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一改常态, 像极了那种出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 附庸高雅的艳丽贵公子。
只是……舒希担心,这夏日炎炎却穿得如此厚重, 闷出一身痱子就不好了。
那么多花灯中,他一眼便瞧中那处小摊前朴素淡雅的白色荷花灯。
两人此刻都是落单, 只是舒希是一人前来, 而沈岚清是刻意落单。
舒希没有上前, 只是远远观望。
沈岚清此时格外的耀眼瞩目, 因而早已吸引了一众人等围观,只他意兴阑珊。
他此时正手拿一小张宣纸, 蹙着眉在那处花灯小摊前, 兀自思索着。
垂首望去, 便见那张小纸上,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一小行字。
“九十九,打一汉字?”他淡淡开口道。
“正是。”那小贩高兴的喜笑颜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自打沈岚清来他这犄角旮旯里的小摊子后,生意好了不止一倍。早已看出沈岚清喜欢那盏荷花灯,于是小贩便特意挑出个最简单的灯谜给他。
小贩双眼放着灵光,抬眼看向他,带着闪烁其中的希冀问:“郎君可知这是何?”
“不知。”
意料之外,小贩一愣。
沈岚清摆手开扇,挡住眼中落寞,遗憾地放下那纸条。
“不知也无妨,可提示一二。”小贩见他要走,赶紧出言道,毕竟是块行走的活招牌。
这花朝节很有意思,沿路的小摊都仿制的栩栩如生,衣着谈吐更仿古而为之,如临其境。
沈岚清自然不会拒绝,便听那小贩道:“郎君可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中所得。”
沈岚清如玉指节摩挲着下巴思索,久到众人以为他已睡着时,方才问道:“是白字吗?”
“正是正是,此乃‘九十九差一便是白’,恭贺郎君喜得花灯一盏。”
小贩心中大汗,这要是再答不出来,他可能要放一大海了。
提着那一盏璀璨夺目的花灯,沈岚清独自漫步于古街长巷上,望向不远处星火连成线的河堤,一盏盏清秀的小荷花灯照映着河两岸,以及两边放灯之人的笑颜。
舒希原本是躲藏在众人身后的,后来见他拿上花灯,便想着上前打个招呼,可没等舒希上前去,却见几个与大街上清一色汉服格格不入的黑色身影,正在不远处尾随沈岚清。
而刚巧,他也越走越偏。
她不清楚那些人为何鬼鬼祟祟跟着他,看起来也不像保镖之类的,这些人倒是引出舒希脑子里封存的一段陈年旧事。
她儿时曾被绑架的记忆。
当时也是这样穿着的一群人,帽子,口罩,纹身,一样不差,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思及此,舒希不动声色地悄悄跟上。
沈岚清早已发觉那群人,先前是街上人太多,加之心情不好,因而懒得搭理,如今见这群来历不明的人穷追不舍,他眼神愈发阴郁。
装作发现他们,沈岚清快速奔跑起来,衣袂翻飞,裙摆飘逸,格外引人瞩目。
舒希见那群人跑去追他,赶紧跟上。
少女早已入乡随俗般换上身齐胸对襟薄衫裙,手握着绘有大片桃花的团扇也遮挡不住她分毫的容颜,朵朵似莹雪中浸过的玉兰花盛开在清绿的裙摆间,柔顺青丝简单的在两边挽成个髻,再配一对沧蓝芯的桃花流苏玉簪,秀丽明晰至极。
沈岚清在前面跑,舒希隔着那黑衣人群在后面悄悄地追,两个放在人群里本就瞩目的人,霎时间惊起一众水花,像极了古时富家风流公子与痴情千金小姐私会,被家丁发现,追着捉拿回去的桥段。
众人脑补甚多,倒也没觉得哪里违和,于是纷纷拿出手机来拍,一时间街上行人都让出一条道,好不热闹。
但舒希没有时间管这些,她只在想,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为什么追他。
难道是剧情又提前了?陈疏易的仇家已经盯上了沈岚清吗?
