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裳……”
乱喊什么呢?
不知是被他气息感染,还是出自本能的紧张羞涩,清冷玉容再次布满霞晕,热意直抵耳根,烈烈灼烫。
身侧老实垂着的那只手忽然抬起,蜷起的指节触及她的脸颊,轻轻一滑,落在胭红如玉的耳廓,缓慢抚弄间,捻住莹润小巧的耳珠。
“你……”
陆霓忍不住轻嘶一声,这会儿动作不敢太大,只得微微偏头避开,觉得被他抚过的地方像着了火,却全然无法生出被人冒犯的愠怒,就像是……
这具身体只属于过这个人,对他的触碰毫不抵触。
指尖柔滑细腻的触感尚且残留,季以舟眼中的迷茫逐渐被清明取代,麻劲过了。
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所有心神都被她温柔娇羞的模样吸引住。
亲眼所见的这抹柔情,似一根细细的藤蔓,蜿蜒着纠缠住他,层层困缚,将成为他的枷锁与桎梏,永世不得逃离。
伤口都处理完,陆霓回头问云翳:“解药配好没有?”
“马上就成,你先把他胸口的药膏弄下来一半,把解药给他填进去,这乌蔺要拔净很是麻烦,恐怕还得好几日功夫。”
“这么久!”陆霓小声嘀咕,心里琢磨起事来。
云翳端着一钵红褐色药泥,才刚走近,季以舟抬起一只脚抵住他小腿。
“敢给本督下毒……你找死!”
醒了?!
陆霓愕然抬头,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醒的,刚才调戏她是装的不成?
“你自己中了毒箭,倒来冤枉咱家。”
云翳一口推得干净,还要倒打一靶,气冲冲躲开他。
“好心不识驴肝肺,要不是咱家,季督尉你怕是早中了人家奸计,就知道跟咱家这儿装能逞横,也不看看你这一身伤,谁帮你上的药……”
季以舟下颌一挑,“她。”
陆霓:“……”
本宫是好人。
云翳白被主子抢去功劳,指着自己的鼻子,兀自喋喋不休。
“那、那金创药是咱家独门配方,太医院多少人都要不着,这个……医毒不分家你懂不懂?赤芨花很贵的,要不是为解你身上的毒,咱家才不会拿出来。咱家解毒的本事,季督尉你都不知道……”
“云总管下毒的本事,本督已经深有领教。”季以舟眼神阴恻恻。
云翳拿哀怨的眼神去瞧长公主,两手一摊,“殿下,要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奴婢治不了他。”
你治不了,本宫来治。
作者有话说:
陆霓:专治各种装晕占便宜撒娇卖萌八百年。
季以舟:谁装了,我这是发乎情……
第39章 养伤
季以舟微垂眼眸, 静静看着长跪在面前的长公主。
先前像是一场半梦半醒的幻觉,有些记得、有些又含糊。
脑海中最清晰的片断,便是眼前的人给他上药, 眸中蕴含的温柔, 与那次给他包手时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离得这般近,她眼尾卷翘的睫羽下一片嫣红靡艳, 微微红肿, 水润的桃花眼,这会儿瞧着真像一枚熟透的桃子。
他硬生生止住抬手轻抚一下的冲动,低沉嗓音尤带暗哑,如醉酒初醒。
“殿下为什么哭?”
是因他受伤吗?
陆霓正把箭伤上的药膏刮下来, 耳中听着他这么个调子, 怎么还跟麻晕过去时的一样,忍不住说了句气话。
“还能为什么?昨日被督尉气的呗。”
季以舟:“……”
虽说有点失望, 不过——
气了一天, 他又忍不住唇角微扬。
药膏抹匀, 箭伤往下一点的位置,一个狰狞的旧伤出现眼前。
先前这处血污一片, 皮肉外翻, 她还未留意到——这就是三年前, 秋水簪留下的伤口。
她把玉匙搁回盏里,指尖小心触上去,“还……疼吗?”
语声中,一丝愧疚终是不自然流露出来。
“嗯。”
头上的声音复又带上冷硬, 新仇旧恨糅杂一处, 心结难解。
“臣依殿下所指, 在太后的小佛堂搜寻一遍,也没寻着那份遗诏,该不会……殿下是有心诓臣的吧?”
“没有么?”
