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仍停在那男子身上,季以舟已松开她上前几步,负手立在船头,语气客套,“收获如何?”
“今日运气不佳,到这会儿了还未开张。”
中年人晃了晃身边竹篓,无奈苦笑,回头看看船尾,“看来今晚我父女要饿肚子了。”
陆霓随着他的视线,也去看那小姑娘,头发梳成简单的两只辫子垂在肩上,鬓边发丝微弯,眉目略深,小脸圆润,肌肤细腻白皙。
这样的好颜色,便是寻常世家贵女中也难得一见,不同的是那份烂漫天真的气质,绝不是深宅大院、锦衣玉食养出来的。
明亮乌眸透着野性难驯,大胆和她对视,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气。
陆霓不由奇道:“她是你女儿?”
样貌不像,气质也相差甚远。
这中年人衣着装扮像个乡村小镇的教书先生,有几分书卷气,不显贵达,应是见过世面、阅历颇深之人。
季以舟人前一贯神情冷峻,他年纪轻轻便掌兵,一身杀伐铁血之威,如今更添身居高位的气度,给人极其强势的压迫感。
便是户部那些三四品官员,在他跟前也腿肚子转筋,话都说不利索。
但这人面对他却十分健谈,言辞间从容亲切,诙谐幽默,有种不经意便让人信服的亲和力。
中年人朗然一笑,“小丫头生得粗鄙,叫贵人见笑了,这的确是我闺女,亲的。”
小姑娘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语速很快,嗓音脆亮。
陆霓一个字也没听懂,就见她两手翻飞打了几个手势,气哼哼叉腰,朝爹爹翻了个白眼。
那中年人呵呵一笑,好脾气地骂不还口,朝着这边拱了拱手:
“想必几位瞧出来了……这孩子自幼跟她母亲在南疆长大,性子野得很,养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
难怪……原来这女孩儿不是中原人氏,身上有一半夷族血统。
季以舟目光在他面上巡逘片刻,忽而笑道:“南疆夷族盛行蛊术,在下听人说起过,有种蛊虫形状酷似人眼,可令失明者重见光明,颇为神奇。”
“大人好眼光,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中年人说着话,伸指探进眼窝,蓦地抠出一物,托在掌心兀自骨碌碌滚动,“这便是人眼蛊。”
陆霓惊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就见那人空了的一只眼窝有如黑洞,并无血渍渗出,剩下的独眼幽幽一转,直勾勾盯过来。
果然是他。
令她骇然的是他手中那只蛊虫,离得这么远,陆霓似乎能看到蠕动的虫身上生了无数触角,忍不住闭了闭眼,脸都白了。
坐在船弦上的小姑娘一手指着陆霓,捧腹大笑。
云翳在旁扶住长公主,朝对面叽哩咕噜说了句什么。
他曾跟随南疆的一名毒师修习毒术,略通夷语。
小姑娘讶然瞪起眼睛,回了一句,见对方不回应,着急换了僵硬的中原口音。
“我、才、不、怕、你。”
云翳不理她,对中年人道:“师叔,你那假眼快装回去吧,不然掉水里,本事再大也不定能捞上来。”
许轲笑起来,手向脸上一拍,蛊虫送回眼眶,诡异滚动起来,眼瞳由全黑到全白来回变化数次,才变回与正常人一样的眼珠,足以以假乱真。
“季大人想要瞧瞧这人眼蛊,贫道自不敢吝啬,让殿下受惊了,实在抱歉。”
陆霓看着他几分熟悉的面容,想起许兆那张终日和气的笑脸,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季以舟与许轲未曾谋面,对这人的能力及手段,却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以一己之力,疏通青、翼两州数道关隘,是因他背后有先帝及许兆庞大的财力支撑,这并不算多大本事。
北燕对大庸虎视眈眈不假,但征南王贺捷并非昏聩无能、妄听人言之辈,说动他出兵,潜行深入大庸境内,这决定无异于送死。
他一直很好奇,许轲是怎么做到的。
对方笑容云淡风清,语气很随意,“世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赌性,我不过是跟贺王爷赌了一把骰子,只要拿得出赌注,自然愿赌服输。
他输给贫道一根尾指,虽说疼了些,毕竟还剩下九根指头,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就答应出兵了。”
北燕这些年养兵蓄锐,数万人马打头阵,败了折得起,万一真叩开飞棠关,直取庸京,这便是以小博大,何乐而不为。
季以舟微微颔首,哂笑一声,“是我过于执着了。”
