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赵芸嫣昏沉沉地醒来,身边已经没了人,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昨夜江以衎对她说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她脑海,她悲戚又惶然,低落的情绪引起了痛经,她捧着小腹,额上疼出一层密密的冷汗,踏蓝连忙将老巫医请来开药。
汤婆子捂在赵芸嫣的腹部,缀云将她从睡榻上扶着坐起来,拿了个软枕让她舒服地靠着。
老巫医把了脉,又看了看赵芸嫣低郁的神色,以医者仁心开导道:“姑娘,凡事都想开点,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赵芸嫣默默点头,庭帐的帷帘被掀开,一个披着貂皮大氅的女子迎着光线走进来。
缀云和踏蓝纷纷给少嫽请安,赵芸嫣也弯唇露出个笑容,“娘娘,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少嫽把大氅随手递给缀云,然后把服侍的人都遣了下去。
她仔细端详着脸色虚弱的赵芸嫣,瞥见她微微肿起的唇瓣,挑眉问道:“江以衎强迫你了?”
赵芸嫣抿唇摇头,她都屈服于江以衎了,也就没必要再诉苦了。
“可怜孩子。”少嫽摸了摸赵芸嫣毛茸茸的脑袋,“江以衎的脑子烧坏了,他让人满城贴你的画像时我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曾经光彩夺目的少女变成这样病恹恹的模样,少嫽有些唏嘘,她收敛起张扬,轻叹道:“造化弄人,我当初不该把你放在江以衎身边。”
“娘娘对芸嫣有救命之恩,芸嫣感激娘娘。”赵芸嫣忍着腹痛,脸上绽出一团真挚的笑,如阳春三月里解冻的小河,杏眸泛着波光粼粼的暖意。
少嫽拉过赵芸嫣的手拍了拍,“江以衎对你说什么你都别在意,他表面看着正常,其实疯得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思绪发散,往事一件件涌进心头,少嫽突然打开话匣子,一个劲儿对赵芸嫣讲述江以衎的过去。
“我到皇宫的时候,他才三岁多一点,他娘跑了,皇帝不待见他,他被扔在冷宫里养着,由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嬷嬷照顾。”
“我偷偷去看了他。”少嫽停顿一息,“啧,真可怜哪,身为皇子,吃不饱穿不暖的,身上有噬心蛊,还常常被那个老嬷嬷虐待。”
“我费了劲争宠,求皇帝让江以衎由我抚养,但皇帝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勃然大怒。这事儿成不了,江以衎在冷宫里住了十年。”
赵芸嫣诧然又懵怔地听着,少嫽笑了笑。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江以衎。他记仇得要命,又心狠手辣,七岁那年就把虐待他的那个老嬷嬷杀了。”
少嫽吸了一口气,“他把老嬷嬷绑起来,堵住她的嘴,用刀子一片一片地割去她的肉,最后弄得那老嬷嬷只剩下一具骨架,我看到的时候都快吓死了。”
室内沉默,赵芸嫣轻灵的瞳眸微微闪烁,少嫽再次叹了叹,“江以衎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浑身都是刺,我虽是他的姨母,但也没能和他交心。”
“他对所有女子都一样冷淡,现在看来,芸嫣,你倒是他的一个例外。”
一席话说罢,少嫽又恢复了恣意洒脱的模样,赵芸嫣垂眸沉思不语,神色有些迷茫。
“但是,我还得提醒你不要对江以衎抱有幻想,不过你也有盼头,他身上还有两条蛊虫呢,靠意志力扛了这么多年,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呢?”
她无所谓的口气让赵芸嫣瞪大眼,少嫽施施然起身,从椸枷拎起大氅,表情从沉重变成笑眯眯,语调轻松道:
“别让江以衎知道我和你说了这些。我是来和你告别的,皇帝派来赤谷城的一拨人已经在路上了,我得离开这里。”
赵芸嫣攥紧被褥,倾身问:“娘娘要去哪儿?”
“带着手下随便去哪儿,反正不去长安。”少嫽的眼尾都是上扬的,她的仇报得差不多了,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亲自杀掉易渠糜和子琵,她对江以衎有信心,他一定会杀了他们。至于她么,是时候去过潇洒快活的日子了。
万丈金光透过窗户打在少嫽身上,她是那样自在昂扬,赵芸嫣满心羡慕,唇瓣微动,少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抚慰道:
“我不能把你带走,上次帮你逃跑,江以衎差点给我种噬心蛊,你就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吧,我会劝他好好待你的。”
赵芸嫣盈盈清皎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但她不想扰了少嫽的兴致,于是努力莞尔道:“芸嫣谢谢娘娘,娘娘路上小心!”
