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入宫行刺的传闻不迳而走,城中大肆捉拿刺客,盘查日渐严密。
李其每日一早都要来长公主府报到,向主子汇报外面的情况,其他时候,则由守在门口的人传递消息。
但凡有人去药铺购买伤药,或客栈投宿的生面孔,都被严加盘问,解毒的赤芨花更是被人花费重金悉数买下。
现如今整座京城里,一株也买不到了。
听得云翳扼腕长叹:早知咱家把手里的存货拿去药铺寄售,可以大赚解老儿一笔。
宫中的盘查,随着太后身边大宫女茜娘的失踪,亦是风声愈紧,这几日当值或不当值的禁军都被问讯过,甚至当场脱衣验看。
城里的巡查由城防司督办,禁军也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显而易见,解太尉早就想插手京畿军务,季督尉迟迟不露面,他正可借机革掉几个关键职务,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因为李其每天都来,于是,季督尉住进长公主府的消息很快被传扬开来。
未成亲就住在一起,这种事儿在大庸朝是要受人唾弃的。
但碍于这两人的身份,尤其长公主早两年养面首的事,早已被人扒出来传得沸沸扬扬过,眼下倒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
不过是给坊间茶余饭后的人们,多一桩谈资罢了。
解知闻遍寻不到当夜偷窥寝殿之人,再加上茜娘无缘无故失踪,最后还是疑心到季湛身上,不能亲见他身中毒箭,实在不放心。
言语撺掇解斓去长公主府找季湛,被儿子一口回绝:他俩就快成亲了,我去打扰多有不便。
眼下这对父子,终于可以无甚顾忌地说起婚姻之事,概因解斓尚淳安公主一事,已经黄了。
陆霓知晓这件事的内情,还是二公主陆霏跑来告诉她的。
无外人在旁时,陆霏一惯小嘴嘚叭,尤其是自家男神亲事吹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大冷天儿还拿团扇半掩面,时而流露娇羞。
“长姐,你还不知道吧,原来三妹妹也在府里养面首,娘娘知道这事后,把她狠狠臭骂一顿,罚禁足一月,祭天她都赶不上出来。娘娘还说,都是你这长姐没做好榜样,让妹妹们有样学样,其实都怪淳安自己个儿,怎不见我养面首呢……是不!太尉大人听见这事,当日就进宫跟娘娘辞了婚事,道解二郎年纪太大,不配尚主。”
陆霓以手支颐,对这则八卦不像很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对这说八卦的人很有兴趣,美眸流转在她脸上。
看得陆霏不自在,甩开团扇借着吃茶,打量这座待客花厅。
“长姐的府邸修得就是漂亮,我都有一年没来了,定是长姐嫌我嘴笨,不爱听我唠叨。”
陆霓回过神来,随口搭了句,“解太尉这么拒婚,太后就答应了?”
“嗯啊,娘娘没甚好说的,毕竟理亏嘛。”
“这下可好。”陆霓含笑,“本宫走了,淳安禁足,太后膝下就剩你一个公主,可得替咱们好生尽孝,你这张小嘴最甜,一向会讨人欢心,想必娘娘这阵宠你得紧,要不怎会让你今日出宫?”
陆霏一滞,打了个哈哈,“这不是茜娘没了,娘娘有些事不方便让秦大明那些内监做的,这才让我跑个腿。”
茜娘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陆霓听说后也暗自称奇,隐约能猜到的,就是那个大宫女,许是解太尉的人。
难不成,太后和解知闻之间的勾当,没了茜娘,要让个庶女代为传达?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陆霓不觉失笑,太后还没昏头到这等地步,倒是另有一种可能——
二公主许是受解太尉所托,专门过来打探季督尉情况的。
到底是真跟她蜜里调油,一连几日不出门,还是有伤在身,怕被人瞧出破绽。
就见二公主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起身走到窗边四下张望,“早就听说长姐这里新添了不少果树,眼下正是硕果累累的时节,带我去瞧瞧嘛。”
她这是想瞧果子呢,还是想瞧未来姐夫呀?
二公主上门是稀客,陆霓却只让人把她领到前府这间平日见外客的花厅,就是怕了这个眼刁口快的妹子。
陆霓懒懒睇她一眼,刚大老远从兰台苑走过来的,闲得慌才带她逛园子呢。
“太后娘娘让你出宫办什么差?”
“让我上国公府一趟,请国公夫人进宫。”
陆霏照实答了,撇着小嘴儿撒娇:“长姐要是懒怠动弹,叫个人陪我逛也成的,我又比不得长姐你们这样自在,成日闷在宫里,都没见过果子长在树上是什么样儿呢。”
“那还能什么样儿?摘下来的跟树上长的,可不都是那个果子,没见过红花,你还没见过绿叶是怎的?”
