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茂刚出北三所,就遇着了身着明黄色蟒袍的四皇子。
四皇子薄唇抿着,神色是一惯的严肃,文茂皮笑肉不笑道:“四皇子竟也有闲情雅致来这北三所,怎么,我记得四皇子一向不近女色的,如今可是觉出女色的好处来了?”
李灼看到他们这群废物就烦,奈何受人所托,只得耐着性子问:“你去做了什么?”
文茂也不掩饰:“自然是相看小美人儿去了,赶明我就请旨,让陛下把她赐给我玩玩,四皇子不会要跟我抢吧?”
李灼目视正前方,看也不看他:“自然不会。”
“那便好!”文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招呼身后的人,“赶快随我想想,得了小美人儿后要怎么玩才能尽兴……”
一群人乌泱泱走过,李灼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他拂了拂衣袖,才继续往前走去。
永嘉正在房间里烦恼地看着那把折扇,这折扇扇骨温凉,扇面上画着旖/旎的春日景色,最关键的是那角落处,落有文茂的私印。
她知晓不该与人私相授受,可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处理。
这时,屋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永嘉正欲开窗去看,门却被人直接推开了。
那门板实在薄弱,扑簌簌落下一层灰,又在来人身后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就会掉下去。
与破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身蟒袍的李灼。
永嘉不识得他,只是本能地胆怯。
李灼也不欲废话,只站在门口处道:“有人托我告知你,若想活下去,就收敛些,别四处勾搭人。”
永嘉原本皱着眉,不知那人是谁,一听到“勾搭”二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萧启琮那张阴森可怖的脸,还有他右手拇指上戴着的有些泛黄的骨扳指。
李灼的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折扇上,不由得眉头微皱:“那文茂看上去人模狗样,却非善类,我多嘴一句,劝你莫要同他走太近。”
永嘉心中嘀咕:“那折断她腕骨的萧启琮便是善类了?”
李灼似乎洞察了她心中所想:“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利落。
永嘉看着手边折扇,又想起萧启琮的这个人,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从前,她从来不用考虑这些事,如今却这要细细琢磨,从纷乱错杂的关系中分辨出一点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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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四皇子换了一身便服,进了京城赫赫有名的酒楼——玲珑阁。
他轻车熟路,上了三楼后拐了两个弯,抬脚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雅间。
萧启琮已经在里面坐着,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怎么说?”
李灼在他面前落座:“你想先听哪个?”
萧启琮:“正事。”
李灼脸上露出赞同之色,便开始讲起了那个“变数”:“御史台上书,参你穷兵黩武,为求战功大举杀戮,乃是不仁不义之师。父皇从前便忌惮老侯爷,对你自是不必多说。这便是他召你回来的缘由。”
“而我让你速回,一是让你尽快脱身,二是为了继承侯位之事。
你替父皇出征,又担下了穷兵黩武的罪名,只要不出差错,父皇不日便会下旨,让你继承老侯爷的爵位。”
萧启琮听了,脸上不见喜色也不见忧愁,一眼望去,他在烛火下的神色是淡漠的,可若再细细地瞧,就能看到眉眼间的厌倦。
须臾过后,他才重新开口:“她如何了?”
李灼给自己倒了杯茶,神色也放松下来:“我去晚了,文茂已经见着她了,还将带有私印的贴身折扇赠与她。”
萧启琮皱了皱眉:“她要了?”
李灼道:“我只见折扇在她手边。”
萧启琮面色不虞,平淡的声调下压着隐隐怒气:“不过半日功夫,就招惹上了文茂,她是嫌命太长吗?”
李灼没有回答,只带了些试探问:“要我继续照看着吗?”
