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她一定会在眼里暗骂几句, 跟谁都欠他钱似的,但今天她无暇分心给这种小事,平顺了呼吸就向他说起今日在药材铺里见到公主的事。
邵文也露出讶异之色:“你看清楚了?那真的是公主?”
“千真万确。”舒五娘道,她在禁内见过公主几面,当时公主的容貌就深深刻在了心底,哪怕几年没见,还是忘不了。
舒五娘将在药材铺听到的对话原样复述给邵文听,他的想法也和舒五娘差不多:“绒绒……听起来很像是小孩子的名字。”
联想起在越县看到的天子,以及忽然被派来的钦差,邵文不禁将这些线索串在一起。
正因为公主在此,才引来天子的频频动作。
他眼睛一亮,面上透出癫狂的神色:“这不就是天子的把柄!”
宦官的嗓音原本就尖细,此刻听着愈发显得阴阳怪气。舒五娘浑身不适,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垂着头唯唯诺诺。
邵文取过纸笔开始写信。按照他对天子的了解,他并非是会闲来无事到处乱逛的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性,来越县也不例外。
而能让天子亲自为之奔波的,除了公主,恐怕还有她口中的“绒绒”。
舒五娘经常瞧见他写写画画的模样,与魏家和几个士族暗中都有书信往来。但这次,她隐约觉得,邵文像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在写什么?”她问。
邵文微微一哂:“给他们的一点儿惊喜。”信的内容不长,他封好口,收进胸口暗袋,“你不是很恨他们吗?过段日子,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舒五娘有些茫然,东躲西藏几年,她都快麻木了。
起先她是怨恨公主和天子的,若不是因为他们,她现在还应当是舒家小姐,不必做个躲躲藏藏的逃犯。但又说不上来,她究竟是恨他们,还是恨当年一时受蒙蔽想靠太后走捷径的自己。
邵文的话把她已经落灰的回忆又挖掘出来。不论是阴差阳错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落得这种境地,还是因为天子与公主导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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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绒被哄着午睡,傅知妤轻轻吁了口气。不知道她在这都学了些什么,越来越不好骗了,午睡也得让她哄着讲故事才肯闭眼。
蹑手蹑脚退出去,一转身却看到赵如璋站在那。
傅知妤吓了一跳,她都没注意赵如璋什么时候过来的,难不成是她哄绒绒入睡的时候才来的宅邸?
赵如璋微微颔首,打量几眼,她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哭过的痕迹,眉眼弯弯,露出柔和的笑意。
他没提起书房的事,神色如常地与她聊了会儿,问起绒绒的身体。
话锋一转,赵如璋问道:“你有没有打算为绒绒物色老师,为她开蒙?”
傅知妤一愣,她还没想到这个。平常人家想让孩子将来有所为,一般也要等到六七岁,但她知道皇子公主们会很早就开始读书识字,从会走路开始就要跟着旁听。先前她只打算让绒绒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长大,没想到这么多,而现在赵如璋是将她作为天家血脉看待,才这样早询问她。
傅知妤摇了摇头:“还没有。”
绒绒和皇子公主们不一样,她并非是在处处拘束的宫禁里长大的,玩心很重,能不能安安分分在书案前坐一炷香的时间都是个问题。
因此她才会向傅绥之提出,让他打消立绒绒做储君的念头。先不说大齐没有这一点先例,就算真的立了,哪有连好好端坐都坚持不了多久的储君。
似是看穿她的担忧,赵如璋无声地扬起唇:“让我试一试,如何?”
傅知妤睁大双眸,不可置信:“什么?”
“比不上鸿儒大家,但在越县,应当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他看出傅知妤的拒绝之意,轻撇下唇角,“是殿下觉得我太年轻……”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知妤急忙解释,“你这么忙,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
“一两个时辰还是有的。”赵如璋说道。
赵如璋升迁那样快,又是头一回考试就中了进士,换作别人来,有这种好事也是万般情愿的。
但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层,傅知妤犹犹豫豫:“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闻言,傅知妤的表情微妙。
他刚才在书房听完自己的话还那么激动……
赵如璋耍了一点小心眼。
陛下并没有指明让他做绒绒的老师,只是提了一嘴说绒绒到了该识字的时候,后面那些话,都是赵如璋自己想说的。
傅知妤左思右想,在越县这么个小地方,似乎也没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迟疑许久,她还是点了头:“那就麻烦赵大人了。”说完,她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若是绒绒太调皮,或是你忙不过来,直接与我说就行。”
午睡醒来的绒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好了之后的日程,还在撒娇要点心吃。
乳母忐忑地看了眼傅知妤,对方却颔首同意。
傅知妤向乳母说了之后上课的事,绒绒在一边听着,唇上沾满点心碎屑,懵懵懂懂望着他们。
“念书?是像昱哥儿那样吗?”
