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
李烁如今留着李霁臻和李霁娴,不过是因李炎才驾崩不久,天下初定,还需稳定人心,待得一年两年,等百姓们都将先帝忘了的时候,随便什么“疾病”,总能要了那一对姐弟的性命。
她能活着是因为帝令,可李霁臻和李霁娴都是李炎亲生的,她叔父能从锦州起兵,又如何会不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她抬手,自己又将眼泪擦了,这才郑重点头:“为了母妃,也为了福乐和阿臻,我同你一起找。”
叮,叮——
忽然间有银铃声传来,似响在某一处,又似响在四面八方。
展萧本能地搂住了李忘舒,下一瞬才仿佛想到什么,轻舒一口气。
“怎么了?”李忘舒不解,这鉴察司实在有太多事情出乎她的预料,她如今也懒得去猜了。
展萧开口:“出来吧,你若闲着无事,不妨再去跑上几圈。”
李忘舒尚疑问之时,便听得“砰”的一声,这书阁东北惊起一堆灰尘,一道长得同书架一样的小门开了,后头钻出一个人来。
“季飞章?”李忘舒微惊。
果然如展萧所说,这鉴察司内到处都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
季飞章显然又是从另一条路至此的,而他们三人,谁也不是从正门进的这个地方。
“我这不是怕扰了二位清净吗?”季飞章从里头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双桃花眼笑得促狭。
“有什么事?”展萧却懒得同他闲聊。
季飞章“啧啧”两声:“你的世界里除了公事还能有别的事吗?比如吃饭喝水睡觉?你就算不饿,公主也该饿了呀。”
季飞章提起自己拿着的食盒,献宝似地捧上来:“怕菜凉了不好吃,我才走的这条道,谁知里头灰大,好在公主府的食盒严实,我瞧着里头的东西估计没事。二位要不先用午膳?”
李忘舒惊呆了,她是让言旷和听珠回去准备午膳的,可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等情景下送来。
前世她随福乐和阿臻跟着先生到府衙“见世面”时,也曾见过那些勋贵的夫人们领下人提着食盒到府衙中送餐,她自己所想,本也是那般。
谁料这鉴察司处处不同,竟连送个饭食都要不走寻常路。
“就在这用膳?”李忘舒指着这书阁,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用膳的地方呀。
季飞章却已将那书案上原本的卷册都推到了地上去:“这书阁进来一次可不容易呢,从前律司长进这里来找东西,经常一进就是几天几夜,那时我们都进不来,还好奇司长是怎么在里头用膳的,如今才知道,原来有专门送饭食的暗道。所以不在这里用膳又在哪?”
李忘舒听完看向展萧。
展萧会意,便点头:“他没骗你。”
季飞章正将食盒打开,闻言一下直起身:“公主殿下,属下可是历经千难万险才将这油焖大虾送来,殿下怎么能不相信我呢?”
李忘舒看着他的样子失笑,小声朝展萧道:“他一点都不像旧氏族出身。”
可季飞章那也是在鉴察司历练过的,自然听力过人。李忘舒没想让他听见,可他偏听见了。
“属下那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家里败落时我还没这桌子高呢,哪还记得什么氏族,若不是律司长非要将我家那些旧故事给我看,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
李忘舒见他一副感伤模样,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道歉,却不想耳边传来展萧的声音:“这次是骗你的。”
李忘舒惊讶地看向展萧,那边季飞章无语地叹了口气。
“没意思,我就知道和展萧说话没意思。小时候嘛,确实学过些规矩,可后来既然用不上了,为何不逍遥自在?殿下说是吧?”
李忘舒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了一下。
自她见季飞章第一面起,心里便觉得对方是个登徒浪子,可直至此时,听了他这些或真或假的话,她才忽然明白季飞章因何是如今的季飞章。
既能被称为“氏族”,却又对故旧姓氏只字不提,可见当初必是风光无两,而后续必是牵涉大案。
一个幼时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备受瞩目的小公子,却因家族变故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不知怎么才在鉴察司这等地方捡回一条性命,他能如如今这般活着,已然是超乎常人。
逍遥自在,倘若真能逍遥自在,何尝不是一种超脱呢?