萧启琮沉声道:“不用,她想找死,何必拦着。”
话虽如此,可李灼还是能感受到萧启琮对永嘉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琢磨了好一会,才问:“老侯爷的事与她有关?”除此之外,李灼想不出别的理由。
当年武陵侯携妻子前往三国边境,助燕国伐齐。
谁知变故陡生,武陵侯夫人死于非命,老侯爷中年丧妻后郁郁寡欢,不过短短两年便溘然长逝。
对于此事,宣德帝下令不许再提,唯一知晓真相的武陵侯独子萧启琮又是个闷嘴葫芦,每每提到此事便缄默不语。
就如现在一般无二。
烛火跳动着,在他脸上留下的阴影宛如鬼魅。他只是攥紧了手指,薄唇却始终抿着。
李灼兀自道:“看来我是非得把那天真无邪的永嘉公主护好不可了。”
“不必,”萧启琮口不对心道,“她最多算是我的仇人。”
第4章 城府
在来到北三所之前,永嘉从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简陋的住处。
门板是松动的,窗户也漏风,冷硬的床板一坐上去就咯吱作响,还有从门外送进来的晚饭,全都是馊的。
被关到这里的大多是燕国皇族和臣子家眷,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她也只能学着洒扫整理,将屋子收拾的勉强能住。
到了晚上,这里没有烛火,永嘉只能早早到床榻上歇息。
她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膝盖,目光盯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华,回忆着和父皇母后在一起的日子,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门外传来妇人的声音:“绾柔,桑桑病了,你来看看她吧。”
桑桑是郡主,永嘉的堂妹,来的妇人是永嘉的叔母安王妃,她们在宫里有过数面之缘。
永嘉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房门,安王妃一把握住她的手:“绾柔,桑桑从晚饭时候就起了热,能试的法子我都试了,可这烧就是退不下去,我只能来叨扰你了。”
永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叔母,快带我去看看。”
安王妃将她带进角落里一间小屋子,里面用破木板生了火,火光掩映下能看到床榻上小脸红扑扑的小女孩,一旁还有两个侍女在侍奉着。
永嘉上前摸了摸桑桑,八九岁的小女孩烧得浑身滚烫。
安王妃在一旁快急出了眼泪:“给她喝了热水,身子也擦了好几遍,可烧就是不退,我们大人尚可以忍受,她一个孩子可怎么办……”
安王妃三十上下,从前云鬓高挽,锦衣华服,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如今永嘉借着火光去瞧,只见她布衣荆钗,苍老了快十岁,那还有美妇人的模样。
“叔母,你先别急,我们一起想法子。”永嘉握住安王妃的手,一边宽慰她一边想主意:“可有问过守卫,他们是否能宽容一二,为我们请个太医来。”
彼时的永嘉还性情单纯,不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单纯地以为所有人生病了就该治,却不知自己不过是卑微如草芥战俘,死上十个八个根本不值一提。
安王妃哽咽道:“我去求过了,好处也给了,但他们说患坊里今日值守的太医不在,让我再等等……我能等得,桑桑哪里等得……”
永嘉也没了主意,她想找来太医为桑桑医治,可她知道,那是没办法的事。
安王妃收住哽咽,她屏退左右,待房门关上后,突然跪下对永嘉道:“绾柔,看在桑桑也是皇室血脉的份上,叔母求你一件事。”
永嘉伸手去拉她:“叔母,你快起来。”
安王妃不肯起,只继续道:“叔母知道不该觊觎别人的东西,可今日为了桑桑,叔母也只能做这鄙陋妇人了。”
“叔母有法子?”
安王妃道:“永昌伯爵夫人,她从前是医女,必定带了不少保命的药材。只是我与她素来不睦,只怕贸然相求适得其反。”她抓紧了永嘉的衣袖,“请公主出面,为桑桑讨些药来保命吧。”
“叔母快起来,”永嘉将她从地上拉起,“既有法子,我自然该去走一趟,想来永昌伯爵夫人也不会见死不救。”
“好好。”安王妃连应了两声,又喊来侍女青琐带路。
永嘉也是头一次做说客,她心里没个底,一路上打了一肚子腹稿,将种种情况下如何回答思忖了一遍。
房门打开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她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永嘉公主。”
永嘉怅然道:“这里没有公主,姜夫人不必见外。”
姜温玉将她让进屋里,看到后面跟着的青琐时脸色变了变,却也到底没多说什么。
她把门关上后跟着进了屋:“我向公主行礼,只因你那日跳下城墙殉国,令我佩服。”
永嘉勉强笑了笑,而后就开始说来意:“姜夫人,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姜温玉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精明锋利,让永嘉心中顿时没了底,她定了定心神,接着说:“是桑桑郡主,她自晚饭时就起了热,至今没有退热,我们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来求姜夫人去看看。”
“我们?”姜温玉面露讥讽,“是永嘉公主还是她安王妃?”
