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芸嫣彻底清醒过来时,江以衎正往她手臂处绑上装满袖箭的特制箭匣。
“这是单发袖箭,上次没来得及教你怎么用。”江以衎抬起她细伶伶的藕臂,长指拨动鎏金蝴蝶片,锋利箭簇带着风向前射去,咚的一声直中靶心。
赵芸嫣眼眸亮晶晶的,又让江以衎演示了两次,随后她自己试了试,却懊恼地发现脱靶得没眼看。
“以后多练练就好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射得准的。”江以衎安慰她,教她怎么瞄准。
阿念在远处暗自感慨他们殿下对夫人的耐心,要知道他刚被文家送到殿下身边时,八岁的殿下就能面无表情地从数十米外用匕首插进拜高踩低的小人的太阳穴,他却只能把匕首扔到别人脸上,被殿下嫌弃了好久。
赵芸嫣射出的袖箭好不容易碰到了靶子边缘,她笑颜逐开,欢快地侧首抬头看向江以衎,那道刀痕的瑕疵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极为醒目,赵芸嫣难过地收敛笑容,小声问:“殿下痛不痛?”
江以衎把她拥入怀,轻抚她的发丝,“早就不痛了。”
夜晚,一轮血月挂在深色苍穹中,江之让和赵渭清先后进府,赵渭清一头雾水地问赵芸嫣:“芸嫣怎么突然要和五殿下定下婚书了?”
赵芸嫣澄澈的清瞳看不懂赵渭清的狐疑,“有什么不对吗?”
“芸嫣不是要离开五殿下回凉州吗?”
被他一提醒,赵芸嫣仔细想了想,她以前似乎是准备回凉州,但现在她更想留在江以衎身边。
外间,江之让看着写好的大红婚书,短短两日,赵芸嫣的态度大变,他隐隐觉得江以衎瞒着他什么。
江以衎从容自若地把江铄来找他一事告诉江之让,接着道:“昨晚活捉了好些个来寻仇的乌孙人,本想利用他们去把江焕拉下马,但江铄说兵部已经有人在弹劾江焕了,我就懒得掺和了。”
江之让点头,语调肃穆:“这些日子天象诡异,皇后的娘家把荣贵妃妖妃的名头传得沸沸扬扬,事有变数,我们静观其变……”
天际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白光,二人转头西望,从西北方地下深处传来的剧烈振动飞速向外扩散,桌上的瓷盏刚跃起又跌回桌面,更加强烈的水平晃动紧接而来。
琉璃灯碎了一地,博古架歪歪斜斜地倒地,江之让提声道:“快走!”
赵芸嫣眩晕得几乎站不稳,眼看落地屏就要砸向她,赵渭清刚想把她拉过来,却见一道玄色的身影敏捷地出现,像猎豹一般迅速抱起她转身,毫不迟疑地向外而去。
与此同时,武威地动山摇,灰尘漫天。暗夜里砖石狼藉触目惊心,被压在废墟中的百姓们哭天抢地,哀嚎声遍野,更多的人头破血流,窒息罹难。
长安被大地震波及,所幸夜肆繁华,人们不像偏僻凉州的百姓们睡得那么早,虽有不结实的房子轰隆倒塌,但总体伤亡较少。
江焕急急忙忙地带着一众京师将士赶到皇宫护驾,钦天监的官员们跪了一地,皇帝在看见江焕时大发雷霆:“朕身边有禁卫军,你来护朕有何用!快滚去外面救人!”
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江焕被骂得脸色难看垂首退离,他又吩咐将士们分头去位高权重的大臣们的府上救应,至于百姓,那是衙门该管的事。
后妃们齐齐来到皇后宫中,个个被吓得脸青唇白,宫人们把走水的地方扑灭,正拾掇着打碎的摆件。
皇后平复不宁的心绪,稳重地安慰了妃子们。骇惧之余,她不由窃喜,荣贵妃果然是个不祥之物。
被民间传言为妖妃的荣贵妃此刻颓然无力地瘫坐在榻上,她的脑子焦虑地转个不停,难道真如传言所说,在骊山修宫殿动了龙脉,引起异象?