“并不。”许轲摇头,手中鱼竿忽然微动,像是有鱼上钩,他道:“大人不过是爱兵如子,不愿轻易牺牲同袍性命罢了。”
青竿扬出水面,空无一物,陆霓这才看清,弦线之下鱼钩笔直。
“先生自比姜太公,在此静候愿者上钩,将这天下比作一场豪赌,口气真是不小。”
陆霓胸中有一股怒气,沉沉不得而发,语气沉冷,显得咄咄逼人。
“燕军所过之处,沿途百姓何辜,守关将士何辜,某些人一场豪赌,赢未赢得天下尚说不准,却要无辜军民的性命作赔……”
她的嗓子暗哑未愈,责备的话难以为继,心中真正责怪的,是她从小到大最敬佩的父皇。
难以想见,他本是性情温和的皇帝,却能这般残忍,不顾边关军民生死,拿一国基业做赌注。
一如他曾与母后鲽鹣情深、此生不渝,却在妻子死后三年,便耽于声色,最终死在秦楼女子的肚皮上。
许轲探究地凝视长公主,那只假眼灵动不足、诡谲有余,令他看上去亦正亦邪,难辨居心。
半晌才道:“如今世道维艰,民不聊生,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任用唯亲,高门子弟做官,寒窗苦读的学子永无出头之日,谁来为民请愿?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朝哪代开国之初,不是踏碎苍生尸骨,方有后世太平,贫道亦是天下苍生中一员,愿做这为民请愿者,背负骂名,死后入无间鬼道,不得轮回,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贫道死不足惜,但求……”
他回首望向船尾的小女孩,“待他们这代长大成人,能过上安乐踏实的日子,足矣。”
第73章 隐瞒
回程船上, 陆霓始终一言不发。
季以舟看看她的脸色,不由轻笑出声,“这人的确口才了得, 看来殿下也被他说服了。”
陆霓心里颇为矛盾, 觉得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真讽刺。
家园破碎、妻离子散的疾苦没落在自己头上,当可大义凛然。
真正成为牺牲品的老百姓, 根本没得选。
当日飞棠关惨重的代价, 父皇真能视而不见吗?他可曾有过良心不安?
还是说,居上位者,眼中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宏大高远的志向, 却看不见脚下如蝼蚁般挣扎求存的百姓。
她亦是皇亲宗室, 自然也愿看到陆氏一族重掌皇权,为天下百姓带来相对公平、安稳的日子。
世家把持的大庸朝, 如一个遍体鳞伤的病患, 割去身上的腐肉虽则痛苦, 却也唯有如此,才可摆脱顽疾沉痼, 重获新生。
只是, 这过程太过血腥。
看来, 这次病了一场,终究是让她心性软弱,问道:“若换作你,会为一场胜仗, 牺牲同袍的性命么?”
季以舟笑她妇人之仁, “慈不掌兵, 瞻前顾后,只会一败涂地。”
陆霓撇了撇嘴,“看来先前许轲那话,不过是奉承巴结于你。”
季以舟见她全然被蒙在鼓里,看向杵在一旁的云翳,问道:
“刚才临走时,许轲是不是跟你说,要带耿清彦回徐州?”
“许轲要去徐州?”陆霓莫名诧异,没来由生起一阵心惊肉跳,也看着云翳。
云翳神情幽怨,倒忘了季大人也是耳听八方的个中好手,丝毫不比他差,刚才那点小动作,显然瞒不住他。
但何必在长公主面前点破。
季以舟无声挑了挑眉,他自己尚有许多事情瞒着陆霓,却容不得她被下面的人糊弄。
这两人眼风来去打起眉眼官司,陆霓眉头越加深蹙。
“那个……耿小公子醒来后,仍是想回徐州老家,先前王大人不是也被贬到那儿了,本想顺道带上他,奴婢怕王大人护卫不周,这才劝住的。”
云翳一通胡诌,说得嗓子有点干,跑到边上倒了盏水喝完,这才回来接着编:
“师叔打算带阿思回南疆,顺道路过徐州,他这些年周游四方,经验老道,耿小公子跟他一道走,路上准保安全无虞。”
天衣无缝,云翳抄着手,心下暗自得意。
陆霓思量两回,竟没瞧出什么破绽。
许轲不去徐州就行,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人就像个瘟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
至于耿清彦的去留,虽则伪诏一事上,或许还用得着他,但那毕竟只是个比阿瓒大不了两岁的少年郎,一心回归故里,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想到这儿,抬眼看看季以舟,对方无所谓点了点头。
她便不再多言。
季以舟推过一盏香茗到她手边,不动声色又看云翳一眼,薄唇微动。
趁长公主喝茶之际,云翳站在后面微微屈膝,双手抱拳,朝他摆出个求告的姿势,一边向前面人微一努嘴。
拜托,看破别说破,万一殿下心忧成疾,难道你就好受了?
