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道?是为我大办法事,还是三个月内不许民间嫁娶?”傅知妤弯起唇。
赵如璋语塞。
傅知妤很是淡然:“他既然觉得我死了,那不是很好,随便怎么折腾吧。”
只要不折腾到她头上,怎么折腾头疼的都是大臣们。
赵如璋路上想了许多安慰她的话,一下子都卡壳了,半晌才道:“你不介意就好……”
傅知妤笑着摇头:“我介意什么,他以为我死了岂不是正中下怀,应该担心的人是你才对,他有没有怀疑你?”
“有的。”赵如璋正色道,“他让张世行去查了我的身籍。”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和中进士时候给得身籍家世一样。
也许是过于悲痛,以至于无暇分心给他,这件事竟也到此为止,不再深入。
赵如璋不敢保证继续查下去会不会查出些什么,现在想来也很后怕。
透过大开的屋门,两人交谈的场景映入丁家夫妇眼中,丁娘子露出暧昧的笑意。
她的丈夫丁直已经听说了沈娘子的事,他在路上遇到了贺公子,都是去越县就顺路聊了几句,没想到要找的人都在同一处。
丁直咳嗽几声,惊动了傅知妤和赵如璋。
他盛情邀却赵如璋留下来吃顿饭,赵如璋也恰好想亲眼看看傅知妤究竟有没有吃苦,顺势答应下来。
他在官场历练了一阵子,用编造的假身份应付丁氏夫妇也游刃有余。
只是赵如璋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傅知妤那瞥。
丁娘子看破不说破,往傅知妤那夹了点菜,傅知妤抬头道谢,猝不及防撞上偷偷看向她的赵如璋。
赵如璋飞快地错开眼,向丁娘子道谢:“多谢你们照拂嫣娘。”
吃了饭,赵如璋就要回去,他与丁直相处下来觉得是个不错的人,也信了傅知妤说自己过得很好。
傅知妤倦意未消,听到他大晚上还要回杭郡,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
“陛下赐我还乡,还得是杭郡,要是被发现我不在杭郡而是在越县,岂不是会发现你在这。”
傅知妤垂眸不语。
赵如璋看出她的困倦,不忍心再打扰她,叮嘱几句后上马离去。
傅知妤回到屋子里,本想再整理明日为孩童讲课的内容,但书上的小字批注就像一道道催眠符,让她情不自禁倒头睡去。
翌日,她是被外面的车马声吵醒的。一睁眼发现天光大亮,比她平时起床时间迟了好些。
傅知妤急匆匆地换上衣裙,顾不得吃早饭,赶到了学堂。
还好不算太迟,傅知妤强打起精神,温声给他们讲书。
赵如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悄悄望向学堂的屋子。
前几个月见不到傅知妤的时候,他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觉,繁忙的公务充斥着他的生活,根本无暇分心给其他。
昨日见到傅知妤,他的思绪便一发不可收拾,哪怕知道不妥,还是说服自己“只看一眼”。
傅知妤几次停顿歇息,呼吸微微急促,孩子们问她是不是累了,傅知妤弯起唇,“没事”两个字刚出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抬回去的,醒来时看到昱哥儿候在床边,看起来吓得不轻,见她醒来就往外边跑边喊。
丁娘子端着一盅汤推门而入,脸色喜气洋洋:“醒了?”
傅知妤撑着身子起来,面露歉意:“是不是吓到昱哥儿了?”
“他还小,过几天就忘了。”丁娘子又把她按回床上,“倒是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了,怎么连自己有没有身孕都不知道?”
