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行至杨鹤卿面前见礼,只说道别:“今日十分尽兴,杨郎骑射功夫卓群,天色已晚,我与怀英先行回府去了。”
他看着纾意卫琅相携离去的背影,朗声道:“杨郎拗口,林娘子下回直呼我名便是,或是鹤郎也好。”
二人不曾回首,只各自领着马儿走了。
日头渐斜,渐渐露出些金黄光彩来,卫琅眯着眼,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被人拐跑似的。
纾意侧首去看他,也不曾见着什么气愤的神态:“怎么不说话?可是生气了?”
“我不生气。”卫琅嘴上说着不生气,心里恨不得将那杨鹤卿生吞了。
“怀英可是气我与他说话?”她笑着逗他,“气我‘招蜂引蝶’?”
“怎么会,我家娘子自有万般好,世间儿郎见了又有几个不喜欢?我又怎会对娘子生气?”他摇晃着二人相牵的手,又道,“且娘子一早就光明正大地告诉那人你已订了亲,要气也是气那人不知廉耻。”
“知晓女郎订了亲,还要那般贴上来。”
“还要一个劲儿地装可怜!他究竟读的哪门子书?实在烦人!”
“还、还说我是骑射师傅,让我好好教,他把自己当做主人家不成?”
卫琅总算露了心绪,小孩儿一般踢着脚边石子,引的纾意笑个不停又要来哄人。
“好啦,咱们以后见了他绕道走。”她也觉得怪异,“我与杨家郎君不过见了两面,怎么就能让他如此?”
“反正是不安好心!咱们再也不理他便是。”他仍蹙着眉,不愿再提那人,“下回咱们不去马场中练射艺,到我府中来,院中也设了靶场校场,正适合娘子练习。”
“娘子练了这半日可累了?咱们寻家羹点铺子歇歇脚如何?”他将纾意的手笼在自己掌中揉来揉去,卫琅方才与杨鹤卿置气,倒将自己气得有些饿了。
“好,去清晏楼如何?有些想他们家厨下的鱼羹了。”
二人行至清晏楼用汤羹,又另点了一份儿让陆诚与联珠去用,自叙起话来。
“九月初九陛下于武德殿行大射礼,十五又要赴北山秋猎,这些日子怕是忙得很不能陪你,絮絮可会想我?”他托着腮向纾意问道,又十分舍不得地去捉她的指尖。
她抬眸看了卫琅一眼,含糊道:“自然。”
“秋猎那日便可相见了,对了,我已和卢家伯母去信,请她那日多多照顾我母亲和幼弟,大昭旧俗,年轻女郎们也要随公主一齐驭马骑射,我那时许会同郑十二娘她们一块。”
她捏捏卫琅的指尖,又道:“你若是见着了我,千万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别漏了馅儿呀。”
他还停留在自家娘子说的会想他,闻言点点头,又疑惑道:“娘子放心,只是咱们已经打探到想要的消息,为何还要与她们一同玩乐?”
“自然是想挣些银钱,我新开了家香料铺子尚在筹备,还想从郑十二娘处打通关窍,”她笑着答,“郑十二娘为人豪爽大方,心地也是极好的,作为朋友也未尝不可。”
“只是白玉京中许多人看不惯她豪奢做派,自矜贵重守礼,不愿和她交际,还说出从前那许多她骄纵目中无人的坏话来。”
例如林绮月,她从前一直自称饱读诗书礼乐,不好金银玉石,为了攀附清贵人家的贵女说了不少贬低郑十二娘之流的话,见了人便将眼睛摆在头顶上,殊不知人家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本就是好好的一个小娘子,也从未做什么坏事。”
纾意也是和她深交后才发觉郑十二娘的本性不坏,只是从前被那些流言耽误了。
卫琅道句好,又说:“我定会好好听娘子的话,娘子也要留心些,秋猎人多,驭马更要谨慎,流矢无眼,我会暗自遣几位女卫来护娘子周全。”
“知道了,”她捻起一枚菊蕊团子,放置卫琅唇边,“你我二人各司其职,定能事半功倍。”
他张口笑纳,这才开开心心地用起羹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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纾意夜间洗漱过,抱着自己的被褥枕头,悄悄溜到徐氏的院子里来。
她蹑手蹑脚,让吴妈妈千万噤声,好溜去徐氏的寝屋中。
“阿娘?”她轻声唤着,在花屏后探头探脑,正如幼时还怕雷雨天、定要和阿娘挤一张床那般。
“调皮鬼,你怎的来了?快上榻来,莫着凉了。”徐氏正倚在软枕上看书,见了她便笑,掀了被角招手让她来。
纾意嘿嘿一笑,只说:“我想阿娘了,许久未曾和阿娘睡,真真想得不行!”
