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在堂中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先用了茶润了润嗓子,才淡淡开口。
“诸位在公主府里月余,想必也知道府上习惯。本宫素日不喜在府内立规矩,平日也不怎么将诸位召集在一处,像其他高门大户那样点卯核对牌子。但如今不同了。”
她直了直身子,视线从那些立着的侍从身上一一扫过:“本宫也不瞒着诸位。如今宫里的皇子病了,住在宫里总不见好,圣上开恩,又念及本宫身为长姐,故而将皇子送到本宫府上将养。”
“你们虽多为内宅妇人,或有几个不过负责些跑外采买事,与这朝堂事关系不大,但想必也知道,如今宫里贤妃娘娘才进宫不久,满朝也就这么一个皇子,这可是个苦差事,倘若皇子在我们府上出了事情,莫说你们,便是本宫这脑袋能不能保住尚不可知。”
见有人似要窃窃私语,李忘舒故意拿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留给她们自己吓自己的时间。
她搁下杯盏,瓷器碰撞,发出轻响,堂中便又安静下来。
“有人兴许觉得,皇子乃是先帝之子,又不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真会有那么严重?本宫告诉你们,圣上仁爱,又念及先帝是为抵御西岐而死,是以对先帝的孩子,也是视同己出。若非皇子重病,昏迷前又念着本宫这个长姐,今日是断然不会将皇子送到我们府上。”
李忘舒站起身,踱步走到那些侍从面前,站在两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
“是以,从今日起,阖府上下出入必须核对身份牌子,四门紧闭,不允有任何闲杂人等入内。若有拜帖,除非本宫亲口下令,否则一律拦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搅皇子休息。你们若是做不好,只管拿了身契去庄子上,又或嫌永安不好,本宫着人发卖了也是。”
自搬到公主府后,她还未曾与那些下人这般说话,一时间堂内众人个个神情紧张,惟恐什么大祸落到自己头上。
李忘舒本就为了敲打,这些人越怕,她才能越放心。
“你们也别想着躲懒,自今日起,鉴察司的人会守在我们府外,势必保护皇子的安全。若是到时皇子殿下大好,少不了你们的赏钱。可若是这几日出了什么事,仔细你们一条性命就交代在本宫这了!”
这般说完,见这些侍从个个谨慎,李忘舒方安心稍许,这才唤听珠到身侧。
“听珠,且将那些需要做的事都分下去,莫让人闲着吃酒误事。阿臻在这几日,务必盯牢了。”
听珠敛神道:“奴婢明白。”
冬月初五,一大早晨,永安城内消息灵通的人家便听闻一件新事。
福微公主府不知怎么一夜之间便是重兵把守,不少穿着鉴察司侍卫衣裳的人都守在几个门前,有递了帖子登门拜访的,不论后宅夫人小姐还是公子少爷,通通都被拒之门外。
那公主府,一夜里如同变成个铁桶一般,连公主府大门前那条街都冷落不少。
又有宫内传出消息,皇子昨日高烧不退,乃是送到公主府去休养了,一时之间猜测纷纭。
但不少人都猜,这是帝王终于要动手了。
如今眼看年节将至,总不能过年节时还将先帝一双儿女关在承乐宫里。
可现下六宫无后,唯一个贤妃还是刚进宫不久,又无子嗣,倘若将那皇子公主二人放出来,届时若有清流文官或是先帝旧臣上书请立太子,那可是一桩大麻烦。
当初圣上入宫,可是靠着兵士围城,强行登上了皇位,先帝的故旧还未清理完呢,他们迫于身家性命,不敢说半个不字,可若皇子李霁臻出现了,那就不一样了。
自古帝位,立嫡立长,若真说起来,李霁臻才是名正言顺该当天子之人。
这会皇子病了,又送到公主府,趁夜送的,还将个公主府给围起来了,这不就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福微公主已经够惹眼了,内定的驸马又是鉴察司的司长,这会让鉴察司围府,假若皇子真没了,李忘舒岂能脱得开关系?展萧又岂能脱得开关系?
