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错了。”傅绥之微微垂下头。
换作以前的傅知妤,已经被这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让傅绥之低头认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现在轻而易举就在她面前道出了这句话。
傅知妤定定地凝着他的双眸,却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愧疚,仿佛只是想用道歉挽留她,以为她还是那个动不动就会心生愧意的小姑娘。
“你哪里错了?”傅知妤蓦得笑了,眉眼微微弯起,显得明艳动人,“是囚.禁我,不让我接触外人,也不允许我和别人说话,用旁人的性命要挟我。”
傅绥之哑口无言:“我……”
“你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傅知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算我从前对你有几分喜欢喝好感,也早就淡了。”
“我以后不会了。”日光落在他脸上,浓长眼睫投下一片鸦色阴影,模糊了他眸中情绪。
他不肯松口,傅知妤索性把心里话一股脑说出来:“你以前就这么说过。”
傅绥之张了张唇。
“我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一个侍妾的女儿,也配不上做陛下的妹妹。要是我有得选……宁愿不当什么公主。”傅知妤咬着唇,声线颤抖,“陛下如果真的对我还存有几分内疚……就当我死了,放过我吧,我现在的生活很好。”
每字每句都像匕首割在傅绥之心上。
“那绒绒呢?”他问道。傅知妤微怔。
“绒绒生病连个靠谱的郎中都请不到,就是你‘很好的生活’吗?”傅绥之温声劝哄,“你跟我回去,天底下最名贵的药材任你取用,太医随你差遣,绒绒也可以得到她应有的尊位。”
他是玩弄权术的帝王,傅绥之几句话就掐住了傅知妤的命脉。
她可以不在乎锦衣华服,却不能让女儿跟着吃苦,尤其是在越县居住的两三年,傅知妤应当已经认识到,她在道观也被保护的很好,无风无雨地长大,到现在还保留着几分少女的天真。
但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是比禁中离荣华显达更近的。
“这三年来,我后宫空置,没有其他子嗣,若是绒绒能认回我名下,就是唯一的储君,我会册封她为皇太女。”如方瑞所说,想让女郎回心转意,就得拿出诚恳的条件。
傅绥之认为这是极有诚意的许诺了,他得知绒绒是他女儿的时候就有此意,在禁内的几个月他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
只差傅知妤点头跟他回去。
小榻只能容纳她一个人,傅绥之靠上来,逼仄的空间令她没有安全感。
她伸手推了推,这次却没有推动:“你……你先离我远点……”
傅绥之的话令她心乱如麻,倏地记起在行宫时,水汽氤氲的汤池里,她以为傅绥之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朝臣们怎么会答应让一个公主做储君,哪怕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也好过让女郎继位。
低头就会擦过他的脸,哪怕只是鼻尖相碰,傅知妤也并不想,只能被迫仰起头避免与他的肌肤相触。
傅绥之没有后缩的意思,傅知妤只能无措地回答他:“难道要我现在就回答你吗?让我想一想……”
他喉间溢出一丝轻笑,哪怕知道傅知妤又是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敷衍他,傅绥之还是因为这句话舒服了许多。
“要想多久?”
傅知妤没想到他还会追问,她怎么答得出来?
“三个月够不够?”傅绥之自问自答,“我此番借着南巡的名义而来,也确实有些事要处理,最多能在宫外待三个月。”
“你……”傅知妤犹豫着问,“三个月后若是我不愿意回去……”
“那就不逼你回去。”傅绥之说着,手指勾起一缕发丝别到她耳后,露出大半张娇靥,“不过你不准让绒绒认别人做爹,得告诉她,我才是她亲爹。”
他对傅知妤当时的气话耿耿于怀,尤其是看着亲生女儿在眼前跑来跑去,他却不能相认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傅知妤本来也没想给绒绒找后爹,并未对此有反对。
女郎的双眸又遽然亮了起来,傅绥之还在回味着方才怀抱她时的触感。
三个月也只是缓兵之计,至少能让傅知妤对他不要那么排斥。现在她还像一只时不时炸开尖刺的刺猬,只要日子一长,她对自己有所改观,是不是会软化态度。
届时再向她提出别的请求,也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仍旧固执地想着,傅知妤怕他只是因为从前他的手段太过强硬。
“你现在可以离我远点了吗?”傅知妤轻声问他。
傅绥之身子一僵,片刻之后,面色复杂地坐回原位。
·
应允了三个月的条件之后,傅知妤的态度确实柔和了些,但傅绥之只要试图靠近,都会让她警觉起来。
方瑞不知道陛下与公主说了什么,在他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好了一点,起码见面不像仇人,这样就很好。
傅绥之待不了多久就回书房处理政务。
乳母抱来绒绒,她睡得正香甜,傅知妤也不想打扰她,便要来纸笔在桌案前准备起明日要授课的内容。
方瑞借着去换茶水的工夫偷偷打探了下,转头告诉天子。
傅绥之皱眉:“她明日还要去上课?让赵如璋去。”
“奴婢打听过,那些学生都很喜欢公主殿下,骤然换了陌生人去恐怕学不进去。”方瑞劝道,“而且您刚才还答应公主……”
傅绥之提笔的手一顿,记起他前不久才和傅知妤说了三个月的条件。
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干涉她的正常生活。
傅绥之闭上眼,深吸口气,说道:“算了,你让人去煲点明目养神的汤,给她送去。”
越县食材不多,让本地厨子去做禁内的膳食实在是太过为难,方瑞跟厨子交涉许久才勉强做了一锅他觉得能入口的汤。
公主接过汤碗的时候欲言又止,方瑞不安地问她:“可是口味不合?”