季以舟看懂他这眼神的含意,冷然一笑,倒果真闭口不提。
云翳出来后,即刻去找陆瓒,见云响和云庆都站在门外,他没让通禀,径自推门进去。
陆瓒正在更衣,听见门响猛地转过身,见是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袍子一角湿透,靴底也沾满泥泞,云翳就跟边上抄着手看,全无帮忙的意思。
陆瓒也不生气,脱去外袍,坐在榻边掰靴子,口中问道:
“先前长姊过来了?”
云翳嗯了一声,“殿下放心,长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陆瓒又问:“见到他了?”
云翳还是“嗯”,却再没下文。
陆瓒在益陵结庐守孝,日常上早没有在宫里时那么讲究,这会儿穿着雪白中衣,脚上只剩罗袜,盘腿坐正,没事人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
“殿下,你要真那么做了……”
云翳慢吞吞说道:“长公主将来知道真相,定要生气。”
何止生气,先前船上她对许轲说的那番话,云翳就知道,先帝那件事,对她的伤害,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陆瓒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云翳试探又道:“要不……再缓两年。”
陆瓒手捏着下摆一角,指头轮换着在上面搓,这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一到情绪不安时就爱这样。
云翳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翳哥,长姊在廷尉府差点死了,那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变黑了。”
少年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清亮童音如今变得低沉,翻过年他才十四,从小到大,被至亲保护得很好,本该是开朗活泼的年纪,此刻的心境,却像个即将步入迟暮的老者。
云翳从不拿他当小孩子,先帝教他为君之道,若他做个守成君主,必是仁和爱民、励精图治。
但老天没有给陆瓒这样的机会,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早早学会隐忍,更擅察辨人心,先帝拿自己这个失败者做反面教材,陆瓒知道什么时候该忍,更知道,什么时候要暴起反击。
得知当年父皇在飞棠关的布局,阿瓒的反应与长姊截然相反,他眼神精亮,得到了新的启发。
云响推门进来,禀道:“殿下,耿小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
陆瓒从榻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扯了件干净外袍披上,这模样看上去,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影子。
云翳这才上来,手脚利索替他更衣穿鞋。
出到外间,耿清彦长揖一礼,直起身时,眼中亦是神采奕奕。
“清彦此去定当不辱使命,今日一别,殿下,望自珍重。”
“好。”陆瓒与他身形相仿,面容还要更显稚嫩些,此刻负手而立,已有沉沉威仪。
“你放心,王清在那边已为你打点好一切,徐州文杰备出,现今士林群龙无首,待你归去,必当一呼百应。”
耿清彦从怀中摸出一封手书,其上血迹斑驳,寻常的白宣纸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他神情郑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开来。
“祖父当日进宫为先帝草拟传位诏书,这张是底稿。”
陆瓒接过时,双手极轻地颤抖,视线迅速锁定在,当日他和长姊一同看出异常的那处,并非陆琚。
是他的名字。
他面色沉静毫无波澜,将底稿叠起收好,说道:
“此去徐州,望君竭力而行,为太傅他老人家,以及你耿家三十五口枉死亲眷讨回公道,替家国,还有这天下百姓,挣来一个太平盛世。陆瓒在此,静待耿君佳音。”
耿清彦不再多言,郑重拜别。
走出房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头顶压抑着浓重铅云的天空,眼中流露坚毅。
“清彦公子。”
一个娇滴滴软糯的声音在外响起,秦双立在院门边,一只绣着金线蝴蝶的红鞋从裙底探出,在门坎上来回轻轻刮蹭,见他望来,攥着帕子的手悄悄向他招了招。
耿清彦大步走过去,面上含着柔和的笑,“你怎么来了?”
秦双手上挽了个小包袱,“奴家要不来这儿找,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见着你了。”
“怎会。”耿清彦笑起来,“我正要过去找你。”
秦双惯于含情的眼,此刻透出浓浓愁绪,轻声道:“耿公子,双儿能跟你一道走么?”
耿清彦诧异看了眼她手上的包袱,“你……也要去徐州?”
“双儿……去哪里都可以的。”秦双咬着下唇,悄然抬眼望他,长睫忽闪,“奴在这世上别无亲人,无家可归,也……不想留在京城。”