陆霓才不听抱怨,对她那点儿小心思看得透彻极了。
淳安养面首的事做得隐密,连她也是前几月才知道点眉目,还是因昌国公季威在长兴坊置了座私宅,方打听到端倪。
有长公主的前车之鉴,淳安虽爱跟她较劲,自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这件事宫里宫外瞒得死紧。
前几日二公主跟着淳安出了趟宫,回来不久就传扬开来,这不是——
跟自己当年的遭遇一模一样!
当初就是二公主来她府里逛完一圈,之后长公主养面首的事,就在京城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她倒是无所谓,本就是拿来打掩护的,早传出来跟晚些,并无区别。
只是这件事,成了陆霓和父皇争端的起始,现下想来,大抵是因她这般行止太过反常,才让父皇察觉有异,继而顺藤摸瓜,查出季澹给她下药的事来。
陆霏当初这么做,存的是抹黑她讨好季贵妃的心思,如今再来一次,却是为了解斓。
然而陆霓却不得不提点一二。
“淳安就算不能嫁到解家,日后的姻缘也不会差,再怎么着,有太后和皇帝给她撑腰。太后要见国公夫人,派谁说一声不能,偏生叫你去,你可别忘了,季世子还缺一位正妻,断腿养好怕是也难求娶一门合适的姻缘……”
“什么?我才不要!”
话未说完,已被陆霏尖声打断,“季家不是已经有长姐了么,怎么还要再娶一个公主?长姐你说胡话呢吧。”
“我说胡话?你不妨自己想想,太后想让本宫嫁给世子,是因她恨本宫。”
陆霓悠然抬眸,瞥了眼随在二公主身后的宫女银杏,“如今,你坏了淳安的名声,你觉得,太后会让你好过?”
第45章 心虚
二公主走的时候魂不守舍, 前脚刚离开,季以舟自临湖一侧的回廊转进花厅。
“长公主这么吓唬自家妹子,可不厚道啊。”
陆霓闻言, 头都没回。
这人定是打小没跟兄弟姐妹相处过, 怎地每回她和姐妹说话,都跟边上偷听呢?
伸手拿过二公主遗落在旁的团扇,陆霓也学着那半掩娇容的模样, 仅露一双弯弯眉眼。
“你又知道了……”
适才她的确是存心吓唬陆霏, 一来出口恶气,也好叫这爱嚼舌根的丫头知晓,在太后面前耍小心思,是要吃大亏的。
季姝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管着半边后宫、不受宠的贵妃, 如今朝堂上下, 都得听她的。
“太后娘娘的隐私被你窥到,你这个当家人, 该当如何?”
陆霓微移团扇, 勾起的绯唇隐带一抹嘲讽。
先前他不是很忌讳国公夫人进宫见太后么, 这会儿倒不着急。
季以舟在她对面施施然落坐,话说得简单, “太后给新帝选后, 择定十九娘。”
陆霓带点茫然, 仰头去瞧立在一侧的白芷,她略一思忖答道:
“十九娘子季嫣,是国公夫人的老来女,下个月及笄。”
哦, 原来如此。
太后先前笼络解家, 想把淳安嫁过去, 眼下恐防私情败落,又忙着向本家示好,下一任皇后仍从国公府出,方可稍稍安抚季家。
“仅此而已么?”
新帝尚未及冠,太后听政的日子且长着呢,轮到皇后当家,不知要猴年马月,季家这就满足了么?
陆霓搁下扇子,神情转而凝重,清凌凌的桃花眼澄澈盈然:
“本宫若没记错,先时昌国公为着开凿大运河一事,没少在六部钻营,先帝没让他称心如愿,现今换了太后,又将如何?”
午后柔和的阳光投在她晶莹如雪的粉颊上,好似给芙蓉玉面拢上一层内敛的华光,虽不摄目,亦有一股令人只可仰视的贵气。
季以舟漆黑的眸幽邃难辨,望了她好一会儿,似笑非笑道:
“时政之事,自有朝臣们去做,长公主不如先保全自身。”
避而不谈,还暗指她干政,陆霓试探不成反讨个没趣,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转而看向窗外,闲闲转开话题。
“呵,一连下了几日雨,这天儿总算是要放晴了。”
若季以舟仅是掌管军务的武将,陆霓对他的忌惮也不会那么深,可他手中还握有户部权柄,即等同于大庸朝廷的经济命脉,全在他一念之间。
昌国公季威借征收赋税中饱私囊,把国库变成他季家的私产,再用这些钱大兴漕运,以朝廷之名开凿由都城至江州的大运河。
表面看来,实为利国利民之壮举,利在千秋,却不能不考虑到,弊在当下。
大庸百姓这些年苛捐杂税甚重,早就民不聊生,大肆兴修运河,劳民是其一,财也并非全由季家出,反而又是个敛财良机。
且季威提出的议案,此后运河建成,漕运权自也归他。
这才是真正长久的财源。
朝廷乃至皇帝承担骂名,好处则被季家收获,因此始终得不到正熙帝首肯。
如今换了季以舟当家,他又会如何抉择?
