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要叫宁王失望了。”
陆霓蓦地回身,目瞪口呆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季以舟,身上穿着与自己相同的玄纁两色礼服。
玄黑为主,配以浅红镶边,头戴爵弁冠,更显他眉眼昳丽、薄唇绯艳。
她又回头去看窗外,戴着面具一身大红喜袍的“新郎倌”。
“那个是……”
“早知今日殿下的新房不好进,幸亏臣早有准备。”
季以舟笑得好整以暇,朝陆瓒投去揶揄一瞥,走上前执起陆霓的手,“那是宁通,殿下不是早就知道,臣有个替身么。”
啧,她可没听说过,用替身迎亲,新郎自己翻窗进来的。
拍开他的手,抓起案上的喜扇半遮住脸。
“你这么闯进来,待会儿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斥你不守规矩!”
三日前,鹃娘壮着胆子来请季司徒离府,措辞委婉:大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季以舟已经三天没见她了,这才明白为何礼法要如此约定——是为着叫人先尝相思之苦。
计策未得逞,陆瓒心下难免失望,暗道这人果然奸滑似鬼,面上装出随和,跟长姐道了声“那我先去陪外祖母”,把新房让给一对新人。
不给拉手,季以舟便直接抱住她,推开阻隔在前的喜扇,伏身去亲她香艳的唇。
“你敢!”
陆霓连忙按住他嘴唇,嗔道:“弄花了本宫的妆,待会可出不了这门了。”
季以舟就是逗她,不过送上门的纤纤柔指自是跑不掉,捉住指尖轻吻,阖在齿间轻轻咬舐,语声低喃:
“想我没有?”
那双凤眸含着热烈的情意,陆霓望着他,一忽起了怔忡,脑海浮现初见那夜,杏花微雨下,热情如火的少年。
她的唇边慢慢溢上笑意,明眸流转,指端濡热的润泽沁入心扉,轻轻抚了抚他刀裁般的鬓角,肯定地点头。
“想了。”
两人依偎而立,透过轩窗看向庭院,嘻嘻哈哈的喧闹已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对诗。
女方派出的,自然是文武兼备的大才女凌靖初。
男方这边武将居多,众人商议一番,推举世家出身、好歹肚子里墨水多些的解斓出来应战。
一轮锦心绣口,女子词藻华丽、才思敏捷,解斓的应答则声势壮阔、豪迈大气,你来我往,一时竟难分高下。
围在四下的人群频频起哄,都道今日天赐姻缘何止一桩,解郎将与漓容郡主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如好事成双……云云。
陆霓在屋里听着,不由摇头叹气,好笑道:“表姐今日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季以舟拥着她,眉眼含笑,忽而问道:“你表姐她……定亲了没有?”
陆霓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点戒备反问:“问这个干嘛?”
他朝外挑了下眉,“解斓和她……”
呵,陆霓似笑非笑,若说先前她还看好解斓和表姐,可眼下嘛,就不大好说,便也挑了挑眉。
“不如你自己去问老太太。”
外面的闯关已近尾声,白芷和茯苓提前过来提醒长公主做好准备,推门便大声道:
“殿下,新郎马上就要……”
进来了!
二女愣在门前,看见浑身周整、一根头发丝都没乱的新郎倌,早已跟她们殿下情投意合携手而立,不觉傻了眼。
一对新人先到上房拜别凌老夫人,双双叩首。
老夫人说了许多祝福劝慰的话,给孙婿封了个大红包,自然,季以舟肯定不敢在这个时候,替兄弟打听人家未婚女子有没有婚约这种事。
吉时到,一对新人出门。
长公主喜扇掩面,华丽婚服葳蕤于地,与驸马并肩行至花轿前。
喜娘上前搀扶新娘入轿,鸣锣起鼓,欢动声瞬间缭绕天际。
暮色下的京城,红枫尽染霜色,映着泼洒半边天的落日余晖,为这场婚礼凭添华彩。
今日寒意料峭,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吹打声热闹冲天,似能驱散凛冬,城中许多在家猫冬的民众纷纷出门观摩这场盛事。
自古公主出降皆由诸侯亲王送亲,但今日宗正令承兴王,被请到宫中主持帝后婚礼去了,送亲队伍中,倒是还有个刚获封的宁王。
不过老百姓不懂皇家规矩,只瞧见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纷纷赞叹不己,亦有不少人在八抬花轿经过时,远远高喊祝福的吉祥话儿。
有仪官沿路洒出一把把崭新铜钱,其中还挟着金银锞子等大额赏钱。
众人轰抢之余,称颂祝福的声音便愈加洪亮,所有人喜笑颜开。
身处花轿的陆霓一点都未觉得冷,轿子四周专门加固了厚毡保暖,燃着炭盆。
婚服层层繁复,厚暖却不沉重,她想到若是夏天成亲,穿成这样怕是要遭罪,颇觉今日这亲事相得益彰,十分满意。
本该冷清的婚礼,此刻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也似乎并无缺憾。
昌国公府在城东,陆霓此时辨不清东西南北,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下不免升起些烦闷。
宽慰外祖母时她说得轻松,但想起那座深宅大院,比之皇宫不遑多论,人口复杂则更甚。
大概今晚之后,她就得收起前些时候的散漫,再次过上时刻提着心眼的日子。
外面的人声渐渐远去,敲锣打鼓的间隙中,陆霓似乎听到潺潺水声。
她略有疑惑想了想,似乎不记得城东有河流,这是到哪儿了?
