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她就是想放松一下,也该放松够了,怎么可以抛下她和孩子另嫁他人?
永嘉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她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三年的日子都是一场梦,她也从未逃开过萧启琮。
她往后退去:“……你说了放我走。”
萧启琮道:“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三岁了,你还不肯回来吗?”
提起那个孩子,永嘉的瞳孔一缩,她婚服下的身子绷紧了,痛苦而恐惧地摇着头,人也不断往后退去。
萧启琮只好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永嘉的手腕,又对燕庞道:“夫人我带走了,今日的婚宴作废。”
堂妹内的羽林军手一直把手压在腰间兵刃上,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就动手,然而燕庞只是盯着萧启琮,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林晟眉头皱了皱,眼看永嘉就要被带走,在人群里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保护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羽林军和萧启琮的亲卫齐齐拔出兵刃,顷刻间就打作一团。
萧启琮把永嘉推向麝烟,也从腰间拔了剑,看来今天这一架是非打不可了。
林晟似乎还嫌打得不够热闹,又趁乱喊了一句:“拿下刺客!”
说完就觉得后颈一凉,回头一看,只见燕庞正冷冷盯着他。
忤逆君上也不是头一次了,林晟心平气和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来。
燕庞收回目光,盯着被被围攻的萧启琮,原本他可以表现得大度些,看在外甥的份上让萧启琮把永嘉带走。可如今打了起来,他若随随便便让人停手,便是忌惮卫国,杀了他大燕的威风。只希望萧启琮能识相些,自己赶快滚。
永嘉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打起来,若是萧启琮出了什么差错,只恐燕卫两国又要开战,无论怎样,都是民不聊生。
她无助地看着混战的双方,喃喃道:“……别打了。”
可在这一片嘈杂之中,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永嘉觉得胸口很闷,整个人如坠冰窟一样,她产生一种深深的厌倦,一刻都不想多待。
麝烟一直看着混战的人群,根本没注意到永嘉的不对劲,只是突然发现永嘉的身影出现在了战局中。
她吓了一跳,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更可怕的是,一名羽林军手中的剑柄恰好对着永嘉的后脑勺甩了过去。
林晟缩在身前的手一紧,刚想开口,燕庞就霍然起身:“都住手!”
麝烟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跑过去。
可他们到底都晚了一步,那剑柄重重打在永嘉后脑勺上,璀璨奢华的凤冠滑落在地,永嘉也随之倒了下去。
萧启琮因为跑得太急在地板上滑了一下,赶在永嘉摔到地上前把人接进怀里,又抬眸去看那名羽林军。
武陵侯眸色凌冽,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羽林军大骇,刚要后退就被人一脚踹在腰上。
燕庞踹了人还不够,又一把拔了身旁人的剑指着那羽林军,胸口起伏道:“混账东西,你那眼珠子是摆设吗?!”
林晟连忙上前抓住燕庞的胳膊:“陛下,公主要紧。”若是当场杀了这羽林军,燕庞定然会落个狭隘薄情的名声。
燕庞这才丢了剑:“传太医!”
他蹲下/身,亲自把永嘉抱走了。
亲卫还要上前,萧启琮抬手拦住:“夫人的身子要紧,我们就先在此处等着。”
·
永嘉其实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周遭很乱,她很难受,而后耳边“嗡”的一声,眼前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她浑身无力地躺着,任由身子不断下沉……
耳边似有水滴滴落的声音,刹那间,繁花似锦、绿茵如海,她也变成了儿时的模样,一路矜持地小跑着,叫着前面比她高了许多的少年:“琮哥哥,琮哥哥,你等等我。”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就停了下来,对她伸出手:“娮娮,你跑快些,晚了那小兔子就跑了。”
年幼的公主想也不想,就对少年道:“琮哥哥,你可以背我吗?”
少年拒绝:“不要,我才不是你的侍卫。”
小公主就眨巴眨巴眼:“可我好累啊,我走不动了。”
少年一看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就妥协了,只好在她面前蹲下:“只背你这一次。”
“谢谢琮哥哥!”小公主跳到他背上,柔软的胳膊圈住少年的脖子:“我们快走!”
