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前,晋文帝撂下笔墨,将一封奏章合上搁置一旁,展眉淡笑着开口:
“朕这些日子忙着西北战事,倒是疏忽了你二人订婚之事,今日才宣你们入宫来,无绪不会心生不虞吧?”
周焰闻言,抬眸对上皇帝的眼睛,回答:
“臣不敢。”
满殿一阵寂然,朝云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忽而,又听皇帝轻笑一息,悠悠道:
“长明是太后侄女,依着辈分也是朕的妹妹,无绪你与贵妃又算得上姐弟,你二人结为姻缘,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无绪,你乃大燕栋梁之才,能觅得佳偶,朕心甚慰。正巧今夜朕要去贵妃宫中用膳,你二人便一道去罢,让贵妃也见见她的弟媳。”
说着,皇帝的目光转而移向御案上奏章压着的一处密函,他抬手拿起案上的茶盏,搁至嘴边,轻啜了一口,眸色幽幽。
再度听闻贵妃二字,朝云压了眼眸,斜觑了周焰一眼。
周焰旋即挑眉,有些无奈。
直至窗外夕阳西沉,天边一团滚火的云层洒向太极殿,橘黄的光束落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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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鸾宫。
伴随着苏荃尖嗓通传的声音,晋文帝一袭明黄龙袍,大腹便便地踏入宫内。
殿内,贵妃身姿袅娜地走出,美眸一转,正扬着娇媚笑容,便瞧见皇帝身后那道修挺如松的身影,和他身侧明艳窈窕的人。
她的笑容僵硬一息,又很快敛去,搀着皇帝的手入了殿内。
“陛下可让臣妾好等,酒菜都快凉了,陛下才来呢。”贵妃撒着娇,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
晋文帝眸珠一动,盯着贵妃这张脸,沉默几息,直至察觉到贵妃眸底忽生了一丝慌乱,才弯了眉眼道:
“朕不是召了无绪与长明入宫吗,再过些时日,他二人便要成婚了,你这个做姐姐,不得见见?”
此话一出,贵妃心中顿感微窒,她与皇帝坐下后,掀眸看了眼那一双璧人。
轻吐一口气后,道:“臣妾当不得周大人的姐姐,不过是儿时两家有过交集罢了,陛下可别给臣妾戴高帽子。”
“无绪觉得呢?”皇帝侧目看向身侧的周焰。
周焰从容答:“臣只知君臣有别。”
桌案上,晋文帝拿起琉璃盏,一抬目,身旁便有宫娥会意将桌上酒一一斟满。
“周无绪啊,周无绪,今夜朕高兴,你陪朕多饮几盏。”
殿内灯火葳蕤,酒香四溢着,窗外已是月上枝头,夜色姣姣。
桌案前,晋文帝饮完一盏酒后,眼前有些朦胧不清,头也开始发昏作痛,他蹙紧了眉头,一把捉住了贵妃的手臂,口中囫囵念道:
“阿容……阿容。”
贵妃扶住他的手一顿,压下眼底那一抹怔意,抬目看向一旁的宫娥。
“快去给陛下熬醒酒汤。”说着,她又看向周焰与秦朝云,略一颔首道:“妾身先扶陛下去歇息,周大人与……郡主,先请慢用。”
说着,她搀着皇帝起身,与殿中宫人们一道将人扶去了寝殿内。
这厢,朝云向周焰睇去一眼,扫过殿内四下,此刻只寥寥几个宫娥站在门外。
周焰似看破了她的意图,唇边泛了笑,牵起她的手起身朝殿外走去。
宫娥踯躅着唤了一声周大人,朝云回首一眼便瞧清这位正是那日出宫来寻周焰的宫娥。
“劳烦你告知陛下与娘娘,周某不胜酒力携内子先行出宫了。”周焰淡淡道。
不胜酒力……
他这满眼清明冷淡的,宫娥犹豫再三还是赶忙派人去内殿通报了贵妃。
二人携手行至夙鸾宫宫门之时,身后传来那道娇媚的嗓音。
“周大人。”贵妃凝着前方身影。
朝云握着周焰的手微顿,她抬眸看向周焰,却见周焰亦是侧目看向她,周焰扬了扬二人交握的人,没理会身后的贵妃,只牵着秦朝云往宫外走。
站在院中的贵妃,眼眶发红,趁着脑中那一点儿酒意,她赶忙追上周焰的身影。
朱红宫墙下,月光清洒。
“阿焰,我只与你说一句话。”贵妃嗓音发涩,泫泪凝看着周焰的背影。
秦朝云此刻蓦地停下脚步,她眼眸流转,对上贵妃那双泪眼。
“娘娘若是吃醉了酒,臣女可唤宫娥给娘娘备一碗醒酒汤。”
“我与阿焰只说一句话,郡主未免过于小气了。”贵妃不死心地同朝云僵持,“还是郡主害怕,阿焰与我?”