此时不由生出两分悔意,还是该多上点心,这么不管不顾的,今夜的婚房到底在何处,她一无所知。
落轿步入红毡的刹那,辽远天际传来一声清亮长鸣,紧接着又是数响,呼啸着冲上高空,轰然炸开。
喜扇之下,露出一双满含震惊的剪水秋眸,瞳仁倒映漫天华光,绚烂焰火照亮天地。
陆霓这才发现,身后便是秋月湖。
远处湖面上停泊数十艘小船,火光冲天,嗖嗖声此起彼伏,带着长长的尾焰冲上高空,漫天绽放似锦繁花。
无数焰火组成瑰丽盛景,流光丽影渲染开来,华彩转瞬流逝,立即又填补上新的图案,层迭不尽,令人如同置身梦境,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
无法抑制的喜悦渐渐盈满胸腔,陆霓回过身来,前方一座大宅门前,季以舟静静而立,正在等她。
在喜娘搀扶下,陆霓莲步款款,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身后,月前座落湖畔的小院,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原先相临的几处院落,如今被白墙黑瓦的高大院墙围住,远远望去,大片屋宇楼阁尽皆囊括。
这么说,她今夜不必在昌国公府囚牢一样的祖宅里,在一众心怀叵测的季家人环视下,与他成亲拜堂。
娇靥半掩在喜扇之下,她眼中的笑意灿烂至极,比烟花更美。
季以舟向她伸出手,握住那双白嫩柔荑,两人一同回首,并肩望向漫天璀璨。
隆隆轰鸣中,他垂眸轻问:“殿下可还满意?”
陆霓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垂在额前的流苏滑向两鬓,展露一抹灼灼桃夭,映着芳华绝世的姿容,清澈乌眸洋溢喜悦。
她点点头,凤钗华簪一齐颤动,“你做的这些,本宫很欢喜。”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给她这样一场惊喜连连的婚礼。
这是一场不拘世俗礼节的仪式,环顾四周寥寥不多却熟悉的面孔,阿瓒和凌靖初也在。
还有这场全城可见的盛大焰火。
一湖之隔,便是位于城北的皇宫,那处正在举行立后大典,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壮观,必将喧宾夺主。
季以舟看出她的心思,语气狂妄不可一世,“今夜赠予吾妻的新婚焰火,便让帝后也跟着沾点儿光。”
第69章 信物
礼堂之上并无高堂双亲, 唯有置于正中香案的“问天斩马”。
它如今虽已寂寂无名,昔年程家驰骋幽州最鼎盛时期,却是族魂的象征, 承载无数族人的鲜血与性命, 以及勇往无惧的信念。
即便程家早已消散于这世间,族人也只剩季以舟这一半血脉,但只要最后一丝热血还在, 它便不该沉寂。
季以舟与陆霓相携敬拜天地, 再向宝刀叩谢高堂。
老木端坐观礼首席,今日衣着得体,头发也梳得平展,炯亮的目中满是欣慰。
新人相对而立, 在唱喏声中夫妻对拜。
陆霓盈盈俯身, 目光落在季以舟牵着另一端喜绸的手上,修长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指尖微颤。
随着礼官高呼“礼成”, 她直起身, 从袖下探出手,悄悄握住他的。
季以舟回头望来, 眸中掠过一抹惊喜, 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
紧到她感觉到疼, 却丝毫不想挣动,任由他握住。
这是第一次,她毫无抗拒、心甘情愿地想包容他。
焰火此起彼伏长声呼啸,绽放姹紫嫣红, 亲友们声声祝福中, 簇拥着新婚夫妇前往洞房。
没人有胆扰搅季大司徒的春宵一刻, 自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敢闹她的洞房。
不知何时,识趣的众人悄然退去,只剩了一对新人。
焰火终将寂灭,绚烂过后,留下渺淡余烬,在灰蓝夜空勾勒出最后一抹美景,雪白烟尘飘飘荡荡,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顷刻间,化作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
这是崇明元年的第一场雪。
新房所在的这处院子,还是上回陆霓来过的那间,内里简陋的陈设和格局却已焕然一新。
婚房由三间正房打通,西侧置了偏厅及一座精致小巧的暖阁。
满室奢侈,美轮美奂,甚至比她从前住的长信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财神爷的手笔就是不凡。
