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到如今仍是不解,父皇怎会昏聩到连人都分辨不清。
就听秦双絮絮叨叨,先说了她和刘烟一同出身秦楼,再被卖到京城,及至后来刘烟被人赎身带走。
最后才说到葵脑上,“秦楼有则传闻,道十来年前,有香师配出一味合欢香,主料就是葵脑,取名‘梦天仙’,功效奇特,恩客用了不仅能助兴,看眼前的姑娘啊,个个胜似天仙。妈妈们都说这是好东西,姑娘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是叫个送茶水的小丫头顶上,恩客们也瞧不出来……”
秦双说到兴起时,一连串娇笑直如莺啼燕呖,明显是从前的职业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随后瞥到上首两位的脸色,吓得打了个嗝,这才止住声儿。
她所说的,陆霓自是闻所未闻,此刻心头压着沉沉怒火,又觉羞愧难当。
一想到季以舟上次还拿这事讥讽她,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攥紧的手,指甲嵌进肉里仍不自知。
季以舟伸手过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强硬不容她抗拒,一根根掰开手指,看见白嫩手掌上压出几道深深的印痕,眸底一黯。
他阖住那双小手,与她五指紧扣。
“接着说。”
秦双愣着看他两人的动作,这才回过神来,忙继续说道:
“后来梦天仙就禁了不许人再用,因为这东西用多会上瘾,起先是楼里有位恩客,一住三月不走,银钱散尽后被赶出来,因断了香,四处找人借钱,住进最下等的瓦窑,不过半月就马上风……死在个窑儿的肚皮上……”
“够了。”陆霓极轻地吐出两字,起身匆匆向外行去。
秦双形容呆滞,随着她一阵香风从身边过去,扭头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问:
“大人,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季以舟不答,眸光深沉缀着那道背影,缓步远远跟在后面。
待到了湖边,就见长公主坐在一方青石上弯腰干呕,一声声宛如撕心裂肺。
季以舟听得揪紧了心,刚要上前,陆霓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退后两步。
“别过来!”厉声喝住他,陆霓一手掩唇,清冷面容因呛咳泛起潮红,眼中噙泪,另一只手不停地抹。
“季以舟,你再逼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季以舟止住步子,剑眉深蹙,脸色苍白。
“本宫的笑话好看么?”用力抹过的眼角殷红似要滴血,眼里再无一滴泪,“你今日专程带本宫来此,就为这个?”
季以舟不说话,只怔怔看着她。
“是,真相难如人意,真是可悲呵。”陆霓喃喃自语,垂首轻声笑起来,笑着笑着,陡然转至悲音。
在她脚步踉跄刚起,季以舟飞扑上前,拖住她向后栽的身子,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他以为她会放声痛哭,情绪激动,或是怒极大骂他一顿。
可怀里的人只是紧绷着身子,紧到微微发颤,极力压抑悲愤的情绪,一次又一次深深吸气,却不肯再掉一滴泪。
陆霓心头如翻江倒海,便是父皇驾崩那夜,她也不曾这么激动过。
知道了全部真相,还是在这个极尽奚落过她的人面前。
她无地自容。
即使痛苦,可她理智尚存,知道自己是在冤枉他,他带她来并非为看笑话,可她就是想向他泄愤,全怪罪到他头上。
他越是在眼前,她就越难受,为什么他就不能远远走开,不要在这么难堪的时候,偏要杵在她面前!
紧咬住的唇瓣渗出血来,季以舟当机立断,屈指敲在她耳后。
陆霓软倒在怀,强撑的力气仍未完全松懈,牙关紧阖,贝齿咬唇不放。
季以舟吻住她,唇舌温柔化开最后一丝倔强,抵着她的额,闭目良久,缓缓睁开时,深邃眸间尽是怜惜。
原来她并非高不可攀,清傲立于尘世之外,她也是这红尘中人,有喜有悲,有不尽如意的无奈与难以割舍。
他们是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假期到了,预祝小可爱们玩得开心,好好休息。国庆期间阿柏还是保持日更,每天下午3点,不见不散!
第54章 心虚
长公主府前厅, 白芷焦急又问一遍:“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已快二更天,晨间出门,这都一整日了。
她瞪着云翳:“都是你, 跟着殿下一道出去, 把人给弄丢了,你还回来干嘛?”
云翳嘁一声,“小丫头屁都不懂尽瞎操心, 她跟季大人一块儿走的, 能出什么事?”