她蹦跳着前来,又踢掉软鞋,欢快地钻进母亲柔软馨香的怀中,伸出一双手来揽住徐氏的肩颈埋头撒娇。
徐氏失笑,将书放置一边,腾出一手来拍着她的背脊,温声哄她:“絮絮可不像幼时那般娇小了,阿娘现下抱来嫌大了些。”
纾意咯咯地笑:“若我一辈子都不长个子,阿娘才要发愁呢。”
父亲的消息哽在她喉头,母亲这些年为父亲神伤,她都看在眼里,今夜前来,便是要趁四下无人先行告诉母亲的。
她压下心头万般思绪,只压低了嗓子开口道:“阿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千万不可激动,也不可告诉旁人,就算是咱们家的仆妇也不可,行吗?”
纾意神情严肃,眸中有些隐约的光彩来,看得徐氏心头微动。
“是……”
“父亲有消息了。”她攥着母亲的手,不由被带着颤抖起来。
徐氏讶然,一双美目大睁,她以手掩唇,又急忙对纾意说,嗓音都沙哑了起来:“絮絮,你说什么?”
“父亲有消息了!阿娘!父亲快回来了!”她在黑暗中抿出一个笑来,紧紧揽住了徐氏。
“果真、果真……”徐氏喜极而泣,却没忘了女儿的叮嘱,她以手掩唇,只扭头埋在被褥之中流泪,“三年了,三郎他总算有消息了。”
纾意替母亲拭泪,又听问道:“那三郎何时归家?咱们遣车驾去迎他回来。”
“母亲还记得我方才说的不可声张?”她话间有些踌躇,“父亲失踪一事另有蹊跷,暂且不能回京来。”
“来人传信说,父亲是被人推下水的,母亲可知,是何人想害父亲?”
徐氏敛了悲喜神色,这话让她想起了从前的事来。
“我……应该知道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林鹤风为人谦和, 平日里结交不多,且都是些信得过的好友,也从未与人起过什么龃龉, 仇家更是不可能;在当时那般情形, 一般人逃命都来不及,谁还在意身外之物,又怎会豁出自己的命来推人入水只为谋财?
徐氏面庞现出些许难言的神色,会是他吗?徐氏唯一想到与自家夫君起过争执的, 也只有他了。
许多年前, 老安平侯还在世时,她曾见二伯林柏风钳制着夫君的脖颈, 将其抵在院中, 面容凶狠似是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吓坏了,连忙提裙赶去, 和身边的仆妇们连拉带拽地救下自己的夫君。
林鹤风面色通红,倚在徐芳妤身畔咳呛顺气,颤声道:“二哥序齿在我之前,还有什么不放心?”
“兄长大可不必如此。”他安抚般揽过徐氏的肩,两人带着仆妇自行回了院子,她再问夫君缘由却一直不得而知,林鹤风对此闭口不谈, 只让自家娘子不必忧心, 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徐氏双眼泛红,面上仍带着些泪痕, 她细细想着, 也只有他了。
从前那副模样已是真的狠下了心, 这般挟制自己的亲兄弟。
也只有他了!
她将女儿揽入自己怀中, 脑中细细思索,可她并没有证据,但凭过往一事猜测也是徒劳无功。
“絮絮,你父亲的消息是从何而来的?”徐氏冷静下来,只低声问自己的女儿。
“卫琅告知我的,阿娘还记得我之前曾向你要来一枚父亲亲手制的木簪?便是给了卫琅做信物,请他帮忙去寻父亲踪迹。”
“他麾下皆为军士,打探起消息来自然比咱们更灵光些。”纾意只觉阿娘身子像是在发颤,连忙问,“阿娘,你可是知道是谁害了父亲?到底是谁?”
徐氏定了定神,缓缓向女儿道来:“阿娘现下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若是要请侯爷相助,定要谨慎些才是。”
纾意点点头,静听母亲开口。
“是你二伯父,林柏风。”
她攥紧了手底褥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确见过伯父与父亲起过争执,可这争执竟是要命的吗?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伯父谋害亲手足?”她十分不解。
“林柏风想要袭爵,你父亲有才能在身,年轻立功,他怕你父亲越过他去,做了这安平侯世子。”徐氏十分冷静,像是在回忆过往之事。
“可二伯父序齿在我父亲之上,这爵位如何能落到父亲头上呢?”
“大昭袭爵可改立贤,你祖父在世时没少规劝你伯父,让他多多上进,莫只要靠荫封,可他并不爱听,还生出一身反骨来。”徐氏思索着,现下也只有这个缘由了。
“既是三郎暂且回不得京,可否传封信回来?”