傅知妤点头,绒绒立即垮下脸。
自从昱哥儿正式开始念书,就很少陪她玩了,每天捧着书读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东西,还会因为背不出来垂头丧气,害怕被夫子责罚。
绒绒也怕被罚,不安地绞着衣角:“昱哥儿背不出书会挨骂,我背不出也会吗?”
傅知妤想了想赵如璋平时的模样,她见到的赵如璋都是温和有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念不进去而生气,只好先安抚女儿:“不会,教你念书的先生你见过的。”
绒绒对赵如璋的印象还不错,听到娘亲这么时候也稍稍松了口气,不那么排斥。
傅绥之处理完政务,踏出书房随意走了几步,就看到廊下独自愁眉苦脸的女儿。
他刚才在书房,赵如璋提起了绒绒开蒙一事。
其实傅绥之觉得为时尚早,但也不得不承认赵如璋说得在理,天家的子女本就要比寻常人担起更多责任,锦衣玉食长大的同时也有更多要学的东西。
饶是如此,他见绒绒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凑上前逗她。
绒绒一看是他,立即抛下了手中的玩具,拉着他的衣摆,跟他说自己要去念书的事。
傅绥之心里门清,表面还是装傻:“绒绒就是为了这个事情苦恼。”
绒绒手托腮,肉肉的脸显得更圆了。
傅绥之问道:“你娘亲有没有跟你说,是谁来教你念书?”
绒绒如实回答,傅绥之方才还不错的心情骤然烟消云散。
他在女儿面前他尽力维持一副亲和的形象,又问了一遍:“是他?”
被他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绒绒怯生生道:“我娘亲答应的……”
一定是傅知妤答应的,傅绥之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忍下去,揉了揉绒绒的脑袋:“既然是你娘亲的意思,那就听她的话,好好读书,少给她添乱。”
最后一个能帮她说话的人也叫她好好念书,绒绒撇下嘴,眼看就要哭了,傅绥之赶紧改口:“有我在呢,他若是训斥你就告诉我。”
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能这么溺爱孩子:“你若是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他看过赵如璋的卷子,知道他的才华,但对于能不能教好一个孩童,傅绥之并没有概念。他做太子的时候倒是教过傅楷之,险些被气得不想跟他说话。
不过,绒绒是他的女儿,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和傅楷之那种惹人厌的男孩子相比。
作者有话说:
傅楷之: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
第68章
相比两个紧张兮兮的大人, 绒绒对要上课这件事还没有过多实感,她只是为自己以后不能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感到难过,不知道大人的心思。
傅知妤担忧绒绒能不能乖巧地坐满两个时辰, 又有点懊恼自己以前是不是把绒绒宠得太过了。
绒绒倒是没有太多抗拒, 十分认真地告诉昱哥儿她也要念书了。
昱哥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傅知妤知道他是诧异绒绒这个年龄为什么要去念书。
但丁娘子早已叮嘱过,让他不要多打听隔壁宅子的事。昱哥儿不知道傅绥之是绒绒的生父,只知道他们来头不小, 与沈娘子的交情也很不一般。
昱哥儿有点羡慕她能被贺公子授课, 而他只能被夫子鸡蛋里头挑骨头,总能想方设法挑点错处训他, 就算沈娘子开解他几次, 昱哥儿有时候也会萌生不想去学堂的偷懒念头。
在傅知妤开口前,绒绒捂住耳朵, 糯米团子似的脸皱成一团:“我会听话的,娘亲你不要再念了。”
赵如璋轻笑一声,温声道:“你也给其他孩子上课,怎么这么担心绒绒?”
