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蜀地那三年，浓重的思念早已击溃他的心防。那些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惆怅，若不放在萧擢身上，他恐怕早成一副空壳了。
当然，这些并不影响萧擢一觉醒来，发现亲爹不见了的事实。
留下侍奉他的只剩下亲卫，他闹脾气不想吃饭也没用。
与此同时，公主府，永嘉早上出门时，又看到守在她院落前的那个熟悉身影。
或许是因为见了太多次，这次她特意扫了眼腰牌，只见上面刻着“张三”二字。
永嘉觉得有些奇奇怪怪的，还真有人叫这名？
等人走了，萧启琮才撩起腰牌看了一眼，然后心平气和地与其他侍卫一同跟了上去。
——回去看看这身份是谁伪造的，明日就让他去边境吃沙子。
第53章 夜色
又过了一日, 萧启琮带着萧擢登门拜访，怕惹人注意，还专门找了面具戴上。
毕竟那日他来抢亲, 闹得全府上下人尽皆知——武陵侯还是头一次后悔自己行事太乖戾。
萧擢虽然还没有原谅他爹见色忘子的行为, 但为了不失去娘亲，只能默许了他爹一大早把他拎起来洗香香的荒唐行径。
萧擢为人聪慧小嘴又甜，公主府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没通传, 直接把他们带了进去。
永嘉听说萧启琮也来了, 就拿了帷帽戴上——虽然萧启琮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可她还没想好儿时那件事该怎么说。还有昨夜那场梦, 那些零零散散的回忆片段, 让她愈发不知如何面对萧启琮。
她不知道三年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会有现在这个孩子, 又变成如今这样的关系。
越是记不起来就越是心神不宁，永嘉只能暂且拖着不挑明。
他们是在院子前的小花厅见的，看到彼此时都尴尬了一下。
萧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蹦着道：“爹爹娘亲，我也要把脸遮起来！”
永嘉看了一眼麝烟，麝烟就去库房, 找了一只大小合适的面具拿上来。
永嘉亲自给萧擢带上, 他这才满意，又拉着两人去花园里玩。
公主府是燕庞命人建造的, 为了容下这么大一座府邸, 甚至将街道都拆了好几条, 里面更是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交错回折。
他猜疑永嘉, 可永嘉也是他的亲皇姐，自然不会在吃穿用度上委屈永嘉。
到了花园里，萧擢就像游鱼入水，一眨眼就跑得看不到人了。
萧启琮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人就只能并肩走着，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正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着时，张照突然从前方拐角处出现。
两人约定好互不相干，但永嘉总不至于霸道到不许他出门。
张照先看了一眼站在永嘉身旁的男子，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敌意。他拱手道：“殿下。”
“免礼。”永嘉想起一件事，就顺便说了，“听说你要办诗会，枫园正好空着，满园的红色枫叶无人欣赏实在可惜。不如就在那里设宴，赏枫赋诗，倒也不失雅致。”
张照大喜过望，诗会的地点他愁了许久，若是在府外，唯恐被人笑话他这个驸马徒有虚名，这下永嘉主动提了，他当然高兴地应了。
萧启琮看着张照透露着欣喜的背影，眸色沉了沉，又看向永嘉道：“可惜在下是个粗鄙的商人，不懂诗词歌赋，也欣赏不了满园火红色的枫叶。”
永嘉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于是道：“商之为言，商其远近，度其有亡，通四方之物[注]。就像方才饮的阳羡茶，若无商人运送，也到不了我口中。存在意义不同，又何必以自身短处比他人长处？”
萧启琮听完了，道：“那我有幸去看一眼府上的枫叶吗？”
“……”永嘉只能道：“你若想看，我此刻就陪你去。”
她留下侍从照顾在园子里撒欢的萧擢，自己带着萧启琮往枫园而去。
枫园里移植了数十株枫树，入目就是红彤彤的一片，脚下踩着松软的落叶，就像进入画中一样。
两人在里面转了一会，永嘉心情好了很多，回头时却见萧启琮正把手伸向她。
她下意识后退，却被萧启琮抓住了，同时从她发髻上拿下一片枫叶。
永嘉有些不自在地道：“谢谢。”
“不客气。”萧启琮把枫叶扔了，看向不远处的张照。
张照原本是想提前来枫园看看，想好怎么准备，却不想他们也来了，还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拉拉扯扯。
——果然，公主都不是好娶的。
永嘉想要退开，萧启琮又突然握住她的手：“你的手很凉，我帮你暖着。”