陆霓稍退开些,仍旧保持跪姿,仰头与他对视,不无遗憾道:
“既是伪诏,太后为免日后留下把柄,销毁了也是有可能。”
当初这个提议本就为拉他入伙,万一真取得伪诏,自可留待后用,若是不能,便算做他的投名状好了。
迎着他隐含审视的目光,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本宫也未料到,以季督尉的能耐竟会失手。”
季以舟嗤地一笑,“也是不巧,恰好撞见解太尉深夜进宫见太后,他手上有支暗卫,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了得,臣不敌,险些暴露身份。”
这话他刚才麻着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一遍,一旁云翳总算逮着机会表白,忙道:
“季督尉你还不知道,太尉给你挖了个坑。你中的箭上涂了慢毒,只需掐着发作的时辰,随便寻个借口,将能出入宫禁的人聚到一处,立时就能查出是谁。”
季以舟脸色一沉,眸光晦暗。
陆霓故作惊讶,“太尉深夜与令姑母独处?这怕是……有违宫规呀。”
说得像她全不知晓那两人有私情一般,季以舟又怎会信她?
“臣办事不利,只得连夜逃进公主府暂避。”
拖本宫下水,你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坦荡?
陆霓强撑出笑脸,“季督尉替本宫办事才致受伤,本宫理应尽心照料,你既撞破解太尉的好事,想必这会儿他正全力捉拿,不如……你先在本宫这里住上几日。”
她这么好心?
季以舟一时讶然,先前的那丝希翼又升上来。
“殿下不怕……受臣牵累?”
陆霓几乎想赏他个白眼,牵不牵累,你不都已经来了么。
心头腹诽,借着尚未褪尽的一丝红晕,她柔缓一笑:
“总归你我婚期在即,为培养感情,留你小住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来,想必太尉便不会疑心到督尉身上,即便真疑了,本宫这府邸,也不是他解知闻说进就能进的。”
替他打掩护,也能撇清自己,她口上说得轻松,实际也不想被解知闻当成同伙针对,眼下她还没这个能力应付。
转身接过云翳递来的解药,“本宫一番拳拳相助,季督尉该不会再疑心本宫了吧?”
季以舟薄唇微抿,看着真像被她仗义相护打动,“如此,就有劳殿下了。”
解药填进伤口,外面又覆上薄薄一层金创药,再以白绢裹好,自肩头到腋下,重重缠绕,一应皆由长公主亲手完成。
季以舟微抬手臂,隆起的肌肉紧绷着,她每次靠近,挽起的乌发下,纤细雪颈自眼前一晃而过,令他有些目弦。
她轻浅细弱的呼吸听在耳中,直如洪钟大吕,一次又一次敲击他的胸膛,漆黑眸中暗潮翻涌。
清醒过来的季以舟,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强势,令陆霓这久居上位的长公主,亦感觉到沉沉的压迫感。
尤其当他没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漠,灼烈的阳刚气息有意无意侵扰她的心神,扫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如同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总算裹好伤,退离他身边时,陆霓只觉一阵解脱,站起身,弯腰揉了揉酸软的膝盖。
白芷进来,远远立在门边,神色平静向长公主微一摇头,示意府外一切正常。
陆霓无声颔首,还算他有点良心,并未真引得追兵到此,吩咐白芷:
“去把嘉风馆收拾出来。”
回过头,她笑意殷切,“那处僻静清幽,无人打扰,本宫遣两个小厮过去服侍,督尉这几日安心养伤即可。”
云翳刚伏案写完药方,叫茯苓去煎药过来,也跟着献殷勤。
“汤药一日三服,咱家会交待给小厮们,另解药需得每日一换,到时咱家亲自来。”
谁知却换来季以舟一脸嫌弃,看都懒得看他,斜长微挑的凤眼瞥了瞥长公主,“臣伤势过重,恐怕走不了那么远。”
陆霓:“……”
怪哉,嘉风馆是不是风水有问题?
改日该请个大师回来瞧瞧了,这一个两个都不愿住是怎么回事?
