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愕然瞪圆了眼。他突破了自我,无形消弭两人昨晚的别扭。她默默决定不“告发”他到翠屏苑蹲点一事。
场面比她想象的要壮大,商宇,胖子和其父母,元家三代,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元灿霓沦为借箭的草船,千疮百孔。
“抱歉来晚了,大家、都在啊……”
元传捷埋怨和提点她几句,彰显家风:“路上堵车吗,怎么来那么迟,让客人都久等了。”
元灿霓顺台阶下,“滴滴司机是新手,找地方有点迷糊。”
商宇无视胖子一家的悄然打量,镇定自若道:“既然霓霓回来,我也见上了,就不再叨扰,先走一步。”
邹小黛端出一家之母的架势,紧忙留客:“吃了饭再走,我已经吩咐阿姨煮你们的饭了,你一定得留下来。”
“多双筷子多几倍的热闹,都是邻居,住得近不着急回家。”
元传捷妇唱夫随,顺便横了“不开窍”的元灿霓一眼。
元灿霓木然附和:“商宇哥哥,你就留下来吧。”
商宇意味深长瞥她一眼,“叔叔阿姨不必麻烦,今天主要是帮爸妈捎东西,有机会一定过来尝尝阿姨的手艺。下次挑个霓霓在家的时间再来拜访,好好跟她叙旧。”
元灿霓又接到父亲的眼刀,学机灵了,“商宇哥哥,我送送你。”
元灿霓擦肩而过,邹小黛不忘低声斥责:“你看你,那么磨磨蹭蹭,让商宇等得不耐烦了吧。人家上来一趟多不容易,都给你气走了。真是扫兴!”
“……”
元灿霓伴在商宇身旁,一起出到中庭花园。
“你真的是来找我?”
商宇黯然扫她一眼,“说带茶叶烟酒过来给他们,你信吗?”
他的轮椅手动推行,而且没有置物袋,也不知道怎么捎东西,也许文叔帮了下忙。
元灿霓示意一下他的轮椅,“我好像看到过可以加一个电动车头。”
而且商宇家主业做医疗器械,应该不缺功能齐全的轮椅。
商宇说:“锻炼手部力量。”
元家的中庭花园绿植居多,鲜有鲜花,时值深秋,整个花园呈现一种刻板的萧条。
元灿霓垂眸看着轮椅上同样萧条的男人,视线差令她心堵,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没有外人,她恢复了寻常语气:“说吧。”
商宇四顾,宛如月下幽会,确认无人偷听,才放低声调,让声音更显真诚,甚至有种无可奈何的诱哄。
“昨晚说的事,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
元灿霓没料到他越挫越勇,重逢那晚的印象太过深刻,商宇颓废懊丧,怎么都像一个已然放弃生活的人,她“求婚”被拒,挫败与意外感稀薄。
心中妥协,嘴上倔强,元灿霓微扬下巴:“昨晚什么事,我这个人健忘,没准意会错了,误会大了不好。”
当年的商宇回来了七八分,仍是一副好脾气。
他用彼此可闻的声调:“你说的,我们结婚,挂名而已,各玩各的。”
元灿霓努了努嘴,“跟当初一样?”
“什么当初?”
商宇犹疑,旋即在她沉默的怨怼中了然,语气才多了点鲜活的躁意,“是,一模一样。”
元灿霓果然是挂名玩玩与认真恋爱分得一清二楚的人,难怪“分手”提得那么干脆。
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求和的谦卑。
许卓泓所言极是,当初商宇虽然不算纯粹的男朋友,待她真的没话说。元家人但凡能有他的一半怜悯,元灿霓都不会向外人乞爱。
她的走神激起他的怀疑,商宇脸上掠过一丝失措,气焰上头。
“怎么,难道我还比不过那个胖子?”
