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后园,穿过末膝的长草,废井边有块推开一半的石板。
井边青石上,当归小小的身子仰面躺着,浑身湿透,面上惨白浮肿,陆霓已几乎辨不清她的容貌。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木屐一歪险些栽倒,季以舟伸手扶住她。
陆霓面色苍白如纸,立刻紧紧攥住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这里说一下白芷茯苓这两个婢女,她们的性格各占女主的一半,亦就是说,若长公主的人生未曾遭逢大难,就会是茯苓那样柔软和善的性子。白芷则是她坚硬的外壳,前期与女主有所重合,会显得不那么突出。
第43章 庇护
后园这口废井枯水已久, 平日以石板盖住,防止有人行过时不留意栽进去。
吕良分出一半人手,连夜把偌大府邸搜刮一遍, 到了这里时, 才发现石板已被掀开一半。
“可惜这雨下了一日一夜,属下的人在四周并未发现足迹。照尸身上的浮肿情况,及最后见到她的时间推算, 因是前夜落雨前被人杀害, 抛尸在此。”
吕良未入公主府前做过捕快,查死因分析案情很有一手。
众人此时聚在前府的奉山堂,当归的尸首暂时安置廊下,等待管家派去报官的人回来。
尸身上覆着的白布湿痕斑驳, 隐隐勾勒出的身形显得愈发瘦小干枯, 一日一夜雨水冲刷,她周身的血液顺着后颈的致命伤, 早已流尽。
陆霓捧着姜茶的指尖发白, 氤氲浮在眼前的白气下, 眸光幽暗若隐若现,心头是沉沉的负罪感, 早知就不该带她出宫, 这条鲜活的生命, 便不会如此惨死。
昨日阖府盘查,最后见过当归的人,是厨房管香料柜的刘婆子,前日后晌曾跟当归有过两句口角, 不少人都看见了。
当归管着长公主的香事, 府里的香料库就在后厨隔壁, 平日多在库里制香。
她虽是贴身大宫女,却一向性子软糯,为人和气,后厨的人见她不似见白芷等人那般拘谨,时常有说有笑。
前日是当归提醒刘婆子,道这两日恐有雨,叫她提前把香料柜里的东西搬出来晒晾。
刘婆子大抵是想偷懒,口上应着却没当回事。
当归的随和,是因心思都专注在香事上,这一来便与她争执起来,被刘婆子嗤笑嘲讽,道:
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儿,拿捏人的架子就是大,老婆子是厨上的,还轮不到您费心管教。
当归气得当时便摔门回了香库,晚饭也没出来吃,后来什么时辰回屋睡觉,也没人看见。
这会儿刘婆子跪在雨地里,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一个劲儿朝堂上磕头,“冤枉啊,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当归姑娘的性命……”
吕良立在堂上:“盖井的石板重逾百斤,前几日巡逻到那处时,仍是严丝合缝。这石板,若男子一人勉力可推开一半,若是女子……最少需要两三人方可。”
刘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可顶一男子之力,此刻百口莫辨。
当归毕竟是长公主贴身服侍的人,这一死,殿下自是心下难过,鹃娘从旁劝慰:
“这事交到官府去,到底是不是刘婆子做的,一审便知,殿下舍不得当归姑娘,另多赠些银钱给她家人便是。余下的事有奴婢张罗,这冷雨的天儿,您早些回去歇息吧,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这时,季以舟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从外大步而入,进到堂中时略一迟疑,顿住脚。
长公主独坐上首,白芷和茯苓左右侍立,云翳在边上的椅中懒懒坐着,一手杵着额头,不知是瞌睡未醒,还是在琢磨什么。
茯苓见状连忙退后两步,绕到白芷那边去站着。
季督尉这才走到右侧上首的椅前,正对着云总管,十分自然地落坐,好似他在这府里,本就有一席之地似的。
他起身时未及束发,此时一头乌黑长发在肩后随意扎起,湿发闪动润泽水光,顺着冷白脖颈垂在胸前,发梢点滴晶莹。
先前从后园回来,他把长公主送至堂前,便返身去了府门外,昨夜还交待了徐泽一件事,守在外面的人刚把消息传给他。
徐泽的小舅子在廷尉府诏狱做录事,打听来一些情况,季以舟一听就觉蹊跷,但眼下她这里人多口杂,却不便多说。