第63章
燥热的夏夜, 惊魂未定的百姓们在空旷处议论这次地动。城南的大兴善寺,身穿佛衣的僧人们面含慈悲双手合十,在金殿前列队朝西北方诵经至天明。
飞鸽和驿使日夜兼程从满目疮痍的武威出发前往长安报信求救。宣德殿内, 皇帝眼中布满血丝,他睥着下方一众恭谨候立的臣子, 目光停在戴冠束髻的江焕身上。
兵部的老臣子没说错,皇四子不懂体恤将士,更缺乏仁慈之心。衙门小吏都知道前往城郊搭救平民百姓,江焕居然带着人在大臣们牢固的府邸来回巡视,还敢邀功说簪缨世族毫发无伤。
皇帝转动大拇指上的玉韘, 沉声道:“传朕的旨意,让老五收拾收拾,带着将士去武威救灾。”
在臣子们的“陛下英明”呼声中,江焕错愕抬首,却连皇帝的一个眼神都未曾得到。太子用余光睨了江焕一眼, 心中不免得意, 连脏活累活都轮不到他干,他还想着出头?
*
穿过垂花门, 从宽阔甬道走上青砖小径, 江以衎带着江之让来到一处侍卫层层把守的庭院。
蓬勃花草中, 面容成熟神态却极为稚嫩的高挑青年拿着网兜在嬉笑跳跃着捕蝴蝶。青年见有人来了,抱着网兜往后退,“你们是谁啊?”
江之让柔和地抚慰他两句, 上前替他把了脉, “只有试试以毒攻毒, 看能不能把他体内的五毒散逼退。”
青年听不懂, 乐呵呵地拉着江之让的袖子唤哥哥。江之让失笑之余, 感慨道:“给胞弟下毒这种事,也就江铄做的出来了。”
江以衎扫了一眼天真憨态的二皇子江安,他用假尸把江安从行宫调包出来,江铄夸他放火毁尸灭迹做事很干净,还真把他当信任的手下用了。
回到前厅,江铄正领着兵部的周大人过来,周大人颔首传旨,告诉江以衎皇帝点名要他带将士前去武威救灾一事。
江铄呷了口茶汤,“孤在父皇面前替五弟说了不少好话,父皇既能把这份差事派给五弟,自然已经消气了,五弟好好干吧。”
江以衎神情平静,夜里,他抱着赵芸嫣吻啄厮磨,轻抚她柔腻的后脊,“芸嫣乖乖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好不好?”
赵芸嫣在他停下的间隙细喘着,她的杏瞳水光微闪,“我会想殿下的。”
丝丝缕缕的月光穿过窗牖洒落满室,江以衎神态愉悦,赵芸嫣轻颦柳叶眉,“武威的百姓们肯定很可怜,殿下要好好帮帮他们。”
江以衎安慰似的舔了舔她娇艳的唇瓣,赵芸嫣瞪大眼偏过头,面色微赧磕巴道:“你、你不要舔我,你这样好像小狗。”
江以衎用两指钳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小脸掰过来,好笑地又舔了两口,“像小狗又怎样?我都可以咬你,为什么不能舔你?”