元灿霓自嘲一笑,既已得到理想结果,也许应该忘却曲折的过程。
“好。”口吻异常笃定。
关系突飞猛进,两人面面相觑。
那份不自在跟秋风似的,将他们拂出一身凉意,留下几分不真实感。
元灿霓跟商宇不经意对视一眼,跟初次相亲忽然滋生一点好感的男女,慌乱转开视线。
商宇下巴往别墅指了下,“人还在里面。”
胖子似乎透过客厅落地窗远眺一瞬。
这一幕莫名滑稽,好像偷情现场,正主却不得入场。再怎么说,元灿霓和商宇只是私定终身,里头那位才算明媒正娶。
元灿霓颔首,“稍后我会明确拒绝。”
商宇坐定了主位,骄矜随之而来,“你昨晚还跟人家约会。”
元灿霓不住扬声,“相亲就出这么高效啊,这个不满意,抓紧时间换下一个,就跟试衣服一样。当场换总好过买回家发现不合适,又得折回商场退换货。”
“无缝衔接。”商宇的评价冷漠而精准。
她瞪着怨夫:“要说无缝,谁还比得过当年——”
对着隐忍而大度的一个人,元灿霓实在不该算旧账,便见好即收。
“今天太仓促,你先进去吧。我回去跟家人商量,改天正式登门拜访。”
商宇似耗尽精力,舒出一口气后难掩疲惫,婉拒她送客,自己划着轮椅离开。
元灿霓久不进屋,元进凯被遣出来叫人,但没叫动。
“我就不进去了,”元灿霓起身,悠闲兜着双手说,“我找我男朋友还有点事。”
她竟然还没有商宇的微信。
“什么男朋友?”元进凯极尽不屑,如闻一派胡言。
“哦,”元灿霓想了想,淡笑,“现在应该是未婚夫,是这样的,我跟商宇决定结婚。”
元进凯表情石化,嘴巴张开,挂钩要断裂似的。
“什么惊天玩笑,你跟谁?”
“你应该高兴,”元灿霓口吻自得,仿佛得夫如此,与有荣焉,“之前说希望我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甚至高攀一点也没关系,现在我找到了。商宇家的条件胖子比不了吧,他开得起迈巴赫吗?”
元进凯登时五味杂陈。一方面的确想借姐夫的东风搞点事业,另一方面又怕元灿霓觅得良缘,有丈夫撑腰,站得比自己还高。所以才起意撮合胖子相亲,他最清楚胖子对妻子的要求:当个花瓶,应付长辈,绝无实权。
“我还当你们旧情复燃,原来是看上人家的钱。不过他现在都这样了,也难怪。”
元灿霓在衣兜里紧攥手机,指关节泛白,几乎发颤。
“我先走了,帮忙跟爸爸和爷爷说一声,胖子那边我不应付了。”
拐过大门屏风,去路被堵,元灿霓吓一跳。
疑问溜到唇边,又生生咽下,连一声哥也分外滞重,无法启齿。
商宇腿上多了一个小纸袋,精神上经历一场鏖战,面上重现颓唐,眼神却盯得人后背发凉。
元灿霓少年丧母,寄人篱下,为一口饱饭甚至可以放下尊严,自忖见过了大场面,能屈能伸,然而在商宇面前,一向缺乏自持与理智。
气血像潮汐在她脸上起落,一红一白间,尴尬宛如沙滩的碎贝壳,刺目又无处隐藏。
她百口莫辩。
商宇抬手,递过那个B5纸大小的纸袋,“给你的小礼物,刚才忘记了。”
元灿霓指尖发颤,失语接过。袋口意外敞开,露出一条适合南方冬天的轻薄丝巾。
“不知道配不配你。”商宇像在自言自语。
“嗯——”她的感激还没成形,就给打碎。
“但跟迈巴赫挺配的。”
“……”元灿霓徒然张着嘴,台词尽忘。
第7章
元灿霓拎着沉手的纸袋,想起商宇当年的好,一时定成了看门石狮。
商宇哪里把她当“挂名女友”,简直是让她挂到了他身上,恨不得当个书包一样背着上下学。
他那么聪慧,应该能猜到“交往”原因,初中部走读制,每天几次上下学,商宇都从校门口捎上她,让元进凯无机可乘。
学校离家有一小段坡,她没有单车,他单车没有后座,便推着跟她一起走。往返时间生生拉长一截,他们在初秋的凉意里走出一身暖和。
元灿霓觉得挺浪费备考生的时间,便说:“要不以后放学我自己走吧。”
商宇绯闻女友的名声已传开,元进凯应该不敢再近身。
商宇反问:“你会骑单车吗?”
元灿霓给出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
“树能爬那么高,单车不会骑?”