她的话如晴天霹雳,傅知妤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月事多久没来了?”丁娘子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问。
傅知妤掐了把手心,疼得她拧起眉尖——不是在做梦。
“你还有印象没?你在学堂里晕倒了,把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你那个相好……不是,你那个朋友贺公子把你送回来,郎中说是滑脉,估摸着两个月的样子。”丁娘子把汤递给她,“你晕倒是因为气血不足,身子虚,没什么大碍,最近几天学堂别去了,好好养几天。”
傅知妤浑浑噩噩地接过碗,鸡汤炖得香浓,她却无心品尝丁娘子的手艺,满脑子都是她有了身孕。
她在禁中时候有汪院判给她调理,还有宫女记录,兴许傅绥之都比她记得清楚。现在一个人住,没有禁内的药膳与补药,她更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
丁娘子想起她的遭遇,也理解她为什么发怔,问道:“贺公子还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傅知妤默默点头。
郎中诊脉时候赵如璋也在场,讶异程度不低于傅知妤。
他来回踱步,心想该如何把这事告诉傅知妤,又该如何安慰她。
大齐民间鼓励寡妇二嫁,贞节之风并不盛行,但对于一个未婚先孕的女郎来说,到底还是要受人非议的。
丁娘子从屋子里出来,示意赵如璋进去。
傅知妤眼角透着薄红,脸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她慌乱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个月了,推算时间就是在行宫那会儿。
赵如璋心情复杂,不论怎么样他都不能对这个孩子置之不理。
于公,这是天子的血脉;于私,这是他倾慕的女郎。
天子六宫空置,没有子嗣,傅知妤腹中的孩子对皇室意义非凡。
傅知妤慢慢附上小腹,轻声问他:“我该留下他吗?”
赵如璋沉默不语。
傅知妤抬起头,语气幽幽:“你会告诉他吗?”
如果把她送回去,傅绥之很可能会因此免了他的死罪,他不必担忧何时会事情败露。
“不会。”赵如璋的回答让小女郎眸中逐渐聚焦神采,“是留是去,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孩子。”
傅知妤说道:“能麻烦你帮我煎一碗落胎药吗?”
赵如璋什么都没说,起身去帮她抓药。
等到黑黝黝的药汁摆在桌上,丁娘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唇瓣沾到了苦涩的汤药,傅知妤努力下定的决心忽然又不确定了,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
——“哐”的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女郎瘦弱的脊背颤抖着,她捂住脸,还是没有勇气将汤药一饮而尽。
丁娘子揽过她的肩头,轻声细语安慰她。
赵如璋僵硬地站在那,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我再想想……”傅知妤轻轻摇头,垂下的发丝挡住她的双眸,看不清情绪。
半晌,赵如璋听到自己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
他是如何离开丁家,如何回到杭郡,统统记不清了,只有傅知妤茫然纠结的眼神反复浮现在脑海中。
他帮傅知妤抓药煎药的时候,内心是有一点窃喜的。
这并非君子所为,但赵如璋忍不住。
如今,腹中的胎儿是她和天子唯一相连的纽带,只要孩子没了,她就能彻底和陛下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关系。但是傅知妤的犹豫不决相当于否定了这个可能,在她心里,陛下还占有一席之地,只是被刻意忽略,发现身孕的那一刻,意味着这段往事又会被反反复复提起。
丁娘子其实是不赞成傅知妤留下孩子的。
在她看来,嫣娘美貌又温婉,只要她愿意,大把的青年才俊排着队追求她,那位贺公子一看就对她有意,不然怎么甘愿忙前忙后,帮她处理诸多事务。
若是拖着个孩子,许多富贵人家就只能望而却步。
她将这些话分析给傅知妤听,傅知妤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嫁人。”
“那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好过。”丁娘子担忧道。
“我……”傅知妤咬住唇,长睫慢慢覆住双眸,“容我这几日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又咕了一天,发小红包给大家磕头
大纲改了好几遍,只有带球跑没有删过,我真是个长情又专一的土狗TvT
争取三章内让傅狗和女鹅见面!
第52章
傍晚, 昱哥儿端着饭菜进来,放下碗筷,好奇地凑到傅知妤身边:“姐姐, 你身体好点了吗?”他脸上已经没有害怕的神色了, 大约是丁氏夫妇告诉了他。
傅知妤不想吓到小孩子,微笑着点头:“好多了。”
昱哥儿当时太害怕了,丁娘子只好跟他解释了几句,他看着傅知妤的肚子, 问道:“我是不是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做玩伴儿?”
