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举得低些,晒着我的颈子了。”她面不改色,支使卫琅挡好阳光。
他心中乐不可支,连忙听命好好支着伞, 又捧过纾意的手搭在自己臂上, 亲亲密密地贴在一处。
“可会被陛下查出来?”
坊市里叫卖不绝,人来人往, 二人说话都被笼在伞下, 十分妥当。
“放心, 准备节祭这些日子一团忙乱, 许多内侍宫女都是从宫苑各处抽调来的,里里外外经过多少人的手,如何能查出是谁做的手脚。”
纾意这才放心,又问:“可是八月便要去龙武军上任了?”
“是,本是十日一休沐,陛下特许我七日一休沐好保养身子,且入了夜也能从军中回来,定能时常陪伴娘子。”卫琅十分自觉地交代清楚,生怕她记在心头整日念想。
“谁问你这个了?”她收了搭在那小臂上的手,“我是问此去便是统将,军中可会有人为难你。”
卫琅不动声色又将她的手搭了回来,携在肋侧紧紧夹着:“北衙龙武军为陛下亲军拱卫皇城,轻易混不进旁人,且有些家中旧交都愿为我所用,至多也是有人看我年纪尚轻,不愿受我管教罢了。”
这人力气甚大,虽不疼但也抽不出手,只得作罢。
“军中服人便是军功骑射、武艺兵法,龙武军未曾去过边疆,近年来京中太平,我想服众倒也不难,”他笑侧首看向纾意,“今年秋猎还请娘子看看自家郎君的威风。”
这张嘴真是烦人,明明说正事儿呢,纾意便移开视线去看一旁叫卖的老妇人。
她满头银丝被靛蓝布巾仔细裹住,显得精神又干净,她膝头正放着一只阔口提篮,里头盛着堆作小山的茉莉花。
老妇人正用针线将花细密地穿起,见了纾意便笑开:“小娘子,买串茉莉花戴罢。”
她那只手仍被夹在卫琅肋侧,便使了些力气将人拽来一同买花。
老妇人将串好的花系在她左腕上,玉白浓香,别有一番意趣,纾意垂眸看了看,又请老妇人再制一串,她那只被紧紧携在肋侧的手拧了一把卫琅,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伸出手来。”纾意接过另一串制好的茉莉花,捻着两头棉线,想替卫琅系上。
“小郎君戴花儿也好看。”老妇人呵呵笑着。
他并未觉得男子不应佩花,乖乖伸手由她来系。
“阿婆,你这一篮子花儿都卖吗?我想买回去做饮子吃。”纾意面色温柔,卫琅见状,连忙取了银子给她。
老妇人见了他手中银子连忙推却:“郎君娘子这些银子,怕是买两篮子都够了……”
“阿婆安心拿着罢,就当我连着竹篮儿一同买下,”她笑着将银子塞进老妇人手中,“苏家铺子的乳酪团子绵软,阿婆去尝尝?”
“好好,多谢郎君娘子。”老妇人将篮子递给纾意身后的联珠,这才收拾好回家去。
“娘子要煎什么香饮子?不知我可有这个口福。”卫琅转着腕间茉莉花串,心里头想着这花放在枕边,定能一夜好眠。
纾意佯装沉吟,含糊着说了句有罢,下回再送来。
他心下明白,再陪着自家娘子继续逛坊市,其中滋味自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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纾意高高系起袖摆,将桌案移到院里拾掇刚买回来的茉莉花。
她将花盛在细麻布里浸水洗去浮尘,再悬在檐下晾晒起来,从中取出大半来制茉莉花酱,存着既可点茶,又可配点心吃。
天光映照,女儿家的素手看着仿佛能透过光来,纾意折去花底的绿梗,免得一会儿做出来泛苦。
缀玉联珠在一旁制油酥和面,预备好制茉莉酥饼。
茉莉择净了叶梗,垫着细纱上瓮子蒸熟,再选少许麦芽糖来熬成糖水,同蒸熟的花瓣一齐盛入琉璃罐子中,最后加上蜂蜜封顶,仔细扎紧罐口存着,七日后这茉莉花酱便成了。
这日头,不知不觉就斜了,亲手制这些小巧也颇有一番意趣。
纾意持着细竹筛,撇去沸水煮出的绿豆衣,再将剩下的绿豆瓤儿滤出,细细碾作豆沙,混着茉莉花和蜂蜜作馅儿,裹进擀叠了几十层的酥皮中,再送去厨上烤制。
“真香,要是四季都有茉莉多好,日日都能吃上茉莉果子。”联珠深深吸了口满院香气,早就等不及尝那茉莉酥饼了。
“秋日做桂花糖,冬日酿梅花酒,玫瑰膏子林檎醋,哪时候少了你吃的?”缀玉盛了盏茉莉香饮子捧给纾意,笑着打趣她。
这饮子用的是峨眉雪芽和茉莉共煎,再点上少许薄荷,饮起十分惬意。
联珠晃晃脑袋笑而不答,只凑来问纾意:“娘子,一会儿茉莉酥饼好了,可要给侯爷送一匣子去?娘子亲手一朵朵择的茉莉,可是用心极了。”
几位侍女们都掩唇笑,悄悄抬眼看自家娘子。
纾意只嗔她一眼,自去品盏中香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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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子,外头有个人找你。”一个小童束着小髻,含着自家手指头说。
林鹤风蓄了髯,显得年纪大上不少,他正裁着明日课时需用的竹纸,闻言抬头道:“找我何事?”
