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戚横元点头道:“说到仿制名家墨宝,京中首屈一指自然要数蓝三爷,郑通是这两年才起来的,这人做事没什么底线,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接,听说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是个挥霍成性的烂赌鬼,郑通赚得再多,也填不满这无底洞。”
“就先从他下手吧。”
陆霓搁下两份几乎完全一致的书稿,“蓝三在这城里到底有几分名声,家大业大,不敢胡乱接活,倒是这姓郑的,家境落魄,更容易叫人有可趁之机。”
戚横元其实到现在还没明白,长公主要找制赝的行家里手,是打算做什么,不过多做少问,一向是他行事的准则,便道:
“长公主打算怎么下手,还请明示。”
陆霓坐在椅中,腰背笔直微微倾身,两肘支在案上,跟他交待一番,最后道:
“这些事,我再让吕良抽两个护卫,协助你去办。”
戚横元应下,之后说起书坊开业,“铺子里已基本收拾停当,今日还来了位贵客。”
“谁?”
“御史中丞王大人。”戚横元笑道:“这样一来,咱们培元书坊还未开张,名气已是响当当了。”
“王清?”陆霓心下了然,“可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看了看,倒是殿下的那张《伯远帖》,他看了好一会儿。”
戚横元又道:“王大人还说,开张那日他会来捧场。”
“到时本宫自也是要去的。”陆霓颔首,说罢起身向外走,摆了摆手,“你忙吧,不必送。”
她手里提了盏琉璃灯,独自步出院门,前方凤凰树后,转出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郎。
姚子玉粉白脸颊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长公主殿下,子玉在此等您好一会儿了。”
陆霓微一挑眉,语气清淡,“何事?”
姚子玉一双含情眼脉脉凝着她,轻声道:
“殿下,子玉有一物,想赠予殿下。”
说着,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串好似是红珊瑚编织的珠串。
陆霓莫名叹了口气,纤指一挑,提在手上看了看,哪里是什么珊瑚,却是一串红豆。
这东西恕她眼拙,倒真是头一回见,指尖捻了捻,客气答了句:“有心。”
“红豆系相思,最是情长,殿下……”
姚子玉声音微微发颤,“子玉倾慕殿下久矣,还请殿下垂怜……”
陆霓跟着他这调子,只觉浑身寒毛也跟着抖了一抖,正待开口,便听身后一声冷哼,她心下一惊回过身来。
可以想见,她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像做贼被当场拿住。
季以舟大步而来,劈手夺下她手里的串子,大掌捏住她胳臂,拽得她一个趔趄,顷刻间远离了姚子玉的深情告白。
“昭宁,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今夜……真好兴致。”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你背着我偷会情郎!
陆霓:你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第46章 解释
高大身躯沉沉笼罩在头顶, 陆霓能清晰感觉到季以舟身上杀机四溢,挟杂浓重血腥气。
他穿了身玄墨色劲装,前襟两臂溅了不少斑驳血迹, 濡湿的痕印不大显眼, 尚未干透。
此时的季以舟,分明是一头刚饱食过血肉的凶兽,残余的这点煞气, 就够把她骨头拆成渣了。
陆霓没顾上多想——这个时候, 他不是该在房中熟睡么,眼下只想寻个理由开脱。
“以舟,不是你想得那样……”
亲昵的称呼出口,季以舟不为所动, 目光冷冷落在姚子玉身上, 一遍遍上下打量。
她中意这样儿的?除了张脸能看,瘦巴巴的弱质……少年?!
他心一沉, 眼中霎时迸出戾气, 他遇见她那时, 好像……也是这么个模样。
拳头握紧,指节咔啪连响, 老子现在就把他这身骨头拆了。
陆霓从他后面探出半边身, 悄悄冲姚子玉打手势, 示意他赶紧走。
姚子玉见了却是心下一喜,“殿下,子玉真心仰慕殿下,愿一生追随, 矢志不渝。”
季以舟脸色沉得快要滴水, 冷眼如刀, 几乎能在他脸上捅几个对穿窟窿,冷笑着向他走去。
陆霓赶紧拽住,冷汗都下来了,姚子玉这死脑筋不会看人脸色么?让你逃命,你倒还表上衷情了!
