎,忽然从口中吐出血沫来。
李忘舒忘记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面前前一刻还吵嚷的人,胸口突然冒出剑锋来。
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是在做什么。
只是听着那剑又抽了出去,看着面前的人倒下,露出他身后那人完整身影。
“展萧……”
“他想杀你。”
“可……”
“如果势必要有人,背负弑君骂名,我来。”
第72章 新主
倾盆大雨毫无顾忌地下着, 将整个宫城洗刷得透亮。
那些夺权争位之中流下的血,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未曾在这场权力的变更中留下一点痕迹。
待大雨落尽, 下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这座宫城便又会恢复从前的巍峨模样。
石板铺就的甬道一样干净, 大殿前的台阶照旧纤尘不染,只是站在这里的人,早已换了模样。
李忘舒再醒时,夜色正深。
外头已没了滚滚惊雷, 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尚响在本该静谧的夜色中。
“你淋了雨, 便是想坐着,也要披盖些, 虽是夏日, 但终归是晚上了。”展萧扶她坐起来,又将一块薄毯围在她身上,将她裹了严实。
“哪里就会冷着我……”李忘舒垂眸,听着外头的雨,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李炎, 真的死了?”好一会, 她才又开口。
展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闻声点了点头:“他没法不死。”
“你那时怎么在?”李忘舒抬头看他, 灯火里他的样子,好像那时逃命时候一般。
“代王让殿下去, 我却不能不管。李炎就算不会武功, 可也是个男人, 殿下勇敢,但终究是女子,倘若有什么意外,我赌不起。”
“你都听见我们说话了?”
“雨太大,听不真切。”
那不过是他的托词,李忘舒心里也明白,只是他既愿意装傻,她却也不会此时戳穿。
她笑了一下,捧起那碗热热的姜汤,搁在手心里:“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好像没了力气。是不是很失败?”
“怎么会?殿下已经很勇敢了,那等场面,原不该殿下这样的人瞧见的。”
“我说了,不必称‘殿下’。”
“我……”展萧垂下视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等东方天际再一次大亮,李忘舒的身份,将与如今天差地别。
“你叫我小柔吧。”李忘舒忽然开口。
展萧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
少女捧着一碗姜汤,却抬头瞧他,眼神亮亮的,如同星辰一般。
“小,小柔?”
李忘舒笑了一下,眼睛又弯弯的,像是月牙:“嬷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我母妃就是这么叫我的。可惜我后来改了名字,再没听谁叫过这旧称了。”
“属下僭越。”
“算不得僭越,这是我让你叫的,若你不这么同我说,那才是僭越。”
可展萧这会却让人瞧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忘舒也不逗他了,她乖乖喝了一口姜汤,方觉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明明该是盛夏,也不知哪来这么大一场雨,她淋了那么一场,如今还能好好坐着,可见早在她睡着的时候,怕已经用过药了。
这么想着,她又看向展萧时,倒有些感激。
“看来代王叔父没那么忙了,还有空请太医帮我瞧瞧。”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没头没尾,偏生展萧又懂了。
只是李忘舒没想到,他却是开口:“代王殿下如今还在乾德殿处理政务,明日要即位,要名正言顺,恐怕今夜都睡不成了。是我私自做主,请了太医院从前相熟的太医。”
“你担忧我?”
似没想到李忘舒会这么问,展萧一时语塞:“我……”
李忘舒怕他不承认,忙打断他:“你不必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如今李炎已死,总能过几日太平的日子,我有空听你慢慢说出口。”
“小柔……”
“你乐意这么叫我,可见心里早已不忍拒绝我,对不对?”李忘舒“得寸进尺”,甚至探着身子,好像要离他更近些。
展萧又慌忙地撇开视线,轻咳了一声:“明日代王登上皇位,公主应当也有封赏,恐怕还有得劳累,今日不若早些再睡会?”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你莫要转移话题。不过说起这个,我倒真有事想问你。我不省人事之后,可有发生什么?阿臻和福乐他们如何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还没有完全打通症结一般。”
展萧复又看向她,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一个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他不愿让李忘舒也平添烦恼。
但如今改朝换代,他若再不说,将来倘酿成更大祸事,便不好了。
“福乐公主与皇子如今都被关在承乐宫里,那里的宫人都被抓了起来,现在是代王殿下的人马看管。方靖扬不太好,被锁进天牢里,我已经命言旷去寻鉴察司的旧人,当能看顾他,留下一条命来。”
李忘舒微微蹙眉:“他们终究是与我一道长大,如今李炎因我而死,我倒不知该如何见他们……”
“如今见面并不是最好的时候,新帝初立,这几日必定事务繁忙,你更免不了劳累,他们,也需冷静。”
“我比谁都懂失去亲人的滋味,你让他们冷静,他们也不过小孩子,如何能冷静?待那些杂事了了,我去瞧瞧他们吧,总归这是我的错,他们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总该让他们也将气出在我身上。”
展萧没有兄弟姐妹,不甚明白李忘舒此刻稍显复杂的心情,他只能点头应下,想着到时候必定要寸步不离守着她,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其他人呢?”李忘舒又开口问,“这样打进来,宫里怕是,人人自危。”
展萧点头:“少不得一场清洗,如今殿前司、内宫,都已最快换上了代王殿下信任之人,车总领明日就可改口称车指挥了。旧主身边的人都死了,有几位大人,要追随旧主而去,在宫门前触柱而亡,说要痛斥代王恶行,只是今日雨大,却没有几个人敢出门来瞧。”
“我本无意引这么多人伤亡,没想到,竟是逃不过。”
“江山更替,免不了流血牺牲,这不是殿下的错。我只怕,这一次,还远不是结束。”
“为什么?”
烛火摇了摇,映得人也仿佛有了明暗。
外头雨淅淅沥沥,李忘舒抱膝坐在床上,若非此刻两人所说的那些话,皆事关生死,只怕她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夜里听嬷嬷说故事的时候。
“有件事,我思量许久,是时候告诉殿下。”
“你还有事瞒着我?”李忘舒来了兴趣,“什么事?为什么从前不说?”
“先蕙妃当年诸事,恐怕未必是殿下如今以为的这样。”
“我母妃?”李忘舒忽然想起李炎发疯时说的那些话。
他所说,与李忘舒自己从代王府中听到的,仿佛是两个故事。可她母妃只有一个,总要有个人说了谎。
“为什么这么说,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代王府里那间偌大府库,当时我们只到了两层,殿……小柔可还记得?”
李忘舒见他及时改口,不免失笑:“记得。”
“那时我好奇,三层到底是什么,为何秦管事不让我们去看。”
“所以……”李忘舒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他,“抓到西岐人那晚,你……”
“对。”展萧给她肯定的回答。
“我去了那间府库的三层,在里面看到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东西。”
“与我母妃有关?”李忘舒攥紧身上的薄毯,忽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不是有关,是全然相关。”
“什么意思?”
“那整个府库三层,都是女子用物,除了我们在二层见到的画以外,还有十几幅蕙妃娘娘的不同画像。”
“可……可这不正说明叔父对我母妃用情至深吗……”
“可那些画像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那整个三层,显然长期不曾有人去过了。”
倘若是心爱之物,势必不舍得将它束之高阁,若要时时去看,又怎会有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