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上仍是淡淡地,盛赞昆仑,问他要什么赏赐。
昆仑并不在意赏赐,看向众武将:“昆仑在草原寻不到对手,本以为来中原可以觅得知音,没想到堂堂中原,人才济济, 偏偏弓箭上竟然如此平常,真是遗憾。皇帝陛下, 不能只用靶子训练勇士啊,毕竟打起仗来,敌人不会站在那里当靶子!”
他这话刺耳, 偏偏又是出于一片真诚的建议,堵得皇帝一时没话接。
丹国老王爷在一旁哈哈笑道:“陛下, 昆仑是个箭痴,什么赏赐都不放心上。不若赐昆仑天下第一神箭的名头如何?”
天下第一?
皇帝面色登时不悦, 可若中原无人能敌, 那这天下第一不就真的归丹国了?
一时气氛冷了下来。皇帝朝身边庆王看过去, 这个儿子历练有为,这次迎接使臣也是他负责,要看他如何应对。
庆王会意,笑道:“中原自然有能胜过昆仑的人,只是你们远来是客,我们无意争什么天下第一,还是和气第一为好。”
昆仑一听,眼睛大亮:“庆王不必客气,昆仑并不求胜,但求一败。”
这独孤求败的语气……真是又装又自然。
庆王侧过身,指着周显旸:“煜王迎娶王妃前,曾亲射下一对大雁做聘礼,弓箭上可未必输给你。”
皇帝闻言,看了一眼周显旸。
周显旸感受着四周投来的目光,善意的,恶意的,都不在意,只是看了一眼荣相见,她察觉这边情形,果然不淡定了。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她会不会为自己祈祷?希望他射中,还是射不中呢?
直到皇帝发话:“显旸,客人远道而来,一心求败。你可与这昆仑一决高下?”
周显旸才勉为其难地起身:“儿臣尽力一试。”
丹国又拉来了一笼子的鸟雀。
荣相见看到周显旸骑上了马,一袭黑衣,冷峻威严,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
她不喜欢他被架在这个场合,只能赢不能输,可是她也不喜欢他射死那些鸟雀。
几十只鸟雀腾空而起。昆仑与周显旸同时纵马转身,可以看到昆仑率先拉弓出手,而后随着鸟雀飞去的方向追去。
即便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具体情况,可是围观者都能感觉到,昆仑出手的次数,比煜王多很多,赢的概率自然是大。
很快,那些鸟雀就没了踪影。
现场校尉去捡拾鸟雀,煜王的那一组很快就返回。
“不用数了,四弟肯定赢不……”启王率先下结论,直到皇帝白了他一眼,才住了口。
那组校尉抱着鸟雀,脸上却是喜笑颜开,一路小跑,到了跟前。
众人这才看清,煜王的每一根弓箭上,都穿着两只鸟雀,最多的一支箭羽洞穿三只,而且统一全都穿在了翅膀上,所有的鸟雀还都是活的,扑闪着另一边的翅膀。
老王爷和昆仑面色顿时变了,只听校尉数出,一共有二十四只。
这时昆仑那组校尉也带着猎物回来,众人屏气凝神看着他们一支一支点过,数到二十三,停了下来。
岐王立即跳起来:“四哥赢了!”其余诸人也都纷纷赞叹,庆幸煜王替国朝挽回面子。
老王爷却面色不悦:“昆仑可是洞穿了鸟雀的眼睛,箭法何等精绝,煜王的猎物都还是活的,这怎么能算?”
允王立即道:“老王爷,你刚才说的是,谁打下来多,就算谁赢,没说谁射死的多,谁赢。”
“就是。”众人附和着。
丹国小王子宝珑昂着脑袋争道:“鸟雀的翅膀比眼睛大多了,射中眼睛就是比射中翅膀厉害,煜王不算赢。”
荣相望争锋相对:“眼睛不会动,翅膀可是频频扇动的,对出箭时机要求分毫不能差。而且煜王一箭能射穿三翅,昆仑行吗?”
两边争执不下之际,当事者昆仑检查过猎物,向周显旸行了个礼:“煜王,我比不过你,是我输了。”
“昆仑!”宝珑气得大喊一声。
昆仑根本不在意这些暗涌。只是看着那些扑闪着翅膀的鸟儿,回想着比赛时的场景,盯着周显旸问:“煜王是故意的?”
众人不解,只听昆仑道:“刚才最后一箭,煜王拉了弓,却未出箭。你是故意的,数着我射下多少只,堪堪只赢一点就罢手了。”
周显旸:“不可以吗?”
“……”昆仑语塞。
不是不可以,是太可以了。
居然有人能在如此激烈的比赛中一心二用,赢了昆仑。煜王的箭术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岐王忍不住捶了一下周显旸的背:“四哥,你也太厉害了,不仅能赢,还能控制赢多少!”