想到这舒希悄悄拿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但警察来这里最快也得一个小时,现在有谁能帮她吗?她没有几个朋友,第一个就想到周衍,但想拨出去电话的手指却停在上空。
不行,她不能让周衍涉险。
她曾经因为自己的安全,已经让沈岚清冒险了一次,还差点搭上他一只画画的手,如果让周衍跟着冒险,后果是她无法想象的。
舒希准备将手机放回衣服暗兜里,却被从巷子里跑出的黑衣人撞了下,手机啪得摔在巷子口的青石板上,而那通电话也拨了出去。
舒希看到,急忙在电话被接通前关掉。
如今歹徒已将沈岚清堵在巷子里,她左看右看,拿起巷子口的几根修长的竹竿颠了颠份量,又拿起一根颠了颠。
应该够了,一个给她,一个给沈岚清。
等她在巷子口抬眼再看时。
沈岚清在一众黑衣人中鹤立鸡群,舒希第一次意识到他个头很高,甚至在一众黑衣人的包围中也不逞多让。
此刻,他正单手握着一个黑衣人的手指,其力道之大,让黑衣人都痛苦地弯了腰,其他黑衣人见状纷纷后退,而他却看不出表情。
沈岚清将他们引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一次性解决掉他们。
这巷子在玉京的偏僻之处,远离繁华。这里既安静也黑,再细微的声响都能清晰入耳。
只听“咔嚓”一声,手骨碎裂的声音传至舒希道的耳中。
等舒希再回过神时,只剩下满地哀嚎的黑衣人与独立于黑衣人中,一脸淡然的沈岚清。
舒希惊讶至极,手中竹竿也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
她没认错人吧?
可不远处熟悉的眉眼正是沈岚清啊。
这是她那“柔软不能自理”,“迎风落泪”的沈学弟?
虽说舒希有些夸大,但沈岚清在她心中的形象大致就是这些,柔弱,脆弱,需要人呵护。
难不成他以前在她面前都是装的?
细思极恐,继而有些害怕。
可还没后退几步,沈岚清已经发现了她。
不知为何,舒希见他看过来,转身就想跑,可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沈岚清钳住手腕一把抓了回去,抵在小巷口的墙上。
背后的竹竿纷纷滑落下来,头顶巨大的声响吓得舒希急忙闭眼,却没感受到一丝疼痛。
抬眼一看,是沈岚清护在她头顶。
“你没事吧?”舒希紧张得盯着他,却被他与以往纯澈截然不同的晦暗眼神盯得发毛。
舒希不自然地低头,躲避着脚下的竹竿,想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无果。
沈岚清盯了她很久,看她青绿的裙摆与自己墨蓝暗纹的衣摆交织,看她两边摇曳的珠翠,看她精心编制的发髻,从头顶到脚踝,就是不敢看她的眉眼。
他怕不是她。
舒希被盯得直吞口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听他道:“学姐?”
“嗯嗯嗯,沈学弟,你好啊,好久不见。”
他不会毁尸灭迹吧,舒希脑子意外的短路。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里特别紧张,生怕他一个不顺心,连带把自己也凉凉掉。
第一章她居然还敢利用他,简直自寻死路。
这哪儿是朵娇花啊,这分明就是朵出其不意的霸王花。
这哪儿需要自己保护啊,自己没给人添乱就算不错了。
“你都看到了?”他冷冷道。
舒希吓得闭眼,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路过而已。”
这样的学姐与以往很不同,似乎活泼了些。
沈岚清嘴角不动痕迹地扬起,半晌又落下。
见他没反应,舒希睁眼一脸真挚看他:“是真的,我真的路过。”
“……是真的?”沈岚清眼神深邃地轻声道,嗓子里带着疑问,像是自言自语。
舒希耳朵很灵,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于是疯狂点头:“真的真的,比真金还是真。”
但俩人显然不在一条脑回路上。
他没理会她的回答,而是陷入沉思想,难道他刚刚在河堤旁许的愿成真了?
沈岚清怕她跑,却又感觉到她不舒服地挣扎手腕,于是放松力道,不由分说的带她望前走。
舒希被牵得一个趔趄,心跳跟着加快,很快被沈岚清扶住:“小心些。”
看着在灯火中带她向前穿梭的少年背影,又看了眼被他牵着的手,舒希心跳又有些快,紧张地道:“沈、沈学弟,小沈,我们去哪儿?”
