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着,那小太监也不敢留了,生怕再多一刻自己就要脑袋搬家,连忙跑出去。
李烁正要跟着出去,却被李忘舒拉住:“叔父,火势危急,可要当心性命。”
李烁见她目光,只以为这是李忘舒想的计策,略一思索,便露出一脸急切担忧的表情:“来人啊,速去承乐宫,快快将火扑灭,务必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见外头人影纷乱,又道:“福乐公主尚在承乐宫中,一定要将人救出来,万莫令她受伤!”
说完这些,他才走回到榻上坐下,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怎么全都赶在这一日,朕如何顾得了两头!”
贤妃适时上前:“皇子殿下病重,承乐宫又走水,圣上分身乏术,众人心里都清楚。圣上挂念公主与皇子,已是派了最好的人去,便是做得再好也不能了。”
李忘舒看了贤妃一眼,接话道:“贤妃娘娘说的是,这已是圣上所能做的最多的了,再多,可就指不定是什么了。”
李烁抬头看向李忘舒,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够时不时从李忘舒身上看到故人身影,每每瞧见,他便觉得心思恍惚。
仿佛又回到那日梨花树下一般……
那女子回眸一笑,可堪倾国倾城,只是……
贤妃见圣上仍旧似有忧思,便又开口:“如今圣上已下令去请太医,又是命人都去救火,只需等着好消息就是。臣妾先前去过承乐宫,那里地方开阔,想来刚起火也未必会都烧起来,福乐公主殿下又聪明,定是会化险为夷的。”
李烁点点头,长出了几口气,又看向李忘舒:“福微,你今日便在此处等着消息吧。今夜事情众多,朕心里总是不安,你在这,朕瞧着,也不必更多忧心一个人。”
李忘舒本是走到门口去瞧外头的情况了,闻言转回身看着屋内的李烁:“圣上是忧心我吗?”
她的语气并不在李烁的预料之中,李烁眼光微变:“朕自然担心福微呀。”
李忘舒浅笑:“有多担心呢?动用禁军给宫门落锁,生怕我出去,还要将养心殿出宫的路上都布上人手的担心吗?”
李烁面色大变,他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李忘舒:“你在说什么?”
李忘舒立在殿中的烛火光芒中,笑容婉约:“在说叔父做的事情呀,难不成叔父没做,是我看错了?”
“你,你,你想做什么?”李烁站起身来,指着李忘舒,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李忘舒静静立着:“这话该我问叔父才对,叔父想做什么呢?自拿着帝令入了永安,我就想问了,叔父大赏特赏,大封特封,将我与展萧置于风口浪尖,到底想做什么呢?”
“朕,朕……来人!来人!将这个忤逆之人拿下!”
“人?”李忘舒轻笑,“叔父忘了吗?人都被叔父派去承乐宫灭火了,哪还有人呀?倒是我这里有些得用之人,不知叔父想不想用呢?”
她话音落下,身后便走进几个黑衣甲士来,这养心殿乃是皇宫的重中之重,他们进来却如入无人之境。
李烁一下跌坐在软榻上,他亦不是愚笨之人,事已至此又怎猜不到李忘舒想做什么?
“所以,所以承乐宫的火是你……”
“叔父误会了,福微乃是从宫外公主府赶来,入宫便直奔叔父,哪有时间到承乐宫放火呀?这火是福乐所放,她被软禁这么久,想是受不了叔父给的这些苦楚了吧。”
“你早有预谋,不过是在朕面前演戏,罔朕那么信任你,你竟!”
“叔父何曾信过我?”李忘舒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她走上前来,离李烁更近了些,便能看得更清楚些。
“便像从前将我母妃当作一个筹码一般,我在叔父眼中,也不过是可以利用之人,且是利用了就可以扔下之人!叔父怕我有开帝令之功,怕我将来功高震主,虽我不过弱质女子,却也让叔父不得不防!”
李忘舒微扬着头,虽深夜入宫,素衣罗带,却同当日盛装上朝一般,气势十足。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叔父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表面上看,御尊福微公主何等风光,可实际上呢!先是打量让我嫁个废物,从此磋磨一生,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在我决计与展萧成亲后,又故意命展萧为鉴察司司长,不就是想让他被百官弹劾吗?”
“这些年叔父等得太苦了对吧?所以和李炎一样,一旦登上帝位,必要过河拆桥,生怕自己步入与先帝一样的结局,我欲相安无事,可叔父呢!大权在握,犹不知足。二十年前,那被牺牲之人是我母妃,二十年后,就是我!”