允王摇着扇子:“四哥的弓马骑射是荣大将军教的!当然厉害了!”
说到这里,皇帝冲着英国公呵呵一笑:“当初,你家二郎被朕拘在宫里半年,天天教皇子们骑射,总算没有白费朕的苦心啊。”
启王立即笑道:“儿臣也记得,荣大将军最喜欢四弟,专给他开小灶,他自然厉害。”
庆王对这个大哥的说话方式早已习惯了,补了一句:“那是因为四弟学得快,荣大将军自然教得快。”
允王回忆:“荣将军太严厉了,我这辈子只挨过他的打,怕他都来不及,哪里还学得进去?”
岐王则有些懊恼:“都怪儿臣出生得太晚了,那时候只知道坐在荣大将军肩头看看哥哥们挨罚,什么都没学会!”
这孩子气的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只有厉王在一旁脸色铁青。
荣大将军亲自指教,唯独没有他的份儿,因为那时候他还在行宫。如果他有机会得到一样的教导,今日场上逞威风的未必轮得到他周显旸。
昆仑早听说荣大将军的威名,只是无缘亲见。得知煜王是他教授,心里对荣将军又升了一层仰慕之心,煜王也多了一份好感。
他感叹道:“煜王,我愿赌服输!只是以你的箭术,要洞穿鸟雀的眼睛根本不难,为什么却只射翅膀呢?”
周显旸转身,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宾席:“本王的王妃最喜欢小动物。若为了比赛,滥杀无辜又可爱鸟雀,王妃肯定会伤心的。”
“……”在场诸人,不论国朝还是丹国的人,都无语了。
第72章
荣相顾在一旁忍着笑意, 积极替妹夫找补:“若是与猛虎雄狮狭路相逢,搏斗之中杀死猛兽,那自然是勇士之举。若只是为了比赛娱乐, 以人造利器滥杀弱小的鸟雀,再厉害终究称不上英雄。能杀而不杀, 才是强者的仁善, 也是陛下宽仁治国的一贯主张。丹国应该也深有感触才对。”
周显旸瞥了一眼这个大舅哥:口才跟王妃一样好。
这番话把皇帝说得龙心大悦。
不过,他也赞赏昆仑箭术超绝,心胸宽大, 输得起,放得下。当即叫人拿出一张西秦王宫缴获的银弓赏赐给了昆仑。又赏了一幅王羲之的真迹给荣相顾。
最后问周显旸想要什么赏赐,打算借机解了他的禁足。
周显旸看了一眼地上的鸟雀:“这几日,儿臣和王妃一直在府里喂养受伤的大雁。这些鸟雀,可否也着宫人包扎伤处,我们带回去和大雁一起养着?”
皇帝对这个儿子有些无奈,给了台阶都不会下:“这就是你要的赏赐?”
周显旸点头:“父皇, 有何不妥吗?”
允王急了,恨不得替四哥说了。
皇帝看他那个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好笑。再看周显旸随意从容, 想起年初有意让他执掌阳州与西秦的军队,他都推了,想来是吃够了苦, 喜欢平静清闲的小日子,皇帝也不勉强, 让沈都知找宫人把鸟雀处理了,送给煜王府。
荣相见只知道煜王赢了, 没听清那边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 小南小北提着两个精致的鸟笼过来。那里面都是煜王射下来的鸟雀, 有灰扑扑的小麻雀,也有羽毛艳丽的珍稀鸟类,活蹦乱跳。
小南说:“这是爷赢下的彩头,包扎了翅膀上的伤口,说带回去跟大雁一起养着,等伤好了,挑个好天气,爷跟王妃一起去郊外,都放生了。”
荣相见满心欣喜,伸手逗了逗小家伙们,摸了摸柔软的羽毛:“那你们先着人送回去吧,喂些水米。”
长公主看着笑道:“瞧煜王夫妻两个,新婚燕尔的,感情多好啊。”
庆王妃附和着:“可不是,四弟那日東园马球场见过四弟妹以后,就来问我们殿下,想要建个马球场,不知道选哪里合适。殿下给他在西麟门附近找了个好地方。
听说球场已经建好了,名字还是四弟妹起的。这可是金陵头一个为女子建的马球场,四弟妹可真是把四弟的心抓得牢牢的。”
长公主听了更是满意:“你妹妹这样的容貌,球技,性子,难怪显旸这么喜欢。你说是不是啊?”
这话是问身后的荣相知,荣相知只得讪讪笑了:“四妹妹有福气。”
荣相见知道,她们这话都不是说给她听的,没有接话,只是跟二姐姐聊天。
就在比试快要结束的时候,丹国的王子忽然道:“陛下,听闻演武场前面有个马球场?”