娇若芙蕖的少女如此甜美软糯,少嫽瞬间明白江以衎为什么非得把人强制留在身边了。
她上前揉了一把赵芸嫣润泽的长发,这些小辈的纠缠,她实在没有心力介入,她还是去过惬意的生活吧。
少嫽身披大氅的高挑身姿走过庭帐帷帘,消失在赵芸嫣眼前。她绞着细白的手指,乍然得知江以衎的过去,他小时候的确很可怜。
一想到小时候,赵芸嫣的眼底就凝聚了一股泪,她的小时候是很幸福的,爹爹娘亲和哥哥都宠爱她,一家人在武威其乐融融,什么烦恼都没有。
一阵焰火升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农历新年要到了,小吏们正在排练。赵芸嫣眨着泪眼看向窗户,一簇簇色彩纷呈的焰火被亮堂的青天白云映衬得寡淡无色,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
第42章
水牢里, 侍卫把死气沉沉的子琵捞出来,她披头散发地瘫在地上,被噬心蛊折磨得不成人样。
子琵咳出两口水, 颤颤巍巍地撑起来,衔恨仇视着江以衎。她突然看见不远处被侍卫强压着跪地的易渠糜和戎骄糜, 立刻嚎啕大哭爬向二人。
江以衎淡漠地睨着三人,子琵摸着戎骄糜气息奄奄的脸庞,又恨又悲哑声道:
“江以衎,你要寻仇就朝我来!易渠糜是无辜的,戎骄糜也是无辜的!”
“你既然不想连累他们, 那我给你一次机会。”江以衎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阿念大步流星地把乌孙大王子留勿糜押了上来。
留勿糜与高鼻大眼的戎骄糜长相不同,他虽穿着异域服饰,但容貌清俊些,更像中原人。
子琵在看见留勿糜的那一刻面如土色,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地瞒了十多年, 结果却被江以衎发现了。
手铐脚铐琅琅响着,留勿糜尚能保持沉稳, 他尝试与江以衎谈判:“五殿下, 你这样对待母后, 世人会谴责你的……”
“五殿下?”江以衎瞥了一眼留勿糜,仿佛留勿糜的话与他全然不相干一样,冷冷清清道:“我应该唤你一声五殿下才对。”
留勿糜愕然, 子琵忽地疯癫般仰头大笑, “江以衎, 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又怎样!在皇帝眼里, 你永远都是我生下来的孽种!”
她凄厉扭曲的声音回荡在水牢里, 阿念想堵上她的嘴,被江以衎用眼神制止。
“哈……只能怪文贤妃太蠢了,她生的孩子随随便便就能被我调包。你想知道你的母妃难产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宁愿自己死了也要保你!”
江以衎的俊颜染上阴翳,凤眸如寒冰般没有一丝温度。留勿糜脸孔涨红道:“母后?”
子琵抱住失去意识的易渠糜,笑容凄惨,用濒死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道:
“你们大魏的皇子不都要抢皇位吗?你没有机会,文贤妃难产生下来的孩子早就死了,你这个孽种手段再狠如何?你永远都当不了皇帝!”
子琵笑到呛声,哪怕被江以衎杀了,她这辈子也算值了。
被送去和亲,易渠糜把她救了回来。舍不得把亲生的小孩扔在皇宫,就把有过节的文贤妃的孩子调包到膝下成为众矢之的。
舒服自在地当了这么多年尊贵的王后,她死而无憾。
留勿糜表情凝固,脸色铁青,难怪子琵不让他领队出使大魏,原来他才是皇帝和子琵的儿子。
江以衎唇角弧度似嘲非嘲,黑金寒光宝剑出鞘,铮鸣一声。他在子琵扎人的注视下亲自动手杀了易渠糜和戎骄糜,剑尖淌着血,他睨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子琵道:
“废话那么多,再给你喂一只蛊虫。”
老巫医赶紧抱着盅子上前,留勿糜本以为会有挽回的余地,但看见江以衎毒辣的手腕,饶他一向镇定有心计,此刻都被骇得麻木怔忪。
江以衎用剑身在子琵的脸上随意地擦着血,吩咐手下:“把她和尸体一起扔到水里待着。”
至于留勿糜,江以衎的视线转向悲怆沉默的年轻男子,“把他关进密室,之后带回长安。”
*
农历新年到了,自去年九月就离开故土远赴乌孙国送嫁的官员和将士们热烈而欢快地庆祝着,王帐张灯结彩,人声喧嚣鼎沸。
西面草场上的马术表演迎来阵阵喝彩声,赵芸嫣被江以衎拉着来到高台观赏,护卫和侍女远远地跟着,无人打扰。
“你想不想骑马?”
江以衎清润的声音蓦然响起,赵芸嫣远眺拉着彩带疾驰的驭马人,杏眸亮了一瞬,而后摇头低声道:“我月事还没结束,不能骑马。”
“小骗子。”江以衎把软玉温香搂过来,“你当我不会记日子吗?”