他的笑不含任何嘲讽,跟今天的大相径庭。
她反驳:“你也不会爬树啊。”
“谁说我不会。”
元灿霓仰头望着他,语气过分认真,“你那么重,会压断树枝。”
商宇的笑意融化在夕阳,或说夕阳点缀了他的笑靥,那天的午后成为一个基准,用以衡量快乐的深度。很可惜她好多年没碰见过那样的傍晚。
元灿霓辩解:“我家以前在厂区,还没荔茵嘉园大,根本用不上单车,但种了不少荔枝树。”
商宇便说:“我教你,会爬树平衡能力应该不差,骑车很简单。”
元灿霓本想拒绝,但商宇直接推了一辆九成新,座鞍都调到适合她高度的单车出来,她便只能咽下。
商宇的温柔渗透进教学风格,元灿霓又一点即通,只用了一个周末就学顺溜了。
为难随之而来。
夕阳下,元灿霓一手扶车头,一手无意识抚摸车座,“但是我没有单车。”
元生忠不一定给她买,若不是鞋码不合适,连鞋子她得要捡表姐的。
“你就骑这辆,”商宇说,“这旧车闲置好久了。”
元灿霓讶然:“这是旧车?”
商宇的表情没有卖弄,随口说:“我不骑就是旧车。”
元灿霓骑回元生忠的别墅,向芳姨借了抹布,前前后后把它擦得锃亮。上下学便跟着商宇飞进风里,上坡时站踏脚上,下坡时尽可能松开手刹,任由眼睛吹得发眯,头发尽往后捋,偶尔吃进一大口凉风,蛀牙还会抽疼。
牙疼可以找姜婧,心疼不敢找商宇。
元灿霓掏出丝巾系上,领口瞬间暖和。她不喜欢高领带来的束缚,松垮的丝巾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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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元家大门,商宇的脊背从挺直到瘫软,整个人像搭在轮椅上的一套衣服,布料精良,车工精湛,但没有主心骨。
那双搁在扶手上的拳头,掌心攒着无能的暗怒,比任何时候都坚硬。
家在坡上,回程慢吞吞。秋风依旧,人却再也飞不起来。
商宇由文叔推着往家中去,没来由喃喃:“上坡挺费劲,早知道开迈巴赫过来。”
文叔很遗憾小老板平和的时间那般短暂,又被逼成哑巴,一个字也不敢说。
刚到家门,后方有脚步声追来。
文叔回头,商宇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排除选项。
“商宇哥。”
元进凯客客气气,维持在元家待客的风仪。
商宇示意文叔回避,文叔识趣说抽根烟,不远不近站着,随时待命。
元进凯特意低头看了眼垂在身侧透明文件袋,才说:“商宇哥,我听说你和我姐的事了,恭喜你们。”
且不说这事还没广而告之,就算公开,还能反悔。多少情侣栽在谈婚论嫁的门槛上,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
他在给商宇戴高帽,暗戳戳确保他姐的身份。
文件袋凑巧正面冲着商宇,凭他如今一米四左右的视线,元灿霓的名字实在太过惹眼。
元进凯早等着他的目光,立刻递上,“这是我姐落下的东西,商宇哥,你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下?”
商宇默然接过,早被哪一行诊断吸走全部注意力。
元进凯察言观色,继续道:“她玩得挺疯的,不经常回家,下次我不一定能碰上她。”
病历的日期很近,诊断提到的卵巢畸胎瘤手术的五年前,恰好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他还在国外,对她的病情一无所知。
卑贱侵蚀他的躯体,吞噬所剩无几的清高。
商宇被她甩,被她算计,还准备给她一家人当血包,竟然起了恻隐之心,心疼她这些年所受的苦。
“你姐的身体怎么了?”
元进凯巴望着这个问题,隐隐亢奋,“就上面写的那样吧。她在外地上学好像谈过好些男朋友,不知道跟着有没有关系。听说有些手术好像是可以一起做的。”
含含糊糊,又意有所指。
涉及女人、男友和手术,几乎可以指向同一种狗血事件。
商宇将病历那一面往下扣,重振在元家时的凛然,“你要是不懂医学常识,你还有个医学博士的姐,没事多去问问她。整天听风就是雨,是不是还想当人肉沙包?”
文叔机警迫近两步,保镖势头十足,只要小老板一个眼神,秒变肉盾。
往事浮现,面色陡变。
元进凯防范性后撤,旋即掩饰,两手虚推,“别,商宇哥,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当我放屁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有空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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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灿霓在下地铁时接到元进凯电话。
“我把你的病历给准老公了,你要就找他。”
地铁站嘈杂,元进凯的声音有种不真实的聒噪。
“……”
她怎么会单纯以为,元进凯只有律师函一种方式拿她开涮。
元进凯自顾自哈哈笑,“我还是叫他名字吧,也不知道商宇看完还愿不愿意当你老公。”
骂他有病都是抬举,元灿霓索性不浪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