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冰雹大雪成灾,最结实的战士区房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垮塌,后山能容纳上千人的地热洞,终于派上大用场。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暖烘烘的地热大厅,地上铺上草席子就能直接睡的那种暖烘烘,睡得可惬意了。
一开始只是受灾的部落人,临时在那安置,后来没受灾也跟着住进去,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还很热闹,欢乐多多。
虞羡的小屋新建,火烧的土砖和大瓦片,糊墙用的还是火山灰泥浆,特别结实,冰雹子就砸破了几片瓦,将存货换上后,住人完全没问题,还有火炕呢。
但她还是跟着太巫住进了地热大厅,后者自觉大限将至,想最后凑一把热闹,都不用虞羡和虞飔劝说,就乐颠颠下了山。
地热大厅外,洞口两边临时搭建起一排木头棚子,下风口处那边用来解决五谷轮回问题,老规矩,家里最小的负责善后,上风口那边则挖了火塘,用来烧水做饭,算是公共厨房。
地热室烙肉饼和煨罐子肉很方便,但总有供不应求的时候,或火候不到位、嫌弃太慢热、或太耗罐子的,就可以用外面的火塘。
就餐也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照顾孤老的集体食堂,将个人口粮集中起来安排,然后轮班负责饭食。
还有一种就是自给自足,要是不耐烦自己做,也可以上交口粮,然后吃大锅饭,若想轮班,可以找人交易代班。
虽然被旱灾狠蹂了几个月,但有虞羡这个偷偷开了外挂的,虞部还真不怎么缺素食。
部落的集体地窖,储存了大量野菜干,野块淀粉和蕨根淀粉制作的粉丝,还有不少野果干,全是孤老们和少训营日积月累的成果。
这是部落每年都必做的食储,每年都会换新,陈货逐批内部消耗,这不,准备工作没白做,今年就用上了。
此外,还有先前和别部落交换的野笋干,野菌子等野物,配合各种肉食,荤素搭配,加上解腻防燥的药茶,不要太周全。
必须说,虞羡的族长姥,在组织动员和后勤管理方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从旱灾开始,到部落大会,再到雪灾,就没出过岔子,太稳得住了。
大家伙嗦着美滋滋的木香子油拌粉条,吃着香喷喷的炖肉,缩在地热洞口,赏着纷纷飞的大雪,开心得满怀期待,哎呀,大雪丰年,明年年景一定很好。
部落地内,因为有野猪群和岩鹫群,这两大食腐主力族群的存在,死去的动物尸体得到快速清理,并没有留下什么大后患。
倒是无人区情况不明,明年开春进入,防疠疫的药草有必要多做准备,但那是族长太巫她们要操心的事啦。
万事不愁的虞部人,乐呵呵猫了一个肥冬,养了十几斤肉膘,很快就迎来了一个生机盎然、充满希望的、正常发挥的春天。
“您老人家要不悠着点,每年都跑去戏弄人家,多不好?”这天,虞羡刚转过巨岩,就听到了她大姨拖长了的说话声。
然后是太巫嘟囔声,听着还挺委屈,“到底谁戏弄谁?老人家一把老骨头,爬上山多不容易,它竟然还挑嘴?”
虞飔那个无语,“那明明是有原则,再说,有心跳的,会喘气的,吃了卡喉咙,消化不了怎么办?”
虞羡听得是一头雾水,匆匆爬上山顶,就见太巫穿了身新草裙,腰间挂了个水袋,拄了杆长矛,健步如飞往山下走。
看到虞羡过来,精神抖擞的老人家朝她摆了摆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找你姨去。”
听着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虞羡懵了,“您呢?您去哪?”
太巫咚咚捣了捣长矛,呵呵笑,“我啊,我大限到了,该走啦。”
她老人家说完,就噔噔噔往山下走,虞羡傻眼,下意识追过去,脑子嗡嗡发懵,直叫,“太巫,太巫,您走哪去?”
她大姨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双手抱臂,神色轻松,“你别信她,她年年大限将到,二十年了,年年走上一回,不出俩月,一准回来。”
真的,嘴上说着要去死一死的话,手上长矛抖得不要太起劲。
太巫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老骨头年头久了,闻着味道不好,啃来没味,老躺地上也不舒服,只好回来了。”
虞羡:“……”
她算是明白两人对话什么意思了,没想到岩鹫还挺讲职业道德,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爬到它巢穴,送上门,它也不吃。
倒是太巫老人家,每年自己爬上一回骨山,回来就跟向天再借了五百年似的,又活蹦乱跳,精神百倍,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你最近不是在磨制骨器?需要骨头吗?”太巫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很是兴致勃勃,“需要大腿骨吗?我觉得我应该能磨个不错的棒槌。”
虞·谢谢并不想要人骨武器·羡:“......”