季飞章说着这话时,已经利落地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端了出来。
油焖大虾、酱肘花、荷香藕片、鱼头豆腐汤,还有两小碟腌菜并溢出香气的白米饭,一上桌,便让人食指大动。
怪不得季飞章要提那么大一个食盒,原来里头竟装了这么多样菜。
李忘舒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她自幼养在宫中,自然也要学礼仪,身为公主,最不能有这等时候,今日实是在这鉴察司里耽搁了太久,倒让她这时候有些失礼了。
好在这也就展萧与季飞章两人。
她自己尚且有些难为情的时候,便见一碗白米饭已端到她面前。
“趁热吃。”展萧端着碗,朝她笑笑。
坐在另一边的季飞章这次“啧啧”好几声:“这还坐了个大活人呢,当真是成了贵人,旧日兄弟也不顾了。”
展萧没理那阴阳怪气之人,自顾自替李忘舒夹菜。
公主府里新来了一个南边来的厨子,今日的菜应是大半出自他之手,味多清淡,像是锦州一带的口味。
不过这油焖大虾却是奇特,瞧着也并无太多雕饰,吃起来却是味道丰富。
李忘舒夹着一只虾,倒是想起从前逃亡路上那些旧事。
“当初在并州,单单一口熏肉便觉得是人间至味,想这世上百姓多的是为生计发愁者,如今一道午膳便需得这么多样菜,竟有些愧疚了。”
展萧看了她一眼:“王侯将相之家,一餐饭食百多十种亦有,自古世间常有不公,公主一人本就很难改变,不是你的错。”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
季飞章抬眼瞧了这两人一眼:“哪有那么多双全之法?能吃一餐吃一餐便是,旧日公主险些吃不到饭时,不也无人施舍?人活一世本就不能事事皆全,譬如我虽与那么多姑娘交好,可到底难得一真心人,难不成我便要与展萧为敌,同他誓如水火吗?”
分明知道这人是诡辩,可也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从季飞章口中说出来,就有种格外“孤高”的搞笑之意。
李忘舒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筷子里夹着的那只虾便长了腿似地,一下滑落在地上。
“哎呀。”李忘舒惊呼一声。
展萧连忙搁下碗箸:“可烫到了?”
李忘舒放下手中的碗,摇摇头,起身来:“倒是不曾烫到我,只是好像……”
她指了指地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那些被季飞章推到地上的书册上,这时正躺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大虾。
它身上挂着的油,一层一层从那书册之上殷了开去。
“无妨,我想办法恢复就是。”展萧拿出一张帕子来,俯身将那掉落在地的虾捡起来。
只是在拿起来的一瞬,他突然如同僵硬住一般,整个人都停顿下来。
“怎么了?”李忘舒走过来。
展萧的眉头渐渐皱起,甚至看了一眼手中的虾后,继续将它身上裹着的油蹭在那纸页之上。
“什么情况?”季飞章也发现不对赶了过来。
在展萧再一次将那只虾拿起时,三人赫然看见,那被油污脏污,原本该一团混乱之处,如今竟显现出隐约的一半文字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菜都是作者随口编的,并未考究食材来源,架空,架空~
第87章 闻君有两意
鉴察司内传递消息有各种方法, 或是用司内特殊符号标记;或是用各种“密码”加密,表面看是普通信件,只要按某种顺序连缀, 就能得到真实消息;又或是烤火浸水,特殊墨水写成的文字才会显露。
但如今还没有哪一种, 是以油来作为“涂料”的。
能用来做菜的油可不是什么能多得的东西,普通百姓一年到头也未见能有几顿饭用上好油,是以也没有哪个暴殄天物之人会用油来做显字的“涂料”。
可也许正是因为此,这关于蕙妃娘娘的半卷书册, 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暗藏玄机。
“这是什么意思?”李忘舒看着那纸页上一点点显露的字迹, 但觉震惊不已。
展萧将那半卷册子拿起来, 对着外头的天光,那被油污浸湿之处, 便能清楚地看见有许多多出来的小字。
“我说怎么单单这卷的纸张摸起来如此奇怪, 原来是暗藏了夹层。”
展萧说着,又将那纸页放到桌上,打算再找些油。
季飞章惊叹:“平日盖是见用水显字的,这用油还是头一回。能造这样书册的人,想必也是位高权重,竟舍得用油来做这些事。”
“还有更多吗?”那只掉在地上的虾已经不能看了, 展萧又抬起头来问。
李忘舒摇头:“就只有菜里那些, 可这些都是好好的菜,总不能……”
若是从前, 李忘舒兴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她逃难一遭, 亲眼见到百姓平日所食, 甚至兖州时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她又哪里忍心浪费了面前这些珍馐美馔?