陆霓瞥见内室新置的金丝楠木拔步床,比她那张还要宽出丈余,其上厚软丝锦层层累叠,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被,明晃晃刺目。
重重帷幔垂落,让那张床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秀美的牢笼。
唔,那日他说,豢养她这只金丝雀,供他一人取乐来着。
早知今夜逃不掉,她下意识里,只想能拖一时算一时,假借对陈设生了兴致,踱步远离床榻,一件一件看过去,香炉铜鼎、玉器摆件,无一不是工艺精湛、材质罕见的稀世之宝。
有几件造型古朴典雅,透出浓厚底蕴,与上次那面铜镜异曲同工,陆霓升起些好奇:
“这些老物件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还是说,程家遗宝一直在他手里。
季以舟走到北墙一扇珍宝架前,拨动藏在格子里的机关,墙身缓缓平移,露出其后一间藏宝阁,回过身,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陆霓走过去,先向门两侧的墙身看了一眼,厚度足有一尺半,以防潮防虫的软木填充。
幼时父皇带她进过一趟皇家宝库,也是这般布置。
陆氏这些年越发不济,老祖宗留下的传世珍宝,还能安然置于宝库的,最多不过二十来件。
此处不但数量更甚,比她平生所见,品质也要高上不少。
由此可知,曾经的程家底蕴之深厚,比皇室不遑多让。
季以舟倚门而立,看着她走进去,弯腰逐一赏鉴,轻声道:
“程家阖族毁于大火,这些东西散落各地快三十年了,我这两年才找回来。”
语声隐隐透出艰辛,还有淡淡的孤寂茫然,陆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这话里,发现个明显的漏洞。
既然全族死于火场,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玉件、金银铜器,即便没被烧化,也该面目全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陈于秘室。
器皿静默无声,唯有内敛的宝华,似在悠悠诉说漫长岁月,以及亲眼见证过的兴衰起落。
陆霓养病这月余,因给她收集情报的云翳不在,耳目略有闭塞。
这两日才听说,京城近来有不少关于季司徒的秘闻,隐晦却广为流传,像幕后有只不知名的手,悄无声息揭开帷布,露出骇然听闻的真相。
流言毁誉参半,她无从深究,却从中看出端倪,当年致使程家覆灭的那场大火,怕是人为居多。
“来。”季以舟向她伸出手,两人出来后合上机关,将她按到妆奁前坐下,“叫她们进来替你更衣,头上戴这么些东西,不沉么?”
陆霓欲要拖延,仰着脸儿朝他笑,“怎会,本宫早就习惯了。”
从前大妆礼服的祭拜典礼,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两回,她对镜端详一瞬,目光落在案上一只匣子,拿起递给他。
“喏……”她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
季以舟不接,非要她亲口说。
陆霓拗不过,只得自己打开,玉佩双环同心,碧波间一叶浮舟,托于掌心,呈至他面前。
“愿你我夫妻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新婚夜互赠信物,吉祥话儿是为应景,听在季以舟耳中,却认定为不可违背的誓言,目光咄咄逼人,炯然注视着她。
陆霓不动声色避开,将同心佩系在他腰间,柔声道:
“季家你这代从水,婆母给你取‘以舟’二字,当有深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浮或沉,以舟,仅凭你自己的意志抉择。”
语声轻缓却如振聋发聩,季以舟怔住,半晌,黑白分明的眸透出一丝明澈,继而神色又变得复杂难以琢磨,淡笑一声:
“你听到那些传闻了。”
他名字的含义,纯属陆霓自己揣测,此刻把不准他的态度,再次避重就轻,朝他伸出手,“本宫的礼物呢?”
季以舟便捏住她柔嫩小手,连另一只也捉过来,熟练扣在掌心,拿出——
一对镯子。
雕工精湛、纹路繁复的金质底镯,各镶嵌足足八颗名贵宝石,品类不同,质地却无一例外是最上乘的。
难得的倒是两只镯子格外工整对称,宝石大小分毫不差,这在手作匠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珍品。
就、这样的镯子,带一个就够,哪儿有人一手一只都戴的?又不是龙凤喜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