说的正是西园的小球场。
皇帝不动声色:“怎么?丹国人也学会打马球了?”
老王爷笑道:“对啊。从二十年前,陛下册封之后,国朝的习俗不少传入丹国。丹国人本就是马背上过日子,这马上击鞠只怕已经不逊于国朝了。”
皇帝微笑着,着沈都知取来一把宝剑:“球赛必有彩头方尽兴。这是朕作亲王时最常用的一把剑,你们谁赢了就赐给谁。”
皇帝作亲王时,封地在吴越。那里本就有国朝最好的铸剑师,他又是爱剑之人,遍寻宝剑。是以旁观者如荣相望、齐将军等个个跃跃欲试。
谁知丹国那边只出了两个人。
最踊跃的自然就是刚才主动提起的小王子。而另一个,则是他妹妹宝珠郡主。
老王爷笑说:“本王的两个孩子最喜欢马球,让他们试试吧。”
这一来,原本跃跃欲试地那些将军们,面面相觑,不好上场了。
那小郡主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就算赢了她也不好听啊。
而且,看他们兄妹二人如此积极的样子,想必球艺不俗,说不定藏了什么怪招,万一一时机变不够,应对不当,输了,岂不是更丢人?更可能惹得陛下不快。
眼看刚才踊跃的人群没了声音,老王爷有些得意地说:“我们丹国女子不逊于男儿,各位将军不必相让,只管打球就是。”
皇帝自然想到臣下们的心思,又看了一眼周显旸。
他心中已经很不耐烦了,面上却得装得从容好客,起身对丹国兄妹二人说:“既然客人喜欢马球,那本王就和王妃,陪赛一场吧。”
荣相见正在女宾席里跟姐姐聊得热火朝天,知道娘亲已入祖坟,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忽然见煜王走了过来。
“殿下,有事吗?”
“王妃,丹国小郡主想打马球,还请王妃随我出战。”
“什么?”荣相见以为自己今日入宫只需要当个围观者就够了,“我没带马球服来。”
“不妨,”皇后娘娘发话:“制衣局刚刚出了新做好的马球服,还未来得及送出宫给你们。随着嬷嬷去更衣就是,好好打。”
最后那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说得荣相见心里发毛,仿佛输了要杀头一样。
“没事,尽力就好,”煜王跟她一起去更衣,路上安慰她,“我们两个赢不了,剩下的那些更不成。”
荣相见瞥了他一眼:“好好的话,怎么说得这么招人恨呢?”
更衣屋内,周显旸特意着宫人全部退下,自己从里头把门拴上。
外头的光,透过特殊材质的窗户纸打进来,屋内一切,似乎都是亮晶晶的。荣相见站在其中,整个人好像也晶莹发光。
她丝毫未察觉,走到桌边,伸手对镜拆发冠。
周显旸回过神,过去帮她把发冠卸下来。又把马球服摊开,内外细细摸索一遍,而后又把球靴反复检查,确认没问题了就递给她。
荣相见笑:“还是殿下谨慎。”
她进了屏风,自己换上马球服。也不知道这是哪个神仙做的衣裳,居然是从后头系上带子。
侍女都不在,自己折腾了一会儿,手都酸了实在系不上。
“殿下,王妃,请快些吧,前头都等着呢。”老嬷嬷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格外烦躁,荣相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要帮忙吗?”煜王的声音传来,荣相见只好“嗯”了一声。
“那我过来了。”周显旸打好招呼,绕进屏风,入眼就是那光洁白皙的背,还有一段婀娜的腰线。
他呼吸一滞,眼前莫名闪回书房那晚,王妃露出的一截雪白香肩。
停顿片刻,他上去沉默着,把系带一一系上。只是手指有时无意中碰到柔滑的肌肤,眼前的身躯微微震颤,他也不觉指尖发麻。
“好了。”他两个字一出口,荣相见就风一样跑出屏风去了。
他在里头,低头笑了一下:“我也需要你帮忙。”
王妃窸窸窣窣磨蹭一会儿,把他的衣服从外头递进去:“你先换好,到最后一步再叫我。”
周显旸如她指示,换了衣裳:“好了,你过来吧。”
荣相见在花园里就见过煜王的裸着上身了。只是当时离得近,她避着不敢看。
现下,正大光明盯着他紧实的后背,这个年轻人宽肩窄腰,背上肌理分明,上面几道疤痕更添硬朗。
她不觉咬了咬嘴唇,把心思转回来,快速系上衣带,忙忙退了出去。
煜王出来后坐在那里,却没有换鞋,而是低头看着什么。
荣相见凑过去,只见他一手拿着新制的靴子,一手握着一根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