先前对着御尊福微公主大批特批之人,这会好像终于找见了曙光似的,仿佛连写折子的手都更有力了些。
定要趁这会就将谏言的折子准备好,一但公主府挂起白幡,便是将那太过惹眼的公主殿下拉下马的最佳时机。
而这会,李忘舒却仿佛根本没感受到府外的风雨欲来一般,她只坐在李霁臻屋内,瞧着几个郎中每隔一会便看诊一次。
大事在即,她的心里反而越发平静下来。
看着李霁臻,她有时会想起幼时宫内听学的日子,有时又会想起前世在西岐的日子。
众人都以为她不经风雨,殊不知她前世在西岐早见识过宫变。不过那一次,她是冷眼旁观,这一回,她身在其中。
这一世的赫连同盛死得太早,也太过突然,西岐本是一家独大,如今想来老西岐王的几个儿子、后宫那些王妃美人,一个都会坐不住。
和他们相比,她现在还好了些,有钱有人,差的不过是个时机。
什么时机是好时机呢?最乱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
永安城内,年节的氛围已经越来越浓了,街上多了不少外头进京的商人,多是盼着年前再赚一笔,好回到故土过个好年。
往常的朱雀街就格外热闹,如今更是摩肩接踵,马车已经要绕道走了,光是买东西的百姓已经占了整条街。
置办年货往往要从一月前就开始,尤其那些世家大族,主母们更是要早早准备。是以这街上人多了,也是欣欣向荣之貌。
宫里也繁忙了不少,贤妃娘娘可是第一次操办年节,她年岁不大,正打着靠这一次机会在后宫、在圣上面前立稳了的主意,由是从家里请了不少人相助,又给内务府塞了不少银子,好一阵学习。
为着将这个节过得既不逾矩、又不失了体面,购置的东西、运送的宫人,动用的人力物力比往常还要多上那么些。
若到宫里四处走走,隔不远就能看见忙碌的宫人,或是栽花剪枝,或是搬运物件,总归闲不下来。
这般忙碌之中,皇子李霁臻那场大病便渐渐被人遗忘了,总归等着人没了的消息就是,不管是前朝的大人们,还是内宅的妇人们,总是各有各的忙,哪会天天关心一个将死的皇子和即将倒台的公主呢?
待到冬月十七,永安城内终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阴了一日的天,从日暮开始下雪,待天黑了雪还未停。
这几日本就刮了场风,天冷了不少,这样一降雪,冬日的气氛便更浓了。
等天色尽黑,人人归了家,路上便开始积起薄薄的雪来。
戌正刚过不久,已经积雪的街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碾雪声,一辆马车冒着风雪,竟是不管夜色直奔皇宫而去。
正赶上宫门落锁的时辰,门口的守卫自然立时就将这马车拦了下来。
“什么人!”他们最是讨厌这种没规矩的臣子,却不想,这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的,竟是御尊福微公主。
“速速打开宫门,本宫要面见圣上。”
那侍卫脑门有些虚汗,却还记得自己职责:“宫门已然落锁,还请殿下明日再来。”
李忘舒冷笑一声:“本宫有要事,必须现在见到圣上。否则,倘若皇子出事,你打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呢?”
那侍卫面色大变。
他只是个守宫门的侍卫,朝堂上的事虽有耳闻,但到底也没有研究,不知这里头到底有何症结,只是听见皇子要出事,当即吓得脑袋有些发蒙。
“还不开门吗?”李忘舒冷声开口。
“这……”那侍卫还想犹豫,谁知下一秒,也不知从哪竟出来一柄剑,直直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他大骇,刚想大喊,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可怖声音。
“想活命,就别乱说话。”
那侍卫还是见过鉴察司司长的,也认得这个声音,他此时才小心地移动目光,这才看清,这宫门前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站满黑衣蒙面之人。
下一瞬,在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他只觉得脖颈后脑一阵巨痛,便浑然不知了。
展萧上前,一把将那还没来得及挂锁的宫门推开,吓得躲在门后的小太监躬身趴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
黑衣甲士,一路关闭宫门守在城门前,一路在前开道,让那马车悄无声息却又张狂无比地驶入宫城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请假一天,准备酝酿一下,周三直接更到结局~
正文完结后还有番外掉落,比心~
第94章 既寿永昌
养心殿内, 帝王李烁正靠在塌上,由贤妃一双玉手为他按着额头。
赵幸侍立在旁,时不时拨弄那笼炭火, 好让火更旺些,也让这屋子里更暖些。
李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年节诸事, 贤妃便依他问话回答。帝王今日累了,时辰虽尚早,可他却有昏昏欲睡之意。
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紧跟着便是叩门声传来。
“圣上, 圣上不好了!”