“李忘舒,你疯了,疯了……”李烁跌在软榻上,惊恐地看着李忘舒。
李忘舒却凄然而笑:“我没有疯,我只是想为我母妃讨个公道。圣上在锦州时,命管事给我讲了一个深情故事,我就是想问问,那深情,到底有几分是利用和占有,几分是真心呢?”
“朕,朕对舒月,自是真心!”李烁撑着软榻,梗着声音开口。
可李忘舒比他更为坚定:“你凭什么提我母妃名讳!”
她曾是当真相信过这位代王叔父的,可越是过去曾相信过,如今得知真相,便越是难以接受。
若非鉴察司里那些故纸堆中藏下的故事,她岂非要行“认贼作父”之事,反而帮助了害她母妃一生凄苦的真凶之一?
李忘舒终归没能忍住,眼中隐隐含泪:“叔父,代王殿下,圣上!我母妃因何被人猜忌、因何入宫,又是为何而死,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吗!”
“你胡说!你胡说!舒月是李炎所害,我对舒月之心,从未改变,你又未曾亲眼见过,是听了何人猜忌才来这里质问于我!”李烁撑着软榻站起来,却又被李忘舒的气势所惊,一时没掌握好平衡,若非贤妃在旁扶着,只怕又要摔回去。
李忘舒含泪冷笑:“代王府的府库之中,有许多我母妃的旧物,都被束之高阁,许久不曾打扫,上面许多都落满了灰尘,唯有一幅画,在我到代王府时,被人拿出来,整理干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李烁,你真是好算计啊!”
“大胆!”李烁大喝,“你敢直呼朕的姓名,李忘舒,你莫要自恃功高就目中无人!”
“我尚且什么都没做,圣上就给我扣上自恃功高的帽子。过去有人若同我说‘鸟尽弓藏’的道理,兴许我还不懂,如今看来,果然帝王最是无情。”
“你夜闯皇宫,还带着这些黑衣甲卫,难道还不是目中无人吗!朕就算说你谋反,也并无不可!”
“是谋反又如何呢?”李忘舒抹掉眼泪,浅笑出声,“就算我真要谋反,圣上又当如何?承乐宫里起了大火,整个皇宫中堪用之人全都去灭火了,除了我带来的人,圣上还想用谁?还能用谁?”
“福微公主是疯了吗!”贤妃扶着李烁的胳膊,情急之下喊出声来,“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宫里都是禁军,公主难道不要命了吗?”
李忘舒看向贤妃:“诛九族?贤妃娘娘,我可是姓李,你要诛哪个九族,又靠什么来诛九族!”
贤妃大骇,她瞪大眼睛,实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也差不了几岁的公主,竟有如此魄力。
她虽出身世家,可这些年所见,也不过是后宅妇人的小打小闹,何曾见过这般要砍头杀人的宫变场面。
李忘舒这么一说,她登时就有点吓傻了,扶着李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李烁心烦意乱,抬手便推倒了她,那贤妃娘娘摔在地上,一头磕在软榻边上,竟是昏倒过去。
“废物!”李烁低骂一声,复又看向李忘舒,“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朕是皇帝!是已经登临帝位的,你现在就是弑君!待禁军一到,朕可即刻取你性命!”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过就是做了叔父和李炎当年做过的事罢了,怎么叔父和自己兄长做得,我这个晚辈不能学吗?”
李忘舒双手交握身前,神情淡然,似乎说着某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可李烁听着,却觉头脑当中嗡声作响。
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里听不出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可是当年之事,知道的下人都死了,活着的不过他与李炎,如今李炎都死了,李忘舒怎么会知晓!那时李忘舒可还没出生呢!
李忘舒见他惊讶表情,冷哼一声:“圣上是不是打量自己做得够干净,只要人死了一了百了,这事就再没人知道?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却不知忠肝义胆者古来有之!昨日种种,早已记述笔端!”
“你说什么……”李烁面色惨白,这回没人扶着,他一下坐在榻上。
李忘舒这回是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与李炎争夺我娘,是因喜欢她吗?恐怕是因她才女之名,名动京城;是因舒家三朝功臣,我曾外祖不世之功;更是因宫城秘辛传言帝令就在舒府之内,你们才想争得我母妃,令舒家低头!”
李烁骇然看着面前的李忘舒,如今的李忘舒,又哪像锦州初见时他那听话的侄女?