姚子玉拂了拂袖,迎着季以舟长揖到地,开口时语声略显艰涩:
“季……先生,子玉今后会谨守本分,无召时便安心在竹园读书,绝不敢存争抢之心,只求殿下收留,不要赶子玉出府。”
季以舟刹住步子,铁青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国公府住了两年,各房妾室进门给主母敬茶的戏码,不知看过几多,做梦也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身上。
攥住长公主胳膊的手下意识收紧,疼得陆霓轻嘶一声,那只大掌略松了力道,俯视的眉眼冷厉异常。
她也回瞪他,尝试抽回手,季以舟翻手阖在她腕上,继而下探,手指强硬穿插过每一个指缝,牢牢扣住。
她的手比他小太多,被迫扎开的五指被他捏在掌心,宛如承受酷刑。
陆霓强忍着没动,被姚子玉搞得哭笑不得,干咳一声,“姚君,你这个年纪,正该勤勉进学,以读书为首要,望你莫辜负了本宫一片好心,也……”
莫要曲解。
这样的话,她跟他说了不下七八回,每次见着这少年欲语还休的苗头冒出时,都要重申一遍。
可见,他每回都曲解了。
姚子玉垂下头,“子玉不是读书的料,让殿下失望了,今后定当加倍刻苦,殿下……”
陆霓赶忙打断他,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本宫给你请过几回老师了,想来……都与姚君师生缘浅。不然你还是去鹿铭书院吧,有同门互助相帮,学问上自会大有裨益。”
听到鹿铭书院,姚子玉还是有几分心动,他天资平平——或许真如老师们的评价——庸碌之才。
鹿铭书院虽说不计出身,但对学生的要求极高,以他的天赋……要是够资格进去,哪用耽于长公主后宅充当面首。
“小生资质鲁钝……”
他口中嗫嚅,“比不得横元兄,学识才干样样俱佳,时时能为殿下分忧……”
好不容易快圆上了,又提戚横元做甚。
陆霓气结,咬牙当机立断,“进鹿铭书院一事,本宫自会替你寻个适合的举荐人,姚君静待佳音罢。”
言毕,被禁锢的手努力蠕动一下,她对季以舟启齿一笑,语气极尽温柔,“以舟,本宫困了,咱们……回去吧。”
任由他牵着,她自认,在外人面前做到这样,已经很维护他颜面了,谁想这人尤自刨根问底:
“哦对,还有一个,人呢?”
陆霓面色一变,生怕姚子玉揭穿她刚才跟戚横元独处一室,那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怒瞪姚子玉,抬手指着院门:“姚君,天色不早,请回吧。”
她一贯对这两个士子多有礼遇,毕竟是读书人,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奴仆,但看来,有时候过分以礼相待,反会生出误解。
戚横元为人圆滑,识趣得体,对她助益颇多,来绿卿斋与他闭门商议,也是为躲着点姚子玉。
读书人大多冥顽不灵,谁想她越这么冷着他,反倒助长了他的心思。
陆霓满心苦恼,男人的心思……太难猜。
她决定这次要解释,误会只会越拖越深,仰头迎上季以舟阴晴不定的眼神。
“没错,本宫府里养着两个面首,此事京城人尽皆知,也没有必要瞒你,不过本宫这么做只为掩人耳目,至于原因……季督尉该当最清楚不过。”
季以舟眼中流露一丝意外,缓缓松开她的手。
重获自由,陆霓立刻将手凑至唇边,轻呼几下,不动声色背到后面甩了甩。
她转身往回走,口中说道:“本宫和他们清清白白,从无苟且,你……爱信不信。”
季以舟的确从刚才的对话中瞧出些端倪,但眼下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长腿一迈追上她的步伐。
“他刚说的那人,就是甘霖先生?”
“不是……”
陆霓下意识摇头,随即醒过神来,“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总之……”
语声顿住,本宫化名卖字这等落魄事,也要跟你细细交待吗?
侧头打量他一眼,“季督尉今夜又是去了何处,本宫也没盘问你呢。”
季以舟眼中重又布上阴霾,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个相好!?
“殿下既问了,本督也可告诉你,我去了西九巷……你待如何?”