说完嘿嘿一笑,“要出也是好事儿。”
白芷腾地站起,茯苓赶紧拉住她,两相劝合, 怕他俩又吵上。
其实长公主和季大人这桩婚事, 他们这三个人里,只有云总管自持己见, 茯苓心里面也跟白芷一样, 觉得殿下太过委屈。
眼下焦急等待的还不止他们三人, 凌靖初坐在椅中尚算神情淡定,反倒是她边上的二公主陆霏, 拧着眉一个劲儿搓帕子, 口中碎碎念, 比白芷还心焦。
“回来了,回来了……”鹃娘从前面快步赶来,边走边喊。
众人涌到门口,就见季以舟阔步而来, 长公主被他抱在怀里, 身上裹着件玄墨鹤羽大氅, 头靠在他肩头……沉沉昏睡。
“怎么回事?”
这下连云翳也不淡定了,跑上前手往氅里探,要抓长公主的腕子出来把脉。
季以舟虚抬一脚,作势要踹。
云翳赶忙向后躲开,伸长脖子往他怀里看了一眼,就见长公主脸色青白、眼眶红肿。
不会是……云翳心下大骇,这是怎么欺负她了?
凌靖初在旁皱紧眉头,这些人里就她习武,一眼便瞧出端倪,脱口道:
“你又睡她了。”
“你、你说什么!”
一旁陆霏惊得尖叫,长姐和未来姐夫……这也太刺激了吧!
剩下几人尽皆大惊失色,鹃娘翻了翻眼皮,险些晕过去。
“不是……你又点她睡穴干嘛?”凌靖初一时嘴瓢,悔得脸涨通红。
季以舟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显然是因漓容郡主慧眼如炬、一语道破真谛。
“她先前情绪过激,只得出此下策。”
含糊解释一句,抱着人径直往兰台苑逃去。
这里一府的人等着她,他把人弄成这样带回来,实在是……心虚。
走出两步刹住脚,还有更难为情的,他转头看向茯苓,“去给她煮些软烂的粥食来。”
陆霓先前干呕,除了心神猛然间受创,另一个原因是——饿的。
午时两人还在房中荒唐,这就错过一顿。
事后等她睡醒问完话,原打算带她去个地方,顺便在那儿用饭——结果又错了饭点。
众人齐齐流露愤慨,把他们殿下半道劫走还罢了,竟一天不给吃的,大牢里关犯人,还供着一日两餐食水呢。
要是让他们知晓,长公主被这孟浪之徒折腾大半日,就只给了口水喝,恐怕当场就得拿大棒把人轰出去。
忒抠门儿了这也。
茯苓应声,忙忙往厨下赶去。
其余人等自都跟在后边,云翳一伸手,笑嘻嘻拦住陆霏,“福顺殿下。”
“啧,你让开,我有要事跟长姐说。”陆霏跺了跺脚。
她今日一早出宫,先在长公主府扑了个空,追去书坊还是没见着人,只得抓住漓容郡主,又跟着回来这里,一等等到这阵。
云翳不肯让她进内府,“您有什么事儿,不如说给咱家,回头殿下醒了,自会转告。”
陆霏想了想,索性一咬牙,“我今夜不回宫,就住长姐这儿。”
云翳点了点头,“这会儿宫门快下钥了,想必您回了也进不去,鹃娘,带福顺殿下去客舍。”
客舍在前府,他朝鹃娘使个眼色,示意她叫吕良再派几个人守着。
前面季以舟忽然回过头来,眼神冰冷盯了二公主一眼,凶神恶煞的模样,令得陆霏一阵毛骨悚然。
季以舟转开视线,冷声道:“云总管。”
“诶、诶!”云翳立时换了张脸扬声答应,底下朝鹃娘挥了下手,颠着步子跑上前去,“季大人,您有何吩咐。”
这般前倨后恭,瞧得白芷一阵窝火,这家伙到底是谁的奴才?
进了寝室,季以舟轻手轻脚把陆霓放在外间软榻上,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递给云翳。
什么东西这是?云翳疑惑看他一眼,掀开匣盖,顿时两眼上插,干呕一声,差点熏吐了。
季以舟早早屏住呼吸,眼中掠过得意,这就算报了上回的仇,接着神情严肃下来,“认得么?”
云翳脸色变幻不定,刚开始也以为是被他报复,随后猛然间意识到不对,打开匣子细看,这次直接凑上去闻。
“这东西……哪儿来的?”
“张院判托杜县友人寻的,正是此物。”
就听喵呜一声,玄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围着云翳的脚不停打转,来回蹭他。
自从季以舟住进来,这小东西成天躲着他走,这会儿倒上赶着跑来。
“想起来了!”云翳阖上匣子,猛地一拍大腿,回头时脸色阴冷,“桔梗呢?”