乍然间,朝云心中生起一股火气,清凌凌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熠熠发亮,朝云松开周焰的手,向着贵妃迈步走近,冷声说:
“周焰如今是我的人,而贵妃是陛下的人,你在这宫闱之中想要拉扯陛下的臣子,是为何意?莫不是还没到春日里,贵妃便想在墙边栽杏花了?”
“便是有如此想法,娘娘也请另择人选,而不是——动我的人。”
“陛下尚且醉着,贵妃烦请早些回去照看圣体,否则,若是被这旁人瞧见了,对咱们谁也不好。”
朝云一口气将话扯了明白,说完后,她转身看向周焰。
宫墙上挂着灯笼,昏黄火光映在周焰锋利的眉眼上,他眉梢一抬,掌心朝上等她将手放入,又紧紧握住。
眸底泛起一层愉悦笑意,二人亲昵的姿势晃过贵妃的眼底,刺痛着她那颗心。
“阿焰,你答应过谨哥哥,要照顾我的!你忘了吗?”
周焰终于为她停下了脚步,此刻侧头,目色凛冽地看向贵妃,语气中带着警告开口:
“若不是因为兄长,贵妃以为,臣会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用那些愚蠢的妇人手段,来伤害我心上之人吗?”
“贵妃若是不愿珍惜眼下的风光,便别怪臣,不顾及从前。”
贵妃踉跄了几步,嗓子苦涩着仰头问他:“你说……她是你心上之人?”
摇曳灯火下,周焰目色认真而坚定地回答:
“秦朝云,是臣心上人,眼中月。谁若是敢欺她半分,便是与臣作对,娘娘听懂了吗?”
说完,他们携手转身离去,亲昵无比。
夜色沉沉,贵妃站在宫墙之下,呜咽恸哭着。
她自幼便爱慕着周焰,自她懂事起,便有人告诉她,日后长大了,她是可以嫁给周焰的。
可是……后来,一切落了空,她只得入宫为妃,将自己深陷于这萧瑟宫墙之中。
一步错,步步错,悔时已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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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后宫,周焰寻着前廷值夜的守将,备好了马车。
他将朝云先行揽上马车,自己才翻身而上。
马车滚滚驶出宫门,车内二人两两相望。
周焰被她甩至侧位坐着,逼仄马车内,他身上那股醇厚酒气便开始蔓延。
“秦绾绾,你怎也这般小心眼?”周焰扬眸,嗓音发笑。
瞧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朝云眼尾一挑,低声问他:
“你还说你们之间没什么牵扯,今日陛下召我们入宫,你难道看不出是为着贵妃和你之间生了疑虑,而且这贵妃竟然还敢在宫中与你有拉扯!”
还满眼深情模样。
周焰被她此刻盛着怒意的目光盯着,他靠着身后木板,喉间溢出轻笑,低眸抬眸之间,眉眼流转,他忽而倾身上前,一把捉住朝云纤细的腰肢,将她按坐在自己大腿上。
“秦绾绾,我与她当真只是我说得那些,方才我也说了,从前放纵她耍手段,不过是因着我家中一位兄长罢了。而今,我便不会再让她用这些愚蠢至极的东西来污了你的眼。”
“我知晓你眼中容不了沙子,我亦如此。”
他将头靠在她的脖颈间,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馥郁的馨香。
朝云任由身后人的磨蹭,她仰脖,清凌眼眸盯着壁上灯盏,轻声问:
“你们口中的兄长,是你的亲兄长吗?”