“没有,辛苦方公公了。”傅知妤答道,“劳烦您转告陛下一句,不用操这个心,我会自己添衣吃饭。”
方瑞语塞,讪讪地应下,也没敢真把话转告给天子。
傅知妤搁下笔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傅绥之这无人打扰,她全神贯注写写画画,有点懊恼自己竟然没注意时辰,收拾了笔墨,正要起身,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她印象中傅绥之没有敲门的习惯,通常是宫人才会敲门,便说了声“进”。
房门半开,来人却是傅绥之。
傅知妤吓了一跳,杏眸圆睁,险些咬了舌尖:“你这是做什么……?”
他换下了白日里的衣衫,面色微微发白,说道:“我有点冷。”
傅知妤张口就要唤方瑞来,被傅绥之拉住手腕:“……你让我抱一抱。”
遽然靠近,柔软的绸缎拂过她的肌肤。
傅知妤顿了顿,反握住他冰凉的手:“确实冷。”
傅绥之还没来得及窃喜,傅知妤打断他想说的话:“绒绒不能受凉,我去看看她。”
作者有话说:
傅狗:学习卖惨,试图跟老婆贴贴,我说个数,三个月内让老婆回心转意
女鹅:……有点后悔答应三个月了,三天都熬不下去
第64章
“她有乳母看着呢, 怎么会受凉!”傅绥之赶紧拦住她。
“好奇怪,你觉得冷为什么要抱我,不怕我被过了冷气着凉吗?”傅知妤反问, “你有手有脚, 怎么不自己添衣服?”
傅知妤盯着他看了会儿,最后傅绥之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越县不比禁内,天凉下来取暖只能用炭盆,他的苦肉计没成, 穿着薄绸寝衣在夜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先让我进去行吗?”
平心而论, 傅知妤并不想大晚上与他共处一室,但傅绥之看起来是真的冷, 她还是侧身放人进来。
傅绥之一进来就看到桌上的书和笔记, 问道:“你才照顾完绒绒,不休息几天, 就要去给那群小孩子上课?”
“已经有好几日没去,再耽误下去他们都要记不得之前教得内容了。”提到旁人,傅知妤的语气都柔和了些,让傅绥之心里很不好受。
“我让赵如璋去,你再休息两天。”傅绥之想着,让赵如璋一个进士出身的去,怎么也不算辱没他们。
傅知妤被他的话气笑:“第一天还没过完你就这个不让那个不让。”
“我不是那个意思。”傅绥之头痛, “我——”
“你少拿苦肉计诓我。”傅知妤脸颊鼓鼓, “大晚上的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傅绥之还想为自己辩解, 他真的只是想借机靠近抱一抱她, 并没有那种心思。
还没想好措辞, 就有人敲了敲门, 仆人的声音在外响起:“沈娘子,绒绒想见您。”
傅知妤的注意力立即移到她那,撇下了傅绥之,急匆匆跟着乳母赶过去。
室内只余傅绥之一个人,过了会儿,方瑞在门口探头探脑,低声问他:“陛下,公主怎么出去了?”他后半截话想说公主心肠最软一定看不得您受冻,结果看到天子独守空房的模样,又吞回肚子里,安慰道:公主也是爱女心切,小郡主还小呢,离不得母亲的。”
绒绒坐在床上,边上是束手无策的乳母。从她生下来的每个夜晚都是傅知妤陪着度过的,骤然间要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睡,绒绒并不愿意。
见到娘亲她才安静下来,安安静静睡过去。
乳母惊慌得很,她是方瑞从外头聘来的人,主人家挑了许久才选中她,给了丰厚的银钱,光是这几个月的薪酬就是其他人家十年都比不上的。通常这种出手阔绰的主人家要求也极高,她战战兢兢等着沈娘子训斥她,而对方只是柔声哄着绒绒,间隙叫她先下去。
洗漱之后躺到床上,傅知妤还在想傅绥之与她约定的三个月。
她也摸不准傅绥之说得话有多少真实性,三个月一到会不会信守承诺,还是让他明日白纸黑字写下来才好。