“本宫听云翳说,督尉的毒已基本清除,不知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她语带关切,实际是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以舟眸色暗了一瞬,手扶在胸前,轻咳一声,“那日淋了两趟雨,回去后感了些风寒,影响伤势复元,恐怕……还得缓几日。”
伤后两日他确实有些发热,不过这点病痛在他算不得什么,何止是长公主想赶他早走,就连李其每日也要催上一遍。
军营的事李其还能跑跑腿,这几日户部官员频频来找,政务上这小子就抓瞎了,这会儿也顾不得主子的姻缘大事,只想叫他快点出来拿个章程。
除了公事还有私事,国公府那边,密事堂几个老头子各有算计,从中取得平衡在季以舟来说并不难办。
实际长公主的直觉没错,他心下忌惮的正是国公夫人。
季威中风后,崔氏始终按兵不动。
外人看来,户部司农把持朝廷赋税,替昌国公大肆敛财,但其实季家起码有一半的财路,来自另一批人,而这份暗线名单,就在崔氏手上。
先前他刻意挑起族老们对太后猜忌,眼下大可让他们先周旋着,他从旁静观其变即可。
另就是霍闯已进驻西九巷,消息放出去后,果然有两三拨人前来打探,解知闻将有动作,必就在这两日。
*
解知闻收到宫里递来的消息后,略一揣度,季湛应当就在长公主府不假,叫过心腹赖方庭,问道:
“合华院那边,肯说实话了么?”
“那位……都交待了。”
赖方庭俯身回禀,“她和那个叫琴双的妓.女,两人都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解知闻冷笑一声:“既求到本官这里救她出宫,又何必再藏着掖着。”
赖方庭想了想,问道:“这……可是登基大典那日,被季督尉察觉到什么了?”
“那倒未必。”解知闻道:“说不得,是季威交待过他也未可知。不过这个季湛,行事倒真是不依章法,就这么把人从醉风楼赎出来,养在西九巷,是想向本官示威么?”
赖方庭面色沉凝,“那、太尉,咱们如今怎么办?”
解知闻眼中晦暗不明,半晌却笑起来:“想来毒箭的亏他还没吃够,你派些人今晚过去,试试底细。”
“是。”赖方庭抱拳应喏,“属下这就去挑人。”
这日晚间,季以舟见着东厢的灯早早熄了,心道刚好,换了身衣服悄然出府。
李其牵着马等在后巷,见了他压着声音兴奋道:
“主子,人已经过去了。”
季以舟微微活动一下左肩,翻身上马。
玄衣黑马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低缓一笑:“闲了这几日,该松松筋骨了。”
说罢,打马往西九巷疾驰。
戌时刚过,夜空湛蓝如洗,一弯蛾眉月扣在梢头,陆霓悄然走出书房,借着月色微光朝寝室那边张望两眼。
这几日与季以舟比邻而居,总有种被他时刻监视的错觉,搞得她莫名心虚。
请他去住嘉风馆,说伤重走不得,每日李其过来,两人倒远远避到苑门外去交谈,哪有一丝走不动道的样子?
还两次跟着她去了外府呢,分明就是糊弄人的托辞。
如今她在自己府里,行动跟做贼似的,好生不自在。
今夜挨到这么晚,估摸着季以舟早就睡熟了,陆霓这才溜出来,绿卿斋那边连递了几次信儿,她得亲自去一趟。
书坊筹备得七七八八,大约再有几日就能开张。
昨日戚横元叫人来回,重金求帖的消息放出去后,已有几个制赝高手前来探路,其中两人,正在陆霓的怀疑名单上。
穿过竹林,戚横元已在园门前等候,陆霓跟着他进到室中,拿起搁在书案上的一张手稿,在灯下细看。
“这份是郑通的。”戚横元说着,从案上拿起另一张,“这个是蓝三爷写的。”
她之所以挑《伯远帖》做诱饵,是因上面有几个字,恰好与遗诏上被篡改过的那部分相同。
耿太傅少年时习字,临得正是汪氏字帖,虽则早已自成一派,到底笔韵走势有相近之处,内行人眼中立见分晓。
陆霓将两份都仔细瞧过,问戚横元,“这个郑通,是否就是南源巷清开书坊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