“到底是谁下的手,还需问过三郎,再另行查探才是,我们现下还不宜打草惊蛇。”
她抚着纾意的长发,温声道:“这次得了你父亲的消息,还要多谢卫侯爷,等咱们一家团聚定要登门拜谢才是。”
纾意乖巧地点点头,说:“女儿都记下了,阿娘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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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皇帝率宗室群臣赴武德殿行大射之礼,可亲至行礼和亲至观礼却是截然不同的。
亲至行礼便是皇帝身强体健,能挽弓搭箭遥射九十步外熊皮立靶,更能有精力观王侯臣工分射豹鹿等立靶,赏乐行赏,饮酒共乐;若是亲至观礼,那便是皇帝身体抱恙,拉不得弓,更难以坚持大射礼,安王的药便是见效了。
他自宫中筹备大射礼时便暗自着人打探,想知晓到底情形如何,可去了几个宫中常寺,也只打探出了卫琅被点为侍射官。
侍射官可是无上殊荣,安王暗自咬牙,只想着使些什么手段让陛下对他猜忌起来才是。
到了正日子,皇帝赐宴宗室与臣工,再一同前往武德殿前备礼,宫内乐工鼓瑟吹笙奏起驺虞,再赐酒两遍,王公诸臣皆立于阶下拜谒,内监这才朗声报请皇帝起射。
皇帝看起来精神抖擞,身着大礼服立在殿前御阶之上,由两位千牛备身奉御弓前来,安王见此不免有些遗憾,原皇帝身子还有些力气,前些日子有不少在后宫动怒的传言,甚至皇后都被申斥,想必药效还是不足。
众人静默只看皇帝发箭,他拉满圆弓,身姿颇有些年轻时英武的轮廓,只听破空之声,报靶者高声报:“此箭获!”
众臣拜贺,内监再请侍射官卫琅前来发箭,他搭箭而射,正中远处的豹皮立靶,皇帝见之朗声笑着夸赞,又赐卫琅去东边阶下领赏。
接下来便由各位宗室和大臣引弓射箭,中者同去东边阶下得赏,不中者去西边阶下罚酒,君臣各得其乐,安王这些日子经常在皇帝御前当孝子,他见诸位大臣纷纷拿弓,不由对父皇提醒道:“父皇,儿臣见诸位王公此时都能挽弓搭箭,思前想后还是危险了些,若是其中混有不臣之心的贼子,以弓损伤龙体,岂不是方便了谋害父皇?”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侧目,王公大臣中不乏世代追随皇家的开国功臣之后,更有许多为国驻边的武将,现下教安王如此诋毁一番,难免觉得受辱。
皇帝听此只笑了笑,作出一副慈父模样来:“此言差矣,诸位大臣既能忠于朝廷,忠于江山社稷,朕便能以性命相托,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不少老将十分动容,只天揖道陛下圣明,愿为家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安王才知失言,连忙向父皇、向诸位臣工见礼致歉。
皇帝赐下一轮御酒,又点了左右金吾卫、武卫骁卫中的年轻朗将们前来射箭,若有技艺出众者同营上下皆有上次,引得不少年轻人自告奋勇愿来一试,如此热闹场面教安王心中动容。
做了皇帝便能像今日这般一呼百应,他定不能失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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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卫琅回府中洗去一身尘土,带上些东西,香喷喷地去翻纾意的院墙。
他不像上次那般谨慎地以石子探路,他十分熟练地立在院中的花墙下,等寝屋内灯灭了才往前去。今夜月亮是扁的,像只樱桃毕罗,他含着笑倚在墙边屈指轻敲纾意的窗,只等心上人前来相见。
她闻声睁眼,只见有只狼首形的手影投在窗棂上,口吻处一开一合,像是在唤她一般。
纾意心知肚明,起身踏上绒毯,再一步一步悄悄走向窗边,她纤指搭上窗沿,陡然推起卧棂窗,伸手抓住了卫琅的手腕。
这下倒把卫琅吓得一激灵,他笑着顺势拉她入怀,再将她从窗内抱了出来。
“今日倒由你来吓我,娘子着实学坏了。”他心中十分满足,刚想将纾意放下却被她揽住脖颈。
“我没穿鞋呢。”她面上泛着红意,有些可怜兮兮地攀附着他,“先让我回屋里去,穿好鞋再出来。”
卫琅含笑想了想,无赖道:“不必回去穿鞋了,便踏在我靴面上罢。”说着便将她缓缓放下,仔细用自己的足撑着她,再揽着腰走向月季花墙下的秋千,她一头乌发如瀑,撩在他的手背上,二人走得摇摇晃晃,瞧着十分滑稽。
“这如何行走?还是放我去穿鞋的好。”两人紧紧贴着,幸好这夜半院中无人,不然可要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自行坐于秋千上,又腾出一手来拍拍自己的腿:“娘子就坐于此处可好?自是十分结实舒坦,天底下也只有这一张好座。”
纾意瞪他一眼只说无赖,旋身蹦跳着坐去旁边那架秋千,仍将脚踏在卫琅靴上。他抬头看着,心里却只想着这秋千应拆去一驾才是,颇为误事,白白耽误自己与娘子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