她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来，可萧启琮反而握得更紧了。
她的脸颊红了红，最后却也没敢再乱动。
一直到离开枫园，萧启琮才松手，萧擢也恰好在这时找过来，埋怨道：“爹爹娘亲，你们又丢下我！”
萧启琮一把将他抱起来：“你自己玩的疯，还来怪我们。”
“才没有，”萧擢向永嘉伸出手，“娘亲，我饿了。”
永嘉刚想开口留他们一同用晚膳，萧启琮就拍了一下萧擢的屁股：“玩了一下午还不够，又想撒娇耍赖。”
萧擢瘪了瘪嘴。
萧启琮道：“行了，我们该走了，给你娘亲说再见。”
萧擢想抗议，被他爹一个眼神镇压了，只能老老实实和娘亲再见。
永嘉和他摆了摆手，看着他们走远了，手心却依旧残留着余温。
·
青色的床幔散落下来，光线陡然变得黯淡，永嘉躺在松软的床榻上，身体止不住颤抖着。
覆着薄茧的指腹按住她的嘴唇，那人勾唇一笑，而后俯身吻住她。
那薄唇很热，顺着她的脖颈往下，在她锁骨上轻轻咬了一下。
“琮哥哥……”永嘉闷哼一声，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发现手脚根本动不了，只能被迫承受一切。
在疼痛袭来的瞬间，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公主府的卧房里，床幔整齐地系着，房间里空无一人。
永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呼出一口气来，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还是那些肌肤之亲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然梦里的一切怎么会这么逼真……
正想着时，麝烟从外间进来：“公主，要起身吗？”
永嘉点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
麝烟侍奉她洗漱，又给她梳头发：“公主这两日睡得不大好，要不将小公子接来住两日？”自从那日之后，萧启琮确实有几日没来了。
永嘉道：“不用。”
迟早要分别的，又何必去强求。
她如平常一样，除了吃饭和午睡，看了一整日的书。
左右现在也无事，没有亡国之恨时时鞭挞着她，也没有百废待兴要她夙兴夜寐，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晚膳后，永嘉去沐浴，在浴桶里泡了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换上寝衣出来。
谁知刚出浴房，屋里的烛火就全部熄灭了，与此同时，星星点点的荧光扩散开来，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永嘉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落到她手上，又很快飞走了。
她脸上露出笑容，刚想问哪来的这么多萤火虫，就在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看到了站在角落中的萧启琮。
“娘亲！”萧擢欢快地叫了一声，“这些都是我和爹爹去外面抓来的哦！”
永嘉笑着道：“所以你这几日都是去捉萤火虫了吗？”
“爹爹说要给娘亲惊喜，”萧擢又道，“捉萤火虫好累的，娘亲要多给我好吃的。”
永嘉让麝烟下去拿糕点，拉着萧擢在铺了厚毯子的台阶上坐下：“娘亲看看瘦了没有。”
她揉了揉肉嘟嘟的小脸：“嗯，确实得好好补补。”
萧启琮在萧擢另一边坐下：“别听他胡说，捉萤火虫也没见他少吃一口。”
永嘉借着萤火虫的光芒，能看到萧启琮有些模糊的侧脸，目光落在那薄唇上时心头颤了一下，这样的光线看过去，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转过身，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却让她很快冷静下来。
萧启琮面露不解：“怎么了？”
“没事，”永嘉道，“有些口渴。”
萧擢什么也看不出来，只会吃着糕点，躺在永嘉怀里撒娇：“娘亲，你想我了吗？”
“当然想了。”永嘉柔声道。
萧擢又问：“也想爹爹吗？”
永嘉下意识看向萧启琮，恰好萧启琮也在看着她，很认真地道：“我一直在想你。”
她立刻低下头，装作在看萧擢。
萧擢有些可怜巴巴地问：“娘亲什么时候才可以原谅爹爹，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去捉萤火虫啦！”
永嘉有些听不明白，她记得当年，萧启琮的娘亲因她而死。后来，萧启琮就再也没理过她了。
怎么又是她来原谅？
“别理他，”萧启琮已经坐到她身旁了，“这孩子的心大着呢。”
永嘉就不再想那些听不懂的话，只用手轻轻拍着萧擢。
没多久，萧擢就睡着了，手里拿着点心，嘴角还沾着残渣。
“腿麻不麻？”在静谧的夜色中，萧启琮轻声问。
“没事。”永嘉也轻轻答了。