少年只好背着又轻又软的小公主,走过独木充作的桥,又翻过土坡,来到一块洼地里。
那里有一只受伤的小兔子,前脚被杂草缠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一动。
……
那段时日很惬意,几乎每天都出去和少年一起玩耍,她走不动了,就喊一句琮哥哥,每每百试百灵,少年必会乖乖蹲下背她。
她很喜欢仰视少年的眉眼,只觉得这个人无所不能。一次出去玩时,还特意换上和少年差不多的衣服,又把头上的珠钗花钿去了,学着少年用一根发带将头发扎起来。
她穿得很方便,少年就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了很远。
谁知也就是这次,他们遇到了歹人——走到一片平地时脚下突然兜起一张大网,将他们悬到了半空,草丛里跑出一百多个拿着大刀、袒着胸膛的悍匪。
小公主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脸都被吓白了,眼泪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少年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别怕,娮娮,琮哥哥会保护你的。”
她搂住少年的腰,缩在少年怀里叫了一声琮哥哥。
下面的土匪看着他们,大着嗓门道:“不说是公主吗?怎么两个带把的?”
少年警惕起来,乌亮的眸子转了转,而后朗声道:“我乃燕国太子,尔等何人,竟敢偷袭我?”
下面的土匪不知道燕国有没有太子,更不知太子年岁几何,闻言愣了愣,问:“你是燕国太子?那你怀里那个胆小鬼是谁?”
“是我的伴读,被我拉出来玩的。”
少年神态自若,眼角眉梢带着傲气,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
那些土匪只好接受了他们的消息有误,要抓的不是公主是皇子。
为首的那个道:“去通知燕帝,他儿子在我手上,让他老婆送赎金来,要一千两黄金!”
少年松了口气,在公主耳边低声道:“娮娮,没事的,他们只是要钱,很快就会放我们走的。”
他们两个就这样被押到土匪的寨子上,关进一个简陋的木屋里。
永嘉只记得自己很害怕,中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到了深夜时,少年突然把她叫醒,很认真地道:“娮娮,一会我引开他们,你只管跑自己的。你个子小,天又黑,贴着墙根跑,他们不会发现的。等出去后,就一直顺着水流走,你的父皇会在水流尽头等着你。”
少年摸着她的头,嘱咐道:“如果被抓住了,你就说:‘我是燕国的小公主,你们敢伤我,我就让父皇杀了你们。’”
少年没敢说的是,刚才他听到了门外土匪的谈话,那些人根本不是为了银钱,而是和齐国勾结,冲着燕后和公主而来。
在小公主错愕迷茫的神色中,他从腰间拿出自己唯一的兵刃:“这是我娘给我的匕首,你带着防身。”
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胳膊:“琮哥哥,我不敢,你和我一起去。”
少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娮娮乖,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萤火虫吗?他们会替哥哥保护你的。”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匕首:“你会来找我吗?”
“会的。”
后来,她记得少年从窗户跳了出去,山间火把通明,所有人都在抓少年。
而她则握着匕首,根据少年的话跑了出去。
山间很冷、很黑,那条溪流长得看不到尽头,只有萤火虫和怀里冰冷的匕首陪着她。
她一直走,走到天亮时,终于在溪流尽头看到了自己的父皇。
她先是趴到父皇怀里痛哭,又哽咽着让父皇去救琮哥哥,可是父皇当时的眼神很复杂,只是让母后把她抱回了屋。
她后来才知道,绑匪要她母后带着赎金去,她的父皇知道有诈,不忍心让母后涉险,就改了口信,诓骗少年的娘亲只身前往。
一个弱女子为了自己的儿子进了匪窝,却再也没能回来。
·
再见到少年时,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孝服,冷着脸将匕首夺了回去:“你不配碰我娘的东西,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
永嘉拽着他的衣袖哭着道:“对不起琮哥哥,你别不理我……”
少年扯开衣袖:“放手。”
她不愿意放,还伸手去够少年的脖子,却被少年一把推倒:“别碰我!”
她坐在地上,握着自己的手哭着道:“琮哥哥,我的手受伤了,好疼。”
然而少年只是留下一句娇气就转身走了。
彼时她不知道少年的仇恨,不知道父皇的自私,只知道她的琮哥哥不理她了,于是扯着嗓子哭个不停。
她是被父皇抱回去的,那天她把嗓子都哭哑了,后来还起了高烧,烧了三天三夜。
连带着这些刻骨铭心的陈年旧事也一同烧成了灰烬。
第50章 母子
永嘉一时昏迷不醒, 萧启琮又听闻卫国使臣来访,正在最近的客栈等着,只能先带亲卫撤走。
他推开客栈雅间, 只见沈非对他热情招手:“侯爷, 这!”