太巫说到这个,扭头对她的法定拣骨人说道,“你去给我捡骨头的时候,如果有剩,给你姪子留点,不要浪费。”
她一辈子活得肆意,就不爱做选择题,决定先天葬,然后留点骨头渣子,在祭祀广场坐前排,多看几天小囡子们热闹。
虞飔直接一脸嫌弃,“您可算了,磨磨就能碎一地的老骨头,别祸害崽了,矿山的石头、莽原的野兽那么多,用不完。”
她说完,又咕哝了一句,“没准又拣回来一个连野兽都不愿意吃的老人家。”
到了进山的路口,在虞羡和虞飔俩姨姪的注目下,一百零七岁的太巫,迎着初升的金色太阳,踏上了自己最后的生命归途。
脊背挺得直直的老人家,在心里默默念道,心怀恐惧,走不到天明,新的一天,让我充满希望的死去吧。
过去,我吃了无数有生命之灵物,以求生存,如今我将死去,但愿我这把腐朽干枯的老骨头,回归造物主怀抱的时候,能为造物主的生命续存,献上些许绵薄之力。
我的姆姥姐妹啊,我也终将和你们一样,成为一粒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的尘埃,重新回到造物主的怀抱,回到母亲的怀抱。
众生之母永恒的怀抱。
我满怀期待,一身轻松,踏上生命最后的归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之旅。
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只是一场永不分别的重逢之旅。
因为,在此之前,从此之后,你与我,我们与造物主,造物主与我们,一直同在。
我们一直同在。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双十年华,去追风啦
呼呼的河风夹杂着浓重的水腥之汽, 将高悬的三角帆吹得猎猎作响,轻舟疾行,恐怖的边界白骨墙转瞬即过。
比起去年, 虞地的白骨墙显而易见的又厚了一层, 最上方,层层叠叠的骷髅骨交错成一道道山墙,震慑力越发强悍张扬。
白骨与骷髅骨的来源,不止于作恶多端的浪部,还有各种心思不正、不走正途的野人。
前者不用多说,后者出处就很广泛了, 但都可用一句话概括,脱离部落规约、或不被部落接纳之人, 即为野人。
原始星球上, 野人男女皆有, 有些是秉性不端, 被部落驱逐的不良人,有些则是不习惯或不喜欢部落生活,主动脱离的自由人。
不论什么时代, 都有不合群的特立独行之人,部落人虽然作风彪悍, 但也很能求同存异, 懂得尊重个人选择,只要彼此互相尊重就行。
当然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该有的防备, 该长的心眼, 还是必须有的。
虞部落周边也有不少小型野人族群,日常也有些交易交集,人数都在三五十人以下。一旦超过五十人,具备超标的、有破坏力的战斗力,部落战士就会进行重点关注。
久而久之,客居的野人族群明白了部落人的忌讳点,就有了这不必言说的默契,集聚在一起的人数,包括老幼在内,最多也就五十人。
说白了,这就是实力压制。当了两年巡防战士,虞羡深刻体会到,无论什么时代,有实力,才能谈自由。
蛮荒状态的原始星球,没实力傍身的人,出门就是送肉,不是给野兽送肉,就是给不良人送肉。
而且,无论什么时代,无论身处何地,自由都是有限度的,都是要用实力争取的。
比如眼下,她和小伙伴们要是实力不够,都出不来部落地,更别提乘船结伴远游了。
一个部落人的自由度,是由族群的包容度和个人的实力联合决定的,前者决定上限和底线,即自由的广度,后者决定上线,即自由的高度。
野人族群与部落的关系,同理。
虽然野人族群被宽容地允许存在,但因为血脉难以溯源,野人的后代想要重回部落,几乎不可能。
另外,由于失去正统太巫传承,缺少春酿的辅助,野人在生育方面尤其艰难,族群本身也一直难以壮大。
野人可以和野人结合,但同区域内,选择面狭窄且有限,于是就有部分胆大包天的野人,将觊觎的目光转向部落,能拐走部落女人自然好,若不能,坑骗部落女人生崽,或者想办法把小崽顺走也不错。
当然,打这主意的,最好做好暴露后被反杀乃至连坐的准备。部落女人可不是什么好捏的绵绵果,部落更不是会吃闷亏的主儿。
只是这类事情,就像坏人死不绝一样,屡禁不止,层出不穷,部落也发展出了全套应对机制。
设置安全点就是第一道过筛的防线,三年考察期是第二道防线,以及,把刚成年的年轻女战士拉入巡防队,直面野生男性的生物多样性,才是最绝的防线。
那年的特大旱灾,让风险抵抗能力极差的野人族群相继分崩离析,不良人和自由人到处流窜,给虞部落添了不少麻烦。
此后两年,满了十八岁的虞羡和她两个的钢铁直队友们,简直身经百战,差点没给山一样多的求偶礼物以及各种连绵不绝的艳遇给埋了。