傅知妤思绪混沌地想着,哪怕白天小憩过,这会儿依旧很快地睡去。
翌日清晨,傅知妤被门外琐碎的声音吵醒,她听着父女俩的对话,迷迷糊糊往身侧摸了一把,绒绒昨晚睡的位置空荡荡。
“你别吵你娘亲,叔叔陪你玩。”
“让你娘亲再多睡会儿……”
接连不断的话语从门外飘来,虽然说话的人刻意压低声音,还是能勉强听到几句。
她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承尘看了会儿。
私心上来说她不想让绒绒亲近傅绥之,但天生的血脉相连,绒绒从未对其他人这么依赖过,唯有对傅绥之黏黏糊糊。
过了会儿,傅知妤推开门,就看到父女俩在池面廊桥上。
傅绥之抱着绒绒,方瑞在一边捧着鱼食,教她从盒子里取鱼食洒进池子里。
傅知妤一出现,傅绥之就注意到了,视线差点挪不开。
洗漱梳妆的时候,崭新的衣裙就放在妆案旁边。
傅知妤来越县之后就没再穿过轻飘飘又层层叠叠的衣裙,忽然换上还有些不习惯。
绒绒看到她,立即朝她挥手。
被女儿的小肉手在眼前一晃,傅绥之才回过神。
傅知妤已经走到廊桥,被傅绥之灼灼眼神盯着,不自然地拢着鬓边发丝,皓白脸颊漫上一缕红晕。
靠近了才发现他的衣服被绒绒用抓过鱼食的手揪得不成样,傅绥之也不在意,捏了捏绒绒的脸,对傅知妤道:“她醒得早,我怕绒绒闹你,才带她来喂鱼的。”
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抱稳绒绒,另一只空余的手自然地去牵她:“早膳已经好了。”
傅知妤一晃神,分明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还会有种在禁内被傅绥之哄着去吃早膳的错觉。
乳母接过绒绒,傅绥之看出傅知妤的心不在焉,往乳母那瞥了眼,方瑞便上前低声吩咐她把绒绒带远些,免得听到天子与公主的对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亲近绒绒?”傅绥之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
傅知妤抬眸,望向在边上吃得乐不思蜀的女儿,轻轻摇头:“但是她喜欢你。”
说着,绒绒离开乳母的怀抱,手上捏着半块咬过的栗子糕,朝他们走来。
傅绥之全神贯注地望着傅知妤,等绒绒拉住他的衣角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嘴里倏地被那半块栗子糕塞住。
“绒绒!”傅知妤赶紧让乳母把她抱开。
傅绥之也怔了片刻,蓦得笑了几声,毫不在意地把那半块栗子糕吃完。
“确实很喜欢我。”傅绥之接过帕子,擦去手上和唇边的糕点碎屑,还不忘记玩笑几句,“我小时候可没这个胆子。”
乳母见主人家没有怪罪的意思,松了口气。傅知妤和方瑞却知道他在指什么。
不论如何,方才傅绥之略显狼狈的模样还是尽收傅知妤眼底,忍不住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唇边弧度转瞬即逝,傅绥之看得分明,没有戳穿。
她还要给孩童们上课,不巧的是,亲卫正过来禀报,张世行抵达越县,与赵如璋一同过来了。
傅知妤还未来得及回避,就在廊下与他们擦肩而过。
张世行只是淡然行礼,赵如璋却露出些许诧异。
傅知妤的衣裙精致,不像她在越县时的穿着,只可能是在天子这更换的衣物。他实在是不愿意往过夜的方向猜测,但紧接着他踏入花厅,桌上分明还摆着吃了一半的早膳,两副碗筷,其中含义再清楚不过。
等赵如璋站定,傅绥之才气定神闲地让人把桌上碗筷汤盘收拾干净。
傅知妤没想太多,她几日没去学堂,孩子们就放了几天的假,都有些收不住玩闹的心。尤其是她今日穿戴得与以前不一样,几个女童都眼馋她的漂亮衣裙,愈发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