萧启琮在他面前坐下:“你来做什么?”
沈非:“陛下说恐怕侯爷和燕帝起冲突,让我过来调和。”
萧启琮淡淡道:“哦,你来晚了,冲突已经起过了。”
沈非已经接到消息了, 对此并无诧异, 只是道:“陛下还说我与夫人恩爱,让我来教教侯爷夫妻相处之道。”
萧启琮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辛辣从喉头灼热到胃部, 他这才道:“说吧。”
沈非把酒往萧启琮那边推了推,在萧启琮的注视中解释道:“家里不让喝, 沾一点都不行。”
所谓家里自然是沈夫人。
被秀了一脸的萧启琮:“……”这分明是来给他添堵的。
沈非笑了笑,这才开始放他的马后炮:“侯爷也知道,我当时只是个穷书生,揭榜时遇到榜下捉婿,稀里糊涂就被带去成了婚。”
“当时我自然是不情愿的,夫人对我也不满意,我原想着找机会跑路, 谁知揭了盖头后发现夫人生得花容月貌, 就舍不得走了。”
萧启琮这才来了点兴致,他们的情况好像有些相似, 或许可以借鉴一二。
沈非接着道:“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是癞□□吃了天鹅肉, 在地板上乐呵呵睡了一夜。然后就在夫人身边鞍前马后, 指东绝不往西, 让我打狗绝不敢招猫,后来夫人就看上我了。”
萧启琮:“所以?”
“我一个穷书生娶了大小姐尚且如此,更何况侯爷娶的是金枝玉叶。”沈非道,“公主不是一般女子,身份尊贵不说,还有她的傲骨,侯爷不能逆着来,要顺着来。”
萧启琮回想昔日,他那时确实只想着如何让永嘉听话,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
萧启琮道:“她若让我滚该怎么办?”
“那就死皮赖脸贴上去,脸面和媳妇儿总得选一个。”
“她若怕我呢?”
“那侯爷就循序渐进,让公主知道您是来爱她的,不是来逼她的。”
“她若执意成婚,或日后要豢养面首怎么办?”
沈非一拍桌子:“侯爷,那您的机会不就来了!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就比着来,他们对公主好一分,您就好十分,不怕公主看不到您。”
萧启琮:“……”
他发现了,这厮没皮没脸,他疯了才要跟着学。
“侯爷?”沈非又叫了他一声,总结道,“总之,但凡人还在身边,每日宠着惯着,总有一日她会离不开你的。”
萧启琮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然后把一个亲卫叫了进来:“小公子到了吗?”
“后日就到。”
萧启琮道:“去公主府附近,租一个院子,小公子来了直接给我送过去。”
“是,侯爷。”亲卫转身去办。
沈非道:“侯爷这是准备打持久战?”
萧启琮:“她不肯跟我走,只能我随她留下了。”
万一再把人逼出个好歹来,他和萧擢怎么办?
·
永嘉是当日下午醒的,萧启琮没有带亲卫擅闯,只是一个人进去,隔着一道屏风站着。
姜温玉给她把了脉,问:“哪里不舒服?”
“……你怎么在这?”永嘉先是有些迷茫,而后痛苦地揉了揉额头,“……我想起来了,姜夫人,在卫国……北行宫。”
姜温玉追问:“我们为何在卫国?”
永嘉又去回忆起来:“城池破了,国亡了,父皇母后也……”
她突然抱紧了被子:“父皇母后死了,父皇母后……”
她眼眶湿润起来,从震惊到伤心,自顾自地喃喃着。
屏风外,萧启琮握紧了手。
姜温玉安慰了她一会,等她平静下来,才继续问:“你还记得是谁领的兵吗?”
永嘉努力回想,却只想起城门外横着一杆长/枪,上面可能沾了血,也或许没有,可她顺着那柄长/枪去想,却根本想不起那人的面容。
姜温玉让人拿来纸笔:“把你想到的画出来。”
永嘉握着笔,画出了长/枪、骏马、盔甲,可那张脸却始终空白着,她神色越来越痛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