见他目光淡淡,流连在这间寝室。
长公主府一草一木,屋舍园景,皆依着陆霓的心意修建,并非如皇宫的碧瓦朱甍、琼楼金阙。
尤其她居所的这座兰亭苑,房舍格局精巧雅致,寝室由三间房打通,极具疏朗大气。
内外以一道水墨珠帘隔开,白珠与黑珠颗颗莹润,只有指甲盖大小,难得的是上千颗打磨得大小一致,铺排出一幅远山奇峻、长河壮丽的山水画卷。
珠帘之后的内室,方是独属女儿家的绣房,进去一座屏风,半掩住之后数重软红鲛纱罗帐,其后方是雕工华美的拔步床。
室内另有一座到顶的百宝阁,其上琳琅满目,放置的并非金玉器皿,都是些童趣横生的布偶玩具。
那里被视作珍品保存的,是陆霓整个少女时期,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父母给予她和弟弟所有的温暖关爱。
与寻常人幼时的玩具一般无二,母后亲手缝制的布老虎、父皇耗费好些个夜晚、亲自设计的玲珑环扣、亲手雕琢的玉石兔子、星罗棋盘……
她的父母虽是帝后,却亦曾像寻常百姓人家的父母那般,亲手制作玩偶给自己的孩子。
自陆霓出宫开府那日,就全搬来这里,过去以及将来的无数个日夜,即使他们已不在人世,这些物件亦代替他们陪伴左右,就似不曾离开过。
这府里除了贴身的几个,再无人可踏入长公主寝室一步。
陆霓随着季以舟的目光,漫然扫视一圈,继而徐徐说道:“季督尉若不嫌弃的话,就住本宫这里好了。”
话音刚落,季以舟震惊地向她望来,乌沉沉的眸复杂难明,哀喜莫辨。
三年来,他无一日不恨着眼前这女子,却在无形中,将那夜的点点滴滴,以及翌日她的翻脸无情,尽数铭刻心底,无时或忘。
眼下他难掩心头激动,却又忘不了想着她的无数个难眠之夜,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她是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了么?
云翳没想到长公主这么放得开,反倒有点不情不愿,“那殿下……”
陆霓敛眸一瞥,“本宫?本宫自然是去睡书房。”
那双红肿未消的桃花水眸,轻飘飘掠过季以舟,并未错过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
待往东厢的书房去时,陆霓面上笑意落尽,流露几分怅惘。
云翳抄着手,酸溜溜说道:“殿下反正都把人留下了,倒不如真借着机会……多培养培养感情。”
陆霓白他一眼,提醒道:“你别忘了,那日他坐视刘家女被人带走,其心不纯。”
她看得出,云翳几次三番有意撮合,眼下与季以舟结盟,的确是最为可行的一条路……
原本她以为出宫之后,便不用再与这人虚与委蛇,眼下看来……虚情假意的日子且长着呢。
书房窗下设着大案,笔砚墨纸堆积如山,架上垒满籍册,字帖书画各类孤本,及至游记、话本等闲书,另有不少书信往来,锁在架上的机关盒里。
“那边一屋子东西,在季督尉眼里不过是些小玩意,想来他也不会那么无聊,随意拿了本宫的去,倒是书房里的信件要紧,本宫只能委屈自己了。”
这里床榻被褥等物一应俱全,有时她贪看话本挑灯夜读,也时常在此过夜。
云翳转到内间铺床,这才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殿下,奴婢看他,似乎并不清楚陛下所作安排。”
陆霓轻声喟叹,“父皇是百密一疏,季以舟这人狼子野心,哪里是兵权官位就能收买的。”
她与他虽有一夜羁绊,但过后却是相杀的局面,他对自己恨意难消。
如今尊卑倒置,她自觉可咽下所有委屈,假意逢迎,心里却始终堵了口气,不愿将当日的实情说出。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她因我受伤落泪!
云翳递过一把尖刀:要不要再来一下?
第40章 清晨
季以舟躺在长公主的绣榻上, 四周充斥得全是她的气息,甜香甘幽,扰得人心神不宁, 哪里睡得着。
索性坐起, 借着淡淡烛光,打量那一架子稚趣可笑的小摆件。
原来她喜欢这些,可不大符合清冷华贵的长公主形象。
他挪开视线, 起身踱至窗边, 瞧见东厢灯火尤亮,静静凝视那处,心头仍残留几分怅然若失。
母亲死后,京城乃至幽州, 所有知道他与程家瓜葛的人与线索, 已被他消除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军中几名程家旧部,以及解斓。
此外, 这世上知道他身世的, 便是昌国公夫妇。
但他没想到的是, 皇座上那位被世家摆弄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皇帝,竟然也知道。
应是长公主找人调查他时, 走漏了风声。
首次进宫觐见, 皇帝单独留了他一刻钟, 神情严肃询问华清园那夜的事,他如实说了,却瞒下长公主要杀他的实情。
皇帝话语中隐隐的暗示与提拔之意,在他看来并不意外, 只是事到今日, 皇帝平静表面的背后, 疯狂之举还是令他叹为观止。
作为皇帝,引敌入关,罔顾边关数万将士及子民性命,他是昏聩无能。
但作为父亲,他倒是极其合格的。
然而驾崩来得如此突然,却是季以舟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