陆霓呵呵笑,脚下加快,“不如何。”
“只许殿下朝三暮四,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唔,待大婚后,本宫定为督尉广纳美妾。”
陆霓莞尔回眸,纤指在他护臂上敲了一下,“春宵一刻,督尉夜里偷见美人儿,怎地还披甲染血,也不怕吓着人家了。”
扯谎被当面拆穿,季以舟脸色就要绷不住了,陆霓只得好声好气又道:
“本宫若不是当年和你……一场,又何必自毁名节,弄两个面首在府里,让人说三道四的,如今,连你也要嫌弃本宫吗?”
说着,默默低头,作势泫然欲泣。
季以舟站定,两指托起那弯尖尖下颌,陆霓刚憋出眼泪,颤巍巍盈于睫上,可怜兮兮与他对望。
冷眸毫无波澜,审视良久,他轻轻吐出几字:“矫情……推捼……”
陆霓双眼眨巴一下,泪珠儿啪嗒掉落,简直难以置信。
“当日明明是你勾引我,主动投怀送抱,现在又看上别人……”
他已叫李其去查过那个叫甘霖的,的确就住在这府里,她还要说谎不认,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骗他。
季以舟咬牙切齿,“你这水性扬花的女人!”
陆霓闭了闭眼,她就知道,根本不该解释,“好,既然督尉这般厌恶本宫,不如跟太后说一声,退亲就是,娘娘定会答应你。”
拍开他的手,调头就走。
“退亲?你想得美……”季以舟长臂往她腰间一捞,把人捉了回来,俯视着她。
“本督说过,如今你没得选!”
说完,弯腰抄住她膝窝,将人打横禁锢在胸前。
陆霓两腿乱踢,在他强有力的臂弯外来回晃荡,“登徒子,放本宫下来。”
“……”
“再不放本宫喊人了!”
吕良带着一队护卫巡到后府时,就已瞧见两人,先时不敢过来打扰,听清长公主喊这一嗓子,连忙带人赶上前来。
陆霓在他怀里冷笑连连,“季督尉,你再这般无礼,本宫就叫他们将你这狂徒拿下,扔出府去。”
眼见那边吕良已抽出佩刀,余下十数个护卫动作敏捷,分两队包抄而来。
季以舟的手环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下,提醒她:
“兵书有云,擒贼先擒王,他们现在谁敢跟本督动手?”
陆霓:“……”
兵法是你这么用的吗?
她恨得咬牙,真该让云翳配出“消愁”来,给这混帐服上一剂,再把他扔到荒郊野岭去,看他还说不说这些风凉话。
可眼下……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努力堆出笑脸,朝如临大敌的吕良一伸手,“本宫无事,哈哈,你等去别处巡吧。”
说完,头还往季以舟肩上倚了倚,一副悠然惬意的模样。
长公主深夜跟季督尉在园里打情骂俏,吕良带着人退走时,心头一片茫然,外加万分不解。
到兰亭苑时,白芷和茯苓也被惊动,最后,眼上蒙着药布的云翳,也摸墙出来听热闹。
“诶诶,怎么回事?他俩怎么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每至月末,他的眼疾便需敷药调理,不然迟早真成瞎子。
“嘘,小点声。”白芷压低嗓音,“殿下晚上去绿卿斋了,叫我不必跟着,季督尉……他不是早就睡下了么?”
茯苓小声得像蚊子哼哼,“糟糕,这下被季督尉撞破,两人会不会打起来呀?”
“啧,什么叫撞破?殿下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云翳嘿嘿笑,“见得光的话,殿下做什么挨到大晚上才摸过去。”
白芷恨恨白他一眼,担忧嘀咕一句,“要不还是叫吕良带点人过来吧。”
云翳摆手往回走,“用不着,来了反倒坏了好事儿。”
白芷急了,“还好事儿?谁的好事?云翳,你到底是哪头的?”
那家伙摸着墙又回去了,留给白芷一个后脑勺,气得她跺了跺脚,回头看一眼茯苓,没好气叮嘱她:
“记得云总管的话,不准让桔梗进你屋,听见没有。”
“哦,我知道了。”
她俩的值房就在这院子里,离正房近,桔梗等其余下人的屋子则在偏院,照着长公主的规矩,夜晚除了他们三个都不得进院子。
像今晚这样,长公主被季督尉抱着回来,这要是传出去,定又引得人嚼舌根。
季以舟踢开寝室房门,进来后回腿又把门踹上,抱着人径直到了里间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