然而,她们仨尽管年纪轻轻,实力强大,人才出众,却是新生代里无欲则刚的典范,还很会自己找乐子,且眼里只有自己,一心想要发光的自己,什么男色.诱.惑都是浮云哇,过眼烟云不如。
实际上,在这原始星球,人与人之间,尤其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大巫藏在心底的野望,很大可能,终究只能是野望。
最直观的一个例子,憨憨爸用了十几年才感动了他养大的崽,却并不能感动他一起生崽养崽的伴伴。
因为在土著部落女战士虞飖看来,人生的路一程接一程,所有人都是终将告别的过客,她每一程都走得很认真,很真诚,对她的伴伴,她没有遗憾,完全没有。
就当前这个阶段来说,她要是有生之年,不能破解冶铁术的秘密,练不好打铁冶兵的技术,她才会真的遗憾,遗憾得死都无法闭眼的那种。
总之,在好像没有心的阿姆堪称无情的亲身示范下,虞羡彻底醒神,被动安装的蓝星人爱情滤镜,碎了一地。
经此一事,她真切认识到,原始人的‘父母爱情’,真的与爱无关,反倒更可能与人的欲求和本能有关。
找回土著记忆、干掉心怀不轨的统子,虞羡找回原住民视角,恍然发现,原来部落里最酷的人,是她阿姆。她始终不动如山的飒飒妈,可真是太洒脱了,那份仿佛在心底生根发芽的理智清醒,太强大了。
但仔细算了算,她又觉得,也不难理解。
部落女战士若不出意外,人均七八十的寿命,前二十年用来成长,积蓄生存的力量,中间十几、二十来年用来养崽,完成造物主赋予的使命,后面还有三四十年的人生自由支配呢。
发自性缘的关系,或者说合作养崽的伴伴,只是她们人生经历的一部分,还是很小一部分,大多数连三分之一占比都不到,更别提中间还有各种琐事比如生存狩猎,和其他关注点比如小崽子吃喝教养,不停插队呢。
这个人生模式下,讲究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直就是拿自己剩余的三四十年人生去扶贫啊,还是倒贴扶贫。
反正虞羡就没见过为情所困的部落女战士,多得是崽子养大后就分道扬镳,潇潇洒洒欢度余生的快活人。
她们或许不是全都会做这道简单的算术,但她们直觉敏锐,本能强悍,完全没有那种舍己为人、吃亏是福的精神。
确切地说,原始人压根就没长那根反自然的筋。能做到互惠互利,已是造物主规约引导有方,上杆子倒贴,那是绝无可能。
在部落女性野蛮生长的生命旅程中,可追求的有趣存在太多了。自家亲生的崽子都不能阻挡她们对自由的热情向往,更何况只是合作养崽的伴伴?
大家做好当阿姆阿爸的份内事,完成预订的目标任务和自然使命,好聚好散得啦,可别想搞捆绑销售,以这世界的男人短命性质,买一送一,那也是亏本买卖呢。
一旦看清楚部落女战士们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灵魂追求,也就不难明白部落的崽子们长大后逐年衰退的待遇。
虞羡的阿弟虞漾,和她一样,在十二岁入少战营后,就完全给放养了。虞飖几乎不再操心他吃喝教养问题,只埋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去了,日子过得比从前更加肆意自在。
认真讲,以这年纪,要是在这样周全这样友善的族群内,都无法自食其力存活下来,那还真没什么继续浪费食物的必要。
话说回来,原始人的亲子关系,可能大概也许,与爱也没多大关系?更可能大概也许,和繁衍生存的本能欲求有关?
母爱或许还有十月借居的天然联系,就这,都还有可能中途断绝,过期也很可能不候。父爱?那是啥玩意?那是若不主动付出,就完全不会存在的玩意呀。
就憨憨爸十几年陪伴照顾,给虞羡带来的感动,不到三个月,就被消化成了她人生前行的养分。
这也是生命的本能,向上生长的本能,刻在骨血里、刻在基因里的原始本能,不可阻挡的、进化的本能。
时至今日,虞羡已经很是明白,她在部落所受的一切教导,一切不受限的教导,都是在教她,将生命中所遭遇的一切,化作成长的养分,包括她最重要的亲朋师友的死亡。
怀抱单性繁殖梦想、想象力与行动力爆炸的虞烜,认真做自己、热情拥抱不孤独生命的憨憨爸,以及悠然豁达、睿智包容、看淡生死、犹如启明星一样闪耀在所有人心中的太巫,最后都成了她人生路上意义非凡的道标,指引她走向更好的自己,奔向更好的未来。
正如太巫所言,分别,是成长的一部分。虞羡如今才开始真正了解这句话的含义。
死亡与新生毫不拖泥带水的交替,本是人族传承不绝的奥义所在,是人族进化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