学童嘬着手指:“说是他家有个小子,也想来读书,想先问问束脩几何。”
“那家小子多大?可带来了?”他收拾好纸张,又将那手指从小童嘴里取了出来。
“没带来,王夫子自己去看看罢。”小童说着便迈着腿跑了出去,自寻玩伴去了。
林鹤风抚过袍袖衣冠,出门去见那人,不论收不收束脩,有心向学的孩子他总会收下。
那人一身粗麻布短打,身子壮硕,十指粗短,蓄着络腮胡子,看起来不像庄稼汉子,倒像个猎户。
“不知是多大年纪的小子,从前可开过蒙?”他开门见山,仔细问起孩子的状况。
这人正上下打量他,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孩子六岁,从前没认过字,王夫子可愿收下?”
林鹤风笑笑,只说:“只要孩子一心向学,我都愿意收下。”
“不知束脩多少?”那猎户再一拱手,装模作样问道。
他留了个心眼儿,只作寻常模样:“原是一年一两银,以米粮也可。”
“若是不大方便,一应减半。”他笑着抚过自己髭须,“不过还是先把孩子带来,看看更好些。”
“好,我过几日便将家里那小子带来让夫子看看。”猎户点点头,再辞过林鹤风走了。
他回头进了草堂,面上笑意一下荡然无存。
还是找来了,他得想想法子。
作者有话说:
昨天捡到的小猫咪特别亲人,可惜家里已经有原住民了。
联系了几家宠物医院看看有没有人丢猫,实在找不到主人再领养出去。
小可怜在外头饿得只有我家的一半儿重,希望以后能健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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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三年前林鹤风赴连州治水时并不是失足跌落汹涌洪波, 而是有人趁乱推他下水。
推他下水之人面熟得很,他错愣万分,只拼劲全力拽住那人腰间革带, 却也未曾让对方动一分恻隐之心。
革带上的铜钮深深硌进林鹤风掌心, 他只见那人紧紧怀抱堤边石柱,腾出只手来用匕首割断自家革带,力道之大,更是将林鹤风手背腕间划得鲜血淋漓。
四下里汹涌震天, 求救声、哭喊声交织, 人人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此处。
洪峰呼啸而至, 浪头将他拍进水里, 眨眼间那人便只剩一个点,迅速混入逃命的人群中不见了。
浪涌湍急且寒凉刺骨, 沙石浑浊,更有树木砖瓦等杂物裹挟其中,一齐拍打在他身上,让他耳中轰鸣不止,泥沙填喉,就算会水也抵不过这样凶狠的泥水洪流。
林鹤风只能拼尽全力攀援水中的断梁浮木,让自己多几分生还的可能。
他不能死, 他的芳妤还在家中等他, 还有一双儿女……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被洪波推进了一处湖港, 正伏在一根断梁上, 看着残存的大漆像是庙宇中的。遍体鳞伤, 好在还有一条命在。
右手被那人匕首伤处皮肉泡得发白翻卷, 他跌跌撞撞走至河边,脱下破损的官袍,趁着湿透团起扔向河中,将那人割断的革带收入怀里,蓬乱地顺着断壁残垣寻找人烟。
连水沿线都遭了洪灾,多个州府皆是流离失所的灾民,各个蓬头垢面,林鹤风混入其中,此时官府也不会来查百姓籍册。
他本想着经此一事朝中定会派人来寻,可他没想到,在官府张贴趁灾劫掠的歹人画像中竟看到了自己。
真是好手段。
过去三年,他隐姓埋名,只说是家中遭难只剩了他一个,一应钱帛都付了水,便在青山县领了户籍文书做个教书夫子,积攒些束脩财帛想回京去。
可想杀他的人不见尸首始终心存疑窦,便沿着连水上下游州府暗地探查,定要林鹤风真的死了才放心,但凡有打听水患后迁来的四旬男子,他便遮掩或暂时去旁的州府躲避。
这人绝不是什么百姓,还是小心为好。
他清点这些年攒下的银钱,想着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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纾意送了一匣子茉莉酥饼和一罐子茉莉酱给卫琅,酱还能存一些时日,可酥饼放不了,他只能将匣子搂在怀里,小口小口缓缓吃了一整日。
“侯爷,那边遣人出了城往函州去,已派人扮作客商跟着了,不日便能将消息递回来。”陆诚叉手禀告,又送上一叠信笺。
卫琅自然知晓,安王是遣人往函州送财帛去的。
函州刺史隐瞒铁矿,私铸兵甲、扩充州军、买通御史巡查,样样都需要银钱填补,只凭他一个刺史自然是养不起这些。