傅知妤露出无奈的表情:“正因为是绒绒,知道她静不下心。而且你已经这么忙了,要是她还不肯好好听话……”
“不会的。”赵如璋轻轻打断她。
方瑞也打圆场道:“乳母也一直夸小殿下懂事。”
光有乳母还不够,傅绥之让方瑞过来陪同, 明面上是让他以禁内总管的身份看顾绒绒, 实则就是来盯着赵如璋。
心思差不多,傅绥之能想到的, 赵如璋自然也不会错过。
他想靠绒绒挽回在傅知妤心里的形象, 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给赵如璋可趁之机, 一早就让方瑞去接绒绒了。
隔着紧闭的门, 偶尔传来绒绒的笑声,听不到赵如璋说话,但从绒绒的声音来判断她大概是在听话的。
傅知妤坐在廊下苦思冥想,不曾察觉身后来了人。
傅知妤一惊,被人从背后揽住。
怀抱她的动作十分温柔,温热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却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来人是谁。
傅知妤转过头,脸凑得太近,唇瓣险些擦过傅绥之的唇。傅知妤羞恼地压低声音:“你做什么,会被人看见的。”
“谁会看见?”傅绥之微一挑眉,“这儿没人。”
“绒绒在里面念书……”傅知妤的声音又细又轻,像是小猫挠在他心上,傅绥之恨不得她再多说几句,但傅知妤顾忌着声音一大会惊扰到绒绒和赵如璋,咬着唇不肯再说。
傅绥之直勾勾盯着她,傅知妤垂下眼睫,半晌才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说完傅绥之面上笑意更深,似乎没有被她轻斥的怒意,傅知妤忽然记起她曾经是什么情形下才说这三个字,陡然涨红了脸。
“不说了不说了。”傅绥之忍住笑,“今天难得没事,要不要随我去城外转转?”
在傅知妤面前,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生怕她拒绝。
但傅知妤没有马上说不,而是敛起秀气眉尖,明显是犹豫了。傅绥之感觉自己有机会,得寸进尺道:“听说城外山上枫红似火,阿妤不想去看看吗?”
来了越县之后,她一开始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怕被傅绥之发现,之后生下绒绒,年纪太小也不方便带出去游玩。一下子就是三年没有好好在外面散心游玩过了,傅绥之的话实在是有点惑人。
傅知妤往边上瞥了眼,傅绥之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方瑞和乳母都在呢,会照顾好绒绒的。”
傅知妤这才点头。
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她险些惊呼出声,瞪了他一眼:“放我下来。”
傅绥之顺了她的意,恋恋不舍地放她站稳,但不肯松开牵着的手。
马匹是亲卫们一并负责清扫喂养的,见到天子带着公主过来,便将天子的坐骑牵出来。
傅知妤探头往后面看,问道:“我的马呢?”
后面还有几匹马,虽不及傅绥之这匹马飒爽,也个个膘肥体壮。
亲卫面露为难:“殿下,这些马都野性难驯,若不是精通骑术的好手,恐怕难以驾驭。”
傅绥之拍拍自己的马匹,故意刺激她:“你不会是上不去吧?”
傅知妤立即气呼呼反驳:“才不是,我学过的!”
女郎的身形在高头大马旁显得更为纤弱娇怯,还一副逞强的样子。
傅绥之笑而不语。她的骑术是傅绥之找人教的,马匹也是他为傅知妤选的,究竟学到了什么程度,傅绥之再清楚不过。
但有他在场,让傅知妤口是心非一下也不是不行。
傅知妤硬着头皮踩上去,一抬腿就后悔了。
腰后传来掌心的温度,傅绥之托着她,将她扶了上去。
马匹被陌生人骑着,有些不安地刨了两下地面。傅绥之轻拍它的头,将它的情绪安抚住,随后轻松翻身上马。
这和在围场骑她那匹小白马的感觉完全不同,光是低头看到与地面的距离,傅知妤就觉得头晕,下意识往身后人的怀里缩。
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她身子一僵,又悄悄往前挪了一点,想离他远点。
傅绥之佯装没注意她的小动作,接过狐裘披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罩了起来,只露出一张玉白的脸。
“穿好,等会儿冷。”
傅知妤当时还不解为什么这么说,傅绥之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但马匹一跑动,她立刻懂了。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露在外面的脸颊被吹得发红,傅知妤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两侧掠过的风景。
等出城之后一段距离,靠近山脚下,傅绥之放慢了速度。
傅知妤缓缓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越县一带的说是山,却不是那种磅礴恢宏的高耸山脉,说是小山丘更合适。
眸中灼灼发亮,映着从山脚一路蔓延到山腰的火红枫林。
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擦过皮肤,带来阵阵痒意。
傅知妤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风景,傅绥之的视线落在她纤长的眼睫和柔软丰润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