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商宇不知斟酌利弊,还是陷入某种情绪。
沉默给予肩膀坠重感,她站起身,淡淡地说:“太晚了,我先回去。”
商宇眼中有话,但只吐出一句:“我让文叔送你。”
元灿霓没拒绝。
这并非第一次向商宇开口借钱。
以前住爷爷家,芳姨急事请假回老家一周,家中无人做饭,元生忠便携老伴上儿子家吃。半路孙女是儿媳的眼中钉,元生忠便没带她,塞给她100块,让她随便在哪解决一周伙食。
元灿霓比较倒霉,第一天没到中午钱便丢了。
她照旧跟商宇一车回家,一路紧盯路面,若是真掉路上,估计早给人拾去。
元生忠既打发她外食,懒得赶回家开门供她午休。
元灿霓打着哈欠在外面晃荡一中午,只记得那天秋阳罕见地刺目。
然后临近上学时间,她回到元生忠的别墅后门,像往常一样等商宇的保姆车。
熬了一天,元灿霓差点没能把商宇推上坡,手脚发软,声音发虚,喊了一声哥哥。
“你能不能借我几块钱,我要买东西?”
“不行。”
那好像是商宇给予她初次也是最绝望的否定。
元灿霓张开嘴巴,啊的一声像幻听。
商宇说:“但是你要买什么,我可以给你买。”
元灿霓饥肠辘辘,体会不出转折,立刻接受结果。
目光就近扫描,定格在小超市门口,“那个,蜂蜜小面包,硬硬的那一层底好吃。”
商宇掏出现金,“快吃晚饭了,还要吃零食?”
她口舌生津,咽了口口水,“那是我的晚饭。”
商宇诧然问:“家里没饭吃?”
元灿霓还舍不得从一方托的蜂蜜小面包里回神,“阿姨回老家了,没人做饭。”
“没给你饭钱?”
她两手塞进空空如也的裤兜,无所事事往外张了张,“突然丢了……”
商宇眉心越发拧紧,“你中午吃的什么?”
元灿霓随手比划一个大概方位,“去那边两层楼的大超市,有试吃……”
商宇似乎动怒,“你还挺聪明,怎么不知道早上问我要?”
她瘪瘪嘴,“我以为能找回来。”
明明纸币序号上面每一个圈涂成实心。
“面包不买了,你跟我回家吃饭。”
商宇扭头折向家中的巷道,见人没跟上,便扯着她后衣领一起走。
“走吧,不缺你这双筷子。”
饭桌只有商奶奶一个大人,商宇父母出差,元灿霓挺怕饭不够吃,让主人家饿肚子,起初还拘谨地小口磨蹭。
等饭粒在口腔回甘,菜香扑鼻,她食指大动,到底还是忍不住扒了足足两碗饭。
商宇还要给她添饭,商奶奶拦住了,说她吃饭太快太多,晚上容易积食,让她缓缓,一会还有小点心。
元灿霓饥饿过头,放下饭碗才后知后觉肚胀,早吃饱了。
商奶奶从旁边多宝格端来一罐甘草橄榄,让她吃着解闷,然后手背印了印眼角。
角度关系,元灿霓坐着可以捕捉到商奶奶通红的眼眶,吓得不敢动弹。
商宇关切,“奶奶,怎么了?”
“没事,你们吃,”商奶奶撇过头,缓步离开餐厅,明显抽了下鼻子,“就是想我们家妹妹了……”
商宇低眉敛目,感染了奶奶的几分悲戚凝重,但还不忘劝元灿霓吃甘草橄榄。
元灿霓取了一个,甘味缓和了饭菜的油香,却没心思再吃下一个。
回校上晚自习的路上,元灿霓按耐不住疑惑,“你还有一个妹妹。”
“以前有。”商宇罕见地言简意赅。
元灿霓之前有同学家里为了要一个弟弟,会把中间的妹妹送走,再生一个。妹妹就变成了以前的妹妹。
“比我大还是小?”