想过很多次两人重逢的场景,但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马上就到。”沈岚清转身笑着看她。
人群里很多人又认出两人,没忍住又拿出手机偷偷拍摄,不能发出去,留个纪念也是好的。
这种感觉新奇极了,舒希虽是在网络上见过很多此类场景,但并非局中人。
如今含有古韵的街道,身旁穿梭而过的行人,以及少年朝气蓬勃的背影,都让她惊奇。
***
将小荷花灯轻轻的放入缓缓流淌的古淮河河水中,夜光下静谧幽深的河水载着很多小花灯,浪漫又神秘。
沈岚清来还愿,自然也要放一盏。
顺带着给舒希也放了一盏。
原来他是带她来河边放花灯的。
舒希看着他安静的侧颜,心安不少。
再怎么样也还是那个不诸世事的少年,心中想法太过梦幻,竟连花灯许愿这种骗钱的伎俩都信服,还如此虔诚。
而后又想,他如此虔诚,难道此时双手合十,闭眼轻声呢喃心中所愿,真的会实现吗?
舒希鬼使神差下便这么做。
“学姐许了什么愿望?”沈岚清笑着问。
舒希完全忘记几秒前自己怎么腹诽沈岚清的,如今也少女般的许起愿,闻言竟还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机灵道:“保密,没听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句话吗?”
“可我的愿望已经灵了。”他道。
“什么?”舒希顺嘴接道。
沈岚清逆着岸边灯火,逆着河中彩灯,逆着人流,扬起笑意对她道——
“想见你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更
第六十章
“想见我?”这算什么愿望。
“对, 想见你。”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
晚风拂过他高竖起的墨发,他清澈的眉眼,看得舒希没忍住勾起嘴角, 分了神。
这是和他浑身纯澈气质截然相反的模样。
他做了回符合这年龄的最肆意张扬的事,仿若他本该如此。过去那些压抑、克制, 孤独的他,随着今晚见到舒希后,杳无踪迹了。
看过很多风景, 很多人,但舒希得承认, 她停留在沈岚清身上的目光永远最多。
他有着看她时最真诚明亮的眼睛,最深沉柔和的目光,以及最干净通透的气质, 即使他目前一反常态, 强制性箍着她的手腕,舒希也升不出半分厌恶。甚至于在他牵过她的手, 走在人流交织的古街,感受着行人放在他们身上惊艳的目光时, 舒希还会有些压抑不住的窃喜。
她窃喜想,她的明珠没有蒙尘。
他在发光。
自他们第一次见面起, 从第一眼到现在, 她就暗暗生出个隐晦到见不得光的想法。
她想把他介绍给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看。
她想将他打上属于自己的标签。
一直都想。
此类情绪更像是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 又恍若与生俱来, 自小在她体内扎根。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后破土而出。
在日积月累的思念中蓬勃生长。
而今参天。
舒希觉得她现在就像一个画家,他的每一个动作, 神态, 飘逸的发梢, 在她眼里都是属于她的艺术,她都在用眼神仔细临摹。
但必须是这副画,这个人,也必须是现在,或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容不下旁人。
她喜欢这种状态吗?
不,与其说是喜欢这种状态,不如说喜欢和这个人在一起时的状态,和他在一起时的自己。
想到这情绪忽然有些激动。
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一口口地深吸着气,闭上眼不去看他,强撑着身子忽略自己有些缺氧的大脑。
这一刻,她得承认。
她是有点喜欢他的。
或者说,她是非常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已深入骨髓,和她的一切融为一体,让她认为理所当然的程度。
在她看来平常到仿似空气,因而她会下意识无视自己这份喜欢。
每天都会呼吸到,所以她会忽略,但彻底离开他后,她将无法生存。
舒希释然一笑,这一刻的她,忽然不想再逃避了。
他那么好,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他那么好,又有谁会不喜欢他呢。
他可是在她危险关头不惜挚爱的绘画生涯也愿意为她握刀的沈岚清;他是会给她手写情书,会送她亲手做发夹的沈岚清;他是会为她拿起针线,给她仔仔细细修补皮鞋上落下的饰品的沈岚清;他会陪她游戏,照顾她心情,永远以她为先;他会每天为她洗手作羹汤;他会在宴会时亲手替她缝制七八套礼服;他会因为她的礼物开心很久。
这些她明明都知道的啊。
她怎么能不心动呢?
她明明第一面就已经心动了。
他那么好,那么多的优点,她又怎么会不喜。
这一刻,玉京古城的金色银杏隔着重重院墙飘落在她掌心。
她只是怕,怕他知道自己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怕自己有天会伤到他罢了。
沈岚清仿佛在经历审判般,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他不想打扰到学姐的思绪。
他会等。
等她愿意回到他身边。
或许会有人觉得他的爱太过卑微,太过小心翼翼,又或是太过脆弱,只有他一个人在经营。
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