赵芸嫣的肤色像染了桃花汁似的迅速红润,她羞恼地推他,却被他禁锢细腰和素手,层叠帷幔掩落,灯影绰绰,冲破碾碎中那团火苗愈烧愈旺。
江以衎的视线由上而下地俯视着曲线越发柔软妖娆的纤美少女,她轻咬着唇,羽睫颤颤,粉白细腻的皮肤被他的指腹摩挲着发红。江以衎把她抱坐到身上,吻着她白嫩的耳珠,舍不得离开她的心思越来越重。
不行,江以衎又亲了亲赵芸嫣清香的发丝,他还要给她挣功名,等事情安稳下来他再好好陪她。
夜深了,赵芸嫣在江以衎的怀中沉沉睡去。江以衎微侧脸,在朦胧烛火光线中看着她的恬静睡颜。少女阖着眸,眼睫纤密卷翘,白皙皮肤吹弹可破,清雅娇容带着妩媚,是和他欢好后浸染的春色。
他抚了抚她绸缎般光泽的乌发,赵芸嫣下意识地贴近他,江以衎心弦一动,眉梢眼角的笑意蔓延开来。
翌日醒来时,赵芸嫣揉了揉睡眼,身旁已经没有人了。缀云和踏蓝进来服侍,江以衎把暗卫祝同留给了赵芸嫣,祝同是个话痨,什么都给赵芸嫣说。
“殿下本想求陛下赐婚的,但考虑到二皇子殿下前几日因行宫走水殒命,所以殿下准备从武威回长安后再求赐婚圣旨。”
赵芸嫣认真听着,祝同接着道:“殿下临走前把夫人的身世呈上去了,陛下不再追究殿下和夫人,夫人想去哪儿都可以。”
赵芸嫣杏瞳一亮,立刻回了小宅子一趟。圆滚滚毛茸茸的甜甜好些天没见到她,激动得狂摇尾巴舔她的手。淳安欢快地迎出来,“芸嫣,你被放出来了!”
赵芸嫣点头,淳安复又流露担忧的神色,“凉州地震了,芸嫣先别回去好不好?在长安待到凉州彻底平安后你再回去。”
朗朗日光从棠梨树郁郁葱葱的绿叶间隙中泻出来,赵芸嫣眨着眼睫:“我不回凉州,我要留在这里和五殿下在一起。”
“啊?”淳安困惑几许,恍然道:“噢,芸嫣改主意了!”
贺云洺拄着拐杖从隔壁赶来,他把赵芸嫣转来转去仔细打量,少女柳叶弯眉,涟水美眸,肤白胜雪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润,确如赵渭清所说在江以衎的府邸里受到很好的照顾。
但贺云洺还是忍不住问:“我听渭清说芸嫣和那个五殿下订了婚书,是不是他逼你的?”
祝同在旁扯了扯嘴角,赵芸嫣不明白贺云洺防备江以衎的态度,她卓笑颜开,“殿下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贺云洺纳闷地挠头,妥协道:“好吧,芸嫣愿意就好。”
小宅子因赵芸嫣的回来而热闹了许多,淳安就要出嫁了,赵芸嫣索性不回江以衎的府邸,就留在这里陪淳安。
江笙也从公主府跑过来玩,她低声嗫喏:“当父皇的妃子一点也不好,以前我的母妃精神失常,父皇不但不让太医救她,还把母妃打入冷宫。”
赵芸嫣震惊半晌,她给想起伤心事的江笙递了块粘糯晶莹的水晶糕,江笙咬了一口,“父皇现在又把荣贵妃遣去守皇陵了,因为外面都在传是荣贵妃要在骊山修宫殿才引起了地动。”
她停顿了下,眨着圆眼睛,不解地问道:“芸嫣姐姐,父皇那么宠荣贵妃,我以为父皇是喜欢荣贵妃的,为什么对她这么狠?”
赵芸嫣紧抿唇瓣,她也不知道贵妃表姐怎么一下子失宠成这样。
赵府里,赵渠焦虑地来回踱步,刘夫人惶怯不止,赵姝姝更是形容憔悴。
“老爷,是皇后!一定是皇后!”刘夫人声音颤抖,眼眶中掉下泪来,“倾倾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头,她去了那么荒凉的地方,她可怎么活啊!”
赵渠搡开刘夫人,他的胡子觳觫,“我难道不心疼咱们的女儿吗?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赵姝姝惨白着一张脸,她异常凄惶地扑进刘夫人怀里,“娘!皇后搞了姐姐,是不是马上就要搞我们了?”
“瞎说什么!”赵渠怒斥,他强作镇定,心中却畏惧难安,他仗着荣贵妃的隆宠,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收了不少别人巴结的钱财,若是真被查出来,那他们全家都完了……
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荣贵妃都有皇子傍身了,怎么能说失宠就失宠?