傅知妤一愣, 面露难色。
昱哥儿年纪不大,但心思仔细, 注意到她的犹豫, 反而挺起胸膛安慰她:“我可以保护姐姐,也可以保护弟弟妹妹。”
傅知妤终于忍不住, “噗嗤”笑出声来。
屋外传来丁娘子催促昱哥儿回去吃饭的声音,傅知妤揉揉他的脑袋,柔声道:“谢谢昱哥儿。”
她没什么胃口,但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因为郎中的话,还是勉强吃了半碗。
丁娘子与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眼下她一个人尚且能过, 多了一个孩子却并非只是多一张嘴吃饭的问题。
她问起傅知妤孩子是不是从前那位情郎的, 傅知妤支支吾吾的模样令她明白了大半,长长地叹了口气。
混混沌沌地想着, 傅知妤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生活安定后, 她便不常做梦, 今日却一下梦到她的生母和养母。
傅知妤对生母毫无印象, 除了是沈府的侍妾外一无所知,但在看到梦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时,直觉认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她唇瓣张合,发不出声音,最终慢慢化为一团光源散去。
周身景象一转,她又回到长大成人的道观,沈修媛教她认字,教她绣花,道观没有熏香,就偷偷去拿道观香炉里的香灰,手把手教她如何铺灰、打篆。
沈修媛明知道自己并非是她的亲女儿,依旧教她金枝玉叶要学得一切。
傅知妤缓缓睁开眼,眼角濡湿。
她第一次做这么奇怪的梦。
傅知妤轻覆上小腹,内心的挣扎奇迹般地消减大半。
是因为她也要做母亲了吗?
赵如璋紧赶着回京前一天找到她,得知了她的想法,赵如璋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成家兄弟。”
得到这个回答……他也并不意外。只是他一旦回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来越县,也不知道傅知妤之后的生活能否顺遂。
如今许许多多人主动来讨好他,赵如璋却在这件事上生出一种无力感。
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你多保重身体。”
傅知妤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秀致的娇靥:“你也是。”她眉眼微微弯起,叮嘱道:“你还记得你说过入仕要为百姓谋民生福祉吗,只要你做到了,我过得也不会差。”
·
傅知妤的话像是为赵如璋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他尚且有茫然,尤其在被同僚为难,四处碰壁,也会对自己为何入仕产生不解。而今短短两年,他就坐稳了天子近臣的位置。
而这两年里,傅绥之的性子也愈发阴晴不定。
夤夜,方瑞听得内室传来动静,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痛感驱散了睡意,悄悄探头一看,陛下推开了轩窗,正独自坐在桌案前。
这样的景象对太极殿的宫人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公主薨逝,太极殿内的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住,所有物件都保留在原位。而公主短暂居住过的披香殿,被上锁封存。
方瑞估摸了下日子,又快到禁内不可言说的时候了,陛下在这段时间内的情绪分外敏.感,宫人们大多战战兢兢的,生怕一时疏忽犯了差错。
若是磕着碰着公主生前用得东西,便是要丢半条命的。
方瑞蹑手蹑脚上前,轻声提醒:“陛下,明早还有朝会,还是早些歇息吧。”
傅绥之按住眉心,望向方瑞的眸中满是不耐。在视线落回不远处的妆案时,那双凤目里倏地充斥着深情缱绻,仿佛妆案前就坐着他的心上人。
方瑞不敢打断天子,他劝也劝过了,陛下不听也没办法。
他正欲退下去,忽然被傅绥之叫住,报出个道观的名字。
“传旨下去,朕要去观中清修养心月余。”
那道观名字听着耳熟,方瑞先应下来,待出了殿门才记起来——不就是公主从前长大的道观吗?!
朝臣们早已习惯天子的喜怒无常,除了几个御史台的老顽固,当傅绥之提起时,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甚至有人觉得是好事,陛下愈发易怒,能主动想到去道观里清修,兴许能缓一缓脾性。
……只是选择的道观未免太过微妙,天底下那么多道观,偏偏选了公主住过的那间。
方瑞知晓,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去年频频梦见公主,陛下就觉得公主还流连禁内,请了方士希望能显形。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却让方瑞为他捏了把汗,心道陛下不会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吧。
初春的山头云雾缭绕,道观建在山脚下,花木繁盛,水软山温,数不尽的各色野花蔓延开。
太素观在前朝便是皇家道观,现在也保留着天家赐予的食禄,因此香火旺盛与否并不为灵清散人在意,更愿意保留出一块清净地用以清修。
女冠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无人出来迎合。在浇花的小女冠听到窸窣脚步声,下意识回头望向来人。
看清面容后,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水壶掉到地上也不去捡,急匆匆地跑回观里。
方瑞咽了口唾沫,瞥了眼天子的表情。
傅绥之认出她是那日和傅知妤一块儿溜出来买书的小女冠,一晃两三年过去,还是那张圆圆的脸盘。
灵清散人神情淡淡,反倒是方瑞有些忐忑不安。他与这位女君交谈过,知道对方脾性秉直,很怕她言语会开罪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