就听萧启琮道：“那日在枫园，我没经允许握你的手，你生气了吗？”
永嘉脸颊红了红：“没有。”
萧启琮道：“那你可以看着我吗？”
永嘉抬起头，发现两人离得很近，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梦里的景象就愈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在呼吸交错中，萧启琮问：“娮娮，我可以亲你吗？”
永嘉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启琮就一点点靠近：“你若不想，就推开我。我不会生气发火，也不会强迫你。”
梦里的景象实在太清晰了，永嘉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下意识启唇道：“琮哥哥……”
萧启琮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永嘉：“娮娮，你叫我什么？”
永嘉低下头：“琮哥哥，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说：
[注]引自《白虎通义·商贾》。
第54章 了断
萧启琮眉头紧锁：“你想起什么了？”
永嘉如实道：“儿时的那些事, 后来的都记不清了。更记不清，我们是怎么有的……孩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有些羞于启齿。
萧启琮蓦地笑了, 谁能想到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之后, 娮娮最后记着的，全是他的好？
永嘉不解地看着他：“你……”
萧启琮道：“娮娮，后来我们又相遇了，我因为母亲的死做了许多疯狂的事, 还有许多伤害你的事……就连萧擢, 都是我逼你生下的。”
永嘉看着他，有一种很割裂的感觉, 她的琮哥哥怎么会伤害她？
萧启琮道：“所以, 现在是我追求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永嘉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想追问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却又不敢问。
那是被她抛弃的记忆，或许包含着她无法接受的痛苦。
萧擢在这时翻了个身，开始哼唧起来。
萧启琮立刻把他抱起来，轻轻拍了拍，哄道：“爹爹在，睡吧。”
他做这些很熟练, 一看就是做过无数次的, 萧擢也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永嘉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暂且收起来：“星星的房间还留着，你先带他去歇下吧。”
萧启琮抱着孩子, 站在夜色中问：“我可以留宿吗？”
“可以。”深更半夜, 永嘉也没想让他们现在回去。
“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永嘉被吓了一跳,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萧启琮道：“我知道了, 不可以，那你好好休息。”
等他们出去后，永嘉打开窗户，把那些萤火虫都放了出去。她趴在窗棂上，吹着微凉的夜风，平静如水的心绪已经完全被搅乱了。
·
翌日，等永嘉洗漱完，萧启琮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有自己做的，也有上街买的。
他们在餐桌前对坐着，这次既没有隔着面纱也没有隔着面罩，就这样直视彼此。
永嘉问：“星星还没起来吗？”
“不用管他，我给他留的有饭。”萧启琮看上去很平静，亲手给她盛了瘦肉粥：“别总喝清粥，偶尔也换个口味？”
永嘉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就又多吃了几口。
萧启琮道：“萧擢也喜欢这个粥，原来是随了你这个娘亲。”
“咳咳……”
“小心点，别呛着。”萧启琮帮她拍了拍背，“我的错，下次不逗你了。”
永嘉咳了几下就缓过来了，她道：“我没照顾过他，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是的，是因为我，”萧启琮坦然道，“我逼你生下的，因为我，你才不想看到萧擢，要怪也该怪我。”
“琮……你……”永嘉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叫他。
好在这时候，有侍卫打断了他们：“公主，林相又和陛下吵起来了，陛下要将林相下狱！海大人等一干老臣请您出面求情。”
永嘉看了眼时间，赶上早朝是来不及了，她让侍卫去准备马车，又让麝烟给她更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