商宇抬头迎接次第亮起的路灯,“以前比你大,以后比你小。我们是双胞胎。”
元灿霓也不禁仰头。
城市的夜空灰扑扑,星星单薄晦暗,也许有一颗是她妈妈,有一颗是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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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灿霓加上商宇微信后,每天唯一能看到变化的就是他的步数。虽然少,但也有几百步,跟她周末宅在家差不多。
看来划轮椅也会记步数,她还想着划办公椅检验一下,工位不大,施展不开,只能作罢。
商宇准备好两家的见面礼,周末直接接元灿霓到荔茵嘉园。
元灿霓上一次见商宇家人比见他还久远,岁月没有优待任何人,同样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她也比当年多了几分紧张。
三位家人都和和气气,她分别打了招呼。
桂明珊听她叫伯母,温和地笑,欣慰道:“时间过得真快,看着你一下子长那么大,马上要成为一家人,都快要改口叫人了。”
十几年没启用的称呼,如今准备安到另一个人头上,元灿霓五味杂陈。也许回头得先跟商宇透个气,她需要一段时间习惯。
“妈,”商宇打岔道,“你太心急想升级了吧。”
桂明珊后知后觉,不着痕迹揭过这一页,“我不着急,你们年轻人按自己的节奏。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元灿霓回过味,反而更为尴尬,这算哪门子解围。
不过也算为以后催生打下基础,迟早得适应。
商义民较为冷静,问:“听说你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做的是什么工作啊?”
如果她的生活还有什么亮色,那一定是工作。元灿霓整个人松弛不少,报出那家互联网巨头的名字,“我现在做App的交互设计。”
隔行如隔山,桂明珊便问:“是类似美术方面的吗?”
“不是,”元灿霓受母亲影响,有点艺术天赋,一直上美术兴趣班,可惜来元家之后就荒废了,“我本科学心理学,研究生学用户体验。”
商义民第一次表示肯定,“你们学校的心理学在国内的确牛。”
“跟策划有什么区别?”
提问的商宇,大家都有点意外,怎么把自己人问上了。
元灿霓说:“策划完成一个新需求的功能和规则,交互设计要判断需求是否合理,和基于需求改善用户体验,两个立足点不一样。”
商义民大概听明白,又问起元灿霓所在部门的营收之类的大方向,她对答如流,可见不是埋头打工,宏观与细节都有所关注。
“我听不懂你们说这些。”商奶奶虽没元生忠那边老态龙钟,背已经开始挺不直。
她抱着一个玻璃罐黑乎乎的东西,轻撴到茶几上,“霓霓,吃这个甘草橄榄,很甘甜的。”
秋天是橄榄收成时机,也是回忆的季节。往事和着果干入口更开胃。
元灿霓笑着取出一枚,“我在外地上学还在网上买过这个橄榄,都没有这个好吃。——唔,还是以前的味道。”
“当然,奶奶的配方,独此一家,”商宇把罐子往她那边轻推,“一会都带回去吃。”
商奶奶扶好眼镜前从上方瞄了眼他们,口吻带着一种神婆式的神神叨叨:“我给你们算过八字了,正好合适。阿宇以前还说想认你做妹妹,让他妈妈收养你,现在也算如愿变成一家人了。”
橄榄核险些卡在喉咙,元灿霓惊诧望向当事人。
“我没说。”商宇抢着说,双手扣紧扶手,面色泛红,更像被卡喉咙那一个。
桂明姗将笑未笑,交替看着两个孩子,那股慈和终于是憋不住,朗笑道:“是有这一回事,我记得。”
第11章
“哥,你想让伯母收养我,是真的吗?”
在商宇家吃过午饭又歇了一阵出来,元灿霓带商宇回元家,路上忍不住好奇,脸上憋不住笑意。
“没有。”
商宇比刚才更干脆,面色没有异变。
这人讨好时总叫哥,生气就一言不发,只会遁走。
元灿霓乜斜他一眼,咕哝:“说谎鼻子会变长。”
商宇冷笑,“我重是重了些,可惜不是大象。”
去程下坡,元灿霓在后帮忙拉刹车。荔茵嘉园虽是豪宅区,但豪了十几年,部分配套设施难免落后,无障碍化不如新小区。
商宇双手闲置,思绪便跟着松弛。
当时初三,发表收养元灿霓的言论不算荒诞不经,反而透着一股少年人的豪爽与真诚。
直至今日,他也不后悔当年的冲动,只是被当众拆穿难免羞涩。
他带她回家吃饭那一周,某天电视里播放一个角色互换的体验类节目,城市与乡村孩子交换身份,体验一段时间对方的生活。有个乡村小女孩最后被强悍干练的城市妈妈收养,一起到城里生活,家中还有一个宠爱她的哥哥。
回校的一路元灿霓分外沉默,忽然仰头望着他,“哥,你说为什么没有一个女强人妈妈接我走呢,是我还不够惨吗?”
商宇当场愣怔:“这不还有我,我对你不够好吗?”