永嘉被堵了个正着,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叔母从前与姜夫人有些龃龉,不敢前来,恐惹姜夫人不悦,才托我来当说客。”
姜温玉冷哼一声:“她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使着旁人来,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永嘉想了想自己打好的腹稿:“父母事不累及子女,姜夫人是深明大义之人,想来不会……”
“少拿这些话唬我,”姜温玉打断了她,“她安王妃高高在上的人,向来瞧不起我这个小小医女,对我百般刁难,难不成如今我就合该以德报怨?公主若这样想,不如去找庙里的菩萨说去。”
永嘉还想开口,姜温玉接着道:“公主金枝玉叶,什么也不必忧心,可如今国亡了,没人再护着您了,您也该知道些这世上的腌臜事,懂得些自保的手段。”
永嘉一时无言,她知道姜温玉是好意,可总觉得那些人离她很遥远,更不愿去钻营那些东西。
“如今我们身处何种境地,公主你想过吗?且不说日后会有何下场,便是在这关个三五年都能将人熬死。”她抬手指了指里面的床榻,那里躺着一个小公子,“我也有孩子,今日我将药给了她,来日拿什么救我的孩子?”
“她安王妃是您的叔母不假,可她今日能将您推出来,来日未必不会把您推向更凶险的境地。”
永嘉神情呆滞,被姜温玉直白的话震慑到了,只是轻声道:“叔母……她不会的。”
“执迷不悟。”姜温玉冷声道,只恨她性子软弱,全然没有一点心机,骂都骂不醒。
这时,床榻上的小男孩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嘀咕道:“娘……”
姜温玉走上前柔声问:“宣儿,娘亲把你吵醒了?”
林景宣点了点头:“娘,你帮帮桑桑郡主吧,我从前见过她一次,她叫我哥哥,还把自己攒的糖分给我吃。”
见姜温玉不为所动,林景宣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你别担心我,我以后会好好锻炼,一定不会生病的。”
姜温玉把他抱进怀里,叹了口气:“傻孩子,娘帮她就是了。”
永嘉最后讨了点草药回去,安王妃命人生火煎药,给桑桑灌下去后果真就开始退热了。
一直守到天亮,桑桑才醒过来。
安王妃拿了银钱去找守卫,央他们寻了些吃食过来。一碗热粥下肚,桑桑这才算恢复了精神。
永嘉回了房间,开始思忖起昨夜姜温玉的话,想她从未想过的将来。
宣德帝会如何处置他们,放在冷宫里关一辈子吗?她看着这方狭小的院落,只怕这也会是一种奢望吧。
到了中午时,北三所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进来。
永嘉出了屋子去看,只见文茂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一群拿着被子、吃食、药材的随从,还有一名太医随行在侧。
文茂径直走向她:“我一早醒来就听闻昨夜北三所在找太医,可是公主玉体有恙?”
不少人躲在窗户后面往外看,永嘉一阵尴尬,却突然有人揽住她的肩膀道:“绾柔很好,是小女,高热不退。”
永嘉想往后退,安王妃却用手推了推她的后腰。
文茂立刻道:“我带了太医来,令嫒现在何处?快些医治才是。”
安王妃脸上带着明媚的笑,立刻将太医迎了进去。
永嘉也想跟进去,却被文茂拽住:“绾柔?很好听的名字。”
永嘉挣开他的手,往后连退几步:“这是我的闺名。”
她本意是提醒文茂注意分寸,谁知文茂反倒不依不饶上前:“那我日后便唤你绾柔好了。”
永嘉身后便是粗壮的梧桐树,她退无可退,文茂当众凑到颈间,轻轻嗅了嗅:“绾柔,你身上好香啊。”
永嘉想要抬手推开他,他却自己躲开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可以让你在这过得好些。”
“多谢,但是不用。”
文茂却不管她的话,直接命人将把东西放进她屋里。
永嘉细眉拧着,不知文茂到底什么意思。而且文茂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文茂攥起她还带着伤的右手打量片刻,而后拿出一盒药膏给她:“这纤纤玉指若是留疤就可惜了,把药拿着,每日记得涂抹。”
永嘉推脱不得,只能被迫收下。
文茂将东西全放下,当众与永嘉暧昧不清地拉扯一番,就又离开了。
当天晚上,永嘉一直到深夜也没睡着,她心中忧愁,干脆琢磨起安王妃、文茂、姜温玉这些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