他隐约记得的那阵异味,是那天在桔梗身上闻到的。
白芷听着两人的交谈,这会儿已反应过来,柳眉倒竖,又觉难以置信,二话不说,回头往东偏院疾行,云翳也忙跟上。
房中只剩了季以舟,他立在榻前,垂眸看着沉睡未醒的人,心头略有起伏的杀机,很轻易就能克制住。
他……不恐女了。
她是他心里解不开的那个结,也是三年来,第一个毫发无伤靠近他身边的女子,几乎轻而易举,便令他撤下心防。
今日又再与她肌肤相亲,顽疾便如春阳化雪,顷刻消融。
伏身在她面颊轻轻抚过,季以舟不再迟疑,转身离开。
云翳和白芷赶到东偏院时,已是人去楼空,桔梗逃了。
“这小蹄子,藏得真深呐……”白芷恨声道,连声命人去找。
云翳摆了摆手,“罢了,人大概早就跑了。”
茯苓也过来,颤声道:“怎么可能、她……她不是跟当归……最要好的么。”
自那次桔梗替她挡下秦大明的鞭子,茯苓一直对她深怀感激。
桔梗和当归跟着长公主也有好些年了,她们四人分管里外,虽说不常聚在一处,却也是情同姐妹多年。
一想到桔梗平日里做事勤恳,话也不多,待谁都和气的模样,茯苓只觉心头发凉。
那日前堂桔梗哭得那么伤心,谁能想到,杀死当归的凶手,就是日日睡在一间房的好姐妹。
回到房中,陆霓刚醒,正恹恹靠在榻上。
云翳禀完,自责地小声嘀咕:“是奴婢大意了……”
他一向自诩眼盲心明,这回是真瞎了眼。
云总管竟也有老实认错的时候,白芷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接着道:“奴婢也有错,求殿下责罚。”
陆霓听到是桔梗时,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去杜县的人带回张院判找到的奇香,这件事也就算水落石出了一多半。
她靠在榻上轻揉额角,先前的情绪过去,此刻反倒可以淡然处之,“与你等无关。”
太后的手伸到自己身边来,也不是第一回 了。
张院判这条线,她一开始就意识到不对,却没有追查下去,若不是季以舟……
她四下看看,这会儿心头才升起些不安,“他呢?”
三人互看一眼,都知这问的是谁,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还是云翳开的口:
“季大人走了。”
陆霓抬眼望来,流露一丝怅然,先前向他泄愤的那些话,恐怕又得罪他了。
“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大概是提早一日过去筹备。”
云翳解释一句,又道:“季大人走的时候交待,叫奴婢留在京里。”
今次是新皇登基首次祭天,场面规格分外隆重,京城所有有官身爵位的都须参加,女眷有诰封的也在此列。
名单里,唯独少了长公主。
太后的意思陆霓明白,前几年祭天典礼父皇都是交由她筹备,甚至有次因龙体抱恙,还是她做的主祭。
当时的季贵妃深以为恨,如今荣升太后,自然要报复回来,唯独不让她到场,算是折一折长公主的名头。
因此,陆霓才想着让季以舟代为看顾阿瓒,眼下看来,光是这样还不够。
“到底谁是你主子?”陆霓挑眉问他。
云翳嘿嘿一笑,“奴婢自然是听殿下的。”
“嗯。”陆霓点了点头,起身往湢室走,口中道:“那明日你还是先去益陵,接上阿瓒一道去堒台。”
堒台离京城须一日路程,距益陵倒还近点,三者差不多呈品字形。
“得嘞。”云翳殷勤答应一声,见她要去沐浴,忙道:“殿下,你先吃点再去。”
陆霓行过案前,见上面摆放整齐的肉靡粥,配几样清淡小菜,皱了皱眉。
茯苓也跟着劝说:“是季大人让奴婢备下的,说您还未用膳,殿下……”
陆霓愕然,他今日那样对她,倒原来还记得她一整日没用饭。
“本宫吃不下,先去备水。”撂下一句,匆匆往湢室走。
她素来喜洁,今日先是沾染一脚血,后来又出了不少汗,浑身不适得紧。
长公主时常饮食不定,这件事上很少听人劝,众人只得作罢,白芷进去服侍,褪去衣物时,饶是她一向沉得住气,也不由低低惊呼一声。
羊脂白玉似的娇软身段儿上,深深浅浅好些红印子,留的地儿还格外刁钻,白芷这样未经过事的姑娘家见了,难免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