她笃定:“可是不一样。”
商宇问:“哪里不一样。”
“家人是一辈子的,可是以后你要去外地读书,我就见不到你了。”
元灿霓那时敏感而真诚,不懂伪装,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
她的确说了大实话,而商宇开了第一张空头支票。
“我还会联系你。”
他的承诺不太奏效,跟画饼似的,救不了蜂蜜小面包式饥渴。
商宇便换一种安慰方式:“总会有其他弥补方式,我失去了妹妹,现在不是还有你这个妹妹。”
当晚桂明珊回到家,商宇便兴致勃勃提出请求。电视上的女孩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范本,女孩没有父母,只有一对无力抚养她的祖父母。跟元灿霓差不多,让桂明姗收养过来,也不算横刀夺爱。
那时他说:“妈,生忠爷爷对霓霓不太好,要不你把霓霓收养过来,我可以多一个妹妹。”
桂明姗宽和而笑,感慨:“帮助别人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要收养。就像你路上看到可怜的流浪猫,也不能每一只都捡回家,是不是?”
商宇以前脾气虽好,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捡一个的慈善家。
从头到尾他就只想捡这一个。
这人倏然在耳旁哎一声,又喊了声哥,唤醒他的备战神经。
“你之前说,嫁妆真的给到我头上?”
“不然怎么叫陪嫁。”商宇答得痛痛快快。
元灿霓不知道其他的准夫妻如何开口商谈数目,是否需要双方家长面对面谈,是直接叫价还是看对方诚意。
决不能让元传捷搅和进来,又缺乏有经验的女性长辈指导,她只能按着自己的理解摸索。
“一会吃完饭让文叔来接你,我跟他们商量一下嫁妆的事。”
商宇了然道:“商量出来给我透个底。”
之前打过预防针,元家人展现生意人该有的长袖善舞,对元灿霓和商宇客客气气。双方和平相处到晚餐结束。
商宇离开后,元灿霓又摆上那副不生不死的语调,把难为情传染给他们。
“爷爷,爸,”称呼的使用次数可以开始倒数,“商宇家家大业大,我跟他结婚算高嫁,到时候彩礼必定可观,那是新郎的里子和面子。嫁妆就是新娘的底气,你们看,我是不是也该准备一下……”
元生忠作为老一辈权威,岂能不懂嫁娶风俗,嫁女儿虽然稳赚不赔,想到要亲自掏钱包装点门面,不是一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以安慰。
他舂了舂精致的拐杖,怄气道:“还没给过家里一分钱,就算计着家里的钱了。”
元灿霓惺惺作态,“如果是跟一个普通男人结婚,嫁妆我一定会自己掏。但商宇家不一样啊,我脸皮厚,骑着小破单车嫁给迈巴赫也不害臊,就是怕外面的人笑话我寒碜、倒贴,丢了元家的脸,让家里人因为我难堪。”
家里人话里话外被拖下水,真正的元家人岂能坐视不理。
元传捷现在掌控经济大权,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长,板着脸怀柔道:“难道在你眼里家里人就这么不堪,让你空着双手出嫁?”
“当然不是,”元灿霓暗掐虎口,保持冷静,口吻半真半假,“爸爸当年没让我进福利院,已经是我走大运。不然哪里能认识商宇,恐怕早已辍学,读完义务教育就进厂打工,嫁给厂弟结婚生子。”
元进凯听闻屁话,如闻臭屁,蹙眉扯嘴,一脸不屑抱着胳膊旁观。
元传捷批评道:“瞧你这么心急,生怕家里短了你的嫁妆一样。那么大一笔钱,你总得让我们商量一下。”
“我知道爸爸一向大方,”元灿霓说,“研究生学费那么贵,让我任性读完书也不容易。”
听到那天价学费,元进凯抢上一步,忍不住讥嘲:“商宇要不是残了,也轮不到你走大运啊!”
元进凯冷酷强调她隐隐感知的事实,年少的情分在嫁娶的天平上轻若鸿毛,她不能卑劣地认为“走大运”。如果可以,她宁愿他们还像平行线,重逢无望不打紧,平平安安就行。
“以后他是你的姐夫,这种歧视残疾人的话叫人听去,可要笑话我们家没家教。”
“你——”
“进凯!”
元生忠捣着拐杖,跟法海一样喝止犯浑的妖精。他不把这个孙女放在眼里,可对商宇一家还是有所顾忌。就凭足不出户的人上一次敢不请自来,很难不赞一句后生可畏。人虽屈于轮椅,钢铁轮子依旧能碾死蝼蚁。
元灿霓离开元生忠的别墅,比以前每一次的麻木不仁,多了一丝小小的期盼。就像这脚底下的地板砖,踩的人少了,缝隙总能拱出幽幽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