借着中秋灯会来来往往,许多函州军士会扮作客商或是探亲的百姓混入白玉京之中,往后节日更多,冬至日后混进城内的更是愈发多起来,直至来年上元灯会才会动手逼宫。
可这一世变动不少,他使的那些法子拖了不少时候,陛下心中也有了数,可安王还是执迷不悟。
卫琅拆了陆诚递来的信笺一一过目,口中还不忘嚼纾意送来的茉莉酥饼,绿豆沙裹着蜜渍茉莉,清甜可口,教平日一人时不用甜点的卫琅越用越香。
“吴御史颇为有心,他愿意以身犯险,弹劾扈将军以试探安王,我们定要照顾他家小好友,不能让人下手。”他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写回笺。
皇帝心中自然有数,可一直到如今都不见其贬斥安王,他猜测是想借此一网打尽,彻底清除朝中乱党。
卫琅心里想着,待中秋一过,自己便拿着白玉京内混入许多青壮一事上报皇帝,到底是如何处置安王,他也好随机应变。
“中秋将近,徐老太傅遭贬已久,也该回白玉京团圆一番了,陛下殿试之时便有一番话来,也不知为何迟迟不下令太傅还朝。”
“翰林院诸臣早就翘首以盼,还需有一位铮臣挺身而出才是。”陆诚答道。
这就不用卫琅安排了,贤王处自有法子去办。
卫琅一一晾干笔墨封好回笺交给陆诚,又点了点案上的四方锦匣:“将这个送去徐府。”
陆诚收好信笺,直问道:“侯爷想见小娘子,何不亲自去送?”
你知道个什么?
他垂着眼睛在心头念叨,自己整日去絮絮面前晃悠,再好看的郎君见得多了就不稀罕了,说不定还会嫌他腻腻歪歪。
只有空上几日才会让絮絮想他,卫琅知晓纾意爱自己制些香丸点心,便去寻了许多漂亮的碗盏瓷盒之类的精巧器具,她见了必定欢喜,要想着法地做些东西盛满它。
卫琅面上浮现出一些笑意,又被他即刻压下:“你且去送便是。”
陆诚垂着脑袋挑挑眉,捧着东西干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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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琅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正在瑶台千华楼看旁的美郎君。
这儿的檀郎时常周旋于白玉京内贵女之间,只晓的事只多不少,近日来郑十二娘家中有事,而安王成婚旨意迟迟不下,赵倾难免忧心起来,纾意便携了不少金银,邀她一起往此处玩乐打探消息。
檀郎今日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灯下看美人,衬得他容貌愈发惑人起来。他正坐在珊瑚垂帘后抚琴,双眼却时不时看向帘后的纾意,满是露骨的缠绵之意。
赵倾看得面红耳赤,她回了白玉京之后才知男子也有如此情态,便借着饮酒催促纾意快些。
纾意忍笑,便假装与她谈起宫中饮宴之事,从布置摆设到一饮一啄,渐渐引到了安王成婚一事上。
“也不知哪几位姐妹要嫁进安王府,等她们嫁了人,咱们可就没什么机会能一同出游了。”纾意饮下盏中酒液,绵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还想和郑家姐姐打马球呢,等她嫁了人,哪有这样在闺中肆意。”赵倾也稍大声了些,悄悄去看那檀郎的反应。
他自然无动于衷,只含笑在帘外弄弦。
“檀郎,你上前来,”纾意一副微醺的模样,袅袅婷婷一抬手,“离得远了我听不清。”
红衣郎君道了句是,抱琴穿帘而来,十分乖巧地倚在纾意身边坐下。
周身立即充斥着奇异的香气,珊瑚垂帘仍然晃着,映着屋内影影绰绰,凑得近了才发觉这檀郎穿了三重透纱红袍,衣襟松散,隐约可见内里亵衣颜色。
赵倾脸都红了,不敢再看,只装作醉酒支着下颌假寐。
纾意面上不知是酒气还是羞赧,她放下酒盏,侧首盯着檀郎看。
“檀郎以为呢?这郑十二娘可会嫁与安王为妃?”她抬手轻触对方的下颌,眼中醉意荡然无存。
他唇角含笑:“娘子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郑十二娘?”
纾意面色不变:“几句醉话罢了,檀郎怎样才会开口?”
“金银珠玉,我多少都能给些。”
檀郎近身,热意烘到纾意的肩背上,他探手取过那只留了唇红的酒盏,缓缓道:“娘子应当也知晓,我在这儿并不缺金银财帛。”
他特意将纾意留下的那抹唇红对准了自己的,再仰头饮下残酒:“若我想要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