他向上微微倾身,语声沉缓,“昭宁,此事不宜报官。”
这声称谓,令得堂中所有人下意识看来,连正打瞌睡的云翳,也从指缝间漏出一抹诧异。
长公主的这个封号,除了正式场合,一向只有长辈才会直呼,看来这位,何止是在此间有一席之地,更有话语权。
二人到底尚未成亲,季督尉这般僭越,众人都去看长公主的态度。
“这、不报官,如何查出何人行凶、毁尸灭迹,府里藏了这么个人,恐怕人心难安。”
鹃娘反驳一句,也在看长公主。
陆霓还在愣神。
在见到季以舟进来时,不知为何,心头的慌乱便不知不觉平定下来,就像他先前冒雨替她披上蓑衣、穿鞋时一样。
那张宽厚肩背伏在她脚下,握住脚掌的刹那,她忆起当初在华清园跑丢了鞋子,出现在他面前时满脚泥泞。
那夜她沉沉睡去后,他也曾这般捧着她的脚,仔细揩去上面的泥垢,这一暖心的举动,让她在之后三年里,每次想起都愧疚更深。
至于他刚才的称呼……他昨夜还唤她乳名儿呢,压根没察觉异样。
她转头吩咐茯苓端碗姜汤过来,拿了张白巾递给季以舟。
“你刚才去哪里了?身上湿成这样,快擦擦。”
语声轻柔,其中的关切自然而然,不似往日里的生硬。
所有人眼见如此,都看明白长公主对季督尉的态度了。
吕良倒是赞同季督尉的,当归的死,恐怕不是下人间起争执、继而暗害藏尸,这般简单。
陆霓接过茯苓手里的姜汤,侧身递给季以舟,转头吩咐鹃娘:
“去把报官的人叫回来。”
鹃娘便不再多言,连忙出去安排追回。
当归的尸身吕良已验看过,只有脑后一处外伤,他当时亲自下到井底,也曾在积了雨水的泥泞中仔细摸索过,并未发现异常。
眼下先在外府寻间空屋停尸,待雨停送至城郊义庄置办丧事,等她家人来接再作定夺。
至于刘婆子则暂押前府,由护卫看管,不许她与外人接触。
诸事停当,云翳伸了个懒腰从椅上起身,回头找桔梗,“带咱家去你们房里再看一眼。”
这半瞎扭着脖子来回找了一圈,才见桔梗立在柱子之后,面色苍白,微微垂泪。
茯苓上前细声安慰,陪她一同淌泪:“你一向跟她最是要好,这几日夜里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到我屋里咱们挤挤。”
当归那晚一夜未归,桔梗一觉醒来,尚不知好姐妹已死,再回去怕是睹物思人,这几日长公主吩咐不必她守夜,下值后回房还可陪陪桔梗。
桔梗含泪捏了捏她的手,对云翳道:“从昨日起,那屋里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敢乱动,云总管要看,我现下就带你过去。说不定找出点蛛丝马迹,查出是谁这么狠心害她,她在天之灵也能……”
语声哽咽,又伏在茯苓肩上抽泣不止。
当归平日里不吭不响,有她时像没她这么个人,乍然离世,众人才觉心下哀痛,随长公主回兰台苑时,皆是沉默不语。
进苑门快要往东偏院拐时,云翳喃喃自语:“原还想问问她,张院判说的那味奇香可有着落了,谁知这小丫头,竟就这么死了,真、奇怪……”
陆霓听清这句嘀咕,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院判所寻的是香料,恰巧当归对香道在行,正因两者间有这个巧合,适才季以舟一阻拦,她当即决定不去报官。
替当归讨回公道自当要紧,若她因阴谋而死,这件事便没那么简单。
陆霓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进到寝室外间才反应过来,这几日这里不是她的屋子了。
转身时,身后只剩了季以舟,高大的身躯迈过门槛,挡住外面的萧萧冷雨。
昨日在他面前委屈得差点掉泪,眼下独处略觉尴尬,她含糊道了声:“季督尉好生休息吧,本宫……”
季以舟不避不让,挡住她的去路,“殿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这会儿换回称谓,陆霓才察觉出来,这人弯弯道道的心思可真多,当着府里一众下人,他要平起平坐,此刻就剩他俩,又来谦卑称臣。
她默默退到窗下的罗汉床边,倚身斜靠,手肘支在小几上,“季督尉但说无妨。”
“臣刚得的消息,张院判的案子转到廷尉府了,不知殿下对此可有耳闻?”
这么说,还是张院判,这事自齐煊禀过后便没再追查下去,她沉默摇了摇头。
季以舟与她隔几对坐,话气仍是冷淡疏离,却没了从前戒备含恨、挟杂嘲讽的态度。
“想必殿下也有察觉,身边宫女被害,这事背后或许另有关连。这府里的人,殿下是否深知底细?”