顷刻间陷入一片沉静中。
周焰的动作稍顿,深沉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黯然。
须臾后,她感觉到周焰在吸气,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然后,她听见周焰说:
“我之前未曾告诉你,我有一个堂兄,名为李文谨。兄长他长我五岁,自幼聪颖能干、文武兼备、样样都是拔尖的,就连性子也十分温和谦逊,家中耆老长辈都甚是爱重于他,我也视他为榜样,而我这位兄长却独独眼光比不得我。”
说至此,周焰低声一笑,却听得发涩:“他很早以前,曾心悦于贵妃,但因我与贵妃婚约之事,从而一直隐忍自己的心意。”
“一年多以前,我这位兄长不幸罹难了。”
他说完后,长久陷入静默中。
朝云眼睫一垂,才知晓其中缘由竟是如此。
这般耀目的一个人,却不被上苍眷顾。
思及此,朝云侧身将周焰抱入怀中,她睫羽轻颤,下颌抵着周焰的鬓角,低声道:
“人生轮回,李家阿兄若是转世,上苍定会还他一个圆满的新生。”
周焰埋头紧紧贴着她的温软,听她这番话后低声笑着,薄唇翕张,轻咬了一口锁骨下的软肉。
“这下不生气了?”他亮着一双眸子,抬头问她。
方才那一口,咬得朝云腰间发软,此刻推搡了一下周焰的肩,嗔声道:
“周无绪,你是狗吗,怎么天天咬人——”
话音未落,一双充满侵略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朝云的脸,他按住朝云纤弱的肩头,一寸寸往下,覆身将她笼罩怀中。
瞄准了他的目标城池,径直地将她攻陷。
情浓夜深,摇摇马车内,一双人影交织厮磨。
第69章
深夜子时,东宫。
一名小内官小心谨慎地踏入宫门,一旁的侍卫与他对视一眼,随后便领着他朝内殿而去。
殿内,辉煌璀璨的鎏金灯树随着殿门的开合而摇曳。
“太子殿下。”小内官朝背身而立的男子拱手揖礼。
“苏承培,孤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男人转身,眸底一片阴鸷。
来者正是苏荃义子,苏承培。
殿内噗通一声,只见他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回话:“殿下嘱咐之事,奴莫敢不从。”
“事情已按照殿下吩咐的进行,不过—”
他话语稍顿,二皇子本松下的眼眸此刻又紧起来顶着他:“不过什么?”
苏承培答:“奴才伺候陛下时,似乎听见他口中囫囵念着一个名字。”
此刻二皇子心口发紧,又听苏承培继续道:“似乎是…阿柔?还是阿容来着?”
他心中不由得顿生出滔天恨意。
果然………
父皇,这么多年,你心中从未有过孤的母妃。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眼眸在烛光里晦暗。
潜心蛰伏这般多年,再耐心等等,一切都是他的。
“苏承培,孤吩咐你做的事不要停。日后荣华富贵,孤只会多给,不会少你。”
小内官闻言,面露喜色赶忙磕头应是。
雕花窗棂外,长夜漫漫。
随着苏承培离开,殿门处灌入一阵冷风,熄灭了那一树鎏灯中的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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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行至秦国公府,朝云归府。
周焰凝着她的身影,突地,巷口处传来一声嘶鸣,周焰转眸看去。
骏马之上,周齐面露急色地看向周焰,略喘一口气道:
“主上,北镇抚司出事了。”
周焰凛眉:“发生何事?”
“西域人的尸首被烧了干净,锦衣卫死伤六人。”
话音一落,朦胧夜色里,周焰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他冷声朝外吩咐着即刻回北镇抚司。
一刻钟后,身姿修挺的青年自马车而下,满脸冷肃之色,步如骤风般疾速踏入大门。
庭内,数名锦衣卫举着火把立于院中。
“可有查到线索?”周焰目色凌厉地扫过众人。
周齐跟在身后,随他一道入了放置尸首的房中,此刻里头一片废墟,满屋灰尘弥漫,房梁木柱均已坍塌。
满目狼藉。
“回主上,此火烧的过于诡异,并无线索。”
凛凛目光掠过这片尘灰之中,周焰脑仁略有发疼,他抬手按了按眼穴,视线一时间竟有些模糊。
他压下脑中疼痛,目光停在那烧焦的身体上。周焰俯身半蹲,将那里头三具尸体翻开,一股焦臭气息猛地钻进周焰的鼻腔中,他拧眉,将一具烧焦的西域人尸首细细查过一番后,陷入了沉默中。
西域人的尸首已然焦黑无比,再查不出任何东西,现场也被那人烧了干净。
唯有两名锦衣卫,虽也被烧的血肉模糊,却依稀可分辨得出模样。
忽地,周焰脑中想起一件事,转头肃声同周齐道:
“你立即派人,去往仵作家中,查看他是否无恙。”
这厢周齐领命,当即便带着人马去往仵作家中。
周焰走出屋子,负手立于廊下,眼眸渐深溶于夜色中。
夜半袭击,毁尸灭迹。
西域人的尸首上,莫非还有别的线索需要掩盖?
指腹开始摩挲着骨节,周焰敛目,神色晦暗不明。
一柱香后,门外传来马蹄声,周齐领着人马匆匆而归。
他面色甚是难看地行至周焰跟前,躬身揖拳道:
“主上,属下等人抵达仵作家中时,仵作已悬梁自尽。”
众人大骇,霎时一齐看向周焰。
昏暗夜色里,青年站在廊柱旁,几缕影子将他的轮廓半数掩盖,一双凤眸乍然掀开,眼底划过一星厉色。
而后,周焰凛声:“尸首何在,可有查验?”
“抬上来!”周齐扭头朝后面的锦衣卫吩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