赵芸嫣窘迫不已,她想用月事的借口避免和江以衎亲近,没想到他居然会数日子。
“我又想骑马了。”既然被看穿了,那她就不掩盖玩心了。
江以衎淡淡道:“你已经错过机会了。”
赵芸嫣抿了抿唇,不行就算了,她也不指望江以衎对她大发慈悲。
怀中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反应,江以衎垂眸,“不过,你可以求我。”
赵芸嫣微怔,她偏了偏头,毛茸茸的脑袋蹭到了江以衎削尖的下巴,她迟疑道:“我求你。”
“敷衍,没诚意。”江以衎点评道。
草场上有人在赛马,马鬃飞扬,马蹄轻快,赵芸嫣看得心痒痒的,她拉了拉江以衎的衣摆,放低姿态轻柔道:“殿下,我求求你好不好。”
江以衎唇边漾开一抹笑,牵着赵芸嫣回到庭帐。
缀云拿来霞红色的骑装,赵芸嫣换上棕色小筒靴,玉带扣住不盈一握的纤腰,少女柔婉的美貌勾缠了几分动人的英气,举手投足都灵动潋滟。
江以衎在赵芸嫣走出来时眸光闪动,他替赵芸嫣将碎发挽至耳后,“只许骑马,不准站到马背上,我讨厌新年摔死人。”
赵芸嫣应下了,她的眼睫扑闪着,兴致勃勃地想骑马飞驰。
侍卫牵来一匹枣红色小马,赵芸嫣笑眯眯地道了谢,摸了摸小马的脑袋,踩着脚蹬利落地翻身上马。
她细白的手指握着缰绳,准备挥动绞金马鞭跑出去时,忽然想到江以衎还在一旁。
她不知所措地侧头看下去,见江以衎俊朗无瑕的面庞上没有不悦的表情,她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去骑马了。”
江以衎默许了,他望着赵芸嫣欢快地纵马向远处而去的窈窕身影,心中隐隐升起异样。
过年的喜庆日子,他拒绝了那么多乌孙臣子和贵族的邀约,专门抽出时间陪赵芸嫣。她倒好,一听见能骑马,毫不留恋地就把他给抛下了。
霞红色的靓丽风景越来越远,江以衎脸色一沉,吩咐道:“把我的那匹汗血宝马牵过来。”
*
辽阔的草场上,不仅有男子在赛马,还有女子在赛马。美鸾和佳鸾看见赵芸嫣来了,吆喝着让她一起加入。
虽然江以衎没看上她们,但她们依旧感激赵芸嫣的引荐。再者和赵芸嫣处好关系,总是有利无弊的。
赵芸嫣一双形状姣好的杏眸弯成月牙,格外明媚生动。绝色少女的到来让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凑近围观,他们很多人不知道赵芸嫣的身份,还大胆地朝她吹起了口哨。
“好漂亮的小娘子!加油啊!别输了!”
雄浑的叫好声一道道响起,赵芸嫣从来没被这么多男子围观过,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润,羞赧地别过头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赛马开始了,赵芸嫣夹紧马肚策马而去,她纤丽标准的骑姿更是让一众男子鼓掌喝彩,“小娘子真不错呀!有两下子!”
还有男子忍不住打马不远不近地跟上去,想近距离一睹美人风采。
江以衎骑着汗血宝马靠近,望见赵芸嫣身边跟着一串献殷勤的男人,脸色黑得阴沉。
“殿下!您来了!”众人认出江以衎,忙不迭屈膝跪安。
江以衎高高在上地睥睨众人,冷淡启唇:“有什么可看的?都一边去。”
众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讷讷地听从命令散开来。
赵芸嫣这边,赛马道不长,很快便决出了胜负,她喜滋滋地跑了个第一,慢悠悠地骑马绕着草场走。
美鸾和佳鸾陪着赵芸嫣闲聊,有小侍卫凑上来,挠着头红着脸面向赵芸嫣道:“姑娘,你骑得真好!”
他的语气真诚,眼睛亮亮的,赵芸嫣勒住马,笑眼盈盈地道了谢。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小侍卫见赵芸嫣停下,少女和善又温雅,他鼓起勇气想趁这个机会和她多说几句话。
“我叫赵……”赵芸嫣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双大手握着细腰从马背上拎起来,她惊呼着转头去看,江以衎那张骄矜冷凝的俊颜骤然闯进眼底。
他很明显不高兴,赵芸嫣迅速闭嘴,乖顺地由他抱到他的汗血宝马上。
小侍卫呆愕地望向江以衎,磕磕巴巴地抱拳行礼:“殿、殿下?”
江以衎揉了一把赵芸嫣水滑的青丝,口吻疏冷:“滚吧。”
小侍卫咽了咽口水,他满心后怕,他刚才居然在觊觎殿下的女人,还好江以衎没有追究他,他连忙告退,飞快离开。
江以衎的热息吐在赵芸嫣耳畔,“你还真是受欢迎。”
他的音色森冷,赵芸嫣即刻嗫嚅道:“没有,我没有受欢迎。”
“咻咻”的扬鞭声凌空响起,汗血宝马跃起蹄子向远处奔去。
江以衎控马的速度实在太快,强劲的寒风呼呼刮在脸上,赵芸嫣的鬓发都被吹乱了,她险些睁不开眼,轻软的声音在风中破碎开来:
“你别这么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