李烁一下坐起身来, 被扰了清闲,脸上有些不悦。
赵幸最是会看帝王眼色, 见此连忙往门口走去:“什么事大呼小叫, 圣上好着呢!岂容你这奴才满口的胡言乱语。”
他打开门,正欲一脚踹在那小太监身上,谁料外头的人着急,门一开,一个骨碌就摔在了地上。
“没出息的玩意!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话不会明日再禀吗?”赵幸稳了稳身形, 到底将那一脚踹了出去才作罢。
那小太监摔进屋内, 又挨了一脚,却也不敢耽搁, 连忙爬跪起来,咚咚磕头:“圣上饶命, 圣上饶命, 确出了大事!”
赵幸又要开口骂, 李烁抬手:“且先听他要说什么。”
赵幸这才道:“还不快说!”
那小太监又砰砰磕头,伏在地上道:“福微公主殿下入宫了,说是皇子殿下不中用了,奴听了,便赶紧来报,想是公主殿下马上就到了。”
“什么!”李烁一下站了起来,将身旁的贤妃吓了一跳。
“皇子殿下不中用了?李霁臻?”
小太监颤抖着声音答:“便是住在公主府上的皇子殿下。”
“他不是已经将养快好了吗?怎么会不中用!”
那小太监又回:“奴也不知,只是公主殿下让立时禀报,奴才不敢耽搁。说是突然之间病情急转直下……”
“那还不去宣太医!去啊!”李烁朝那小太监大喊。
赵幸又一脚踢过去,那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李烁这才一下跌坐在榻上,口中喃喃:“李霁臻不行了……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贤妃见状,连忙轻抚帝王后背:“圣上莫要忧心,待太医去了一瞧便知。想是今夜落雪,天冷了,又将病症勾起来了也未可知。皇子殿下年纪又小,难免瞧着凶险些。”
这贤妃也是得了母家提点的,知晓如今圣上只等着这姐弟几个死了,如今李霁臻若去了,剩下两个公主自然不足为惧,由是她说话也是斟酌着开口,务必要在圣上面前留个好印象。
果然李烁听罢,扭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赵幸。”李烁这会睡意全无了,脑子也清醒了。
赵幸闻言上前,见帝王一脸严肃,便知那提早布下的局终于要成了。
“圣上,可是要奴才去送信。”
“着人去,命车令羽守好宫门,如今李忘舒自己来了,便让她好好在宫里留着吧。”
赵幸得命,知道自己一手培养的亲信终于得用上了,忙道:“圣上放心,一定将宫门锁得死死的,再不让人出去。”
李烁点点头,赵幸便连忙扭身出去了。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得李忘舒的声音。
“叔父!阿臻他,他不好了!”
李忘舒身披斗篷闯入养心殿中,肩上还落着雪,一股凉意进来,直叫人打个寒战。
原本坐在榻上细细思量的李烁连忙起身:“你怎么深夜来了,快起来,慢慢说。”
李忘舒见贤妃在此,起来时便已眸中含泪:“前几日阿臻在我府上养着,已是要大好了,谁知今日,不知是不是他贪玩出去又受了凉,竟是夜里忽烧了起来,如今脸上已无血色,我府上的郎中说,出气多进气少,恐怕是强弩之末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李烁使了眼色:“叔父,阿臻与我到底姐弟一场,又也是叔父的侄儿,还请叔父下令让太医速速救治,否则可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啊!”
贤妃在旁听着心内暗惊。她先前忖度这福微公主是真心为了弟弟,才不惜顶撞她要将李霁臻带离皇宫这个是非地,如今瞧着,这位公主不过也是为了个虚名罢了。
她深夜入宫,央求圣上请太医诊治,便是皇子真不中用了,她这姐姐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挑不出大错来。
届时弟弟死了,自己保住了,她一个女子,又不怕圣上猜忌,后半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在永安城过些好日子还是有可能的。
贤妃心里冷笑,看来母亲教导不错,这宫里人本就个个自私罢了。
贤妃都能听出来,李烁又怎能不知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这将计就计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岂能容李忘舒将事情做得那么容易?
可李烁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刚要开口之时,忽听得外头好几个声音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承乐宫走水了!”
“走水了!快跑啊!”
……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养心殿外跑进一个冠都歪了的小太监:“圣上不好了!承乐宫那边不知怎么走水了,如今浓烟滚滚,想是烧得厉害了,要不,要不圣上先避避吧!”
“你说什么地方着火了?”李烁拉开李忘舒,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承,承乐宫……”
李烁正要开口,忽然站在他身后的李忘舒走上前来,一巴掌就甩在那小太监脸上:“走水了就去救啊!你到这来朝着圣上说什么,难道要让圣上去救火吗?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