最后这句隐带责备,意指她察人不明,陆霓不觉哑然。
两人从昨日闹了一场不痛快,到今日的转变有些微妙,说到底,自当归失踪到被人害死,陆霓心中已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她自来便是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信任的寥寥无几,能够推心置腹的,更只云翳一人。
当日益陵归来,季以舟就警告过她,太后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出宫不代表安全无虞。
或许眼下,就是该她虚以委蛇、求得眼前人庇护的时候了。
她温声低语,“季督尉说得是,本宫身边人多眼杂,虽有防范,到底做贼易、防贼难,这府里比起长信宫已是干净多了,但真要个个忠心无二,怕是强人所难了些。”
季以舟不置可否“嗯”了声,“这样,臣从城防司调些人过来在外面盯着,这几日府里但凡有人外出,去过何处、与谁人有接触,一应详情,回来就……报给吕护卫吧,殿下看如何?”
陆霓讶然扬了扬眉,她这还没主动撩拨……不是、示好呢,他就肯伸出援手,实乃意外之喜。
季以舟见她神情古怪,便道:“若殿下觉得臣是有心监视,那便当没听过这话。”
“督尉怎地如此见外……”陆霓赶忙展露笑靥,“本宫感激还来不及呢。”
第44章 传言
皇帝的驾崩来得太过突然, 对应先前那死太监说的话,张院判生前或许已寻到线索。
看来藏在长公主身边的暗鬼,十有八.九为此而来。
按着季以舟惯常的做法, 揪出内鬼最简单的, 莫过于宁杀一百、勿放一人,但这粗暴的法子,显然不适用于长公主。
眼前之人亲自斟了清茶递来, 那双水润的桃花眸, 正含着一抹期许注视他,季以舟只得先交个底。
“廷尉府把张院判的尸体焚了,说是在河里淹死时染了时疫。”
陆霓微一凝眉,循着记忆沉吟道:“齐煊不是说, 他是醉酒跌死在巷子里, 怎又变成河里淹死了?”
案子未审,先焚苦主尸首, 又是这样前后不一的说法。
季以舟指尖摩挲盏口, “眼下只能先派人去临安县, 查证当时的情况,好在时间过去不久, 暗访附近居民, 应当会有收获。”
“还有杜县。”陆霓补充道:“督尉可派人去问问张家, 那日张院判探访的友人是谁,说不定也能提供些线索。”
若是在京城,长公主还有不少眼线可供办事,去到城郊临县, 便有些鞭长莫及。
顺水推舟, 这些事, 自然是交由季督尉处理,最为稳妥便捷。
季以舟这次没跟她讨价还价,应了声“嗯”,心里默默盘算。
陆霓也没甚别的话跟他说,打算以实际行动回报一番,拖过边上的果盘,捻了枚桂圆慢慢剥壳。
削葱般的玉指粉甲尖尖,剥开褐色果皮,露出的晶莹果肉,与白嫩手指乍看浑为一体。
起初两个因不熟练,剥得汁水淋淋,模样惨不忍睹。
陆霓悄没声塞进嘴里吃了,待到第三枚,总算掌握些技巧,完整的果子滚入小巧玉碗中,相映成趣。
她托在手里,献宝一样捧给对面的人,娇靥一笑生百媚:
“督尉尝尝。”
在剥第一个的时候,季以舟就已在悄然关注,她把指头含进嘴里吮去汁水时,视线停在她水光潋滟的绯唇上,几乎难以移开。
接过玉碗,他却语带抱怨,“殿下吃两个,才分给臣一个,人常说多劳多得,殿下……不公。”
陆霓难得没有呛回去,伸手在盘里又捻了枚,“本宫笨手笨脚的,季督尉不嫌弃,给你多剥几枚就是。”
“能得长公主亲手剥的果子,臣甘之如怡。”
云翳进来时,就听见这两人一本正经地相互调笑,举手挡在眼前,实在不忍直睹。
“怎么样?”陆霓见到他,忙问。
“没甚异常。”
云翳眼皮耷拉着摇了摇头,说话瓮声瓮气的,“奴婢大概还没睡醒,脑子有点糊涂,总觉得这两日,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什么味儿……”
口中自称奴,却没有一点奴仆的样子,季督尉拳头又痒了。
陆霓等了半晌没下文,挥挥手,不再难为他,“你生了对猫耳,难不成还能再生个狗鼻子。算了,回去睡吧你。”
做主子的纵容,才会惯出刁奴。
季督尉心头不满,刚落进碗里的桂圆尚且骨碌碌打转,被他两指狠狠捏住,丢进嘴里,催促着敲敲碗沿。
“殿下剥得太慢。”
他鼻尖那枚小痣泛起些微殷红,俏皮的来分外讨喜。
陆霓:“……”
行吧,本宫惯着你,不跟你计较。
接下来几日,两人仍是各踞一屋。
偶尔陆霓过来陪着一道用膳,或是午后季以舟到书房借两本书,小坐片刻,只要长公主开始提笔写字,他立刻走人。
这道逐客令,仿佛已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