展萧知她意思,便先将那书册放到另一处。
“明目张胆将油拿进来未免惹人怀疑,只怕还是从密道稳妥。”
季飞章看看展萧又看看李忘舒,笑了一下:“快吃吧,吃完我便再走一遭,就说殿下想吃些糕点,再连着糕点一同带进来就是。不过展萧,这书页上的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显现的,你与公主倘若几日都在这里,恐怕少不了人怀疑。你可提前想好对策。”
展萧瞥见那已然显露出几行的字来:“倘若这些被隐藏起来的记载,真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朝上下都怀疑,也无需在意。”
季飞章有些惊讶,可倒也有眼色,未曾再问下去。
李忘舒却是清楚,他们手中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明镜阁。
一子翻盘,只是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午膳用毕,季飞章很快便去而复返。
他不仅拿来了一小罐油,还贴心地准备了几把小刷子。
这书阁毕竟不能太多人进入,且又是事关蕙妃娘娘之事,必定有宫闱秘辛,他们也不能找帮手,是以拢共就展萧与李忘舒两人,只能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去刷油。
季飞章送来了东西便离开了,他对鉴察司内再熟悉不过,若外头发生什么意外,他便会拉响银铃,待有叮铃的声音传来,李忘舒便要先躲起来。
那纸页如今已被展萧拆开,一页一页摊在地上,他两人一人一头,一张一张刷过去。
那些靠油显露的字迹,显然是什么人在极为焦急的时候写成,有时多潦草,有的纸张上还没有。
如此铺地毯似地去找,时辰便过得甚快。
待李忘舒从这一堆纸张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时,已见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这书阁内是何时点了灯。
“饿吗?”展萧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李忘舒摇摇头:“我在刷油时瞧见了纸上的字,如今脑袋里全是关于我母妃的事情,我想尽快知道。”
展萧揽她入怀:“我明白,我们现在就拼凑。”
油字并不与原本卷册的顺序相同,两人要按照其上内容一页一页寻找,才能最终将这些纸张重新排序,连缀成一本新的案卷。
而随着一页一页的故事被理清了顺序,关于蕙妃舒月与当年的两位皇子之间的旧事,终于在这鉴察司的书阁内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李炎和李烁说法都不一样的故事,是关于当年名满永安的才女,最终在深宫中陨落的故事。
“蕙妃舒月,永安舒氏女,定业三年生……”
同每一位被记录在册的后妃一样,这被隐匿起来的文字,也从蕙妃生年写起。
当年永安城以舒府嫡女舒月才名最甚,她九岁随母亲入宫,在当时的太后寿宴上以诗惊人,大获盛赞,从此便成为整个永安城中贵女典范。
因她才华横溢,当时的宁帝便允她入宫为公主伴读,实则是太后开恩,令她蒙大儒教养。
也是那时,她认识了当时的太子之子李炎和李烁。
宫中读书者众,诸位皇子的嫡子嫡女,也都蒙先皇帝垂爱,得以入宫聆训。
直到李炎和李烁的父亲,也就是李忘舒的皇祖父即位,其他皇子或是病故,或是前往封地,宫内的孩子这才少了许多,不过李炎、李烁二人,并一位公主,和蒙受新皇后喜爱的舒月。
他们几人虽是一道长大,但彼时众人都已十几岁年纪,早该分席,舒家老夫人觉得不妥,便向皇后进言,舒月才得以回到舒府,由女夫子继续教养。
可几年岁月,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舒月一心书卷,却耐不住皇子情窦初开。
待得皇子弱冠,舒月及笄,当先向先皇提出要娶舒月为妻的,本是李烁。
他那时风头正盛,是众人眼中最有前途的皇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永安不少世家都想将女儿荐作二皇子妃。
可舒月从来只当两位皇子是哥哥,听闻二皇子竟有此意,她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躲避。
但那时李烁年轻气盛,只以为舒月是因害羞才避着他,由此竟想先斩后奏,当时的圣上还未下明旨,他便带着礼物前往舒府。
舒家虽为老臣,可面对皇子终究惶恐,仓促之间,竟令李烁找到了机会入了院中,恰巧在一处花树下见到了舒月。
数月不见,那时的李烁又正值气血方刚的年纪,他自以为天下女子总要为他折服,便焦急冒进,竟想与舒月私定终生。
舒月乃世家嫡女,自幼守礼,当然被吓得不轻,一把推开了李烁。
谁知李烁当日吃酒壮胆,竟热血上头,反而将人搂得更紧,待舒夫人发现不对赶到时,便见自己女儿被二皇子搂在怀中,不仅挣脱不得,仿佛还要被强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