李忘舒冷笑:“谁能想到,我母妃根本看不上你们这些虚伪之辈,宁肯自毁名声也断然不嫁,你们更没想到,舒府竟宁愿保护我母妃,怎么都不肯向皇祖父低头。”
“让我猜猜皇祖父驾崩那日,你与李炎做了什么。只怕就如我今日这样,切断整个内宫与外界的联系,然后逼着皇祖父病故吧。”
“你……你……”李烁指着李忘舒,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忘舒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同粹了霜雪般冰冷:“叔父,你现在知道皇祖父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吗?”
“你这个疯女人!你难不成还想自己称帝!你一个女人,如何,如何敢!”
“女人怎么了?我投了银子那小巧布庄,也是姑娘们开的呢,如今布匹在永安城人人称赞,今冬还有不少外头来的客商要买呢?圣上猜这些黑衣甲士是怎么悄无声息进的宫?若没有女子,岂不一眼就让圣上瞧见了?”
“你,你原来早就布局!”李烁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什么坊市热闹,什么宫闱忙碌,都是假象!是李忘舒和展萧合力在欺骗他!
“你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我若不疯,这个年节,只怕就是我与福乐、阿臻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吧!叔父过河拆桥斩草除根,怎么还不让人反抗呢!”
“你反抗什么?自古龙椅何曾有女人坐得!”
“怎么不能!”李忘舒厉喝,“如今宫城都在我手中,叔父猜我坐不坐得上那龙椅?只是叔父呀,你当那龙椅是什么好东西吗?李炎喜欢,你喜欢,可于我而言,那不过是害我母妃、害我流离亡命的催命符!”
她想起了前世,李炎便是高坐龙椅之上,将她封为和亲公主,可笑她那时还觉得和亲能解边关之忧,能护百姓安宁,自愿离京远嫁。
那龙椅好啊,象征的是天命所归,皇权顶峰,可那龙椅之下,是多少亡魂枯骨无家可归!
“今日我夺帝位,为的不是登基为帝,是为护我皇弟皇妹,不必步我后尘;是为大宁朝堂免于内耗,能思百姓安危。叔父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力竭而死,百姓定会感念恩德,永不相忘。”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这个弑君罔上的罪人!”李烁忽然疯了一般站起身来,就要朝旁边置着的一柄剑扑去。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在他探出手的一瞬,便将他胳膊钳制,转瞬之间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展萧!”李烁看清来人身影,瞪大眼睛。
展萧押着他的胳膊,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来自幽谷深处,令人脊背泛凉。
“圣上不是说,若要护心爱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满盘皆输。”
“你们,你们都疯了!”李烁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你们这样,会被万民唾弃,会……”
“叔父,当年你们封锁宫门,令皇祖父服毒而亡,也并未曾见百官唾弃呀。除这养心殿内之人,谁又知道呢?待明日,圣上病故消息传出,阿臻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不正同叔父当年亲眼见证李炎登基一样吗?”
“你说什么?李霁臻没死?”
“怎么会死呢?还要感谢叔父给的机会,若是不能令阿臻出宫,在我公主府内被保护起来,恐怕今日我还要畏首畏尾,生怕叔父挟持他为人质呢。”
李烁目光空洞,被压制在地上,却也忘记了挣扎。
时至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了。
自永安坊市热闹起来,每日众多人进出,他就该觉出不对的,李忘舒分明从那时就已布局,可他一心那一箭双雕之计,竟未能及时发现。
不对,不对!
她一个公主,如何有堪与禁军相较的人马!
他正要抬头再问,忽听得外面传来赵幸痛哭的声音:“圣上,圣上!车指挥使来了!车指挥使来了!”
李烁瞬间燃气斗志,对呀,他还有车令羽,还有禁军!
他恶狠狠地看向李忘舒:“逆臣贼子!得而诛之!”
门外奔进来的赵幸,一进养心殿便见众多黑衣人,被吓得一个踉跄,跟随在他身后的车令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踹到一边,直奔内殿。
他身上还穿着禁军铠甲,落了不少雪,也见不少斑驳血迹。
李烁如同看到救兵似地大喊:“车令羽!给朕将他们杀了,全杀了!”
可下一瞬,他却瞪大了眼睛,只觉耳中轰鸣,整个身躯都开始变得僵硬。
但见车令羽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展萧。
“臣明镜阁甲等金羽密使车令羽,恭请阁主万安!”
明镜阁。
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却令李烁似乎终于找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所在。
他盘踞锦州多年,能得帝令入永安,登上帝位,自也不是蠢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