斗垮贵妃的皇后此时正在行宫为意外身亡的二皇子抹眼泪,江铄跟在后面,他满目惋惜和哀戚,“母后别伤了身子,安儿最孝敬母后,他肯定不愿看见母后难过的模样。”
皇后在这一瞬苍老了许多,她扶着江铄的手臂,凝泪道:“母后从此只有铄儿了。”
江铄垂泪,目送江安的金丝楠木灵柩被抬上马车运往皇陵。回到东宫后,他神清气爽地叫了几个小美人到寝殿来供他左拥右抱,他所有的把柄都处理掉了,只需等着将来登基称帝,天下尽在他彀中!
他微眯眼,盘算着登基后怎么安排其他皇子。江之让性情温吞,从小和他一块长大,可以留在翰林院继续辅佐他。
江以衎虽乖戾但好用,他身上的异族血统把他像一条狗似的拴得死死的,他又是个在乎儿女情长的,到时候把他和赵芸嫣打发去封地就行。
至于江焕么,江铄阴森森地露出一口白牙,他张嘴接过侍妾喂来的冰冻西瓜,在侍妾的娇嗔声中目露凶光,江焕敢和他堂堂太子作对,就别想有好下场。
*
千里之外的武威,江以衎领着将士风尘仆仆地开始救灾。在望不见尽头的残垣断壁上,扑满灰尘的尸首接连被士卒运出,生者嚎啕大哭踉跄奔上前,泫然无助地抱着或僵硬或瘫软的逝者,许久不愿松开。
“我的娘子……”一个魁梧大汉跪地恸哭,“你怎么就抛下我和孩子走了!我的娘子!”
阴白的厚云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江以衎的眸光掠过碎裂大地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哀景,他一向淡然的心头笼着灰暗,意味不明的发胀和空旷来回交替。
大汉的稚子赤足而立,她年纪太小,不懂娘亲走了是什么意思,一边用小手替爹爹擦眼泪,一边奶声奶气道:“爹爹别哭了,别吵着娘亲睡觉。”
她踮脚亲了亲大汉,又嘟嘴吧唧一口已逝的娘亲,江以衎垂眸,避开哭得更厉害的大汉的面容。
防雨的毡帐和赈灾的粥厂搭了起来,凉州的新都尉郑昌和武威都尉刘巍跟在江以衎身旁连连叹惋,郑大人瞄见江以衎玄色锦袍上沾染的灰尘,抬头看向年轻皇子清逸出挑的矜贵侧颜,倏然觉得他不像传言中那般冷漠狠戾。
郑大人颔首拱手道:“还好殿下来得及时,要不然下官们真的无计可施!”
惊雷炸响,冷雨坠落,江以衎吩咐道:“去把他们安顿好。”
刘大人回首望向跪地不愿离开的大汉身影,招手让小吏撑着伞去安顿劝慰大汉和稚子。
夜色幽暗,在写给赵芸嫣的信中,江以衎的细杆狼毫笔在白纸上停驻许久,他想对她说的有许多,最后却只画了一朵棠梨花。
第64章
夏意葱茏, 系着大红花的嫁妆从小宅子抬出去,鞭炮碎纸堆了一地。淳安穿着红艳艳的嫁衣,头上盖着喜帕被送上了花轿。
宅院静谧许多, 一日,赵芸嫣正托腮细读江以衎写给她的信时, 不速之客突兀现身。
牛高马大的祝同挡在宅门前,无甚表情地拦下刘夫人和赵姝姝,“我家小姐不见外人,二位请回吧。”
刘夫人唇瓣嗫嚅,赵姝姝失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皱眉撇嘴道:“我们不是外人!赵芸嫣是我的表妹!”
祝同面色不变:“二位请回吧。”他正欲阖上宅门,赵姝姝冷不防侧身硬闯进去,提声高喊:“赵芸嫣,你出来!你别躲着我们!”
眼看这个粗鲁无礼的女子扰了他家夫人的安宁,祝同不再客气, 提着她丢到门外, 砰的一声关好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